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29

i read 《一切也願意》

******
《一切也願意》
詞:向雪懷 曲:蔡國權 編:盧東尼 唱:關淑怡

點起火一堆 月夜沒有睡
靜靜在深夜洒過絲絲雨水
我怕會失去 你說不要睡
分秒願可共對

*
若是沒顧累 為何又洒淚
命運若真的可以痴心永許
那怕有心傷 那怕風與浪
一切亦可面對
誰愛我愛得真 怎會一點也不知
誰個會有一天 沒有心事
*

#
情意若延續心生歉意
痴心與夢不可同時
若你令我死心 離別更輕易
你若明白今天我已
偷偷放下千般愛意
莫說為你犧牲死也願意
#

Repeat * #

******

李克勤,關淑怡 - 一切也願意 live



========
當離別,偷偷放下千般愛意
sap 29.06.2009

2009/06/27

i read 《歎十聲之一:溫玉》

《歎十聲之一:溫玉》
作者:goodnight小青
類別:古代鬼妻

  她說:若我只剩下身體,你還要不要?

  故事的結局是這樣的。
  她死了。他還活著。
  一直活下去。


游江,閔溫玉


以下摘錄晋江書評:

******
結局出人意料,而且忍不住為游江歎息一聲
******
網友:xxj

******
一路心痛到此,終於在那攤血水處,痛到極致,卻只能化作一聲歎息
******
網友:の

******
寫的真好 但怎麼忍心再離開 當曾經擁有過後 記憶復甦 一切皆成空
******
網友:bladejade


精華片段:請按【全文↓】
******
  男人忽然歎息。玉姑娘,想來你是忘了。
  當年你的詩畫都是我教的。他頭也不抬,自顧審視手中畫稿。嗯,果然仍是如此。玉姑娘,你用筆很乾淨。
  是麼……先生?她困惑地重複,我的詩畫都是先生教的……恍惚間記起是有這麼一回事。是的,必是有人教過她的,否則怎能會得?
  是在霜思林麼?媽媽請了他來教導她?
  那些陳年舊事。那些看不見的前塵。滿目昏盲。
  先生……是我們媽媽請您教我的麼?她聽到自己飄忽的聲音,軟而虛弱,沒半點把握。
  他靜默半晌。
  你說呢?
  溫玉看到他嘴邊泛起一絲笑容,自上而下地俯視,男子的面容越發顯得清瘦。他眼窩很深。蔭著點暗影,瞧不清楚。那眼神仿佛是蒼涼的,隱隱浮著嘲諷。那麼是了。看他的樣子當是個不得志的讀書人吧。滿腹經綸只能教教院子裏的小娘,學了他的詩,學了他的畫,去哄爺們開心。她是他羞於承認的弟子呵。用筆乾淨……他在譏刺她麼?
   在這模模糊糊的、浮蕩的清晨,仿佛一切荒誕不經的事都會成為可能。她漸漸記起關於他教誨詩文書畫的細節。誰知道,或許是她幻想著自己記起……但在那遺忘的記憶裏確乎是有這麼一張單薄、憂傷、剪紙繡像般的青灰色的影。他的鎮定手勢、飄拂須髯,在她的腦子裏蒸發著墨香。窗外北風呼嘯,錯覺這屋子是一艘船。不知道從哪里出發,又要去哪里。溫玉看著這陌生的自稱是她的業師的男子,忽然覺得可親近。
  還有些什麼人可以親近呢……在這樣的無邊無岸的漂流之中。
  游先生,溫玉忘記了,現下想起來了。您別惱我。您……會時時來看我嗎?
  清瘦的中年男子游江並沒回答,只是笑了笑。該走了,玉姑娘房裏的一宿,寸金寸陰。但天已亮了。他的手指輕輕搭在頁上,神情有點不舍,好似對於她畫的花兒比對她這個人感到更多的戀慕。溫玉沒有再問,只隨著他的目光看去。
  又翻到了那一頁。工筆細細畫著一本芙蓉,仿佛是在水邊,卻不見水,只見底下一方嶙峋的石,有只水鳥低低飛過。看著就叫人覺得秋氣深涼起來。那芙蓉也怪,偌大一枝橫斜,只得兩朵花。用的是極淡的胭紅,洇染開來,花瓣看似透明。
  果然如他所說,那兩朵繁縟的花,一朵才剛綻放,一朵,已開始凋零。
******

******
  媽媽,沒有的事。她淡淡笑道。面上泛起緋紅,走到屋子另一端,拿起小剪刀把燈花剪了又剪。無聲無息的燈花,結了老長,燈光豆大昏暗。她一剪,那點亮光就往下一挫,再起來火頭便高了許多。熊熊的紅影子。他沒碰過她……一次也沒。他甚至是有意地遠著她,那眼神她看得出,他嫌她髒。他不願碰她……她笑了笑。沒有人會相信。
  ……燈花一節一節長起來,她剪,剪了再長。剪下的燭芯發出嘶的一聲,落在銅盤裏很快變成焦黑的一小截。她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盯著燭火久了,眼也花了……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他還在那裏,仿佛從未移動過半分。
  游先生……天不早了,該安歇了吧?
  她說。多時沒開口,嗓子有點沙了,然而回蕩在這寂寂的空氣裏,仍然顯得突兀而響亮,簡直像金鼓齊鳴,振聾發聵。她自己聽了也是一驚。心裏怦怦地,如同有個中了箭的兔子,倉皇地亂跳,一路淌著血。
  她不知道為什麼說出這句話來會這樣痛苦。真的痛。心裏頭給人射了一支箭。
  拔不出來了。

  他臉上震了一震。低下頭去,假作沒聽見。他把面目深深地往手中的書本子裏埋下去,脊背佝僂著,看得見兩塊八字形的肩胛骨,高高地凸了起來,那挺直的鼻子,深陷的眼窩,越發高下分明,沉入一片暗影。溫玉放下了剪刀,仰起臉,直朝他望著。話說出口來,也就不再忐忑。她漸漸鎮定起來。
******
  玉姑娘累了,先安歇吧。我想再看一會書。他假裝不懂得她所說的,然而肩上忽地一沉。
  溫玉把兩隻手按住他的肩膀,笑道,先生真會說笑話,誰個來逛院子是為了看書來的?敢情先生把我們霜思林當成了學堂了麼?她弓下腰去,在他面頰上挨挨蹭蹭。莫非先生這麼大的人了,還不曉得逛院子找姑娘該幹些什麼事。那,讓我來教你……
  她猛地向後踉蹌了兩步,幾乎沒跌在地下。抬起頭來,驚愕地瞪著他。
  游江立在那裏,胸口一個勁兒地起伏,仿佛氣得說不出話來。
  玉姑娘,請你自重!半晌,迸出這麼一句,鬍鬚已是簌簌地亂抖。
  自重?她反剪了兩手,在離他三步之遙的地方,眼睜睜望著他。自重?她做夢似地,把這兩個字喃喃地重複道,逐漸,臉色由白髮青,卻泛起微微的笑容來。先生,您當我是什麼人?我們這兒又是什麼地方。您說的那兩個字是什麼意思,我聽不懂。
  他身子晃了兩晃,跌坐在椅上。像一條上了岸的魚,張開嘴,發不出半點聲音。
  我不是先生您東家家裏的公子小姐。您也清楚,我們這兒是窯子,下九流,我本來就是給爺們解悶兒的。什麼詩妓,好說不好聽。她索性一旋身,半倚半坐在桌子角上,咬著帕子斜睨著他吃吃笑起來。我說游先生哪,您別逗我了。您也別裝著瞧得起我——我不稀罕。幹我們這行的,本來就是認錢不認人,您瞧得起我也是白費力氣——狗坐轎子,不識抬舉。過來,您要真疼我,就好好地親親我——
   她扭動著腰肢又上前去抱住他。像個八爪魚似的,纏在他身上,掛在他身上。呵……他這樣瘦,兩手裏抱住一把錚錚的骨,如同她畫的虯枝梅花。他身上半舊的青布袍,一如她所想像,是潔淨的,潔淨地發出墨與紙張的氣味。他整個人,就像一卷新印出來的詩集,一行一行,裏頭全都是梅花,月亮,飛雪,細雨,蕭蕭的竹子,沒有那骯髒的現實……溫玉把臉死死貼在他背上揉了又揉,眼裏落下淚來。
  他驚呆了。在她的懷抱中,紮煞著雙手,推沒處推,躲沒處躲——她的身體緊緊包圍了他,前無去路。四面八方全都是她,溫香軟玉。他軟弱地掙扎著,努力地別過臉,不讓她尋找到他的嘴唇。
  先生,你討厭我。
  她的喘息忽然平靜下來。她輕輕地說。游江不由自主,夢魘般回過頭來。他看到了她的眼淚。
  紅燭搖動的光裏,溫玉的面色死一樣地蒼白。她望著他,任雙行淚水自顧掛下來,唇邊露出一種孤單的笑靨。我知道你討厭我,先生。我讓你很噁心是麼。可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你喜歡我。我是長在這霜思林裏的,我從小學的就是如何讓男人受用,讓男人爬上我的床然後掏出銀子來。我不會別的本事。先生,我知道我應該靜靜地坐著,跟你講詩論詞,談書說畫,那樣你或許會有一點喜歡我……可是我不會……那些都是騙局,我討厭它們。我用它們騙男人的錢,可我不想騙你,先生……我不喜歡那些,我只是用它騙人。
  先生,我所有的,只是這個身體。但你不要……
  她自顧自地說道。臉色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游江瞧了她半天,反手摸了摸她的頭髮。
  玉姑娘,你不該是這樣的。
  他低沉著聲音道。溫玉怔了怔,反倒笑了。是麼?因為我是你的學生麼?
  她仰臉對著他,眉目間又恢復了那嬌媚放浪的神情。可是你如今不再是我的先生了。
  你只是我的恩客。她輕聲說。
******

******
  床上的人面朝著牆,仍舊把被子蒙著頭。紅綾被底下看得出她肩膀與腰胯的線條,是僵硬的頓挫,轉折,刀削斧鑿,直落落劃下來,如同那被子下面藏著什麼頭角崢嶸的怪物一般,使人凜然退縮。他慢慢地往前挪了半步,腳在空中懸留片刻,還是踏回原地。她不願他靠近,儘管沒說一句話,她身體的每根骨頭好象生出無形的刺來,遠遠地逼人於外。
   昏睡了一整個白晝的霜思林於此時逐漸蘇醒。這會兒,樓下花廳開始陸陸續續地上客了,他聽到男人的談笑,姑娘的嬌嗔,其間夾雜著老鴇那條尖利的嗓門,亂哄哄攪作一團。樓梯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客人摟了姑娘的腰,歪歪斜斜,那雙小腳踉蹌地砸在樓板上,咚咚地響。有點頭昏,隨著夜愈深,這間藥香黴濃的屋子為愈來愈洪大的聲浪托著,飄飄蕩蕩,像一條船……不知道從哪里出發,又要去哪里……他望定了床上睡著的人,眼裏有點濕。然而那仿佛只是因為這屋裏的氣味太濃厚。
  別蒙著頭吧,你病著,這樣不好。他終於打破沉寂,一時有點恍惚,自己聽著都覺得聲音溫柔。太溫柔。
  她好象睡著了。他走上前,輕輕去揭她的被子,卻紋絲不動。再一用力,方覺裏面有雙手揪住了被頭,一定是下死力攥著了的,十指幾乎穿透那棉絮。
  我不願你看到我這樣子。
  被窩裏發出沉悶的聲音。像是從墳墓裏發出來,滯重沙啞,可是很輕很輕。輕得要斷了。游江覺得自己握著被子的手顫了一顫。他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就那樣彎著腰僵持在那裏。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症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樓下細細地傳上來姑娘唱曲的嗓子,尖怯怯地,一扭一扭上來了,一條憑空攀緣而至的水蛇。跟著是男人們起哄叫好的聲音,笑謔嘈雜。那姑娘想是被誰攬入了懷裏,立時,方才在曲子裏纏綿著的那管喉嚨高聲叫道:討厭!你這死鬼前輩子太監投胎是怎麼的,就餓得這樣!……沒有光的房間裏,這一切聽得分外的明晰。他額上滲出微密的汗珠來,遲疑了半晌,還是只能把那句話重複道,乖,別蒙著頭了,你不願我看,我不看便是了。玉姑娘,你……你把被子撩開點,這樣透不過氣來的。
  她在被窩裏又咕噥了一句什麼。他聽不清楚,追問。
  玉姑娘,你說什麼?可是要甚麼嗎?

  ——反正你不要我。
  她說。頓了頓,又道,你不用可憐我,來看我。我不稀罕。我所做的一切,都跟你沒有關係。你用不著在這裏自作多情,怎麼,你以為我是為了你才……才……
  她咳嗽起來。
  他的整個臉都扭歪了,仿佛經受著極大的苦痛。然而她是看不見的,正如此時他看不見紅綾被底下她的容顏,究竟憔悴到了何等地步。樓下的姑娘在眾男人的哄逼之下不得不把那支小曲兒再來一遍。扭著細巧靈活的喉嚨,將這段不知所云的相思從頭一直的唱到……燈半昏時,月半明時……游江順著那聲音的來路望去,這屋裏沒有燈,雪白的窗屜子給樓下的大紅燈盞映得豔靡非常,攪著點昏黃的月色……但那是別人的燈,別人的月,別人的風流與團圓。他只得悄悄地把兩手從被頭上移開。
  裏頭卻伸出一隻冰涼的手來,捉住了他。涼,瘦,硬。她不說話,也不把他的手硬往她被窩里拉,只是那樣按著他在錦被之外。是紅綾蜀繡的上好被面,近日因為病人湯藥頻繁,怕弄髒了,老鴇命在被頭上用白布草草蒙了一圈五寸來闊的沿邊。他兩手給那只冰涼的手按住,掌心裏壓著粗糙的觸感。
  ……反正……你是不要我的……
  游江失神地注視著露在白布之外那一頭亂髮。溫玉,你知道我是贖不了你的。他慢慢地說。閉上眼睛,半晌,什麼東西落在紅綾之上,無聲地滲了進去。那只是個顏色略為深沉一點的痕跡罷了。
  溫玉,我……不能……
  他斷斷續續地說。扣住他的那只手靜默了一會兒,然後把被子拉開。
  我能。
  她說。這些年,我攢了些東西。別的不夠,要買我這麼一個人,大概夠了。
  黑黢黢的帳子裏,他看不清她露出來的臉,在蓬亂的發與粗白布之間,一塊模糊的淡色影子。然而他聽見她很快樂地笑了笑。
  我這樣一個人,值得什麼呢。先生,我知道你不會娶我。不過沒關係,等我把自己贖了,我再也不糟蹋自己了……先生,我會乖乖的……這樣也許以後你會慢慢地喜歡上我……我是很開心的,先生,我相信……
  游江完全地呆住了。他望著枕上那一條尖尖的蒼白的影,隨著話語,她口裏發出濃重的藥氣。
  先生,我以後都會乖了。她抓著他的手,自顧說道。
******

******
  她是官宦人家的女兒。自八歲上家裏聘了先生來,教她詩賦,教她書畫。一切名門小姐應該懂得的東西。
  於是她跟著先生,學他的詩賦,學他的書畫。從八歲,學到十八歲。
  她十八歲,該出嫁了。她有個父親自小替她定下的夫君。
  但是,我不嫁人!她說。

  你給我出去!他摔了書本,一手指門,胸膛不住起伏。小姐,請你自重!
  今天是我十八歲的生日,先生,我來,只想問你一句,你要不要我?要不要我?——他們就要把我嫁掉了——
  ……
  漫長的沈默。終於他說,我們不能。小姐,你還是,請回吧。
  他轉過頭去。不看她。
  先生,你討厭我。
  他以為她走了。然而竟聽到她在身後平靜地說。他不由自主,夢魘般回過頭來。她在門口,呆呆地望著他,任雙行淚水自顧掛下來。
  想不到這才是你給我的真正的禮物。她點了點頭,唇邊露出微笑來。我十八歲生日,先生你給我的禮物是這個。你討厭我,好,我記住了。
  一邊自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冊頁,往他腳下一丟。
  還給你。我不要。先生,你是什麼意思,我不是看不出來。我再也不要你的東西了!反正,你是不要我的……她轉身出門,淡淡道,先生,我得去準備我的嫁妝了。你安歇吧。
  她不知道為什麼說出這句話來會這樣痛苦。真的痛。心裏頭給人射了一支箭。
  拔不出來了。

  她轉身走了。她說,她要去嫁人了。

  她說,先生,今年我八歲,先生多少歲?
  二十三歲。
  二十三歲……她扳著手指算,那是很大啦!先生比我大很多……先生,我真想做大人,做了大人就不會老是被管頭管腳了。
  他笑。你現在還小,要乖。
  我很乖啊……可是我要再過多少年才算是大人啊?
  你……起碼得滿十八歲吧!那時你就是大姑娘了。
  那時我就和先生一樣大了。
  不,那時,我就老了。
  她趴在他肩上轉動著眼珠。忽然鬼鬼地笑。
  你笑什麼?
  她搖頭。我不告訴你!

  她足不出戶,準備了很久的嫁妝。然後她去對父親說,我反悔了。不嫁了。
  胡鬧!女大當嫁,不嫁,當尼姑麼?
  她說,要麼不嫁,要嫁的話,只嫁一個人。
  她說,父親,把我嫁給先生吧。
  她說,我已經把身子交給先生了。
  他為她的誣陷與無恥所震驚。在百口莫辯的境地中,在她父親的雷霆大怒下,張口結舌。
  你胡說……他只說得這一句。忽然看到她蒼白平靜的臉,仿如不干己事地,對他淒然一笑。

  她十二歲上偷看西廂記,被他發現。揚言要去交與她父親。她涎皮笑臉,裝作哭天抹淚,從後面扯著他的衣服,百般央告。好先生!我知道錯啦,以後再不敢了。
  嗚嗚,先生,我都認錯了……
  先生,你一點兒都不疼我……
  先生,最多我明兒多背幾篇列女傳啦……
  最終她被他的面色嚇壞。他是塊鐵,不被任何理由與眼淚打動。她呆呆地放脫了手,坐在椅上,這回是真哭出來了。
  ……先生,我以後都會乖了……
  她用手蒙住臉,絕望地哭泣。
  他在門口悄悄地轉過身來。
******

******
  在她十八歲生日的前一天,他送給她一卷花鳥冊頁做賀禮。是他自己畫的。從前她一直想要。
  啊!謝謝先生!讓我來看看,都有些什麼花兒?
  她雀躍道。就在案前坐下來打開它,他微笑著立在她身後,越過肩頭,看著纖細的手指一頁一頁,把那本花鳥冊頁從頭翻起。紅梅,迎春,牡丹,紫藤,芍藥,荷花,金菊……四季的風光盛景一頁一頁地從她的手指下面掠過去了,寂靜的沙沙聲響。
  後來翻到一頁,她頓了頓。看了一會兒,默默地把這一頁也翻過去了。
  那頁上,工筆細細畫著一本芙蓉,仿佛是在水邊,卻不見水,只見底下一方嶙峋的石,有只水鳥低低飛過。看著就叫人覺得秋氣深涼起來。那芙蓉也怪,偌大一枝橫斜,只得兩朵花。用的是極淡的胭紅,洇染開來,花瓣看似透明。
  那兩朵繁縟的花,一朵才剛綻放,一朵,已開始凋零。
******

******
  到了最後的時刻,她仍然要在他面前堅持她的倔強與任性。
  你不用可憐我,來看我。我不稀罕。我所做的一切,都跟你沒有關係。你用不著在這裏自作多情,怎麼,你以為我是為了你才……才……
  她說。然後咳嗽起來。
  我不願你看到我這樣子。
  她把一床破棉絮蒙在頭上,死死拉著不肯讓他掀開。一如兒時她因為頑皮被他責罰,耍起小脾氣來的模樣。非要他拿出她想要的東西來,才肯言和。
  ……反正你不要我……
  又道。
  他流下淚來,說,我要。
  他把她接到自己住的地方去養病。養了幾日,有一天她忽然問他,先生,你相信人死了以後會有鬼魂麼?他呆了呆。
  不相信。
  我信。她說,然後笑了。先生,等我死了之後,我會再回來找你。那時候你不是我的先生了,你會要我嗎?
  她又殷切地望著他,追問。那時你就不會不要我了,是不是?
  他把手按住她。她身上很燙了,燙得要燒起來了。
  你別亂想,好好養病。
  等我變成了鬼,可以做你的妻子嗎?
  她固執地一定要問。最終他說,可以。她又微笑。
  先生,溫玉記得了。你答應過我了。
  先生,我以後,都會乖了。
  那是她最後的一句話。說完之後,她躺下去,死了。到死他也沒有告訴她關於她父母的死訊。他對她說,他們很好。他們原諒了她。
******


========
一朵剛綻放,一朵已凋零
sap 27.06.2009

========
再讀,仍然心酸落淚。
相遇在錯的時候,相遇在錯的身軀……
可否不歎一聲?
sap 26.05.2011

i read 「只是看著窗外坐了45分鐘」

她,「看著窗外」、默默「坐了45分鐘」,那是怎樣的一種孤獨?怎樣的一種淒涼?

不,外面沒有碰巧下起毛毛細雨,只是那滿街燦爛陽光照不進她的心窩。

******
劉嘉玲做客《天下女人》談好友王菲、李亞鵬

談好友王菲 贊李亞鵬是個"非常有感情的人"

王菲冷酷的外表看似無法接近,劉嘉玲卻和她關係非常,劉嘉玲稱兩個人能有現在的關係也是因為"有緣分"。雖然並不是每天通電話,但是會"彼此欣賞、彼此憐愛、彼此尊重如果王菲有什麼事,她一定會當做自己的事情一樣去做些什麼。

劉嘉玲說王菲是一個很"特別,讓人很想去愛惜她"的人。和老公梁朝偉差不多,王菲不善於表達自己,只有在熟悉的環境裏才會放鬆。讓劉嘉玲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王菲的感情出了一點問題,就把自己關在家裏面,不見任何一個人。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打電話邀劉嘉玲出來喝茶,而此時嘉玲已經等電話很久。但去到咖啡店,王菲一句話都沒講,只是看著窗外坐了45分鐘,讓劉嘉玲對她倍感憐惜。

因為慈善事業,劉嘉玲和李亞鵬有了更多交流,也因此有了一定瞭解,她誇獎亞鵬是一個"慈父",是一個"非常有感情的人"。對於不丹機場發生的李亞鵬為保護女兒打記者事件,劉嘉玲在第一時間打電話給亞鵬,讚賞他"做的對"!
******
節目播出時間:6月27日 23:40湖南衛視《天下女人》。

========
就只是,坐著
sap 27.06.2009, 01.10.2009

i read 《百年孤寂》 & 《守望麥田》

******
《百年孤寂》 (國)
詞:林夕 曲:C Y Kong & Adrian Chan 編:C Y Kong 監:梁榮駿
唱:王菲

心 屬於你的
我借來寄託 卻變成我的心魔
你 屬於誰的
我剛好經過 卻帶來潮起潮落

*
都是因為一路上 一路上
大雨曾經滂沱 證明你有來過
可是當我閉上眼 再睜開眼
只看見沙漠 哪裡有什麼駱駝
*
#
背影是真的 人是假的 沒什麼執著 
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悲哀是真的 淚是假的 本來沒因果 
一百年後沒有你也沒有我
#

風 屬於天的 
我借來吹吹 卻吹起人間煙火
天 屬於誰的 
我借來欣賞 卻看到你的輪廓

Repeat * # # #

******

******
《守望麥田》 (粵)
詞:林夕 曲:C Y Kong & Adrian Chan 編:C Y Kong 監:梁榮駿
唱:王菲

風 吹過麥田 
田總要收割 也許留在我腑臟
心 給你碰撞 
如黃砂裡採礦 也許能令我發光

*
共你就似星和雲 昇和沉 
彼此怎麼掛礙 美麗多於遺害
共你就似風和塵 同不同行 
與天地常在 哪怕沒法再相愛
*
#
空空兩手來 揮手歸去 
閱過山與水 
水裡有誰 未必需要一起進退
刻骨銘心來 放心歸去 
未算無一物 
深愛過誰 一天可抵上一歲
#

水 蒸發成雲 
雲拋棄的雨 也許來自你的汗
手 經過臉龐 
旁人給你的吻 也許留在我掌心

Repeat * # # #

******

王菲 - 百年孤寂 ktv
王菲 - 守望麥田 ktv





========
彼此怎麼掛礙 都沒法同行
sap 27.06.2009, 21.07.2009

i read 〈生命中不能擁有的〉

〈生命中不能擁有的〉
作者:林夕
類別:散文
出處:《我所愛的香港》

******
情歌,總喜歡用失去了他來表示分了手。我寫過,罪過罪過。
一個人是如何以為憑愛情或婚姻而有能力擁有另外一個人?
愛一個人,可以擁有很多愛不釋手的禮物,因為是他,在市場上人人包括你自己都買得到的東西,因為愛而昇華成藝術品,甚至再買一個路易維頓的行李箱來珍藏它們。
愛一個人,可以和他共同擁有一間房子,一張床,甚至擁有一隻史納沙,最後擁有一個孩子。啊,對不起,一隻狗,一個孩子,付出了價錢和心血,但他們有自己的生命,最高的成就只是從他們身上得到快樂,凡是有生命的,你用盡千手千眼去拿捏著凝望著,他們都有權利成長和改變,你的大腦可以隨你指示而讓你雙手擁抱,卻不能指令他們跟你做必然的動作。他們也不是股票,最大的股息,只是和他們共處或長或短的美麗時代,並沒有持有的能力。
愛一個人,連他名字中某一個字在書中在報上出現都動魄驚心,甚至造作到在冒汗的玻璃上用手指寫下那名字。但他的名字來自倉頡,組合成十幾億人的虛名,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專利權,你又擁有什麼?
愛他的眼耳口鼻,愛他的聲線氣味,愛到盡頭,也不能擁有他童年翹課打麻將的往事,前度情人上床後的廝磨,和好兄弟踢足球受傷留下的疤痕。不能擁有他的身份證他的職業他不斷成長中的轉變。
各自的生涯只能用愛來交換,分享過後化成回憶,而回憶如此抽象,凡是抽象的,都不能放進保險箱。
愛一個人,別輕言擁有。美化如歌詞的甜言蜜語過後,可以擁有一碗他手忙腳亂煮給你難喝而溫馨的老火湯,可以吞進肚裏。我想把你吞進肚裏,在枕頭上不失為泡沫化的浪漫,到腳踏實地硬著陸,誰又願意給誰吞下。
戀愛大不過天,誰也不屬於誰。即使貪色愛上美似會行會走的大衛像,可以摸可以抱可以跟他同行,他的分子構成卻是與萬物同在而湊巧與你發生過關係的生物。
相愛很難,嚇走一顆心卻很易。你試著處處想擁有他的一切,他自會忽然害怕失去一切,嚮往自己自在的天地,因為他是個獨立的生物。為著想有太多的愛而失去愛,真是諷刺的愛情現象,卻又每日發生,淪為不夠資格見報的真人真事。
說到底,什麼叫有,什麼叫無?港大有一座大樓,命名為任白樓,上課的學生卻不屬於任白。我們捐出了愛,本該不求回報,一期求都有了負擔,還敢奢言擁有?最大理想的結局也不過是得來幸福。幸福卻不是實物,再緊的擁抱都是虛的。
最實在的反而是我們更虛的心。唯心可以搜集回憶,享有幸福。
萬法唯心造。
愛若難以放進手裏,何不將它放進心裏。
******
source: 夕爷散文<生命中不能拥有的> 很有佛理的一篇~ , 冰_封shine


========
除了生命,還能擁有甚麼
sap 27.06.2009

i read 〈 方文山的詞不過高中生水平? 〉

******
〈 方文山的詞不過高中生水平? 〉
-- 百度貼吧 > 林夕吧

******
方文山 寫的是有文采 能讓人像領略詩情畫意一樣
林夕
反復咀嚼 會發現 那不單單是人情感的寄託
還字字眼眼的 讓人 頓悟生活的真諦
如果 方文山 是詩人
林夕
不折不扣的 運用情感真諦的 哲學家

作者:夕慈兒

******
風花雪月,辭藻華麗。就是方文山。

輕描淡寫,傷人三分。就是 林夕 。

風格不同。方文山的可能大眾會比較喜歡。

大多數的人都喜歡喜劇結尾。所以過於悲傷的詞自然不會太喜歡。

林夕 確實非常厲害。我挺他。

作者:佚名

******
但是這次,方文山的,蘭亭序,的確體現了一點。。
那就是,林夕的詞,出於他本人的思想體系,一種思想一旦形成,對人的所有方面都是有影響的,這正如,你看透了以後,才發現,世間道理本是從同一 點發散出來的。看似簡單,教科書和長輩的話裏面都有,但是體驗以及領悟卻是必要的過程,他東西也正如這樣,同出一體,但都別具深意!
但方文山的詞,也有思想,但是那只是靈光一閃的思想,並不是從大多數歌詞都能體驗的,比如方文山的《小小》,開頭那幾句,直觸人心底。但也只 僅僅只是這一首而已,更多的,辭藻夠古風,夠華麗。但是,只能說,這是方文山,自己的思想體系還不夠成熟的道理,也或者說是兩人的生活經歷不同,造就的際遇和環境不同的結果。
總體來說,高中生是寫不出《小小》那樣的詞的,但是要說方文山高過林夕,那也是有點誇張了。

作者:佚名

******

不錯,就好像有靈魂和沒有靈魂的分別。雖然也喜歡方文山的畫意和古典,但林夕的詞明顯更能觸動人心。也許生活經歷多了,方也能寫出這個層次的作品。

========
靈魂
sap 27.06.2009

i read 《暗湧》

******
《暗湧》
唱:王菲 詞:林夕 編、曲:陳輝陽 

#
就算天空再深 看不出裂痕 
眉頭 仍驟滿密雲
就算一屋暗燈 照不穿我身 
仍可反映你心

讓這口煙跳昇 我身軀下沉 
曾多麼想多麼想貼近
你的心和眼 口和耳亦沒緣份 
我都捉不緊

害怕悲劇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
歷史在重演 這麼煩燒城中 
沒理由 相戀可以沒有暗湧
其實我再去愛惜你又有何用 
難道這次我抱緊你未必落空
#

*
仍靜候著你說 我別錯用神 
甚麼我 都有預感
然後睜不開兩眼 看命運光臨 
然後天空又再湧起密雲
*

Repeat # * *

然後天空又再湧起密雲

******

王菲 - 暗湧 ktv
王菲,不用多講了。

黄耀明 - 暗湧 ktv
黄耀明,另一種演譯。帶點迷幻的感覺。



========
越美麗、越不可碰
sap 27.06.2009

2009/06/17

i read 《阿門》

******
《阿門》
曲:伍樂城 詞:林夕 唱:容祖兒謝霆鋒

我不覺得 熱戀中的你存心去玩
大家都針對你 一起感歎 

情侶是我揀 
我只覺得 大家得不到才對你紅著眼

什麼很濫 什麼不濫 真愛是拆不散

入夜後讓你我 
說聲阿門 記得我們 落力結伴

隨時隨地 一雙成對 有心人更不滿

# 即使我們錯 不比他們多
太愛你也許會難過
回頭恨你 又是否好結果

不想我難過 除非肯答應我
明年今夜至少跟我 自助餐上同座
唱活一首情歌 求大家給你認錯 #

愛你愛到往日朋友不敢分享
當然不敢想像你會感激鼓掌 
如若 偏坦得到回報
但願 我值得拿勳章 

我不覺得 用心相擁會全身糜爛
大家都審判你 天不開眼 

遊戲任你玩
我只覺得 幸福不需要全世界來盛讚

漫天子彈 蒙起雙眼 都會為你分擔

入夜後讓你我 
說聲阿門 記得我們 合力結伴

隨時隨地 一雙成對 我依然會自滿

Repeat #
******

容祖兒 - 阿門 ([2008-02-03] STARLIGHT 容祖兒演唱會08 Encore)
很有感染力的表演

容祖兒 - 阿門(容祖兒唱好音樂會)

