2009/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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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准我哭》
詞:李峻一 曲:陳輝陽@好好笑 編:Gary Chan 唱:鄧麗欣

誰說 分手都應該歡天喜地
就好比 過了愉快的假期
誰說 要我趕快學會凡事也看輕
淚水假使污穢了眼影 哪位可處理

*
他不准我哭 怎麼可以哭 分手都要有一臉笑容
淚水忍得到 方可進步 變作石頭粗糙
他不准我哭 怎麼可再哭 不想他抱歉和別人抱
心知肚明他想我好 堅忍卓絕可鍛煉到
如日後被別個拋棄亦捱到(不痛)
*

誰說 分手都不應呼天搶地 
若相戀 到了絕症的晚期
誰說 再重的愛亦較門外雪 更輕
淚水假使淹蓋了眼睛 哪位可處理

Repeat *

如果哀傷都也可伴隨眼淚 點點滴去 
我抱著頭肆意失聲痛哭 難道有罪

真的想哭 真的想哭 分手怎會一臉笑容
淚水忍得到 即使進步 也似石頭粗糙
真不想哭 真不想哭 他怎可以和別人抱
心知肚明他想我好 堅忍卓絕可鍛煉到
如日後被別個拋棄亦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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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麗欣 - 他不准我哭 k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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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哭
sap 30.11.2009, 01.12.2009

2009/11/28

他和他和他和她

兩場夢
他的責罵,她的委屈
他的愛護,她的幸福
他的危險,她的勇氣、她的沈默
她的受傷、她的忘記、她的恍然、她的淚
他的罵,原來是提醒
他的愛護,原來膚淺
她的勇氣,原來是愛
原來愛到極致,能叫人不顧自身,那後果又如此可怕
能使她恐懼得、寧可大家都忘掉這份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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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痛得,只想以工作麻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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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流不止
sap 28.11.2009 6.30am

2009/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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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書商》
作者:三月江南
類別:歷史時空

精華片段:請按【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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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十二 迷局Ⅰ

回家的路上兩人都是心情沉重,從前只道少年時光還長,誰想生命竟如曇花,刹那間便已凋謝。

將近家門時,端卿再也按耐不住,開口問道:“之前我說的事妹妹想好了沒有?”

若茗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心神恍惚。松雲之死是她十幾年來第一次看見熟悉、喜愛的人永遠離去,在她心裏引起地震動不啻風雷巨變。而松雲對湯顯祖那份至死不變的愛 戀也使她更加深刻地思慮與身邊這兩個優秀男人的糾葛,究竟誰是情愛誰是友誼,她越想的深,越覺得這一盤棋難以決斷,最後才現自己竟是中軍帳中的帥字。眼睜 睜看著別人刀光劍影。卻只是糊裏糊塗坐著,沒有動作。更沒有動心。

這些曲折心事這十來天中她翻來覆去思量,越想越覺得過去走錯了。不僅糊裏糊塗答應了天錫地求婚,更在端卿問起時給了一個模糊地回答,此時見他問起,猶豫片刻後斷然答道:“想好了。”

端卿不自覺地雙手握拳,手心瞬間便握出一層薄汗。不自信地問道:“怎樣?”自己聽來聲音微弱飄忽,便如垂死前的掙紮。

“等天錫回來,我會跟他說親事作罷。”

端卿只覺眼前綻開了一朵大大地煙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知道傻笑著看她。

然而她抬起頭,眸光如水地看住他,慢慢說道:“但是哥哥,你我的婚約也要作罷。”

眼前地光彩散去,一樣是暮春的溫暖天氣。只是剛才那光華奪目的一刻永遠消失了。

若茗低聲道:“哥哥。我們的婚約希望你能在伯父面前再拖延幾時,眼下。我不能嫁。”

端卿艱澀答道:“知道了。”沈默許久,忍不住又問,“為什麼?”

“我以為你不會問,”若茗輕聲道,“因為松雲。之前我以為是選擇的問題,見到松雲對湯先生之後我才明白,不是選擇,是動心。唯有真正地愛戀才能那樣至死不渝。哥哥,假如我要嫁,我希望嫁給我讓我動心的人。”

“不是我,對嗎?”端卿喃喃道,“難道也不是天錫?”

“現在我心中一片空白。”若茗望著他,坦然說道,“對於天錫,更近友情,對於哥哥,更近親情。我無從選擇,也不能選擇。”

“我等你最後的決斷。”

“不必等我,”若茗誠懇說道,“因為我也不知道事情會走向何處。”

“不管事情會走向何處,葉端卿心裏只有妹妹一個,不管你的答案是什麼,我都等你,直到你嫁給我,或,嫁給其他人。”

“我這樣做是不是很自私?”若茗悵然說道,“事實上我應該聽從父母的安排嫁給你……”

“快別這麼說,”端卿忙打斷她,“只要你好,我一切都好。你放心,我父親那裏自有我支吾應對。”

若茗心知如何道謝都不足以償報端卿的一腔深情,索性只是微微一笑,眼前的城門越來越近,終於要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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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茗歎道:“年紀輕輕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人生真是無常。”

“你還年輕,初經離喪所以才緩不過來,今後的日子還長著 呢,不知要經歷多少生離死別。”林雲浦認真說道,“比如我、你母親、你葉伯父,甚至你姐姐,甚至端卿,都有可能先你而去,人正是這樣不斷經歷悲傷之事才慢 慢成熟起來,這都是難以避免的事,你要及早從中脫身,不能總念念不忘。”

若茗聽見端卿的名字時驀地心中一痛,本能地脫口說道:“不會,絕對不會的!”

林雲浦微微笑道:“怎麼不會?爹爹已經五十開外了,還能有幾年活頭?就是你母親也已年過四十。再說,人的生死並不都依法自然,天災**都有可能奪走生命,今 天看著是活蹦亂跳的年輕人,難保明天是什麼樣子。”林雲浦原本是想告訴女兒生老病死都是自然之事,開導她不再憂傷,誰知說著說著自己先感慨起來,忍不住歎 道,“爹爹倒不怕死,就是擔心我死以後留下你們孤兒寡母的,沒個男人支撐門戶,又沒有親族襄助,難免受人欺淩,唉,只盼能在我閉眼之前能把你們都安排妥當,我就死而無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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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十三 兩難Ⅰ

天錫等他走遠,這才走到若茗跟前,微笑問道:“還好嗎?我很久沒有寫信來,不怪我吧?”

半年多沒見他,面前的天錫比先前瘦了黑了,依然是白衣翩翩,眉目間卻似乎多了一分成熟。若茗茫然道:“我很好,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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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茗這才漸漸明白,想問問情況,又覺得這是東林黨的機密大事,自己一個外人不好過問,便把話咽下去了。

天錫察言觀色,笑 道:“你放心,對你我絕不會隱瞞。我這次來準備在蘇州附近找一處妥當地所在,萬一有什麼不測好安排那些人過來暫避一避。我順道到昆山,一是來看看你,二來 昆山的丁仲元屢次捎去書信向家父示好,家父命我談談他的口風,看他可不可信,如果靠得住就可以在昆山也安排一處所在,有當地縣令庇護,應該更加妥當。”

若茗情知這些朝廷中事自己插不上嘴,便道:“你諸事留神就好。”

“你放心,我自有打算。還有一件,就是年前我心裏跟你說的,提親這……”

若茗忙攔住他道:“這件事我也正要與你商議。”

天錫笑道:“怎麼,怪我來得晚了?”

“不,天錫,我後來認真想了想,當初對於這件事我思慮不周,行事太過孟浪,我想,我想……”

“你想什麼?”天錫頓時緊張起來,“出了什麼事?你是不是還在怪我這麼長時間沒有跟你聯絡?”

“不,我沒有怪你。”若茗慌忙辯道,“只是回來之後,生了許多事……這幾個月來我靜下心來想過很多次,越想越覺得當初過於輕率。天錫,我與你十分投機,但是,即使到現在我也不明白這是否稱得上刻骨銘心,能不能支撐我們共度此生。”

天錫倒抽一口涼氣:“你後悔了?”

“ 不,我只是怪自己當初思慮不周。天錫,請原諒我出爾反爾,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我希望在徹底明白自己的心思之後再做決斷,希望作出決定之後沒有絲毫遺憾, 我不希望因為我的糊塗給你帶來困擾。天錫,這件事只有你我心中所想相同,只有我像你待我一樣待你,才有可能幸福美滿,目前我還做不到這點。天錫,你怪我 嗎?”

天錫目光炯炯看了若茗許久,坦然一笑,道:“若茗,我相信你不是變心。原本我這次過來就是要對你說,朝中政事變幻莫測,我 個人前途吉凶難蔔,只能把親事向後拖延一段時間。沒想到你想地比我更多。雖然出乎我的意料,但是若茗,我相信你不是變心。好,既然你這麼說,我等你。無論 多久我都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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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十三 兩難Ⅱ

“你好像變了不少。”

“好還是不好?”天錫笑道,“一去半年多,每天聽的見的做的都跟從前完全不同,換了是誰都會有些改變的。”

若茗笑答笑道:“比從前穩重,也比從前更加有涵養了。”

“ 我父親整天說我心裏藏不住話,做事毛毛躁躁的,沒想到你還說我比從前穩重,可見我從前有多浮躁。”天錫笑著笑著,忽然又有幾分惆悵,“我也覺得這半年自己 變了,不像從前那樣快樂。若茗,要是我沒有進京是不是更好?我時常夢見從前咱們這些人在一起遊玩的情形,那時候無憂無慮,對我來說或許更好。”

若茗聽到這裏,驀地想起松雲,心頭一酸,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天錫。

天錫惆悵了一會兒,又搖頭道:“不對,我是餘家的子弟,天生該擔當國事家事的,像過去那樣躲在父親羽翼之下享受暫時的寧靜算什麼?國事如此,怎麼能一味貪戀舒適的生活,不聞不問?”

若茗對他的“國家大事”一向有些腹誹,此時不由自主道:“各人有各人的責任,國事自然有朝中那些官員去操

“不對,你我都是大明朝的子民,國運與我們息息相關,我們都不能置身事外!若茗,你不能只顧著你們家的生意,國家的大事你也該多知道些,多參與些。”

若茗禁不住笑了:“我一個開國家大事?誰會跟我討論國家大事?就算我有什麼想法,誰又會聽我的?”

“不對,要是人人都跟你一樣想法。即使朝中那些人做錯了,也沒人站出來糾正,這怎麼行!若茗,今後我有空的話要多跟你說說朝中的狀況。唉,要是在無錫就好了,即使我不在。你也可以去鳳兒那裏談談講講,鳳兒她對朝中的掌故簡直是瞭若指掌,真是個有心人。”

一句話提醒了若茗。登時想起淩蒙初以及林雲浦說過地話。忙道:“天錫。有一件事我想請你幫忙。”

“什麼事?只要我能辦到。必定不遺餘力。”

“我們家盜版書地事已經有眉目了。但是對方態度強硬。非常棘手。我想。或許你能從中說上幾句話。”

“已經找到了?是誰?報官了嗎?為什麼我能說話?”

“墨硯坊邢家。”

天錫大吃一驚。脫口道:“不可能。肯定是弄錯了!”

“沒有錯,我們一路追到牛掌櫃,本來就要有進展了,結果邢小姐在淩大哥那裏見到了我們,第二天牛掌櫃就躲起來了。然後是楊歡,我們頭一天去找的他,第二天他也不見了。我們去無錫追查盜版的事只有邢小姐知道,也只有她有機會給這兩個人通風報信。”

“肯定是弄錯了。”天錫笑道,“打死我也不信是鳳兒做的。咱們跟她相處那麼久了。難道你還不瞭解她?極熱情大方的一個人,雖然有時候口角淩厲了些,但人是好人,絕不會做這種齷齪事。肯定是哪里弄錯了,再好好想想。”

“不會弄錯。”若茗面色凝重,“我們在她書坊裏現了馮先生的《情史》,這部稿子我們家剛剛開始雕版,她就已經有了,怎麼解釋?我們向她求證時她沒有否認。”

天錫萬分詫異:“肯定是哪里弄錯了!鳳兒沒有否認?那她承認是她做地嗎?”

“那倒沒有。不過我、端卿還有淩大哥他們都認准了是她做的。淩大哥正準備把《拍案驚奇》的稿子要回來不在墨硯坊刻。”

“ 《拍案驚奇》,淩大哥最後把,“你們未免太過武斷,也性急了點。鳳兒既然沒承認,你們又沒有別的確切證據,怎麼能一口咬定就是鳳兒做的呢?朋友一場,別為 這個傷了和氣,乾脆我給你們做個中間人好了,淩大哥在哪里?我去勸勸他。書都已經給了鳳兒了。何苦為了這一點子沒影的事鬧成這樣!”

若茗沒想到他居然如此維護邢縈鳳,頓時氣結。跟著轉念一想。他兩個既是同鄉,在無錫時又比別人多些來往,何況邢縈鳳極得餘老夫人的歡心,天錫向著她又像是情理中事。當下歎口氣道:“並不是我們無中生有誣陷她,當時若你在場,你也會明白這事是她做的。”

“好了,既然現在還沒有定論,若茗,等我有空時就把鳳兒你們邀在一起,咱們把話說清楚了就好了。對啦,淩大哥在哪里?”

“蘇州。”

“他怎麼去了蘇州?”天錫笑道,“哦,我知道了,去找松雲了。他們現在好嗎?”

“松雲她,她,”若茗躊躇著不知如何說起,“這半年生了許多事。”

天錫見她神色有異,忙道:“怎麼了?”

“松雲已經病逝。”

“什麼!”天錫唰一下站直了,“怎麼可能!”

“我也常常覺得應該是一個噩夢,”若茗雙眼禁不住又蒙上一層水霧,“只可惜總也醒不過來。”

“什麼時候的事?”

“三月底。“什麼病?”

“哮喘,是松雲自幼就有地病症。”

天錫掉下淚來,哽咽道:“為什麼不給我捎封信?即使再急我也會去見她最後一面,如今什麼都晚了。”

若茗見他十分悲痛,勸慰道:“你放寬心些,松雲她也不算沒福,最後那段時間湯先生一直陪在她身邊,松雲她是含笑逝去的。”

“我是氣我自己沒有盡到朋友的情分,這麼大地事,我居然毫不知情。若茗,我這次出來時間有限,原本想在昆山多陪你幾天,這樣看是不行了,我馬上去蘇州----松雲的靈柩在蘇州吧?”

“在,”若茗垂淚道,“她家鄉已經沒有親人,所以在蘇州選了墳塋,諸事都有淩大哥張羅著,辦的很順。淩大哥他們走了沒有我不知道,但是眄奴姐姐肯定是在的。”

“那好,我這就去----如果你沒什麼事跟我一起走吧?我好久沒有見你,許多話要跟你說。”

若茗感到一陣溫暖,卻本能地答道:“我沒法走,書坊裏許多事情,跟墨硯坊的糾葛也沒有了結。”

“你還在懷疑鳳兒?若茗,朋友之間最要緊的是信任,在無錫時鳳兒那樣照顧我們,還跑前跑後張羅著幫你們找牛掌櫃,你懷疑她,是不是有些牽強?”

若 茗有些頭疼,這個天錫太容易輕信別人了!壓住性子解釋道:“我們不是憑空懷疑,的確是在她那裏找到了《情史》,你想,我家剛完稿的書她怎麼會有?要不是她 買通了我家的什麼人,她怎麼會拿到副本?再說之前你是跟我們一起追查地,有哪一條線索跟墨硯坊對不上?要說不是邢小姐做的,恐怕說不過去吧。”

天錫皺著眉頭想了想,道:“《情史》這件事的確十分蹊蹺,或許另有隱情吧。若茗,你先別急躁,也別跟鳳兒把話說死了,鳳兒是個心高氣傲的姑娘,眼睛裏揉不得沙子,萬一你誤會了她,這臉面撕破了就很難再和好。”

若茗苦笑道:“她眼裏揉不下沙子,難道我就揉的下?我知道你們兩個一向要好,但是,這的確是事實。就算我沒經驗性子又急躁,淩大哥總不會也不分青紅皂白吧?”

“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都是因為這個證據太明白,才讓你們判斷出了偏差,懷疑起自己的朋友。若茗,你暫且先聽我的,不要急躁,也不要認定鳳兒是壞人,鳳兒的脾 氣我最清楚,只要你們不先去她耳邊聒噪,她就算猜到什麼也不會說破,這樣你們還能維持一陣子,等我把京裏地事情處理妥當我就回來跟你一起好好把這事弄清楚 了,到時候依舊是朋友,豈不是四角俱全?”

若茗只得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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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十四 知交Ⅰ

若茗在旁打開了包裹,迎眼便是《情史》地稿子,匆忙翻過一遍,只有上半部。她猜不透邢縈鳳是什麼意思,忙拆開是“余公子來信收悉。日前林小姐及 葉、淩諸友以盜版一事責餘,本不欲辯,只恐天錫兄為此神傷。《情史》乃無意中購自書肆,餘見其詞旨清新,故供案頭清玩,不知乃貴府定稿,實非有意冒犯。今 將《情史》完璧奉上,望諸友見此盡釋前嫌。重修舊好。”

若茗拿著信沉吟不止,林雲浦走來瞧了一眼,低聲道:“你信嗎?”

若茗搖頭。

“我也不信。”林雲浦看了看坐在屋角的邢府家丁,低聲道,“這個解釋太牽強,誰會拿這個東西出去賣?又不是古本,又沒有寫明是馮夢龍的新作,就算他想賣,也得有書鋪願意收。這理由說不過去。”

“況且就算是咱家的工人偷著拿出去賣。也是在昆山,怎麼會跑到無錫?”

林雲浦嘿嘿一笑:“我看這個邢小姐是看在余天錫的面子上敷衍你,這麼看來余天錫這個中間人找的很對,邢家大概是不想得罪這個權大勢大的朋友。”

若茗想起當初在無錫時邢縈鳳對天錫地種種殷勤,點頭道:“邢縈鳳與天錫很說得來,幾乎每天都去拜望餘老夫人,餘老夫人也非常喜歡她,已經認了她做幹女兒。大概邢縈鳳見天錫出面調停這才肯敷衍我,把書稿送回來了。”

林雲浦心中一動。道:“邢小姐對余天錫很不錯嘛!這麼看來《情史》肯定不會被盜版。今後咱們家的書應該也不會再出事了。”

“為什麼?”

“ 很簡單,余天錫不知道這件事之前邢小姐還能無所顧忌。如今他已經知道了,虧得這次咱們沒什麼真憑實據,她還能敷衍過去,讓余天錫不再深究。可是經過這事餘 天錫肯定會多留心她的行動,邢小姐那麼看重余天錫,唯恐余天錫知道她地本性,今後肯定不會再冒險了。不管怎麼說,對咱們都是好事。”

若茗詫異道:“爹爹的意思是說以後要裝作沒事人一樣繼續跟邢縈鳳來往?”

“對。”

“我怕辦不到,一想起她死不承認的模樣我就生氣。”

林 雲浦笑道:“生意上的來往嘛,何必那麼認真!又沒讓你天天跟她相處,面上過得去就行了,何苦多一個冤家。墨硯坊現在風頭很猛,這個人咱們得罪不得。”若茗 近來聽見太多類似的言論,先是天錫反反復複說的“為官之道”,接著是父親諄諄誘導的“生意之道”,似乎眾人約齊了來告訴她虛偽才是在世間存活的真諦,此時 心中百感交集,茫然道:“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了。”

林雲浦疼愛地看著女兒,道:“慢慢來,以後你就明白了。快去回信吧,那人還等著你。”

若茗苦笑道:“怎麼寫?我半點也不信她,卻又不能說我不信,這封虛情假意的回信我該怎麼寫?”

“你就說之前是你誤會,如今前嫌盡釋,以後繼續交往。還有,你要告訴她余天錫十分關注此事,再三表示要徹底弄清誤會,還要告訴她余天錫希望墨硯坊和林家交好。”

“爹,你不覺得這樣是利用天錫嗎?”

林雲浦狡黠地眨眨眼:“怎麼能說是利用?我說地難道不是余天錫的意思?他不是說過希望你們澄清誤會,還說要撮合你們再聚一聚嗎?好了乖女兒,這些做表面功夫的事不能太認真,邢縈鳳肯定明白其中的關竅,這一點,你得向她學學。”

若 茗悶悶不樂寫好回信,邢家家丁雙手接過打了一躬,馬不停蹄走開。林雲浦望著門口,搖頭歎道:“你瞧人家的下人怎麼管束的,跟人家一比咱家簡直是雞飛狗跳不 成體統!瞧瞧你的豆丁繡元,哪一個不是主子說一句她回十句的!茗兒,這個邢縈鳳很有一套,倒讓我越來越想會會這路神仙了!”

若茗垂頭不語,林雲浦看她神色頗為不然,笑著拍拍她道:“你還是我先前說的,心地純良,沒見過世間險惡。如果你一輩子接觸不到這些當然是好事,但如今世道不太平,你又拋頭露面做生意,遲早會碰到。要是爹現在不告訴你,到時候你更加難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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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著走著才現不知不覺到了修竹堂,正在猶豫要不要進去,端卿已經看見了她,忙迎出來道:“你來了。”

若茗慌裏慌張答道:“我來了。”跟著是長長地沈默。

端卿凝視著她,忽然笑了:“自從上次你對我說了那些話之後,總是遠著我,即使見面也十分不自在,說完了公事就再沒有別的好說。若茗,難道你我相識這麼多年,仍然不能免俗嗎?即使我們沒有緣分,總不至於見了面無話可說吧?”

若茗不由自主也笑了:“是我不能免俗,害你難做。”

“好久沒見你笑了,今後你我如果能將那件事放到一邊,像從前一樣相處,我覺得會更好。”

“我也真麼覺得。”若茗忽然覺得心下輕鬆多了,莞爾一笑,“從現在起我還是你認識了十幾年的若茗妹妹。”

“愛說愛笑,做事風風火火,就連走路也比人快上一拍。”端卿微微笑著,目光越過她望向遠處,回想著曾經單純快樂的時光,“真希望能永遠那樣無憂無慮。”

“ 爹爹剛才還告誡我說世道險惡,要我早些學會虛偽,可是我從來都做不到面上一套心裏一套。”若茗半真半假笑道,“是不是這樣就做不成大事,幫不了爹,也沒辦 法在這亂世中生存?我是否該早點學會這些伎倆,甚至向邢縈鳳學?無論是做生意還是拉攏人心,她做的都比我好多了,哥哥,你說我該怎麼辦?”

端 卿微笑著看住她,認真答道:“不,你什麼都不用學,你永遠是那個心地純良、從不會作偽的若茗。無論世道如何險惡,只要有我在,我絕不讓你受一丁點委屈,生 意上這些齷齪骯髒的一面有我應付就夠了。若茗,即使你嫁給天錫,林家書坊的事,葉端卿仍會像如今一樣一力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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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十四 知交Ⅱ

去年初夏時一干青年男女嬉戲夜遊的情形歷歷在目,轉眼已物是人非,野藕年年含苞,開出的都是同樣美麗的花朵,而去年裏曾經結伴而遊的這些人卻有了各自不同的命運。

若茗正默默感慨,忽聽端卿道:“是不是想起了去年的這個時候?”

“什麼都瞞不過你。”若茗微笑道,“是啊,我在想去年這時候還是無憂無慮的一群人,怎麼眨眼間竟會有這許多變化。”

“ 這大概就是人吧。如同這浮萍,今日在東明日在西,難以預測下一步的命途。”端卿悠悠然道,“也未必是壞事,若不是時時處處都難以確定,生命中也不會有這麼 多驚喜。比如你、我、天錫、眉娘還有松雲,我們這些人天南地北,照理說這輩子應該是陌路,如今居然有緣做了朋友,可見壞的一面也有可能帶來歡喜。”

“只是這種緣分也像浮萍一樣沒法長久。轉眼間松雲就已長逝,眉娘跟淩大哥也要回烏程,從此山高水長,還不知何時才能見面。”

“若茗,這段時間你似乎變了。”變了麼?”若茗幽幽道,“變成什麼樣子了?”

“多愁善感。”端卿笑了,“從前我認識的若茗妹妹每天都帶著笑,沒有什麼事能讓她憂愁,跟她相處永遠有如沐春風的感覺。如今的若茗心細如,漸漸開始思考活在世上的苦痛,一天天傷感起來。若茗,你長大了,可是,可是卻讓我有些心疼。”

若茗聽的出了神,不覺順著他的口氣問道:“心疼什麼?”

“因為我希望即使在你白蒼蒼的時候。心境仍然像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一樣無憂無慮。”端卿輕歎道,“可惜,不到一年的功夫,你已經歷了許多,從前地時光難以追回了。”

“早晚會有這麼一天,不是嗎?”若茗微笑說道。“我總會長大,像爹爹說的,總該見到世情險惡的一面。”

“可我總希望能將你保護地很好。見不到風雨。見不到人心汙穢地一面。永遠是那個愛笑地若茗妹妹。”

“我現在仍然愛笑。只不過不是從前那樣傻笑了。”若茗笑道。“難道哥哥希望我一直作個沒見過世面地傻姑娘。出了家門什麼都不知道嗎?”

“妹妹這話可不對。”端卿也笑了。“不管過去還是現在。你從來都不是傻姑娘。”

“ 可也不聰明。”心中地困惑難以抑制。若茗黯然道。“比起邢縈鳳。我差了好大一截。爹爹說她那樣地才是世情練達。有時候我靜下心來回想。地確。無論是能力、 魄力還是手段。我都不如她。可是。要我像她那樣做事做人。我做不到。大概我永遠不能讓爹爹滿意吧。我想不通。難道做一個成功地商人。做一個通曉世情地人。 就必須違背良心嗎?”

“你不用學邢縈鳳。你誰都不用學。”端卿誠懇說道。“你就是最完美地。”

若茗苦笑道:“哥哥是在安慰我吧。其實不僅這件事。天錫時常說起地朝廷裏地那些事也讓我很困惑。明明是憑著良心做好官就行了。為什麼要用那些不光彩地手段政權奪勢哪?”

端卿想了許久。才道:“官場原本就汙濁黑暗,倒沒什麼。只是若茗,你聽我的,今後天錫再說起官場上的事你只管聽著就行,不要多想,這些事與你無關,也不是你能接受地,多想只會徒增煩惱。”

“ 怎麼能不想?我看這一年來我就是想得太多了。”若茗苦笑道,“說到天錫。之前我告訴他是邢縈鳳盜版了《三言》。他無論如何都不相信我。哥哥,僅憑這一點。 就知道邢縈鳳多麼會做人,而我又多笨拙。哥哥你知道嗎,今天邢縈鳳按著天錫的意思給我回了信,交還了《情史》的底本,還說是她無意中從書肆裏買到的。最初 看到信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證據確鑿的事,她怎麼好意思輕描淡寫掩蓋過去?明明知道我不會信她,她怎麼能沒事人一樣寫出這麼一封信?可是爹 爹看過後卻說是我不懂其中關竅,還要我今後不提這事,像從前一樣與邢縈鳳相處。我想我真的有很多事都不懂,更加苦惱的是,我根本不想學。”

端卿微笑道:“你什麼都不用學,沒有人比你做的更好。至於邢縈鳳,或許她在這世上比你如魚得水,但我相信,她絕不會像你一樣安心。”

“安心有什麼用?爹爹還會告訴我應該像她一樣做,天錫還會更相信她。”

“總會真相大白,到時候天錫會知道他錯怪了你。”

“如果永遠沒有這一天呢?”

端卿凝視著她,鄭重說道:“也有這種可能。可是若茗,我始終相信對你來說,內心地平靜快樂更重要,難道不是嗎?你不必為迎合任何人改變自己,更不用質疑自己,你和我都知道你做的是對的,至於這個世道怎麼說,我想你不用在意,我也不希望你在意。”

“為什麼?”

“ 因為那樣會讓你無所適從,會讓你苦悶彷徨。若茗,我知道,你也知道,即使換一種方式會讓你輕鬆很多,但若是與你內心的原則相悖,你不會快樂的。若茗,這世 上最值得珍惜的事物之一就是你的笑,即使我只剩下一分氣力,我也會全部用來保護你,讓你遠離塵世的汙濁,過的安心、平靜。”端卿微笑著說來,眼中滿是愛 憐。

若茗忽然覺得心頭地重壓消失了。生活原來還是那麼簡單,就讓邢縈鳳繼續做呼風喚雨、通曉世事的強人吧,我不會學她,對我來說,還有更重要的東西。含笑望著端卿,心中一片洞明,世事雖然變幻莫定,在他身邊永遠能找到內心的寧靜。

微風吹皺湖水,生出一圈圈微細的波紋,綿綿不斷地從荷葉的邊緣蕩漾開來,浮萍茫然搖擺著,岸邊兩個人的身影碎成千萬縷,下一秒鐘又組成了完美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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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十四 知交Ⅲ

若茗想起此事便有些窩火。便簡短答道:“回了。”

“怎麼說?”

若茗想到林雲浦地百般勸導,勉強露出微笑,道:“都是誤會,邢小姐說她是從書肆買到的《情史》。”

天錫松一口氣,笑道:“我就說嘛,鳳兒絕不會做出這種事。”跟著又皺眉苦想,“好生奇怪,《情史》還沒有刊印,市面上並不流通的書,怎麼會有人拿到書肆去賣?若茗,你得好好查查你家書坊,我猜肯定是你們的工人偷出來賣的。”

若茗見他與真相只有一步之遙,卻再次擦肩而過,暗自歎口氣,邢縈鳳在天錫心裏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於事實擺在面前,天錫仍然不自覺地找理由替她開脫。

端 卿見若茗神色黯然,知道她還在為天錫地不信任傷神,便從旁點撥天錫道:“書坊裏肯定有不安分的工人,不過這事還是十分蹊蹺。正如你所說的,《情史》還沒有 刊行,他費這麼大功夫抄錄一本拿去書肆能賣幾個錢?況且又沒說明是馮先生的大作,更加不會有人出價----除非是有人指定了要買這本書。”

若茗暗自捏緊了拳頭,要是天錫能夠聽出端卿的弦外之音,提防邢縈鳳就好了!

可天錫只是點頭附和道:“對,葉兄正說在點子上!說也奇怪,既有人指定了要這本書,怎麼最後又流落到書肆裏了呢?回頭我得好好問問鳳兒是從哪家書肆買到的書。”

若 茗苦笑著沖端卿搖搖頭,端卿沉吟片刻,再次開口道:“非但這偷書的目的說不過去,便是時間上也說不過去。三月初我們離開昆山時《情史》剛剛截稿交到書坊裏 來,怎麼幾天的功夫就在無錫出現,還被邢小姐買到?除非是那個工人偷了書連夜逃去無錫變賣,可是書坊裏根本沒少人,這樣看來就是有人專等著那工人得手,然 後又專程送去了無錫才說地通。如此一來這事絕非偶然,而是佈置的十分機密,為得到這本書下了不少功夫,可見這要書的人多麼珍視這本書。奇怪地是,這書才到 無錫怎麼就流落到街市上的書肆裏?還碰巧給邢小姐買到了?若說這一連串都是巧合,那真是巧上加巧,不知得多少個巧合才能出這個結果。”

若茗心內暗暗歡喜,端卿一席話將整件事前前後後不合情理的地方剖析的一清二楚,難道到了這步田地天錫還會相信邢縈鳳一戳即破的謊言嗎?