容祖兒、謝霆鋒 - 阿門 ktv

sap - try 1


sap - try 2


========
愛你愛到往日朋友不敢分享
sap 19.01.2009, 17.06.2009

i read "Lucky Star"

******
"Lucky Star"
(〈百老匯〉廣告主題曲)
詞:黃偉文 曲、編、監:陳奐仁 唱:容祖兒

Twinkle Twinkle Lucky Star,
Tell Me Baby What You Are

綿羊十萬隻 又再數一次
仍然沒睡意 形成壞主意
叫他 臨床去將我醫

童年夜夜要 父母哼一次
年華漸熟透 伴侶亦可以
來唱 搖籃裏的拍子
  
* 就趁住 我撒嬌 對我唱句催眠童謠
就這樣 到破曉 你引至我的床搖搖

* 一閃一閃 小星星 相當經典
從前誓願未入睡夢就實現
現在聽見你唱到教我放軟
夢話暖暖 有兩句擦過耳邊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Tell Me Baby What You Are

浮游大浪處 蕩進櫻花雨
從前是幻聽 然而有幾次
這歌 原來有些意思 給我擁吻你的影子

明明是夜了 亦沒散會之意
麻煩慢慢唱 由頭做一次
這些 越是我不會知 所以今晚更加要知

Repeat *

拜託你夜夜到此 一晚都不少

來我床上 為我影紙
兒歌金曲 那支
你引至我的床搖搖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Tell Me Baby What You Are

******

容祖兒 - Lucky Star ktv

========
What You Are
sap sap 19.01.2009, 17.06.2009

i read 《啜泣》

我想我想我想我想我想

******
《啜泣》
詞:林夕 曲、編:舒文 唱:容祖兒

誰明白我想 想一覺熟睡
誰料我竟 參加這派對
期待你陪著我不登對都有趣

就趁你快樂問你喜歡誰
你卻說是否指戀愛伴侶
若是那種 自問怕累
然後我咬著唇勒住眼淚

* 如若我肯 撫心去自問
 其實我想 得到你一吻
 然後你承認我 我是誰的候任
 就算我已鑒定你非好人
 也至少換得到一個烙印
 但是我想 並沒有問
 其實你這壞人從來未為女生虔誠認真 *

# 我愛你這秘密誰願意去証實
 得到這憂鬱症也不委屈
 將燈光關上後
 便放心懷念你只可惜只夠力啜泣

 我對你再老實難令你變老實
 單戀者都可以勇敢呼吸
 趁你我還未消失
 寧願別公開秘密 直到末日
 (明日就公開秘密 直到末日) #

Repeat * # #

其實我想 躲於你附近
其實我想 賭賭我命運
然後我想

******

容祖兒 - 啜泣 ktv



========
想你承認,但我沒問
sap 19.01.2009, 17.06.2009

i read 《傷痕》

愈痛愈銘心,夜夜數傷痕。

******
《傷痕》
詞、曲:李宗盛 編:Mac Chew 唱:林憶蓮

* 夜已深 還有什麼人
 讓你這樣醒著數傷痕
 為何臨睡前會想要留一盞燈
 你若不肯說 我就不問 *

只是你現在 不得不承認
愛情有時候是一種沉淪
讓人失望的 雖然是戀情本身
但是不要只是因為你是女人

#
 若愛得深會不能平衡
 為情困 磨折了靈魂
 該愛就愛 該恨的就恨
 要為自己保留幾分

 女人獨有的天真和溫柔的天分
 要留給真愛妳的人
 不管未來多苦多難 有他陪妳完成

 雖然愛是種責任 給要給得完整
 有時愛美在無法永恆
 愛有多銷魂就有多傷人
 你若勇敢愛了就要勇敢分

 Repeat *     
#

Repeat #

******

林憶蓮 - 傷痕 ktv

========
若勇敢愛了,也要勇敢分
sap 17.06.2009

2009/06/16

i read 《春香說》

《春香說》
作者:于晴
類別:古代言情

遇春則香,好個春香公子!
出身名門正派,血統純正到比黃金還高貴……
是啊是啊,真是差了個雲泥之別了,
想她好歹也出身書香之後, 可
親親爹娘偏偏沒教給她高雅氣質,
只留她天性一身市井氣息……怎配啊!
是不配!
無奈這人天生散漫,發懶成性,懶到……對女人一點興趣也沒,
卻是一個不小心掉到她跟前,一頭給栽了!
這下……哎哎哎!春天失火了,她今朝著了火……
怎生了得?她怕天打雷劈啊……
可美色當前……不吃會不會對不起自己?
肯定會!那就……管它的咧!
那就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唄!


傅臨香
李今朝


******
那答復毫不猶豫,令她心一跳。這一跳,不止是顫動,還有心痛。一個雲、一個泥,那一天,她徹底的明白了。可是,不往前走,她永遠也不知道自己能掌握住什麼。
******


精華片段:請按【全文↓】

故事的開始
******
切記翔實,以防後世造謠。
******


楔子
******
  「坐下吧。妳叫李今朝?」

  「是。」

  答得很規矩,但坐姿卻很有問題。男子略微蹙眉,忍著親自示範一個小姑娘該有的坐法。
******

******
  當他接過那張寫著「李今朝」的紙,眉目透著難以掩飾的驚訝。

  「好字!」他脫口。由字看人最是精准,筆勢簡單難掩隨性,這小姑娘是刻意還是……

  男子暗暗打量她。這小孩眉目帶點市井之氣,如果不是這手好字,實在很難看出是私塾夫子之後。
******

******
  「寫字算帳我都行,背書我就不行了。」她坦承道。

  「你爹沒教過你嗎?」

  「識字算帳是怕吃虧。我是女孩家,既當不成文人,也不能當官,寒窗苦讀根本是浪費光陰。」

  「令尊好……好見解。你娘曾是江南一帶才女,也沒教你嗎?」

  「我娘是不是才女,我不知道。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娘只教我一事,便是快快活活地過日,明兒個天崩地裂的事明天再管,它日我若嫁了人,沒了快活日子,今天的快活還是該有的。」
******

******
  男子一怔,垂目掩去情緒。他含笑道:

  「你娘真是聰明人。可惜,她如此教你,她自己卻做不到,才會年紀輕輕為家裏老小過勞病逝。」

  「這倒是。」她頗有同感。

  「今日快活今日尋,這種事,也不是說說就算,要有本事才辦得到啊。」

  「是啊。」她應著。

  「你今天開心嗎?」

  她想了想,眼一瞟,移到男子後茶几上的水果。

  「我午飯還沒吃,等我吃完了保證很開心。」
******

******
  「那就快問快答吧。」她很爽快地說。

  這小姑娘的市井之氣實在不合雲家莊的風格。男子尋思一陣,沉吟道:

  「你爹娘陸續走後,留下田地供你收取田租,但你爹娘畢竟都是讀書人,不知人心難測,那些莊稼漢要是仗你年紀過小,霸住你田地,你該當如何?」

  她眨了眨眼,小眼睛流露趣味。她爹娘確實留著田地讓她收租,這些田租必須非常省吃儉用才能熬到她長大,這人打聽得真詳確。

  「大叔,你是拿我的處境打比方嗎?」她好奇道。

  男子點頭。「我說的,正是你的處境。」

  「可是,田租三年收一次,我還沒親自收過……」

  「今年秋末你去收時,也許就會遇上這種事,你說,到時你會怎麼做?」

  「嗯……我嗎?」她偏著頭思索著。

  男人似乎很有耐心在等著,但同時間,他取過墨筆,在她遞的紙上,自左劃過「李今朝」三個字。

  一個小孩幼失怙恃,是很值得同情,但雲家莊需要的,絕對不是一個弱者。都已經要十歲了,父母去世兩年,竟對自身未來一點打算都沒有……

  不能用!

  她笑嘻嘻道:「那些莊稼漢要私吞我的地,那就別讓他們打這主意吧。」

  那橫飛的筆勢停在「今」這個字,男子頭也不抬,隨口問道:

  「說得真容易,萬一他們已經打這主意了呢?」

  「就找幾個地頭流氓,打打嚇嚇,逼那些莊稼漢把田租繳出來吧。」

  男子一頓,緩緩抬頭,小女孩還是嘻皮笑臉的,似乎一點也不懂得現實。

  「今朝,你這辦法只能說說,放在現實上,是行不通的。」

  小眼睛彎彎地,有點吊兒郎當:「哪兒不通了?」

  「你今年才幾歲?一個私塾之後哪會認識地頭流氓?就算你請那些人搶回田租,那些人是什麼出身?不吃了你這小孩的田租才怪,還不如去衙門告狀!」

  「衙門是給有錢人去的。大叔,我平日跟那些地頭無賴交好,請他們出面,五五分帳,勒緊褲帶,還是能過日子的。這些流氓頭一遭會賣點義氣,五五分帳也可以安撫他們,至於以後,反正田租三年收一次,那時再說吧。」

  「……你跟那些地頭流氓有來往?」男人一臉錯愕。

  「偶爾湊在一塊玩玩而已。」

  玩?玩什麼?鬥酒?打架?還是,她故意跟那些流氓混在一塊以保自身?難道她娘就這樣任她在街上當小無賴?他尋思著,又問道:

  「那些莊稼漢都是老實人,你如此狠心,就為了你自己嗎?」

  她一臉莫名其妙,道:

  「若是老實人,又豈會吃了我田租?如果大叔是我,是要先保自己,還是保那些吃了你田租、害你餓死的老實莊稼漢?」

  男子眯起眼沈默著。過了一會兒,他放下紙筆,含笑道:

  「你用的法子是低俗些,但也不失為一個方法。我先去替你弄些飯菜,你在這裏等著吧。」

  她聞言,眉開眼笑。「多謝大叔。」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

  門輕輕地掩上了。
******

******
  據說,雲家莊都收些面貌清秀的孤兒。看看她,小眼如墨,小嘴像鮮紅的小花瓣,雙頰鼓鼓的,皮膚細緻,完全是她娘小時候一個模子印出來。她喜歡娘親的美色,理所當然也喜歡自己的,可惜看起來好像沒什麼氣質。

  她抹了抹嘴,縮回鼓起的腮幫子,眼神稍正經些,整個人坐直,這樣才算跟娘親一個模子印出來。

  不過,人長得好看,氣質不夠,恐怕不合雲家莊的需要吧。
******

******
  她瞄瞄那被劃到一半的名字,想了想,露出牙齒哈哈笑著,提筆替那大叔把李字全部塗黑,只剩今朝。

  能不能被收留,她不是很介意,反正不管在哪兒,她照樣能生存。
******

******
  她等了又等,把一盤水果啃光光,然後攤在椅上打盹。坐有坐姿,站有站姿,才會像娘親,反正現在她看不見自己的倒影,等同娘親不在,就隨便一下吧。
******

******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透進的日光逐漸移位,男子才匆匆進來。

  她立時睜開惺忪小眼,勉強坐好。

  「你還在……我忘了你的午飯!」他訝道。

  她瞄瞄天色,很隨遇而安道:「沒關係,別忘了晚飯就好。」

  男子沒理會她,忙著在書桌前找東西,抱怨道:

  「剛才有消息,布莊新進的貨,全有瑕疵,怕是虧大了。」
******

******
  「我七歲那年,我娘曾用攢來的私房錢,在那間布莊買布親手為我制衣,那間布莊真是貴得可以。」她笑道,很有聊天興致。

  「布莊每一匹布質上佳,成本極高,你這種窮人家自然是嫌貴了,現在可好,每匹布都有問題,哪還賣得出去?」

  她還是直盯著他看,然後小嘴翹翹,卷起袖子,重複道:

  「大叔,我娘曾用攢來的私房錢,在那間布莊買布親手為我制衣呢。」

  男子轉身斥道:

  「你就只會說這話嗎?」暗眸隱約有不爭氣的怒意。

  她垂目,非常珍惜地撫過乾淨的衣袖,道:

  「我娘攢了私房錢尚不足買一匹好布,便求布莊賣她一匹瑕疵布。」

  「瑕疵布是便宜許多,但布莊每一匹完美的布料皆以高價購入,現在就算全部以瑕疵貨賣出,也賺不及成本一半,這次賠定了。」

  「那就製造出,瑕疵就是無價的真相啊。無價之寶,誰不想要?」

  男子一怔,眯起眼瞳注視她。

  「你身上穿的,就是瑕疵無價貨?」

  「當然不是。」她哈哈笑著:「我身上穿的,雖是兩年的舊衣,卻是再完美不過的上等布料。」

  「但你娘買的是瑕疵布……」

  「那布又不是給我穿的。」她眨眨眼。

  「不是妳穿的?那你娘買的有問題的布料上哪去了?」他終於掩不住好奇。

  「大叔,富貴險中求,那布料如今是你腰牌的套子,你正戴著無價寶呢。」

  男子傻眼,直覺執起腰牌套子。
******

******
  「雲家莊共有七名弟子買了,你娘做了幾個?」他輕聲問道。

  她笑嘻嘻著:「共二十個。多虧大叔莊裏的人收購,雲家莊是活生生的招牌,剩下的很快就賣光了。」

  「是嗎?今朝,你可知道,你娘是雲家莊傅姓的遠親?」男子面色輕柔。

  「遠親?」她眼睛張得大大的。

  男子點頭,來到她的面前,道:

  「雲家莊收留的孤兒,多半是傅家、公孫家的遠親,而你,是春香公子傅臨春的遠親,如果通過我的考驗,以後你就是雲家莊的一員,再也不必小小年紀被迫跟地痞流氓打交道了。」

  跟地痞流氓打交道也沒什麼不好,這話她沒說出口,只道:

  「聽說雲家莊都是要寫書的,如果大叔要我去寫書,那還是算了吧。」
******

******
  「要你去寫史是大材小用。這一次在雲家莊分莊聚集的孩子,都將是雲家莊背後真正的支柱,這串配飾你系在腰間,此次跟你一塊接受考驗的孩兒們,將來不是成為你的主子,就是成為你的手下,你記得,一枚銅板就是現在你的身分,以後你能拿到幾枚,就要看你自己了。」

  聽起來很神秘,但只要日子過得去,她也無所謂。她要拿過那青穗,但男子緊攥著不放。她抬眼對上他的,他卻滿眼懷念地望著她。

  這樣看她?

  「真像……真像……」他喃道。

  「……」她又開始目不轉睛。

  他慢慢蹲下來,讓真正的神色暴露在她面前。他語氣哽咽著:

  「今朝,你可知你爹娘為你取的名字是何用意?」

  「自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了。」她毫不考慮答道。

  「那你可知,為何莊中孩子眾多,我卻單單選擇考驗你?」

  「不知道。」她坦白。

  男子突地流下兩行清淚,沙啞道:

  「妳娘,正是我表姐。她與你爹私奔後再無消息,直到年前我才找到你,原本我不該動私情親自考你,但我實在想見你……芊芊姐將你教得真好,於公於私,我都要將你留在莊內,不讓你再受苦……」
******

******
  「……你真是我表舅?」她一臉震驚。

  「是啊!我知道你很難相信,但你不覺得我倆有點相像……」

  「舅舅!」小眼一紅,眼淚猛然噴了出來。

  男子呆住。

  接著,她小嘴「哇」的一聲,大哭出聲,投進他很溫暖的懷抱裏。

  「舅舅!舅舅!我有舅舅了!」

  滿面淚痕如噴泉,哭得小臉通紅,哭到天昏地暗,哭到他衣衫全是眼淚鼻涕還不肯甘休!

  「……」男子臉色僵硬。有必要哭得比他還凶嗎?叫他這個大人如何自處?

  這小傢夥是唱作俱佳,還是真情流露?如果是前者,搶戲搶得比他還厲害,他這大人該收山了;若是後者,這小鬼還真是感情豐富到他望塵莫及。

  但不管是哪樣,都很容易混進市井中。

  幸虧不是男孩兒,要不放任在城裏,過不了幾年,肯定市井無賴一個。

  這小鬼,有點旁門左道,與歷代雲家莊金算盤的形象相差太多,但她反應夠機靈,就算成不了金算盤,當個跟中低階層打交道的小嘍囉,也是很適合她的。

  思及此,他微微一笑,拍著她的背,替她系上象徵雲家莊秘密的青穗。

  雲家莊未來的金算盤人選之一,誕生了!
******

******
  東張西望,確定沒有人,她才拎著裙襬跳上涼亭。嘿,完美跳躍。

  坐在涼亭裏的青年,約二十出頭,一身春日長袍曳地,長髮整齊地束在背後,他頭也不抬地,執著黑子,沉思著。

  「好香哪。」她笑嘻嘻地,用力吸口氣。傅臨春,遇春則香,果然如此!「傅臨春,咱們來下棋吧。」

  二十出頭的青年,正是雲家莊的春香公子傅臨春。他脾氣甚好,有人突擾了自己的娛樂,他也不生氣,甚至嘴角浮起愉快笑意。

  「隨便。」他沒有抬頭,只看著她下子,他便接著下。

  對弈者,眼珠子溜溜轉著。「傅臨春,上次你說的藥方很有用耶,我救回來的人,好得挺快的。」

  「妳亂救人,小心遲早出事。」他答得順口。

  「嘿嘿,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舅舅說,江湖上最近新起血鷹,專門混進各家門派,雲家莊弟子都是孤兒,難保不會有人混進來,以後我要來,很難了。今天,我跟你打個賭,好不好?」

  「好啊。」

  「我若贏了,今年你……陪我過除夕好不好?」她臉紅紅,用力擠擠浮腫的臉,就怕他突然抬頭,看見昨晚她熬夜玩樂的慘色。

  「好啊!」嘴角隱著笑。

  她心一喜,更加專心下棋。她跟傅臨春下過十來次棋,這人棋藝不精,要下贏很容易的,擺明他有心要陪她過除夕嘛!

  傅臨春下了一子,終於抬起眼,瞧向她。

  她又嘻嘻一笑,跟著下子。

  「妳拿到幾枚銅板了?」

  她眼珠骨溜溜地轉著,把青穗舉得高高的,讓他看見上頭系著四枚銅板。

  「真了不起。」他眼裏有笑,自腰間取出一對胖耳環。「自該獎賞。」

  她面色一喜,連忙接過。毛絨絨的白球耳環,上頭鑲著珍珠,她嘿嘿笑道:「我要是成不了雲家莊主子,你可別笑我。」

  「有什麼好笑的?」他不以為意。

  是沒什麼好笑的啦。現在她有四枚銅板,最多以後成為金算盤的助手或手下,矮他一截,跟在他的屁股後面而已啦。
******

******
  這個傅臨春,是她兩年前在分莊遇見的,他氣質高雅,全身溫暖,很像是她爹娘,如果能跟他一塊過除夕,想必就像往年跟爹娘過一樣。思及此,她面色赤紅,她年紀還小兒,卻已經開始覺得,就這樣跟傅臨春下著一輩子棋也不錯。這種話說出來,可能要被這傢夥罵不知羞吧。

  何況,舅舅說她市井氣重,像他這麼高雅的人,可能……不想了不想了,她笑容滿面,移到他的身邊,道:「傅臨春,你替我戴耳環好不好?」

  「好啊。」他微笑著。

  她發絲撩到耳後,臉紅著。他老說好啊好啊,是一個很懶散的好人,再這樣下去,說不得哪天有個姑娘跟他說「娶我吧」,他也會說「好啊」。
******

******
  他的鼻息接近她,她耳根也紅了。「你真的很香呢……」她咕噥。早知如此,昨天她去洗澡也弄香噴噴,變成一個市井小春天也不錯。

  「天生的,倒也沒辦法。」他道,俯著頭,輕柔地替她戴上。毛絨絨的球環在她頰面蹭著,讓她孩子氣的臉看起來很可愛。

  可愛?他動作一頓,又笑著替她戴上另一頭。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她鼓起勇氣,趁著他在替她戴左耳的胖耳環時,她大聲說道:「傅臨春,你真像我爹娘,我喜歡你!」

  身邊的人,再頓。

  她心跳停止。

  香氣依舊,他那溫和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你今年幾歲了?」

  「十五啦!」年底就要選金算盤了,他應該知道才對。金算盤是雲家莊主子之一,卻是最後出線的,她一點也不緊張,該她的就她的;不該她的,混吃等死也不錯,就是有點小遺憾。如果以後她成為小嘍囉,怕少有機會再見他了。

  「你還太小了點。」

  這答案她不意外。她年紀小、市井氣重,春香公子傅臨春是何等人物,她是高攀不上的。可是,有喜歡就要說,是她的宗旨,她喜歡傅臨春喜歡傅臨春……

  「但,你是跟我下了兩年棋,卻沒打退堂鼓的人。」他聲音忽柔,又笑:「不管贏不贏,我都陪你過除夕吧。」

  她眼一亮,撫掌道:「一言既出!」

  他難得哈哈笑道:「駟馬難追。」

  她細長的眼兒,不住地望著他開懷的笑容。

  他自在接受她傻傻的凝視,輕聲道:

  「將來你要再這樣看我,那在一塊,也是不錯。」

  他的聲音,過於低微,她聽不真切,但喜悅染滿全身,認真與他對弈。她忍著撓臉、蹺腳等不雅動作,耐心等著他下子。

  她完全可以理解沒人陪他下棋,因為他沉思的時間過長,有好幾次她都在打盹了,他才下一子,下了也就算了,偏偏這人還常輸,那實在令人無言以對。

  雖然如此,她還是非常喜歡與他下棋的。她笑嘻嘻地撫著毛絨絨的耳環,他為人高雅,一定不知市井間送耳環的意義。沒關係,這次是獎賞,下次說不得就是定情物了。
******

******
  有弟子捧著溫茶,進亭道:「春香公子,請喝茶。」

  她還在觀察棋局。咦,真奇怪,他是不是偷吃子了?為什麼少了好幾顆?這樣說起來,以前下棋時,也時常丟子,一定有鬼!

  「嗯?」傅臨春揚眉,在轉向那弟子時,面色清恬。「哪來的人?不是咱們莊裏的人,這樣擅入,豈不找死?」

  那弟子猛地抬頭,結結巴巴:「春香公子,我剛入莊……」

  「入雲家莊的都該是身家清白,你在江湖史上名聲不算好,怎會入莊?」傅臨春慢條斯理道。

  那弟子心一跳,自己明明在江湖史上只有一筆,傅臨春怎會記住?他心虛,轉身就跑。

  傅臨春身形疾快掠過他,白子彈破他的衣衫,露出臂膀上的老鷹紅痣。

  「果然是血鷹啊……你運氣真糟,見到不該見的人,要請你見諒了。」其聲清劭,完全不見殺氣。

  她瞪大眼,目睹傅臨春俐落彈出白子。那白子毫不停速沒入那弟子的體內。殺人啦!她知道江湖人打打殺殺不意外,但親眼見證,真是……她趕緊把棋盤轉了個方向,以免人家以為白子是她出的手!

  傅臨春揚眉,往她這裏看來,神色輕柔,正要開口,忽地嘴角僵住,遽變。

  兩年來,她從未見過他這樣大幅度的表情,不由得也跟著警覺起來,正要回頭,眼前迎接她的卻是一陣劇痛與黑暗。

  娘咧,等她醒來後,要告訴傅臨春,非得陪她過三年除夕!
******


第一章
******
  「我李今朝起誓,今生今世,絕不再對傅臨春動心,若它日真狗屁倒灶與傅臨春結秦晉之好,我必遭五雷轟頂,天打雷劈。這樣你可安心了?春香公子。」

  「多謝李姑娘成全。」傅臨春道。

  ——春香情史

  收于汲古閣第二道大門後,未久,第二道大門內發生大火,損及上萬書冊,春香情史滅於其中。

  事後,補其冊,不出半年,大火再生,從此,春香情史不再補撰。
******

******
  第一滴雨落入地面時,迅速被濕軟的泥地吸收,接著傾盆大雨而下。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打在屋簷上,一點也不驚擾房內正好眠的男人。

  男人一身紅衫,腰間黑色長帶,睡得很隨意,淩亂的長髮與寬鬆的紅衣交錯,照說該是顯眼豔麗,但這男人的氣質溫潤如暖月,徹底顛覆紅黑給人的感覺。
******

******
  床上的男人揚起目眸,撩過長髮下床,懶洋洋道:

  「門沒關,進來吧。」

  門開的剎那,天際轟隆隆地閃著光,男人漫不經心瞧上一眼,便對上來人的目光。來人有兩名,一名是即將退隱的三公子;另一個則是數字公子中為首的傅尹,後者捧著新年衣袍進房來。

  「已經開始發送新制的衣袍了嗎?」傅臨春輕笑道,取過新袍。「怎麼也勞動三叔過來……」忽地停頓,目光落在攤開的長袍上。

  「春香也看出來了?」年齡可以當傅臨春爹的三公子嚴肅問道:「你覺得如何?」

  「……感覺還不錯,很特別。」傅臨春垂下臉,輕撫過那衣料,讓人讀不出他神色。

  三公子苦笑。「是很特別。這就是明年春季每一位公子的長袍,都被火熏過了。一場大火,讓雲家莊最賺錢的布莊大失血,所以金老闆才想出這法子來。」

  送到傅臨春這裏的長袍是近年女子很喜愛的春日杏色,男子則少穿這種顏色,在衣襬處有精美的繡工加飾,但很明顯的,有著不規則淡黃焦邑。

  傅臨春很爽快地換上長袍,三公子打量半天訝道:

  「這顏色挺適合春香呢。」雲家莊每個人多少都有點喜好,就只有春香一人,什麼顏色都無所謂,就是不知道挑出杏色給傅臨春的人,是嫌被熏黃的杏色不好賣呢,還是認定這顏色就是適合他……

  傅尹詫道:「三叔,什麼叫雲家莊最賺錢的布莊大失血?雲家莊哪來的布莊?莊裏每年裁制新衣四次,都是由春香負責挑色、挑繡工、挑衣坊的……」換句話說,雲家莊生活小事都偷渡給春香。

  「春香挑的,都是雲家莊背後的產業。」三公子道:「我即將退隱,而你身為數字公子中的大公子,應該知道一些秘事,以後好協助春香。」

  傅尹聞言一震,很快恢復鎮定。他回頭把門窗關妥,才坦白說道:

  「我確實也注意到雲家莊的生計用度並不是表面一家印廠、三家書鋪可以供給的了,但我沒想到,是春香負責……」

  博臨春瞥他一眼,渾然不在意傅尹錯愕的語氣。

  三公子笑道:

  「負責雲家莊隱密產業的,是另有其人。雲家莊開始培養下一代主事者時,連幕後那人一併培養著。」

  「我見過他麼?」傅尹好奇問道。

  三公子沉吟著,不著痕跡地瞥了傅臨春一眼,道:

  「你是見過,但我想,你猜不出是誰。這次布莊失火,損毀大批上好布料,照理這些布料不能用了。金老闆提議,就讓瑕疵成無價,讓那些受到影響的布料,裁成新衣給雲家莊的主子們。」

  傅臨春聞言,微微一笑,微笑中有著幾分贊許。

  「讓我們穿就能成無價,怎麼可能……」傅尹疑惑。

  傅臨春吩咐著:

  「大年初一,照舊跟『金香樓』訂席,當作替三叔餞行,到時都穿這套新衣吧。」

  三公子面色一抽。叫他穿這麼年輕的彩衣……

  傅臨春再道:「三叔退隱那天,也請三叔穿著這套新衣歸隱吧。」

  三公子面色抽了又抽。他有必要到最後一刻還為雲家莊做牛做馬嗎?
******

******
  「如果有人問,這是在哪兒裁的,就說在鄰縣『春寶衣坊』。」那溫潤的聲音有些漫不經心,道:「一連七間寶鋪都在各縣遭火劫,這絕非巧合。」

  三公子面色終於暫停抽動,正色答道:

  「確實不是巧合。這半年七次大火,都與雲家莊背後產業有關,如果是商場競爭,我們雲家莊不插手,但金老闆查了很久,始終沒有個結果。今天送衣來的小哥只代述:不干他們的事。」

  博尹插嘴道:「金老闆的意思是,有可能是江湖人做的,他們不能管?」

  「不是不能管,而是管不著。雲家莊主寫江湖史,而金老闆所處環境不同,不懂武功,也不懂江湖,根本無從管起,江湖史對金老闆來說,只是一堆廢紙,簡言之,雲家莊與金老闆有千絲萬縷的密切關係,卻又各自作為,別說我們,連春香跟顯兒都管不著金老闆的作為。」三公子道。

  傅尹聞言,不免對這個姓金的感到有些欽佩,不出風頭在幕後待這麼久,又能長年維持雲家莊的生計,應該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吧。
******

******
  「這分明是要逼雲家莊走投無路!」傅尹惱道。

  「雲家莊地位中立,從不插手。兩年前公孫顯將血鷹名單交給聞人莊,才會惹來血鷹的報復。」傅臨春語氣淡淡地,嗑著不知從哪變出來的瓜子。

  傅尹低聲道:

  「當年畢竟是雲家莊交出血鷹名單的,如果因此讓無辜的人喪命,雲家莊一輩子都得背著這罪孽的。如果此刻,金老板正被血鷹追殺……」

  「那就是她的命了。」傅臨春頭也不回,柔聲道。

  說得太雲淡風輕了點吧?傅尹有些疑惑,瞥到三公子的暗歎,不由得問道:

  「春香,你認識金老闆嗎?」

  傅臨春慢悠悠地回頭,那一眼,竟讓傅尹讀不清思緒。似是有遺憾,也有回憶。是他看錯了吧?

  「嗯,我認識她。」傅臨春笑得愉快。

  一陣猛雷突響。遠方大樹被劈裂,一時之間,只見白光陣陣,以及……

  傅臨春那向來隨和的臉龐上,一抹極淡的恨意。
******

******
  「娘咧!」那車夫慘叫著,雙腿一軟,整個人撲到地上吃沙了。「救命啊救命啊!」邊喊邊滾,一路滾啊滾,手腳並用,加強滾速,就盼能滾到天涯海角去。

  那殺手一震,懷疑自己找錯了人。主管一方的老闆哪會這麼……丟人現眼?

  接著,他又是一震。車夫的破帽不知何時落地,一頭長髮被雨水打濕,糾纏在身上。

  車夫是個女人!

  金老闆也是個女人,而且是發色極美的女人!

  「金朝,你必須死!」殺手大喝一聲,利劍鎖住她,一劍穿心不會有任何的疼痛,這是他的憐憫之心。
******

******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她大喊,不死心地再當滾地球。

  頃刻間,劍鋒已近這顆滾地球,正要穿透過去,忽地,大刀從天而降,狠狠嵌入地面抵住他的劍鋒。

  殺手驚愕,定睛一看,渾身濕透的青年正以臂抵刀,擋住殺氣騰騰的劍鋒。

  她張大快被雨打瞎的眼,興高采烈大叫:

  「上天果然有好生之德!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萬歲!萬歲!

  「進巷子。」那青年頭也不回道。

  她連滾帶爬,趕緊躲入巷子,打算先觀望誰強誰弱,再決定要不要沒義氣地逃命去。

  她蹲在巷口偷覷著,無奈夜雨過大,只能隱約看見兩抹交錯的黑影。

  飛啊!跳啊!打啊!

  有沒有血噴出來她不知道,只知這兩人很賣力地劍光交錯,不死一人不甘休!有這麼深的仇嗎?
******

******
  李今朝哽咽著,抹著眼淚,眼珠卻不安分地骨碌碌轉著,問道:

  「那人呢?」

  青年沈默一會兒。「到西方去找佛祖了。」有小孩在,得含蓄點。

  「喔……」她緊跟著青年來到另一邊巷裏的馬車。「剛才是你拿石頭擊我膝上什麼見鬼的穴道,害我一路滾過來?」

  「呃……我來不及趕到,就先……」

  「蘭青,雖然你打得毫不留情,但我也得感謝你痛打得好,否則現在上西天拜佛祖的就是我了。」
******

******
  「你怎麼想來接我?」

  「最近江湖很不安定,你跟雲家莊又有點關係,多少會有危險,本來今天出來接你的不是我,但大妞一整天靜不下來,乾脆我關了面攤來接你。所幸,是我出來,如果是旁人,只怕……」那語氣是萬幸的。

  「只怕見佛祖的就是我了,是不?」她長歎口氣,感慨道:「蘭青,你們對我真好。」

  雨中,蘭青淺淺一笑,並沒有回頭。
******

******
  「……是啊,我何德何能,竟然招來難惹的江湖人。」她歎道。

  「今朝,你……」蘭青咕噥一聲:「那人有什麼好?」

  李今朝眨眨細長的眼眸,哈哈大笑:

  「一點都不好!他是一點都不好,我早就忘了。今年我都幾歲,那種少女的迷戀早就忘了,何況那人討厭我討厭得很呢!」

  蘭青暗自歎氣,道:

  「妳找個機會,叫雲家莊的去處理,妳只是個普通小老百姓而已。」

  她敷衍地應了兩聲,有蘭青在,絕對保證安全。
******

******
  「吃什麼面,我看妳是借酒澆愁吧!瞧妳,面色蒼白,雙眼浮腫,小心酒喝多了,遲早會出事!」李媒婆掏出隨身帶著的紅包,塞了點碎銀進去。「喏,有銀子好過年,瞧妳,一年才賣出幾壇酒,這樣奔波,不如賺點現錢。來來來,很好幹的!」語畢,也不容她抗拒,硬拉著她狂奔金香樓。

  難得的機會啊,竟然在年末看見傅臨春現身在城裏!神跡啊!

  李媒婆拖著她進了金香樓,也推開金香樓老闆的阻止,來到靠內側一桌,笑道:「喲,這不是春香公子嗎?上回老身送過去的閨女圖,春香公子看了嗎?」

  傅臨春一如春天風采,面白玉顏,一身春日杏衫十分溫暖,他滿面生春,一點也不在意李媒婆的唐突,溫聲道:「還沒看呢。」

  「不打緊不打緊,您沒空看,老身特地又帶了幾卷畫軸來。」李媒婆不怕熱臉貼冷屁股,就怕人老是不見影。她熱中地攤開畫軸。「您瞧,陳府的閨女今年十五,琴棋書畫樣樣行,也很配春香公子呢!」

  「是麼?」傅臨春不甚在意,連瞄也沒有瞄上一眼。

  同桌的傅尹客氣代答道:

  「雲家莊裏都是江湖大老粗,妳擺個琴棋書畫的大家閨秀在裏頭,這不相配,何況春香祖宗有訓,年過四十才婚,現在還太早些。」

  「你們都是老粗江湖人,但春香公子可不是,瞧瞧他玉樹臨風,一笑……一笑春天就來了!對!尤其春香公子身有香氣,這簡直是……是連李家千金都比不上的,那換何家閨女吧,她自幼學武,從未外出過,絕對沒有不三不四的傳言,等成婚後,可以跟您夫唱婦隨,為江湖盡心盡力!」

  「嗯?您喝點水吧。」傅臨春閑閑道,嗑著瓜子,當自己在聽人說書。
******

******
  「其實啊,不管什麼人選都好,只要我李媒婆經手的,絕對都是一流的閨女,比起今朝,可以說是好上百倍,這一點,春香公子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

  傅尹聞言,咳了一聲。

  金香樓裏偷聽的食客們也咳了幾聲。這麼當面說,還真是難看……但還是很想看好戲啊!於是又有志一同地轉了過來,眼巴巴的。

  「春香公子,你瞧,誰來了?」李媒婆笑著,硬把李今朝拉到他面前。

  「誰?」傅臨春瞧了她一眼,神色疑惑。

  角落裏傳來幾聲竊笑。

  「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您四年前曾救過她啊!英雄救美,惹得今朝芳心蠢動,連著三次跟您求愛,可惜您眼界高,婉拒了她,是不?今朝。」李媒婆笑道。

  李今朝抿了抿嘴,笑了。

  「是啊,春香公子眼界高,一連三次都不識得我,我當時,真是傷心欲絕呢!」她掩住一個酒嗝,笑著攤開桌上其中一幅畫像,道:「李媒婆,你挑的人真美,比起我來,簡直像……像……」

  「像雲泥之別。不是我要說你,你要多讀幾年書,也不會被拒絕得這麼徹底了。」

  李今朝轉轉眼珠子,大歎道:

  「對對,是雲泥之別。」她笑嘻嘻地,手指撫過畫像中的美女。「她是天仙,我就是地上爛泥,春香公子你可別被我嚇到,城裏的閨秀不像我,她們個個年輕又識大體,絕對很適合您的,至於傅家什麼祖訓,反正人都死了,就算不依循,他們也不會從墳裏爬出來,瞧,這小姐真的跟西施有得比。」

  「是是是,這是楊家的閨女,府上祖先還有人當過官,她飽讀詩書,深諳三從四德,對江湖寫史也很有興趣,春香公子不妨考慮吧?」暗暗捏了今朝一把。

  差點睡著的李今朝立即清醒,點頭應和。

  「很配很配……」目光微抬,不小心對上傅臨春一雙春泓,她直覺回避開來,又忍不住打個呵欠,道:「春香公子,你年紀也不小了,要再蹉跎下去,遲早變成人挑你,不是你挑人……李媒婆,我不行了,春香公子在我眼裏都成兩個了,我得回去睡大覺了。」

  「去去。」反正「比較」也夠了,只要是有眼睛的男人,看見李今朝這慘樣,都會巴不得快點娶個好老婆回家暖床,以免很快向隅。

  李今朝搖頭晃腦,毫不遮掩地打個呵欠,越過看戲的小老百姓,蹣跚步出金香樓。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有錢回頭再喝,回頭再喝……」那低微的自言自語,一字不漏傳入傅臨春耳裏。

  傅尹低歎口氣:「媒婆,你這不是給她難看嗎?」

  「怎能算難看呢?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她就是這性子,曾經喜歡過春香公子,但她也知道無望,還不如賺點小銀子,反正城裏都知道她的糗事啊。」

  傅臨春心不在焉,融融目光輕落在街上,望著她的背影。

  她縮肩駝背,雙手交迭在袖裏,姿勢不算雅,渾身帶著市井的氣息。

  她走著走著,突然間又倒退回來,自紅包裏掏出所有碎銀,嘻嘻一笑,丟進乞丐的破碗裏,而後再低哼著曲兒轉進巷子,消失在他眼裏。

  一直消失在他眼裏。
******


第二章
******
  血鷹存心要讓雲家莊敗在她手裏就對了!一個個毀,她狡免三窟,第二窟的城鎮被發現了,再沒多久,她可能真的會死在血鷹手上了。

  思及此,李今朝顫了下,混在觀望火勢的百姓裏。通常縱火犯很有可能就在現場,她細長的眼珠骨碌碌轉著,她現在是不是該回家?著火在城尾布莊,她老窩在城首,現在街坊鄰居都來救火,她回家豈不自投羅網?

  蘭青是江湖人,她是知道的,但功夫有多高她不清楚,他家裏還有大頭妞,危急時蘭青要是保她不保大妞,那她下半輩子可就要代大妞活,喊蘭青一聲爹,她可不幹。她內心一一盤算城裏的熟人,最後不得不承認,除非她直接奔進雲家莊求庇護,否則她那些準備一塊過除夕的非江湖朋友們,只能當她的肉牆。

  肉牆一排排擋,肉牆一排排倒,她就得負責每年去掃墓,想來渾身就發毛。

  有人奔井救火,她眼珠一轉,瞧見布莊老頭兒苦著臉來到她的身邊,她歎氣低語:「老蔡也不必如此。屋倒人命在,反正錯不在你——」語氣一頓,因為蔡老頭整個人滑在地上。

  她面色大驚,連忙要扶,哪知臂膀一陣遽痛,如一根細針活生生紮進。
******

******
  小年夜,離別夜。

  「想我李今朝啊,今日命喪黃泉,無人送終,哎啊啊……無人送終……」她低低哼著曲。

  「住嘴!進巷子!」

  李今朝天生就是個識時務的人。她依言拐進巷子,趁著黑夜,手裏滑落一樣東西,左耳鮮血淋漓,她攏了攏漂亮的黑髮,遮住左耳。

  痛死她了!

  這只胖耳環到底是她在哪里買的?
******

******
  「說仇也沒有,誰教你是金老闆呢?咱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查到,李今朝正是金老闆。照說,狡兔有三窟,可你一年裏有七個月都在這城裏,真是令我們意外。雲家莊的第三個主子,咱們有事麻煩你了。」

  「哎,請說請說,江湖事我不大懂,但如果是穿金戴銀方面,我保證把你弄得霞光豔豔的。」

  「穿金戴銀?」

  「是啊!」李今朝眼珠又轉,嘻嘻一笑:「既然女俠知道我的身分,一定瞭解我左手生金,右手生銀的功力,難道你不想過點好日子?戴戴金耳環,穿穿金縷衣,山珍海味,宅住京師大街道?」

  背後的女人一怔,低聲:「金……縷衣?」

  「是啊是啊,女俠放過我,我私下將銀莊裏的金條一箱一箱的全渡給你……痛痛,好痛!」那細針,整個穿過她的臂膀。娘啊,她怎麼還沒暈,暈了再殺她,她也好過眼睜睜目睹死亡啊!

  「哼,我改變主意了,將你變成血鷹的一份子,金山銀山不也手到擒來?」

  咦,不殺她了?不殺她一切好談,正所謂苟且偷生必有後福,雖是這麼想著,但李今朝嘴裏仍道:

  「別、別讓我成為血鷹一份子,我是忠於雲家莊的!我不能背叛雲家莊啊!」但如果死亡跟背叛,她寧願選後者,可總要裝一下才好談價!
******

******
  有人徐徐蹲到她的身邊,她屏息著,眼珠溜溜滾著,發現這人衣袍暗色系,難怪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他俯下頭,在她耳邊以氣音低語:

  「是我,傅臨春。」

  細長的眼睛頓時暴裂了,呼吸停了,身體硬直了。

  他摟住她的腰身一提,讓她直立在那裏。她心跳加速,黑巷裏,看不清對方,但她忍不住調開目光,這一調,就直覺往蘭青那兒看去。
******

******
  蘭青那兒有燈籠,她很清楚地看見蘭青正抱著那衣衫半解的女人相互纏綿擁吻,蘭青單手撐住那女子的背,指間竟是銀針。

  她暗驚失色,頓時黑暗攏去她的目光。她稍停片刻才發現,自己竟是被傅臨春捂去雙眼。

  她有些頭暈腦脹了,傅臨春竟這樣碰她……內心又停在蘭青那高舉的銀針。蘭青殺人她不是沒有見過,但這樣殺人未免……好痛!痛叫及時吞回嘴裏,她臂上的銀針被取出。

  傅臨春溫聲道:

  「針上無毒,可以放心。若是等那血鷹塗上手臂,就來不及了。」

  「……喔……」

  「多謝春香公子及時相助。」蘭青的聲音近在面前。

  她心一跳,腦中有些亂,巴不得傅臨春繼續捂著她的眼,但傅臨春根本與她心靈不通,就這麼放開手,她眼珠子轉了轉,轉上蘭青的方向,眼角瞥到蘭青的後頭,是氣絕倒地的身子。

  借著燈籠微光,她目光終於停在蘭青面上。

  正常的蘭青。

  蘭青是為她,她也想活著,就這麼簡單。
******

******
  「幸虧春香公子及時打掉她手裏盒子,要不,我怕也趕不及過來。」頓了下,他解釋道:「你離她過近,若是出招相搏,難保你不會受到波及。」

  「我當然知道啦!」她瞟到在一旁的傅臨春,試探問道:「傅臨春你是怎麼突然出現的?」

  「我路過。」那聲音有點漫不經心。

  原來如此,還真他娘的巧,害她用力扯下耳環,以為相熟的人看見後,起碼替她收個屍。傅臨春會識得她耳環,那才見鬼了,她摸摸左耳,痛得齜牙咧嘴。
******

******
「血鷹的事,我們也在盡力。李姑娘,你還要留在城裏嗎?」

  她聞言一怔,立即嘿笑兩聲:

  「這是當然……我住慣這城了,要我搬走,我還不習慣呢。」

  「是麼?」傅臨春若有所思。

  蘭青瞪她一眼。

  她當作沒有看見。她就想留在這兒啊,這裏她熟得不能再熟,都可以閉眼摸回家了,再者……唔,離雲家莊也近些,要聯絡也方便,可沒其他意思。

  「這樣吧,如果李姑娘不嫌棄,先上我那兒。城裏必定還有血鷹,恐怕已在你家附近埋伏了。」傅臨春溫聲道。

  她瞠目結舌。傅臨春邀她去雲家莊?見鬼了!

  蘭青遲疑一會兒,代她答道:

  「好!晚些我在今朝你家弄點小火,反正今晚乾燥易著火,就讓大夥認為布莊跟你家著火都是意外,雲家莊在本城一向助人不遺餘力,頗得聲望,可以藉這機會光明正大渡你進去。」他自知依他之力,如果血鷹成雙成打的來,他鐵定無法同時顧及今朝跟大妞。

  「那……」她眼珠子又轉,輕聲說:「就麻煩傅臨春你了。」
******

******
  「今朝,明晚還一塊過除夕?」蘭青問道。

  她嘻嘻笑著:「這是當然。每年除夕都跟你們過的,不然還跟誰?」

  黑暗裏,她總覺得傅臨春一直在看她,她想要對上他的眼,但他跟光源是反方向,她只能看見有個人站在那兒,卻不知他在做什麼。

  傅臨春一直在看她?

  算了吧,她有自知之明的。
******

******
  「這是春香公子吩咐的。李姑娘家中著火,全副家當都沒有帶出來,所以請姑娘換上這件新衣袍。」

  李今朝有點詫異,但還是笑呵呵地接過:

  「我穿什麼都無所謂,有件新衣送我,我當然來者不拒,待會我就要回去了,傅臨春他……」

  「春香公子請李姑娘今晚留下,一塊過除夕夜,守歲吧。」

  「留我過除夕?」她真的被嚇住了。昨晚來住,今天一整天不見傅臨春,她自知徹底惹人嫌,正要準備回家去,卻被邀請一塊過除夕?

  「是,所以春香公子差我送新衣,請李姑娘換上,再去吃團圓飯。」

  「喔……」她眼珠子轉啊轉,正好對上那弟子偷覷的眼光,終於掩不住心中的渴望道:「那請小哥上蘭青面攤轉告,說我不回去過除夕了。」

  「春香公子已差人過去說了。」

  這不是擺明,傅臨春一定要她留在雲家莊過除夕嗎?她內心暗怔,謝過那弟子,又啪噠啪噠走回房裏。那弟子還在偷盯著她,她笑道:「小哥有事?」

  「不……」他有點靦腆,自她濕答答的長髮收回目光。「請李姑娘暫歇。」語畢,還很好心地關上門,以免有人看見她不雅的樣子。

  她也不介意,反正雲家莊弟子擅長搜集消息,誰都知道她曾厚顏無恥對傅臨春公開示愛過。她攤開紅色衣袍,款式是男人的,而且是雲家莊數字公子的。

  每年雲家莊裁制新衣袍,一律由她過目,她總會多備上幾件,以防不時之需,沒有想到最後會用在她身上。

  傅臨春要她一起過除夕,已經夠令她驚訝了,竟然還送來雲家莊的新衣,這根本是天要下紅雨了!
******

******
  昨晚雲家莊一併收留布莊以及遭火波及的受災戶,正是這樣的義舉,雲家莊才令得城裏百姓敬愛。說起來,她倒要讚歎傅臨春,公歸公、私歸私,不會因為不喜歡她這個人而無視她的存在,甚至因私損公。

  她摸著那上好的絲綢布料,想不出傅臨春給她這件衣物的目的,乾脆什麼也不想,直接換上去。

  她穿衣向來隨意,男裝她也不排斥,她連頭髮也紮起來,學起那雲家莊男弟子的打扮。
******

******
她是很少照鏡的,照了鏡也多半不理,她還記得小時候最後一次仔細看自己時,還有娘親清美的美貌,現在倒是……折損不少了。

  飲酒,作樂,不修邊幅……唉,自找的。
******

******
  「李姑娘好了麼?」

  那天生溫暖的聲音是傅臨春所有,她直覺彈跳起來,心口難受控制地猛跳。

  窗紙已被薄薄的暗色遮蓋,她要去開門,而後又想起什麼,沖到銅鏡前,用力捏捏臉頰。

  腮面頓時紅咚咚,看起來算是有點美色了。

  這樣的行為簡直是白癡,她知道。偏偏,就是無法控制這種傻瓜行為。本來要去開門了,後來發現自己赤著腳,於是連忙穿上,才跳著去開門。
******

******
  門外,果然是傅臨春。

  她不由得屏息。

  他溫潤如玉的面貌,完全不似蘭青妖力大發的媚態,但她就是喜歡他這樣的暖色。如果,這樣的暖色,能陪她過除夕,該有多好啊!

  從她十八歲那年開始就這樣盼望著,今年總算盼到了!那多來幾個血鷹,她也是不怕的。

  「李姑娘,我來接你上前院去。」他客氣地笑著。

  她撓撓臉,嘻嘻一笑:

  「春香公子何必麻煩呢?」頓了下,她又道:「請帶路吧。」

  天色已經薄黑,放眼望去,籠罩在黑暗裏的雲家莊正蘊釀著熱鬧的氛圍,她的心情也跟著愉快起來。過除夕,她不乏有人陪,但第一次在雲家莊過,莫名的就像在家裏。
******

******
  她瞄著領路的傅臨春,他身上是新換的杏色衣袍,一派的玉樹臨風,既優雅又溫暖如春,果然,這顏色在傅臨春身上,就是十足的搶眼。

  她又偷看兩眼,把玩著發尾。明明夜風寒涼,熱氣卻湧上頰面,早知如此,幹嘛還自虐掐著臉?
******

******
  「李姑娘,左耳好些麼?」

  她一楞,直覺摸上左耳,而後痛得眯眼。「還好……可惜,耳環掉了。」他怎麼知道她左耳受了傷?

  「那耳環很特別?」夜風送來他溫暖的聲音,似是不經意的詢問。

  「也不是。從小戴到大,特別喜歡,我也替大妞做了一副。」嘿,大妞跟她是同伴,自然一樣款式,每天擦來擦去,樂趣無窮。

  「是麼?」他神色不見任何喜怒,緩下步伐,與她並行。「李姑娘,你身邊那蘭青,你可知道他的江湖背景?」

  她見狀,心驚不已。願意花點心思在她身上的傅臨春是她從未見過的,以前別說是對話了,連看她一眼都不願施捨。他們長年各自為雲家莊做事,平日見面當作不相識是必須的,但她也心知肚明,他是不怎麼喜歡她的。

  今天晚上……倒是詭異得緊。

  還是,除夕夜是神奇夜,家家團圓飯的同時,也可以滿足一下沒有家的人一個小小的願望?

  思及此,她心跳又加快,手心滲汗。夜風拂面,他杏色衣袂飄來,幾乎碰到她的袖子,她撇臉轉向另一頭,臉頰不住發燙。真孬,平常看男人打赤膊,她還能論斤論兩呢,現在人家只是不小心衣角擦過她,她心裏就甜甜的,四肢百骸湧進無盡的暖意,就算此刻裸奔,她也不嫌冷啊!

  她一貫地嘻皮笑臉答著:

  「蘭青江湖背景我不清楚,但他說他已退出江湖,那知不知道,其實都無所謂,傅臨春,你大可以放心,他跟我在一塊好幾年了,絕對不會外傳雲家莊的事……我是說,他跟我,只是朋友,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
******

******
  「是麼?這次委屈李姑娘了。血鷹之事……」他忽而低語:「本不該發生的。兩年前,是為了保住公孫顯的妻子,他才交出那血鷹名單,否則,雲家莊不會正面與血鷹交鋒的。」

  她哈哈大笑:「無所謂無所謂。反正現在我還活著,什麼叫怪貓九命,指的就是我這種人吧,你也不必介懷,咱們本來就是各自做事,我藏得不夠好,這才讓血鷹挖了出來,真的,你也不必太擔心。」就算他擔心的是金算盤的命,而非李今朝的命,她心裏還是有著小小的歡喜。
******

******
  傅臨春在她左側,正好看見她左邊黑亮亮的長髮紮成細辮束在耳後,避免長髮沾上傷口,她的右邊連點花稍的辮子都沒有,左右不一樣,貪懶跟隨便正是李今朝的作風……思及此,他微微一笑。
******

******
  「李姑娘,你當真還要住在這城裏?」他輕聲問道。

  「是啊。」她笑道,面頰熱呼呼的。

  傅臨春目光慢慢落在遠方一座涼亭裏。那座涼亭,他很久沒有去了,如今是數字公子們激論江湖史的場所。

  「李姑娘進過汲古閣第三道大門後嗎?」他聲音依舊帶溫,卻沒有低頭再看她了。

  「少年進過幾次。」她笑道。她真是對不起蘭青他們,明明說好今年除夕一塊過的,偏偏她好自私。

  「你有去過是最好,我也正在煩惱,不知要跟你怎麼啟口呢。」他停步,終於回頭,看著她笑著。

  他停,她自然也跟著停下。這樣對她笑,真難得啊……

  他目光短暫地垂下,落在她腰間的紅穗。紅穗上有五枚銅板,當他抬起眸時,是不經心的笑意。

  「李姑娘,你可知道往昔傅姓、公孫是如何跟金算盤相處的?」

  她搖頭。「我不知道。」還是拚命欣賞著傅臨春。難得能這樣近距離欣賞他,實在不想移開。

  「我看過第三道大門後雲家莊相關的秘辛。雲家莊的金算盤一向都是男子,與傅姓、公孫二家一生一世皆為君子之交,從無例外,雖少有見面機會,但那情分總是在的。」他一字一語,慢吞吞但清楚無比地說著。

  李今朝滿心的喜悅頓時被這話給凍結了。

  他的話,隨著寒涼的夜風拂過她微濕的長髮,化為一把利刃直入她的心臟,讓她連防備的時間都沒有。

  細長的眼眸慢慢對上他看似溫暖的春眸裏。

  原本她抿著的嘴角,突地誇張揚起,打破僵硬的沈默,哈哈一笑:

  「這我懂得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嘛。我雖是女子,但誰說男女不能是朋友呢?春香公子,以後咱們見面的機會只怕非常有限,甚至是不會再相見,它日你要有事,差人吩咐一聲,李今朝一定鼎力相助。」

  他望著她,輕輕一笑:「多謝李姑娘了。」語畢,又領著路。
******

******
  她放慢兩步,退居他左後方,但他仿佛漫不經心,沒有察覺她突然的生疏。

  她死盯著他的背後,而後倔強地撇向它處,嘴角仍是噙著浮誇的笑,細長的眼眸眯成一直線,讓人再也看不見她會說話的眼瞳了。

  突然間,輕快的聲音自傅臨春背後響起;

  「我從小啊,爹娘死得早,說起除夕團圓飯,總是有些嚮往,多謝春香公子今晚讓我重遊兒時之夢。」

  「哪兒的話呢,其實你本該算是雲家莊的一份子,這種團圓飯你也有權利。」說歸說,他卻不回頭。

  她聞言,仰天大笑。

  傅臨春終於回頭看她。

  因為天寒地凍,她雙頰早已凍得蒼白,身著雲家莊弟子男衫,雙手交錯縮進寬袖裏取暖,她的站姿不太雅,一身朱紅長衫被風吹得膨脹起來。

  就算穿了上好質料的衣物,她還是帶著市井之氣,連一點雲家莊的優雅都沒有學到。她勉強伸出食指指向前方某一處,嘻笑道:

  「傅臨春,那裏,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地方。」

  傅臨春望著那座涼亭,神色不變。

  她很快又縮成一團,嘴角翹翹道:

  「我十七歲那年進雲家莊,看見你坐在那裏,像株懶洋洋的樹,就定在那裏,似乎什麼也不想,什麼也都想,世上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影響你那時的發呆。」

  「是麼?」

  「那年年尾,我是秘密來,自是不能現身,那時你跟雲家莊的公子們吃著團圓飯,你仍然像一株懶樹,好像一靠近你了,便是溫暖如春,我很是喜歡。」她開心道。

  「是麼?」那聲音,平靜無波。

  「後來,雖然你不情願,但還是在街上陰錯陽差英雄救了我,這對十八年華的我來說,簡直是很輕易的動心了。我娘說啊,今朝有酒今朝醉,有喜歡的人就要好好地去喜歡,大聲地說喜歡,這才是今朝的人生。」

  他看著她,不發一語。

  她慢慢拉回目光,與他對視。

  「今朝在今朝確實快樂,可惜,我一直在今朝,他們的今朝卻沒有了。」

  「李伯父李伯母必在九泉下看護著你。」

  她根本不甩他的客套敷衍,哈哈笑著:

  「有些話是要說清楚才能斷得乾乾淨淨,春香公子要擺脫我,總要擺脫得徹底才好!我喜歡傅臨春,正是他像那株懶洋洋的樹,正是他像我爹,正是他像我娘,正是他有著我爹娘的暖意。也許,他可以陪我過除夕;也許,他可以看著我快樂,我爹跟我娘就不會遺憾了!」她又失笑,拍拍臉,有點失神:「不,我錯了,遺憾的一直不是我爹跟我娘,是我。從頭到尾是我遺憾。我想要,很想要他們,可惜,求不回了。」

  他沒有作聲。

  「你放心。現在的李今朝,早就擺脫了那種迷戀,也不在乎除夕夜家家團圓飯了,你也真是辛苦,若是其他女子愛慕你追求你,你大可不理,但偏偏是我這個身分,你只好主動提出君子之交。維持在君子之交,我就永遠也不能跨過那條線,你也不會因此感到麻煩。你讓自己當持刀人,還好,我過了年紀,我過了年紀,再也不是那個孩子氣的李今朝了。」

  夜色裏,她的墨瞳亂滾,卻再也沒有映上任何渴望跟愛慕。她瞟著天上星星,嘴角勾起,跳前一大步,高舉右手,爽快大叫:

  「好,就讓你放心吧!我,李今朝起誓,今生今世,絕不再對傅臨春動心,若它日真狗屁倒灶與傅臨春結秦晉之好,我必遭五雷轟頂,天打雷劈,上天為證!」她偏頭睇向張口欲言的傅臨春,笑得開心:「你可放心了?春香公子。」

  他望著她,那黑亮亮的眼眸仿佛有些不可置信。

  「嗯?」她嘻嘻笑著。

  「……多謝李姑娘成全。」他嘴角一揚,平靜笑道。

  「哈哈,你早跟我說嘛,我會跟你說個明明白白的,從此一乾二淨,哎,我也沒有想到你們江湖人龜得很,這麼拐彎抹角地辦事。」

  「是我不好。」他柔聲道。

  「無所謂。」她始終嘻皮笑臉:「倒是團圓飯何時吃?我都快餓死了呢!」

  傅臨春噙著淡定的笑,帶她在雲家莊走著。

  她面帶微笑,把玩著發尾,看東看西就是不看他的背影。她又低頭看看自身雲家莊弟子的長袍,原來是這樣啊……在他眼裏,她跟他的關係,就如同雲家莊主子跟一般弟子,娘咧,這樣的隱喻,鬼才懂。
******

******
  雲家莊的弟子見她加入,都有些驚訝,但她是春香帶來的,自然不會有人多話,只是,明明是數戶受災,為什麼只帶這女人來?

  雲家莊弟子一時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表示。

  她一點也不介意,上前拿起酒杯,大聲呵呵笑道:

  「各位英雄好,聽說諸位全力搶救布莊,還有人受傷了,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讓小女子很想以身相許呢,可惜,美人就一個,無法多許幾人,今晚除夕夜,我先飲為盡,祝各位英雄來年有個好姻緣,都能夠遇上自己心愛的姑娘。」她一口飲盡。

  有人噗哧笑了出來。她本身就帶點市井味兒,雲家莊弟子都是幼年孤兒入莊,每日以學習寫史為主,很少碰到像她這樣的人,於是,她很快就打破他們的防線,拚酒吃飯聊八卦,熟得像是她一出生就在雲家莊,從未離開過。
******

******
  傅臨春放縱著他們玩樂,當個隨和的好主子。飯後,他就坐在主桌,漫不經心地閑嗑著瓜子,沒人打擾他。春香啊,是個發呆高手,誰在他發呆時問話,他都是左耳進右耳出,馬上就忘個乾乾淨淨。

  中途,他偶爾會將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不移,接著,他又移向遠方涼亭,不知在沉思什麼,直到快過完今天時,他垂著眼,摸上腰間收著的東西,半天,再抬起時,他神色已是如往昔的溫暖,他喊道:

  「李姑娘。」

  紅咚咚的臉轉過來,顯然已有幾分醉意。

  傅臨春微笑:「我還想拐彎抹角做一件事呢。」

  她哈哈笑道:「無所謂無所謂。」打了個酒嗝。

  雲家莊弟子們也好奇地圍過來。春香跟李今朝,這其中,是不是出了什麼曖昧?不然平常春香連瞧都不瞧她呢!