天 錫蹙眉尋思道:“的確有些奇怪,不過要是細想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墨硯坊是江浙一帶有名的書坊,平常跟她們做生意的肯定不在少數,說不定那偷書地認定她們會 對這書感興趣,故意賣給她們。也有可能是誰從昆山買得這本《情史》,讀了覺得好,這才帶去無錫推薦給鳳兒刊印,鳳兒又不知道這,“我快成斷案如神的狄仁傑 了。好了,具體情形我也猜不到,等有機會你們聚在一起時再細說吧。天幸你們的誤會解開了,阿彌陀佛,我這顆心可算放下來了。”

若茗苦笑道:“對,誤會一場,天幸解開了。”

端卿淡淡一笑,也道:“果真是誤會,希望我們幾個能快些見面,早些把這件事澄清。不過俗話說清自清,又道是日久見人心,即使不見面,時間長了彼此也都會明白。”

天錫笑了起來:“葉兄今天說話處處透著玄機。”

若茗此時心灰意懶,不願再與他多辯,輕輕扯了下端卿的衣袖,笑道:“什麼玄機不玄機的,我看不是端卿哥哥話裏有玄機,而是你聽有意,聽出了別的味道吧!”

端卿會意,也笑道:“我只是就事論事,一不留神話就說多了,我陪個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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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端卿果然在煙霞樓宴請天錫,觥籌交錯之際天錫閉口不再提《情史》一事,若茗想到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幾次想提起邢縈鳳一事,勸他當心, 可是每次話一出口,天錫不是微笑不語,就是顧左右而言他,末了端卿借斟酒之際俏聲道:“算了,此事不要再提,日久之後自有分曉。”

若茗百感交集地看著眼前兩個人,忽然現,一向言語投機的未必就是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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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十六 隱情Ⅱ

看著他疲倦的背影一步步融入遠處的遊廊,若茗歎口氣,輕聲道:“怎麼會這樣?”

“情之所鍾,遠遠超出想像。”端卿幽幽說道,“就如方卿和憶茗,就如我對你,難以遏制,無法停止。若茗,你願意幫他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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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十六 隱情Ⅲ

“憶茗說以後再也不見方卿了,我想應該沒事了。”閔柔低聲說。“若茗,你就當做什麼也不知道,讓這事就這麼悄悄過去吧。”

“可是姐姐她精神很差,方卿也是,已經不吃不喝好多天了,我們是不是該幫幫他們?”

閔柔搖頭道:“不,就讓這件事悄悄地過去吧,憶茗現在雖然痛苦一些,過一段時間總會好的。”

“可他們是相互喜歡的呀!”

閔柔歎口氣。道:“若茗,婚姻大事並不是相互喜歡就行的,憶茗和方卿?老爺絕對不會答應的。”

“爹一開始不會答應。如果我們慢慢勸他……”

“不可能,”閔柔一改平日的溫順模樣,斷然說道,“老爺絕對不會答應,老爺對你們姊妹那麼好,絕對不會讓你們受苦。”

“受苦?”若茗糊塗了,“憶茗要是嫁地如意,怎麼會受苦?”

“你還小,許多事你考慮不到。”閔柔微蹙眉尖。低聲道,“葉家老爺絕對不會同意這樁婚事。”

“端卿哥哥可以慢慢說服葉伯父……”

“不會的,或許別的事葉公子能勸住他爹爹,這件事肯定不行。若茗,要知道你姐姐不僅比方卿大一歲,而且還是個寡婦啊!”

“方卿哥哥都不在乎……”

“ 方卿不在乎,可他的爹娘肯定在乎。葉家在城裏有頭有臉的,怎麼能讓兒子娶一個寡婦?若茗,要是老爺聽了你的話向葉家求親。頭一個受恥笑地肯定是你姐姐,所 以老爺絕對不會答應。若茗,憶茗這些天已經安靜多了,漸漸的這事也就過去了,你不要再跟她說起,就讓她慢慢忘了吧。老爺說再過一陣子就給她尋個好人家嫁 了,到時候再生個一男半女,女人這一輩子就心滿意足了,你聽三姨一句。不要再提這件事。”

若茗從閔柔屋裏出來時心裏更亂了。閔柔的話句句在理。如果讓兩邊父母得知此事,多半是一場暴怒。兩人得償心願的機率幾乎是零,既然如此,為何不趁著這次闖禍,讓這段感情無疾而終呢?

她 幾乎已經被閔柔說服了,卻忽然想起了松雲。如果方卿和憶茗之間也是這樣誓死不渝的真情呢?她立刻又否定了自己,方卿從來都叫“憶茗姐姐”,即使小時候一起 做遊戲他們兩個也從不搭伴,長大後每次同行,方卿也從不與她多話,怎麼能忽然就有了深厚的感情?他是調皮貪玩永遠不懂事的少年,她是多愁善感病懨懨的少 婦,她們沒有交集。

她心慌意亂地走著,若是沒有交集,方卿怎麼會憔悴成那副模樣,憶茗又怎麼會日漸消瘦?難道,他們真的相愛?她想起端卿說地情之所鍾,難道果然已經超出常人的想像?

憶茗的屋子就在前面,若茗深吸一口氣,慢慢走了進去。憶茗獨自坐在窗前怔,纖細地脖頸在衣領外勾勒出一彎細白的新月,令她忽然生出幾分憐惜。

憶茗聽見動靜,回頭見是她,慌忙叫道:“觀棋,快倒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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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茗“啊”了一聲,雙手捂臉,低低地哭了起來,啜泣道:“我不想瞞你的。可我不能說,若茗,千萬別告訴別人,我已經不見他了,今後再也不見了!”

若茗關緊房門,低聲道:“姐姐。方卿已經好幾天沒吃飯了,整個人瘦成了一把骨頭,你真的忍心不見他?”

憶茗抬起滿是淚水的臉,失聲道:“他不吃飯?那怎麼行!你去勸勸他,他一向跟你好,你地話他肯定聽!”

“過去他是跟我好些,可如今他喜歡的人是你,只有你勸得住他。”若茗歎氣道,“姐姐。能不能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

憶茗紅著臉道:“我不知道……先是他見我心情不好,時常陪著我走動,一來二去。就成了這樣,我,我也糊裏糊塗的……”

“在三姨出事以前你們準備怎麼辦?”

“方卿要跟他父親直說,我沒同意,還沒商量出結果,三姨就摔了。”憶茗低著頭不敢看她,聲音越來越低,“若茗,你別笑話我。以後不會了,我不會再見他,我再也不胡鬧了。”

若茗聽了半天並未得到答案,只得挑明瞭問:“姐姐,你實話告訴我,你跟方卿哥哥果真已經到了談婚論嫁地地步嗎?”

憶茗含淚點了點頭,卻又說道:“如今還說這個做什麼,都過去了,我知道我做錯了。這件事是不可能的,以後我再也不見他。”

“不,如果你們真心相愛,我和端卿會幫你們。”若茗認真說道,“姐姐,你不要害羞,實話告訴我,你心裏是不是只有方卿哥哥一個,此生非他不可?”

憶茗又一次捂住臉。低聲說道:“我不會再見他。這件事爹和娘絕對不會同意的。”

“姐姐,我們先不要管爹和娘怎麼想。我只問你,是不是真心喜歡方卿哥哥?”

憶茗沈默許久,最後慎重點頭。

若茗猶未敢深信,忍不住道:“從前咱們一起玩的時候,你們似乎並沒有多少話說。”

憶 茗羞澀答道:“就連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從前我一直當他是小孩子,可是這幾個月來,他對我體貼照顧,時時處處為我著想,天冷時提醒我添衣,煩悶時陪我散 步,有時候我想起慎明心情低落,他更是好言寬慰我……若茗,這真是一筆糊塗賬,我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喜歡上他,等我現時,已經晚了。”憶茗目光中透露著甜 蜜,很快卻又黯淡下來,“當時我糊裏糊塗,膽大妄為,直到三姨出事,我才意識到這件事有多荒謬。我大他一歲不說,還是個寡婦,我是個不祥的女人,怎麼配得 上他!若茗,不管你怎麼看我,我誓以後再也不見他了,這件事都是我不好,是我誤了方卿,你和端卿哥哥好好勸他,忘了我吧,我配不上他,他會遇見更好的女 人……”說到後來早已泣不成聲。

若茗原來對這段情事存有不小地疑問,如今見姐姐的模樣,頓時釋然,忙道:“姐姐千萬別說什麼配不配的話,方卿哥哥心裏只有你一個,若是你現在丟下他,可讓他怎麼活呢!”

憶茗泣道:“我們不會有好結果的,不如現在斷了吧,他還年輕,天底下沒嫁過人的好女子多得很。”

“姐姐,方卿哥哥只喜歡你一個,絕不會另找他人,否則這些天他就不會不吃不喝,瘦的不成人形了。姐姐,你聽我的,你先見見方卿,好好寬慰他一番,今後的事咱們從長計議。”

“還有什麼從長計議?爹娘肯定不答應,我只是耽誤他罷了!”

“只要你們兩個心中認定了彼此,我一定竭盡全力幫你們。”若茗聽見自己異常鎮定的聲音,“我,還有端卿哥哥,我們無論如何也要幫你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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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十七 苦戀

在若茗的耐心勸說下,憶茗終於答應見方卿一面。憶茗在家時原準備冷口冷面,讓方卿斷了心中念想,誰知道一見到他憔悴的模樣,所有的決心頓時土崩瓦解,不覺落淚道:“你還好嗎?”

雖然只是幾天沒見面,方卿卻覺得有十幾年那麼漫長,請不自己抓住憶茗的手,道:“我很好,你呢?這些天嚇壞了吧?”

憶茗又羞又怕,忙抽手回來,躲在若茗背後說:“我不該見你的,我已經給若茗說了,這事就這麼算了吧。”

方卿目瞪口呆,若茗忙道:“姐姐,咱們不是說好了一起商議個計策出來嗎?快別這麼說了,方卿要被你嚇壞了。”

憶茗低聲道:“能有什麼法子?今天我見他,就是想告訴他,我配不上他,家裏人也絕不會同意,今後還是各走各的吧。”

若茗未及開口,方卿已經沖上前大聲道:“別跟我說什麼配不配的,我早跟你說過心裏只有你一個!”

端卿急的跺腳道:“你小聲些!讓別人聽見可怎麼辦!”

憶茗垂淚道:“那時候是我昏了頭,咱們兩個哪里般配?我比你大不說,還嫁過人,比我好的女人成千上萬,方卿,你權當這是個笑話,都忘了吧!”

方卿急道臉都紅了,死命拽住憶茗的手,說道:“哪怕是仙女下凡,我也只是你一個罷了!憶茗,我從來沒有嫌棄過你,你怎麼能這麼說!好容易哥哥他們答應幫我們,咱們一起想個法子行嗎?”

憶茗絕望地搖頭:“能有什麼法子?我腦袋都想破了也沒有一點主意,若茗也沒有,咱們倆天不幫地不助,一點希望也沒有。”

端卿忙道:“別著急,也別洩氣,咱們慢慢來。總會想出辦法的。”

若茗湊到憶茗耳邊低聲勸道:“你也看見方卿哥哥地模樣了。他對你絕無二心。你對他也是。你們倆這樣子能分開嗎?快別說傻話傷他地心了。”

憶茗啜泣道:“我不想傷他地心。可是如果現在不下決心。將來事情不成。豈不是更難受?”

“事在人為。總會想出辦法地。”若茗看著神情沈著地端卿。心內安穩許多。慢慢說道。“我和端卿先去探探口風。看情況再決定下一步怎麼走。”

端卿道:“這些都是次要。我需要知道地是。你們倆是不是已經下定決心在一起。”

方卿斬釘截鐵說道:“我早已下定決心。此生非憶茗不娶!”

三個人齊齊望向憶茗。憶茗低頭道:“我不知道……”

方卿急了:“憶茗,你答應過我的!”

憶 茗忍不住又哭了:“不成,都是我的錯。是我做錯了!端卿歎口氣,輕聲道:“妹妹,我知道你是害怕別人議論所以才這麼多顧慮。只要你們真心真意想在一起,何 必在乎別人怎麼看你們,又何必管他們說三道四?須知他們並不能替你過日子。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你和方卿地感情你最清楚,也唯有你做得了這個決斷,方卿他已 經說了非你不娶,不知你的心裏是否只有他一個?”

憶茗慢慢抬頭。看著方卿灼熱的目光,終於點頭:“我心裏也只有他一個。今生今世,若是我們不能在一起,我決不再嫁他人。”

方卿歡喜地說不出話,端卿看著若茗,微笑道:“這麼看來你我肩上的擔子就更重了,希望我們能早些勸服父母。”

憶茗聞言忍不住又哭了:“雖然我們這麼說,可是爹娘怎麼會同意呢!”

若茗忙安慰道:“不試試怎麼知道呢?爹爹一向開明大度,說不定會同意的。”

方卿神情沮喪:“可是我爹肯定不會答應。”

端卿道:“我剛才問你們是否認定只有彼此。正是為了這個。方兒,憶茗,如果父母們不答應,我會幫你們逃走。”

這下連若茗也驚得說不出話來,一向沉穩的端卿怎麼會出這麼個主意!

端卿看著一張張驚詫地臉,平靜說道:“不錯,我正是建議你們私奔。有些事父親寧肯死也不會同意,但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痛苦一生,所以。如果此事不成。我會幫你們私奔,先到外面安頓下來。一年半載之後父母火氣消了再回來,那時候木已成舟,不認也得認。”

若茗忍不住問道:“你真的這麼想?”

憶茗喃喃道:“私奔?我要是做了這種事爹爹會氣瘋了的。”

“嚇壞你們了吧?”端卿微微笑了一下,“我沒有別的法子可想,我瞭解父親,他絕對不會答應。我可以試著向他透些口風,看看他如何反應,但是希望應該不會太大。你們最後先積攢些財物,親事不成便逃出去吧。”

方卿呆呆地不一言,憶茗囁嚅道:“不,我不能私奔,這是傷風敗俗的事,會把林家的臉面丟盡的。”

“如果一直顧慮別人的看法,你和方兒永遠沒辦法在一起。須知在世人眼裏,你們倆絕不是一雙好姻緣。”

憶茗也沈默了。

若茗看著端卿平靜的面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方卿想了半天,如釋重負道:“好,如果爹爹不同意,我就帶著憶茗走!憶茗,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你的。”

方卿和憶茗躲在一處盡情訴說別後相思,若茗一邊替他們把風,一邊鼓足勇氣向端卿說道:“你是說讓他們私奔?我到現在還不敢相信這話是你說的。”

“我也知道。”端卿苦笑一下,“孟浪之極,絕不是我平時地做法,然而我別我選擇。”

“我們可以好好勸勸爹爹,或請個跟他們交好的長輩來幫著勸勸。”

“可是你心裏知道這是沒用的,爹爹不會同意,對嗎?”端卿平靜說道,“我不能看著他們因為世俗的壓力老死不相往來。”

“爹爹一向疼我們,再耐心等等,說不定有希望。”

“你果真這麼自信?”

若茗啞口無言。

端卿淡淡說道:“不知道你跟憶茗談的怎麼樣。方兒那天向我坦白的時候,從他的口氣和神情,我就知道這輩子他除了憶茗不會再娶別人,我不想看他們被活活拆散。”

“私奔畢竟是件大事,如果傳出去,長輩的臉面往哪里放?”

“若茗。究竟是臉面重要,還是我們親人地幸福重要?”

若茗只得答道:“比起臉面,我更願意看見姐姐過地舒

“那就是了,世間事極難兩全,我只能選一樣。”端卿歎氣道,“憶茗和方兒都不是善於籌畫事情的人,我需要你幫忙。”

“難道沒有別的法子了嗎?“接下來的一個月裏你和我要努力勸說父母,當然不能明說,只是旁敲側擊提一提。隨機應變,如果有一絲可能,咱們就堅持下去。如果父母那邊沒有一點鬆動的跡象,咱們還是儘快安排他們離開吧。”

“往哪里走?”

“ 蘇州、無錫甚至烏程,哪里都行,蘇州可以投靠馮先生,以他地識見、肚量,肯定不會瞧不起方兒;無錫那裏有天錫,不過天錫是個直性子,難以保守秘密,所以這 裏只是備選;烏程那裏有淩大哥和眉娘。他們肯定也會幫忙的。只要準備好銀子,到那邊置辦些田地,差不多就能生活了。我唯一擔心的就是,方兒和憶茗不比你 我,從小到大從未離家半步,也沒獨自辦過什麼事,就怕乍然讓他們持家,事事都不順手。”

若茗驚詫問道:“這麼說你已經想過很長時間了?你真的覺得私奔行得通?”

“若不是走投無路,我也不想讓他們走這一步。”端卿苦笑道。“他們一走,父母必定憤怒、失望甚至痛苦,況且相隔迢迢,想見一面都難,以父親地脾氣,恐怕就是知道他們在哪里也不願見他們。”

若茗仍存著一絲希望,輕聲道:“他們也可以不走啊,如果咱們能把父母說通的話。”

“你有幾分把握?“應該有一分?不,一點也沒有。”若茗想到林雲浦暴怒的模樣。不由地心驚膽戰。

“我有十分把握父親知道真相會把方卿痛打一頓。並且立時給他娶親。”端卿苦笑道,“我太瞭解父親了。當初我只不過說想把婚事緩一緩,他就勃然大怒,指責我不合禮法,更何況是這件事。”

若茗深吸一口氣,道:“對不起,我讓你為難太多次了。”

“為了你我心甘情願。”端卿覺得這話過於親密,不覺有幾分害羞,忙別轉頭道,“希望老天給我們個驚喜,讓父親同意他們的婚事。”

若茗一個疑團在心裏亙了多時,忍不住問道:“你怎麼能提出這麼冒險的主意?絕不是你地作風!要說是方卿的主意還差不多。”

“我不想方卿兒重蹈我的覆轍。”

“此話怎講?”

端 卿躊躇片刻,方才說道:“方兒對憶茗地心意,正如我對你。然而我優柔寡斷,顧忌別人地議論,一再遮掩對你地感情,到頭來眼睜睜看著你與我越走越遠。若茗, 我不願方兒將來像我一樣後悔。這個主意或孟浪,或不合禮法,但是它能成全方兒和憶茗今後幾十年的幸福,我寧願冒這個險。”

若茗怔怔望著眼前這熟悉地面容,一種溫暖的情愫慢慢在心中升起,久久縈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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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 定計Ⅰ

早已下定地決心消失的無影無蹤,方卿恨不能立時逃開,將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放到以後再說。他猶豫了一會兒,忽然如大夢初醒般現自己已沒有退路,要麼和心愛的人在一起。要麼永遠偷偷摸摸。看她為將來擔驚受怕。一念及此,方卿終於鼓足勇氣道:“母親覺得憶茗她。好嗎?”

黃夫人莫名其妙看了兒子一眼,道:“怎麼又說她?剛才不是已經問過了嗎?”

“母親……您覺得若是憶茗做您的兒媳婦,可好?”

黃夫人半天沒有反應過來,最後如夢初醒般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方卿硬著頭皮重複一遍:“如果讓憶茗做您的兒媳婦,好不好?”

黃夫人怔了半日,方才答道:“你哥哥已經看好親事了。”

“不是說我哥,是我,我跟憶茗。”

黃夫人微張著嘴愣了半天,茫然問道:“你跟憶茗?你跟憶茗怎麼了?”

方卿的驚惶膽怯全在這無謂的問答中消耗殆盡,忍不住抬高聲音道:“母親,我要娶憶茗!”

黃夫人錯愕的表情令方卿茫然無措,一時間兩人都說不出話來。

半日後,才聽見黃夫人遲疑道:“方兒,是不是我聽錯了,你剛才說什麼,你跟憶茗……”

“娘,我喜歡憶茗,我要娶她!”

“哐啷”一聲,蓋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黃夫人滿面怒容拂袖而起:“你胡說什麼,還不快給我閉嘴!”

方卿急了,大聲道:“我沒有胡說!我喜歡憶茗,我要娶她,娘,你成全我們吧!”

“住口!”黃夫人臉上有方卿從未見過地惱怒,這神情他打碎母親貴重的玉鐲時不曾見過,翹課在家時不曾見過,然而今日只是一瞥,方卿便已知道,母親這次是真真正正生氣了,再不是撒個嬌說幾句後悔的話便能敷衍過去了。

黃夫人一聲怒喝出口,頓時覺得手腳冰涼,四肢軟,扶著桌子定一定神,想起四周圍到處都是耳目,萬不可被下人聽去了笑話,於是壓低聲音道:“這話你以後再別讓我聽見,這次我只當你是一時糊塗,還不趕快給我退下!”

方卿急了,帶著哭腔道:“娘,我是認真地,求您了!我喜歡憶茗,這輩子我非她不娶,您就答應我吧!”

“住口!”黃夫人只覺熱血上湧,聲音打著顫道,“你是要成心氣死我嗎?我已說了這次只當你昏,你還要怎麼樣!”

方卿又怕又急,忍不住辯解道:“兒子沒有昏,兒子是認認真真求母親成全的!我早已經喜歡上憶茗姐姐了,娘,您一向最疼我,您又喜歡憶茗,您就成全我,替我做個主吧!”

“你這個不長進的東西!”黃夫人怒極之下,只覺渾身軟,不覺滾下淚來:“你娶誰不好,怎麼偏要林憶茗!你口口聲聲叫她姐姐,你難道不知道她比你大,你難道不知道她嫁過人,丈夫死了才一年不到!你這個糊塗行子,你是成心要氣死為娘嗎?”

方卿從未見過母親掉眼淚,頓時慌了,後悔蓋過一切,忙雙膝跪下,哭道:“兒子不孝,不該惹娘生氣。”

黃夫人見他如此,不覺又心軟起來,低聲道:“你起來吧,這件事我只當沒聽見過,我累了,你出去吧。”

方卿聽她如此聲氣,遂跪著不肯起來,哭道:“娘,求您成全兒子,天底下我只想娶憶茗一個!”

“ 啪”一聲,黃夫人甩了他一個耳光,自己也氣得淚落連連,哽咽著道:“兒啊,我一向白疼你了!我辛辛苦苦拉扯你長大,教導你讀書上進,操心你吃穿住行,難道 我是為了林憶茗養了你這麼大嗎?為娘的即使不指望你攀什麼達官貴人家的女兒,可也不能眼睜睜看你娶一個寡婦,惹得千萬人恥笑啊!”

方卿捂著臉哭道:“吳慎明自己掉水裏的,又不是憶茗的錯,你們憑什麼瞧不起憶茗?我要娶她,跟別人有什麼相干,她們憑什麼笑我?憶茗這麼好的姑娘,她們有什麼好笑的?就是把這些無聊淺薄地女人裝在金盤子裏送過來我也不瞧一眼,誰也比不上憶茗!”

“你!”黃夫人怒極,忍不住又揚起手來,巴掌正要落下,看見兒子委屈的神情,不覺又心軟了,流著淚罵了聲:“糊塗東西!”

方卿含淚辯解道:“我哪里糊塗?我就是喜歡憶茗,我喜歡她有什麼錯!那些笑我的人,讓她們笑去吧,她們哪一個比得上憶茗!”

“她千好萬好,只不該是個寡婦!”

“寡婦怎麼了,我又不計較,別人有什麼好說的?”

“糊塗!咱們家難道是貧民小戶可以由著那起閒人議論的?你爹爹一輩子的好名聲,難道就這麼給毀了?”

方卿不覺站起,昂著頭答道:“憶茗沒偷沒搶,規規矩矩一個人,為什麼毀壞了爹的名聲?我娶她難道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嗎?”

黃夫人氣的幹噎,多簡單地道理,為什麼他就是不明白?好端端的男人,又不是出身低,莫名其妙娶個寡婦,豈不是要讓整個昆山城的人戳著脊樑骨笑話葉家嗎?葉家今後如何在城中立足?絕不能由著他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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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 定計Ⅱ

“他那個毛頭性子,做事道三不著兩的,誰家女兒肯跟他?”黃夫人想起方卿素日不操心的模樣,不覺愁起來,“你像他這麼大時早已經中瞭解元,他呢, 見天家翹課,唉,一母同胞,怎麼就這麼不一樣?我想將來他地親事,總要找個穩重大方能勸諫丈夫的女人家才好,不然就是我一輩子操不完的心。”

端卿笑道:“能勸住方卿?那除非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他才能聽進去一句半句。要是隨便定一個,以他的頑皮性子,幾天功夫就要跟新娘子拌嘴慪氣了。”

“哪有那麼多知根知底,從小在一起的孩子呢!他地事你父親說了,不著急,慢慢看著,一定得明白事理能襄助丈夫的女兒才行。等你成了親,再說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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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夫人素來知道大兒子端方穩重,見他一臉茫然,便信他毫不知情,於是說道:“你也糊塗了,憶茗更不成,年歲不對不說,還嫁過人死過丈夫,這樣不吉利的女子,怎麼能說給你弟弟呢?”

“我竟未聽過這種說法,照這麼說來像憶茗這樣的難道只能孤單單一個到老嗎?”

“若在過去,肯定是要守節的,只是如今風氣變了,人們都不看重禮節了。”黃夫人歎道,“論理林家的事我不該說什麼,只是他們家對憶茗未免太松縱了些。憶茗她從公說來還是吳家的媳婦,哪有長年累月住在娘家的道理?更別說出門拜客了。”

端卿心裏咯噔一下,忙道:“如今風氣開化,若真要這麼年輕的女子孤淒淒守上一輩子,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再說憶茗從小兒在咱家玩耍的,母親難道忍心看她如此?”

“我自然不忍心,可是禮法就是這麼講地,我也不能為了她壞了禮數。你不必替她擔憂,看她家的樣子,總還是要她嫁的,”黃夫人沉吟道,“別人的家事,我也不好說什麼,可若是她守不到三年就嫁的話,我還真要抽個空跟她娘好好談講談講。”

端卿越聽越覺得母親這條路走不通,低著頭又想了一篇說辭,道:“方兒的親事要是能像我的一樣就好了。”

“這話怎麼說?”

“知根知底,青梅竹馬呀。”端卿笑道,“夫妻兩個最難得脾氣相投,廝抬廝敬的,我時常擔心方兒將來定下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姑娘,過了門兩人生疏地很,總說不到一處。”

“你的親事是例外,難得有這麼合適的。至於方兒嘛,就算沒見過面也沒什麼,我嫁到你家之前也並未見過你父親,一樣相敬如賓過了一輩子。只要女人家守婦道,處處敬著丈夫,能有什麼不和睦的?”

“唉,要是憶茗沒有嫁過人,跟方兒倒還挺合適。”

黃夫人又警覺地看了他一眼,慢慢說道:“即使如此,他兩個也不合適。”

“為什麼?”

“憶茗比方兒大不說,而且她的性子綿軟懦弱,不是個能輔助丈夫成事的人。方兒本身就沒有什麼大志氣,要是再找這麼個媳婦,只怕要庸庸碌碌過一輩子了。無論如何,方兒的婚事我一定要好好揀選,決不能草率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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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 定計Ⅲ

方卿哭道:“我並不是有心觸怒母親,只是娘,你為什麼如此固執?憶茗她有什麼錯。怎麼就不如人?怎麼我要娶她就是辱沒家風了?”

端卿只得配合著做出驚詫地表情,張著嘴一言不。黃夫人蒼白著臉向他說道:“聽見這你好弟弟說的什麼話了吧!”

方卿不依不饒又道:“就是哥哥在這兒,我也沒二話!憶茗是個好姑娘,我喜歡她敬重她,我才不管什麼嫁人不嫁人寡婦不寡婦的!若是我像那起子俗人一樣計較這些,我也就不配跟她在一起!母親,您一向最疼兒子,您就成全我吧!”

黃夫人落淚道:“這麼說你娘我是個俗人,斤斤計較這些不相干的事了?孩兒啊。我都是為你好!”

方卿也落淚道:“母親要真是為我好,就成全我吧!”

黃夫人斷然回絕:“不行,我絕不能讓你淪為昆山城的笑柄,我絕不能讓人在背後議論說葉家的兒子娶了個寡婦!”

方卿道:“管他們議論呢,哪怕他們當著我地面說我也不怕!我沒做壞事沒犯王法,他們憑什麼瞧不起我!”

端卿見已鬧的不可開交,再沒法不開口,輕輕拍打著黃夫人後背,低聲勸道:“母親息怒。不妨聽方兒把話說完。”

“沒什麼好說的。他跟我說過好幾次了,他糊塗我不能糊塗。這件事我絕不會答應!”

“母親,有什麼事商量著來,不如聽聽他的理由。”

“他有什麼理由?我都不知道林憶茗用什麼法子鬧的他魂不守舍,連我的話都不聽的!”

方卿忍不住辯道:“這事都是我的主意,跟憶茗她沒有關係,她如今什麼都不知道哪!”

黃夫人冷笑道:“她不知道最好,若要我知道這件事是她攛掇的,今後她休想再踏進葉家大門!”

端卿忙道:“憶茗從小您看著長大地,最溫順和氣不過,怎麼會是她的主意?娘,您也別生氣了,方兒自有他的道理,您就算不同意,慢慢開導他就罷了,何必大動肝火?”

黃 夫人閉目養了一會兒神,方才道:“你說地對,我在這裏說的嗓子生煙也沒有用。方兒,你如今把林憶茗看得比心肝還重,心心念念都是她,等你再大幾歲,就知道 這不過是少年輕狂,一時興起罷了。方兒,為娘的都是為你好,若你不能明白事理,只有為娘的出頭管教你了!”跟著面色一沉,命令端卿道,“你帶方兒下去,除 了晨昏定省,其他時間沒我的話不許出門半步!要是你父親問起,就說他不肯好生念書,故而我將他圈禁起來了!方兒,你在我跟前胡說八道我就不理論了,若是在 你父親面前吐露半個字,我決不輕饒!”

端卿素知母親行事果決,此時見她神色剛毅,情知是下定了決心,只得說道:“母親千萬息怒,保重身體要緊,我這就帶方兒下去好好勸道一番,您放心,方兒只是一時想不開,過一陣子就好了。”

兩人剛一出門,方卿就忍不住抱怨道:“都是你,說的好好的要幫我說話,怎麼到頭來反而埋怨我?我又不知道你怎麼打算的,不敢再說,要是多爭辯一會兒,說不定娘就回心轉意了。”

端卿道:“你覺得娘會回心轉意嗎?”

方卿不由得噎住了,半天方才耷拉著腦袋答道:“看樣子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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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 定計Ⅳ

“關起來了?”葉水心笑道。“有這等事?今兒早上他來請安時也沒聽說起。難得這麼嘴緊。方兒又幹什麼壞事把你娘惹惱了?是翹課還是打壞了什麼貴重器皿?”

“都不是。方兒這番觸怒母親。是因為婚姻大事。”

葉水心奇道:“婚姻大事?並沒聽說有人給他提親呀!難道你母親心中選中了誰家姑娘他不肯。這才鬧將起來?”

“是方兒看中了一家姑娘,母親不肯,所以給關了起來。”

葉水心這才認真起來,笑道:“方兒一向無法無天的,世上還有他看中的姑娘?你娘也是地,就算她不同意,怎麼能把人關起來呢?你告訴我方兒看中了誰家姑娘,要是不錯我跟你娘說去。”

端卿低聲說道:“憶茗。”

葉水心還當是聽錯了,忍不住問了一句:“我怎麼聽你好像說的是憶茗?是我聽錯了吧?”