  傅臨春笑道:

  「公孫家總是有些奇怪的,說是天註定或刻意為之都好,所娶所嫁必有個親人關係,傅家則不同,一有義兄妹關係,就是真真切切的兄妹,絕沒有例外。」

  雲家莊弟子們一臉疑惑,不知春香說出這件事的用意。在旁的三公子面色微變,傅家身在草莽江湖,但如最道地的書香世家,十分講究規矩。春香根本是要徹底消毀李今朝的想望,一點餘地也不留的。

  李今朝聽過傅家這種嚴厲而傳統的習慣,她撓撓臉,笑著對他作了一個揖,打了個大嗝。

  「如果春香公子不嫌棄,我這個親妹妹以後就要仗你名聲四處跑了。」

  雲家莊弟子個個不敢吭聲了,只能睜著眼望著他們,甚至,有些對李今朝有好感的,都很同情地偷瞄著李今朝。

  「李姑娘不嫌棄是最好的了。任何事總有淡化的時候,久了,也就散了。」

  「哈哈,哥哥說得是。」她見有弟子匆匆來找傅臨春,便轉身抱著酒壇又灌了幾口。
  傅尹暴著美麗的眼珠瞪著她。她笑:「沒看過女人喝酒嗎?我高興啊!平白無故多了一個哥哥當靠山,以後要做什麼誰敢攔!」後要做什麼*敢1敢他都是左耳進右耳出,馬上徜!問後」後話,他都」左耳進右耳出出,馬上就忘個」乾淨淨。右耳出偶爾會將目光落在她」上,久久不移,接著又移向遠方涼亭,不知在沉移什麼,直到快過完今天進右
出,馬上就忘個乾乾淨淨

******

******
  「是蘭青來接我麼?」她想了想,攤攤手,嘻笑道:「我還是回去好了。」

  「我送你到莊門口吧。」傅臨春道。

  她聳聳肩隨便他,然後又回頭跟雲家莊弟子道:

  「各位英雄,以後有緣再見啦!」語畢,有點搖搖晃晃尾隨著傅臨春。

  兩人走了一陣,她拚命隱著酒嗝。在親哥哥面前嘛,當然不能太過火,回去再喝!她突然聽得傅臨春頭也不回道:

  「你的蘭青,雖然十分關心你……但依他在江湖上的品性,不大適合你。」

  她抹抹鼻子,打了個噴嚏,沒有答話。

  她眯著醉眼,似是有點發困,遠遠看見莊門口有蘭青跟大妞那沖天包包頭,她開懷大笑:「大妞明明入夜一睡打也打不醒,偏還在熬夜等著我。」

  「那我就不送了。」傅臨春溫聲道,停步看著她。

  「不送不送。」她滿面笑容,要越過他時,突然想起一事,又退回來,開始拉下束環,任著一頭滑若絲綢的長髮落下,扯下腰帶,直接脫掉紅袍。

  裏頭是她一直沒有換下的舊衣物。

  她抹抹臉,把新衣交給他,笑道:「穿這衣服還真不習慣,還是還你吧。」

  他看著她,接過,道:「也好。」

  她又笑。
******

******
  「雲家莊不可能一輩子保護我,明早我會離開這裏,回到我另一個老窩,直到血鷹消滅,我才會公開露面。」她回頭看看蘭青跟大妞,再偏頭打量傅臨春,歎道:「瞧我呢瞧我呢,總是吃著自己碗裏的菜,看著別人的碗。春香公子,我爹娘走後,一開始,我還不清楚以後的日子會有什麼變化,憑我,還是能活下去,只是,每次到了除夕,我總是很寂寞。」

  她笑著,一點也不介意讓世上任何人知道她的寂寞,她的弱點,她的悲傷。

  她半眯著醉眼,停頓一會兒,再開口時,聲音有些沙啞:

  「第一年的除夕,我家裏就我一個人,所以,我到街坊裏一塊守歲,可是,那是人家的家,人家的爹娘不是我要的。後來,我在街上撿不回家的人,包括傷重的蘭青,就這樣每一年我都跟他們過年,但,我一直以為那不是我真正想要的。」她綻出燦爛的笑容,哈哈笑道:「原來,雲家莊才不是我要的。我要的,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啊……」她聲音漸低,神色柔和。

  傅臨春望著她。他看見她左耳的耳垂已經凍得發白,那耳縫的血積在上頭,他手指動了動,終究沒有動作。

  她笑呵呵道:「再見了,春香公子。」

  「請保重。」

  「放心吧!我這怪貓命長得很呢。」她笑著轉身,離去。

  那頭美麗長髮在夜色裏飛揚著,烙進他的眼瞳裏。
******

******
  「蘭青,你們都在等我?」她的聲音很爽快很高興,甚至帶著幾分感激。

  蘭青微微笑道:「想想還是不放心,讓你在我眼裏較妥當。」

  大妞在蘭青懷裏,胖胖的手用力拍打著她的手臂。她叫一聲:「痛啦,大頭妞,你有本事就下來跟我單挑,這樣偷襲……」這大妞是個啞巴,又胖又重,專愛找她玩,她笑咪咪地捏著大妞白裏透紅的雙頰。「大妞圓大妞胖……」

  大妞的頰面鼓鼓,縮在蘭青懷裏的紅褲胖腳踢了出來。

  蘭青輕斥:「別鬧了,要鬧回家再鬧,大夥還在等著你呢。」

  她一怔:「大夥?」她在城裏的名聲不大好,因為她曾帶過一些人回家,有男有女,有的像蘭青一樣傷重,有的是不肯回家,便在她這裏待了一陣,如今都是朋友了。

  「說好的,去年沒趕全,今年能到的都到了,有大家在,血鷹要傷人,不容易,至少還能一塊過個除夕。」他柔聲道,抱著大妞陪她一塊往回家之路走著。

  他沒有問她,為什麼那雙細長的眼眸裏全是盈盈似水的月光,他只是隨意跟她聊著,菜色也好,天色也好,就是這麼簡單而家常的聊著。

  「咚」的一聲,李今朝又哀叫著:

  「好痛!大妞,你一天不撞我你不快活嗎?」明明大妞讓蘭青抱著,那顆大頭還會鎖定目標,硬往她的前額撞過來。

  咚!

  她的眼淚飆了出來,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噴淚了,罵道:

  「你老愛撞我,把我撞死了,我做鬼也不饒你,沒有你的紅包了——好痛,別再撞了,蘭青你離我遠點——」她順理成章,把積了好久的眼淚用力哭出來。

  她不回頭,不回頭。回了頭,也只是人家眼裏的垃圾而已,她絕不回頭!

  雲家莊的大門,緩緩合上了。
******


第三章
******
  傅臨春尋思片刻,修長乾淨的十指輕輕彈著衣袍。過了一會兒,他又勉強回神,聽著那兩名青門女子交談,同時自暗袋裏取出一把瓜子,慢慢嗑著。

  說來縫製新袍的衣工真有心,自他養成習慣後,每一年送來的衣袍裏總有暗袋可以放瓜子。

  瓜子很好用,宜吃宜打人,多種用處。他邊嗑邊聽著她們道:

  「對了,春香公子逢春則香,如今正是春末,循著香氣就能找到他!他跟蹤我時,我就是一直聞到那香氣才會察覺的。」

  「春香公子這麼笨?明知身上有香氣還跟蹤你?」

  傅臨春自動跳過有人嫌他笨。他又發呆一陣,收起瓜子,解開周身大穴,體內不止真氣亂竄,功力還在散失中,他索性點上自己昏穴,任其意識渙散。

  反正現在他是一個功夫正在喪失的盲眼客,遲早會因自身香氣被找著,不如先睡一覺,任她們搞鬼好了。

  幻覺?他可以理解為什麼他沒有幻覺,一個人會產生幻覺,必與他所牽掛、恐懼害怕,心之期盼的事情有關,但他如今什麼想望都沒有,自然無從生起。

  什麼想望都沒有……

  驀地,明明他是閉上眼的,但一抹美麗的長髮烙入他的眼瞳裏,驅不走,也無法視若無睹。

  她離城一年,偶有公事經中間人聯繫,卻再無私人消息。他沒有主動問,也不去多想,她若能因此避開血鷹之禍,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那一夜,她細長眼眸蕩著如水月光,月光不落腮,是一個理智勝於感情的好姑娘。

  他嘴角莫名揚笑,手指撫上腰間藏著的東西。這習慣真不好,明明要丟了,每次老是發呆忘了,等他再次轉醒時,定要將這樣東西丟了才好。

  丟了,便一切重新開始,回歸原位吧。

  那似水的月光……他心神一斂,暗暗提醒自己,停止回憶,要不,等他再次轉醒時,非成瘋子不可。

  意識散盡的剎那,突然竄出一個念頭——

  如果是她遇見這種事,她一定會產生幻覺,折也折磨死她了。

  雲家莊三名主子裏的兩名七情六欲太過強烈,想來,由他這個無欲無求的傅臨春中麒麟草最能將殺傷力減低吧!
******

******
  她擠開人群,撓撓臉,那寬袖又滑動了些,露出她臂肘半個老鷹血痣。

  在眾人的目送裏,她拐進巷子,把玩著那一兩銀子,嘴裏哼道:

  「傻哥哥,傻哥哥,為了女人一去不回頭,連個影兒也下留,看那女人是不是母夜叉,一口吃……」「咚」的一聲,歌聲戛然而止。
******

******
  夏天的傍晚,總是熱得發暈,尤其這一陣子不定時的雷雨,讓空氣裏彌漫著又悶又濕的氣味,令人滿頭大汗。

  竹屋內的紅袍男子不怎麼受影響,一身清爽,倚在床柱,神情從容祥和,眼簾半垂,似在打盹。

  「你聰明些,最好別亂說話,記得,要『對症下藥』。」門外,傳來女人低微的殷殷叮囑。

  「是是是,治療這種見不得光的毛病,我最拿手了。」

  男子聽見這說話聲音,眼簾突地一顫。

  門被打開了,女人特有的腳步聲接近床邊,討好道:

  「春香公子,大夫來了,這一次能治好你的。」

  男子神色自然,客氣地揚笑:「真是麻煩趙姑娘了跟這位……大夫?」

  那女大夫嘻嘻笑道:「請叫我李神醫。除了沒法起死回生外,任何病症絕逃不過我李神醫的手中,這位香香公子,放心吧,就交給我!」

  「是春香公子!」趙英芙改正。

  「春香?春天的春氣?可惜現在是夏天了,要不,我真想聞聞春香公子身上的香氣呢!」

  她停在他的面前,正好進入他垂下的視線範圍內。他的眼瞳裏映著白色衣裙,同時,衣腰上有著看不真切的暗色穗子,穗子上有疑似銅板的圓物。

  「好了,把手伸出來,讓我看看公子你的……眼睛問題。」她卷起袖子,坐在青門女子搬來的椅凳上。

  他沈默著,確定自身未中麒麟草的幻覺,那麼,就是真的了?公孫顯竟然召她回雲家莊?難道公孫顯不知血鷹時刻盯著雲家莊麼?

  「香香?」女大夫取笑著。

  他終於伸出手,模糊地看見來人細白的手指輕壓在他的腕間。

  「怎樣?有救嗎?」趙英芙緊張問道。

  「這……香香公子,你看得見我的指頭嗎?」

  傅臨春抬起眼眸,細白指頭隱約在晃動著。他面不改色,微微一笑,道:

  「看不見。」

  「全黑?」

  「天地盡黑。」

  「那這樣呢?」她彎身,一張臉離他極近,近到他能聞到女子專有的體香。

  他沒有退後避嫌,溫聲道:

  「還是看不見,倒是姑娘身上香味重了些。」

  「大夫!」趙英芙責備她的輕浮。

  她又撓撓臉,坐回椅上,打開那一排珍貴的扁盒。

  「其實要治不難,但總要一段日子。」

  趙英芙聞言大喜。「真的?春香公子,你眼睛總算有救了,不枉我家門主這些日子的細心照料!」眼神直往女大夫瞟去。

  傅臨春瞧見那女大夫非常曖昧地點頭,指指他胯下的地方。但可惜,他的目力尚未恢復,只知道趙英芙找她來,絕不是來治他的眼睛的。

  那女大夫笑道:

  「好了,公子眼睛全瞎,但也不是很難治。趙姑娘,你要留下嗎?」

  「當然!」

  女大夫點點頭,又對他道:「公子,請脫衣服吧。」

  趙英芙面色大驚,脫口:「脫什麼衣服?你要幹什麼?」

  「針療啊!」她拈起一根銀白的細針,比了個狠狠戳的手勢。「要對準穴道紮進去,才可以治那個那個。」

  「……那個那個?」傅臨春揚起眉。

  「唔,就是眼睛啊!香香讓許多大夫看過了吧?那些大夫都治不好你的眼睛,但你要相信我,只要經我手的,哪個不起死回生?來,脫衣,快脫衣吧!你放心,醫者父母心,不管你是男是女,在我眼裏都跟剛出生的嬰兒沒兩樣,來,寶寶,脫吧,我保證不起邪念。」

  傅臨春聞言,也不斥責她的輕佻,笑道:

  「江湖中人一向不拘小節,那就拜託大夫了。」語畢,他解開腰帶,聽見一聲驚呼。接著,他脫下紅色外袍,春光微泄,門哐啷一聲,用力過猛又彈了開來,趙英芙已經狼狽地逃跑了。

  他動作一頓,繼續脫下中衣,露出精實偏白晰的上半身。

  「哥哥別心慌,妹妹呢,也瞧過不少男子的身子,口水不會流得太快。」字句很輕浮,但語氣很正經,似乎對他身軀完全免疫。

  她看見他扯下的長黑錦帶裏暗袋鼓起,不由得暗詫。他的瓜子都放在袖裏暗袋,腰帶的暗袋裏會放著什麼?可別是青門搞的鬼……思及此,她直覺要去碰,傅臨春突地扣住她的手腕。

  「別碰。」

  她一怔,望著他無神的眼睛。娘咧,江湖人這麼神能?連她左移右移都知道?她試著要抽回手,他卻沒有鬆手的跡象。

  「那是故人之物。」他淡聲答道。

  「故人……失禮失禮。」

  他眉心有些褶痕。「為什麼你手這麼冷?」

  「唔……我太緊張了……」頓時啞口無言,因為傅臨春翻手探向她的脈門。她面色緊張,細長的眼珠骨碌碌轉著,仔細看著他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鬆手。「你身子沒有問題,體質關係麼?」

  她低聲哈哈笑:「是是是。是體質,我是夏冷冬暖,晚上很好抱的。」

  傅臨春當作沒有聽見她曖昧的言語,見她離開椅凳,貼近自己,仿佛在研究哪里好紮針。

  他也就坐在那裏不動如山,任她研究。

  「剛才,你沒把到脈。」

  「我才學一個月,要真能把到,我就是神醫了,這個針……隨便紮不知道會不會危險?」她吞吞口水,只覺這人肌膚線條十分具有美感,甚至,很有彈性。

  所幸,她已經成為柳下惠了,真的。

  「你指下半截拇指距離可以下針。」

  「喔……」李今朝很仔細地算著,拇指輕輕壓上他的肌膚。「這裏?」

  「就那裏。」

  她小心地紮進去,看著細長的銀針沒入他柔軟又結實的肌膚,那真是……真是有種虐人的快感。虐待傅臨春啊,世上有幾人能做到?

  她又取出一根細長的銀針,假裝在他身上尋找穴道,拍拍打打,遮掩她的聲音。「不虧你我結識為親兄妹,你竟能認出我的聲音,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他一陣沈默。

  反正傅臨春在雲家莊是出了名的發呆高手,她也不甚介意,問道:

  「你眼睛真看不見了?」嗯……連背部也如無瑕美玉。

  「是看不見。」

  「也有內傷吧?」她道:「公孫顯說你數月未歸,不是死了就是重傷難以回莊,他只能依著你最後留宿的客棧私下展開搜索,可惜找不到蛛絲馬跡。」

  「找不到蛛絲馬跡,也不必連累你。」

  是連累還是不想見到她?她也不在乎,低笑:

  「雲家莊有個麻煩處,就是一代先生配公子,上一代傅老先生仙逝後,閑雲公子便獨攬大局,直到他退隱江湖,才有你跟公孫顯,公孫顯不願意在未來的日子裏操勞過度,只好動令召我回莊了。」

  她的語氣聽起來很清淡,仿佛跟他沒有發生過什麼不快,更甚者,就像是個自遠方來的故友般。

  這樣的結果,他不該意外,他意外的是,她身在此處。

  她撩過裙角,乾脆爬到他的背後,依著他的指令下針。戳啊戳,反正戳在他身,痛不在她心。她再道:

  「總之,有人找出你留下的瓜子,懷疑你是誤中陷阱,身上必帶重傷,才會數月沒有捎回隻字片語。雲家莊弟子必定習武,只怕一下就被認出是江湖人,要從我這裏調人幫忙嘛,誰又有我的靈活呢?水幫魚,魚幫水,理所當然,現在總算找到你了,大家都可以安心。」言談之間頗感欣慰。

  「這裏是青門,我確實誤中青門陷阱,她們以為我不知始末,便冒充我的救命恩人,我打蛇隨棍上,青門與血鷹有關……你怎能輕易搏取她們信任?」

  她咧嘴笑著,跪坐在床上,特地卷開袖子,露出臂肘越到他面前。「看,這是什麼?是血鷹啊!還能不信我嗎?啊,忘了,哥哥你看不見……」她話沒有說完,手臂立即又被攥了過去,她整個人撲前,貼上那無瑕美玉的背上。

  娘咧,她被撞得內傷了!

  「你中了血鷹?」他厲聲問。就算他眼力有問題,也能看見那暗紅的痣。

  她嚇了一跳,連忙道:「哥哥莫慌,我沒那麼笨,這是假的,用特殊顏料畫上去的。她們看我有血鷹,見面一家親,這才敢將我帶來為你治病……」她一頭霧水,這男人不是很討厭她嗎?這是怕雲家莊的金算盤就這樣趴了?該是後者吧。思及此,她又爽快地笑:「對了,哥哥,你不舉?」她慢慢抽回細瘦的手臂,還真的給她五指紅印。
******

******
  「上個月,有人在我飯裏下藥。」他平靜地說著。

  「我知道,下春藥嘛,你……」

  「半夜我聽見有人在門前躊躇不前,最後哭著跑了。」

  她乾笑了聲,道:

  「那是青門的門主岳觀武,是個膽小又怕事的人,哥哥你還沒見過她兩回吧?有懶惰娘親就有勤勞女兒,門主太過膽小,弟子就得強勢,她們有心讓你跟岳觀武生米煮成熟飯,雲家莊一旦成為青門的靠山,青門就能發揚光大,趙姑娘說,那晚你服了足以讓大象發情的春藥,卻是一覺到天亮,後來幾天,她在飯菜裏不死心持續放藥,你仍是一樣……八風吹不動,連點……激烈掙紮的動靜都沒有,她又不能真的找人來試你,正主兒又膽小得很,只能推敲傅家年過四十方婚,其實是不能人道,要不,就是你受了嚴重內傷,暫時……欲火無法上身。」

  她說得很詳細,詳細到他差點以為她就是青門弟子。傅臨春多少能明白她能擁有五枚銅板的原因了。她市井之氣雖重,卻很容易打入人群,親和力很夠,青門多是女子,李今朝有美貌,卻不會給人壓迫……他微地一怔,看她毫不猶豫撩過裙襬,露著兩條模糊的小腿肚,越過他的身側下床去。

  他手心掬起,讓她的發尾跳到掌心間,這發尾……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模模糊糊的目力裏,可以確定發色偏淡,幾乎是陽光色了。才一年,她那頭黑得美麗的長髮出了什麼事?
******

******
  「好了好了!」她大聲道,同時旋身面對他,見他若有所思,她在他耳邊低語:「我不會治病,但公孫顯給了一盒藥丸,叫什麼百……就是一百種內傷都能治,還有雜七雜八全是神丹妙藥,絕對可以加速你的康復之路,你看著辦吧。」

  他又被迫聞到她的體香,接著,他的掌心裏被塞進極小的盒子,手指接觸間,她的體溫還是異常冰冷。

  「哥哥,有妹妹來,你可以安心啦。」她道,又哈哈笑著:「穿上衣服吧,香香寶寶!明兒個再來看你,這針治療法總是要好幾天才能做完一套的。」

  趙英芙半推著門,偷覷著裏頭,發現傅臨春已撩上中衣,不由得暗籲口氣。

  「我走啦。」李今朝瀟灑笑道。

  「大夫!」他叫住她,確定她轉身望向他,才道:「明天,我等妳。」他語氣頗重。接著,他朝門口那方向輕輕頷首,道:「麻煩趙姑娘跟岳門主了。」
******

******
  李今朝拎著她的扁盒走出客房,終於吐出一口長氣來。安心啦!人找到了,她終於可以睡一場好覺了!

  「妳跟我上客房吧。」趙英芙道。

  李今朝撓撓臉,笑嘻嘻地尾隨她而去。

  「妳心情很好?」趙英芙好奇道。

  「是啊,剛看見美人玉膚,特別讓人好胃口啊!」

  趙英芙瞪她一眼,發現她面色青綠又疲倦,顯然氣力不濟,便安慰道:

  「妳放心,只要妳治好他,我會寫封信,讓妳提前去領解藥,妳記得,只要治他的那個,眼睛跟內傷都不必治。」

  「嶽門主生得不差,如果春香公子能看見,一定會色心大起,不如連眼睛也一塊……」

  「不行!治好他的眼,他第一件事就是離開青門!」趙英芙明白小廟能留住大佛,全賴他重傷加眼盲。

  老天掉下來的最佳禮物,足夠讓青門翻身三十年,絕對要把握!

  「嗯,不如治好他的眼,打斷他的腿,留住他的美色。」李今朝說著笑話。

  趙英芙沒見過被擄了還這麼嘻皮笑臉的大夫,她只能說,世上無奇不有。
******

******
  「李大夫,你剛中血鷹還沒幾個月吧?」

  「這樣也能讓你看出來?」

  「那是當然,就是看你中了血鷹,咱們才敢搶你回青門。剛中血鷹的人,四肢易冷,體質遽改,那是你體內的蟲子正在適應寄主,直到服了第一次的解藥,才會好轉一些。我已經在你房里加暖被,以後你要多多照顧身體。」

  「多謝趙姑娘。」她笑道。

  「妳也不要以為自己是神醫,就可以解毒。雲家莊江湖冊裏寫著,血鷹是不可能會有真正的解藥,妳要以身試藥,最後只會落得加重的下場。」
******

******
  「我已經試過,也早就明白了。」她歎道,又問:「趙姑娘,妳這兒有地窖什麼的嗎?我怕雷,很怕很怕,最近常下雷雨,我怕雷一來,我就暈了過去。」

  「又不是小孩子……」

  她嘻嘻笑道:「沒法子,一打雷我頭就痛嘛。」她指指耳後的腦勺。

  「那是孔海穴,挺危險的,怎麼會痛呢?好好,一有雷雨,我就差人領妳躲到地窖去。」趙英芙送她到客房後,便離開了。
******

******
  李今朝看看夜色,嘴裏帶著笑意,而後甩著淡色長髮,轉身開門,哼唱著:

  「傻哥哥,傻哥哥,大莽蛇下逃一劫,有人跳上你床你還不要,果然是個傻哥哥……哇,好冷!」她打著哆嗦,趕緊關上門。

  客房外,一陣陣悶熱的夏風拂過。
******


第四章
******
  遠方嚴重剝漆的涼亭裏,正是那個高雅動人的傅臨春跟岳家門主在用飯,亭外是很久沒有清理過的人工湖泊……突然間,她覺得非常驕傲。

  如果沒有她跟其他的隱藏弟子在,雲家莊就會是第二個青門。她簡直難以想像傅臨春穿著破舊的衣物寫史!那簡直是一種罪孽啊!

  岳觀武背著她,縮在桌前埋頭苦幹,她走上涼亭,注意力放在傅臨春。他心不在焉地用食,細白的耳朵卻動了動。

  她瞄著兩人,撓撓臉,自覺有點不識相。瞧,這兩人氣氛多好啊,各吃各的,照這樣下去,說不得老傅很快就舉了,她是不是該避避?青門……只是貧窮,不算惡人吧!
******

******
  傅臨春見她停在階上,主動喚道:「大夫?」

  她被迫入亭,笑道:

  「原來都在吃飯,二位真是閒情……雞腿!」她難以置信,眯眯眼暴凸。「鹵牛肉?四菜一湯!」有沒有天理啊!青門把好菜塞給傅臨春?而她卻吃白麵?

  她眼淚又掉了出來,迎上岳觀武那種「你瞭解吧」的眼神。她是瞭解了,這個青門門主膽小得要命,但為了美食死也要硬著頭皮跟傅臨春吃上一頓。

  她吞了吞口水,向口動自發地坐在石椅上,喃喃道:

  「我想起來了,我還沒吃午飯呢,這最後一支美腿……」撲了個空。

  岳觀武個子生得小,身體也有點扁扁的,因為膽小不敢直視人,所以劉海過長,幾乎遮住她的雙眼,她的動作跟猴子一樣快,轉眼利齒已經在撕裂腿肉了。

  李今朝一顫,是真的連皮肉都在顫動,桌上四菜一湯只剩殘羹剩飯。
******

******
  傅臨春嘴角揚笑:「李大夫?」他的目力已有五成,比起前幾天好多了。

  她的發色,確是偏淡。他又撇向她有些模糊不清的面容。其實不用仔細看,她仍是有著那雙不安分的眼眸,帶點市井的氣質,還有豐富的表情。

  她趕緊從扁盒裏取出一個飽滿的小袋子。

  「春香公子,今天你氣色很好,這是特地獎賞你的。」

  岳觀武瞄上一眼,確認那不是食物,繼續狼吞虎嚥。

  傅臨春伸出手,讓她把已經打開的袋子放在他掌心上。她的指尖還是冰冷的,明明今天天氣高熱,還得靠湖水降點熱度,為什麼她的體溫跟人不一樣?他不記得她以前有這體質,難道是來到青門後發生的?

  錦袋裏,是瓜子。

  「瓜子。」她狀似隨口:「我愛吃,順道買的。你若不嫌棄,就吃吧。」

  傅臨春垂著眼,嘴角噙著笑,嗑了顆瓜子,道:

  「你也喜歡啃瓜子?」

  「唔,是啊是啊,我愛得不得了。」
******

******
  她眼珠骨碌碌轉,仗著他看不見,就把他吃剩的飯菜挪到自己面前。他咬了兩口的牛肉,吃了一半的雞腿……她含淚,這種貧窮,她很久沒有享受過了。

  「妳、妳不吃?」岳觀武抹抹口水。

  「我吃我吃……」反正是兄妹,吃點他的口水不算什麼。她慢慢品嘗沒有味道的雞腿。這裏的廚子到底哪來的?這樣他也能忍上幾個月,太無欲無求了吧!

  她大口大口吞飯,偷瞄著傅臨春嗑瓜子的閒情風采。

  傅臨春似乎察覺她在觀望他,不由得朝她看去。

  她立即埋首吃飯。反正江湖盲俠之神能,已經連她的發絲顫動都能察覺了,如果有人說,傅臨春在眼盲的情況下,還能伸出兩指精確無誤的戳瞎別人眼珠,她絕對第一個相信。
******

******
  「……」好慘哪!李今朝啃著腿骨頭,撇開臉,掩飾眸裏的月光。

  傅臨春下意識隨她的方向移動視線,繼續悠閒嗑著瓜子。他愛嗑瓜子,卻不見得愛吃瓜子肉,沒一會兒,瓜子肉便在桌上積了一堆,他看見她不拿有殼的瓜子嗑,卻偷偷撚了顆瓜子肉去嘗。

  她真的愛吃瓜子?公孫顯害她身處險境,照說他該不悅的,偏偏此刻心情頗好,目睹她竟拿瓜子肉去拌飯吃,真有這麼餓?
******

******
  在她低算的當口,向來容易陷入高僧冥想狀態的傅臨春,察覺右側靠湖的李今朝打了個哆嗦,抱著碗筷移到他的左手側。

  真有這麼冷嗎?
******

******
  趙英芙狼狽不堪,暗罵這個李大夫什麼話不好提,偏提到青門生計。

  傅臨春若有所思,忽問:

  「南桐派跟青門在許多年前曾是一派,後來因為細故分成兩派。城裏的生財鋪子是輪流?」

  「……是……」

  一搭一唱,李今朝理所當然接著問:「有多久沒輪到你們了?」

  趙英芙像被大刀砍中似的,整個人彈跳得老高。她滿面通紅,說道:

  「今年就會輪到了,春香公子你可別以為……以為我們沒本事……」

  李今朝撓撓臉,暗歎口氣。

  此刻,正好有青門弟子來報,趙英芙立刻借機倉皇逃逸,成為第二個消失在地平線上的人。
******

******
  「走吧,湖邊冷。」傅臨春說道。

  「你也覺得冷?果然啊!天氣看起來很熱,實際是很冷的。」她看著傅臨春將瓜子倒進暗袋裏,遲疑一會兒,上前扶住他的手臂,道:「哥哥可別誤會,妹妹呢,有責任把你安全帶回雲家莊,在此之前容不得你跌倒受到傷害的。」

  「安全帶我走?」他反手纏住她的手臂。

  她有點傻眼,也沒料到他會應她,先是楞了下,又嘻嘻笑道:

  「我不懂武功,也不瞭解江湖局勢,公孫顯給我唯一的任務,就是把藥送到你手上。他說,只要你不死,那絕對能安全脫身,多加一個我也不會很難吧。」
******

******
  他沒有再搭話,似乎又陷入高僧狀態。

  她垂目望著兩人相連的影子,等了等,再也沒有去年的心猿意馬心動難抑,這算是進步吧。

  「今……李姑娘。」

  「哥哥得喚我一聲妹妹,這身分總要落實的。」她隨口道,進了院子,又問:「要不要我替你護法?」

  「護法?」難得地,他竟是笑了出聲。

  「你不必運功自療?我不是江湖人,但也能在門口守著啊。」這點小事她沒問題的。

  「那不必,我功力已回七成。」他發現她呆住的身影,輕輕一笑。「我還沒走,是因為還有其他的事情。」他轉身回櫃上摸索,道:「我記得,這裏有件披風,今天天氣涼,先借你吧。」
******

******
  他又回到門口,將披風交給持續呆掉的她,同時抽出靴裏的七彩煙棒。

  「你自己小心,青門弟子看起來沒有兇狠之心,但畢竟跟血鷹有關係。如果察覺不對勁,立即放煙火,我會趕過去。」

  她回神,應道:「喔……好……」這簡直是差別待遇嘛。去年還不大願意跟她說上一句話,現在共患難,他便關心起她了。

  也對,現在兩人需相互配合,否則一不小心,很容易敗在這裏。青門雖是貧窮的門派,但跟血鷹扯連,那危險度就是暴增數倍了。

  她接過披風的同時,猛然被藏在披風下的男人手臂攥了過去。她差點一頭撞進他懷裏,接著,他拉開她的寬袖,露出臂肘的血鷹。

  他湊前去聞。

  「傅臨春你……」

  他面色疑惑依舊不減,慢慢地放手。

  她立即收回手臂,瞪著他。

  「你受風寒了?」

  「……有一點吧。」

  傅臨春漫不經心地點頭。「是我誤會了,我以為你真中血鷹了,血鷹入體,一開始,那紅色的血鷹痣會有淡淡的奇香,一年後服下解藥後就會消失。」

  她楞了楞,大笑出聲:

  「你是真的誤會了!血鷹這麼可怕,還沒有徹底的解藥出來,我要中了,以後一年一次的解藥,光是想都受不了。傅臨春,既然結為親兄妹,你就不必擔心,我會以血鷹入體的方式,來期盼你的回報。」她笑得很真心。「我現在過得很好,我有一個家,這個家,沒有我爹娘,但有蘭青、有大妞,還有其他人,以前是我不知珍惜,現在啊,我很珍惜,這全拜你之賜。如果不是這次事態嚴重,我是不會回雲家莊的。真希望血鷹能在今年除夕解決,你我各有家要回啊。」

  傅臨春沈默一會兒,柔聲道:

  「除夕之前,我讓你回家。」

  她咧嘴一笑。「那就拜託啦!」

  正要離開之際,傅臨春忽道:「這樣一說,我還沒有謝過你。」

  她回頭。「什麼?」

  「如果不是你,雲家莊就是青門第二了。」

  她聞言,笑出聲。

  「還好啦,雖然我也很驕傲,不過金老闆名下的人,分工合作得很好,功勞全在他們身上,我只負責擺不平的事。要不,現在也不會有空來湊湊熱鬧了。」
******

******
  「煙熏的布料制袍,也是你想的?」他依舊柔聲。

  她眨眨眼,慢慢上前,五指在他眼前晃動,見他完全沒有動靜,她撓撓臉,套上披風,縮肩忍著冷意,嘴裏道:「是我想的啊!」

  她誇張地看看天空是不是真下紅雨了。傅臨春真在問她的事?是太閑了還是發瘋了?

  「我袍袖裏的暗袋也是你吩咐的?」

  她眼珠子又賊裏賊氣地轉了起來,否認:

  「不是。」

  他沒有答話,八成又陷進高僧冥思境界,只是他目光放在她這方向,讓她很不自在。算了,她自行離去吧,才走幾步,又聽得他在背後道:

  「李今朝,你藥盒裏還有解春藥的藥丸嗎?」

  她滿面吃驚,轉首道:

  「不會吧,她這麼快下手,我跟她說還要一陣子啊,趙英芙真想榨幹你最後一滴……不留任何……呃,如果你對外力協助感到有損男子氣概,我馬上把解藥找給你。」

  「妳回去找吧。」

  「什麼?」

  「我吃的那碗白飯裏,下了足以讓大象發情的春藥。」傅臨春慢條斯理道。

  她下巴掉了下來,連忙撫上鼓鼓的肚子。

  難怪他吃得這麼少!那碗飯裏的最後一粒米還正在她的胃裏滿足地跳著舞!

  她拔腿就跑。
******

******
  外頭雷雨正猛烈肆虐著,不定時的夏雷在今天午後提早爆發了,青門處在半山腰,雷雨交加比平地還要驚心動魄。

  腳步聲自雷雨中斷斷續續不安穩的奔來。傅臨春早在等她,一聽這腳步聲,立即開門,聽見她大叫著:

  「別打我別打我!」

  她一頭撞進他的懷裏。

  她一身濕漉漉的,還沒搞清楚狀況,就從他身側鑽進屋裏。他低頭看看自己略濕的衣衫,再望進驚人的雷雨之中。

  誰要打她?

  他眯眼,五感大展,確定沒有人追著她,這才關上門,回頭一看,看她全身抖抖抖。

  「出了什麼事?」他問道。她全身濕透,連長髮也濕答答地粘在臉上,青門再窮也會有把破傘才對。

  她眼珠子明顯地滾來滾去,這次卻不是不安分,而是像賊兒在觀察四周。他看著她到窗前,非常小心地關上窗子,不露一點細縫。

  「誰在追你?」他疑聲問道。

  「沒,沒有啊……」她全身還在發抖,偶爾雷聲大作時,猛地跳起,最後她索性掀開床底下,看看有沒有空隙可以躲藏。

  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她會有這樣的恐懼。他不動聲色,道:

  「我本想趁這樣的雷雨,出去一趟尋東西去。」

  「咦?」她蹲到床角,像只小白兔一樣瑟瑟發抖,嘴上卻笑道:「你眼睛看不見,怎麼出去?」

  「我目力已恢復七成。」他淡淡答道。

  她慢慢對上他清泉般的眼瞳,而後大笑:「這真是太好了!」她立即起身,走向他。「公孫顯說得果然沒錯,你功力很快就恢復了,現在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對,你快去吧,這麼大的雨,不會有人過來的,要不是我定時來看你病情,中途遇上這大雨,我也是不會來的。」

  她笑得過分爽朗,站姿僵硬過了頭。

  傅臨春慢悠悠地坐回床上,瞟她一眼。

  「你全身都濕了,如果你不介意,櫃上有換洗的衣物,你暫時委屈點吧。」

  一聽換衣,她就是一抖,想起除夕那天也是換新衣……她勉強打起精神,搬了張凳子就坐在他面前。

  「我不冷,一會兒就幹了,這種雨,很快來很快走,沒事的。」她看見茶几上還有些瓜子,為了分散心神,她抓了一把放在掌心,一顆顆專心地嗑著,手指卻微微發著抖。

  每一顆瓜子殼都被咬得稀巴爛,她根本不是一個愛嗑瓜子的人。傅臨春自她掌心取過完整的瓜子,細心地開出瓜子肉,分給她吃。

  她一楞,沒有料到他會這麼做。

  「妳怕打雷?」他溫聲誘導。

  「……」

  「這也沒有什麼好害臊的。姑娘怕打雷,不是件羞恥的事。」

  她哈哈笑道:「你說得對。我打小啊,怕雷怕得要命!每次都是我爹抱著我避雷呢。這個雷……很容易打中人的,對吧?」

  「是麼?」

  她急促地又笑。「說起來啊,我們當親兄妹是正確的,瞧,當了親兄妹,說些體己話,也不會讓彼此誤會,那個……」又是一聲大雷響起,她馬上回頭看著門窗,很怕雷公破門而入。她終於熬不住,牙齒打顫:「哥哥,我知道你是不怎麼喜歡我的,我現在,也、也絕對,沒有在喜歡你,所以,你、你暫時充當一下,我、我爹吧……賣我一個人情,改天、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傅臨春見她面色慘白,呼吸斷續,分明是要活活嚇昏的徵兆。他暗暗吃驚,但面色不改,笑道:「好啊!」

  她神智已經混亂,撲上床抱住他的纖腰,把臉埋進他懷裏,顫聲道:

  「爹……蘭青……蘭青,我沒做壞事!我沒做壞事,對不對……」

  他托住她的腰身,讓她完全躲上床來。

  好冷的身子啊!他指腹神色不露分別輕碰她頰面、頸間,甚至手臂,全是冰冷冷的。淋了一場雨,再怎麼發寒也不是這樣的冷度。他撩起她的衣袖,再一次確認臂肘的血鷹是畫的。

  「蘭青,你為什麼不答我?我不要被劈,再給我點日子,再一點就好……」

  她是找爹還是找蘭青?傅臨春微地攏眉,但還是放柔聲音道:

  「你當然沒做壞事。」懷裏的人兒聽見這話松了口氣,但一聽到雷聲還是緊繃起來。

  「蘭青,你就照以往,點我睡穴,雷一打,我就頭痛,頭好痛好痛……這一定是老天罰我的,雷公走了再讓我起來吧,大妞、大妞呢?讓她離我遠點,我要被雷劈了,她、她好替我送、送終……」

  傅臨春面露驚愕,問道:「頭痛?哪兒痛?」修長的手指輕移到她耳後的某個穴處。「這兒麼?」

  「好痛好痛……拜託,蘭青,別整我了……」說到最後一個字時,驀地軟倒在他懷裏。

  傅臨春要讓她睡在床上,但她縮成僵硬的蝦球,要強行扯動是可以,但他過於震驚,最後還是任著她抱著他的腰身。

  雷聲又轟轟大作,她在夢裏不甚安穩,極白的面色依舊有些恐懼。

  頭痛?照說不該有的,為何又復發?他尋思片刻,暗暗運氣,體內真氣漸漸回籠,他遲疑一下,不敢運氣暖和她的身子。她身子異常冰冷,若是受風寒也就算了,要是其他原因,他這一運氣,說不得有反效果。

  他輕輕碰著她蒼白的臉頰。這次還是自她十五歲後第一次靠他這麼近啊……他的指腹替她拂去頸間的雨珠,俯頭接近她的頰面,而後頓住。

  他沒親上她的臉頰,只是拂過她的發絲,摸過她左耳上的傷疤。現在她的耳環還是毛絨絨的胖球,卻沒有鑲著珍珠,顯然是新買過的。

  以前那鑲著珍珠的耳環,就這樣……默默地消失在她的世界跟記憶裏了吧。
******

******
  她夢到一路上,被大雷追著。

  追到最後,終於被雷打中,嚇得她直挺挺地坐起來。

  她用力深呼吸,再吸再吸,把心肺充得胖胖的,確認自己還在心跳中,才慢慢回過神來。

  她看見自己枕在一個男人的懷裏,正要脫口「蘭青」,謝謝他每次在大雷時陪她,但她察覺有點不對勁。

  她緩緩抬眼,細長的眼睛就此暴裂。

  傅臨春衣衫有些發皺,半躺在床邊睡著,簡直春光逼人!

  娘咧,她是不是認錯人了?她跟傅臨春共睡一床?她撓撓臉,低頭看看自己同樣發皺但完整的衣物,哀歎一聲,小心爬到床尾下床去。

  果然不舉,不舉啊……不,他不是不舉。不喜歡的人,他是不會理會的,看看除夕夜他是怎麼對她的吧?蘭青說過打雷時她的瘋樣,她很可能是巴著傅臨春不放,他才被迫共睡一床。

  鞋子還有點濕,她正要踢掉鞋子,忽地一頓,慢慢對上床上那道目光。

  她微微往左移,那目光就跟著左移;她微微往右移,那目光就跟著往右。她神色自若地把赤足重穿進濕鞋裏,嘻皮笑臉道:

  「哎啊,哥哥看見我瘋婆子的樣兒,可千萬別亂傳,要不將來我可嫁不出去了。」

  「也不像瘋婆子,倒挺像只小白兔。」他笑,翻身坐起,掩嘴打了個呵欠,依舊優雅。

  她傻眼。

  「嗯?」他懶洋洋地揚眉。

  「……哈哈,小白兔也不錯啊!」她又撓撓頭發,陪笑道:「下次我會小心點,唉,人真的不能有缺點,這種雷啊,一劈到人,肯定成焦炭的。」

  「雷不會劈人。」

  她抖了抖,沒有答話,而後又笑道:

  「最近天天下大雨,明天我會注意些的。」

  傅臨春看著她,問道:「明天又打雷,你會怎麼躲?」

  「唔……」她擠眉弄眼,得意揚揚。「我問過青門,這裏有地窖,我躲去地窖就沒事了,那兒雷聲小。」

  「是麼?」他若有所思道。

  難得傅臨春這麼主動關心她,害她差點以為這人冒充春香。也幸虧她快要心如止水了,要不,這大雷一劈下來,她還有活路嗎?

  她眼珠子又不安分地轉動著,瞄到傅臨春正望著她。她心一跳,笑道:

  「那我先走了,你……繼續療傷吧。」七成的目力到底是多少,她一點概念也沒有,只是覺得自入青門之後,傅臨春願意跟她多說些話了,她可以理解那是共坐一條船,但他的目光似乎老是一直停在她臉上。

  她再偷偷測試一下吧,退到門口,她笑道:

  「哥哥,這七成的目力不知能看清楚多少呢?」

  「夠看清楚了,你站在門口。」

  她伸出五根手指亂動著,道:「這樣呢?我在幹嘛?」

  傅臨春輕輕一笑:「你在跟我說話啊,還能幹嘛?」

  呿,原來七成目力這麼差,她暗哼了一聲,哈哈笑道:

  「那我先走了,我還得回報你的病情給趙姑娘她們呢。」

  「你道,青門的結局該要如何才好呢?」他忽問。

  她一愣。「這話怎麼說?」

  「青門跟血鷹有勾結,甚至藏有人人聞之喪膽的血鷹藥材,若是公諸於世,江湖盟主自會派人除去青門。」

  「這不好。」她立即答道。

  「不好?」

  「青門也不是自願……因為太窮了……」

  「那是你沒中血鷹,一旦被值入血鷹,一生都得為這殺人組織殺人,你可以說,有的心甘情願,有的不情不願,這其中總有恨青門入骨的。」

  她沈默一會兒,道:「青門弟子一直很少外出,江湖發生了什麼事,她們不見得知道。貧窮也不是……也不是罪大惡極的事……」

  「你跟她們混得挺熟,這不是件好事。」

  「唔……自動就熟了,我也不是刻意……」

  「現在不頭痛了?」

  她楞了下,對上他關切的目光。「不,不頭痛,只有打雷時才會痛。」

  「孔海穴在痛麼?」他比了下耳後的某一處。

  她呆住。「你怎麼知道……」

  他皺眉。「什麼時候開始的?」

  「……打雷時。」傅臨春真被鬼附身了是吧?竟然這麼關心她?

  「打雷?」他重複著,又問:「讓大夫看過了?」

  「……看過了看過了,沒什麼事。」她嘻嘻笑道:「哥哥,你這麼關心我,倒讓妹妹怕得緊。我知道你是個隨和的好人,要不,我很可能就誤會了,下次,別再這樣對我噓寒問暖了,我濫情,很容易動心的。」

  他不說話了。

  不必再多說什麼,她自動自發消失去,反正在他眼裏,她應該跟垃圾差不多等級。她拾起扁盒,確定外頭雨停了,便踩著濕答答的鞋子,啪噠啪噠地走了。

  「別打我別打我,我快要沒感覺了,瞧,我睡在他懷裏可沒作春夢……我不騙人,蘭青可以作證的……」她嘀嘀咕咕說服自己,一路遠去,完全沒有料到她聲如蚊,還能讓傅臨春聽得一清二楚。
******

******
  「我跟春香公子談妥條件了。」

  「什麼?」李今朝瞪眼。

  岳觀武低聲道:

  「雲家莊寫史,各家門派都會定時千里過去謄上一份,以供自家收藏,青門這一代沒見過什麼世面,了不起最遠的旅途就是到城裏,哪可能去千裏外的雲家莊?英芙主張青門不能太脫節,我只好偶爾夜探南桐派讀那些謄來的江湖史。」

  「……」本來雙臂環胸縮肩禦寒的李今朝,聞言,一個不穩,滑落木樁。娘咧,青門簡直窮到骨子裏了……說來她還是感謝爹娘的,自小就教她如何在市井間混,就算娘親不教她高雅的氣質,但,要混一口飯吃是沒問題的。

  岳觀武跳到她身邊的沙地上,繼續細聲道:

  「那些冊裏有提到傅臨春師承上一代閑雲公子,武功深不可測,尤其他醒後只是受了些許內傷,並沒有成瘋子……再加上冊裏提到傅臨春才智過人,洞窸人心,任誰也逃不過他的法眼,怎會看不穿他是誤踏陷阱?」

  「……這個冊,是誰寫的?」吹捧得太誇張了吧!

  「春香公子本人寫的,絕無虛假。」

  「自己寫自己,我得說……真是名副其實啊。」李今朝索性盤腿坐在地上,舒服些。「岳姑娘跟博公子談妥什麼條件?」

  岳覬武迅速瞧她一眼,又垂下。「他沒跟妳說?」

  「我跟他,泛泛之交罷了。」她笑得很坦率。傅臨春哪會跟她說這些?反正她的責任就是送藥,除此外,他沒有必要告知她任何事情。

  「泛泛之交怎會專程混進來救人?」岳觀武不待她說話,又細聲道:「妳跟春香公子身上都穿同一種料子,青門雖窮,但小時候我也曾看過師父穿過一回這種黃金料子,後來實在沒錢了,師父才拿去當……妳哭什麼?」

  李今朝抹去眼淚,哽咽道:

  「別介意我,妳繼續說,我是……一個情感很充沛的人……」她身上的衣料還不到價黃金的地步,竟會被人認為黃金價……她哭啊!

  「英芙都是為了青門,為了我……」岳觀武被她牽連情緒,眼眶也紅了。「我跟春香公子談妥,只要將來他平安出去,撰寫江湖冊時,記得多提青門幾筆,只准提好的,最好連英芙都提上一筆,那麼就算我們沒到江湖走一趟,也不會令師父師祖她們丟臉的。」

  李今朝聽到此處,眼淚又嘩啦啦地掉下來了。她的本性中,本就情感偏豐富,要哭就哭,也不遮掩,隨性至極。去年在傅臨春面前,是拚了老命忍著眼淚,還是大妞的鐵頭功才讓她找個藉口發洩。

  如今,她肆無忌憚地大哭出聲,岳觀武一見這個陌生女大夫為青門流下同情淚水,不由得大受感染,兩人抱在一塊痛哭失聲。

  「妳放心,我不會跟妳搶春香公子的……」

  「……他是我親哥哥,沒什麼搶不搶的。」

  「親哥哥……」岳觀武想破頭也不記得春香公子有個妹妹。「是青門對不起妳!我有記憶以來,青門就有麒麟草了,我天天偷吃也沒出事,哪知有人願意花錢買一山廢草。我們只當天降橫財,我跟英芙以為血鷹只是小小害人,直到年前我在南桐派謄來的冊子裏看見血鷹的可怕,我們才察覺不對勁,如今已成共犯,誰也脫不了身……最恨的是,那人還砍價!砍價啊!」

  商人砍價,本是理所當然,但這話李今朝可不會不識趣地說出來。

  岳觀武站起來,軟聲道;「我不忍拂英芙忠心,她要繼續跟那人合作下去,我也隨她去做,只是,對妳不起了。」

  「血鷹都中了,也沒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岳姑娘是青門門主,總得拿出點權威,管點事的。」李今朝不甚介懷道。
******

******
  李今朝的眼眸暴凸,下巴差點一塊滾到地上。這就是傅臨春服了十頭大象都會發情的春藥,還沒有任何反應的真正原因?

  她還以為,傅臨春自己解決……還以為傅臨春自製力強到無人能敵;還以為青門買來的春藥是過期廉價貨……更以為傅臨春絕對是不舉的……

  那他豈不是開她玩笑?騙她飯中有春藥?

  傅臨春對她開玩笑?

  他瞎了眼,把她看成了別人是不是?

  以前她喜歡傅臨春,即使少打照面,她也會格外注意傅臨春的一切,他絕不是嚴肅的人,他喜歡發呆、脾氣好,好到她都懷疑如果岳觀武想要霸王硬上弓,他也會躺在床上說「好,來」,然後任君蹂躪……當然,她是例外,傅臨春是連點機會都不屑給她的。

  跟她開玩笑?等她投胎吧。
******


第五章
******
  「青門想要雲家莊當靠山,殊不知雲家莊背後也有個金礦靠山,看看,你們同是女人,她卻不一樣,非但是個金算盤,還滑溜得跟條蛇一樣……」

  「這不是李大夫嗎?」

  「李大夫?李今朝?她躲在青門裏?」

  窗外被夜色掩住的傅臨春,竊聽到此處,心知不妥,無聲無息疾掠而去。

  青門畢竟歷史悠久,占地頗大,他輕功不如公孫顯偏邪輕巧,但他習自正統武學,隨著年紀而漸有大躍進。未久,他無聲無息來到一扇門前,敲門問道:

  「今朝?」

  「……嗯?」裏頭有微弱的含糊聲。

  他客氣完了,直接推門而入。床上的人正坐起來,往他這裏看來。

  這女人,一頭淺色長髮淩亂,睡眼惺忪,面色是有些浮腫,但埋在被窩裏久了,腮面紅撲撲的,不像這幾日他看見蒼白得嚇人。

  她撓撓臉,試著眯眼看來人,但來人背著光,一時之間她看不真切。

  「誰啊?」

  「我。」

  「蘭青?」

  他內心竟有淡淡不悅,但他忍住,平靜道:「傅臨春。」

  突地,細長的眼睛爆炸了,睡意被震飛了,她整個人很不雅地滑下床,一腳還搭在床緣。「三更半夜,你來做什麼?」慘了,腰扭上了。

  「找妳。」

  「找我,當然是找我啊……難道來我房裏,還找別人?」她用力抹了抹臉,狼狽地爬起來,在床上亂亂摸索。

  她的衣服呢?

  她不會春心滿天飛,以為今天傅臨春是來當摧花聖手的。

  暖氣在她身後,她微地往左瞟去,傅臨春竟然在幫她找衣服。喲,老天真的下紅雨了,孤男寡女,女人是她耶,傅臨春早該避嫌不是嗎?她只穿著中衣……她不會想傅臨春發春了,那只有一個原因——

  「出事了?」

  「血鷹來找你了。」

  她眼睛瞪著更大。娘咧!死定!

  傅臨春找著她的夏衫,一把披在她肩上,隨即扣住她的手臂,往外走去。

  「現在你眼睛好幾成?」

  「一清二楚。」

  這麼快?「那內傷……」

  「足夠帶你走了。」
******

******
  才到院中,遠方已有腳步聲奔來。傅臨春思索一會兒,對她柔聲道:

  「走不了就先躲了。你不懂武,氣息亂,容易被人察覺,我點你穴可好?」

  李今朝還沒說出個好字,她便被點穴了。這是在尊重她?根本是在耍她吧?她還來不及抗議,傅臨春托著她的腰身,直躍上樹。

  她心一跳,暗贊好個藏身處,哪知,他足下不停,竟再往上躍去。

  再高一點也是可以……這種老樹很容易藏身的。

  再躍……第一滴清淚滑落頰面。她一輩子沒上過這麼高啊!有沒有搞錯?當傅臨春停在高處,她已淚流滿面了。

  男人的大掌捂住她的嘴,另一手則托著她的腰身,但高處枝節過細,微地搖晃,他索性只手勒住她的細腰攬進懷裏,如同抱住一具布娃娃。

  她一雙可憐的腳丫子孤零零地晃在空中啊。

  她的眼淚噴得更多了。殺人了啊!她懼高啊!這比城裏的十二樓還高啊!

  「你怎麼還是這麼冷?」絕對出事了!她的體溫寒涼,自背心隱隱散襲,縱然臨時拉她出床,在悶熱的夏天裏,怎會又是瞬間寒涼如冰?

  她到底是生了什麼病?為何弄得一頭長髮失色?可有找大夫細看?

  他要再開口問清楚,院子已有人奔進,他只思量一會兒,便放棄男女之防,將她的背心貼納進他的懷裏,讓她汲取他身上的暖意。
******

******
  「李大夫已經中了血鷹,不用逼她死……」趙英芙不安道。

  「哼,這個女人耍我許多次,明明要逮到她了,她卻從我手中消失,分明是這賤人有心玩我!」

  傅臨春功力已恢復七八成,耳力極尖,即使落在極高之處,也能將地面上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他本以為她又要眨著那雙不安分的細長眼眸,哪知,當他目光落在懷裏的人兒時,卻見她側著臉,緊緊閉著眼睛,不敢正面對著下方。

  她的膚色偏白,在月光下漾著朦朧的柔光,眼睫又黑又長,傅臨春撇開目光,幾乎要輕咳一聲,掩飾他的心緒了。

  懷裏抱著一個姑娘,這姑娘姓李,叫今朝,十三到十五歲那兩年,跟他感情甚好……如今,這姑娘已經長大了……心底藏著的情感漸漸蕩開,不,現在他懷裏抱著的是一隻小白兔,沒什麼大不了的,毛絨絨的,烤了後很好吃……
******

******
「現在春香公子躲在哪兒,想來個一網打盡?可惜,你不知雲家莊護史的是公孫顯,傅臨春只是寫史,他武學師承閑雲公子,但閑雲武學天分極高,方能在二十出頭就有一流高手的造詣,傅臨春自接公子之名後,不曾展露功夫,你道,他能接下這三人幾招?這三人都是江湖上一流高手啊!」

  傅臨春聞言,面容沒有太大的變化,他目光落在院外黑暗的某一處,又拉回到李今朝的側臉上。

  她不懂武,聽不清地面上的人說的話,但可能在樹上待久了,已經死心了,整個身子抽掉力量地任他抱著。

  現在真的很像是一隻放棄逃命的小白兔。

  她偷偷張開左眼,睫毛搧啊搧,仿佛那種天生的不安分又在她眼眸間流轉。

  傅臨春微微傾前,也許是鼻間熱氣噴到她的側面,那不安分的眼珠轉到眼尾僵了一下,又狀似自在地轉了回去。
******

******
  「賣主求榮不適用在青門跟血鷹的關係上。」低啞的聲音,自院外響起。

  地面上的眾人皆是一驚,定睛努力往夜色中看去。

  「門主!」趙英芙面色赤紅,道:「你怎麼在這……」

  岳觀武慢慢踱進來,道:「英芙,我們都是狗,腰也折夠了。」

  趙英芙紅了眼眶。「討生活我來就好了……」

  「我這個門主,真夠沒用的,是不?」劉海下的眼睛轉向那男人身後的江湖高手們。「既然如此,就讓岳觀武來接諸位幾招吧。」

  「門主!」

  一名高手冷笑:「江湖冊裏青門連百名都入不了,你能接得下我們幾招?」

  岳觀武不理他,將長劍擺在地上,而後雙膝落地,磕了三個頭,說道:

  「這把劍,是青門代代相傳下來的,到師父那一代,幾乎沒有跟外人比試過,今天,觀武不止跟外人比試,還要贖罪。英芙,我問過春香公子了,血鷹所作所為,已出乎我們想像之外,你說,我們為了填飽肚子,害了多少人?」

  趙英芙垂下首,咬住牙根。

  男人笑道:「嶽門主,平日總是不見你蹤影,今日得見,才知青門有好高的志氣,可惜,好小的能力!你若違背血鷹的好意,以後就不是餓肚子這麼簡單的了,光憑這三個高手就足可殺盡青門所有女人,你真敢挑戰?」

  趙英芙看了岳觀武一眼,默默走到她的身後。

  岳觀武持劍起身,道:

  「我若死了,青門弟子也不會讓你們四人步出青門一步,聽見了麼?」

  「是!」眾聲答道。

  男人一怔,身後的江湖高手低聲道:「院子已被那些女人圍住。」

  「可有生機?」男人有些驚慌。

  「大人莫怕,青門七十年前在武林排名是百位之外,了不起一個岳觀武拚個幾十招,青門弟子不涉江湖已久,不足為慮。」

  男人聞言,松了口氣。

  岳觀武頭也不回道:「這是我第一次與青門之外的人對招,能學的就儘量學,青門弟子絕不耍陰招!」

  「是!」
******

******
  當眾弟子齊聲高喊「是」時,李今朝位居高處,是唯一……唯二能看見那官員身後的江湖高手耍詐先出手。

  她嘴巴被捂著,不能及時提醒,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人卑鄙無恥,先下手為強。她出身市井,用的手法偶爾很低劣,但還不會拿來對付無辜百姓……

  夜色下,「刷」的一聲,一道血泉噴了出來,濺上院內的每一個人。

  她細長的眼眸又爆炸了。

  接著,有人捂住她的雙眼,讓她看不見接下來的血腥。
******

******
  「請、請、請……」細細的聲音再度響起時,變得結結巴巴的。

  「門主?」

  「下、下……」

  「他們都已經下地獄了。」趙英芙還有點在恍惚當中。

  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下、下來……」岳觀武來到老樹下,對著老樹繼續結巴。
******

******
  「那傅某就下來了。」那聲音,清晰地像在每個人耳畔響起。

  青門弟子紛紛抬頭向上看,只見一抹杏色自高處旋落,這樣美麗的杏色,只在一人身上見過。衣袂飄飄,如綻放的春花,墜勢曼妙,不似一般高手如鷹俯衝。輕功之中,上慢下快,但這人偏偏相反,尤其懷裏抱了一個真人大小的布娃娃,在夜色裏,這個衣衫不整的布娃娃實在有點破壞男色美景,令眾女有些遺憾。

  直到傅臨春緩緩落地,青門弟子才同時暗叫一聲。原來布娃娃是李大夫,李大夫不懂武,自然無法承受由那麼高墜下的疾速。
******

******
  「嗯,都看見了。」傅臨春察覺懷裏的布娃娃雙腳緊緊粘在地上,試圖擺動她的頭,但他的手掌如影隨形直貼住她的雙眼。

  她不死心,拚命轉來轉去,像顆旋轉的瓜子,他很感興趣地隱聲輕笑,依舊隨著她動,不讓她看見滿地肢解的血腥。
******

******
  「雲家莊本著惜才愛才之心,可資助嶽門主旅費。」

  李今朝嘴角微抽。散財童子傅臨春以散財為樂,背後的金算盤總是痛哭失聲,她看帳本容易頭痛,但每年還是要盡義務掃過一次,每一年雲家莊必會支出大筆銀子,這筆銀子歸向何處完全不知道,就像無底洞一樣,原來都是用在營造雲家莊高潔的名聲,今天總算讓她徹底明白了!
******

******
  傅臨春漫不經心道:「太高了,我什麼都沒看見。」

  數十雙秀氣的眼睛全凸出來。明明雲家莊冊裏寫著,好說話的是公孫先生,春香公子出身名門正派,血統純正到比黃金還高貴,這麼好說話?騙人的吧?

  李今朝也暗暗吃驚,傅臨春不是打算把青門供出去讓人給剿來剿去剿成梅子汁的嗎?

  「如果麒麟草能夠消失在青門中,今天之事我不但沒看見,雲家莊也願收拾一切善後,不讓青門牽連其中。」

  與其說他在開條件,不如說他太過和氣像在話家常,青門弟子不趁機佔便宜就太對不起傅臨春了。

  既然眾弟子一致點頭同意了,傅臨春自動取出李今朝腰間雲家莊特製的七彩煙花,對空鳴放。

  「……」李今朝認了。

  趙英芙見狀,面色微白。七彩煙花一開始在青門療傷就可以放,但傅臨春卻等到現在……從頭到尾,不是她們強留傅臨春,而是傅臨春自願留下來的。
******

******
  「那個……讓我穿一下鞋吧。」李今朝一直轉頭,但不管轉到哪里去,都有大掌擋著她的眼睛。

  敢情傅臨春拿她當小孩在玩?

  傅臨春又沉思一會兒,托起她的腰身,讓她騰空著,才道:

  「這樣也方便些。」

  「……」她面色變了再變,很卑微地陪笑:「哥哥總可以把手放下,讓妹妹瞄一瞄吧?」

  「你們是兄妹?」趙英芙訝道:「完全不像啊……」

  傅臨春瞥她一眼,托著這個僵硬的布娃娃,對岳觀武道:「嶽門主,請。」
******

******
  他奶奶的……李今朝在肚裏罵他千百句低俗的話,可千萬別告訴她,他討厭她討厭到在青門見到她都煩,只是之前眼盲被迫接受她的存在,現在要整她了。

  呸,他當她願意麼?

  日子過得好好的,幹麼來救人?她人賤麼?

  幸好,大概天一亮,就可以下山回城了,從此各過各的,再也不相見。

  她含淚,繼續當布娃娃去。
******

******
  當傅臨春的手終於離開她的眼時,她吐了好大一口氣,被托著走這麼久,真要以為自己變成布娃娃……她用力眨眨眼,俯望鮮紅如血的山谷。

  天色已有薄白,軟若白絮的雲層幾乎觸手可及,滿山的紅花紅草,翻滾如浪,美則美矣,就是看得人眼花撩亂、頭暈腦脹。

  傅臨春將她放在大石上,瞄瞄她有些淩亂的前襟,隨即撇開目光。

  李今朝心知他出身大家,當然瞧不起她這種隨便的人。她胡亂遮好肚兜,也不想想,這是誰搞的……她內心咒駡著。

  「你待在這兒吧。」語畢,他轉身步進花草之間。

  她眼珠又轉來轉去,發現自己兩旁都有大石圍繞,正好為她擋住寒風。

  先前在大樹上太緊張,沒有注意到香氣,現在仔細想想,傅臨春遇春則香,如今是夏天了,平日是聞不出什麼香氣來,但被他抱了一陣,連她衣上都沾染著淡淡的芳香。她遲疑一會兒,偷偷俯頭聞著袖上香氣。

  突然間,傅臨春回過頭看她一眼。她一怔,連忙假裝用力抹去鼻水。

  他又漫不經心地調開目光。

  她暗咒一聲。愈來愈覺得這個男人在玩她,她也沒有……沒有喜歡著他了,只是好奇春香公子的香氣而已,有必要這樣嚇她嗎?
******

******
  晨夜交替之間最是寒涼,她抱著雙臂取暖,為了轉移心思,她跳下大石,赤腳走進血色的麒麟草間。晨風一吹,自身好像處在舞動的紅綢裏。

  「這能變成血鷹?」她喃喃自語,不太敢相信。

  傅臨春頭也沒抬,摘下數朵紅草,收進瓜子袋後,心不在焉地回答她;

  「麒麟草磨成粉,餵養血鷹後,再當成顏料塗在人體上,血鷹由膚入體,便開始以人體為食,也許還有其他毒藥,這都得讓前任五公子好好研究才行。你上去坐著,下頭冷。」

  「喔……」她折了一根紅草,湊近鼻間聞著。
******

******
  傅臨春要點火之際,朝李今朝看去一眼,確定她還能充裕地慢步上去,不受火勢所困。

  她也在收集麒麟草,顯然很在意血鷹,不是江湖人,還得管江湖事,也真為難她了。

  一瞬間,有什麼警訊飛快抹進他向來散漫的思緒中,他一時逮不住,於是停下火燒麒麟草的動作。

  他們中了血鷹,能與麒麟草共處。

  這是死在岳觀武手下的官員,對趙英芙說過的一句話。

  傅臨春面色遽變,迅速瞪向她。他內功深厚,只要事先防範,麒麟草對他不會有影響,但她呢?瞬間,他丟了火把,疾奔過去。

  李今朝聽見腳步聲,抬眼一怔。「傅臨春你……」跟她沒有殺父之仇吧?