端卿硬著頭皮答道:“父親沒有聽錯,方兒喜歡上的女子就是憶茗。”

葉水心錯愕了半天,怫然道:“怪道你娘要關他,果然胡鬧!”

端卿忙道:“從這幾天我跟方兒說起的情形看,他並非隨口說說,只因心裏十分當回事,所以特地向娘討個示下。”

“憑他怎麼認真,也都是胡鬧!罷了,我只當不知道,由著你娘管束他吧,關上個十天半月,大約他也就拋諸腦後了。”

端卿道:“其實從方兒開始跟娘提起,到現在已經過了五六天了,我看方兒只有比起初時更認真固執,不像是要打退堂鼓的樣子。”

葉水心冷笑道:“你那好兄弟,你還不知道他!做什麼不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我想這件事也不會例外。也不知他如何扯上了憶茗,真是亂七八糟!”

端卿試探著問道:“難道就沒有一點可能麼?憶茗性情溫柔容讓,要是果真跟方兒成了,對方兒並不是全無好處。”

葉水心目光淩厲看了兒子一眼,道:“你向著方兒?你今日來是不是要替他求情?”

端 卿自幼受葉水心教誨,開蒙也是葉水心親自授課,這些年相處下來,對父親地為人可以說十分瞭解。他知道父親雖然尊崇儒學,對於禮法等物倒並不是一味死板恪 守,思想也相當開明,時常有驚世駭俗之舉,故而在看重門第、禮法的黃夫人面前他一直否認助著方卿,此時卻對父親實話實說道:“方兒從小到大難得有件事認 真,況且從他處置此事的過程,我覺得他一天比一天有擔當。父親,不管世俗人怎麼看待憶茗,方兒他絲毫不計較,這難道不是大丈夫的作為嗎?您知道方兒一直頑 皮好動,有些不分輕重的,可他為了這事卻甘願受母親責罰,不管母親怎麼責駡始終不肯改變心意,父親,您不覺得經歷此事讓他長大了許多嗎?再從性情、為人來 說,方兒活潑外向,做事甚少考慮周全,憶茗穩重內斂,心思縝密,若是父親能夠成全他們,後半輩子憶茗必定是方兒的賢內助,他兩個又是從小一起長大地,感情 比外人又分外親厚些。父親,這諸多好處,難道您能絲毫不加考慮嗎?”

葉水心冷哼一聲,問道:“這事還有誰知道?照你說的話憶茗跟他情投意合,自然是知道的,若茗呢?雲浦知道不知道?”

端卿沒想到父親一句話便點道破憶茗與方卿情投意合,一時不知如何圓謊,含糊道:“憶茗她,她,未必知道吧?”

“ 顯是扯謊。”葉水心盯著兒子,冷靜說道:“若換了是你,我還有幾分相信憶茗毫不知情,但是方兒,哼,他地肚子裏何曾盛得住一句機密話?他要是現心裏有了憶 茗,哪里忍得住對她隻字不提?你就別替憶茗遮掩了,這事我不怪她,顯見是方兒作怪,她一向羞答答地話也不肯多說半句,要不是方兒死纏著她,想來不至於如此 糊塗。”

方卿與憶茗相戀的詳細情形,方卿不好意思細說,端卿自然也不好問,是以他並不知情。如今聽父親一五一十說出來,竟似親眼 看到似的,暗自驚歎父親對方卿的瞭解。話已說到這份上,自然不能像對黃夫人一樣扯謊說憶茗毫不知情,只得答道:“父親所見極是,兒子不該扯謊,憶茗她的確 知道此事。不過她勸過方兒好幾次的,前一陣子甚至不肯見方兒,都是方兒執拗著要跟娘說。”

葉水心點頭道:“我就說憶茗是個明白孩子,不像方兒一樣胡鬧。既如此,越不必管方兒,只要憶茗不去兜搭他,你娘再關他幾天,自然就偃旗息鼓了。”

端卿忙道:“孩兒覺得此事並非全不可行。他兩個既情投意合,彼此又能相互扶持,父親何不成全了他們,免得方兒抱恨終身呢?”

“你怎麼跟方兒一樣糊塗!”葉水心臉上薄有怒色,正要斥責,忽又想起一事,忙問道:“剛才你還沒說,若茗知不知道,雲浦呢?”

端卿見事不諧,便道:“若茗一點也不知道,您知道憶茗她最是臉皮薄的,怎麼好意思跟人說?就連我在她跟前也裝作不知道,生怕她臉面上難堪,更不要說林叔父了。”

葉 水心松了一口氣,道:“不知道最好,咱們快些把這事解決了,免得吵嚷出來惹地大家不乾淨。端卿哀懇道:“請父親顧念顧念方兒地心情吧,他長這麼大,好容易 遇到喜歡的人,好容易認真一回,若是橫加阻攔,恐怕會變生不測----這幾天我見他情緒越來越焦躁,幾次摔打東西,再這樣下去只怕對身體不利啊!何況憶茗 也是個好女子,父親難道忍心讓她傷心?”

“我知道憶茗是個好女子,只是她地身份……咱們家多年的名聲,絕不能由著別人恥笑。”

“父親一向視這些虛名如糞土,何必在乎那些不相干地人怎麼看呢?浮言止于智,只要是切切實實對方兒有好處,能讓他後半生幸福和美,忍一時的評議又算得了什麼?”

葉水心斥道:“怎麼你如此糊塗!我豈止是怕別人議論她是新寡,你也不想想,哪有做哥哥的娶妹妹,做弟弟反倒娶姐姐的道理!自古至今,哪朝哪代有過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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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一 出逃Ⅰ

端卿如遭電掣雷擊一般呆住了,為何從未想到過這一點!自從聽方卿傾訴心事,一直以來都在為他籌畫,竟然從未想到,若是方卿和憶茗成其好事,自己和若茗居然會是如此尷尬的境地!

葉水心見他默然不語,知道已經說中要害,哂道:“虧你平日裏做事妥當,居然連這點也沒想到嗎?冒冒失失就來替方兒說情,也不想想,他要是成了,你還娶的了若茗嗎?”

端卿心亂如麻,隨口道:“或許可以再想想辦法。”

“ 哪有什麼辦法!明擺著的道理,你要是娶若茗,方兒就斷不能娶憶茗,難道你要讓我和雲浦被世人恥笑一生嗎?”葉水心歎道,“你是哥哥,況且又定親在前,說不 得,這次只能顧不上方兒了。再說他們這事本身也不妥當,憶茗比方兒大上一歲,又是新寡,慢說旁人要說三道四,以你娘的脾氣,也斷不能答應的。所以端兒,你 也別多想了,幫著勸勸方兒,早些讓這事過去吧。”

端卿從驚訝中反應過來,立刻道:“我勸不了他,這些天我試過許多次,方兒這次是認真的,要是不讓他和憶茗在一起,我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傻事。”

“你當真勸過他?”葉水心不相信地看著他,“我聽你的口氣對他十分支持,你哪里會勸著他!聽我的話,今天回去好好勸說他一番,把其中的厲害跟他說明白,他一向聽你的,只有你能勸住他。”

“我的確嘗試過勸他。起初他告訴我此事,我便料到你和母親不會同意,所以當時我便勸他不要太過執著,可惜,我說的話一點用處也沒有。”端卿緩緩說道,“父親,你雖然瞭解方兒。卻沒有看見他這次的模樣,十幾年來這是他頭一次認真做一件事,我想他不會放棄。”

葉水心呆了片刻,又道:“那就讓若茗去勸勸憶茗,她是個懂事的孩子,只要她先斷了這個念頭,方兒一個巴掌拍不響,慢慢地也就冷淡下來了。”

“父親。憶茗素來柔弱,您這樣做豈不是逼得她沒法見人嗎?”

葉水心一想也有道理,由不得氣道:“那你說還有什麼辦法!”

“難道方兒跟憶茗就沒有一點機會嗎?他兩個性情相投,彼此敬愛,父親也知道他們是一對好姻緣,您怎麼忍心拆散他們?”

“我不拆散他們。難道要讓人家恥笑我葉家長幼無序。婚姻大事草率不堪。難道要世人來恥笑我兒子迎娶一個寡婦嗎?”

端卿居然從一向敬愛地父親口中聽見此話。不由又氣又痛。沉聲道:“憶茗青年喪夫。已是難以忘卻地傷疤。我們怎能口口聲聲說什麼寡婦不寡婦地話?這又不是她地過錯。況且方兒也不計較。只要他兩個好。我們何必多生枝節呢?”

葉水心見他神色都變了。也覺說地過分。歎道:“不是我有意傷害憶茗。委實是事情如此。我不能為了她讓人恥笑你們。”

“別人怎麼看是他們地事。他們糊塗淺薄。我們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就行了。方兒雖然頑皮。一向卻是個豁達地人。既是他自己做地決定。以後即便聽見什麼不好聽地話。斷然也不會計較。父親不必如此擔憂。”

葉 水心搖頭道:“我一向看你是個穩妥地孩子。怎麼這回瞻前不顧後。沒一點清醒?就算方兒是個沒心沒肺地。難道憶茗也能受地住旁人地議論?就算他倆都受得住。 難道你娘也受得住?你明知你娘一生最重禮法聲譽。若要讓她遭人恥笑。比要了她地性命更加不堪。再雲浦也斷乎不會答應地。他一向對兩個女兒疼愛有加。絕不會 眼睜睜看著她們遭人恥笑。後半生痛苦不堪。”

端卿聽見父親句句在理。一時也躊躇起來。難道真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了?他站在 原地苦苦思索。不錯。那些議論地確是世俗偏見。然而每天聽著這些風言風語。果真能過地舒心嗎?以憶茗心細心多地性子。幾乎可以想到每天都會以淚洗面。況且 就算父親同意。勉強完婚。母親肯定不會給她好臉色看地。方兒還可以到外面躲清靜。憶茗卻是哪兒也去不得。到時候那一番煎熬。只怕比現在有過之而無不及。

棄家出逃倒似個乾淨了斷地法子,可是他們逃走了,兩家豈不是更要遭人恥笑?慢說林家的臉面沒處放,以母親剛強的個性,只怕更要氣的寢食難安,到時候萬一出個什麼事,誰擔得起這個罪名!

端卿越想越覺為難,究竟怎樣才是兩全之法?

葉水心察言觀色,已知他有幾分動搖,遂歎道:“我只當你早已想清楚了,原來竟也是一筆糊塗賬!你不用再琢磨了,這件事沒有更好的法子,你還是回去勸勸方兒,早些把這事忘了吧。”

端卿未能駁倒父親,反倒給自己添了許多不可為地理由,此時只得悶悶答道:“孩兒的確未曾考慮周全。我回去再好好想想,求父親多疼著些方兒,讓他心願得償吧。”

“你就是想破大天,怕也想不出什麼萬全之策。聽我地,回去好好勸勸方兒。”

端 卿無奈,只得告退。將走時忽然靈光一閃,忙又回來求告道:“求父親暫且莫將我來求您的事告訴母親,她這些天正在氣頭上,倘或聽見我也幫著方兒說話,怕是更 要惱怒,若是氣壞了身子就不值當了。”葉水心沉吟著說道:“你所慮的也對,好吧,我暫且幫你瞞著你娘,只是你下去後好好想想我的話,可有一句不是實情?快 別跟著方兒一起糊塗了,早一天讓他清醒就少一天煩惱。等過些日子我好好替他挑一個媳婦,大約也就過去了。”

端卿走出來,腦中卻更亂了。原先未曾想到過的後果一個個跳出來,樁樁件件似乎都會置這場隱秘的戀情於死地。究竟該幫他們達成心願,還是幫他們跳出苦海?端卿頭一次迷茫不知所以,不知不覺朝另一頭的林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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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一 出逃Ⅱ

“我不是怕他們聽見,我是怕家裏人聽見。”端卿緩緩說道,“這麼件大 事必定是瞞不住人的,到時候吵嚷起來,都說林家的女兒跟著葉家的少爺私奔了,讓父母臉上怎麼過得去?我娘一向是要體面的,若是聽見外人這麼議論,必定會氣 的昏,嬸子那裏只怕也是如此。”

若茗想到此節,心裏也有些驚怕,不由問道:“那該如何是好?”

“我也不知道。剛才我只說了母親那裏,父親那裏越不好。你想,我父親和你爹爹都是有身份的人,來往的多是鄉紳世家,要是給人知道這件事,怕是以後連個能來往的人家都沒有了,叫他們情何以堪?我思來想去,心裏焦急的很,又想不出兩全之法。”

若茗呆了半晌,方才說道:“原先竟沒有想到此節,這可怎麼辦?總不能看著他兩個活活給拆散吧?要不然就不走,慢慢地勸說兩位老人家?”

“這是第二件,還有第三件,說來卻是關乎你我。”端卿覺得臉上微微有些燙,定了定神才道,“這是我一點私心,說來不怕你笑。我父親提醒我說,哪有做兄弟的娶了姐姐,哥哥反而娶妹妹的道理?”

若茗“啊”了一聲,紅著臉低了頭,喃喃道:“原來還有這一節。”

端卿不敢看她,盯著水面上一朵浮萍,慢慢說道:“也許這件事不過是我癡心妄想,但是既然定了親,在我父親眼裏,是決不能失了長幼的次序的,僅只這一條他就不會答應方兒的事。”

若茗緊張到了極點,生怕他繼續說起定親的事。然而他許久不再開口,又讓她有些忐忑,有些心驚,難道他已經不再看重此事?

端卿也十分緊張,唯恐聽見若茗說“這個無妨。我已取定天錫”,遲疑著不敢開口,許久卻沒聽見她有什麼動靜,不覺心中一寬,看來還有希望?

兩人相對無語,四周唯有風吹荷葉,出陣陣柔和的聲響。

許久。端卿方才打破沈默道:“若要提他們地婚事。難免就要牽扯你我。雖然不好意思。說不得。也不能不考慮此節。只是若茗。還有一點是我剛剛想到地。如果他兩個逃走地話。你和我地親事。只怕父母一怒之下便會作罷。”

若茗聽到這裏。忽然竟有幾分難過。仿佛與端卿之間細密地聯繫從此就要切斷一般。恍恍惚惚答道:“也許不會吧?畢竟是兩家父母親口說定地事。怎麼能因為他們牽扯到咱們?”

端卿於苦悶之中聽見這句話。恰如得了佛語綸音一般。忍不住道:“只要妹妹不後悔。我定當極力阻攔他們毀約。”

若茗本意原非如此。見他理解錯了。越羞慚起來。又不好明說。低著頭不則聲。心中卻隱隱有一絲歡喜。原來他心裏還是這麼在乎我。

端卿歡喜過後。想到此後無盡棘手之事。不由歎道:“仔細想來。他們長相廝守所帶來地快樂。與他們將要負擔地痛苦。以及家裏人要擔負地議論比起來。竟不知道究竟哪個值得。我想來想去。始終沒有結論。若茗。你心裏怎麼想地?”

若茗之於此事。起先並不知情。知道之後又一切由著端卿安排。自己竟從未認真想過。如今聽見他問起。不覺愣了。半天方道:“說也奇怪。我竟沒有一點主意。大約從聽見他們這事到現在仍未緩過神來吧。”

端卿道:“為什麼沒緩過神?難道這件事如此出乎你意料之外嗎?”

“ 的的確確嚇了我一大跳。”若茗想起前情,微微笑道,“先說方卿哥哥吧,他一向頑皮,說起話來沒頭沒腦的,我怎麼也沒法把他和什麼多情種子聯繫到一起。再說 姐姐,她素來最膽小的一個人,我怎能想到她做出這樣驚世駭俗的事情來?別說一開始,便是到現在我仍覺得有些恍惚,若不是時不時看見偷偷抹眼淚,我只疑心是 方卿哥哥在開玩笑。”

“看來方兒這一下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端卿忍不住也笑了,道,“不管多麼不可思議,事情已經擺在眼前。若茗,只是我現在有些動搖,究竟該不該幫他們?”

若茗與他相識多年,記憶中的端卿從來都是胸有成竹,沒有一件事能難倒他,只是今日察言觀色,見他心中的彷徨、猶豫並不亞於自己,由不得問道:“怎麼連你也想不出辦法了嗎?你若是沒了主意,我們就更是摸不著門了。”

端卿歎道:“並不是沒了主意。眼下可行之法,一是坐等父母回轉心意,二是逃家,第一個辦法幾乎是沒有指望,第二個雖然可行,卻有無盡後患,讓我進退兩難,因此我遲遲下不了這個決心。”

若茗卻忽然想到,他說的“後患”,主要指哪個?是說父母受人恥笑,還是定下地親事有可能作罷?雖是私心揣測,仍免不了面紅耳赤,再想不到自己的終身居然與姐姐的私情互不相容,難道天底下的事就這麼巧,姊妹倆個始終都跳不出葉家這個圈子嗎?

端卿見她不語,只道她也難以抉擇,又道:“我又想把這些顧慮告訴他兩個,又怕他們知道了左右為難。唉,方兒是個沒心眼的,或還能堅持下去,憶茗心細心多,若是給她知道有這麼多後患,說什麼也不會再見方兒,到時候又不知道要鬧成什麼樣子了。”

若茗點頭道:“姐姐的確是那樣的。”一邊說一邊禁不住愁上心來,這些天原本已悄悄幫憶茗收拾了大半行李,想起此事原有這麼多紕漏,真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走。

端卿又道:“起初我一心要他們離家,一是怕他們抱恨終生,二來是想到了松雲……我怕憶茗妹妹像松雲一樣始終存著心結,憶茗妹妹沒有松雲的豁達,此事對於她只怕傷害更深。”

“松雲”二字卻提醒了若茗,頓時豁然開朗,道:“我明白了,無論如何,咱們一定要讓他們在一起!”

端卿見她忽然打定主意,不由疑惑道:“你想到了什麼嗎?”

“ 我不能讓姐姐走松雲的老路。”若茗斷然道,“如果松雲不是為了湯先生的名聲,她最後地時光完全可以守在湯先生身邊,哪怕只是做一個侍書的丫頭,或幾日得見 一面的朋友。只因懼怕人言,松雲生生隔斷一腔愛慕,直到臨死才見到最掛念地人,哥哥,難道我們也要為了怕人議論讓姐姐和方卿也這麼著嗎?”

端卿不由自主道:“不能。”

“人言不過一時,我們可以想辦法遮掩過去,也可以搬到別處去住,可是姐姐跟方卿卻只有一次機會,哥哥,我們一定得幫他們!”

端卿見她神情激揚,雙眸炯炯有神,不覺也鼓舞起來,道:“妹妹說的極是,好,我回去跟方兒商議,再做一次努力,看能不能說服父母,你趕快幫著把憶茗妹妹的東西收拾好,不要太多不好拿,到時候有了消息我立刻通知你。”

兩人計議已定,心情一下子輕鬆起來,觀賞著池上荷花,說起書坊的事,端卿道:“是你跟叔父說的,要把《醒世恒言》交給我們做吧?”

若茗抿嘴一笑,道:“免得你們入不敷出。”

端卿笑道:“這話要讓父親聽見,又該辯解說文人印書,原不為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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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一 出逃Ⅲ

葉水心擺手道:“罷了,我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方兒,你且起來,為父將此事如何不可行一一講於你知道。”

黃夫人驚詫道:“你已經知道了?”一邊用目光尋找端卿。

端卿此時也進了屋,垂手侍立一旁,並不敢回望母親。

方卿聽見父親要給自己講大道理,不由得急了,素來知道父親口才極好,而自己說話東一句西一句。如何能應付得來?慌忙去看端卿想討個主意,不想端卿偏生低了頭,並不瞧他一眼。

葉 水心心想方卿既然對憶茗一往情深。必定不會嫌棄她再嫁地身份。故而不從此處入手。Www.反先說眾人議論地可怕:“方兒。那天你母親做壽。你也聽見席上地 人是怎麼說銀器王家兒子地婚事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銀器王家不過是個普通生意人。照理說自家嫁娶管旁人什麼事?仍然逃不過眾人議論。且又不是什麼好 話。想來不知道他家人這些天是怎麼難熬地。如今為父地擔了些虛名。昆山城裏說起來多也知道有葉水心這個人。你和你哥哥地婚事自然有許多人看著。萬一行差步 錯。豈不讓人笑話。又讓你娘和我地臉面往哪里放?”

方卿張口就想分辯。事先偷眼看端卿。見他微微瞬目示意。於是大著膽子回道:“做人做事哪能樣樣都考慮地齊全。世上哪有這麼周全地事!以兒子地微末見識。只能揀最重要地事來做。比如眼下。爹爹是想兒子後半輩子幾十年都和和美美呢。還是想那些淺薄人胡亂誇讚幾句呢?”

端卿由不得暗贊了一聲。一向看方卿不著調。誰知道也能有這番說辭!雖然說得粗糙了些。難為一語中地。正扣住了父母愛惜子女地要害。父親要是執意怕人議論。未免就成了方卿說地重他人議論輕兒女幸福地人了。

葉水心不免也怔了一下。但他胸中才識到底非方卿所能相比。只是片刻功夫便又道:“你只說為父母地不顧著你。你且想想你自己。難道為了你高興。就甘心讓父母受人恥笑。一生抬不起頭嗎?”

這句話未免重了些。方卿紅了眼圈。低聲道:“兒子不敢如此忤逆。只是父親。這些都是咱們地家事。外人說什麼管他呢!你既能成全兒子。幹嗎不做這件好事呢?”

黃夫人忍不住插話道:“這是什麼話。什麼叫做好事?有這麼輕輕巧巧便能帶過地嗎?慢說她是寡婦再嫁。便是她沒嫁過人。你倆地事也不合道理。多半也是不成!”

方卿一聽母親聲口不似父親婉轉和順,由不得也動了氣,駁道:“什麼再嫁不再嫁的,這都是俗人的見識,母親您不能也跟著人家說她的壞話!”

葉水心斷然喝止道:“方兒休得對母親如此無禮!”

方卿委委屈屈低了頭,嘟囔道:“從一開始娘就念叨什麼配不上咱家,又是什麼嫁過人,我都不在乎,你們窮念叨什麼!”

黃夫人氣地白了臉,向著葉水心道:“你聽聽他這是說的什麼,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當娘的了!老爺,依我的話還把他關起來,你跟他好言好語他斷不會聽的,他心裏已經沒有父母,只剩下林憶茗了!”

端卿見場面僵住,忙上前勸道:“娘消消氣,方兒他年紀小,一向有口無心,氣惱上來胡說些什麼自己都是不知道的,娘素來知道他這個毛病,就擔待一下吧。”又斥方卿道:“怎麼如此沒規矩,把娘氣壞了你該如何自處?還不快跟娘認錯!”

方卿只得膝行兩步,湊到跟前叩頭謝罪:“母親,孩兒知錯了,求母親寬恕。”

黃夫人長歎一聲,眼淚滾滾落下,哽咽道:“兒啊,我地話雖不中聽,卻都是為你好啊!”

葉水心見鬧的不像,遂道:“夫人,你消消氣,待我跟他說吧。”

黃夫人點頭,果然依言退至簾幕之後,默默拭淚不提。

葉水心看著兒子,歎道:“你一向雖然胡鬧,對我們倒還有幾分孝心,怎麼一遇見事就把孝道全都忘了?倘若你把你娘氣出個什麼好歹,你能安心過活嗎?”

方卿泣道:“孩兒知錯了。”

“ 你的心事,不是我們固執己見不肯幫你,委實是不能答應。你說不用理那些世俗偏見,可我和你娘終歸是要與人交往的,其實何止我們,你若成了家,難道不與人來 往不成?難道你要因為這樁親事自絕於昆山計程車紳,從此只閉門自處不成?兒啊,只要你在這世上,便不能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你,難道你果真忍心讓我們受人恥笑, 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方卿哭著說道:“他們起初看不慣議論,慢慢就好了,沒見誰一輩子就這人家的短處不放的!再說大不了我們不在城裏成親,搬去鄉下住好了!”

方卿這句話是順口說出,端卿聽了卻靈光一閃,忙道:“父親,方兒地話未必不是一個主意,鄉下咱們有房子有地,只要方兒受地住寂寞,讓他去那裏暫避一陣,等人言平靜下來再回來,卻不可行?”

“你們想的都太簡單了!天下沒有不透風地牆,難道鄉下就沒人議論這些個?早晚會傳到城裏。”

方卿紅著眼道:“左右不過是怕人家議論,那好,我拼著等憶茗五年,那時候總沒有人說她是什麼寡婦了吧?守夠五年,我看誰還有閒話亂嚼舌頭!”

黃夫人急得在簾後插嘴道:“哪怕她守十年呢,終究是再嫁之人,怎麼能不招人議論?咱們家的身份地位怎麼能讓人恥笑?孩子,你好糊塗!”

葉水心點頭道:“你母親說地正是眼下的世情。若是咱們家是平民小戶,或者還能躲過些浮議,可惜偏又不是,況且你哥哥讀仕進,萬一給人倒騰出這些事來,風評不好,卻不誤了他的前程?”

端卿忙道:“孩兒是不怕的,大不了不要這個功名,只以方兒的終身大事為重。”

葉水心瞪了他一眼:“你還助著他!早說你該勸勸你這糊塗兄弟,看來你把我的話全都當了耳旁風!”

端卿立刻收聲,規規矩矩站在一旁。方卿見哥哥不敢替自己說話,越發急了,忙道:“就找我說的,我帶著憶茗到鄉下去住,你們只說我不在家,神不知鬼不覺的,豈不是好?何苦非要拆散我們?要是做什麼都怕人家議論,還有什麼事能做的成?”

葉水心正要說話,忽聽端卿道:“父親,您常說生平最愛的便是《牡丹亭》,您還記得上面有一句話,叫做願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如今方兒與憶茗情投意合,活活拆散他們于心何忍?方兒說的主意不差,何不就如此辦了,成全他們兩個?”

葉 水心見他拿出生平喜好來堵自己的嘴,不由動了氣,斥道:“怪道方兒這回如此執拗,原來全是你調唆的!你也不用拿《牡丹亭》來將我的軍,即便是有情也得分能 成全的和不能成全的,憶茗再好,不該她是再嫁,你讓我如何成全?難道要為了成全她,毀了咱們家幾輩子的臉面不成!”

“父親又怎麼忍心為了臉面毀了方兒後半生的好日子?”

葉水心怒道:“難道我做出如此決斷不是為你好?前日我跟你說的你難道都忘了?你既跟若茗定了親,方兒如何能娶憶茗?方兒糊塗就罷了,難道這一點我明明白白說與你聽你還沒有醒悟!”

方卿大吃一驚,脫口說道:“還有這事,你要娶若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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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一 出逃Ⅳ

葉水心沈著臉道:“怎麼是沒要緊的?難道你要別人笑咱們家居然連個長幼尊卑都不懂,讓作兄弟的反成了哥哥的姐夫?你自己說說,究竟方兒要求的事行得行不得?”

方卿這才回過神來,自驚自怪道:“哎喲,這樣一來豈不是憶茗得管若茗叫嫂子?可我也不能讓你管我叫姐夫呀!瞧這事鬧的,哥,你怎麼不早知會我一聲?若茗也真是的,倒是跟她姐姐說一聲提個醒也好啊,害我我嚇了一大跳。”

端卿心中鬱悶之極,怪道母親一直覺得方卿只是一時興起,認為關幾天就能讓他忘了這事,這個糊塗孩子,這節骨眼上他不是極力爭辯,反倒盡說些沒要緊的話,果真是個長不大、沒算計的。

葉 水心所想正與端卿相同,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自己瞧瞧你這好兄弟,你覺得他是認真的麼?依我說你竟不要再幫著他,別為他一時胡鬧誤了你的正事方卿 倒也不傻,見哥哥黑著臉不理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做了傻事,忙又央求道:“父親,我事先不知道哥哥的親事,您放心,我絕不會耽誤哥哥,只要您答應我們的事, 我立刻躲到鄉下,這輩子不要什麼功名利祿。也不出來拋頭露面,保證不讓人知道,保證不誤了哥哥的前途!父親,我只要與憶茗在一起,其他的我都能忍,您發發 慈悲。成全我命吧!”

黃夫人忍不住又走出來道:“哪怕你躲到天邊,只要你娶了憶茗,這個倫常就亂了,我絕不能由著你胡來!”

端卿察言觀色,發覺葉水心還有些通融的可能,黃夫人卻一絲不肯讓步,忙使了個眼色給方卿,方卿會意,撲上去抱住父親的腿。哭道:“求爹爹可憐可憐兒子!要是爹爹非要拆散我們,兒子寧願死了吧!”

果然葉水心有些心軟,長歎一聲道:“不是我忍心。實在是有違綱常,我口口聲聲對人說著禮儀大道,總不能先讓自家兒子鬧出這種笑話來吧!”

方卿哭道:“兒子一定躲起來不讓人知道,只求父親可憐!”

端卿也道:“方兒說地未必不可行。父親念在他一片癡心地份上。再想想辦法吧!”

黃夫人卻比丈夫更看重倫理綱常。此時斷然喝道:“不行。葉家絕不能做出這樣傷風敗俗地事。此事以後不得再提!方兒退下。好好在房中反省。禁足一個月!端兒你身為兄長。不說好好勸道兄弟。反而助著他胡鬧。也給我下去好好反省。沒有我地命令不得去見你弟弟!”

葉水心暗自松一口氣。原本就左右為難。既不想傷孩子地心。又不願答應這樁婚事。幸好夫人拉地下臉。替他結了這件棘手地案子。

方卿那裏肯走。抱著父親直哭:“爹爹可憐可憐我吧!”

葉水心百般無奈。只道:“若是別地事還有商量地餘地。此事斷斷不可。”

黃夫人狠狠瞪一眼端卿。令道:“拉開你弟弟。不許他纏著你父親胡鬧!”

端卿只得上前虛拉兩下,趁空在他耳邊低聲道:“鬆手,看樣子不成。再商議吧。”

方卿果然抽搭著松了手。黃夫人高聲叫出丫頭,一左一右夾著送走方卿。又道:“你兩個吩咐給他的小廝,沒有我的命令不得出門半步,不得見大少爺,聽見了沒有?”

兩個丫頭齊聲答應,方卿淚痕不幹,憋著一肚子氣只得走了。

端卿沒得吩咐也不敢擅自離開,果然不多時黃夫人便斥道:“虧你還說你跟此事無關,我早料到你要幫著他!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懂事明理的孩子,怎麼也跟他一樣胡鬧!也不想想,他要是跟林憶茗成了,你的臉往哪里放,我跟你爹爹的臉往哪里放?”

端卿低聲道:“或許不那麼看重臉面活的會更舒心。”

“胡扯!越大越糊塗了!罷了,我不說你,下去自己多想想吧,這些天不要再去招惹方兒,聽見了嗎?”

端卿低低應了一聲,轉身出門,聽見黃夫人向葉水心道:“老爺,我今天僭越了,強出頭來管教兒子,老爺恕罪。”

又聽葉水心道:“夫人管教的極是,我一時心軟,竟不能喝止他們,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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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二 餘波Ⅱ

端卿低聲道:“娘,我現在不能告訴你,等他們成了親,或是你們原諒他們了,我一定帶他們回來。”

葉水心指著他鼻子斥道:“你聽聽你兒子這話,你指望從他嘴裏問出方兒地下落嗎?就算這時候咱們派一千個人出去把附近搜遍,只怕也趕不上了!只要過了今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縱使追回來也沒用了!罷罷,都是我葉家不幸,出了這麼個不成器的兒子!”