  她完全沒有機會說出心裏的話,就被他攫住手臂。

  「咦,你是要看血鷹痣嗎?不就跟你說,是假的嗎……」她連聲驚叫,因為傅臨春對她臂肘的血鷹毫無興趣。

  他一把撕了她的外衣。

  她眼睛凸了、下巴掉了,嘴巴半張說不出話來。

  接著,他又伸出魔掌……

  「傅臨春你瘋了……」

  衣帛被撕裂,白色的中衣變布屑,在天空中淒涼舞動著!娘喂,傅臨春產生幻覺了!

  「岳姑娘,殺人啊!傅臨春中幻覺了!殺人啦!快救命哪!他發瘋啦!」她慘叫著,呼救著,轉身要逃跑,哪知她的膝蓋窩被擊中,她整個撲上花間,嘴巴塞了一堆紅花。白色的布屑緩緩飄蕩在她眼前,紅白相配,簡直在預告她的結局,她心頭驚懼,大喊:「救命啊!傅臨春,傅臨春,我絕對不是你最恨的人,我不叫李今朝,我姓高,姓高、高大春,別殺我……」她整個背被制住,傅臨春毫不留情地撕了她的衣服。

  她的清占口,她的肚兜,她的青春,她的……傅臨春是要殺人還是要非禮?至少說清楚講明白啊!

  她等了又等,只覺接觸空氣的背面又冷又寒,完全等不到下一步動作。

  「傅……」頓時,她住口了。

  她想起她背上有什麼了。

  她安靜一會兒,吐掉嘴裏的花瓣,嘻皮笑臉道:

  「哥哥你也別內疚,這個呢,就叫分工合作。你是在追查血鷹途中消失的,九成跟血鷹有關,如果沒有一個中血鷹的人當誘餌,又怎能找上你呢?小事一樁小事一樁,雲家莊有解藥,沒啥好怕的!」真是嚇死她了!她還以為今天死定。

  「你心甘情願的?」

  那聲音,有點咬牙切齒的。李今朝有點疑惑,平常的傅臨春,就是溫溫吞吞的,哪像現在……

  「當然不是,是抽籤的,我抽中簽王,所以,哥哥你也別承這個情。」頓了下,她對著眼前的紅花展開笑容,笑道:「真的別承這個情,我們不就是親兄妹?可別把我當死皮賴臉的人,你要真承情,我還覺得麻煩呢。」

  「……你可知,我費了多少苦心,讓你避開血鷹?」

  「什麼?」那幾乎自言自語的憤怒,令她錯愕。

  「你可知雲家莊的解藥,必須年年服用,直到找出真正的解藥來?」

  她眼珠子骨碌碌轉著,歎道:

  「是麼?我被公孫顯騙了麼?他誆我說,回頭有解藥,我就可以恢復如常,要不,我才不幹這事呢。」

  「你的長髮也是因此變淡的?」

  她一愣,道:

  「這發色有變過嗎?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拜託,我冷得很。」她打著哆嗦。

  壓制在她背後的男人慢慢起身。

  她暗鬆口氣,摸到半披在腰間的殘破衣衫,小心地拉好,這才敢轉身。

  她以手肘撐地,半躺在花草間看著這男人。

  晨光在他身後,他的表情她看不真切,但她知道她的表情他一定看得很清楚。她咧嘴笑道:

  「好啦,這點小事你也要計較?一年前那血鷹差點害我葬身火窟,終於有機會報仇了,我還不忙跳第一?」

  他沒有回答,那雙黑漆漆的清眸冷冷地望著她。大紅色的長袍在風中飛揚,幾乎與麒麟草混合一色。

  她仍是一臉嘻笑著,但語氣卻是正經不過:

  「傅臨春,我已經說了,我只是盡雲家莊主人的義務,千萬別承我的情,去年你拒絕得好,我一直找不著機會謝你,這一次我逮到機會對你道謝了。我這人,就是有個壞處,容易迷戀,可是一旦放棄了就提不起勁了,雲家莊有李今朝的兄長,別人八輩子都求不來呢。所以,別在意,這就是我報答雲家莊的方式,與你無關。」頓了下,她又微微笑道:

  「何況,我並不想,天打雷劈。」
******


第六章
******
  「蘭青!」

  在城門等候的青年,一聽到熟悉的呼喊,立即放下大妞,抬頭看去。

  他面帶微笑,看著李今朝下了馬,奔向這裏。他的胖女兒也邁開小步伐,搖搖晃晃跑向李今朝。

  蘭青任著這一大一小逃來逃去,逃到李今朝開始在喘氣了,他才笑道:

  「好了,大妞,今朝現在身子不比以往,你別追著她了。」

  大妞這才乖乖停下來,伸出胖胖的小雙臂,任蘭青抱起來。

  李今朝嘿笑兩聲,瞟瞟蘭青。這個男人根本是把大妞當整她的工具吧?

  蘭青揉揉大妞紅腫的額頭,徐徐說道:

  「今朝,你也不是不知道大妞喜歡一個人,就是喜歡這樣做。」

  「呸,我可沒瞧過她撞你。」

  「可見,她喜歡你遠勝我這個爹。」蘭青對她說著,目光卻是越過她。
******

******
  她轉身,瞧見傅臨春迎面而來,目光正落在她的額面,她抹抹紅腫的額頭。反正所謂的美色,早就在她小時候揮揮手展開翅膀飛走,她也不介意自己在他面前是不是慘不忍睹了,遂笑道:

  「好了,總算告一個段落,我也跟岳觀武談好,讓她派幾個學武不佳的女弟子來我這兒學經商,以後至少不必餓肚子,接著的事與我無關了,傅臨春,自己保重吧!」

  傅臨春看著她,道:「恐怕這兩年,血鷹還不會徹底自江湖消失。」

  「我明白,雲家莊前任五公子擅藥理,目前只制出一年一次藥,也不會很難受啦,反正有麒麟草,雲家莊研製出真正解藥的日子不會太遠了。」她故意面露欣慰,以免他內疚。

  「妳要回哪兒?」

  李今朝楞了下,對上傅臨春的目光。他在問她要上哪兒?傅臨春在問她?

  蘭青有意無意笑道:「春香公子的意思是要妳保密。方才我看見聞人盟主的人趕到山下,想必雲家莊要徹底消失在這件事裏,避免再度招惹血鷹吧。」

  「原來如此啊。」李今朝恍悟,哈哈笑道:「這你放心,跟我無關的事,我可是會忘個精光。」

  傅臨春還是看著她,沒更正她的誤會,微笑道:

  「晚點,我帶大夫過去看你,植入血鷹初期畏寒,體質大改……」

  「這也不必。」蘭青又插嘴。「今朝手底下也有神醫,早在城裏等著她了。走吧,今朝,瞧你抖成這樣,真受了風寒,染給大妞,你就有得受了。」

  「是是是。」李今朝咧嘴笑道:「傅臨春,各自珍重了。」

  傅臨春文質彬彬,微地頷首,目送他們離開。
******

******
  她身上穿著青門的舊衣物,但單看背影身姿,還是很容易認出她就是那個不太正經的李今朝。半天,傅臨春回過神,漫不經心地看著傅尹,直覺摸向裝著小瓜子的錦袋。

  他忘了袋子裏是麒麟草,停頓在袋上半天,才放下手。

  傅尹已經習慣他的散漫,能尋獲這個失蹤主子他不奢求其他了。
******

******
  「春香,一開始我沒注意,直到現在我才想起蘭青這個名字下的秘密。幾年前,江湖上有個人就叫蘭青,妖神蘭青,男女皆不由自主地被迷惑,你道……」

  「你是說,李今朝已被迷惑?」他皺眉。

  「耶?不,我的意思是,看不太出來這個蘭青到底哪兒又妖又神了……」

  「我看過他妖神之貌。」

  傅尹又是一驚,瞪向他。

  「那你有沒有被……哈哈,瞧我是說笑了。你脾氣好,性散漫,以致未曾動心過,如果一個妖神就能讓你暈頭轉向,那你也不會是春香了。」傅尹一頓,又道:「江湖冊上並沒有記載為何蘭青會退出江湖,有些不死心的人,總是在找著妖神的下落。」

  傅臨春聞言也不吃驚,只道:「傅尹,你真是天生就是數字公子的料呢。」
******

******
「現在馬上要回雲家莊嗎?」春香很戀家,一年至少有大半窩在莊裏,若是在外奔波,也是處理完第一時間就會回雲家莊。

  人人都以為春香在雲家莊長年寫史,但江湖哪有這麼多重要的事可寫?春香在莊裏的生活很簡單,就是品茗看書發呆,興致一來,就跟九公子比試誰寫的史瘋狂到令人拍案叫絕。

  他可以一夜寫上一本史,也可以半年不碰江湖史,這才是雲家莊春香公子的真面目。

  「先不回莊。我等聞人盟主來,跟他談談雲家莊公開加入追緝血鷹的合作細節。」
******

******
  門板輕輕刮著地面的聲音,李今朝忽而驚醒。她撓撓淩亂的頭髮,睡眼惺忪地坐起來,細長的眼睛眯成一直線,看見大頭妞趴在內側睡著。

  大妞什麼時候上床的,她一點印象也沒有,不過那個蹺屁屁她很想打下去。

  「你醒了啊……」蘭青低聲道。

連睡覺都不放過她,她暗歎口氣,就坐在床緣接過蘭青的雞湯,喜孜孜道:

  「我就說,哪來的香味把我逼醒……蘭青,你只煮面真是太可惜了。」忍不住先嘗了一口,一臉滿足到快要飄上天去了。

  蘭青搬過凳子,坐在她面前道:

  「你這一覺睡得沉,老大夫說你心神一松,睡到明天都不意外。」

  她眨了眨眼,瞄瞄窗外微暗的天色,笑道:

  「這麼說來,還是蘭青的廚藝高啊,活生生把我從周公那兒挖回來。」

  蘭青沒有說話。

  沒有說話,就是蘭青飆火了。她早有預感,當過爹的人,總是會不小心把其他人當成自己兒女看待,所以她也很配合,縮起手腳,讓自己成為大妞第二。

  每次蘭青對大妞發火時,大妞都是怎麼做的?大頭垂垂,快要掉下來,胖爪子打打自己的頭,然後伸出頭讓爹打。

  這個……面對蘭青,她實在做不出徹底幼兒化的動作,只能垂下頭,歎道:

  「自作自受這話我是懂的,今天我一看見你,心裏雖然高興,也知道得挨你一頓脾氣。你要發脾氣,行,但可別故意去勾引傅臨春來罰我。」

  他本是一臉嚴厲,聽到此處,不由得一怔。

  「勾引他?」

  她撇撇嘴,嘀咕道:「以前你在我面前,中規中矩,直到小年夜那次,你只是輕輕一笑,那簡直是天地翻轉,男女不限都會落入你的……」她本想說欲海,但為免被痛毆一頓,便改口:「總之,你的魅力無邊,若是你有心,說不得連傅臨春都無法抗拒。」哎啊,頭被輕擊了。

  嘿,她做不出來大妞那種幼兒動作,但她還是有辦法讓「爹」打的。

  蘭青拿她沒轍,細細目視她蒼白的面色,柔聲道:

  「老大夫說,你體質正在改變,很容易手腳發冷。」指腹輕輕滑過她的臉頰。「瞧,你跟我的體溫相差太多。」

  她眼珠轉啊轉,抿了抿嘴,笑了。「這就是代價啊!所幸,這個代價我能接受。蘭青,你會出現在這裏,真令我吃驚,我以為會是其他人來接我。」

  「因為我曾是江湖人,對血鷹之事,多少瞭解一些,再者,我是裏頭生得最俊的一個,自然是要來充場面了。」

  她聞言,很想哈哈大笑,又怕驚動鐵頭功傳人,遂把嘴角揚得極高,道:

  「真的是很俊,這個……簡直不輸傅臨春啊!」

  蘭青似乎很滿意她的看法,微微一笑:

  「說起來,你從來沒有問過我的過去。」

  她偏著頭,想了一會兒,又回頭看看大妞,最後,露齒笑道:

  「我可以問嗎?」

  蘭青一楞。

  她低聲笑著:「以前我是不大會問的,各人自有心酸事,你愛講便講,你要哭了我陪你一塊哭,你氣了我陪你一塊氣。你不說,不是不把我當自家人,只是不想說,你不想說我就不聽吧,蘭青照樣是蘭青,大妞照樣是大妞。」

  「今朝……」
******

******
  她捧著雞湯取暖,輕笑道:

  「今年我被公孫顯召回去,下血鷹是我自願,也沒問過你們的意見,但我心裏絕不是沒有你們,我還是期待著每年的除夕,除夕夜裏一定有你們才成家,下血鷹是我身為主子的義務……」

  「真只剩下義務?」

  她眼珠又開始轉了,把食指跟大拇指擠到只剩一咪咪,然後笑道:

  「很有進步了吧——這就是我對他的迷戀,只剩這麼一點點點,幸虧我不是死心眼兒的人,久久不見也就淡忘了。我想,再過一年,就徹底煙消雲散。以大雷為證,看,我躲了好幾次,雷都沒劈下來,可見雷公也很認同我的努力。」

  他目不轉睛,突然傾前輕輕環住她的身子,在她耳畔低語:

  「如果我能愛上你就好了,那倒方便些。」

  「呸,什麼方便?什麼叫你愛上我就好,也得看我喜不喜歡你啊!」她送他一腳,他卻閃得極快,她一眨眼,又見他好好坐在凳子上。

  她有些傻眼。改天她是不是該請教她那個親哥哥,蘭青在江湖上的排名?

  蘭青輕輕撩過長髮,頗具風情地笑道:「要喜歡我,是很容易的。」

  她眨眨眼,吞了吞口水。「蘭青,你賣面真是太可惜了……」簡直一出手,男女都會受刺激。對她而言,是很賞心悅目啦,但不太合她胃口。她喜歡的是,再暖色一點的,像……傅臨春那種。

  他見她雖然笑著,但面容又有倦意,遂接過她喝了一半的雞湯,道:

  「剛傍晚而已,你第一次捲進江湖事件,肯定累壞了,你好好睡,明天一早咱們再離開。」

  「也好。」她又爬上床,看見大妞睡得香甜,不由得用力壓著這胖妞。
******

******
  大妞被驚動,迷迷糊糊地張眼,看見是她,於是努力要撞她,今朝哈哈一笑,壓制大妞的小身體,道:「看妳怎麼撞!」

  就見小的拚命要伸出人頭撞她,大的一直在小身體上壓滾著。

  這簡直跟小孩沒差了,蘭青好笑地拉過棉被,一塊蓋住兩人的頭身,任她們在被裏翻滾。

  一開始他只覺得今朝是個市井味頗重的姑娘,行事機靈,反應很快,判斷很精准,要識大體時也不會被情感左右,去年布莊失火,損及多匹高貴布料,原本都該放棄的,她思量一夜,改差人通知雲家莊弟子量身,提早將春衫制出來。

  用那些被煙熏過的珍貴布料制衣,讓雲家莊的主子們換上,定時出去走走,製造風潮,再將剩餘受損的布料分批送至雲家莊主子春天會經過的縣城,不低價賣,照樣標高價……誰說瑕疵品,不能是無價寶?當時,她是這麼說的。

  而確實,一季春下來,那些受損布料幾乎都被訂走,由雲家莊背後的繡坊製成與雲家莊等人類似的款式賣出。

  這樣看似很隨性的姑娘,也有低智孩子氣的一面,這一面,只跟大妞一塊時,才會顯露出來。

  這樣也好,她幼失怙侍,童年跟常人略有不同,現在有大妞在,對今朝未嘗不是件好事。

  瑕疵……無價寶嗎?他輕輕一笑。

  他正端著剩下的雞湯離開,細白的手臂突然從被裏伸出來,揪住他的長褲。

  「蘭青,救命,我不行了……我很困我認輸……快把大妞帶走,我認罪!你不要再拿大妞來罰我了,把這個小胖子帶走吧……」她是個沒有骨氣的人。

  蘭青當作沒有聽見,輕輕一使勁,擺脫她的揪拿,默不作聲地走出房門。

  「……」蘭青你夠狠!
******

******
  她發困地打開房門,一陣風灌進,令她抖個不停。雖然公孫顯事先提醒過血鷹植入體內該有的後果,但實際面臨了,才發現她的身體還真他娘的虛弱。

  以前半夜照樣可以生龍活虎上賭場,現在睡得天昏地暗,連此刻,她都可以隨時趴下來睡大覺。

  她小碎步地下樓,確定大妞尾隨在後。茅房呢?茅房呢?這客棧簡陋,一樓的燭火全滅,黑漆抹烏的,所幸今晚有月光,她領著跳來跳去的小僵屍,一路出了客棧,東張西望,終於瞄到茅房的影兒,便指著茅房,道:

  「大妞可不可以自己上?還是要我抱妳進去尿尿?現在妳快跟每年祭拜的神豬一樣重了,今今生病了,抱不動妳,如果手滑,妳掉進糞坑裏,我是不撈妳的哦……」

  大妞氣鼓鼓的,用力以鐵頭撞她的小腿,然後拔腿就沖向茅房。

  李今朝撓撓臉,縮著身子,就蹲在原地,埋膝打盹等著這小胖子自己出來。
******

******
  大妞?她連忙抓住小胖手,大妞立即埋進她的懷裏,緊緊抱著她。打人先認錯?她一頭霧水,發現她正躺在床上,四面以絲紗為幔。

  她不動聲色,緊緊環抱大妞。她這一覺不是被熟人給帶定,就是被擄了。

  她聽見有聲音自厚重的木板後傳來,有點模糊——

  「你就是妖神蘭青?」女人的聲音。

  果然不出她所料!被擄了!有沒有搞錯?雲家莊第三個主子是不習武的,因為沒那麼多時間去學,況且,金算盤不混江湖,所以,江湖一向離她很遙遠……哪像這兩年,江湖簡直是她的家了!

  妖神蘭青?令她想起小年夜蘭青萬丈光芒的媚態。她瞄瞄大妞,頭大大的、肚子胖胖的,哪兒像蘭青了?她懷疑,蘭青是有計畫把大妞當神豬養。

  「……妳覺得我不像麼?」

  她聽見這聲音,猛然坐起,大妞被彈出去,滾到角落裏。雷聲自遠方響起,她心跳加快,頭痛陣陣,但她確定沒有聽錯。這聲音……這聲音……

  根本不是蘭青!

  「不……」女聲有些驚豔。「我只是沒料到妖神蘭青會生得這模樣……我本以為妖裏妖氣……」

  李今朝眼珠骨碌碌轉,想下床探個究竟,突然聽得悶雷聲大起,她趕緊又跳上床,招來大妞緊緊抱著,同時東張西望,確定這是一間密室,就算大雷要劈也不是那麼容易。

  「嗯?原來姑娘沒見過我啊……這也好,我也是初識姑娘,雙方都公平。」那聲音,溫暖得很可口,如軟綿綿的糖兒,令人有些垂涎。

  李今朝埋進大妞的肩頭。這還是她頭一次聽見他聲音這樣的溫暖,已經不只是春天了,簡直是邁進夏天了。

  「妖神蘭青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師父曾說蘭青之魅,足夠讓男男女女為他心甘情願地做事,只求春宵一夜,如今看來,她老人家形容不足,蘭青公平根本是神仙般的人物……怎會甘於平凡呢?」

  清爽的笑意迎來,竟將雷聲減緩許多。李今朝抿抿嘴,說不出心底的滋味,一直有人在揉著她的太陽穴,她抬頭,正是大妞認真在她太陽穴上又揉又吹。

  她掩著嘴,哈哈一笑,用力親上大妞略寬的大嘴。這頭妞,快成神豬第二了,平常也被她爹弄得跟沖天炮一樣,老愛撞她,但要是她生病了,這頭妞兒也是會關心她。

  管那個什麼香香公子呢,她又親大妞嘴兒,大妞抗議地撞撞她,她咕噥:「大妞讓我親嘛!打雷下雨,我頭好痛……」真的很痛哪!痛得她懷疑,是有個小雷公藏在她腦袋裏。

  她又聽見——

  「……那真是你妻兒?」

  「妻兒……是啊,還請姑娘放了她們。」那聲音如清泉,悅耳溫暖得很。

  「那樣的妻兒……實在不像蘭青公子的選擇……」

  是她錯聽了麼?竟覺得這女人在喘息,有沒有搞錯啊?把她跟大妞困在這兒,外頭卻在亂七八槽。

  她瞪大妞一眼,塞住耳朵,大妞見狀,學習力非常強,立刻跟著她學起。

  李今朝贊許地點頭,跟她撞撞頭,表示「同伴,妳絕頂聰明」。

  不知過了多久,她瞟到本以為是牆面的地方竟緩緩開啟,她立即倒臥在床上裝睡,大妞連忙接受指令,整個人撞到她身上裝睡。

  死大妞!等我逃出生天,我要把妳壓成肉餅!李今朝憋著內傷咒駡。

  「瞧,不就在那兒?蘭青公子好好考慮……我等你答復哪……」

  厚重的門漸漸合上,她聽見有人緩步而來,撩開白紗,接下來再無聲音。

  雷聲又起,她彈了下,連帶著她身上的小胖子也彈了下,滾到床上去。小胖子又趕緊爬上李今朝的身上裝睡,同時不忘撞撞她的頭,表示「同伴,我很絕頂聰明」。

  她差點一口血狂噴出來。這是誰生出來的小孩?這小胖子跟蘭青到底哪點像了?她試著透過細長的眼兒,偷覷立在床緣的人……只有一人,這人身著紅色長袍……驀地,她瞪大眼。

  這人是傅臨春?

  長髮未束,些微淩亂地落在紅色長袍上,腰帶微斜,並不如平常那樣正經縛起,衣襟半松,神色也不似平日那懶散,反而眉目蕩著似冷春水,帶著幾分奪目的,拒人於千里之外卻又容易讓人上勾的風采。

  像……像天仙?讓人想要攀上他卻又不敢觸摸他,想要吃掉他又怕自己沒有那資格吞食他,莫名地,李今朝內心浮起這想法。

  他一見她,便微微一笑,明顯地鬆口氣。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目光定在她親大妞親到腫腫的嘴巴,一愣,再轉向大妞時,大妞嘴也是腫的。他一歎:「妳們倒玩得快樂。」

  「……蘭青呢?」她含在嘴裏問道。

  他撩過衣袍,坐在床緣。她很想坐起,但大妞重壓她的肚腹,害得她只能以肘撐著床瞪著他。

  這人剛才在外頭翻雲覆雨?不大像啊,衣著還算整齊,嘴唇也紅滋滋地很正常,她偷偷吸吸氣,沒有什麼曖昧的氣味。

  「嗯……」他朝她微笑道:「他在哪兒我不清楚。我跟妳住在同一間客棧,半夜我才到客棧,看見有人送來拜帖找妖神蘭青,說是妻兒都在此做客。」他自懷裏取出一束淡色短髮。「一看就知道是妳的。我就冒充他來了。」

  她愣了下,接過她的短髮,見傅臨春指指她光滑的額面,不由得面色大愕。

  他依舊保持溫暖的笑容。「不會很難看。」

  她顫抖地摸上她的劉海。王八蛋!王八蛋!把她的劉海剪成這樣!凹凸不平像狗啃的,就因為把她誤當蘭青妻子?要整她?

  「妳放心,我有留下線索。」他道。

  「……留下瓜子?」她完全沒有信心。

  他輕笑:「不是,他們來時,我正吃著饅頭。」他自暗袋裏取出瓜子盍。

  「……」饅頭?他奶奶的!這樣也能當線索?
******

******
  雷聲又響,他見她痛縮一下,便直接踏上層層重紗的軟床。

  她細長的眼暴張,看著他越過她,改倚坐在床牆旁。她不動聲色,用力拍打大妞的大頭,讓這大神豬自她身上爬起來,大妞憤怒地撞著她的頭。

  傅臨春見狀,皺了下眉,攤開掌心,上頭都是瓜子肉。「妞兒要吃麼?」

  大妞看看他,緊緊環住李今朝的脖子,又撞撞她的頭。李今朝歎了口氣,自他手裏取過瓜子肉,喂著大妞吃。

  「這兒是密室,雷聲打進來的機會是零,也會令妳害怕?」

  「……還好,就是頭容易痛。」她恢復常態,嘻嘻一笑:「哥哥冒充蘭青,想必是有計畫……」

  「計畫沒有,妖神蘭青招惹的人太多,我拿到拜帖時,還不清楚對方是誰,方才一看,是不入門派的小家弟子……」他見她有些疑惑,解釋道:「各門各派弟子眾多,總有幾名弟子未經同意,在外私收秘傳弟子,擄妳來的江湖人,就是這種秘傳的弟子,他們自成一宮,行事為講名聲,只為宮主行事。」

  「那與蘭青何干?」她訝道。

  他徐徐看她一眼,嗑著瓜子。「妳沒問過他麼?」

  好一會兒,李今朝才明白「他」是誰。她眼珠骨碌碌轉著,低聲道:

  「沒,這種事我從不問。」

  「是麼?」他垂下眼,看見大妞突然伸出手搶走他掌心的大半瓜子肉,然後塞到李今朝的嘴裏。

  李今朝哈哈一笑,又撫著頭。「哎喲,大妞,妳待我真好。」她捂住大妞的雙耳,低聲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江湖上傳說妖神蘭青練有不外傳之秘功,既妖又神,男女皆惑,如能得此秘功,再與秘功傳人春風一夜,便能天下無敵。」

  「什麼?」她目瞪口呆。

  傅臨春再道:「江湖傳說,從未有人親身證實過。與妖神一夜露水的,不少,但真正得此秘功的,尚未聽聞。」

  她啐聲罵道:

  「這是什麼東西啊?這跟娶了富家千金少奮鬥二十年有什麼差別?」

  「嗯,聽起來是沒差別。」
******

******
  她抬眼覷向他那溫暖的笑容,欲言又止。

  他看穿了,笑道:「妳想問,我這身氣質,怎會讓人誤認為妖神蘭主目?」

  「好歹也是在城裏一塊住了幾年,你從未有過這樣如仙的氣質……」他多半是溫暖的,不曾有過傅臨春如天仙的傳聞,況且,未免厚此薄彼了。他面對外頭那女子,展露一身天仙風華,但一被關到密室裏,又回到那個春天午後令人很好睡的春風了。

  「那樣的天仙氣質,並非我本性,那是自閑雲公子上學來的。蘭青既妖且仙,要學妖媚也是可以,只是……」他淺淺一笑,不再說下去。

  只是,學妖媚容易,相對被人撲倒的危險性增高?李今朝揣測,想著他剛進來的那天仙樣兒,令人只敢遠觀不敢褻玩,娘咧,連她看了都心癢但不敢行動。
******

******
  他把剩下的瓜子肉全倒在大妞胖胖的掌心上,而後道:

  「孔海穴老是發痛,絕為是好事……」

  她抿嘴一笑,道:「你也別擔心,人啊,生死有命,其實哥哥也不必特意來,瞧,你來了,不也是沒有用處嗎?」

  「是麼?」他不甚在意地笑說:「總要確保妳……跟妞兒的平安才好。」

  她歎了口氣,實在有些累了,整個人臥倒在床上。她怎麼想,也不會料到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他一塊落難。

  大妞滾到她的身邊,跟她一樣臥倒。

  她只手擋住雙眼,道:

  「其實啊,你不必因為我中了血鷹感到內疚,我說過,這是身為雲家莊主子該做的,再說,我都是你親妹妹了,替哥哥做些事是理所當然。」

  「既然妳執意如此認定,那就當我這次是特地來報答妳,一報還一報,從此不再相欠了。」

  不再相欠?說得多絕情,但這正好,真的。她不怕躺在床上睡著會被他給動手腳,因為博臨春是個君子,還是個不怎麼把她放入眼的君子。

  「妳體內有血鷹,我習的是正統武學,無法替妳注入真氣,讓妳暖和。」語氣無不遺憾。

  遺憾?她是聽錯了吧?「無所謂,我睡一會兒就好,麻煩有人事時叫我。」

  「這是自然。」
******

******
  「……她要你做什麼,才肯放了我們?」她問道。

  「動動手,動動腳,動動身子吧,我想。」

  她差點大笑出聲。動來動去,就直說一夜春宵換秘功,不是簡單多了?果然出身大家,說話就是含蓄。

  「那……」

  「嗯?我還在考慮。」

  考慮?也對!若是旁的男子,也許就這樣允了,但傅臨春好歹也是雲家莊的春香公子,要他獻身,他可能必須先挑物件吧。

  腦海驀地閃過蘭青以色殺人的一幕,若是傅臨春出賣色相……混蛋,他出賣色相干她屁事啊?

  這什麼江湖啊?要窮說窮,要色說色,還有像血鷹那種強制殺人,什麼嘛,她還以為江湖多義氣呢!
******

******
  悶雷每回一響起,她就被驚動一下。老神醫說她平日生活不正常,以後得戒酣酒笙歌,三餐定時,還她一個乾淨的身子才能長期對抗體內的血鷹,還不如死了較快……

  輕快的樂音忽地響起,有人以手頭細葉吹著樂音,她動了動眼簾,終究還是沒有張開。

  樂音帶點優雅,又有春天的氣息,時而低柔時而纏綿,不知不覺中,雷聲漸遠,頭也不這麼痛了。真難得,如果不是她確定他就是傅臨春,真要懷疑他是不是戴著人皮面具的蘭青,竟然對她這麼好……

  不回頭,就算再好也不回頭。

  回了頭,便是天打雷劈了!
******


第七章
******
  「蘭青公子,你想妥了嗎?」

  模模糊糊中她聽見有女聲這樣問著。

  「……這……」傅臨春沉吟著;「也不是不行……」

  她猛然張開眼,卻發現眼前是一片溫暖的黑暗。怔了半天,才發現,以把她當布娃娃為樂的傅臨春又以掌心遮住她的雙眼。她試著要抬頭,卻被他壓制住。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那女人的語氣充滿不舍。「只要你肯……肯與我師父……你妻兒自然會放走……」

  「那就多謝姑娘了。」他淡聲道:「我跟我妻兒說句話告別吧。」

  厚重的門又緩緩合上。

  那溫暖的聲音又道:「妞兒別撞,妳今朝姨有頭痛的毛病,不能挨疼。」

  她心一跳,而後掌心被挪開,她看見大妞就趴在她身邊,很像隨時會滾上她的身體,而那傅臨春依舊倚在床牆,紅袍與白綢床被翻滾著……

  她抹抹臉,皺眉坐起來。「他娘的,大不了跟她們拚了,你賣什麼身?」

  「嗯……」他漫不經心,嘴角上揚。「也不算賣身,說起來,這種事,女兒家較吃虧。」

  她瞪著他。

  他低笑:「我時常心不在焉,這個……要混過去也挺快的。」

  「……傅臨春,你在說笑話?」又在跟她說笑話?她不解:「你不是功夫不錯嗎?如果一路殺出去,應該方便許多吧?」

  他揚眉。「也是。」看看她,再看看抱著她的大妞。若有所思道:「要帶兩個人出去,也是可以,但總是有危險。」哪怕有一分危險,他都不大願意的。

  她眼珠子骨碌碌轉著。有危險?誰?大妞?她?自被他發現她中了血鷹後,他的態度似乎不大一樣,總令她……總令她有點誤會。

  呿,她可是市井小民李今朝,傅臨春這般高雅的人會對她有興趣才見鬼了。

  她見他還真的要下床,連忙拉住他的手,罵道:

  「你沒必要蹚進這渾水!」

  他回頭,目光落在她手上,輕輕一翻,便將她給甩脫了。他笑道:

  「小事一樁罷了。」

  小事?蘭青以色殺人的那一幕又浮現在她腦海。這樣也叫小事?如果今天是兩情相悅,她絕不會阻止,因為那就是傅臨春的選擇,但現在……

  「哪兒有刀?給我一把,一塊殺出去便是!」

  傅臨春哈哈一笑,神色微柔,站在床緣,擋去她任何下床的可能性。
******

******
  他沈默地凝視她一會兒,看得她一頭霧水,滿面疑惑,他才慢吞吞直:

  「妳跟妳十幾歲的模樣,差不了多少,就是憔悴了些。」

  細長的眼眸暴了。傅臨春在她年少時曾注意過她?