黃夫人縱然生性剛毅,此時也六神無主,無助地望著丈夫,只說:“怎麼辦?難道就讓他們走了?”

葉水心想了老半天,沈著臉說道:“只當沒生這個兒子吧!”

“老爺!”黃夫人撲通一聲也跪下了,哭道,“方兒千錯萬錯,到底是我十月懷胎辛苦養大的,求老爺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再說這樣絕情的話吧!我立刻去找方兒,讓他回來跟你認錯,啊?”

葉水心慌忙伸手去攙扶妻子,嘴裏說著:“夫人快別如此,當此之時你千萬不能糊塗,方兒做下如此敗壞門風地事,我們絕不能再由著他胡鬧,即使他回來認錯,你我也絕不能認他,只當沒有這個兒子吧!就是端兒,也絕不可姑息,不然你讓我如何跟雲浦交代?”

黃 夫人只是跪著不肯起來,哭道:“跟林雲浦有什麼好交代的?即使他女兒走了,也不是方兒拐的,都是她自己心甘情願,老爺怎麼能為了別人家的女兒如此絕情,忍 心責罰自家的兒子?便是端兒有什麼不是,若茗也脫不了幹係,這些孩子都是串通一氣地,林家不能也不該只怪咱們的孩兒啊,老爺!兒子是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 只看我一把年紀的份上吧!”

端卿見母親神色慌亂迷離,料知是心中傷痛到了極點,他素來孝順,見母親如此傷心,免不得心如刀剜,痛 聲道:“父親、母親,都是孩兒不孝,求二老別再為此難過,方兒他已經走了,叔父那裏有什麼責罰,孩兒一力承擔,此事二老事先並不知情,叔父向來明理,定不 會胡亂攀扯責怪。”

葉水心恨得牙癢,怒聲道:“你說的輕巧,你怎麼承擔?你承擔得了這個責任嗎?你弟弟地前途,憶茗一生的名節,都被你一手葬送!枉你讀過那麼多詩書,居然做出這樣的事!你給我退下,面壁思過,一日不悔改便一日不得出來,再給我出去閒逛我必打斷你的腿!”

端卿從未見父親對自己生這麼大氣,不敢答話,只是默默站起出門,剛到門前葉水心又一聲斷喝:“回來!我再問你一句,方兒去了哪里,是蘇州還是無錫?”

端卿嚇了一跳,哪想到父親居然說出這兩個地名,一時想不出對策,只得閉口無言。

葉水心急的跺腳,道:“我並不是要找他,這樣的兒子我不能再認他!我只是想知道,你安排的地方可妥當,方兒在那裏安全嗎?”

端卿這才知道父親原是擔心弟弟的安全,心下一陣感動,忙道:“極妥當,我有許多朋友可以照顧他,父親放心,他們斷不會草草苟合,我已安排好主婚人,必定照著規矩成大禮。”

葉水心聽見“成大禮”三個字,不由又火冒三丈,喝一聲:“出去!”轉頭對夫人說,“你看看他們才多大年紀,做出事居然如此大膽,竟然一點不顧禮法臉面,一味地自以為是!夫人,方兒是斷斷不能讓他再進家門了,就是端兒也不能輕饒了他!”

黃夫人原在擔心丈夫拿端卿出氣,見只是罰他思過,暗自松了一口氣,又想起小兒子有家難歸,不由得又落淚道:“老爺,方兒地事還請老爺三思,若是他能認錯回家,請老爺務必放他進門,兒子還小,有什麼錯都是我教導無方,求老爺責罰我,切莫不認方兒!”

葉水心長歎一聲,由不得也落下淚來:“夫人,你叫我如何是好?兒子闖下這麼大的禍,誤了人家女兒一生,難道我就這麼算了嗎?兒子也是我地,我能不知道心疼嗎?只是禍闖的太大,我們沒法再替他扛了!”

黃夫人哭道:“老爺不能只怪方兒,難道憶茗就沒有責任?他們必定是約好了才一起走地,怎麼老爺只是責怪方“夫人啊,方兒是男子,萬事都有餘地,憶茗有這麼一回事,這輩子都抬不起頭了,你讓我怎麼不怪方兒?”

黃夫人猛想起成親的話,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忙道:“他們不是要正兒八經辦喜事嗎?既然補全了禮數,老爺就恕了他們,早點接他們回家吧!”

葉水心歎道:“夫人,你要想清楚,如果恕了他們,認了他們,端兒跟若茗的事就得作罷,夫人,你讓我如何取捨?”

黃夫人呆了半天,不由又掉下淚來:“手心手背都是肉,讓我怎麼選呢!”

葉水心心亂如麻,怎麼早沒防著這一手呢?都怪自己大意,原想著不過是鬧幾天就作罷的事就沒有防備,要是能留心一點點,哪怕只是一點點,也不至於就被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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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二 餘波Ⅲ

其實林雲浦這時候確實有些發顫,半天方才定下神來,問道:“果真是憶茗丫頭做出的事?我不信她有這麼大膽!”

黃杏娘垂淚道:“當真是橫了心,瞞地咱們一丁點都不知道,就這麼悄沒聲響的走了。”

“你說是若茗和端卿一起籌畫的?”林雲浦手心發涼,“天哪,讓我怎麼跟老葉說!”剛說到這裏忽地又倒抽一口涼氣。“他兩個跑了,那若茗跟端兒的親事怎麼辦?老葉是個看重禮數的人。有這檔子事怎麼肯讓若茗嫁過去?”“若茗說她想過了,寧可自己不成,也要成全姐姐。”

“這孩子,這回禍闖大了!下午黃夫人來時怎麼說?”

“想是她那時還未確定是不是帶著憶茗一起走地。問了問憶茗地情況便走了。”

“完了。此時肯定什麼都知道了。也肯定是追不回那倆孩子了!”林雲浦急得團團打轉。“你把若茗叫過來。我再細問問她。”

黃杏娘正要吩咐。林雲浦忙又止住她道:“罷了。再叫她不免讓下人起疑心。明天再問吧。只是不知憶茗路上安全不?她不比若茗。從沒出過門地人啊。況且又跟著方卿那糊塗孩子!”

黃杏娘垂淚道:“若茗說都安排好了。也只能信了吧!”

深夜時兩人都還未曾合眼。到後來林雲浦在黑暗裏忽然說了句:“走了也好。畢竟是她自己挑地夫婿。大概更合心吧!方兒雖然不像端兒那樣出息。倒也是個實在孩子。他既不嫌棄憶茗。以後肯定會對她好地。”

黃杏娘哽咽道:“只是再想見她一面。不知道是多久以後地事了!”

天亮後林雲浦原想叫過若茗問問清楚,不想一大早葉水心便親自到訪,兩人將書房門掩上,黑著眼圈對看片刻,葉水心先開口道:“看來你也知道了?唉,雲浦,是我對不住你,沒管教好兒子。”

林雲浦暗自松了一口氣,原本擔心葉水心來興師問罪,沒想到他竟比自己還愧疚,忙道:“老葉,是我對不住你,我昨夜回來才知道的,唉,誰知道他們居然這麼大膽子!”

“我已經想過,今後絕不讓方卿再進家門,端卿我也關起來了,雖然現在都來不及了,但我只想讓你知道,我葉家對不住你的地方,我們一定盡力彌補。”

林雲浦慌忙道:“這是哪里話!嫡親的孩子,說什麼不讓進門的傻話!他們要是回來,我敞開大門親自接他們!老葉啊,有時候你未免太古板了,雖然這事說出去丟人,但只要孩子們過得好,不才是咱們做父母的最大地願心嗎?”

葉水心搖頭道:“我知道你曾為情傷,所以對這種事分外寬容,只是我不能允許家裏有這麼傷風敗俗的兒子。”

“ 咱們辛苦一輩子,不都是為了兒女掙家業嗎?事情已經是這樣子了,他們既然躲出去避風頭,咱們就替他們圓這個謊,人不知鬼不覺的,有什麼丟人?過兩年事情漸 漸淡了,不就能回來了嗎?老葉啊,你千萬別糊塗,何苦跟自家孩子過不去呢?他兩個就是怕咱們不答應才想出這麼個下策,現在生死還不知道,你何苦說這麼絕情 的話?”

葉水心聽見生死還不知道一句,便如掏心一般難受,嗓子不由得哽住了:“我也是沒辦法,不能由著他們胡鬧啊!說實話我也擔心的一夜沒睡,他倆都沒出過門,要是路上出了什麼事……我真不敢想!”

“端兒跟若茗都知道他們的下落,依我說他們既不肯告訴咱們,不如就讓他們自己去打聽方兒的情形,總要有個實信吧?”

“斷然不行!”葉水心夢醒道,“我已命端兒面壁思過,幾個月裏不得出門了。雲浦,我,我有句話,說出來你別生氣,端兒跟若茗的事……如今方兒娶了憶茗,端兒跟若茗不宜再成親。”

林雲浦正是擔心這個,忙道:“這有什麼關係?他們再般配不過,何苦逼得那一對走了,又要拆散這一雙?”

“難道要端兒管方兒叫姐夫?還是要憶茗管若茗叫嫂子?”葉水心正色道,“已經錯了一次,不能再錯。”

“你一向瀟灑豁達,何苦死要面子,活活拆散一雙好姻緣?”

“我哪里是為了面子!”葉水心有些惱怒,道,“禮法二字難道都是虛設?我豈能為了兒子亂了禮法!”

“要不是這酸文假醋地禮法,方兒跟憶茗也不會被逼的逃出去了!”林雲浦一肚子不滿,道,“若不是他們逃走在先,我也絕不答應憶茗嫁過去地,早知道你會拿這些禮法跟自己過不去!”

“你!真真糊塗!”葉水心從未像今天這般與林雲浦互不投機,一甩袖子道,“罷罷,你不拘常法,你瀟灑倜儻,你難道要全昆山的人都來笑話咱兩家結了這麼好的親事嗎?”

“笑就隨他,我這輩子怕過誰笑?”林雲浦傲然道,“只要孩子們過得好,我才不在乎那些俗人胡亂嘲笑。”

“雲浦!人言可畏,你我都是有身份的人,怎麼能這麼糟蹋自己的名聲?你聽我說,咱們一不能認方兒和憶茗,二不能讓端卿和若茗成親,唯有如此才能略微補過一二,逃脫眾人口舌。”

“我絕不會為了怕別人嚼舌頭不認自己的孩子!”林雲浦怫然道,“要是他們回來你不肯認,那我認,我讓他們住在我家!”

葉水心氣的拍著桌子道:“你真是糊塗,你比他們還糊塗!自古淫奔就是大忌,你身為長輩,不說勸導責罰,還替他們說話!”

“我只要孩子們好,合婚書你既然給了我,我斷沒有退回去的道理,端兒這個女婿我要定了,你答應也罷不答應也罷,我絕不退親!”

葉水心連著兩天生氣,不覺有些恍惚,身子晃了一晃險些沒站住,林雲浦嚇了一跳,忙伸手扶住他,關切問道:“你還好吧?”

葉水心歎道:“沒想到你我這麼多年的朋友也鬧到這個地步!雲浦,你難道不能體諒我一片苦心?”

林雲浦也動了情,道:“老葉,你難道就不能體諒孩子們地難處?他們有什麼錯?如今逃走地逃走,思過的思過,難道還不夠嗎?何苦連他們回來地路都堵死?”

“錯就錯在他們不該是兄弟姐妹。”葉水心緩緩說道,“這種沒上沒下的事,我不能同意,我不能讓人家戳著我地脊樑骨笑我。”

“那你就忍心苦了孩子們?”林雲浦道,“大不了咱們搬出昆山,要麼就安排方兒到別處----沒準兒他們現在待的地方就挺好,這樣就不用拆散端兒跟若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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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三 鬧宴Ⅰ

葉水心歎氣道:“所以說我不想立起門戶做生意,只要一開張,有多少煩惱事。唉,不說這些。若茗跟端兒的事我想來想去,還是罷了吧,我委實做不出這種違背禮教的事。”

林雲浦急了,道:“你真是頑固!方兒跟憶茗已經走了,咱們對外只托個什麼緣故瞞過去,誰知道個中就裏?若茗跟端兒多好的一雙孩子,你幹什麼非要拆散他們?”

“別人不知道,難道我自己也要裝糊塗嗎?我明知道如此是亂了長幼之序,你非要我知錯犯錯嗎?”

“何為錯何為對?在我看來明知他們有情卻要拆散他們才是錯!老葉。水心,你一向不拘禮法,這回怎麼如此固執?”

“我雖不拘禮法。可也是在小事上。這種關乎名節地大事。怎麼能含糊帶過?”

兩人話不投機。不多時葉水心便告辭而去。林雲浦含著一肚子不痛快來至內宅。果然聽見若茗在黃杏娘房中說話。他心裏有氣。進門時不免粗聲粗氣道:“這下好了。你一向膽大。總算讓你吃個虧了。剛才葉水心來過。說你跟端卿地婚事從此作罷。”

若茗心內一涼。原已想過這種可能。原以為對端卿應該不至於如此戀戀不捨。誰知聽見這個消息。仍覺沉重地無以復加。一時間居然說不出話來。

黃杏娘一下便急出了眼淚。道:“他真這麼說?說地好好地事。怎麼能說不幹就不幹呢?”

“還不是咱們地寶貝女兒做地好事!”林雲浦唉聲嘆氣坐下。道。“若茗。你跟端卿商議地時候難道就沒想到這個後果?”

若茗只覺喉頭哽地難以開口。又生怕在父母跟前露出行跡。勉強笑了一下。仍舊說不出一個字。

林雲浦看著她直搖頭:“唉,只當你是個明白人,做出事來怎麼這麼顧前不顧後的!端兒也是,一直說他謹慎小心,居然跟你一起胡鬧!如今怎麼辦,你們幫了他們,顧不住自己,讓我如何是好?”

黃杏娘道:“難道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葉家一向跟咱們交好,或者只是葉老爺氣頭上說的?”

“葉水心這回來可是一點生氣地模樣都沒有,看樣子在家時已經考慮過多次了。他那人你也不是沒打過交道,到底是舊家出身,有些個沒必要的講究,唉,我看這事有些玄了。”

黃杏娘焦急的望著丈夫,道:“你們一向最好,再跟他說說吧?”

林雲浦看看女兒,道:“你也說句話啊,就這樣一聲不吭的?”

若茗張了張嘴,仍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覺再待下去眼淚要難以控制,慌忙抽身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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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三 鬧宴Ⅱ

天錫果然依足若茗吩咐,當天便去拜會端卿,果然葉水心叫人回復說端卿不在家,哪知天錫並未作罷,翌日連著兩次又來求見,葉水心無奈,只得放端卿出 來,天錫一見他,便抿著嘴得意地笑,待小童下去後,方才附耳說道:“若茗說你爹把你關起來讓你讀書,果然不錯,不過架不住我這追魂三索人,到底還是把你叫 出來了。”

端卿這才明白是若茗支使,不由得笑了,道:“你們真能折騰。”

“嗨,書本有什麼樂趣,要我說不考功名更好,免得在朝堂受那賊太監的氣。”天錫笑嘻嘻道,“再說,就算你中了前三甲,照現在的架勢,你若是不跟魏太監扯上關係,只怕略好點的地方都沒你的份,多半去南京禮部,做一輩子不鹹不淡的教官,你說考功名可有個什麼趣呢!”

端卿笑道:“若這麼說我這書不溫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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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三 鬧宴Ⅲ

因為周順昌到來的緣故,葉水心不好再關著端卿,只得放他到外面打點書坊事務,端卿也因此得空,偷跑去林家,還未見到若茗,林雲浦已經一頭闖了進來。沈著臉道:“你父親的打算你可都知道了?”

端卿見神色陰沈。忙道:“小侄知道。我定當力勸父親。”

“這樣最好。”林雲浦見了他。一肚子火氣不覺又消了大半。歎道。“你爹真是固執。我怎麼說都不行。何苦這樣跟自家兒子過不去!”

因 是評說自己地父親。端卿並不敢答言。只是垂手侍立。林雲浦還要再說。若茗已經走了進來。她自那日之後並未再見端卿。這些天總聽見黃杏娘念叨著葉水心要退親 一事。此時見到端卿不免有些羞慚。見到父親也在。更添了幾分不安。低聲道:“爹也在呀。你們說正事地話我先告退了。”

端卿慌忙道:“妹妹且留步。我有話跟你說。”

林 雲浦重重歎口氣。道:“你們倆好好談談。我不在這兒拘著你們了。”走到門口卻又想起。回頭道。“從前你們都跟我說過。要找什麼情投意合地人才能成婚。依我 看都是空話。眼前再沒有比你倆更合適地了!你們最好想清楚。這紙婚約究竟要得要不得。就看你們心意如何。若是你們還像從前那樣空談什麼意中人。不如就聽老 葉地。婚事不提也罷!”

端卿心中一緊。想要懇請林雲浦留步。央求他與父親和解。又不知若茗心意如何。話在嘴邊只能咽下。再看若茗時。只管垂著頭翻來覆去絞著衣角。一副心事重重地模樣。

林雲浦走後,房中靜的出奇,連遠處的鳥雀聲也分外清楚。端卿猶豫許久,終於開口道:“妹妹,剛才叔父說的話……不知妹妹心意如何?”他沒說出的話是:你可想好了,究竟要我還是天錫,還是繼續等什麼令你心動的人?

若 茗把衣角絞的越緊了,此時心裏有千言萬語要說,嘴上卻一句也說不出。端卿緊張地看著她絞,仿佛在絞自己地心似的,一陣急一陣悶,到最後忍不住輕輕從她手中 扯下衣角,道:“妹妹究竟拿定主意了嗎?若是不好意思當面拒絕我,就不開口吧,我自會向父親說。”話一出口立時後悔,要是她果然不開口,怎麼辦?

等了片刻不見若茗回話,恰如一塊巨石投進井裏,半天沒聽見入水的聲音,端卿心中空蕩蕩的,眼前熟悉的陳設也變得陌生冰冷,難受到了極致,苦笑一聲,道:“我知道了。”懶懶走向門口。

忽聽若茗低低一聲:“哥哥且住。”

端卿身子一顫,心中一陣狂喜,慌忙回頭,卻又見她低了頭只管絞著衣角,再不開口。

這一番靜等的難受卻比剛才更甚,猶如萬千蟲蟻啃食心肺,只等得額角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若茗原是見他失望走開,急的無法了,顧不得臉面叫住他,只是叫住之後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急得面目紫漲。此時若說由著葉水心解除婚約,自然是違背心意,然而說從此就是端卿了,卻又有些迷茫,果真他就是廝守一生的人嗎?

端卿緊張地雙手緊握成拳,不多時手心地汗水密密滲出,濕的難以握住。眼睜睜看著她,只是不知道那清秀的面容底下隱藏著怎樣的心事。

越急越覺得時間漫長,端卿忍不住又道:“妹妹有什麼吩咐?”

若茗大著膽子抬眼看他,不覺嚇了一跳,但見神色慌亂緊張,嘴唇緊抿雙手緊握,哪里是平時那個端方嚴謹的端卿?尤其是他的目光,竟似燃著一團火似地,令她一刹渾身也燥熱起來,頭腦卻有些恍惚。這一瞥所生的感動,讓她油然而生一種悲壯,不由得說道:“哥哥儘管放心。”

端卿有一刹那幾乎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似乎整個人都飄在雲裏霧裏。正在恍惚之時,忽然聽見一人的聲音說著:“你家小姐既然在,還通報什麼呢?”跟著天錫搶在林福前頭掀簾進門。

若茗一驚之下,慌忙退開幾步,面紅耳赤道:“你怎麼來了?”

天錫一回頭看見了端卿,不由得笑了:“怎麼葉兄也在?早知你往這裏來我就跟你一起來了,也不用林福來來回回通報著,多麻煩。”

剛剛的親厚稠密太過短暫,端卿在心裏悵然歎口氣,道:“我是從書坊過來的,所以沒叫你。”

其實天錫嘴裏說著要跟端卿一起來,見了他在心裏卻是失望的。來了幾天從未與若茗單獨談過,以為今日是個機會,哪知他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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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錫笑道:“若茗去不去?”

若茗情知葉水心此時氣尚未消,不好相見的,便道:“你們玩吧,我家裏有些事,這些天出不得門。”

天錫一陣失望一陣擔憂,忙又道:“還那麼忙嗎?別累壞了身子,哪天我帶你出去逛逛吧!”

若茗忙道:“這陣子委實沒空,怕是出不去。”

天錫失望之下,顧不得端卿在場,忙道:“那我明天再來家裏找你,咱們單獨說說話?”

若茗見端卿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吃著茶,手裏卻將茶盞捏的死死的,以至整只胳膊都有些抖了,不由又羞又愧,低聲道:“有什麼話就在這裏說好了。”

天錫急了,忙道:“有些話只能跟你一個人說!”

端卿心裏酸溜溜的,再也坐不住,慢慢站起道:“你們要是有事,我就不打擾了。”

天錫大喜,忙道:“葉兄先走一步,我隨後就趕上。”

若茗急了,忙道:“哥哥且住,我還有些事要跟你說。”

端卿情知她是為去自己疑心,此時歡喜如在雲端,就連耳邊傳來的天錫的聲音也變得可愛起來“算了,我還是下回再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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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四 探親Ⅰ

天錫得了空閒,慌忙又跑去林家,恰好這天林雲浦不在,若茗只得親自出來相陪,天錫早已是憋了好幾天的話,忙忙便道:“昨兒是怎麼了,你在攆我走嗎?”

若茗低著頭不做聲。天錫倒抽一口涼氣,語調酸澀說道:“果然是了。這麼說你並不認為我是能夠與你相伴終生的人?”

若茗的頭越垂越低,有幾分想爭辯,又有幾分不願開口。

天錫忽然掉下淚來,澀聲道:“這才多長時間,怎麼就變成這樣了?我不明白,當初你我那麼投緣,怎麼你這麼快就變了?”

若茗茫然無措,捫心自問,難道真已經決定了要捨棄他嗎?

那 天端卿和天錫同在面前出現,她幾乎是下意識的支走天錫,只為讓端卿放心。那次之後她想過許久,越想越迷茫,那舉動是如此自然,似乎從心底流露著強烈的願 望,要她遠天錫而近端卿,然而真的決定了嗎?多年的兄妹情意真的可以升溫成愛情,而不期而遇的投緣已經被證實只是根基淺薄的好感嗎?

她不自覺地望著天錫,看著他傷心、迷茫的臉龐,初識時幾乎無時不在的論辯,同去無錫時的談笑風生驀然浮上心頭,讓她有幾分不舍,有幾分不忍。半晌,低聲道:“天錫,我雖然並沒有想好今後何去何從,但是我漸漸現,對於你。只比朋友多一點點。”

天錫絕望沮喪之中聽見這話,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忙道:“只要這一點點就夠了,你對我終究與別人不一樣,這點就夠了!”

若茗搖頭道:“不夠。我不信這能支撐今後幾十年地生活。”

“可你除了我還有誰?”天錫從未想過還有別人能走進她心裏,忍不住道,“我不信還有別人比我更瞭解你!就憑這點就足夠了。今後的時間還長,你會現我才是最合適地一個!”

若茗既不願傷他。又不想含糊帶過,令他繼續執迷,只說:“我的確已經很認真地想過,我對你並不如你對我一般篤定,天錫,這件事從此就算了吧。”

“ 不。我知道你是因為咱們很久沒有在一起。有些生疏了。若是想從前一樣朝夕相處。你肯定不會懷疑這點!”天錫越說越激動。更加相信自己地猜測就是真實情況。 道。“若茗你放心。這次來。我至少要待夠一個月。哪怕朝廷天翻地覆。我也不管了!我只要在這裏陪著你。時間一長你就會現。你和我永遠是最合適地。”

“天錫。你聽我說……”

“不。你聽我說。肯定是分開太久地緣故。決計沒錯!”天錫一想到已經找出原因。不覺又興奮起來。“咱們認識地時間本來就短。中間又有好幾個月沒有互通聲息。你放心。這次我不走了。管他有什麼事我也不走了。我好好陪你。我每天都過來找你。你放心好了!”

“ 天錫。我覺得這不是分開太久地緣故。我當初太過輕率。並沒有明白自己地心意。”若茗此時著急與他分辯。話越說越流利。“可是後來生了一些事。逼迫我不得不 認真去想。我想了這麼多天。直到昨天你來。我忽然明白了。我對你地心意只比朋友多一點點。僅此而已!這不足以讓我將後半生交托於你。天錫。你答應過讓我想 清楚後再做決定地。我想清楚了。你明白我地決定是什麼。”

天錫煩躁地在房中團團打轉。最後斷然說道:“不對。你並沒有想明白。你 還是在生氣我這麼久不來看你。咱們什麼問題也沒有。只是分開地時間太久了而已!你想沒想過。你開始猜疑就是在分開以後。這足夠證明所有地問題都在於分開太 長時間了!你放心。我留下陪你。你再給我點時間!”

若茗正要再說。天錫擺擺手表示不想再聽。跟著大步走開。到門前時才說:“你給我點時間。我會讓你明白。只是分開太久而已。”

若茗緊跟著出去,叫了幾聲,他卻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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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卿自周順昌來後重獲自由,他心裏早惦記著方卿的情況,幾次欲稟報父親到蘇州一趟,總不得空,這天總算見周順昌不在跟前,忙道:“爹爹,書坊裏的紙紮不夠了,我意欲到蘇州採買一批。”

葉水心洞悉一切地望著他,半天才說道:“你帶些銀子給他,叫他不要回來,自己萬事小

端卿一下便明白父親已經猜到,心中五味雜陳,低聲道:“我會把父親的掛念講給他聽。”

“罷了,這個不用。”葉水心歎氣,瞬間仿佛老了幾歲,“兒女果然都是孽債,只叫他好自為之吧。”

端卿悶悶退下,不多久黃夫人親自帶著兩包銀子過來,哽咽道:“這兩包每包二百兩,還有些銀票你貼身收著。”

端卿默默接過,黃夫人也不願多談,轉身便走,卻忽然想起一事,又站住低聲道:“問問他們親事辦了沒有,若沒有催著點,或你就在那裏幫著張羅完事吧。”

當晚端卿與若茗商議時,若茗垂淚道:“我也著實惦記他們。”

“不如你問問叔父,我想他也未必放心的,讓你也去一趟看看也未可知。”

若茗果然去問林雲浦,林雲浦還在沉吟,黃杏娘已經落淚道:“老爺,咱們既然不好去看她們,難道若茗也去不得嗎?趁著端兒過去,便一起瞧瞧她們吧,我委實放心不下!”

林雲浦長歎一聲,道:“既這麼說,好吧,你也帶些銀子,早些幫他們安置了住處,他兩個都不是慣做營生的,告訴他們別學著做生意,操不起那心,也別在家坐吃山空,早些置辦點田畝,雇些人種著,一年地吃穿都不用愁了。”

若茗一一答應了,黃杏娘未免又翻出許多衣服來,從夏天地薄羅紗衣,到冬天的大毛衣服乃至皮襖,整整收了兩大包袱,又囑咐道:“這一年內千萬別回家,我們跟吳家說她一直在鄉下,萬不可拆穿,好歹過了兩三年,有機會再回來吧!”

第 二天一早,端卿過來接若茗,黃夫人自那事之後總未來林家,這天竟然也親自跟來,若茗見了她,未免有些沒意思,見過禮之後便低頭不語,黃夫人瞅瞅沒有外人, 低聲道:“好孩子,你聽我說一句,你伯父說取消婚約,原也是為你們好,這事情早晚要捅出來,到那時受人恥笑反而不好了。”

端卿正留心細聽,忽聽她說出這麼一句,心內一驚,不由叫了聲:“母親,這事容後再說吧!”

黃夫人擺手令他收聲,又道:“好孩子,你放心,婚約這事雖然現在不談,以後我會勸老爺回心轉意,你且耐心等幾年,到那時再說,好不好?”

若茗心內一陣酸楚,雖然早已預想到姐姐地事會波及自己,只是事到臨頭,仍忍不住難過,竟像是早已對端卿芳心暗許一般。

端 卿聽見母親這句話,好容易放下心來,誰知道她語調一沉,正色說道:“還有一句,我雖然不主張取消婚約,但我對你和端兒這次的膽大妄為十分生氣,若茗,我原 看你是個穩妥地孩子,這才把端兒交給你,要是你每次都順著他,由著他的主意胡鬧,叫我如何放心?你又如何能夠輔助夫婿?論理你未過門我不該訓斥你,只是我 早已當你是我葉家的媳婦,所以不怕你惱說了這些話,你可記住了?從今後總要恪守禮法,端兒有什麼過火的行為,你諫止不住便來找我,自有我管教他,斷不可再 像這次一般胡為!”

若茗從未見她如此聲色俱厲,心中一凜,慌忙應了幾個是字,端卿卻心中一寬,原來他從母親話裏聽出關於此事她並未疑心若茗也是推波助瀾的一個,既如此,便不怕母親反悔親事。

若茗這次出門,原本不願多驚動家人,只說是為了採辦紙張去蘇州,故而林雲浦夫婦都未出門相送,黃夫人來了半天,黃杏娘才聽下人回稟說她來了,慌忙出迎,兩人相見未免臉上都有些不好意思,原議定了做親家,誰知道親家倒是做成了,新婚夫婦卻並不是先前定的那對。

好在她兩人都是當家久慣的夫人,雖然不好意思,尷尬了一會兒便又恢復常態,互致寒暄,黃杏娘到底心腸和軟些,悄聲賠了不是,又道:“姐姐也勸勸親家公,早點消了氣吧,都是自家孩子。”

“我何嘗不勸的,只是這情形實在尷尬。”黃夫人歎道,“也只能等老爺自己想開些吧。”

“咱們女人家不論那些個,只要孩子們好就行。”黃杏娘說著說著忍不住又要落淚,“想到他倆都是從沒有當家立事的人,我這心裏就七上八下的……”

“我何嘗不是呢!”黃夫人這些天從未向人提起心裏的煎熬,此時被她一引逗,忍不住也要落淚,忙深吸一口氣,道,“孩子們不聽話胡鬧,出去吃個虧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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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四 探親Ⅱ

天錫來不及與長輩見禮,徑直走到若茗跟前,道:“你要出去怎麼不說一聲?我左右也閑著,跟你們一起去好了。”

當著母親的面,若茗未免羞慚不已,抬眼看看端卿,端卿忙過來解圍道:“我們這次是些私事,不好麻煩你的。”

“什麼私事?從前不都一起出門的嗎?”天錫滿心要彌補前幾個月不在一起的缺憾,執意說道,“你放心,我絕不添麻煩,什麼都是現成帶著的,路上還能跟你們說說話逗悶子。”

若茗為難道:“這次的確是家裏的私事,不方便。”

天錫認定她是推脫之言,又道:“若是私事,怎麼葉兄又跟著呢?”

端卿偷眼看母親,早已一臉不悅,心知再這麼下去黃夫人必定會對若茗心生疑忌,忙道:“我們說的都是實話,你也知道我們兩家一向通家交好,故此我才跟了去。你快回去吧,我們很快就回來了。”

天錫一臉委屈,還要再說,黃杏娘已近前道:“余公子,這回因我們的家事所以才託付端兒,外人不便插手的。”

這句話分明將天錫劃作外人,天錫總有一千個不平,但是長輩開口,也只能訕訕退下,低聲對若茗說:“你路上小

幾人走出老遠,黃杏娘猶在目送,忽聽黃夫人似有意似無意說了句:“這個余公子跟若茗似乎頗為要好。聽說他家世不錯,在無錫一帶也算是望族。”

黃杏娘聽出她語氣中的猜疑氣息,忙道:“似乎是端兒認識他在先,一起來過我家幾次。我看他與端兒挺投緣的。這回不是住在你家裏嗎?”