  他一時心不在焉,仿佛心神暫遊天外,他道:

  「我年少有一友,她年紀頗小,第一次她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不以為意,雲家莊來來去去不少人,沒想到後來她竟能忍受我棋藝。」唇畔揚起回憶的笑來。「她來時,我若在看書,也能察覺她的存在,這對我來說,真是意料之外。後來有一年,有惡徒上門,目標在我,我自恃功夫不弱,哪知仍是措手不及,我那時太過年輕,功力雖有一定火候,卻過於自信,三枚銀針都是針對她的死穴,我擋去兩枚,第三枚有了偏差,射入她的孔海穴。」

  她正揉著頭的動作,停住。

  「銀針幾乎全沒,所幸,終究是取了出來。那一針只傷去她的記憶,已是萬幸了。她失去記憶的那部分,正是我,大夫說,人腦千奇百怪,實在難以找出原因。我雖有遺憾,但也不會過痛,只要她過得好,那忘掉我也無妨。她身分特殊,為免惡徒傷人,最好兩不相識,直到惡徒消失在這世間,也許到那時,她早已另建家庭,我倆依舊能愉快地以友相交,坐在那涼亭內繼續下著未完的棋子。」

  「……你朋友……是男是女?」她疑聲問道。

  傅臨春笑得連眼都彎了。「自然是男的。」

  她聞言,並未鬆口氣,又聽他道;

  「如今,我內功較當年已有躍進,但一遇這種事,依舊不敢冒險。今朝?」

  「什麼?」她直覺緊繃。

  「妳道,這事了結後,咱倆會有發展的機會麼?」

  她一顫,接著哈哈一笑:「哥哥說哪兒的話呢,什麼發展不發展的?我不就是你妹妹麼?兄妹之間要說發展,自是發展兄妹感情了啊。」

  「是麼?」

  她眼珠子轉啊轉的,就是不看他,直到門關上了,她才驚跳一下,脫口喊道:「別去!」

  人已經不在了!
******

******
  她跳下床,用力捶著那門。「王八蛋!連門怎麼開都不告訴我!別去啊混蛋!」有沒有搞錯啊!明明是他把她趕到非天打雷劈不可的好不好?發展?發展個娘咧!她這麼低俗、這麼垃圾,能配得上那麼高雅的人嗎?

  以前她敢示愛,是因為不覺得自身有什麼問題,她李今朝自信又快樂,活在今朝快樂得像只鳥兒,直到那一夜!

  除夕夜,這只鳥墜地了!她才發現,原來有些人,是她永遠也配不上的!

  有人在敲著她的腿,她低頭一看,看見大妞一直撞著她的腿,好像在說:同伴,同伴,我在這裏!

  她眼淚嘩啦啦地落了下來,蹲下來抱著大妞,罵道:

  「混蛋,大妞妳要討厭我,我死皮賴臉也要叫妳喜歡我,妳跟我就是同一階的嘛……他跟我又不是同一階,他一定是瞧我不順眼,想害我天打南劈……」抹抹淚,吸吸鼻子,全數擦在抗議的大妞身上。她尋思一陣,思起他說的故友。

  真的還是假的?她摸著發痛的孔海穴。沒那麼巧吧?她完全不記得在十七歲前看過他,她只記得十五歲那年,有天她一覺醒來,舅舅他們全松了口氣,罵她不該跟人拚酒過頭,差點歸西,她不大記得是跟誰拚的酒,一努力想就頭痛欲裂,那幾天腦袋像是塞滿泡水的棉花,讓她在街上走路都會莫名撞上攤子。

  後來好了,就什麼事也沒有,直到一年前的除夕,她說出再喜歡他便天打雷劈的誓言後,只要每次一打雷,她就頭痛痛得不得了。

  她當是報應!這就是她感情沒有丟得乾淨的報應。

  他的故友?

  不,絕不可能是她!最多,是類似的情況,令他在她身上找故友之影而已。

  她卷起袖子,準備找暗門的開關。王八蛋,她可不管傅臨春以前有沒有上過青樓,但在她眼下,這等同強迫他行男女之歡,焉能不救?

  「可惡!」她一腳踢向門。

  同時間,門驀地打開。

  她一腳飛了出去。
******

******
  「我們在半途遇上她,說是妖神蘭青請她通知我們,來帶妳跟大妞走。」蘭青道。「這次連累妳了。」

  大妞撞撞他的肩頭,表示她也被連累了。

  「不止連累我啊……」她咕噥一聲,低聲問:「那他怎麼辦?」

  蘭青面不改色,輕聲道;「我聽說了。這裏的主人練功岔了氣,才五十歲的人,已經跟個老婆子沒兩樣,正需要……妖神蘭青的幫助。」

  細長的眼珠暴了。「五十歲……」
******

******
  「嗯哼。」蘭青退到她身邊,改用唇語:「只要今朝一句話,我可以承認我是蘭青,替妳換回傅臨春,反正這種事我也不是沒幹過。」

  大妞摸摸他的嘴,有點奇怪他的聲音怎麼沒有出來。

  李今朝怔了怔,直覺搖頭。「哪有這種事的!你不要亂來啊!」

  蘭青看見她的唇語,神色微柔,無聲地說道:

  「妳對朋友,真是看重。今朝,妳知道我的背景了?」

  她點點頭。

  「不覺得我有問題?」

  「……我只覺得你把大妞養成神豬很有鬼。」

  蘭青哈哈一笑,把大妞的臉壓在自己的肩上,以免她憤怒地又要撞今朝。前頭的女子回頭看他們一眼,蘭青客氣一笑,完全讓人讀不出什麼媚態。直到那女子又繼續領路,蘭青便再以唇語道:

  「什麼秘功,都是假的,都是江湖傳言罷了。人們都想一步登天,卻不知登了天,天上什麼也沒有,還不如跟妳一樣,快快活活在市井中生活。」
******

******
他又看她一眼,道:「妳心中放不下傅臨春?」

  「……他救了我,我總是對他不起。」

  「今朝,對自己有信心些。只要多花些日子跟妳相處,沒人不會喜歡妳的。起誓這種東西呢,就別當真了……」

  「我從來沒有這麼認真起誓過。」她輕聲道。

  蘭青停下腳步,明白她有多認真。正因太認真,正因感情尚在,所以才那麼怕打雷。他越過她,往她身後的長道看去,她一愣,也跟著回望,只是一條黑漆漆的長道而已,哪有什麼人在。

  「我剛來接妳時,聽到她們說,傅臨春就是自這裏走去見這裏的宮主。他犧牲奉獻的精神,我跟大妞會牢牢記住的。」

  她眼珠不安分地轉著,接著再看看大妞,最後與他對上。

  「蘭青,你先帶大妞回去。」她下定決心。

  「要我借妳刀?」

  「娘的,你看我像是高手嗎?」她拍拍胸,揮揮手,然後義無反顧地鑽進長道裏。

  蘭青搖搖頭,低聲在想要跟過去的大妞耳邊道;

  「大妞,爹不求妳將來發達精明,只求妳,有今朝一半精神就好。」

  哭不會哭太久,笑就快樂的笑,看重周遭的每一個人,願意主動伸出手,所以,他們每一個人都心甘情願以同等的重量回報。

  她自信的一角曾被傅臨春擊潰,但沒有關係,會慢慢復原的,這就是他最佩眼的一點。

  不過,她是不是一遇見傅臨春就傻了?如果真有危險,他還真會眼睜睜看她去送死嗎?這樣他還算是朋友嗎?
******

******
  甬道極黑,連盞燈都不點。她也不害怕,摸了摸玉簪,確定簪子能傷人,她又脫掉外袍,直接丟在地上,她想,這樣搏擊方便些。

  她確實不是江湖高手,也沒打算殺人,但如果非得要打,她也不會躲避,以前她在市井跟人打架的次數不少,就是植入血鷹後麻煩點,不時疲累無力。

  她的拳頭握了又松,松了又緊,完全不去想傅臨春正在做什麼。管他做什麼,只要他有一絲不甘願,她自然該鼎力相助,這就是義氣。

  微弱的燭光在前,她看見一扇雕鏤精緻的門,門旁矮台放著紅色衣袍,她一愣,連忙快步拾起。

  果然是傅臨春的外袍!

  她面色慘白,心跳加快,內心有著怒火,也有著不甘。一連咒駡數聲,有著難以言喻的心痛。那樣高潔的人……

  她輕輕拍著臉,力持冷靜,尋思一會兒,不想把紅袍丟在這裏,遂穿在身上,用力縛緊,讓它不致帶累自己。她能帶走這件紅袍,自然也能帶走博臨春,她又伸手摸進自己肚兜,確定東西還藏在裏頭。

  紅袍左袖沉甸甸的,她有些疑惑,伸手摸著暗袋。袋裏不是瓜子?她遲疑一下,隔著袋子摸那形狀,愈摸愈熟……她索性厚顏無恥直接取出來。

  她的耳環!

  這毛絨絨的耳環,正是除夕那夜她用力扯下,希望有人察覺來救命的耳環。

  在傅臨春這兒?當時為什麼不給她?為什麼他不說出來是看見它來救人的?

  她的拳頭又是握松不定,這一次手心滲滿了汗。

  最後她左手握拳,右手攤開,盯了良久。握拳不打開,什麼都握不住,右手攤開,是可以握住任何東西,但那樣東西不一定願意被她給掌握。

  她的心一直火熱地跳著。當年她立誓時,心在痛,但現在她的心,卻是空蕩蕩的,如果傅臨春能平安回來,她、她是不是可以……

  「妳……」

  她迅速回頭,傅尹正在她身後。

  「你怎麼在這兒?」她低聲問道。

  傅尹一怔。「我收到通知,過來等春香公子。」

  「他正在裏頭?」

  「是……」

  「你不去幫他?」

  「……我不能幫,這事只有春香一人能做得,妳不是該跟蘭青走了嗎?」

  「我來助人!」

  「助春香?」傅尹疑惑。「妳能做什麼?」

  她能做什麼?她什麼也不能做!她願意跟江湖高手搏擊,但一眨眼就被打趴;她願意傾家蕩產換回傅臨春,但江湖高手願意收麼?她一怒之下,把雙耳的耳環卸下,丟棄在地上。

  她重新把毛絨絨的耳環戴在左耳。「王八蛋,我能做的就是這個!」

  「……看起來,這耳環不錯。」傅尹只能這樣答道。身為數位公子的大公子,他這幾年才算正式回到雲家莊,但他發現,雲家莊的人都有點病,一些他看不懂的毛病。他沒有想到雲家莊第三個主子也是如此。

  「如果他在裏頭結束了,一出來看見我戴這耳環,就知道我的心意!那不管他遭遇了什麼,心情總是會好的!」她大聲道。

  「我想,並沒有那麼快……」

  「很好!他進去多久了?」她卷起袖子,露出細瘦的手臂。

  「我到時,他已進去半個時辰了。」

  她尋思一陣,點頭。「好,你一塊來,不,你還是在外頭等著。」男人多要面子,何況傅臨春是主子。她想想,要脫下紅袍交給傅尹保管,而後一想,她早把短衫丟在道上,便揮揮手,要他等著,逕自入內。
******

******
  她一入內,發現外廳有燭光但不明亮,內室也沒有淫聲浪語。見鬼了,人在裏頭,卻連半點聲音都沒有,是怎麼回事?還是,傅臨春裝成天仙的樣子,對方忙著膜拜,下不了手?

  「哪里來的姑娘,敢擅闖此地?」冷幽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

  李今朝面不改色,回頭一看,按住急促跳動的心臟。

  在外廳的一角,竟有一名蒙面的華貴婦人坐在椅上。娘喂,剛才明明沒有看見人的,這女人是鬼還是人?李今朝哈哈一笑,硬著頭皮上前,抱拳道:

  「在下李今朝……小姐真是嚇了我一跳呢。請問,我家相公跟宮主,嗯……在裏頭?」

  「妳家相公是誰?」

  「妖神蘭青。」她答道:「我剛才才知道原來這兒的老婆子主人想與蘭青交合,藉以恢復青春美貌呢!」

  「老婆子?」那聲音冷冷地。

  「是啊。」她沒有察覺這女子的殺氣,歎口氣;「聽說是練功練岔的五十歲老太婆,如今滿面皺紋等人救。我是很同情她啦,但若與蘭青男歡女愛,便能有青春貌美,我豈不是貌美如花?瞧,我眼角都有皺紋了呢!」她哀歎。拜以前吃喝玩樂之賜,夜不眠,日不起,加上體內血鷹,娘親之美,一去不復返。

  「任何法子試一試,都不吃虧。多少人想與妖神蘭青春風一夜,我家主子也不算吃虧。」那女子冷冷地說道。

  「正是!」李今朝不住張望內室,偏偏還是沒有聲音。她嘴裏道:「正因任何法子試試都不吃虧,我才特地過來,跟她以物易人的。」

  「以物易人?妳要拿什麼東西來換?」

  「自是好得不得了的東西!可以青春返回,延年益壽……不瞞妳說,本來我打算將來不幹活時,就靠這玩意搞個金庫,享福到死,現在可好,得掏出來換回我相公了。」

  「妳拿出來我瞧瞧。」

  李今朝回頭看她,嘻嘻一笑;「姑娘貌美,何必用得著這藥方?」

  「我蒙著面妳又如何知道我貌美?若我說,我就是那五十歲的老太婆呢?」

  她歎氣,有點不耐煩。「妳雙眸帶桃,額面光滑,哪來的皺紋?別鬧了。」她跨前一步,正要進內室,卻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往後滑去。

  羔子娘的!這種高手,她搏擊根本沒有用吧!

  玉手撫過她的臉,逼著她轉首面對那女人。那女人取下面紗,露出真貌。

  李今朝目瞪口呆,很想甩她一巴掌。一個青門窮得可以升天了,一個女人為了美貌可以擄來男人強制發生親密,江湖到底有什麼好?

  「嚇到了?」

  「呸!妳這也叫五十歲滿面皺紋的老婆子?了不起我三十歲時就妳這樣,這也叫老態?給我刺激麼?」她一擊桌,又當著她的面,伸手探進肚兜。

  那女子看著她自肚兜裏掏出一帖藥方。

  「我裝不下去了!明明的美人兒,這樣也嫌?仙女宮主,妳可聽說閑雲公子?」李今朝完全化身為街頭攤販,而且是專門舌燦蓮花的那種。

  「自是聽過。」她笑道,似乎很高興李今朝這樣稱呼她。

  「有聽過最好!聽說他老人家今年至少五十以上,外貌卻如三十左右,正是他養生得宜,我數月前為救人而中毒,閑雲公子身邊的五公子特地送我一帖千金難買的藥方,以後我不幹活了,就以此藥方走遍天下!」她都已經打好金算盤了,等傅臨春跟公孫顯不幹了後,她也跟著隱退,到時她就以閑雲公子為招牌,到處販售這帖藥方,還怕不吃到老賺到老?偏偏栽了!「妳要肯放掉蘭青,這藥方只給妳,以後我絕不販售,將來過百歲依舊貌美如花,天下只有一人,就是仙女宮主,如何?蘭青已經被我訓練成非我不可,旁人他都不舉,仙女宮主難道不是因此坐在外廳苦思對策的嗎?」

  「是這樣嗎?」那女子笑道,要拿過那藥方,李今朝立即扣住。

  「我信宮主,這藥方妳可以先拿走,但蘭青要還給我,別再碰他!」她非常爽快地說道。

  「我可不知妳這藥真不真……」

  「確實是真。我五叔隱退之後,致力撰寫養生之道,前兩年他用盡五十年藥理知識,寫出一帖藥方,我服過幾次,夫人當知,成效如何了。」

  李今朝聞言,立即轉頭,其速之快,她差點就此頸斷人亡了。傅臨春一身藍跑,長髮束起,十分乾淨簡單……不像是剛被怎樣怎樣過的……

  傅臨春微微一笑,自內室出來,看也不看李今朝一眼,同時交給夫人一迭墨漬猶在的紙張。

  「這裏頭,是春香平日修練的內功心法,只要夫人照著練,再配以李姑娘的藥方,要恢復十七、八歲的美貌太容易了。」

  宮主對上他的眼,笑道:

  「春香公子盡得閒雲公子的真傳,這內功心法也是閑雲親授,你這樣隨便給了我,不怕它日……」

  李今朝一聽她喊的是春香,而非蘭青,細長的眼眸暴裂了,她慢半拍想起傅尹早在外頭等著,分明是以春香名義召他過來的!娘的!

  「對夫人能有助益,這點內功心法算得了什麼呢?」

  「你真服過這藥方?」她細細觀察著他白若春玉的面容。

  「當然,春香從不騙人。」

  不騙人才有鬼!李今朝暗聲咒駡。

  宮主一目十行,閱完內功心法,又打開藥方,喜孜孜地笑了:

  「我本對妖神蘭青的能力有所懷疑,但既然能擒著他,試一試也無妨,可如今有春香的保證,我這青春,想必能在短時間內尋回。閑雲公子他……」

  「只要夫人願意,春香願請夫人上歸隱之島住上幾個月。」

  那宮主笑得開心,仿若十七、八歲少女的笑容。李今朝自認現在她已經沒有十幾歲的笑容了,可見,這位夫人先前應該確實是實齡五十,外貌十七八,如今練功岔了氣,變成三十多歲的憔悴!

  宮主忽地朝她看來。「可她想換的,是妖神蘭青啊!」

  「我在她眼裏,便是像那妖神蘭青,極具惑她之能。」傅臨春微笑道。

  李今朝坦率道:「確實如此。仙女宮主若需珍珠粉或養顏美容的藥材,儘管來找今朝吧,今朝一律無條件供給。」經青門一事後,她可以很確定,江湖貧窮的挺多,有錢的也不乏,但要做到像雲家莊這樣,有錢到天天砸上百珍珠也不會皺上眉頭的,鮮矣。

  那宮主果然眉開眼笑了。「既然如此,我就承下這情了。今朝姑娘想必是心急如焚,連耳環都只戴上一隻,就忙著來救人了。」

  傅臨春聞言,瞟向她的耳上,隨即一怔。黑眸若秋水,頃刻溢滿驚詫,驚詫下翻滾著不小心傾泄的情意,然後,迅速收起,藏得妥妥當當。

  她撇開目光,不想承認自己看見了。

  宮主笑道:「今朝姑娘可以先走,但春香可要在這裏留幾天。」

  「這是自然,春香還得留在這裏一陣,讓夫人順利習得心法。」他道。

  那宮主起身,又多瞧李今朝一眼,忽道:

  「真是遺憾啊,若你不是閑雲公子的親授弟子,那你我……」

  「春香也很遺憾啊。」他歎道。
******

******
  她噗哧一笑,道:

  「李今朝麼?市井間的小奸小惡、江湖的義氣、姑娘家的心慈,不會遮掩的弱點,既理智又情感充沛,衝動又有幾分小才智,重情重義,哪怕自家人介於是非模糊不清的地帶,只要她視作自己人了,就算是惡人她也力掩到底。春香公子,我跟她說這麼幾句話,卻也能勉強感覺到你言下之意了。」又是一笑:「你們聊聊,我這兒,是不歡迎自家人外的女人,晚點就送她走吧。」

  「多謝夫人。」

  李今朝一等她出外廳,咕噥道:「她在扯什麼?」

  傅臨春笑道:「她念的是我收入第三道門後雲家莊秘辛的一段。這裏不歡迎外來的女子,就連我一身紅袍也是沾了女子氣味,才脫在外頭。雖然妳被強擄來,但,只要她不高興,妳也會消失在世間的。」

  「那你給她內功心法……」

  「就算給了,能練到幾種火候全憑各人資質。如果她真能練到最高層,那時,她也不會留在江湖了。」見她不解,他笑:「能練到最高層次的,就是武癡了。一個武癡,一生只懂練武,哪會再來興風作浪?」

  李今朝拳頭握了又放,想著:握了拳就什麼也得不到……她看向他,低問:

  「你過來時,已打算不再頂著蘭青的身分?」

  「不一定。」他笑,盯著她的耳環,聲音低柔;「看情況。我事先並不知她是否會賣這面子?全仗閑雲公子在江湖上的名聲,這才賣給我這個薄面。」

  換句話說,若是見機不對,傅臨春還是會繼續冒充妖神蘭青?他行事太過隨意,她是知道的,但不知竟這麼「見機行事」。

  不可否認,她確實暗鬆口氣。
******

******
  忽地,大掌掬起她的胖胖耳環,他微地俯頭,似乎在確認這耳環的真實性。

  「我沒料到妳會來。」在內室寫著內功心法時,還真是錯愕不已。

  「哥哥有難,妹子自是力挺。」她故意道。

  他呼吸一頓。漆黑的眼眸與她對視。良久,他才沙啞道:

  「我不知妳會下那麼重的誓。我原以為,讓妳遠離雲家莊,等血鷹消失在江湖上後,也許再有機會……」

  再有機會什麼,他沒有說出口。是把酒言歡麼?還是下著棋?她都不清楚,但她唯一清楚的是,他沒有計畫地冒充妖神蘭青先來,是因為當時天要打雷了,她又不是沒有知覺的傻姑娘,怎會不知道呢?

  她不是縮頭烏龜,在她以為他被迫去抱一個女人時,她內心的決定絕不反悔。咬咬牙,大聲問道:

  「傅臨春,你喜歡我?」

  「傅臨春是喜歡妳。」

  那答復毫不猶豫,令她心一跳。這一跳,不止是顫動,還有心痛。一個雲、一個泥,那一天,她徹底的明白了。可是,不往前走,她永遠也不知道自己能掌握住什麼。她瞇瞇眼,咬牙對上他的眼。

  「我還是怕雷。」那雷,總令她想起彼此的距離。

  「那我把十年送給妳吧。」

  她瞪著他。

  他平靜但溫暖地說道:「傅家人皆是過四十才婚,四十之前,我的日子都送給妳,當是我的賠罪。若是十年後,妳依舊怕雷,我便出家當和尚,日夜求老天不再劈雷。」

  她瞠目。這根本是在明示,他的未來只有她一個?什麼時候傅臨春這麼肉麻了?還是,他看穿她猶豫不決的主因?因為兩人差別太大了,一個高雅、一個低俗,終究難保將來不會各自厭煩。

  「說不定,是妳受不了我這性子,到時我纏妳也纏著不放。」他笑,忽地吻上她的耳環。

  她全身僵化。

  他淺淺笑著,沒有再進一步。「我帶妳出去吧,總要親自見妳安全。」以前裝作互不相識,以為可以保得了她,哪知她依舊避不開血鷹,還不如,由他保護著。現在的傅臨春,已非當日不及接下第三枚銀針的青年了。

  「這紅袍妳就穿著吧,回去想想我也不錯。」傅臨春微笑著。

  她頓時面紅。她哪要想人,她只是、只是……王八蛋,天上七彩煙火落到她手上,她又是期待又是害怕,期待他的接近,害怕自身的不配。

  一直到第三天,她已經在回老窩的路上時,她忽地頓悟了,拉開車簾,對著遠方破口大駡:

  「他娘的,傅臨春,你要我啊!你送給我十年,那我的十年怎麼辦?不也要浪費在你身上?這也叫賠罪?混蛋!」詐騙犯啊!

  駕馬車的蘭青搖搖頭,歎息不已。坐在他旁邊,拚命晃動胖腿的大妞,轉頭看看她,然後爬進馬車裏去撞今朝,表達著「同伴,我也送妳十年,別生氣」。
******


第八章
******
  「雲家莊?這我聽過,江湖上很有名的,對不對?雲家莊主子傅臨春、公孫顯,公孫顯幾年前成婚,至於這個傅臨春……」

  她的小耳朵自動擴張,升級為白兔長長耳。

  「傅家祖訓一律年過四十才婚,恐怕還要好幾年呢。」有人接話道。

  另一頭的商人過來湊熱鬧笑道:

  「說起這春香公子傅臨春,我上個月倒是見過,果真是一表人才,貌若暖春,在氣度上,也非常人可比,當時那江湖耆老壽宴,本不請華家莊人,還是春香公子帶華家莊的人進去,這才能讓華家莊記上一筆。」

  她竊聽著,心不在焉摸著臺上的護腕。

  「真是可惜這祖訓了,要不,聽說那個月,春香公子都跟一名俠女形影不離,這要是郎有情妹有意,也算是江湖佳偶……」

  「金老闆?」杜連之試探低喊。

  她抬起眼瞧著他,笑道:「不就說了,我不認識你,也不姓金啊!」
******

******
  「李姑娘,現在南方有金、彭、杜三大家商,人稱三家商,這三家在南方各霸一方,不瞞妳說,杜家商正是家父白手而起,如今他老人家仙逝,由我接手;這金家商嘛,老闆姓金單名朝,幾十年來金家商一直很穩定,只經營正派生意,也因此,無法鯨吞其他有點氣候的商家,但也正因守成有道,下游小商家十分信賴金老闆。至於這彭老闆嘛……」杜連之看看這武器樓,歎道:「李姑娘,妳也是來探個究竟的吧?」

  她把玩著頰旁毛絨絨的耳環,不正面承認也不否認,只笑道:

  「原來杜公子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來挑武器贈人,而是來探究竟啊。」

  「李姑娘不也如此嗎?」杜連之掃過室內其他商人。「彭家商近年有意北進,它跟金家商賺錢的方式完全不同,想來妳已經感到威脅,才特地來此一看。這間武器樓共分三層,樓下供江湖人打造各家門派武器,二樓為富貴人家的輕武,第三層則為武林盟主聞人不迫專屬,這等同這間武器樓得到了江湖的認同,以後,江湖人怕是以彭家武器為主了。」

  「唔……杜公子好像有點道理……」

  「雲家莊背後有個金家商撐著,武林盟主背後有個彭家商,李姑娘,妳說,到最後,彭家商有沒有本事把金家商給鯨吞了?」

  她的眼珠溜溜轉兒,終於問道:「那,杜公子之意呢?」

  杜連之聞言,知她有了承認之意,大喜道:「自然是合作……」
******

******
  又有腳步聲上來,杜連之回頭一看,一名青年正上樓來。

  這名青年氣質上優,衣色溫暖,可惜相貌平凡些。那青年收著傘,一一掃過二樓商人後,落在這個角落。

  漆黑的烏瞳明顯漫不經心,但杜連之總覺得在剎那間這青年似乎瞇了一下。

  那青年往這兒走來。

  杜連之回頭看向李今朝,不由得嚇了一跳。

  李今朝本來面色有些憔悴,膚色白皙到有些透明,但此刻卻像抹了腮紅似的,紅得驚人。他想,她還沒有那麼高的功力可以在眨眼間抹上胭脂吧?

  「我來接妳了。」那青年開口,其聲溫潤,十分好聽。

  「喔……」她不太安分的眼珠又打轉了,這一次卻是東轉西轉,就是不瞧向這青年。她道:「這位是杜公子。杜公子,他是……是我哥哥。」

  「哥哥?」

  「唔,親哥哥。」她故意道。

  「你們不像啊!」

  「要像,才有鬼咧。」她低聲咕噥,心一跳,因為青年的五指勾住她的手,一股暖氣隱隱傳到她冰冷的掌心。

  娘咧,她怎麼還沒爆炸?

  「妹妹得趕著下大雨前回家,杜公子有事改日再談吧。」青年溫聲道。

  她背脊一陣發毛,背骨差點軟掉。為什麼她喊「哥哥」很正常,但一聽他喊「妹妹」,那語氣讓她覺得曖昧到骨軟肉趴?連杜連之的面色都有點古怪,那就是她沒誤會了!

  她有點心不在焉,但牽著她走的「哥哥」更心不在焉,驀然停步,害她一頭撞上他。

  「這護腕倒是不錯。」哥哥取過臺上錦盒裏的一雙護腕。

  她瞪大眼。

  專門招呼的二樓店主連忙湊過來,笑道:

  「爺兒識貨,這對護腕是給姑娘家用的,平常擋刀擋槍擋火擋毒針都很有效,上頭還有女兒家愛的南海避邪玉,瞧,鑲起來多美啊。」

  青年看看她呆掉的表情,笑道:「妹妹挺合適的。」他俐落地扣上她的雙腕。「出門在外,就算妳不入江湖,但難保不會有些意外,妳就戴著吧。」

  「……你送?」

  「嗯?是我要送。」他笑得眼睛彎彎。

  「……謝謝哥哥。」這裏的東西定價很貴,而她可以起誓,傅臨春跟李今朝之間,後者才是有錢的那個。

  傅臨春付錢?可以,那她得先給傅臨春錢。

  這雙環,等同她付費。但,她還是有些愉快。

  出了彭武樓,已有絲絲細雨飄落,傅臨春打開傘,兩人一塊走在大街上。

  她瞟瞟他的側面,咳了一聲,道:

  「以往你回來時,總是先回家,怎麼這次出來找我了?」

  「要下雨了。妳怕雷不是嗎?」他柔聲道。

  「我情況很好,沒什麼值得害怕的。」她眼珠又亂轉,撇撇嘴,道:「其實你也用不著趕著回來。」

  「在外沒事,我不回家做什麼?」那語氣十分之理所當然。

  是是是,她打算撰寫一本《傅臨春之真面目大揭露》販售,內頁第一句話就是:傅臨春天性其懶無比,只要沒事做,一定回她家當食客!

  「還在看著咱們的那人,對妳很有興趣?」他沒回頭,也知道彭武樓的二樓窗口有人在看著。

  李今朝聞言,笑嘻嘻道:「他不是對我有興趣,是對金老闆有興趣。他動作好快,竟然能挖出金算盤的底來。」

  「是麼?」
******

******
  「你等等!」她跑向附近的攤子買豆子。傅臨春尾隨她身後,等著她結賬。

  「這是小孩子吃的。」她笑道,瞟他一眼,強調道;「我也愛吃!」

  「是麼?」

  她暗地扁扁嘴,掬了一把在手心,慢慢吃著。她又故意道;

  「你要吃嗎?」

  「好啊。」他答得很隨性。

  她一怔,掌心一合,忙把豆子攥在手裏,道:

  「這是沾糖的豆子,小孩子才愛吃的,你不會喜歡的。」實在沒必要配合她,而裝愛吃。哼,當她是笨蛋嗎?