黃夫人無話。只微微點點頭。

卻說端卿二人在上路之後。若茗因臨出門時那一幕。心下一直悶悶地。端卿便也不多說話。唯將沿途風景一一指給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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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娘抿嘴一笑,道:“邢縈鳳倒是很給天錫面子啊。”口中說著天錫,眼睛卻瞟著若茗,又道,“聽方卿說你們兩個也是定了親的?怎麼在無錫時竟把我們瞞了個水泄不透?”

若 茗原不知道方卿已經知曉此事,忽然從眉娘口中說出,未免面紅耳赤,垂了頭不則聲;端卿雖已想到方卿必定不能嚴守秘密,哪料到眉娘居然當面說破,少不得也扭 捏不安,暗自卻有幾分歡喜。淩蒙初笑著舉起茶盞遞給眉娘,道:“你安靜吃茶吧,沒得讓他們兩個害羞不說話做什麼!”

半晌,端卿方腆著臉解釋道:“不怪若茗,那時候她原不知道。”

這下連一旁打坐的眄奴也笑了,眉娘險些一口茶噴出來,捂著嘴笑道:“罷了,不必解釋,我們只等著吃喜酒的,別的一概不管不問。”

若茗越發羞縮不安,端卿也忙忙地端了茶碗蓋住臉,一口氣飲幹仍不敢放下杯子,生怕看見他們滿是笑意地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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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五 避秦Ⅱ

天錫笑道:“只要諸公熬過這關,一舉剷除閹黨,這一天也就不遠了。”又俯身向若茗低聲說道:“你看這景色,與去年的幾乎一般無二,令我有多少感 慨!古人有詩說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今日見了這番景象,真真就是這詩的注解了。依舊是這條河,依舊是這牧童、水牛,只是這一年間朝廷發生了多 少事,你我之間又發生多少事!”天錫目視遠方,神色恍惚起來,“去年來時,你與我剛剛相識,彼此還客氣疏遠的很,再後來漸行漸近,近到同心合意,談及終 身……只是想不到不久後竟又漸行漸遠,今日你我的生疏客氣,與去年所差無幾,只是原因不同罷了。我忽然想起那一句卻道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共?若茗,明年的 這個時候,我可還能與你這般同行嗎?”

若茗不覺也傷感起來,輕聲答道:“你我若能為友,有什麼不能同行的?明年這個時候,我邀你到昆山來玩好了。”

天錫苦澀笑道:“你知道我心中所求不是這個。若茗,你有沒有想過,你如果棄了我另嫁他人,你的夫婿,他豈肯容你再與我來往?若茗,若是你棄了我,你我一生大約就緣盡於此了。”

若茗心中一涼,不由自主想到,端卿會不會阻攔我見天錫?這個想法令她慌亂、羞澀,難道已經決定是端卿了嗎?為何總是這樣,把任何有關未來的事都與端卿聯繫起來呢?她看了看天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滿心裏儘是感慨、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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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五 避秦Ⅲ

顏標一腔熱忱道:“一是謝余公子救我出來,二是謝余公子仗義救了魯學正,又替他把罪名銷了,三是表表我的愛敬之意,我聽說余公子的令尊就是朝廷的余大人,東林黨出的大忠臣,我顏標雖然是個粗人,心裏也敬佩愛戴的很哪!”

天錫不覺詫異道:“你怎麼知道我們救了魯學正?”

“他去年年底回來過,三月裏才走,他把你們救他的事都告訴我了,我一聽原來我的恩人也是他老人家地恩人。我就千盼萬盼巴著見見您,可給我盼來了!”

周順昌從旁聽著,不由奇道:“你這鄉下漢子跟魯匡正也有來往嗎?他好端端的不回家,來這偏僻地方幹什麼?”

顏標環眼一瞪,粗聲粗氣答道:“我是鄉下人怎麼了?鄉下人就不配知道國家大事不成?鄉下人就不配認識魯大人?他來找我是因為我還有些見識,分得清那些當官的誰好誰壞,你這個大佬館別瞧不起人。我雖然大字不識幾個,好賴人分的最清楚!”

梁雲林急了一頭汗,忙拉扯他道:“顏大哥別胡說……”

顏標不等他說完。已經瞪著眼睛道:“我哪里胡說。誰叫他瞧不起人!”

天錫撲哧一聲笑了。指著周順昌道:“你知道他是誰?”

“管他是誰。他剛才說地話分明瞧不起我。”

周順昌不由得也笑了。道:“這漢子真是憨直。”

顏標還有再說。天錫已搶先開口道:“這位是周順昌周大人。”

顏標啊呀一聲。紫紅面皮更加漲成深紫。撲通一聲又跪下了。道:“我有眼無珠。冒撞了周大人。您大人大量。宰相肚裏能撐船。您別跟我粗魯人一般見識!”

周順昌雙手扶他起來,開玩笑道:“為何前倨後恭?”

這文縐縐的話顏標卻聽不懂,瞪著眼睛只管看人,天錫笑道:“周大人問你為什麼剛才那麼衝撞他。現在又這麼恭敬?”

顏標搔著頭不好意思地說:“先前不知道是周大人哇,要是知道是東林黨的周大人,咳。便是拽著我地舌頭我也不說那種話!真是說嘴打嘴。才說分的清當官的好賴,就把這麼一個大清官、大忠臣給得罪了。我真是不長眼,唉!”

周順昌笑了笑。道:“難為你一個不識字的鄉下人也知道東林黨,更加難得你居然關心國事。”

“ 魯學正在的時候教了我好些個大道理。我雖然不認得字看不成書,他說的我都死死記著呢!誰不知道東林黨都是好人、清官,哪像裏正、保長那幫王八蛋,盡知道欺 負鄉親,到處要錢勒索,虧得這些人長了一副人面孔,良心都讓狗掏吃了!周大人好好罵他們一通,看他們敢不敢回嘴。”

天錫笑道:“周大人可不是為了罵他們來的。”

顏標道:“我曉得,這些日子東林黨有大動作了吧,我進城時聽見那些念書的議論說東林黨在對付魏忠賢那個老閹狗哪,怎麼樣,幾時宰了這條癩皮狗?”

周順昌再沒想到這麼重要的一件政事居然被鄉民說地像聽書一般,更沒想到世上還有“老閹狗”這個詞,而東林黨彈劾魏忠賢的結果竟然成了殺狗,頓時哭笑不得,道:“你們這些人啊,咳,要我怎麼說!”

天錫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了。梁雲林多少認識些字,況且進城許久,整天跟若茗這些知書達理的人打交道,自然比顏標斯文有涵養,當下紅了臉低聲道:“顏大哥,這些都是斯文人,說話留點神。”

顏標嘟囔道:“說的不都是實話?”

周順昌擺手道:“罷罷,隨你怎麼說,你怎麼在這裏?難道知道天錫跟梁師傅要回來?”

“我又不會算命,怎麼能知道哪!我是想著要入夏了雨水勤,梁師傅又不在家,怕他的房子給雨泡塌了,所以過來看看,要是不行就找幾個匠人來修,誰知道來了一看,比先前還新了好些!究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梁雲林忙道:“上回我回來時你不在家,那回也是余公子的恩情,幫我把房子裏裏外外修補了一遍。”

“你真是碰見好人啦!”顏標嘖嘖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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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他們在旁聊著,卻說若茗見總沒有可做之事,便走過去將帶來的書一一分類收好,又去廚房裏幫著小童收拾鍋碗瓢盆,正忙著天錫走過來,柔聲道:“讓我來。”跟著接過她手裏地瓦罐,拿起抹布擦拭起來。

若茗見他動作笨拙生硬,料到在家從未做過的,忙又伸手想接回來,天錫道:“讓我來吧,也不知還能幫你做幾回事。”聲音竟有些哽咽,顯見傷感異常。

若茗今日以來處處被他帶動,不覺也傷感起來,想到曾經給過他那麼多希望,如今倏忽翻臉,是不是太過絕情?然而一旦認清當初的同聲相應並非男女之愛,又如何維持當日的溫度?遲早還不是有這一天!少不得硬下心來,只是淡淡答道:“你做不慣這些,還是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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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六 禍起Ⅰ

天錫巴不得一聲。低頭便要穿靴。穿到一半忽然愣住。抬頭怔怔問道:“楊漣、左光鬥他們如果保不住。那父親呢?”

餘信躊躇半天。垂頭答道:“老爺已經寫好絕命書。準備以死相爭。”

天錫只覺頭上炸開了一個焦雷。趿著鞋疾跑過來。厲聲問道:“你幾日從京中出來地?”

“三日前,一路上晝夜兼程,從未合過眼。”餘信說這話時由不得眨了眨酸澀的雙眼,一臉疲憊。

“三天,三天,說不定魏忠賢已經動手了!”天錫失聲道,“不行,你去通知高大人跟魏大人,我去京裏找父親!”

餘信一橫身攔在天錫身前,低聲道:“少爺小聲,別讓左近的人聽見了。京中現在應該還未動手,我出來時老爺算過,至少要得七八天功夫魏忠賢才能找齊狗腿子替他上書,這中間是個空擋,老爺千萬叮嚀一定要勸說兩位大人暫避一避。”

“不行,你去通知他們,我去找父親,他也該躲一躲!”

“少爺!”餘信索性張開雙臂攔住他,“老爺交代過,你不能進京,他已決心赴死,叫少爺保住性命,奉養老夫人。”

天錫的眼淚滾滾而下,泣道:“別人都能躲,父親為什麼不躲?”

“ 老爺說,這一場浩劫總要有人赴義。楊漣、左光鬥諸位大人一向是東林黨地帶頭人,聯名上書也是他們沖在前面,魏忠賢不會放過他們,一擊必中,肯定是要置他們 於死地的。老爺和葉輔大人在朝中一向威望很高,還可從中使力,暫且緩一緩高大人他們的事,但是魏忠賢對東林黨恨之入骨,早晚也要害了老爺的,只是老爺不能 走,老爺一走更加沒人牽制魏忠賢,老爺說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多保住幾條性命,老爺命我來傳信,先要通知高大人他們儘快躲避,他們多半不屑於躲藏,少爺一定 要極力勸說,一定要保住他們的性命,告訴他們今後東山再起還要靠他們,現在不能死。等少爺把這件事做完,立刻去天津接了老夫人,到哪個鄉下躲起來,即便聽 見老爺不好的消息也不能出來,等風頭過了再說。老爺還說如果少爺被人抓到,一定要有骨氣,不能丟了餘家的臉。”

天錫淚流滿面,艱澀答道:“你回去告訴父親,他說的我都記住了,我安排好高大人他們的事便趕去天津,讓老爺千萬保重自己,娘還等著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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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錫不消一刻鍾已經收拾好了行李,吩咐小童在後結賬,自己騎著馬飛一般來到林宅。此時夜色正深,他在門前躊躇半晌,方才重重扣著門上雙環,不多時門子一臉倦意探出頭來,一見是他,不由驚問:“公子這麼晚了,有什麼事?”

“我有急事要見你家小姐。”

門 子雖覺不妥,然而素常見他常來的,又知道是達官顯貴地少爺,少不得硬著頭皮進內通報林雲浦,林雲浦原要打他走,轉念一想,如今朝廷動盪不安,天錫的父親又 是站在風口浪尖上的人,難不成出了什麼大事?一念及此,不由也慌起來,忙喚醒黃杏娘去叫若茗,若茗也是嚇了一跳,還擔心天錫是一時衝動要做什麼不妥當地 事,只得穿戴了出來,卻見天錫獨自在廳中踱步,映著屋角上一盞孤零零地燈籠,身影越蕭瑟。

天錫聽見腳步聲,抬頭見是她,不由得先落下淚來,道:“若茗,多謝你肯出來見我。”

若茗一見他落淚,心中越不安,更加怕是他為了兒女私情事深夜造訪,只得問道:“你趕得這麼急,究竟為了什麼事?”

“我馬上就要走,朝中出了大事,我們家只怕要家破人亡了!”天錫的眼淚滾滾而下,哽咽道,“我有父命在身,如今要趕著通知幾位大人躲避閹党迫害,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也不知道能不能回來,若是被閹黨抓到……若茗,我不能不來見你。”

若茗心中一凜,脫口說道:“敢是你說地彈劾魏忠賢的事嗎?”

天錫語氣沉重:“正是,皇帝昏庸,魏忠賢地罪狀明明擺在那裏卻看不見,如今魏忠賢已經聚集了一幫無恥之徒,正要對付我東林黨諸賢,父親已經決意赴死。若茗,我很可能就要成為無家可歸之人了……”

若茗心下惻然,柔聲安慰道:“天理昭彰,奸人未必得逞,伯父又一向德高望重,那幫人未必敢動他,你放心去做你的事吧。”

天錫長歎一聲,道:“閹黨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若茗,我此去吉凶未卜,周大人這裏還要拜託你照顧。”

若茗忙道:“你儘管放心,有我跟端卿在,一定照顧好周大人。”

天 錫又道:“周大人在這兒停留過地事許多人都知道,萬一對方狡詐,猜到他仍在此地,若茗,你跟葉兄不要硬碰,最好私下安排一個妥善的地方送周大人走,你們也 好早些脫了幹係,如果魏忠賢的人問你們什麼,你們一概不知,只管推在我的身上,我是不怕他們的,左右已經擔著莫大的罪名。若茗,你千萬不要以身涉險,萬一 你有什麼意外,我萬死莫贖。”

若茗一一答應了,天錫要走時,想了想又轉身道:“若是周轉不開,可以試著去找丁仲元,他對我還算念舊,應該會幫你。”

若茗點點頭,親自送他到門外,滿天星光之下,天錫緩緩自馬上回頭,柔聲道:“若茗,哪怕我死了,我也會一直一直記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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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六 禍起Ⅱ

若茗回到房中,卻再也沒法合眼,索性坐起身來對著殘燭,心中一份懷疑始終揮之不去:這些日子以來對天錫的種種作為,是否太過絕情?

正然愁腸百結之時,忽聽黃杏娘在外問道:“還沒睡吧?”

跟著黃杏娘當先進來,身後是林雲浦。林雲浦一進來先反手關了門,又指著椅子命黃杏娘坐下,這才說道:“余天錫為什麼事來找你?”

黃杏娘憂心忡忡道:“這個余天錫做事也太孟浪了,這麼深更半夜驚動的人人皆知,萬一傳到葉家人耳朵裏,又說不清了。”

林雲浦道:“你先別說這沒要緊的,反正老葉口口聲聲要退婚,這事他又做不了端兒的主,隨他怎麼想,只要端兒不糊塗就好。”又想著若茗道,“余天錫雖然魯莽,倒也不至於一點禮數都沒有,他這麼深更半夜來找你,是不是有什麼大事?”

若茗點頭道:“是,據他說朝廷出了大事了,魏忠賢可能就要對付東林黨的人,他父親也難以自保。如今他要去通知其他人暫且躲避,先來告訴我一聲,讓我照應著周順昌。”

黃杏娘于這些事一點不知,疑惑道:“誰是周順昌,為什麼要你照應?”

林雲浦卻倒吸一口涼氣道:“照這麼說關係重大,你如何照應得了!咱們難道是什麼有頭有臉,朝裏有人撐腰的人物,如果魏忠賢的爪牙來找周順昌。你豈不是也要受牽連!”

“天錫交代說如果情勢危急就把周順昌送走。或找丁仲元幫忙。”

“及早送走!萬萬不要去找丁仲元,那些當官地那些不是鳧上水地,見你得勢的時候自然千好萬好,如今落難了,他豈會理你,說不定還要倒打一耙。你趕緊跟端兒想個主意把人送走才好。”

黃杏娘越聽越糊塗。趕著問道:“周順昌是誰,難道他是朝廷的犯人嗎?不會是你和端兒跟他有什麼來往嗎?”

林 雲浦急急說道:“周順昌是東林黨地。都是那個余天錫。把人帶到這裏來藏著。如今他甩手走了。萬一魏忠賢來抓人。茗兒就逃不開幹係。就連梁雲林也脫不開關 系。唉。早聽說東林黨跟魏忠賢鬧地水火不容地。現如今撕破了臉。不鬥個你死我活哪里會罷手?到處都是魏忠賢地人。蘇州他地生祠都修了好幾個了。要是蘇州知 府聽見什麼消息派兵過來拿人。這可怎生是好!我早說了不該招惹這件事。偏偏老葉一心要跟那個周順昌結交。非把事攬到自己身上。”

黃杏娘呆了一呆。道:“人到底是你們誰收留了?跟梁雲林又有什麼關係?”

“ 現正藏在梁雲林老家裏呢。雖然不是若茗親手辦地。到底她跟著去了一趟。端兒也跑前跑後地張羅。這個余天錫做事一向不機密。他在葉家地時候鬧地全昆山都知 道。如今他走了。只怕那些人要向老葉要人。要是知道底細地。咱們家也脫不了身。不行。明兒一早我得去找老葉。想個周全地法子把人弄走才好。”

黃杏娘聽見竟是這麼大件事。神色都變了。慌忙道:“那就趕緊去吧。只是要把周順昌往哪里送呢?”

一句話問地林雲浦也沒了主意。蹙眉道:“還真不知道往哪里送。何況如果我送他走。我地幹係越大了。唉。真真棘手。看明天老葉有什麼辦法吧。”

一家人再也睡不著了。相對愁坐到天亮。林雲浦來不及備轎。獨自便往葉家去了。到跟前時葉家剛剛開門灑掃。林雲浦向小廝知會了一聲。自己匆匆忙忙便到書房等著。不多時葉水心出來。猶自帶著晨困地模樣。懶懶問道:“什麼事一大早就來了?”

林雲浦沒好氣道:“你還一點不知道哪,我這都著急了大半夜了!”

葉水心笑道:“什麼事,大清早就這麼大火氣?”

林雲浦見沒有外人,忙道:“出大事了,昨晚上余天錫連夜逃走,臨走時跟我們說東林黨彈劾魏忠賢的事已經出結果了,皇帝要保魏忠賢。如今朝廷那些東林黨從余應升往下沒有一個保得住地,余天錫正慌張著去找那些辭官在家地,要他們逃命

葉水心吃了一驚,問道:“這消息可靠嗎?”

“怎麼不可靠?昨晚上余天錫親身來說的,你沒見他那氣色,眼淚汪汪地,說連他爹恐怕都要送命。”

“你來找我是為什麼?”

“你怎麼這麼不開竅,為了周順昌呀!”林雲浦著急起來,“你把這麼個活寶攬在家裏住了這麼長日子,後來又送去鄉下,如今端兒、若茗都脫不開幹係,你快些想想辦法,該怎麼脫身才好。”

葉 水心低頭不語,半天才說:“事情已經鬧出來了,還有什麼辦法可想,天底下總逃不過一個理字,咱們什麼壞事也沒做,無非是款待朋友住了幾天,難道魏忠賢連招 待朋友都不許嗎?我沒什麼好怕的,他要來抓人儘管來,我行地正走得直。就連蓼洲也是不怕的,他早已辭官,朝裏地事跟他毫不相干,難道為了他是東林黨就要把 人抓起來拷打不成?”

林雲浦急的直拍大腿:“這時候了你說這些賭氣的話有什麼用!跟這些當官的講什麼道理呀,更何況是太監做官,越不是人的勾當!什麼管待朋友,他才不管你是不是款待朋友呢,到時候一抓了去,都是勾結亂黨的罪名!”

“那你說怎麼辦?”

“我想著得儘快把周順昌送走,走得遠遠的,他能逃過是他的福氣,逃不過也跟咱們不相干,就算魏忠賢來抓人,咱們也只是事之前跟他有些來往,現在又不助著他,便是有罪名也不至於太大,送些銀子足夠完事,你說呢?”

葉水心斷然道:“不行,我不能這麼辦,如今蓼洲先生落難,我若是推他出去,我還是個人嗎?今後如何在士林中立足!”

“你就算不為自己,也想想兩個孩子啊,端兒跟茗兒都跟余天錫有來往,況且周順昌又住在梁雲林家裏,將來追究起來,都是不小的罪名,你如今再不把人送走,越鬧大了!”

一說到孩子,果然葉水心也猶豫起來,想了半天,最後還是說:“不行,不能送走蓼洲。照你所說不久之後魏忠賢就要大肆搜捕他們,被他逮到肯定是個死字,我怎麼能這麼對待朋友!”

“老葉!難道你要為了一個周順昌把咱們兩家都搭進去嗎?”

葉水心蹙眉道:“現如今你能送他去哪兒?我既然交了他這個朋友,自然是要交一輩子的,豈能大禍臨頭時把他送出去受死來保全我自己?”

“兩家十幾口人的性命難道都要搭在他身上嗎?”林雲浦一急之下,索性連生意經都搬出來了,“他一個咱們十幾個,有這麼做生意的?儘是虧本買賣!”

“蓼洲為人忠直,無論從朋友大義還是國家大義上講,我都不能賣友自保,雲浦,你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不假,可是這上面卻不能講生意經。”

林雲浦急的打轉,氣道:“算了,你不去趕我自己去!房子是我家工匠的房子,我自然有道理趕他走!只要他一走,茗兒和端兒就保住了,我也不用擔驚受怕!都是余天錫鬧的,把這麼個大炮仗留在這裏只管自己走了,哪天爆開了傷了人,卻不是他自己!”

正在爭執,忽然見端卿走了進來,道:“叔父切莫著急,此事咱們可以慢慢商量。”

林雲浦一見他來,便如見到救星一般,知道他關心若茗安危更甚於自己,斷不會讓若茗涉險,忙道:“你幫著勸勸你爹,難道要為一個外人讓咱們兩家人受牽連?”

端卿平靜說道:“叔父,這件事我父親說的對,不能只論個人安危而棄了朋友情誼和國家大義。周順昌為官清正,為人忠直,在蘇州一帶深受百姓愛戴,我們為他盡力,原是應該的。”

林雲浦急了:“可是魏忠賢要殺人也不論是誰,咱們怎麼辦?”

“ 我已經想好了,天錫一走,眾人都道周順昌跟著他一起走了,再料想不到他留在鄉下,就連天錫別人也不知道他是昨天才走,都道是早幾天就走了,就算魏忠賢追到 這裏,也無非叫咱們去問問話,多則訛詐幾兩銀子,不至於為難咱們。當務之急是趁著朝廷那邊還沒有動靜,趕緊通知周大人,再把李家莊那裏打點好,別走漏了風 聲,說不定能逃過這一劫。”

“萬一被人現了呢?”

“人是天錫帶過去安置的,未必查到咱們頭上,就算查到咱們頭上,”端卿淡然說道,“既已答應了幫他,又是父親的朋友,說不得,就算天大的罪名也只能認下了。”

葉水心面上浮出一絲笑:“不錯,這才是葉家的兒子!”

林雲浦氣的一跺腳:“罷罷,你們爺兒倆都是被那些聖賢書教的呆了,我自去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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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六 禍起Ⅲ

若茗未免想要跟端卿商量,沒等她去,端卿已經來了,道:“你別著急,我自有辦法料理。你只要記住一條:周順昌並沒有來過你家,別人也不知道你送他 去的李家莊,頂多有人看見天錫來過你家罷了,所以萬一魏忠賢的人找上門,你是一概不知一概不應的,萬事都推在我頭上,就連天錫,也只說是我帶了來你家的。 ”

若茗無限憂心,道:“你想好對策了嗎?只管推在你身上,那你怎麼辦?”

“梁雲林是實誠人,斷不會透漏消息,你說過的那個顏標應該也很可靠,如果沒有意外,不至於找到他。就算找到他,也只知道他在我家住過,我也只說是我送他去的李家莊,那時候朝中形勢尚未明朗,我就算幫他,也算不上私通東林黨。”

若茗急道:“不行,明知道那幫人不會跟你論這些,我不能把事情都推在你頭上。”

“ 別傻了,我自有辦法。”天錫微笑說道,“我好歹有功名在身,官府那幫人不會太為難我,就連我父親也是如此。再說我們家世居昆山,朋友到底多些,本地計程車紳 也多半跟我們交好,出了事不會不幫著說話,把握卻又比你們大些,所以只管推在我身上,斷不能實話實說,白白受牽累。”

若茗細想一想,他說的確有幾分道理。葉家是大戶,不比林家外來人又做生意。事事都靠錢打的,或他家能夠仗著這些關係逃過官府的追究?畢竟比林家出頭頂著把握大得多。

端 卿見她不語,料是已經動心,笑道:“你千萬別再擔心,我已經算准了,這事如此處理是最妥當的辦法。梁師傅現在坊嗎?你有沒有告訴他這件事?若是還沒有,需 要早些叮囑他,若官府裏追究起來。他也是一概不知道的,就說天錫出銀子買了他的老屋。別的他都不清楚,梁師傅是個手藝人,一向跟東林黨扯不上關係,我想官 府也不會在他身上多費功夫。所以他應該也躲得過。”

“我還沒想好怎麼跟梁師傅說,既然如此,就照著你的主意囑咐他吧。”

“我如今要趕去李家莊一趟,只是路徑不熟,還得請他帶我過去,周順昌那邊我自去叮囑他,你放心,我一定把事情處理妥當。”

若茗只得帶了梁雲林出來與他一起出城。眼巴巴看著他們走了。這才回家。林雲浦早已無心生意,就連新生兒子也沒心情再抱。正愁坐著思索應對之法,忽見若茗進來。忙問道:“剛才端兒來了?他說些什麼?”

若茗把端卿地打算告訴他。林雲浦蹙眉道:“不夠穩當。葉家人到底是大家出身。讀又多。這心腸分外厚道。未免也把別人想地厚道了。萬一出了事。我不信這些士紳有幾個敢對抗那幫太監幫著他們說話地。”

若茗嚇了一跳。忙道:“那怎麼辦?”

“ 我也沒一點法子。”林雲浦愁眉不展。“但是端兒說得對。你千萬不能把余天錫地事往自己身上攬。你一個女兒家既不方便拋頭露面。咱們家又勢單力孤。出不得半 點岔子。況且就是你攬下來也於事無益。誰都知道余天錫和周順昌都是在他家住著。眼下只有照著端兒說地把事情都推給他。保住了咱們。就算他們家出了事咱們也 能照應一下。決不能兩家人都搭進去。”一邊說一邊又歎氣。“依我地主意便把周順昌送回他老家。我打聽過了。周順昌家就在蘇州。幹嗎不讓他回去呢。他一走。 天大地事也跟咱們沒了關係。”

若茗見父親如此焦急。只得道:“天錫也只是說情勢不好。至於到底怎樣。他也沒得到實信。父親別太擔 心了。”“還能怎麼樣呢。自古都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東林黨都是些只會做文章地生。怎麼鬥得過那些太監?唉。早說不該摻和朝廷地事。到底還是沒逃過。好端 端地給自家招禍。都是這個余天錫啊!”

若茗聽見這話。未免想到都是因為自己認識天錫才帶來這麼多事。不免低了頭自責。林雲浦一轉眼看見她地神情。才意識到自己說地過了。忙道:“你別多心。這事不怪你。就算你不招惹他。只要葉家認得。早晚他也會來咱家。都是命啊!”

若茗眼巴巴直等了大半天。才見端卿和梁雲林回來。梁雲林想是已經得了端卿吩咐。一見面便說:“畫匠都記下了。小姐放心。斷不會說錯話惹事地。”

若 茗忙謝了他,端卿招呼她到房,這才說道:“周大人一聽這消息,倒有些坐不住的模樣,直說不能躲在鄉下清淨,我好容易才勸住他不讓他亂走動,現在有顏標照看 著。只是我看他地模樣,說不定真會跳出來自,當初他在我家時就一直說不想躲起來,天錫也是左勸右勸的,我只好吩咐顏標看住他別做傻事。”

“李家莊那邊有動靜嗎?有沒有人現他們?”

“暫時還沒有,顏標對外面說是他的親戚,那裏地廣人稀,也沒有人留意別家的事。”

若茗松了一口氣,如此說來周順昌還是有機會在李家莊躲到整件事平息的,端卿也道:“魏忠賢對付東林黨,我想應該主要針對朝廷那些人,周大人辭官既早,官職又低,一向只有聲望卻無實權,魏忠賢未必揪住他不放。”

若 茗於這些官場上的勾當不大通,聽見端卿這麼說,想來是沒錯的,幾乎放了一半心,想到這兩天的徹夜焦慮,不免有些後怕,天錫口口聲聲談地都是朝廷地大事,然 而事到臨頭,居然連余應升也是束手無策,只能到處叫人躲避,難道這朝廷的事,果真如此可怕,竟沒有一點道理可講嗎?

端卿道:“其實我更擔心地是天錫。周大人再多問題也只因為他是東林黨,而天錫不但是東林黨要人的兒子,亦且這件事他從頭到尾之情,還到處通風報信,如果余應升被逮,我想他難逃幹連,希望他能早些脫身吧!”

“京城那邊有消息了嗎?”

“現在還沒有,如果魏忠賢要動手,消息傳到昆山也是五六天以後地事了,就算他要抓周大人,等緹騎進城來回也要十天左右,現在我耳目閉塞,一無所知,只能坐觀事態變化。”

天錫那晚上在星光下再三不舍的模樣不由得浮上心頭,這一年來地緣分說淺不淺,說深又不夠深,如果他出了事,該怎麼辦?

端卿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跟著便道:“天錫雖然危險,卻也有一個好處,余應升似乎早已經把家裏人的退身之地安排好了,就從他從餘老夫人去天津就知道。我想他只有天錫一個兒子,應該也會替他安排,妹妹別太擔心。”

若茗見他在這危急之時還體恤自己的感受,心中又愧又喜,母親常說的一句話不由得浮上心頭:有端兒這樣的好夫婿,還求什麼呢!

端卿正說著,忽見若茗以手托腮,怔怔坐在那裏,似乎出了神,只是頰上兩片紅雲,又似在想少女心事,這副嬌羞、婉約的模樣他許久未見,一時心動不已,便也停住不說,怔怔地只顧看她。

房中一時寂靜無語,許久,忽聽林雲浦在外一聲嗽,道:“端兒來了?周順昌的事辦得怎麼樣?”

若茗從冥想中驚醒,慌忙站起,端卿的遐思猛地被打斷,只道林雲浦已經看見剛才那副癡呆模樣,心慌意亂,低著頭道:“已經說服了他好生在家躲著。”

林雲浦確實從窗外看見端卿盯住若茗出神,此時見他驚慌,不忍他尷尬,便道:“我剛從後邊過來,正想去找你,你來了最好。依你看這件事有幾分把握?”

“侄兒不好說,聽天由命吧,不信老天如此不公。”

“唉,老天一向不公。”林雲浦歎道,“既然你們父子一定要護著周順昌,我也沒話說,我早起聽若茗說了你的主意,很好,你別怪叔父自私,委實不能把兩家人都搭進去,如果你們有事,我們在外頭也好照看你娘,便是方兒和憶茗也有個依靠。”

端卿忙道:“侄兒都明白的。”

林 雲浦再想說什麼,又想到此事別無他法,最後只歎了一聲氣,欲待要留,又無話跟他們說,再想起他兩個難得獨處,說不定還有什麼私房話,於是搖搖擺擺走了。這 裏又撂下端卿和若茗獨處,端卿想走又不捨得,只坐著小口小口啜著茶水,若茗一時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偷眼看著端卿,忽然一個念頭跳了出來:若是他為此事惹禍 上身,我該如何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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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七 追捕Ⅰ

哪知葉家還在算計著丁仲元,丁仲元這天倒一乘小轎自己跑來了,也並沒有像往日那樣官威浩蕩,隨從帶了一堆,只是貼身服侍地下人並四個轎夫,進了宅門見了禮,便堆上一臉憂色道:“葉兄可聽見近日朝廷地消息了嗎?”

葉水心裝糊塗,道:“老朽多年不問政事了,如今又有生意,哪有功夫打聽這些個。”

“葉兄當真不知嗎?”丁仲元俯身向前,低聲道:“東林黨敗了,一敗塗地!楊漣、左光鬥死在東廠的詔獄裏,葉向高受了申斥,就連恩師他老人家也下了獄,敗了,果真敗了!”

葉水心不知他此來何意,含糊答道:“朝廷裏地事,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今日你勝,明天我敗,不好說。左右我是無官一身輕,在家消消停停的倒好。”

“葉兄一點不擔心嗎?”

“我擔心什麼?”

“余公子在你這裏住了許多天,這事遍城裏地人都知道,何況周順昌在這裏也是許多人都見過的,葉兄就不想著怎麼樣洗脫關係?”

葉水心定睛看著他,一時摸不透他心中所想,只得道:“那都是以前地事,難道誰沒個親朋好友不成?朝廷也不至於為了從前的舊賬趕緊殺絕吧!”

丁 仲元笑道:“葉兄說的是,自然是不會的,只是我今日來,卻有一件事要求著葉兄。”忽然便滴下淚來,“恩師他老人家我是救不了了,現如今我能幫一個是一個, 也不枉恩師教導我一場。葉兄,周順昌一向跟你最好,我聽說他從你這裏走了以後並沒有回蘇州老家,你可知道他在哪里?”

葉水心沉吟 不語,丁仲元摸出一方手帕來擦著眼淚說道:“我今天沒帶人來,就是怕走漏了風聲。葉兄切莫懷疑我,我都是為了報答恩師,周順昌若是躲在昆山,早晚會被人 現,如果葉兄知道什麼消息,不妨告訴小弟,小弟到底是一方父母官,還能出幾分力氣,說不定能幫著逃過此劫,若是葉兄知而不告,不是我小看人,葉兄到底是平 頭百姓,拿什麼跟東廠鬥呢?我也只是憑一腔熱血,隨時都會掉腦袋,只是如今顧不得這些了,葉兄,周順昌與你最好,他沒回家多半還在昆山左近,葉兄,你要是 知道他在哪里一定要告訴我,我派人收拾個極妥當的地方把他藏好,也是我對東林黨一點景慕之心,這亂世裏頭,也只有我們互相扶持罷了!”

葉水心聽他說的誠懇,況且眼淚汪汪,若說是作假,幾曾見幾十歲的男人又是父母官的在治下百姓家裏哭成這樣的?不由得信了他,嘴裏便說:“丁大人如此多情,老朽豈有疑心的道理?不瞞你說,周順昌確實沒有回蘇州,他就在附近……”

一句話還未說完,忽然端卿急急忙忙走進來,朗聲道:“父親,周大人派人來捎信,說他已經離開昆山,另尋避難之處了!”

葉水心和丁仲元同時吃了一驚,丁仲元直追著問:“幾時的事?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端卿一臉為難道:“來的是個小孩子,問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人已經走了,我不得已只好打他走了。”

葉水心唉聲道:“糊塗,前兒不是好好的嘛,怎麼說走就走了,你怎麼勸的人!”

丁仲元拍著桌子道:“晚了一步,只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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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七 追捕Ⅱ

“父親,依我看丁仲元並不可信,他這次來,多半是要套出周大人的下落,好去向東廠邀功的,周大人的下落不能告訴他。”

葉水心疑惑道:“你怎麼知道他不是真心?余應升是他的座師,他對景文和余天錫又那麼恭敬、客氣,剛才說起來感慨的都哭了,我看不像是作假。”

“父親可知道丁仲元已經在城隍廟附近為魏忠賢建生祠了嗎?”

“這種事難免的,他在官場上混,自然要應個景的,要是別的地方都建唯獨他不建,豈不是明白告訴人家他與東廠對抗?非但烏紗帽保不住,性命也難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再說他是在楊漣等人被抓,東林黨窮途末路的時候才開始建生祠,想必是扛不住了才出此下策。”

端 卿搖頭道:“父親有所不知,孩兒今天特地去城隍廟附近看了看,瞅空問了打地基的工人,他們告訴我說,丁仲元早在一個多月以前已經相中了這片地方,早已令他 們跟著風水先生來踏勘過幾次,相准了方位朝向,只等著黃道吉日動工。那時才是四月間,東林黨與魏忠賢勝負未分,父親想,他這舉動難道不是向東廠示好嗎?如 何敢信他?”

葉水心聽的目瞪口呆,詫異道:“你可問明白了?不是那些工人弄錯了吧?”

“絕不會錯,我問過幾個人。都是這麼說的。”

葉水心愣了半天,道:“多虧你回來的及時,險些被他把實話套了出來。”

“我聽見丁仲元來了。趕著過來躲在窗外聽。見您要說實話。不得已只好闖進去打斷了。”

葉水心垂頭不語。心中無限感慨。丁仲元竟如此煞費苦心。人心地險惡當真令人咋舌!

雖 然擋過了這一招。端卿仍不敢掉以輕心。那天父親險些吐露實情。丁仲元必然已經嗅到蛛絲馬跡。若是他多一個心眼派人去查實。只怕這紙裏就包不住火。懷著這個 擔心。端卿越比從前謹慎。果然一兩天後丁仲元地長隨入夜時悄悄閃了進來。徑直找到端卿。低聲道:“今天有倆人鬼鬼祟祟去找縣太爺。我在門外偷著聽見了周大 人地名字。縣太爺還問他見沒見過咱們家老爺。”

端卿心裏咯噔一下。忙問:“你見過這倆人嗎?”

長隨搖頭道:“沒見過。聽口音就是本地人。我還聽見說明天派衙役跟著他們去抓人。”

端卿猛地急出了一頭汗。慌忙謝了他。返身便跑向葉水心地睡房。隔著窗道:“父親。丁仲元已經找到了。我得連夜過去通知周大人!”

葉水心光著腳趕出來道:“城門已經閉了,你怎麼出去?”

“給些銀子吧。實在不成就一大早趕去。”端卿說著已經走遠了。

縱馬來到城下,果然被巡夜的兵士攔住。端卿摸出銀子好說歹說,卻有一個認得他是葉家的公子,總算網開一面放他出城,踏著依稀星光一路狂奔,天幸並沒有出事,半個多時辰便趕到了李家莊。

周順昌早已睡下,開門見是他,脫口道:“敢是抓我地人來了嗎?”

“丁仲元明天一早就派人來,周大人趕緊走吧!”

周順昌兀自詫異道:“丁仲元?他不是幾次三番要跟我們結交嗎,怎的翻臉無情?”

端卿來不及多說,慌忙進屋叫起小童收拾行裝,卻見地上橫著一人,一翻身坐起,粗聲粗氣道:“那幫狗賊真的要來抓周先生?”

原來不是別人,卻是顏標怕周順昌出事,日夜在此守著,連家都不回的,如今見端卿夤夜趕來通知,知道事關重大,早爬起來拍著屁股道:“我跟周先生一起走,路上有我,誰也別想碰周先生一個手指頭!你們等一下,我回去告訴我老婆一聲。”說著撒腿便跑。

這裏剛把衣服收拾完,顏標已經滿頭大汗回來了,身上也背著一個小小包袱,道:“走吧,周先生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端卿忙問道:“周大人準備去哪兒?”

周順昌不假思索道:“回蘇州老家。”

端卿大驚失色,忙道:“若是回蘇州,我今夜就白來這一趟了!正是怕你有危險這才連夜趕來,你若是回去,豈不是自投羅

周順昌神色平靜如常,朗聲道:“我早已準備回去了,楊漣、左光鬥都死了,我一個人偷生有什麼意思!何況我東林黨既不能扶大廈於將傾,難道連以身相殉都做不到嗎?再過幾天,我的親家就要從蘇州經過,我這就去陪他。”

端卿急出了一頭汗,急急說道:“已經死了這麼多人,何苦再去填限?當此之時能保住一個是一個,東山再起不愁沒有時候。”

“東山再起自然有你們這些年輕後輩,我已經老了,只好去陪老朋友,黃泉路上也是個伴。”周順昌笑道,“你不用再勸,我早已拿定了主意,即使你今天不來,我也是明天後天就要回去的,多承你們父子一直以來的關照,今生無以為報,暫且記在來生吧。”

端卿聽他話裏的意思,竟是準備赴死,這一急非同小可,一邊自己勸解,一邊招呼顏標:“你也不勸勸你先生,好容易這些天平安無事熬了過來,難道非要送上門去才行?”

孰料顏標低著頭想了半天,說道:“回去也不一定是送死,在這裏無依無靠,別說賊太監來抓,就算保長裏正之類地過來,我看也未必擋得住,回家去人多,大家又都尊敬周先生,肯定不會讓那幫狗賊把周先生帶走。”

端卿急道:“你明知道他們來抓人第一個就要去蘇州的,這時回去了哪兒跑得了?”

“在這裏也是一樣,”周順昌介面道,“丁仲元既然知道這個地方,難保不會順著路追下去,我還能逃到哪里?喪家犬一樣跑來跑去,更容易被抓。就算要死,我回去看一眼家人閉了眼時也安心些。”

端卿左右勸不住,心中又氣又悶又笑。想這些天擔驚受怕東躲**地,結果卻讓人大搖大擺回去送死,這可忙的什麼勁,說出來真真讓人笑掉大牙!

這裏一番耽擱,早已過了幾刻鍾,顏標瞅著外頭天色,皺著眉頭說道:“別爭了,趕緊撿個地方走吧,往前去天越黑,這路就更不好走了,再耽誤一陣子天又亮了,要走也走不遠,更容易被人撞見,倒是早點說個地方我們走吧。”

端卿只咬牙不肯讓回蘇州,到後來周順昌倔脾氣上來,怒道:“我要去哪里也不用跟你商議,就算送死也是我自找,與你無幹,你快走吧!若被人看見你在這裏,連累了你一家人,你怎麼對得起你父親?你快離了這裏,我主意已定,必定要回蘇州!”

端卿無奈,只得讓步,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向蘇州方向走去,想起多日的奔波擔憂如今都成徒勞,心內無限感傷、鬱悶。

日出後端卿方才回城,向葉水心一說,葉水心也直說“景文過迂”,然事已至此,嗟歎惋惜都以於事無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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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水心見勢頭不好,忙將家裏的事想黃夫人囑咐了幾聲,這才彈冠整衣,踱著方步出來,笑呵呵道:“丁大人來此有何貴幹?”

丁仲元鼻子裏哼一聲,喝道:“好你個私通東林黨,暗自賣放朝廷欽犯地狂徒,左右還不快給我拿下!”

葉水心高喝一聲“慢著”,眾兵不免都頓了一頓,這裏葉水心冷笑道:“不知丁大人為何事要拿了老朽?”

“你心知肚明!我問你,周順昌是不是你送去李家莊的,昨天是不是你兒子連夜出城通知他逃走?”

葉水心冷笑道:“我當是什麼事,原來是找周景文!敢問丁大人,誰人看見了我送他去李家莊,又是誰人看見我兒子通知他逃走?”

“李家莊的人都見過葉端卿,怎麼不是你們送周順昌去的?昨晚上巡夜的也證實葉端卿宵禁之後冒夜出城,不是通知周順昌,又是為了什麼?”

葉水心呵呵大笑,道:“原來如此,丁大人果然做得好戲!難道前天不是丁大人親口告訴老夫,要搭救周順昌嗎?怎麼才幾天功夫就翻臉不認人,敢是投靠了新主子嗎?”

丁仲元惱羞成怒,嚷道:“還不快把他抓起來!”

眾兵正要上前,端卿一頭闖進來,高聲道:“人是我放走的,與我父親無關,要抓就抓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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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七 追捕Ⅲ

顏標思來想去,未免覺得不值,嘀咕道:“其實躲了這麼大半天了,這時候回去送死,可不是辜負了葉家的好心嘛!”

周順昌歎道:“就算我辜負朋友,也絕不能負了道義!”

顏標雖然粗魯,卻於道義的關節上十分看重,這時聽他如此說,便也不再分辯,暗自也下定決心,若是東廠來抓周順昌,除非先殺了自己,否則絕不讓他們得逞。

兩人因是步行,足走到天擦黑時才進了城,周順昌便一徑走回家裏,他家人早得了書信知道他在外躲避,此時乍然見他,未免都有些驚詫神色,周娘子便落淚道:“你這時候回來做什麼?文書都已經下來了,你的名字也在上頭!”

周順昌道:“他們來抓就讓他們來吧,我周順昌不是抱頭鼠竄之輩!娘子,你可聽說親家馬上就要來咱家了嗎?”

周娘子道:“親家不是也讓抓起來了嗎?怎麼會來咱家?”

周順昌微笑道:“上京須得從蘇州經過,等親家來時你好好收拾一桌酒席,我親自與他踐行。”

周娘子哭道:“你還不快躲出去,難道非要告訴天下人你在家裏?”

“我意已決,你不必多說,照我吩咐做就是了。”

周娘子素來知道丈夫的脾氣,多說無益,只得抹著眼淚退去收拾房屋。

卻 說逮捕周順昌地文書雖然早已簽下。然而東廠地緹騎從京城趕來卻要幾天地功夫。周順昌倒撿了這個空子穩穩當當在家吃茶看書。靜等魏大中過境。他在蘇州一向頗 得民心。這次大搖大擺回家。親朋、鄰居非但沒有躲避。反而更加佩服他地膽色。紛紛於他接風洗塵。就連不相干地百姓聽見他回來了。也要登門向周娘子道聲喜。 拍著胸脯保證若有緹騎來抓。必定拼死護住他。一時間蘇州城街頭巷尾議論地都是周順昌不怕魏忠賢地消息。最後連蘇州巡撫毛一鷺也知道這個朝廷欽犯正在家中安 坐。可他拿著一紙緝捕令。愣是不敢上門。只好等緹騎進城。由他們去捅這個馬蜂窩。

三天之後。抓周順昌地緹騎沒來。魏大中倒先被押著進了城。早已有人向周順昌透了消息。周順昌一路跑去。傲然截住來人。要把魏大中帶回家款待。那東廠地緹騎眼中何曾有人?只瞥了他一眼。大模大樣道:“你好大地膽子!朝廷地欽犯你也敢攔?”

“呸!什麼朝廷。誰不知道是魏忠賢做地勾當!”

領隊嚇了一跳。哪曾見過這麼不怕死公然辱駡九千歲地傻子?呆了半天沒反應。跟著周順昌一道來地百姓早已一窩蜂把魏大中簇擁著向前走了。

領隊又氣又驚。縱馬跟來。拿馬鞭子指著周順昌道:“喂。你是何人。敢如此大膽!”

顏標一把拽下他地鞭子摔在地上。狠狠踩了幾腳。道:“告訴你那死太監主子。我家主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周順昌周大人!”

令一個緹騎哦了一聲,附在領隊耳邊道:“也是欽犯,咱們出來時另一隊人馬正要來抓他。”

領隊見周順昌人多,料到硬碰是要吃虧的,狠狠說道:“先饒你小子一天,看你狂到什麼時候!”

這一天周順昌與魏大中把酒言歡,吃地好不愜意,直到向晚時分才把人交還給緹騎,兩人執手告別,周順昌只說:“你先走,我不久就來伴你。”魏大中含笑套上枷鎖,頭也不回的去了。

第二天周娘子正在擇菜,忽然鄰居飛也似的跑來,道:“東廠的狗腿子來了!人已經進了城,百姓們跟著州學的秀才攔住馬正在說情,街上也不做買賣了,大傢夥湊了幾百兩銀子,只求道上不為難先生。”

周娘子心亂如麻,料到這才再不能免,含淚道:“真是多虧了你們……”

話音未落周順昌已經走出來,平靜說道:“求他們也沒用,那些人喪盡天良,豈肯好生相待。”

鄰居一臉誠懇道:“他們錢都收了,能不辦事嗎?我們也不求別地,聽說他們手狠的半道上就把人打死了,只求這一道上別打你,別少了你的吃穿,安安生生到京裏就行。”

周順昌長歎一聲,道:“鄉親父老一片深情,周某如何擔得起!”

果然直到中午緹騎才磨磨蹭蹭上門,宣了聖旨之後,那為頭的緹騎叫文之炳地挺胸凸肚道:“看在你老實的份上,今天暫不押解,容你多呆一天與家人告別,你可知道感恩?”一邊伸出手來,做拈錢地手勢。

這架勢分明是再要錢,周圍跟來的百姓無不憋了一口氣,早起已經湊了五百兩給他,如何這等貪得無厭?周娘子會意,便要進屋拿錢,豈料周順昌攔住他,氣衝衝向文之炳道:“我沒有一文錢給你,要命卻有一條!”

文之炳勃然大怒,叫道:“好你個不知趣地老東西,看來是緩不得了,來人,押了他即刻上路!”

人叢裏一人越眾而出,冷冷說道:“早上那五百兩,敢莫諸位未曾收下?既然銀子入手,為何言而無信?說好在家多停一日,出爾反爾,難不成諸位竟不是世間之人?”

文之炳越加惱怒,指著鼻子道:“你是誰,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烏程生員淩蒙初,路見不平,人人都能說一句公道話。”

原 來淩蒙初正準備還鄉成親之時,忽然見蘇州城人聲鼎沸,眾人紛紛捐錢捐物,要去營救一人,一打聽才知是為了周順昌,淩蒙初雖與周順昌素無往來,然見百姓如此 擁戴,必定是為國為民地清官,於是與眉娘商量了暫緩幾日,留下看事態展。上午隨眾在城外親眼見文之炳收下五百兩銀子,答應不為難周順昌,誰知不多時就反 悔,一時看不下去,便出頭斥責。

文之炳哼了一聲,道:“我當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一個秀才也敢說三道四,阿呸!左右于我速速把周順昌銬起來,要是有廢話阻攔地,一併拿下!”

緹騎答應一聲簇擁上來將周順昌反剪了雙手,另一人拿著枷就要往脖子上套,顏標氣的眼睛都要瞪出來了,咣當一聲打翻了枷,揮拳就要衝上,淩蒙初按住他,又向文之炳問道:“你們來抓周大人,究竟奉了誰的旨意?”

文之炳得意洋洋道:“九千歲魏公公!怎麼樣,你們這些刁民還敢再放屁我一併抓了!”

“我當是誰,原來是魏忠賢,這麼大氣派,我以為是皇上呢!”淩蒙初冷笑著向眾人道,“原來周大人被逮,都是東廠這些狗賊的主意,聖上被他們蒙蔽,必定一點都不知道啊!”

眾人正在憤怒之時,聽見這句話早叫嚷起來“東廠憑什麼抓人!”“抓人要天子下令,你們是什麼東西!”“快滾出蘇州,滾得遠遠的!”

文之炳見勢不妙,努了努嘴,一個緹騎慌忙拾起枷準備套上人拉走再說,顏標眼疾手快,一腳踢翻了他,跟著叫了聲:“打這些狗娘養的!”

周 圍那些多是賣豆腐、挑水、販魚鮮的小市民,沒讀過多少書只認得死道理的,他們一向知道周順昌是好人,東廠是壞蛋,壞蛋欺負好人,焉有不上之理?一個二個掄 起拳頭便沖了上來,淩蒙初見緹騎手中都有兵刃,生怕傷了百姓,他原有武藝在身,於是上前一一奪了眾兵手裏的樸刀,這一下百姓的拳頭更無攔阻,不多時幾個緹 騎便已滿地打滾嚎叫,文之炳仗著武藝,打翻了近身前的幾個百姓,連滾帶爬上了周家房梁,放聲吼道:“大膽刁民,膽敢阻攔東廠抓人,你們不要命了!你們等 著,待會兒知府就帶兵過來收拾你們!”

一語未了,早從人叢中飛出幾隻木屐,正砸在他頭上,登時頭破血流,接著便有幾個大膽的爬上屋頂連拖帶拽把他拉了下來,眾人早看他不順眼,一陣拳打腳踢,頓時嗚呼哀哉。

誰 知知府帶兵過來那句話提醒了州學的秀才,他們原未動手打人,只在邊上看著,此時便商議了一起去求蘇州巡撫上奏朝廷為周順昌辯冤,百姓成群結隊跟著到了巡撫 衙門,毛一鷺早聽見城裏鬧了起來,如今見人都圍在自家門口,嚇得帶著小老婆鑽進茅廁,猶自顫聲向外問道:“誰是帶頭鬧事的?”

一個鼻青臉腫的緹騎叫喚著道:“周順昌的家人顏標,一個烏程的秀才淩蒙初帶著刀的!還有幾個短打扮的小販,我都記著長相,過後再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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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八 囹圄Ⅰ

林雲浦正與黃杏娘和若茗商議如何搭救端卿,聽見這消息,歎道:“果然來了,早知道免不了這一出。”

慌忙整了衣冠,取出早已備下地千兩銀票,並一封封裝好的銀子,這才來到前門,恭素候著。

果然不多時見前面一乘四人小轎,後面耀武揚威的皂隸跟著,一行人看看來到門上,林雲浦一邊躬身行禮,一邊倒退著將人引進屋裏,不等丁仲元下轎,已經趴下叩頭,口中高叫:“父母大人親身來訪,小的無尚榮耀!”

丁仲元冷笑一聲,掀簾道:“你倒也知趣,起來吧,我有話問你。”

林 雲浦只跪在地上說:“父母大人跟前,豈有小人立足之地?還是跪著合我的身份。父母大人有什麼吩咐小的洗耳恭聽。”一邊又使眼色給林福,林福會意,早拿出准 備好的現銀子把屋外跟來的親兵、衙役一人一封打了,那些人抽開一看,竟是十兩一錠的雪花銀五個,無不心花怒放。

丁仲元沒料到林雲浦居然如此恭敬,心裏便松了三分,道:“你跪著我也看不慣,算了,起來站邊上伺候吧,我有話問你,你卻得老老實實回答我,若有隱瞞,都是死罪。”

林雲浦忙一骨碌爬起來,道:“父母大人開天恩,小的若有一句不實,天打雷劈。”

早有下人端來極好的老君眉,又是時新的細點果子,林雲浦淨了手親自給丁仲元奉上,口中說道:“老父母大人貴腳踏賤地,不嫌粗鄙,稍稍嘗一口吧。”一邊趁奉茶之際,卻將兩張五百里的銀票向他手裏只一塞。

這些事丁仲元原是慣經,一見數額極大,歡喜不已,想他一年俸祿加上火耗不過一二百兩,如今林雲浦出手闊綽,怎不讓他喜歡,當下笑道:“你果然是個知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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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八 囹圄Ⅱ

丁仲元有了笑模樣,林雲浦心裏也松了一口氣,為了保住全家性命乃至葉家父子,他忍了這麼久的委屈窩囊,又白搭進去一千多兩銀子,此時也不敢心疼, 只說:“父母大人愛民如子,小的怎麼能不關心孝敬。”

丁仲元笑道:“你比葉水心有眼色得多。好,我問你,你可知道余天錫的下落?那淩蒙初與你家關係有多深?再有一個梁雲林,他可是在你手底下做事?”

余天錫、梁雲林一事林雲浦早已料到,只是如何又扯上淩蒙初,當下一邊琢磨著回答,一邊遞眼色與林福,林福早得過吩咐,但見事情不好便要通知梁雲林逃走,於是只推說下去伺候茶水,一道煙走了。

林 雲浦想了想道:“余天錫麼,原是葉端卿跟他認識,帶著來過我家兩次,哦,不對,三次,前兩回是去年,第三回是上個月葉端卿帶他過來,說要買梁雲林的房子, 我也不知道他怎麼知道梁雲林有房子,又怎麼看中那麼個鄉下地方,可真是夠奇怪的!不過余天錫出的價錢合適,梁雲林也沒話說,當場就立了契約兌了銀子,梁雲 林連家都沒回就把房子脫手了,果然是好買賣!只是我想來想去不知道余天錫要那房子幹嗎。老父母怎麼會知道梁雲林?可煞奇怪。余天錫從葉家出去以後就回了無 錫老家,老父母要找他,去無錫管保沒錯。”

丁仲元聽見這話滴水不漏。心中似信不信,照這麼說來林家跟余天錫竟是一點關係也沒有? 就連那個梁雲林也是事外之人?他得了林雲浦好處,原本可以放手,只是一想到若是抓住余天錫,在魏忠賢面前又能立一大功,這一千兩銀子又不算什麼。於是繼續 追問:“梁雲林現在何處?李家莊地裏正現在外面候著。即刻叫梁雲林過來對質,要是你有半句假話,哼哼,這立時就能見分曉的。”

林雲浦裝作失驚的樣子道:“哎呀,早知道老父母要找他,小的就不讓他走了!他老娘病得爬不起來。他一早告了幾個月的假要帶老娘去外地瞧病,只怕這時候已經走了!要不然我吩咐人去看看他還在不?”

丁仲元忙道:“趕緊去找人!”又叫來四五個快手跟著去書坊找。

林家下人見了主子眼色。自然帶著那幾個快手東繞西繞,磨蹭了半天才往書坊去,那些快手晚上出來辦差已是牢騷滿腹,又收了林雲浦的銀子,不想為難人家,於是跟著繞了幾圈。沒精打采進去拿人。

這裏丁仲元又問:“照你說余天錫回了老家?那淩蒙初呢?”

“ 余天錫地事,小地原本不清楚,都是葉端卿的朋友。老父母問葉家應該更清楚。至於淩蒙初,那也是葉端卿的朋友。有部書給他們刻印,他家工人又不全,所以暫且 擱在我這裏,將來印好了葉水心只給我本錢的,賣書什麼的都是葉家的事,所以不要說這本書,就連淩蒙初這個人小地也沒見過,老爺要是問他的事,葉端卿肯定知 道。”林雲浦雖然不知道找淩蒙初所為何事,但想來不是好事,於是只往端卿身上推。

丁仲元又是一愣,半天才說:“這麼說淩蒙初竟然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別說淩蒙初,就連梁雲林,當初要不是余天錫跟他認識,又托葉端卿向我推薦,我也是不收他地。原本說好梁雲林在我家只待兩三個月,等葉家的修竹堂開始營業就回去的,哪知道修竹堂一拖再拖,到現在還沒要人。小的早打算等梁雲林看好病回來就讓他去葉家的。”

丁仲元沉吟不語,最後才說:“不妨事,你說的這些,只要把梁雲林帶到,都能對證出來。”

“葉端卿現不是犯了事在衙門裏押著嗎,老父母問他就知道了。”林雲浦料到端卿必定會護著林家,忙搶著回答。

丁仲元抱著一肚子討好賣乖地雄心,原指望一拿就准,再揪出一個叛黨,哪知道一一說來,竟然與林雲浦半點關係也無,有些掃興,瞧著銀子面上卻又有些高興,想了半天說:“我回去自然會審他。”

又過了一陣子,快手喘吁吁回來稟報:“書坊裏並不見梁雲林,有個叫楊英的作證說他一大早就請假走了,小的們四處找,剛才在後街上有些廝像,已經追過去了,小地自個來回稟。”

林雲浦又驚又喜,驚的是梁雲林居然沒走脫,被人倒與自己一心,今後可以重用的。於是苦著臉道:“哎呀,早知道老父母要他,小的打死也不放他走,都怪我糊塗,該打,該打!”

丁仲元一件事也沒辦成,未免有些不爽,冷冷道:“你要是有罪也跑不脫,也罷,等抓住梁雲林問了再說。事情弄清之前你們家一個人也不許出城,老老實實在家呆著,隨時準備聽審。”

林雲浦恭敬答應了,丁仲元寒著臉起身,林雲浦又弓著腰一直送到大門外,又托出一盤子銀子並各色珠寶,拿紅布遮著親手遞上,只說:“小的一家人性命只在老父母身上。”丁仲元見禮物貴重,這才有了些興頭,微笑而去。

卻說梁雲林得了林福的信兒,慌裏慌張往外跑,迎頭撞見楊英來找他,未免要問,他也來不及說,只是撒腿向外,林福不得已解釋道:“衙門說他私通東林黨,要抓他,楊師傅,要是你透露說是我跑來報信,東家一家子都是個死。”

楊英不說話只點點頭,林福自去回話。這裏楊英卻站在套色部不遠處,等了一陣子見快手都來了,裝作不經意走過,果然被人叫住問梁雲林,於是答道:“梁師傅一早就請假走了。”

那些快手原沒興致抓人,大致問了梁雲林的長相穿戴,便去街上撞大運,楊英看著他們走遠,這才慢慢回去繡像部。

哪 知梁雲林出了門卻不知該往東還是往西,猶豫了好一陣子,把時機都錯過了,這邊快手在街上只走了一刻鍾便看見他,喊叫著追了過來,梁雲林慌不擇路,一徑順著 向西去了,抬眼看時,早已到了葉家門口,正要進去,忽想起葉家正在遭官司,哪能再去添亂?慌忙又朝後邊跑去,剛跑過一樹枇杷,旁邊忽地閃開一道小門,把他 拽了進去。

梁雲林一顆心幾乎跳了出來,抬頭卻是琴默,脫口道:“琴姑娘,衙門裏抓我呢,我得趕緊走!”

琴默示意他噤聲,領他到了一處房舍,梁雲林一見繡幔軟簾,分明是女子閨房,慌得就要出去,琴默一把拉住他,按在椅上,卻又開箱找出幾件女子衣服,道:“自己換上,捕快馬上就來了。”

梁雲林羞得滿面通紅,卻苦在一生老實,不知道如何拒絕人,只得躲在床背後換了,琴默默不作聲又拉他在鏡臺前坐下,替他挽起髻,擦上脂粉,梁雲林本就白皙,自己對鏡照時,也是一個年輕紅妝。

這裏剛收拾好,已聽見外面吵嚷道:“這是女人家的閨房,你們進來不得!”

又聽快手啐道:“老爺辦案,什麼閨房不閨房!剛看見走到你家牆邊上不見的,前頭一路攔著不讓我來,你再擋別叫我踢你!”

琴默忙將梁雲林推在床上,連鞋也不及脫,胡亂把被子抖開與他並肩圍坐,床頭抽出一根紅線纏在手上,翻出一個花樣笑道:“該你了,看你怎麼翻!”

說話時捕快已經闖了進來,迎眼見兩個女子偎坐一處,正在交線為戲,沈著臉道:“見有個男人進來嗎?”

琴默驚叫一聲,撲在梁雲林懷裏摟著脖子,身子剛好遮住他的臉,嬌聲道:“姐姐,他們是誰,好凶!”

梁雲林羞得滿面通紅,捕快撇撇嘴四面,這才道:“要有人進來就到縣衙告訴我去!”大搖大擺走了。

梁雲林滾下床,跪在地上面紅耳赤道:“小人衝撞了琴姑娘,琴姑娘恕罪!”

琴默慢慢起身,淡淡道:“你不必如此,你的事我都知道,你是為了周大人才惹上罪名,周大人是清官,你是好人,我本該救你。”

梁雲林顫聲道:“琴姑娘方才那樣……小人連累了琴姑娘的清名,死了也補不回來!琴姑娘放心,今天的事我一個字也不透露出去!”

琴默淡淡道:“我原是在江湖上飄蕩過幾年的,還談得上什麼名譽,你放心,我不怪你,我若怪你,方才也不肯救你了。”說著從被中翻出梁雲林的舊衣擲給他,自己出了門。

梁雲林換回衣服,只覺鼻觸仍是她衣上的淡淡體香,一時又是感激,又是惶恐,不免心旌動搖,正沒個開交之時,卻見她拿著熱水、手巾進來,道:“你快擦了臉上的胭脂,先躲在屋裏,等天黑時我送你走。”

梁雲林接過手巾,再也壓抑不住心中激蕩,脫口道:“你放

琴默一怔:“什麼?”

梁雲林認真說道:“等我安頓下來,就來接你。”

琴默怔怔望著他,不覺兩行清淚滑下,落在盆中,激起一圈又一圈小小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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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八 囹圄Ⅲ

林雲浦走進來見了禮,這才道:“今兒丁仲元去我那裏了,你可知道?我前前後後打點了將近兩千兩銀子,看樣子不大會再找我的晦氣,只是一件,我將余天錫和淩蒙初都推在端兒身上,說我不認得他們,大哥,不是我落井下石,我委實是要留住我好營救端兒出來。”

葉水心忙道:“早已商量過諸事只推在端兒身上,你不必解釋。只是如何又扯上了淩蒙初?”

“大哥還不知道?我問了跟來的衙役,說是蘇州為了抓周順昌鬧起來了。打死了兩個緹騎,帶頭地就是顏標和淩蒙初,如今已經壓在牢裏,丁仲元就是為這事才有了膽子拷打端

一聽到“拷打”兒子,黃夫人眼淚又下來了,泣道:“親家。如今怎麼救端兒?”

林雲浦面有難色道:“說不得。大哥大嫂別顧臉面,去求一求丁仲元吧,若是送禮,我家裏三四千銀子還拿得出,丁仲元是個貪酷的角色,端兒的事他拿不住憑據。咱們多送些銀子應該能行。”

黃夫人正點頭,葉水心怒道:“我絕不與那個狗官低頭!”

林雲浦知道他的脾氣難勸。只是,黃夫人哭道:“難道要看著兒子死不成!”

葉水心道:“縱死何妨,我們讀書人家,決不能向贓官搖尾乞憐!”

林 雲浦使個眼色與黃夫人,跟著道:“大哥說的也對,不如這樣。我反正已經給他跪也跪了,錢也送了,我這臉面豁出去跟他求情吧。也不值什麼。大哥只管咬住一 點:余應升是丁仲元的房師,丁仲元從前向余應升和余天錫獻過不少殷勤。周順昌他也接待過,余天錫他也大擺筵席討好過,大哥只管聯合上城裏地士紳拿這話問 他,都知道他來拜會過周順昌和余天錫不知道多少次。”

葉水心歎道:“城裏地士紳,哼,不知幾家肯說句公道話,躲禍的倒不少。好,雲浦這主意很是,我明天就去問問丁仲元,他若敢動端卿,我豁上老命不要,哪怕去告禦狀。”

“不,告禦狀沒有,你就告訴他,若是他執意誣陷端兒,你就向東廠告他跟余應升勾結。”

葉水心怫然道:“我豈能跟東廠沆瀣一氣!”

黃夫人救子心切,忙道:“親家說的有理,他最怕的就是東廠!”

林雲浦道:“又不是真讓你跟東廠結交,無非嚇唬嚇唬他罷了,你放心,我猜他斷不敢冒險。”

葉水心見如此說,低著頭尋思了半天,方才說道:“既這麼說,我唱白臉你唱紅臉,一個威逼一個利誘?”

林雲浦點頭道:“好歹先把端兒弄出來再說。”

幾 人正然說著,忽然有人在外輕輕叩門,葉水心從門縫裏看出去,卻是那長隨跟著父親一起候在外頭,慌忙讓進來,長隨急急說道:“半夜方才得空偷跑出來,老爺等 急了吧?我已經安排獄卒照顧少爺,身上棒傷認真調養一番,兩三個月就能好,老爺請放心,一切有我在內照顧。只是丁仲元把人看的極嚴,連我也見不到,老爺最 好去衙門裏打點打點,下回丁仲元要是提審,好歹讓行刑的人下手輕些。”

黃夫人不顧身份,垂淚應道:“一定,多謝你了。”

那長隨又急急忙忙說道:“要是沒大事我也不敢輕易出來,只是我聽見裏頭吵嚷,說是在城門口抓到了余天錫,丁仲元已經連夜提審,不知道會不會再牽連老爺?老爺及早提防。我得趕緊回去了,回頭丁仲元撈不到人只怕要疑心。”說著打了一躬,慌忙走了。

葉水心心下驚疑,怎麼天錫又來昆山做什麼,怎麼會被丁仲元抓住?卻不知他這一頭如何了結?

林雲浦拍手道:“好,正主兒找到了,端兒有救了!”

黃夫人忙道:“這話怎麼說?”

“丁仲元無非就是要抓東林黨獻寶,端兒地罪本來就模棱兩可,料他也不好下手的,如今余天錫落在他手裏,正是一個活寶貝,他還留著端兒幹嗎,豈不是平添負累?大哥明天趕緊找些人去衙門理論,給他敲個警鐘,我再從中花些銀錢,只怕人就能出來了。”

黃夫人喜形於色,忙道:“極好,極好,親家要多少銀子儘管開口,哪怕我賣房子賣地,兒子一定要救出來。”

“現在不提這個,我先走動著,端兒也是我地女婿,又是替若茗受過,我便是花些錢也是該黨的。如今太晚了,剛來的路上巡夜的士兵已經敲了我一記竹杠,我得趕緊回去,再被他們看見又是一場事。”林雲浦說著拱手告辭,快步出了門。

這裏黃夫人一夜未曾合眼,天剛一亮便伺候丈夫梳洗了,坐著一頂小轎四處約人去衙門評理。

卻 說端卿挨打之後,又兼牢裏潮濕陰暗,底下只有稻草鋪著可以存身,如今周身俱是酸疼的,自己看是,大腿上沒一處囫圇皮肉,轉側也是難的,只得上半身撐著,勉 強趴在稻草堆上,疼地一刻未曾睡著。將近午夜之時,只聽牢裏一片喧嚷之聲,又聽見獄卒叫道:“快拿涼水來,又昏了一個!”

端卿心道,不知哪個無辜之人平白受罪。正在默然之際,忽聽一人哭道:“這是什麼世道,昆山難道沒有王法嗎?憑什麼抓我,又憑什麼打我?”

這聲音靜夜聽來分外熟悉,靜心一想,不是天錫是誰?端卿大吃一驚,怎麼他也進了這裏?

跟著又聽見啪啪兩聲,一人獰笑道:“你還當你是貴公子,耀武揚威老爺伺候著你呢!你還做夢呢!告訴你,現如今你是亂黨,誰都打得,再吵嚷我再給你兩嘴巴子!”

天錫挨了嘴巴,卻不言語了,獄卒們累了一天,不多時也都散去,一時間牢內又靜了下來。端卿正在苦思如何跟他透個聲息,忽然聽見他那邊傳來一線低低哭聲,越哭越傷心,端卿忍不住叫道:“天錫,你別哭了,我也在這裏!”

天錫忽然聽見他的聲音,心中一喜,跟著一痛,原本還指望他能搭救則個,原來他也在這裏!不由得哽咽道:“葉兄,你怎麼也進來了?”

端卿忍痛答道:“無非為周大人的事。你先忍耐幾時,咱們都是無辜之人,料想丁仲元不敢將咱們關押太久。”

天錫哭道:“你是無辜之人,我可逃不脫!我爹已經問了貪污地重罪,如今正在抓我,要判流放哪!還不知我爹是死是活!我想著來找若茗,誰知道還沒進場這幫人就把我抓來,丁仲元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居然拿我邀功!”

端卿正要勸解,獄卒已然吼道:“作死呢,深更半夜不睡嚎什麼喪!”跟著一個人便走到端卿跟前,隔著柵欄拿棍子戳了兩下,端卿只咬牙忍痛,卻聽見天錫叫了幾聲,想是也挨了打。

獄卒散去,端卿又道:“你放心,若茗他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出去!”

天錫想應聲,又怕獄卒來打,他已吃了不少板子,聽見挨打兩字魂也丟了一半,哪里敢應聲?唯有默默垂淚而已。

端卿半天不見他回應,便也不再吭聲,朦朧合眼,一時醒一時睡地,剛聽見更鼓敲了五下,跟著便是橐橐的官靴聲,幾人闖進來大聲叫道:“老爺提審余天錫,快給我帶上去!”

天錫縮成一團不肯走,到底被兩人拖了出去,大堂上丁仲元一臉獰笑,高聲道:“快說,你跑來昆山是要聯絡那些亂黨!”

天錫一見案上滿滿一桶朱簽,頓時心膽俱裂。早先聽見過楊漣、左光鬥都是被打得肢體破碎,兀自不肯屈服,竟至於被活活打死,當時除了敬佩之外,更立下效仿之心,哪知事到臨頭,挨打竟如此之痛!顫聲道:“並沒有亂黨,只是從這裏經過。”

丁仲元一聲冷笑:“你當本官是三歲小孩嗎?如今到處在抓你,你不躲著反而大搖大擺進城,不是為了聯絡潛伏的亂黨是為了什麼?來人啊,給我上夾棍,看他招與不招!”

天錫只覺一絲涼氣自背心只穿到頂門,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丁仲元一見他昏倒,怒道:“拿涼水來潑醒了,繼續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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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九 患難Ⅰ

葉水心趕到衙門已經將近午時,丁仲元審過天錫正在衙中養神,忽報地方紳士若干人並葉水心一起求見,他自然知道所為何來,閉著眼睛自己想了一會兒, 如今余天錫已經抓到,留著葉端卿也沒多大用處,若說放他也不是放不得,只是,林雲浦無事之人還獻了一千多兩銀子,葉端卿的價碼是不是該更高些?他躊躇了半 晌,最後決定至少兩千兩才能放人,主意拿定這才穿上公服,晃晃悠悠出去。

前面果然站著五六個鄉紳,葉水心在最頭裏,一見他來,其他人又是作揖又是寒暄,唯獨葉水心寒著臉一言不,丁仲元一下便拉下臉來。眾人看不對頭,忙上來陪笑 道:“葉公今日特地招了弟等一道,要向老父母討個請,葉公,剛才在路上不還念叨著老父母的恩典嗎,怎麼一進來卻不說話了?”

葉水心哼了一聲,冷冷拱了拱手,道:“縣令大人好大的官威,又是好結實的面皮呀!聽說昨天把小兒打了個死去活來,我禁不住想問一句,前日是誰到我家來口口聲聲要救周順昌的?怎麼一眨眼功夫就成了頭一個緝拿朝廷欽犯的?”

眾人一聽是這幾句,不由得都變了顏色,葉水心的兄弟跟著來的,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衣襟,急出了一頭冷汗。

丁仲元果然變了面皮,一腔敲竹槓的歡喜都變成惱怒。冷笑道:“我當你是來討情地,原來竟是討伐!沒關係,本縣已經拿住了余天錫,只要他一開口,葉端卿絕逃不了干係,我不信昆山城還治不住葉端卿這個叛逆!”

眾人都慌了。便有一個笑向丁仲元道:“葉公想是心疼兒子心疼的糊塗了。竟說出這麼不中聽的話來,老父母宰相肚裏能撐船,千萬別與他致氣。剛路上還感念老父母 的好處,說要當面致謝呢,一時糊塗說錯話是有的,老父母千萬息怒。”一邊又推葉水心道:“剛才路上葉公不是說要親身來謝丁大人嗎。怎麼忘了?”一邊又悄悄 說:“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勸你說幾句軟話吧。打的是你兒子,難道你不心疼?短處捏在人家手裏,你這時候硬碰硬做什麼?”

葉水心被眾人擠住,不得不和緩了臉色,作揖道:“請大人高抬貴手,小兒本無過錯。都是大人一念之間地事,只要您高抬貴手,在下定知恩圖報。”

丁仲元氣猶未消。懶懶道:“我可敢指望你報什麼呢,只要你那張利口少說幾句豈不什麼都有了?就怕你管不住!”

葉水心壓著火氣道:“若是我口舌惹禍。我在這裏給你賠不是,請你高抬貴手,只要從公判決,早日放小兒回家,我自然三牲六畜大抬大擺來謝你地恩典。丁仲元冷笑 道:“照你這麼說我先前竟是沒有從公判決,徇私枉法了?我既然是這種人,又如何敢接你三牲六畜?況我又不是死人,你抬這些祭拜死人的東西給我做什麼,安心 咒我不成?”

葉水心火氣直往上撞,葉二老爺見勢不妙,慌忙扯住他,自己湊上前去陪笑說道:“家兄言語有不妥當的地方,老父母大人大量,何苦與他計較。他年歲大了,說話糊塗是常有的,都請老父母擔待,早日放出舍侄才好。”一邊說一邊往他袖裏塞銀票。

丁仲元背過身去瞧了一眼,抬頭見個“二”字,心中一喜,再往下看,卻是“二百兩”,不免有些喪氣,但一想這只是當叔叔的孝敬,做爹肯定更多,少不得又興頭起來,笑道:“都是一縣之內,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一邊笑眯眯端著茶盞,只看著葉水心不做聲。

眾人眼乖地便瞧出是要錢,忙使眼色與葉水心,葉水心忍氣道:“若是放出小兒,情願以白銀千兩孝敬。”

丁仲元砸吧著嘴道:“葉大公子何等人物,才值千兩嗎?啊,這話不對,本縣又不是贓官,要你的銀子幹嗎?”

葉二老爺忙道:“此外再奉上古玩字畫,在下雖然不才,額外也有幾百兩孝敬。”

“我手底下這些人也沒少操勞,這點夠吃地,夠喝的?罷,我並不是贓官,只是給手下人要點辛苦錢……”

一語未了,葉水心已經勃然大怒,吼道:“魏忠賢論錢賣官,你還沒巴結上他這一套倒學了個十足!好你個貪得無厭、欺師滅祖的狗官!”

丁仲元氣的拍著桌子道:“放肆,衙門中是你跳鬧喧嚷的地方嗎!”

眾人忙要勸時,葉水心一甩袖道:“你們不必勸我,我不受這口窩囊氣!丁仲元你給我聽著,你難為我,莫以為我拿不住你!你跟余應升什麼關係?你給他寫過多少表忠心的書信?余天錫幾次來哪次不是你跑前跑後奉承?說我跟東林黨勾結,我看你跟他走得更近!你揪著端兒不放是吧?好好好,我與你拼個魚死網破!我明天就上 京,去東廠告你巴結余應升,大不了我跟你都是個死!”

丁仲元哪想到他有這一手,尤其是書信一句聽得他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四月間他還給余應升寫過信,若真是讓東廠知道,這條小命也保不住了!慌得茶水灑了一袖子,強撐著說:“胡說,本縣都是從未真心與他結交,都是為了套出他們謀逆地實情。”

葉水心冷笑道:“你到詔獄的時候再向你的魏公公剖白吧!”想起林雲浦交代他唱白臉地事,又添了一句謊話,“你給余應升的信,我手頭現就有一封,莫以為我在朝裏沒有朋友,凡事切莫做絕了!”

丁仲元瞠目結舌,半天說不出一個字。眾人瞧出訣竅,忙上來打混道:“兩位切莫說僵了,一切好商量。老父母消消氣,葉公也靜靜心,不過是小事一樁,犯不上動肝 火。依我說老父母有余天錫在手裏對魏公公也有了交代,不如就放了葉公子,葉公看在老父母辛勞地份上,也該慰勞一番,兩家各得其所,如何?”

葉水心原本也不想去東廠告什麼狀,如今見好就收,袖中掏出一千兩銀票往前一扔,恨道:“拿去!”

丁仲元臉上下不來,只當沒千萬笑納,小侄的事就拜託您老了!”

眾人怕再留著又生事端,慌忙告辭,一出衙門便紛紛埋怨葉水心說話不中聽,葉水心氣憤憤的,抿著嘴一言不。

這裏丁仲元卻又氣又急,恨得摔了茶杯推了桌子,拿出銀票來,到底不捨得撕,只想不出法子怎麼整治葉水心。來回踱了幾圈,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慌忙叫來衙 役,吩咐道:“點起十來個人去拾翠街葉水心家裏走一遭,他家有一件重要的贓證,是書信模樣的一件東西,你去了也別說找什麼,只說老爺吩咐來查贓,將他家徹 底翻個一遍,凡是書信都拿來交給老爺,其他的傢伙,由著你們處置吧!”

衙役聽見最有一句,知道老爺意思是任由他們搜羅人家的金銀器皿,這樣肥美差使如何不喜?巴不得一聲,連忙點起人馬浩浩蕩蕩去了。

丁 仲元見人馬出門,心中恨道:只要我找到書信,不信治不住一個葉水心!只是眼下這口氣難消,忽然想到端卿現在牢裏,不由得一聲獰笑,再叫聲升堂,將端卿提上 來,不由分說先是三十大板,跟著取來夾棍,只問:“你爹跟余應升什麼關係?跟余天錫有多深交情?快說!余天錫已經進來了,不怕你不招!你今天要是不招,將 來余天錫招了,老爺加倍的打你!”

端卿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眼見天錫幾番過堂後氣息奄奄,哪里肯往他身上潑髒水,咬緊牙關只 說:“與余天錫曾是朋友,來往過幾回,其他一概不知。”丁仲元明知從他身上問不出什麼,無奈在葉水心那裏一口氣難消,於是將火氣全撒在端卿身上,又是夾棍 又是大板,好在長隨已給公人使了錢,下手皆不是很重,饒是如此,幾番折磨下來,端卿也氣若遊絲。

卻是葉水心出了衙門,不免要送這 些一通求情的朋友回家,如此便又耽誤了半個多時辰。此時眾衙役早已趕至葉宅,不由分說闖進家中,家人就打,見傢伙就搶,金銀細軟一件件往懷裏藏,但凡笨重 拿不走的統統推倒打碎,家中又無男人照應,唬的黃夫人躲在內房中幾個丫頭圍著痛哭,早有人跑出去到處找葉水心。

葉水心得了信趕回來時,家中已是一片狼藉,黃夫人披頭散,哭的哽咽難言,黃杏娘在旁柔聲勸慰,林雲浦滿頭大汗,兀自在相幫著收拾,葉水心氣紅了臉,吼道:“還有沒有王法,丁仲元,我與你勢不兩立!”

黃夫人抹著淚道:“那些衙役見東西就搶,又把書房裏的信件全拿走了,多虧親家來得快,塞了許多銀子才打走,幸喜地契都沒少。”

葉水心目眥俱裂,恨道:“我去找丁仲元算賬!”

林雲浦一把拉住他:“糊塗!你若是早肯服軟,哪有這樁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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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九 患難Ⅱ

入夜時天錫周身痛的無法入睡,想起從前輕裘駿馬,狡童美婢,往來俱是名公貴族,結交的都是名聞天下的豪士,哪料到有一天居然會在這陰暗潮濕、處處散發著腐臭氣息的牢獄裏過夜!想起這幾日所受屈辱,忍不住低低飲泣。

正自難過,忽聽端卿遙遙說道:“快別哭了,哭也無益,早些睡了,明天丁仲元難免還要過堂。”

天錫不由自主又抖起來,哭道:“沒想到丁仲元如此狠毒!”

端卿道:“我以為你已經安排好後路了,怎麼這時候又回來被他抓到?”

“我安排好母親,想到若茗,終是放心不下,只說丁仲元與我家有舊,想必不會為難,所以大著膽子來了,沒想到他是這麼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端 卿正要回話,忽然聽見獄卒的腳步聲,忙閉了嘴倚在牆上假裝睡熟,心中思緒翻騰,看來天錫是為了若茗才落入囹圄,這一番深情委實難得,若是有機會出去,定當 竭盡全力救他,要是若茗喜歡的是他,就成全他們吧!往日想到此節,不免心酸,此時居然心神空明,一片寧靜祥和。

翌日一早,果然拖著天錫又去過堂,端卿這裏眼巴巴送了他出去,剛要躺下,忽見獄卒神神秘秘來回道:“葉解元,有人要來看你,我見你們可憐,網開一面,待會兒人來了你莫要聲張,要是被老爺知道了,不但我得了不是,你也吃不了兜著走。”

端 卿心如明鏡,知道必是家人花了重金才得了機會進來。只是怕他們見了自己的挨打的模樣未免悲苦,忙將破衣勉強掩住,又要了水將臉洗了洗。閉著眼晴養神,靜等 見人。足又過了一頓飯功夫,才見一個青衣小帽的小廝進來,端卿只疑惑是誰,走近來一看,大吃一驚。居然是若茗!

他由不得脫口說道:“怎麼是你?快出去吧,這裏骯髒的很,不是你待地地方。”

若茗早已哽咽難言,勉強答道:“沒敢讓伯父伯母來,怕他們看見你挨打心疼。我爹給了牢頭一百兩銀子,好容易我才進來。”又盯緊看了看他,失聲道:“哥哥,怎麼打成這樣子了!”

“沒事,看上去重,其實都是皮外傷,養兩天就不礙了。妹妹快回家吧,這裏又髒又臭沒法待,要是丁仲元找上你們。什麼事都推在我身上。”

若茗又憐又愧。此時縱有千言萬語也說不出口。怔怔望住他。半天方才說了一句:“你放心。我今生決不負你。”端卿如電掣雷擊。頓時呆住。

卻說天錫上堂之後。不等挨打便叫道:“丁仲元。餘家往日並沒有虧待你。你拿住我也沒話說。只管把我解去京裏便是。何苦左打右打?我實在沒有同黨。你拿住我足夠向東廠交差。為何非跟我過不去?要是我扛不住尋了死。你怎麼向東廠交代?”

丁 仲元連著幾天拷打。見他雖然喊疼害怕。卻說不出什麼。也知道他並沒有同黨。只是今天他提他上堂。卻是另有所圖。昨天衙役回來。雖搜羅了三四十封書信。他逐 一看了。沒一件是他給余應升寫地。他想到把柄還在葉水心守著握著。真真寢食難安。思慮了大半夜。才想出一個主意。此時聽見天錫喊冤。便笑道:“我也不想打 你。好歹你我還是舊相識。罷了。要不打你也容易。我只問你。你跟葉端卿相識多久?”

天錫見他問這個。不免一愣。道:“一年有餘。”

“太少。我不信才認識一年你就把周順昌交給他。他又肯擔著性命替你跑腿。要是你說五六年還可信些。說不定葉家跟你爹也相識。”

“葉家並不認識我爹。去年我來昆山才認識地葉端卿。”

丁仲元冷笑道:“你要是這麼說我就沒法替你開脫了,來人啊,再打!”

板子打到身上,天錫才漸漸明白,高叫道:“你是要我拖端卿下水,說他也是東林黨?”

丁仲元笑而不語,一邊點點手讓衙役住了棍。天錫哎喲著喊疼,又道:“我不能這麼坑人。”

“反正他也跑不了。要是他也是東林黨,你把他挖出來就是大功一件,說不定東廠能網開一面,救他還是救你自己,就在你一念之間。”丁仲元笑微微地,心道,只要余天錫招供葉端卿是東林黨,當堂就能把葉端卿打死,葉水心也跑不了,那時候哪怕有十封信也沒用了!

天錫被拖下堂時,丁仲元的話猶然在耳邊轟響。傷口越發疼的厲害,攪得他的思緒也翻騰不止,不知何去何從。

兩人拖著他扔進牢中,遠遠聽見啜泣的聲音,天錫盡力望去,見端卿牢房跟前趴著一個小廝,想是來探監的,不由心酸,他還有家人來看,我卻已家破人亡了!往日富貴如同煙雲,一夜便飄蕩無蹤!

忽聽端卿道:“天錫回來了,你去看看他。”

天錫還在納悶,早見到一張熟悉親切地面孔,脫口喊道:“若茗!”

若茗慌忙道:“小聲!”一邊眼淚汪汪打量他,白衣破碎不成模樣,身上俱是血痕、污穢,頭髮散亂黏在臉上,頰上兩條鮮紅的鞭痕,忍不住哽咽道:“你也受苦了!”

天錫見到他,傷不覺好了一半,哭道:“你快想個辦法救我,丁仲元要打死我呢!”

端卿遠遠道:“你放心,你是欽犯,不到京裏他不敢下手。”

“可這樣一天天挨著也不成,再打兩天就成殘疾了!若茗,你快救我!”

若茗滴淚道:“我一定想辦法。如今丁仲元已經有鬆口的跡象,要是端卿哥哥能出去,我們一起活動,早晚救你說來。”

丁仲元公堂上的話不覺又在耳邊盤旋,想想居然他說的是實而若茗說地是虛。生死都在丁仲元手裏,如今要她去救,她能如何救?更何況還要等端卿出去,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莫說救人,若是有能耐,如何自己還關在裏頭!

若 茗見他呆呆坐著,還道是他身上疼,不免安慰幾句,又將帶來的精細點心從柵欄裏塞給他一些,自己折身回到端卿跟前,垂淚道:“丁仲元已經收下伯父的銀子,應 該就快放人了,哥哥再忍耐幾日,好歹救你出去。”又將包袱裏的乾淨中衣拿出來,低聲道:“外面衣服換了怕丁仲元疑心,你且將裏頭的換了,好歹舒服些。”

端卿接下一件,另一件指著天錫的方向道:“給他吧,他比我打的重,又沒人照應。”

若茗依言送去,這邊獄卒已經開始催促,只得含淚別過,心內惶不已。

這天剩下的時候丁仲元倒沒有提審,只是天錫六神無主,身子竟像坐在驚濤駭浪中的一條小舟之上,漂來蕩去沒個定時,一時思量救自己,一時又想起仁義道德,一時疼惜家事,一時又想起若茗,直到卯時,牢門上大鎖哐當一聲響,又來提他過堂了。

丁仲元坐在昏暗地大堂上,也未點蠟,一張臉半明半暗,低聲問:“給你一夜工夫,你可想明白了嗎?究竟要不要出首葉端卿?”

天錫舔舔乾澀的嘴唇:“容我再想想。”

丁仲元冷笑一聲,一抬手下人端上一碗粳米粥,又是一碗蒸蛋,若在過去天錫還要嫌粗糙,如今竟如見了龍肝鳳髓一般狼吞虎嚥下去,丁仲元笑道:“你要是招供,天天都是好飯菜,一直到送你上京,若是不招,依舊像前幾日一樣對待。你好好想想。”

天錫左右為難,不覺又掉下淚來,喃喃道:“我不能平白無故冤枉他。”

“哼,要做好漢你就得忍住這個苦,要是忍不住,趁早聽我地話招了他,非但不受皮肉之苦,包管你上京之前在這裏住的舒舒服服,如何?好歹你爹對我有過好處,我焉能一點不照顧你哪!我給你指了一條明路,走與不走,卻都看你自己了。”

直到回去牢房,猶未有個決斷,端卿關切問道:“怎麼這麼快,沒有為難你吧?”天錫不敢答話,只是對著牆壁默默垂淚。

下 半天若茗卻又來了,這次帶著食盒,裝著各色糕點並兩壺參湯,天錫喝了幾口,略覺心頭舒服些,遠遠看著若茗地身影在端卿跟前忙來忙去,不覺鼻子一酸,想道: 若是為自己害了端卿,與丁仲元有什麼分別!只是挨不得這疼痛骯髒,若是丁仲元再逼,不如死了算了!不知這牢房的牆壁是否撞得死人?

正在糾結,忽然牢門外雜遝地腳步聲,又聽見女人的呵斥,跟著牢頭、獄卒紛亂著嚷道:“老爺吩咐不許見,這是朝廷重犯!”

女子清亮地聲音叱道:“紅兒、玲兒,還不把這些骯髒鬼給我攆的遠遠的!我看誰敢擋本姑娘,沒瞧見我手上拿的是朝廷的赦書嗎!誰敢再擋,就是冒犯朝廷,死罪難逃!”

獄卒撒腿跑來,催促若茗道:“你快躲起來,給人看見我就完了!”

說話時那女子已經到了跟前,抬眼四望,撲在天錫牢門前哭道:“哥哥,我來遲了幾日,讓你受苦了!你放心,我已經求了赦書,你馬上就能出去,我立刻帶你走!”

若茗正躲在暗處,聽見這聲音十分熟悉,大著膽子偷眼一瞧,來人削肩細腰,面若秋水,眸中透出一股清冷寒光,臉龐比先前越發消瘦可憐,不是邢縈鳳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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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七十九 患難Ⅲ

邢縈鳳此來,非惟若茗吃驚,就連天錫也十分意外,滴淚道:“你怎麼來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邢縈鳳一看見他,早已滴 下淚來,泣道:“我上個月知道伯伯出了事,立刻趕到京裏,原想若是有力量,一定要救出伯伯,不想他與廠公結的宿怨太深,如今東林黨幾個領頭的都死在獄中, 沒有人敢攬這件事,我只好先捨下此事,四處托人照顧伯伯不要受刑。後來聽見判了你流放 之罪,我快急死了!趕著去求我幾個在朝裏為官的表哥,好容易才求到一紙赦書,我八天前出的京城,以為你在無錫,誰知到處找不到,我忙亂了幾天,後來才聽說 你被昆山縣抓捕在獄,我又慌忙趕了過來,哥哥,你快跟我出去吧!”

若茗在暗處聽見這些話,心中也是一熱,邢縈鳳雖然行事果決狠辣,對天錫倒是真好!

天錫也熱淚盈眶,從柵欄中伸出手來握住她纖細的手指,哽咽道:“難為你了。不管我是死是活,我都感念你的恩德!這一路上受了不少苦

邢縈鳳含淚笑道:“沒事,我都扛得住,只要你沒事就好。”

若茗忍不住走出來,輕聲向邢縈鳳道:“鳳姑娘,好久不見,實在多謝你了。”

邢縈鳳乍一見她,不免吃了一驚,向天錫問道:“她來看你的?她怎麼不救你出去?”

天錫忙道:“她來看葉世兄,順便給我帶點東西,這些天多虧她照顧。”

邢縈鳳看了看若茗。雖然並未翻臉,卻也不大高興,冷冷道:“這裏是你家鄉,照理說是該由你照顧哥哥,你怎麼讓他受這番苦楚!他被打成這樣,你難道就一點辦法也沒有?為何不出去求求人,哪怕少挨些打也是好的!”

話雖不中聽,但若茗此時計較不得,仍然微笑道:“鳳姑娘一路辛苦了,若是天錫能能夠脫困。我一定賠罪。”

邢縈鳳冷冷看了她一眼。轉過頭對天錫道:“哥哥,你道我為你求這一紙赦書容易嗎?我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為了一個不相干地男人在京裏跑了十來天。我,我都不知怎麼跟舅舅們解釋……”一邊說著,一邊早淚流滿面。

天錫見她比從前更瘦。纖腰竟然不盈一握。心下也十分感動憐惜。含淚道:“妹妹對我地好我都記下了。容我今後慢慢報答。”

邢 縈鳳不答。只是泣道:“我兩個舅舅家地表哥。並我姑姑家地表哥。如今有在刑部地。有在吏部地。也有在錦衣衛上當差。我挨個去求了。又哭又跪。他們都說我瘋 了。為了一個無親無故地男子居然遠行千里。抛頭露面去求人。哥哥。我不怕丟臉不怕吃苦。我所做地一切都只為保哥哥一命。哥哥。我這番苦楚你可體諒?”

天錫地眼淚吧嗒吧嗒落在手背上。哽咽道:“鳳兒。我原來不知道你對我這麼好。你放心。只要我保住這條命。今後一定好好報答你。”

“你可知道該如何報答?”

邢縈鳳一語未了。丁仲元已經寒著臉闖了進來。喝道:“快把這目無王法、大膽犯禁地野女人給我拿下!”

邢縈鳳帶來地丫頭並幾個護衛地家人慌忙攔在身前。丁仲元越生氣。又叫了一聲:“快來人。都死去哪里了!”

早見邢縈鳳慢慢站起回,冷冷道:“你就是丁仲元?就是你抓了我余家哥

“好大膽的女子,竟敢直呼本官名諱!你來找余天錫,哼哼,你必定也是東林黨的餘孽!來人哪,快快押了她,老爺要親自審問!”

“ 不用你審,我地來歷我一一細說給你聽。”邢縈鳳示意家人退下,慢慢走到丁仲元面前,平靜說道:“我姓邢,無錫人氏,一個舅舅是前任輔方從哲,另一個舅舅無 官無職,但有一個學生現任東廠副指揮使,我姑丈現任陝西道巡撫,一個表哥現任吏部員外郎,一個表哥現任大理寺少卿,還有一個表哥現任刑部給事中。我父親並 無官職,只是商人,我也只是平頭百姓,丁仲元,你若是要治我的罪,儘管報上,我絕不皺一皺眉頭。”

這篇自報家門聽的丁仲元額上豆 大的汗珠不住滾下來,原來這女子如此大有來頭!她的親戚哪一個不比自己官職高出許多,更有在東廠和吏部任職地,不用說都跟魏忠賢有瓜葛,豈敢得罪!慌忙陪 笑道:“下官有眼無珠,得罪邢小姐,切望恕罪!小姐怎麼到這裏來了?這骯髒的地方不是貴人來的,快請到府裏坐一坐,下官定當好生款待。”

“ 我不得不來,因為你有眼無珠,抓了無罪之人。”邢縈鳳自袖中取出赦書,冷冷說道:“白紙黑字,丁大人應該不會不識字,自己看一個字地看過去,只見寫地明明 白白,乃是赦免余天錫一概罪行,即日放出,底下彤紅的大理寺、刑部、東廠三個大印。丁仲元慌忙低了頭,雙手將赦書舉過頭頂,恭恭敬敬送到邢縈鳳面前,高聲 道:“下官誤抓好人,下官該死!”又向身後喝道:“還不快放了余公子!”

獄卒巴不得一聲,飛跑著開了牢門,恭恭敬敬扶出天錫,又忙著給他摘掉身上地稻草,丁仲元滿臉堆笑道:“恭請余公子和邢小姐到前面敘話。”

天錫忙道:“鳳兒,葉世兄也被他抓了進來,你讓他也放了吧。”

丁仲元幾乎要脫口說道:不妨事,我馬上放人,多少人都放!

邢縈鳳頓了一頓,慢慢向身後望去,卻只是沉吟不語。丁仲元心中突突亂跳,糟了,難道她見葉端卿挨打太重,心裏生氣嗎?看樣子他們都是相識,這一番得罪只怕不輕,兩個都是她的朋友,這禍闖大

誰料邢縈鳳想了半天卻,道:“丁大人先出去,我有幾句話要跟余家哥哥商量,待會兒再去見你。”

丁仲元忙道:“小姐請隨意,隨意。”又吩咐牢頭快送來香茶,自己倒退著出了門,只覺兩腿軟,心內感慨不已,怎麼如此倒楣趕上這世道,東廠跟東林黨還沒攪清,怎麼又攤上一個兩邊都有瓜葛地人,這是倒的什麼黴!

他身影剛一消失,邢縈鳳便道:“哥哥,我剛才說地你可聽見了?你今後要如何報答我?”

天錫正色道:“妹妹說什麼就是什麼,傾我所有罷

這裏若茗低聲向端卿道:“她既然有辦法,何不也求求她,早些救你出去?”

端卿搖頭道:“不能求她,你剛才沒聽見她報的那一串官職嗎?如今在朝為官,又能說的上話的哪一個不是魏忠賢的鷹犬?我不能求東廠的人來救我。”

他聲音雖低,邢縈鳳卻早聽見了“鷹犬”二字,向他那邊望了一眼,冷冷笑道:“原來還有人喜歡待在這裏。哥哥,你是否嫌棄我是求了廠公才救的你?”

天錫此刻但知能夠逃出這鬼地方,哪里管是誰來救!忙道:“顧不了那麼多,先出去再說。”

邢 縈鳳冷笑道:“還是哥哥明白,那些不知道自己生死的,怎麼還有臉去評論!東廠怎麼了,東廠既能把人放了,就能再把人抓回來,到時候吃虧的不知道是誰!哥 哥,老伯母現在哪里?我立刻派人去接了來,必定要把你們安置妥當。伯父我雖沒力量救出來,但是有我照應,在詔獄也不會吃太大虧。”

天錫慌忙作揖道:“全靠妹妹了!”

邢縈鳳微微笑道:“只是一件,從今後你切莫再提東林黨,也切莫與東林黨的人來往,若是他們找上你,你立刻到官府出,這樣方能脫開干係,不然給東廠的人知道了,又是一樁罪過。”

“多謝妹妹,我一定牢牢記著。”

“你先別忙謝我,你只說今後如何報答我?”

“但憑妹妹吩咐。”

“好,我只要你做一件事,”指著若茗道,“我要你從今往後,再也不見她。”

天錫大吃一驚,頓時說不出話來。若茗靠著牢門坐下,低垂了頭,一言不。

邢縈鳳看看她,又看看天錫,笑道:“我不喜歡林若茗,她處處與我為難,哥哥卻處處護著她,這讓我十分不快。哥哥,你可答應從此不見她?”

天錫此時早已心如明鏡。往昔與若茗的滴滴答答,走馬燈一般從眼前閃過,心中委實難以割捨。只是抬眼一看邢縈鳳神色,知道她素來說一不二,若是不答應,她翻臉無情,難道從此老死獄中?或流放邊境?

幾天來所受的種種苦楚越疼的難耐,天錫心亂如麻,看向若茗時,她坐在陰影中,雖瞧不見臉色,只是身形綽約可愛,令他又愛又憐,越舍不下。

邢縈鳳淡淡一笑,歎了口氣。

天錫被這細微的聲響驚醒,猛抬眼看見她手裏的赦書,舌頭便似不受控制,脫口說道:“我聽你的,我跟你走,從此不見林若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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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八十 關雎Ⅰ

幾天之內,昆山縣鴉雀不聞,無論東林黨還是東廠,都似從沒生過的事情一般,一點聲息也無。葉水心急的白了一半頭,幾次往衙門裏去,丁仲元只是閉門不見,越連升堂也不肯了,長隨趁夜出來透信,只說丁仲元懊惱異 常,一些證據沒有,一個人也拿不住,如今已有撂挑子不管的念頭,端卿只在牢中關押,並未再受拷打,葉水心這才漸漸放心。

只是一 件,自那日眾衙役打夥來砸搶之後,葉家貴重的擺設之物要麼損毀,要麼被搶,一所大院落空空蕩蕩,儘是碎瓷片、破硯臺,乃至葉水心的藏書也被撕毀不少,好好 一座大宅頓時有了蕭索氣象。黃夫人連日受驚,又兼擔心兒子,心疼舊疾又犯,不能理事,每日只躺在床上求醫問藥,葉水心因此又平添一段煩惱。

若 茗已許久沒有心思打點書坊,就連林雲浦也無暇他顧,只把刻印的事交給楊英,賬務的事交給王先生,自己帶著女兒,日逐在葉、林兩家,走馬燈似地忙個不住。若 茗每天親自給黃夫人奉湯侍藥,儼然如女兒一般,又指揮著將內宅收拾的乾乾淨淨,黃夫人心裏無限感激,暗自打定主意,無論丈夫怎麼說,這個媳婦絕對要認。

葉 水心久已不管家務,如今端卿不在,恰如失了一條臂膀,只得強打精神計算這次的損失。只是田租、地契、賬務何等繁雜,他哪里慣做這些事?顧了這個忘了那個, 時常急的火冒三丈。只得將修竹堂所有生意暫且停下,專心照應家裏。黃夫人見他如此忙亂。少不得抱病將家裏損毀以及被搶的東西列了單子,又細細告知地租、賦 稅等各樣情形。葉水心花了七八天功夫好容易理出頭緒,一見家道已如此衰落,一愁眉不展。

這天林雲浦剛來,他便道:“這一次除了打 點丁仲元地銀子,光這宅子裏毀的東西就值兩三千銀子。多年積攢地古董、玩器全沒了。我素日又沒有積蓄,如今手頭剩下的還不到一千兩,照家裏往年地開銷情 形,頂多再能支撐兩年。雪上加霜的是今年年成不好,春季的租子還沒有往年一半多,來日交稅時只能吃老本。修竹堂前幾個月勉強收支相抵。如今端兒不在,我也 沒精神管,一件活沒接。只租金和工錢兩項一月就要幾百兩銀子,唉。這一次我家著實吃了大虧了!還不知下半年能不能維持下去。”

林雲浦勸慰道:“只要地契、房契沒丟就好,下半年要是年成好盡能補得上。端兒回來後生意接著做,不愁沒有生計。你儘管放心。別的幫不上忙,錢我還攢了些。”

葉水心一聲長歎:“只要丁仲元還在昆山,這地方,就沒法再住。”

兩人相對無語,都起了移居的念頭,只是往哪里去?

半晌,林雲浦回過神來,懶懶說道:“剛得地消息,顏標、楊念如這些在蘇州帶頭毆打緹騎的已經被當眾處斬,這事應該告一段落了,想必端兒也快出來了。”

葉水心不覺老淚縱橫,道:“原來衣冠之輩還不如這些市井小民有俠義之心!像丁仲元這樣的禽獸,為何他偏托生在讀書人家!”

“只是我奇怪,怎麼沒聽見淩蒙初的消息?按理說他跟顏標罪名差不多,難不成那些人憐他有才,法外開恩?”

兩人正想不出原因。忽然聽見外面一聲喊:“爹。娘。我回來了!”

葉水心身子一震。拔腿邊往外跑。卻是一身布衣地方卿。歡天喜地往門內跑來。葉水心歷經離別。此時顧不得矜持。一把抱住兒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淚如雨下。

方卿也哭了多時。只說:“孩兒不孝。家裏邊可曾受了牽連不曾?聽說這邊也在到處抓東林黨。”

葉水心歎道:“你哥哥給關在牢裏。你娘現今病著。”

方卿大吃一驚。撒腿便向內宅去。一邊喊道:“爹你招待一下淩大哥!”

葉水心這才看見門內站著一個黑衣地青年。劍眉星目。相貌極為俊朗。只是神情蕭索。令人難以親近。

方卿這沒頭沒腦一句“淩大哥”,葉水心也不知他是誰,卻好那青年走進來躬身施禮,道:“淩蒙初見過葉老伯。”

林雲浦忍不住道:“你沒事嗎?聽說顏標已經處斬

淩蒙初看他半天,方才道:“這位敢是林老伯?”

“對,老朽林雲浦,淩先生快請進屋坐。”

幾人進了屋,林雲浦忍不住又問,淩蒙初淡淡道:“我蒙人搭救,保住性命,正要返鄉,恰好令公子聽見到處抓人,放心不下也要回來探望,我便順道送他一程。”

林雲浦聽他嘴上雖說地輕巧,臉上卻一派悲慟神色,似是藏著無數傷心事,卻又不便追問。三人又說了幾句閒話,卻見方卿和若茗一起進來,若茗一臉欣喜道:“淩大哥你沒事?太好了!眉娘

淩蒙初緊抿雙唇,只勉強擠出一個笑向她點頭致意,卻並不答話。

若茗雖有無限狐疑,當著長輩卻不能再問,只得招呼著擺飯,眾人雖都存著心事,依舊飲了幾杯紹酒,說了些寒暄客氣之話,更有方卿久未歸家,不知有多少話要問,席間這才熱鬧幾分。

若茗雖沒有入席,然而往來之際,早現淩蒙初一言不,只是蹙眉飲酒,心中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直忍到席散之後淩蒙初到花園散步,這才跟了出來,輕聲問道:“淩大哥,你既要還鄉,怎麼不見眉娘姐姐?”

淩蒙初沈默許久,苦澀答道:“眉兒,眉兒,這一生我再也見不到眉兒了。”

若茗大吃一驚,忙問道:“難道是為了在蘇州的事?難道官司牽連了她?”

“是我牽連了她。”淩蒙初眼中漸漸泛起一層水光,“我與顏標一起被逮,原是判了斬立決,眉娘連夜趕去無錫,自願嫁入邢家,只求邢老爺出面救我。我就這麼出來了,只是再也見不到眉兒……”淩蒙初地聲音漸漸低下去,“若是我事先知道,寧願死,也絕不讓她去……”

若茗明知該安慰他幾句,無奈沒一句覺得合適,只能默默陪著他垂淚。淩蒙初傷感片時,複又苦澀一笑:“我們義兄妹三人,竟沒一個得了好結果,眄奴青燈古佛,松雲少年早夭,我又註定要孤獨終老……”

風吹草低,蟬聲盈耳,水面上浮萍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若茗感傷難言,誰不道他們是一對神仙眷侶,哪知花紅不過百日,也只是浮世中一段憾然的姻緣。

淩 蒙初停了多時,又道:“我出獄後馮夢龍來找過我,勸了我好些話,又給我湊了些盤纏,還要我告訴你一聲,他地書就快寫完了。看到他讓我有許多感慨,同是在世 為人,同是吃文字行當這口飯,他何等超然灑脫,我卻何等抑鬱沉重。從今後,我只一心一意奉養老母,安靜過鄉村生活。若我有福,《拍案驚奇》能像他的《三 言》一樣眾口稱讚,便是我前世積德

若茗默默陪著他走了一陣子,到花園門時,淩蒙初道:“你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若茗剛要走,卻聽見他道:“人世間情緣最為難得,葉公子為人端正,待你一片熱忱,願你好生珍惜。”

當 晚林雲浦在家設宴為方卿接風,雖然礙著不知道葉水心怎麼想未曾明說方卿與憶茗之事,然而一舉一動裏都是以女婿地禮相接待。葉水心經此一番磨折,將兒子看的 比任何事都重要,早已在心裏原諒了方卿,此番方卿回來一句埋怨話也未曾聽見,只受到爹娘歡天喜地地接待,心中只悔未曾帶憶茗同來。

黃夫人也抱病前來,在黃杏娘跟前一再誇讚若茗懂事,又拉著她的手悄悄道:“等我病好了,咱們一起去蘇州探望憶茗,你說好不好?”黃杏娘喜得兩眼含淚,點頭不住。

平時葉水心夫婦到林家,幾個姨娘都不上前,如今吃了一半,葉水心便道:“請幾個姨娘也來吧。”

林雲浦愣了一下,再看黃夫人,也說:“讓她們都來

不多時閔柔幾個進來,告了坐坐下,個個局促不安,不知為何忽然叫她們來,葉水心看一眼黃夫人,黃夫人笑道:“妹妹們別拘束,今天有喜事,特地叫妹妹們一起過來。”拉過方卿,笑道:“我們已為這個不成器的兒子聘定了你們家憶茗,今日正是定親的喜宴。”

林雲浦夫婦事出意外,先是面面相覷,接著喜上眉梢,林雲浦便道:“小女少不諳事,以後都靠親家調教,方兒多擔待吧!”

內中唯有閔柔約略猜了個大概,鬆口氣想,這一樁孽緣終於了結!喬鶯兒一向慣說嘴,忙道:“大喜事,大喜事,早說是一雙佳偶呢!”

方卿又驚又喜,心知從此可見天日,顧不得別的,當即跪下先向林雲浦夫婦道:“小婿拜見岳父岳母!”又轉向葉水心夫婦,含淚道:“孩兒謝過父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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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八十 關雎Ⅱ

余天錫脫罪,顏標處斬,梁雲林不知去向,淩蒙初無罪開釋,眼見手裏的王牌一張張丟掉,丁仲元懊惱不已,越覺得牢中的葉端卿礙眼。只是受了葉水心一場氣,難道就這麼白白放掉?因此只延捱著不肯放人。

方 卿在家等了幾天,不斷頭的聽見說哥哥要出獄,卻久久沒有下文,他不放心憶茗一人在家,只得先回蘇州,說好有消息就來。葉水心雖然也十分掛念,但他既恨丁仲 元狠毒,又知端卿沒有罪名終要出來的,便不肯再去求丁仲元。丁仲元懷著一腔私憤,越將端卿看的緊了,雖然未曾拷打,卻也嚴令不得探監,林雲浦心疼女婿,瞞 著葉水心向丁仲元送了五百兩,十天之後終於開釋出獄。

端卿臨水自照,眼見蓬頭垢面周身遍佈傷痕,便沒敢直接回家,先打一轉到了林 家,林雲浦見到他,幾乎要落下淚來,只見身上臉上都是剛剛結痂的血痕,仍舊是入獄時穿的青色長衫,早已經零落破碎不成樣子,好在裏面穿著若茗送去的中衣, 不至於太破落,頭披散著,許多已經打結,十根手指有五六根都已經扭曲,沾滿了血污,看來丁仲元下手果然狠辣。

林雲浦心中暗罵了一句“王八羔子”,慌忙令林福取衣服端水,將端卿裏外的衣服都換了,梳篦了頭,洗淨了手足,傷疤之上都塗了藥水,收拾完之後,雖然一塊塊疤看去仍是觸目驚心。好歹沒才進門時那樣悽楚可憐。

恰巧此時若茗從葉家回來,聽見端卿來了。三步並作兩步跑進書房,一見端卿便兩淚交流。泣道:“哥哥,終於回來了。”

端卿微笑道:“快別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嗎?剛剛洗漱過的,好容易才將牢房地氣息丟掉。”

若茗哪里忍得住眼淚,正在難過之際。林雲浦道:“別只顧著哭了,快讓他回去看看爹娘吧。”

若茗答應著,卻又捨不得與他分開,於是一路跟著他來到葉家,到門口方說:“我回去了,明天再來照顧伯

端卿知道她不好意思。便也不挽留,目送她走遠,這才進門。家人一瞧見他,早高聲叫著向內跑去:“少爺回來了。少爺回來了!”

葉水心搶出門來,看見果然是兒子。由不得老淚縱橫,一把抱住哭道:“端兒。你受苦了!”

黃 夫人在丫頭的攙扶下也趕了出來,扯住端卿地胳膊哭了不住,又細細向臉上看著,落淚道:“臉上這麼多傷疤!丁仲元收了銀子還打你,老爺,難道咱們就拿他沒有 辦法道:“這都是才進去時打的,沒事,已經好多天沒過堂,一直在牢裏養著,除了髒點,別地都還好。娘,外面風大,咱們進去說吧。”

黃夫人顫巍巍地扶住兒子。雖然進屋只有幾步路。仍然不住地瞧看。生怕一不留神兒子又不見了蹤影。葉水心在後面跟著。樂地合不攏嘴。

當晚一家三口坐在一處吃飯。說起方卿回來地情形。黃夫人笑道:“我看方兒穿地戴地都是平常。憶茗看起來不甚會打理家事。真讓我不放心。要是能過去照顧著就好

葉水心道:“你又來了。我怎麼看方兒比從前懂事了呢?可見娶了媳婦還是好。再說若茗那麼能幹。憶茗是姐姐。難道還不如她嗎?”

黃夫人笑道:“我不過白說一句。不放心罷了。端兒。你是去過地。你覺得他倆怎麼樣?”

端卿笑道:“他兩個極好。如今方兒種花栽樹。憶茗養雞做飯。都比在家時能幹多道:“果然如此就最好了。如今既已說明白了她倆地親事。乾脆過一陣子就讓他們回來。大大方方地成了親過日子。我也放心。他們諸事也有了依靠。豈不兩全?”

葉水心沉吟道:“再等等吧。畢竟憶茗服喪剛滿一年。萬一有人說三道四。她聽見豈不要難堪。”

一句話說的黃夫人也躊躇起來,蹙眉道:“說到這裏,我還是有些擔心外面的言談,真要是他們回來,肯定免不了有人議論,唉,卻又讓我心煩。”

葉 水心道:“由他們去吧!我如今諸事都看開了,我葉家為難至極的時候,遍城地故交只有三四個肯出來說句公道話,真心替咱們打算的,除了二弟就是雲浦,如今咱 們扛過來了,難道他們倒又找到話柄來亂嚼嘴不成?誰若在背後議論,我就當面問著他,我落難時你這些仁義道德忘到哪里去了!”

端卿笑道:“我已經出來了,父親何苦跟他們計較?人們凡事先顧忌自己安危也是常情,再說丁仲元如此歹毒,他們自然畏懼害怕不敢上前。”

葉 水心歎道:“端兒倒比我想的明白。說起婚事,你是哥哥,原該你先娶親地,哪知道陰差陽錯,倒讓方兒搶了先。端兒,經過這一回事,我想通了許多道理,若茗是 個極好的孩子,難得你們一心,又難得雲浦和我如此相好,從前是我太迂腐,如今你回來了,不如明天就去她家把你們地婚事定下來吧!”

端卿既已知道若茗心意,此時自然大喜,只不好說出口,黃夫人笑道:“極好,我一直盼著若茗過門呢!就是明天吧,如今也別講究什麼黃道吉日了,端兒能回來,就是最好的日子了!”

翌日一早,葉水心和黃夫人穿戴了,叫上二老爺做媒人,套上車子鄭重趕往林家,並不像往日那般自己進門,而是將車馬停在外面,吩咐門房通報。林雲浦得了消息,早已猜到事出有因,慌忙攜黃杏娘一同出迎,葉水心老遠就笑道:“今天老夫攜家眷親自上門提親,雲浦不怪我簡薄

林雲浦忙笑道:“豈敢,你我通家之好,還論這些做什麼,快請進吧!”

此時合宅都已得了消息,劉桃兒兀自疑惑道:“大姑娘地親事不是那天已經定了嗎,怎麼今天又來?難道是說那天不夠隆重,所以特地再送庚帖?”喬鶯兒猜道:“是不是那天沒有媒人,所以今天補一次?”

唯有若茗猜到是怎麼回事,歡喜中透著羞澀,躲在房裏不肯出來。

剛一落座,葉水心便笑道:“兩個孩子的事咱們原來就商議過,庚帖也換過,我今日帶著舍弟權作媒人,把這事敲定了,好商議一個好日子過文定。”

林雲浦笑不攏嘴,只說:“都看你們地意思,哪天都好!”

黃夫人含笑道:“近來家裏遭了難,親家也是知道的,聘禮我們一定盡力置辦,只怕還是簡薄,你們多擔待

黃杏娘忙謙道:“咱們兩家不論這個,只要孩子們好就行。”

這裏談笑風生,一邊遣人通知內宅,三個姨娘聽見,個個都說應該,卻又有些疑惑:兩兄弟娶兩姊妹,親上做親倒是不錯,只是這次序又不對,該誰先嫁誰後嫁呢?

五 日之後,葉家隆而重之的下聘,雖然家道不比從前,葉水心仍是極力置辦,林雲浦一再說隨意便好,然而葉水心想到林家諸多好處,仍從所剩不多的積蓄中提出一大 筆,大吹大打、風風光光地把事情辦葉水心又親自登門,要與林雲浦一醉方休。兩人都將客人交給夫人接待,在書房中支開洋漆小幾,自斟自飲,好不自在。葉水心 便道:“端兒的事情辦過,再把憶茗跟方兒的事重新辦一次。只是消息傳出去難免有人背後議論。論理我卻不怕他們,只怕憶茗聽見了心裏難過,親家可有什麼法子 嗎?”

林雲浦早已想過多時,此時娓娓道來:“經過端兒這一樁事,我一直覺得只要丁仲元不走,昆山便沒法待。你們倆已經結下冤仇, 難保以後他生個什麼名目暗地裏整治你,依我說不如先去外面過幾年舒心日子,每年只過來收收租子,橫豎那混賬東西任滿了是要滾蛋的,到時候再回來豈不是好? 正好也躲開這些閒人的議論,咱們耳根清淨。”

葉水心笑道:“我也有這個念頭,只是往哪里去才好?”

“不然就去方兒那裏?聽若茗說那邊甚是清淨,住的都是讀書種子,也不辱沒你。再說從周順昌一事看來,蘇州人都是有血性的漢子,比咱們這裏人情厚密多了,想來去那兒無不合心的。”

林雲浦想了一會兒,笑道:“倒是個好主意,我回去跟內人商量一下,她一直惦記著方兒,聽見這消息肯定高興,只是你的書坊怎麼辦?”

“ 一挪過去唄,在鄉下開書坊,豈不還省些租金?我早想好了,你我年紀大了,若茗嫁過去還得操持家務,今後書坊就得仰仗端兒了,修竹堂已經兩個多月沒有生意, 再辦起來諸事困難,不如咱兩家合夥在蘇州另開一家,原有的工人願意跟去的就跟著,不願意的算清工錢走人,一應傢伙都是現成的,帶過去就行,豈不更合式?你 我也可以歇歇,安靜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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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八十 關雎Ⅲ

這一番直收拾了將近一個月才諸事妥當,葉水心的意思,便要若茗和端卿在此結了親一起走,林雲浦一來捨不得女兒,二來覺得諸事忙亂,辦喜事未免倉促,於是說到蘇州後再辦,葉水心笑道:“到那邊人生地不熟,只怕親友來的太少,面上不好看。”

“你我心知意知就行了,管這些做什麼?再說兩地隔的又不遠,實心要來的肯定也來得了,怕什麼?”

葉水心想想也覺有理,便找來天文生揀了兩個黃道吉日,一個搬家,一個迎娶,提前將喜帖在親友中散了,眾人免不得道喜,又聽說他要搬家,那些厚道的便傷感起來,直說大喜之日一定趕去。

坊 這邊,修竹堂早已關張,說了前往蘇州之後,只有三五個年輕人願意一起去,林家書坊卻大半都說要跟東家共生死。林雲浦雖然高興,但想到那些歲數大、有了兒孫 的再要遷居未免太麻煩,便從厚了遣散費,囑咐他們另尋門路,若是生計無著儘管去蘇州投奔他。繡像部自梁雲林走了以後,周元好容易出頭。哪里捨得下?早將忠 心表了又表,一心要跟著走。楊英因為梁雲林一事深得林雲浦信任。此時自然也要跟著的,他新招的小學徒但凡願意去地。也都額外給了安家費

如今諸事齊備,雇了十來輛大車拉傢俱細軟,又是十來輛騾車拉雕版等物,粗重的器具都已舍了,林雲浦將自家宅院租了出去。葉水心卻留了一房家人在家照看,只說丁仲元走了之後還回來。

將 走地前一天,琴默卻忽然說不走。葉水心還當她不好意思再跟著,忙道:“你切莫見外,別說我了,就是你林伯伯也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照顧好你。如今我們都走, 怎麼能單留下你一個?快別說了,收拾了東西走吧。你林伯父在那邊已經給你留了一個院子,極是清淨。你們爺倆單住在那裏豈不好?”

琴默微笑道:“師父代我向林伯父道謝吧,我委實不能過去。”

葉水心聽見這句話。又驚又喜,她居然肯說一個謝字。看來已經不再恨怪林雲浦,只是她為何不肯走?

問了多次,琴默只是不肯說,末後若茗背人處細細問了,回來歎道:“她是要等梁師傅,當初梁師傅走時說過,只要一安頓下來就來接她。”

眾 人都是大吃一驚,不知他兩人幾時定下的約定?細想一想又覺十分合適,梁雲林寬厚誠實,必定能好好對待琴默,如果能成,不失為一樁好姻緣,只是又擔心梁雲林 不知去了哪里,幾時回來。琴默只淡淡答道:“他一天不來我等一天,一年不來等一年,我只管替他奉養老母,和我爺爺一起度日罷了。”

林 雲浦原要帶著梁雲林地老娘一起到蘇州地。如今聽她如此說。只得把梁老娘送去葉家跟琴默一起住著。不免又想到她今後衣食無著。於是厚厚置辦了一份妝奩。只當 是送女兒出嫁。親身送了過來。琴默哪里肯收?再三再四推辭。末後林雲浦垂淚道:“我欠你姑姑太多。她已經去了我沒法盡心。你要是再不讓我有機會償還。這輩 子就是死了也難以幾套衣服飾。其他地堅辭不要。林雲浦無奈。悄悄買了三十畝上好地水田。將地契硬塞給楊五。這才放心離開。

啟程當天。昆山幾乎半城地人來相送。念起葉水心素日厚道待人。不免都落了幾滴眼淚。害地葉水心幾乎後悔離開。最後想起端卿入獄時家裏地冷清。這才狠下心腸。與眾人揮手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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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茗進門後獨自坐在喜幛中,又羞又喜,只垂了眼簾瞧著地面,大氣兒也不敢出一聲。向晚時才聽見端卿腳步虛浮地踏了進來,早有喜娘遞上秤桿,若茗從 障面底下瞧見秤桿的尾巴,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卻半天不見動靜。正在疑惑,忽聽端卿道:“葉端卿何德何能,今生得與妹妹相伴,老天待我何等之厚!”

若茗只覺鼻子一酸,忍不住便要落淚,想起正是好日子,忙又忍住,忽覺眼前一亮,蓋頭已經掀起,珍珠障面搖擺的縫隙中,早已瞧見端卿熟悉、親切的面容。

端 卿乍見美人,恍惚如在夢裏,況又多喝了幾杯酒,眼花地難忍,忙揉了揉眼,仔細一看,可不是心心念念想著的那個人嗎?如今她一張俏臉籠在紅燭光暈裏,神情亦 喜亦悲,越令人心旌動盪,難以割捨。端卿情不自禁,脫口說道:“今日得與妹妹成親,葉端卿心滿意足,今後定當一心一意對待妹妹,此生絕不相負!”

若茗含淚帶笑答道:“此生絕不相負。”

喜 娘見他們說情話,忙忙退下,只剩下豆丁與繡元兩個守門的一句句聽地真真切切,無不捂著嘴偷笑。又聽見裏頭端卿的聲音道:“今朝花正好月正圓,如此良辰美 景,怎能辜負?”跟著是倒酒地聲音,豆丁大著膽子偷眼一看,兩人交疊了右臂,正在喝交杯酒,端卿含情脈脈的目光看地豆丁也覺臉上一熱,忙低聲招呼繡元:“ 快看,姑爺跟小姐喝交杯酒呢!”

兩人正偷瞧得有趣,忽然撲撲兩聲紅燭吹熄,跟著是簾鉤與帳子上的掛地金壓枕相碰出的清脆聲響,豆丁捂著嘴笑道:“歇了,歇了!”

繡元紅著臉吃吃笑個不住,忽然想起從前若茗教過的詩,豈不正與眼下的情形相符?忍不住念出聲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豆丁撇嘴悄聲道:“就你會念,難道我不會麼?”探頭向裏,高聲念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跟著咯咯一聲笑,扯著繡元跑了出去,繡元百忙中反手一勾,五彩盤花簾應聲落下,將洞房遮了個密不透風,此時縱然滿室春色,卻非外人所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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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態炎涼
sap 23.11.2009 til 26.11.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