  「我的喜好是很廣泛的。」他又想了一下,補充一句:「我不吃苦的,以後別叫廚房煮苦菜。」

  他還真的說得很認真呢,她無奈地看他一眼,攤開掌心,任他撿個兩顆吃,哪知,他竟俯下頭,要學小狗舔食。

  她心頭一跳,連忙收手,讓他撲了個空。

  他徐徐抬起漂亮的眼睛。

  她誇張地東張西望,滿面通紅,又探出傘外,看看天色,大叫一聲:

  「哇,雨要變大了,要打雷了,要打雷了!快回家吧!」腳步加快,不敢回頭看他,最後有些狼狽地快步跑了起來。
******

******
  細雨綿綿,遠方已有雷聲。

  她上了床,直接滾到內側,蹭著軟棉棉的暖被,試著入睡去。

  身體放鬆了,腦子卻隱隱作痛起來。

  轟隆——

  她渾身一顫,把臉深深埋進暖被裏,卻沒有捂住耳朵。

  門輕輕地開了。

  她把臉埋得更深,感覺床輕輕震動一下。

  「今朝?」

  她連動也沒有動,接著,簫聲輕快地吹奏著,一時,密室裏樂音如春,漸漸取代外頭的雷聲。

  這樣的妙音,始終帶著輕盈靈活,聞者心曠神恰,如入春林,與百禽共樂。很動聽,帶著幾分雅致,與她不怎麼搭得上邊。

  她爹娘是雅人,她自然有些目染,後來,在成為雲家莊一分子後,她也時常接觸這些雅樂,要擴展產業,絕對不能只靠市井小技,她什麼都懂一些、都會一些,文人雅士的眼光不見得有她好,但,她就是喜歡大口吃肉、露齒而笑,要笑就笑,要哭就哭,要踹人就踹,不必自己生悶氣,她就愛在市井間打轉。

  他跟她,總是有距離的。

  簫聲轉為幽悠清柔,似在催眠。她眼皮重重,太專注聆聽的下場就是真的被催眠了。
******

******
  雷聲不知何時停止了,全身暖烘烘的,她昏昏欲睡,忽然間,床又輕輕地震動一會兒,她驀地張開眼,瞪著內側的床牆。

  他娘的……對不起,傅家娘,不是在罵妳。她差點要用力捶著床板了。

  有沒有搞錯?這麼隨便?這個博臨春在雲家莊都是這樣嗎?

  為什麼這個男人、這個男人這麼隨便地找床睡?

  有只手臂環過她的腰,她瞪大眼,發現這只手臂很有力量地把她拖到背後那個人的懷裏。

  「……」她不是布娃娃。他是抱上癮了嗎?

  「嗯?還沒睡著麼?頭還在痛?」他聲音微倦,隱了個呵欠。「是不是太冷了?」

  她正要答話,哪知她緊緊抱著的被子正在移動中,她瞠目結舌,連忙搶,搶啊搶的,最後力敵不過,宣告陣亡。

  棉被覆在兩人身上……是誰在冷?

  有沒有搞錯?他是傅臨春!高雅的傅臨春啊!她的眼睛又被遮住了,她嘴巴張得大大的。

  「好睡了嗎?」

  那語氣,很困,有點像在說:我先妳一步睡了,再見。

  「……」她心頭發悶,嘴巴卻抿得緊緊的。仔細算算路程,他會在今天出現,肯定是日夜兼程趕回來,不累才怪。難道他一點也不留戀跟他相處近一個月的江湖女俠?

  她習慣地想撓臉,又怕驚動他,不由得暗歎口氣。
******

******
  雲家莊已正式宣告與血鷹糾纏到底了,為防血鷹循線追來,他總是在易容後,來到她現在住的老窩,有時半個月也好,幾天也無所謂,他就是跟著窩進來當食客,擺明是有人養他,他最快樂了!

  雖然說,這樣摟摟抱抱,不拘小節共枕一床,實在有損女子名節,他要付出的代價就是名媒正娶,他敢這麼做,想必心裏已有這個盤算。

  但她根本不在意。

  只要讓她察覺他的眼神,開始追逐其他姑娘;只要讓她察覺他有了悔意,覺得浪費生命了,她立即可以踹他出門,讓各自解脫。

  真的。

  現在她會努力地看,看他倆之間差距有多麼大,這樣子,死心時才能夠死得徹底。它日就再也不會一聽他消息,便心甘情願地為他赴湯蹈火,到那時,她的所作所為只為盡義務……到那時,還她一個灑脫的李今朝,豈不妙哉?

  她咕噥道:「讓我翻個身,好不好?」

  他的臂力微地放鬆,她立即轉身,鑽進他懷裏,再把他的手移到她的耳後。

  他馬上張眼,關心問道:「還頭痛?」

  「唔,一點兒,你也用不著揉,一會兒就好。」

  他小心地撫揉在她的孔海穴,看她閉上眼才跟著一塊合眼。

  她嘴角偷偷在笑,然後雙手以非常龜速的動作滑進他的衣內。

  有人緊繃了。

  她繼續咕噥:「我取暖我取暖,冬天好冷哪……我睡了。」

  十年不利用,實在太可惜了!無本生意商人絕不放過,何況她也賠進十年,就算要提早結束,她該撈的,就一定要撈夠本才甘心!
******

******
  她成了養豬戶……

  她掩嘴咳了一聲,笑出聲。

  「嗯?」他回過神,微微一笑。

  「沒什麼,我想起大妞被蘭青養到神豬地步,我就想,等大妞長大了,不知會怎麼想她這個爹。」她家裏窩著大頭豬,也窩著一個很懶得出門的春香豬。

  只要沒人找傅臨春,他絕對懶得出門一步,簡直是把她這裏當成家一樣待了。

  她執起白子,覷他一眼。

  他的神態慵懶,坐姿隨意但高雅,依舊一身紅袍黑腰帶,素雅而大方,就是……衣袍有些發皺。

  為什麼會發皺呢?因為這個人,不知是真隨意還是假表演,竟然睡覺時連外衣都帶上床去。

  這種事是她才會做的吧?

  尤其,她發現,他下棋十分風雅,令她覺得跟他下棋的對手氣質差太多,但,她偏偏喜歡跟他下棋。

  她笑嘻嘻地下白子,又瞄到他心不在焉地掬一把甜豆吃。

  吃得這麼凶,零嘴吃,三餐也吃,偶爾再來個宵夜,不是食客是什麼?她原以為他只愛吃瓜子,沾糖的甜豆只是吃給她看,後來她發現,只要是小東西他都愛吃,擺什麼他都吃,唯有苦菜他真的跳過。

  真的是很好養啊……唔,跟她一樣好養。她有些口渴,直覺摸向酒壺,娘的,酒壺裏裝的是溫茶!

  茶茶茶,只有茶,沒有酒,她都快崩潰了!她咒駡一聲,又瞄一下棋局。他下棋慢得很,人人都說,聰明人能下得出好棋局,但,她想,傅臨春可能真的很心不在焉吧,她完全看不出他的棋路,可是她篤定這個人的棋技,中等。

  她眼珠滴溜溜,趁著他在觀察棋局時,假裝興頭大起,低聲唱道:

  「哥哥啊哥哥,回眸一笑百媚生,一朝分手,它年再見,已是兒孫滿堂……你覺得不好聽?」細長的眼兒故意挑釁。

  「不會。」俊眸揚著溫暖。「挺有趣的。」

  「我來試試看吧。妹妹啊妹妹……」

  「停!」她跳起來,面色震撼加暈眩,全身還在顫抖中。「你你你別唱!」

  他訝道:「音色不好麼?」他的歌聲應該還不錯才對。

  她牙齒打架著,薄怒道:

  「你唱什麼你,根本不適合唱!」娘咧,嚇死她了!傅臨春唱這種輕佻的曲兒,太、太、太不可思議了!他適合吹簫、彈箏,而不是像個小老頭隨便蹺著二郎腿,剝著花生殼,哼著低俗的曲兒。

  他哈哈一笑,很隨和道;

  「既然妳覺得我不適合,那晚些妳唱給我聽吧,我喜歡聽妳唱。」
******

******
  她瞪著他,坐回椅上,撓撓臉,眼珠又轉了轉,假裝閒聊道;

  「你這次去平寧城盟主那兒,有什麼趣事?」

  她以為他多少會提起那跟著他一個月的姑娘,不料他想了一會兒,才答道:

  「也沒什麼趣事。這一次,在平寧城,由聞人盟主為主,雲家莊為輔,公開宣告血鷹的解藥已調配出來,雖然一年必須服上一次,但只要中血鷹者,雲家莊願先給解藥,再論是非。」
******

******
  「聽起來,這等同痛擊血鷹組識,雲家莊不就明顯成標靶了嗎?」江湖已開始腥風血雨,非要挖出血鷹不可,最近她還是多待在老窩的好。

  他微微一笑。「以前雲家莊不插手,固然是地位超然,但最主要是保護雲家莊第三個主子,既然妳已中血鷹,那就沒有什麼好怕的了。」頓了下,他溫聲道:「妳由我來顧著,這一次,沒人可以自我眼下傷妳。」

  那語氣似乎還有點怨公孫顯。她故意笑道;「其實中血鷹不可怕,一年一次解藥也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必須聽血鷹命令殺人,幸虧我不必如此。再者,只要有解藥,血鷹是不致死的。」

  他越過棋盤,撫上她蒼白的臉。「妳有些憔悴了。」

  他的手是溫暖的,害得她差點像貓一樣滿足地歎息了。

  他輕輕撫著,直到她有點暖色了,才收回手,柔聲道:

  「妳這裏的住處隱蔽,身邊也有不少能手,只要在外,我們不公開在一起,再多加小心點,這幾年一定會有個結果出來。」

  她也沒想過要公開啊,現在就不錯了。現在她最想問那名江湖女俠怎麼沒有一直跟著他,但話到嘴邊,還是閉嘴了。反正該散時就會散,強留也留不住的。

  傅臨春看她一眼,笑道;「這可怎麼好呢?」

  「什麼?」她提心吊膽。

  「妳這樣子,真像大顆棉糖,讓人很想舔一口。」

  李今朝聞言,立即滿面紅脹。今天她穿著白色綴毛的冬衣,左右耳環都是毛絨絨的大圓球。
******

******
  她眼珠又靈活轉著,一會兒,她道:「咱們來賭一把吧?」

  「賭?」他頗感興趣:「賭什麼?賭我的人麼?還是妳這個人?」

  「……」娘的!高雅的傅臨春開始在她心中崩裂了。

  那小白臉似的男人輕輕一笑,道:「我說話很露骨麼?」

  「……還好啦。」她直覺拿杯子到嘴邊,想起是茶,又放了回去。

  他看著她的動作,掩飾眉目憂心,笑道:

  「妳這樣子,若讓五叔看見,必會訓到妳不得不悔改。養生之道,就是各樣食物都得節制些。」他親自替她倒出溫茶,看著她乖乖飲下,才道:「妳想賭什麼呢?」

  「賭……」她眼珠不安分地滾啊滾,笑道;「以這盤棋為准,我要贏了,你就把你在平寧城裏的事巨細靡遺地告訴我……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我不是江湖人,但對江湖事也很有興趣啊!」她厚著面皮無辜道。

  「也對。如果我贏了……」他也在比無辜。

  她再瞄瞄棋局,確定自己能贏,豪爽地說道:

  「隨你!」

  「那就開始吧。」他笑道。

  她非常想知道他想要什麼啊,總不會是真的、真的要她這個人吧?她撓撓臉,那這該輸還是該贏啊?明明棋藝沒她好,要她讓子她絕對做不出來……

  「今朝。」金老闆的助手站在院子門口。

  她回神,手裏還執著白子,抬頭看向助手。

  「有位杜公子來訪。」

  「杜連之?又來?也好,去看看他是不是又要用聯姻方式來說服我……」忽然發現她的助手震驚地瞪著傅臨春。

  有什麼好震驚?她的手下們全是雲家莊當年培養的,可以說是相互競爭過,彼此熟得不能再熟的好夥伴。傅臨春在她宅裏也不是一天兩天的,大驚小怪……

  她回過頭,正要下最後的棋子,再去見杜連之,哪知她瞥見一個動作。

  她用力眨眨眼。

  他看向她,笑道:「妹妹要冠別家的姓,可也得先在這盤贏了我。」

  她再看看棋局。

  「嗯?換妳了。」

  「……」他娘的!見鬼了!她罵道:「你藏什麼?」

  「藏?」他訝道:「藏什麼?」

  「你藏了我兩顆白子!我看見的!小古,過來,說,你剛才看見了什麼?」

  小古面色一變,搖搖頭。「我什麼也沒看見。我先去招呼杜公子了……」連忙退出,嘴裏咕噥:「輸了就輸了吧,也不必太計較了。」

  她狠狠白小古一記眼,再看向傅臨春,罵道:

  「傅臨春,你別玩了,把棋子拿出來,有品的人不幹這種事的。」

  「我有品?」他笑得愉快。「論棋藝,我確實不如妳。妳知道為什麼嗎?」

  她憋著滿肚子內傷,咬牙道:「為什麼?」

  「因為雲家莊沒什麼人願意跟我對弈啊。」下盤棋要下許久,因為他容易心不在焉,棋局輸贏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他也沒有什麼棋藝高低的執著,自然培養不出什麼棋藝來。

  他功夫高,是為了保護雲家莊,這是他該擔的義務;他飽讀詩書,是為了雲家莊,這也是他的義務。他從未想過自己竟會「有所求」,而這個「有所求」早就藏在心底許多年,自己不曾正視過。

  「現在我贏了,我可以說我想要什麼嗎?」他柔聲道。

  她一愣,有點不甘心道:「明明是你藏棋子的。」

  他長歎口氣,拍拍衣袖。「那妳來搜吧,搜得到我就認輸。」

  她瞠目結舌。要她去搜他的衣物?一層層的剝下看個仔細?

  「嗯?不要?」傅臨春移到她的身邊,修長的十指捧起她的臉,笑道:「我也不多求,妳只要支付一吻就好了。」他要求很小的,因為是個很無為的人啊!

  「……願賭服輸,向來是我做人的宗旨。」

  「是麼?那妳吻吧。」

  她本來亂滾的眼珠又暴了。她吻?見他還真的一臉期待,她卯上了!直接勾住他的頸子,用力吻上去。

  商人不做無本生意,絕不做無本生意,要啃得乾乾淨淨,十年利息全先賺回來……賺回來……她努力地吻,絕不被他的回吻給迷惑心智。

  他的回吻,他的回吻……有沒有搞錯?她一直很好奇傅臨春本性中是不是真有點像閑雲公子那樣天仙冷性,這樣的冷性去接受一個女人會是怎樣?但,現在她確定並且後悔了!

  傅臨春本性絕對沒有閑雲公子那樣的清冷,當他面對眾人時是溫暖如午後春風,漫不經心,但當他吻上一個女人,那簡直是一團又一團的火焰……她很孬地想擺脫,但火焰不放過她,壓著她的後腦勺,在唇舌間糾纏著她,熱情到她到死也絕不會忘記這個初吻……她五體投地,認輸了!

  娘的!她被傅臨春的火焰給燙傷了!

  春天失火了,李今朝著火了!
******


第九章
******
  「春香?」三公子進汲古閣第二道門後,看見傅臨春正漠然讀著一本書冊。今年除夕夜,依舊由春香主持大局,但明天一早,他會帶著一年一次的解藥,趕回去交給今朝。

  「三叔。」傅臨春沒回頭。「你要跟我一塊回去跟今朝過年麼?」

  「好啊,我也挺久沒有見到她了,連夜趕路,十天就可以到她那裏,還來得及一塊過元宵小年。」三公子上前,來到他的身邊。

  「多虧您了。你本已退隱,又專程為了對付血鷹回來,今朝有你這舅舅,真是不枉了。」

  「你倆能成一對,我自是歡喜。明明我不是她真舅舅,她心知肚明,卻也還是喊了我十幾年的舅舅,想來,她真的很想念她的家人。」

  「是啊,今朝性子中有孩子氣的一部分,我想,她到老都是如此了吧。」那語氣隱隱有歡喜之感,也帶點惱怒。
******

******
  三公子瞄見他手上那本春香冊裏,那一頁正寫著——

  「李今朝起誓,今生今世,絕不再對傅臨春動心,若它日真狗屁倒灶與傅臨春結秦晉之好,我必遭五雷轟頂,天打雷劈。這樣你可妥心了?春香公子。」

  「多謝李姑娘成全。」傅臨春客氣道。

  傅臨春垂著眸,指腹滑過每一個墨字,慢慢說道:

  「我跟她在一塊一年了,她還是怕雷。每次一打雷,她就怕得鬧頭痛。就跟當年一樣,只要你逼她想,她便怕到頭痛,最後,只得騙她是醉酒過頭了。那一天,血鷹殺手離她極近,近到連我都懷疑,下一刻她就會死在眼前,何況是她這當事人的心情?我性子散漫,本以為既然天意弄人,從此當個陌路人,保她平安也好,所以逼她立誓,認她為妹,不料到頭她還是中了血鷹……」

  三公子輕聲道:「這也不能怪你或顯兒,你跟今朝的事,只有我知道。現在,你有足夠的能力護住她,你又喜歡她,那在一塊,對今朝絕對是好事。五弟一直在試你送去的麒鱗草,最多不過五年,一定能找出真正解藥來!」

  傅臨春還是一直盯著那一頁,忽道:

  「三叔,你說要是哪天,她進了這扇門,看見這段曾有過的事實,是不是又會痛上一次?」

  三公子張口欲言,最後只能無言以對。

  「我最近常想著一件事。雲家莊記史,固然是流傳真相,供後世瞭解,但,若因此傷害到當代的人,流傳後世又有什麼意義呢?」
******

******
  「以後我該稱呼你舅舅了。」

  「今朝聽了肯定彆扭。」三公子笑道。

  「我就愛看她彆扭。」那語氣帶抹隱約的寵愛跟樂趣,他又道;「舅舅一塊去前頭過除夕吧,明天一早,我想儘早趕回去,親自盯著她吃解藥。」

  傅臨春吹熄燭火,而後一塊與三公子步出汲古閣。

  在封上第二道大門的同時,傅臨春頭也不回,袍袖突地一彈,負手離開。

  「啪」的一聲,燭火再度燃起,同時,燭臺倒地,正落在書冊之上。

  火焰竄上書冊,迅速燒起。
******

******
  「失火?」吃到一半的解藥,差點全吐了出來。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三公子。「舅舅是說,那個……雲家莊的主子春香公子傅臨春,放火燒汲古閣?」

  三公子親自看她吃完,才道:

  「不,我沒這麼說。根據我跟數位公子們研究的結果是,前些日子華家莊老來借冊,但都被拒絕了,所以對方心懷怨恨,半夜潛進來火燒汲古閣。當然,由於逮不到證據,這事就算了。」

  「娘咧,比我還會說謊?」

  三公子瞪她一眼。

  她立即閉嘴,又忍不住問道:「他燒……我是說,華家莊燒哪方面的冊?」

  「燒了兩萬多冊,還在計算重整中。春香也說了,不必太勞累,不重補也無所謂……其中有一本,是記載妳跟春香的事。」

  「我跟傅臨春?」

  三公子委婉道:「妳待在雲家莊的那一年除夕,有人看見妳立誓。」

  她心一跳,直覺想到那一夜冷到骨子裏的寒風,以及絕望的心情,孔海穴又陣陣抽痛,她勉強笑道:「我不知道這事也被記下……記給那麼多人看。」

  他一把火燒了汲古閣,這個人……不是什麼都會說好的人嗎?還是,他本性裏也有偏絕情的一面。
******

******
  三公子見她面色有異,轉移話題道:

  「難得有機會跟妳閒聊,想知道春香的事嗎?」

  「想!」她果然上鉤了!細長的眼非常規矩地鎖定在爆料舅舅身上。

  見她好奇得不得了,他笑道:

  「我選中妳,是因為妳滑溜得像條蛇,雖然跟以往的雲家莊的金算盤大不相同,但我就是很期待在妳的主持下,雲家莊能維持多好的門面?閑雲看中春香,是他沒有貪念、沒有執著,即使心無掛礙成了絕頂高手,也不曾想過在江湖上獨霸一方;再者,春香有個厲害之處,即使不曾見過這個江湖人,但只要江湖史上有這人,春香見了真人,一定認得出來。例如妳身邊的妖神蘭青,他一開始就認出來了。」

  她瞪大那細長的眼,啐道:「真他奶奶的夠神!」

  三公子又看了她一眼,面露不贊同。

  她眼珠溜溜轉著,扮個鬼瞼。

  三公子搖頭歎氣,道:

  「春香對任何事情都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何時隱退不重要,就算做到老死也不在意,我想妳也注意到了,華家莊幾次搶得先機,春香根本不放在眼裏。他只在乎,保住雲家莊就夠了。」

  「我知道。別人都爬到頭上了,他卻無關緊要,而且他睡覺時老愛穿著外衣,也搞不清楚這是他的樂趣還是懶得脫,一沒事他就當我那兒是個密室,老窩在那兒,娘啊,竟然還想唱小曲,那『妹妹』兩個字出自他嘴裏,我渾身發毛。最可惡的是他喜歡我的頭髮勝於我的臉,每次打雷時說好聽是吹簫安撫我,但雷聲一停他就睡著了。舅舅,你說,傅臨春在雲家莊是不是也是如此?」她咕噥著,嘴角卻是不甘情願地在微笑。

  「這個……沒聽過他爬上誰的床去,他戀家是莊裏弟子都知情的,前兩年,二公子喝醉進到他的房裏,那時春香正看著閒書,二公子就這麼醉醺醺躺到春香床上,春香他——」

  「怎樣?」她好奇得不得了。也爬上床把二公子當布娃娃抱著睡?還是,傅臨春床上一直有個布娃娃,被二公子給搶走了?

  「春香連同被褥,把二公子包了起來,放在門外。」

  「……那舅舅跟他下過棋?」

  「他下棋可以下上一天,沒人願意跟他下。」三公子一想到就頭痛。

  「哈……」她終於掩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最後,大笑慢慢緩了下來,變得輕輕笑著。她揚眉看著三公子,有點撒嬌地:「舅舅!」

  三公子看著她神采飛揚,再無以前的遲疑。

  她嘿笑兩聲:「舅舅!舅舅!」叫到最後,聲量極大,快活地對他大喊著。「舅舅,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好高興我有個舅舅?」

  三公子面色泛柔,把她當孩子似的摸著她的頭。「我一直都知道。妳沒說過,可是,妳一直都用妳的行動在表達著。」

  她哈哈一笑,說道:

  「舅舅,一個聰明的商人,是懂得以小搏大,該舍就舍,該拿就拿,是不?不管方法有多陰險多賊頭,非得到手不可!」一頓,她柔聲道:「這個聰明的商人,知道自己要怎麼做了。」
******

******
  傅臨春步入院子。

  靜悄悄地。

  元宵節將至,今朝所居的城裏,入夜有著燈會。她喜湊熱鬧,燈會、廟會,只要是熱鬧的街會,她都像在自家裏逛著,今晚應該也不例外……

  「舅舅!」醉聲突然響起。

  傅臨春循聲瞟去。亭裏有個穿著喜氣洋洋大紅衣裙的姑娘,他記得,早上妞兒穿的也是一樣,這一對寶兒,他想著,而後微微笑著,撩過衣袍,入涼亭去。

  時值初更,圓月融融,亭內仍是懸著夜燈,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她滿面異常紅暈,抱著酒壺在喝酒。他眉頭一攏,又看見桌上棋局正下了一半。

  「舅舅,你坐啊!」她朝他瞇眼笑著。

  他落坐在她身邊,要拿過她的酒壺,她扁扁嘴,咕噥:

  「就這一次,這一次嘛,不然你替我喝。」她耍賴地遞到他面前。

  他接過,毫不考慮地一飲而盡。而後,他以手背擦過她紅咚咚的燙頰,又將她涼涼的雙手包在掌心裏。

  她嘿笑兩聲,低聲道:

  「舅舅,這真像夢,是不?是不是中了血鷹,也會有幻覺?打我中血鷹後,傅臨春竟肯跟我好了!」

  「這不是夢。」傅臨春溫聲道,見她愈坐愈靠近,不由得多看她兩眼。

  她嘻嘻一笑,有點稚氣地:

  「舅舅說不是夢就不是夢……」她瞇眼,看著他。「傅臨春?」

  「嗯?」他等著。

  「你說,你在聞人莊一個月,跟個什麼江湖女俠……難道你都沒有感覺?」

  傅臨春望著她。近距離下,她細長的眼眸藏著月光,他輕輕吻上她的嘴,她本來已經合上眼,開始回吻,忽地她眼眸一張,又退回她的位子,咕噥道:

  「我在作夢吧?舅舅你別亂親我!被傅臨春發現,他會把你滅屍!」唇舌有點火辣辣,像是大火燒過,讓她腦袋又是清楚又是混亂。

  他不以為意她把他誤認是別人,道:

  「我一直在等妳開口問,妳總算問了。我一向只喜歡吃自己碗裏的好菜,其他人的碗有什麼菜,我可一點興趣也沒有。」

  她睫毛扇啊扇的,眼珠亂滾,低聲道:

  「本來你碗裏也是沒有菜的,你要再挾好菜,也是可以的。」

  「我千辛萬苦才把我想吃的菜色給挾進碗裏,這菜活蹦亂跳,我不拿筷子壓著她,她還會跳出碗裏逍遙去,我哪來餘力去看其他人的碗?」

  不知道是不是醉得過頭,她連耳垂都紅撲撲的,整個人像是一團小火焰,她看看桌上棋局,又看看他包著自己的大手,慢慢垂下眼,細聲道:

  「舅舅,我唱首歌給你聽好不好?」

  他沈默一會兒,柔聲道:「只要妳肯唱出心裏的話,我都會聽。」

  她盯著他的手,輕聲哼唱:

  「哥哥啊哥哥,曾經拿著一把刀,親自砍進我心口……舅舅,其實我不怕雷打死我,也不覺得我有錯,傅臨春更沒有錯,我只是會老想起那天。他是天、我是地,天地哪來的機會相愛?」她聲音微地沙啞,踢掉鞋子,讓一雙赤足一塊踩在石椅上。

  「我喝口酒,好不好?」她想要抽手,卻發現搞了半天,這雙大手不是讓她溫暖的,而是用來控制她拿酒的動作。她一臉苦命,又笑咪咪地偏頭,醉眼朦朦地凝視棋局,歎道;「從小我在市井生活,要發誓,隨隨便便,從來沒當真過。就除夕那一天,我以我全部的心意起誓,如果我再喜歡傅臨春,我一定遭天打雷劈,老天絕對不要寬待我!現在我還是忍不住跟他在一起了……嘿嘿,舅舅,老天何時來打我呢?」她半醉半醒,腳趾自己玩著蜷縮的遊戲。

  「老天若打了妳,也連我一塊打吧。」傅臨春一字一語,慢慢說道。

  她猛地抬頭。

  傅臨春目不轉睛,沉聲說道:

  「話都出口了,我沒法收回來,但若雷要劈妳,第一個一定先劈過我。」

  她聞言,眼淚嘩啦啦地掉了下來。

  「王八蛋!舅舅,你也看出來了,是不?每次他老躺在我背後,還不要臉地抱著我,第一次我想他真是把我看得很隨便,後來我才明白他在我背後,雷要從視窗劈進來,一定先劈他。你說他過不過分?跟我玩這陰招!」她又要抽手,他還是緊抓著不放。她咒駡一聲,道:「你不放手,我怎麼擦眼淚?」

  「我一放手,妳便會拿妳桌下的酒喝了,我怎麼放手?」

  「……他娘的,我找個男人來管我做什麼?」

  「我偏喜歡有個姑娘來管我。」

  她滿面紅紅,分不清是酒醉還是挨不住他的話,她含糊地說道:

  「那把刀,我不想拔了!不管我配不配得上你,現在你是跟我在一塊的,它日,我不喜歡你了,我就拔了。」

  「我個性散漫,妳可要多多關照了。」

  她瞪向他。「舅舅,你笑這麼高興,做什麼?」笑得像朵燦爛的春花聽!

  傅臨春眉目如春水,笑得開懷無比。「妳若把心裏的事全吐露出來,那便是表示妳有心忘記不愉快的過去,我等了多久啊,自然是喜不自勝的。」

  「……」總覺得她有點居下風了,她眼珠子骨碌碌轉,醉聲道:「舅舅,你放開我吧,咱們來下棋。」

  傅臨春看她捧過棋盤,搖搖擺擺地想奔進房裏,但她赤著腳,他立即提她一把,讓她輕鬆抱著棋盤。

  她以肩抵開門板,嘻嘻一笑:「舅舅,外頭天冷,進屋裏下吧。」

  「妳讓舅舅跟妳進房?」

  「……大妞,外頭天冷,進屋我教妳下棋吧。」

  「好啊。」傅臨春深深看上她一眼,而後慢吞吞關上房門。

  城裏街會人山人海,有著每年喜氣洋洋的年節氣氛,至於她的老窩裏——

  她酒喝太多了。明明面前的棋局很正常,但她糊糊的腦袋就是每步都錯!

  她撓撓臉,覷見他露出微笑。這微笑,分明是勝券在握了,她豈能輸掉?於是,她一把抓了五顆白子。

  傅臨春抬眸望著她。「嗯?」

  五顆白子全數落入她的肚兜裏。她一臉無賴,嘀咕道:

  「耍無賴我也很在行。」本來想下贏他,再施展她的陰招,但明顯的,她醉酒誤事!要是她真輸給這個每下必輸的傅臨春,她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的!

  她踉蹌地撲上床,幸虧傅臨春及時托住她,她眼明手快,硬是抱住他,讓他一塊跌進床上。

  雖然,她有點懷疑他是順勢跌下來的,但,不管了,繼續照計畫進行。她試了幾次,要把床幔放下來,但始終撲空。

  最後,還是有個男人的手,越過她,幫她放下床幔。

  「這樣放下就好了麼?」他慢悠悠道:「今朝,下回別喝這麼多了,傷身。」

  她不理他,反身撲上去。

  「你要把白子拿出來!」

  「好啊。」

  「你什麼都說好,如果岳觀武叫你拿,你是不是也要拿……等等,等等,不太對!別拿了!」她自己掏出肚兜裏的白子,改塞進他的中衣裏,他竟也配合任她動作。她咧嘴一笑:「換我拿!換我拿才過癮!」十指並伸,開始摸尋白子。

  「好啊。」那聲音帶點壓抑的情緒。

  「你……為什麼壓著我?」

  「是妳滾到床上了,今朝,妳想壓著我?」

  「是!我要把你當布娃娃玩弄!」話才說完,她發現整個人又被抓回到他身上了。她眨眨眼,卯上去,火力全開!傅臨春是一團火焰,她不怕,她準備施展蘭青的媚態,跟他一較長短。

  「香香,為什麼你又推開我?」她有點火了。

  「……今朝,妳又滾到床上去了。」

  她又爬回……也許又被抓回到他身上去,她有點火大,開始拉著他的衣物,摸索著那幾顆放進他衣內的白子。

  她咕噥著:「我以前沒那麼醉的……」白子呢?白子呢?

  「那是妳體質改變……妳全身都很冷呢。」那聲音帶點愛憐。

  「為什麼你知道我很冷?」她摸著他的肌膚,真的挺暖的。

  「……妳都自己脫了,怎會不冷?」他歎息,雙臂環住她帶寒的身子。

  「香香,我找到了!一顆……兩顆……」還有呢還有呢?不對,她光找棋子幹嘛?應該要施展妖媚大法才對啊!

  「今朝……」他沙啞著,同時帶抹喜色。她這姑娘是打算跟他耗終生了,才會這樣借酒壯膽,意圖行使不當手段。

  他自是無所謂……甚至有些歡迎,只是——

  他長聲歎息,再把她自床上抓回自己的身上,撫著她淡色的長髮,盡力克制自己的衝動,發出嚴重宣告:

  「……妳再滾下去一次,我可不管誰是誰的布娃娃,我這碗菜是要自己動手吃了。」

  興許是這句話她終於聽進耳,她狼心大放,撲上去用力撕咬這個男人,然後心滿意足地吞食。
******


第十章
******

  「哥哥啊哥哥,獻盡美色,妹妹嚇得跳下床……」她低聲哼哼唱唱,一路來到前廳。

  守在廳前的是自家手下,他努努嘴。「杜老闆就在裏頭。」

  「傅臨春呢?」一早忙到下午,她連看這個男人的機會都沒有。

  「在書房裏看書呢。他真賴定妳了是不?等解決血鷹後,今朝也可以成親了。」那手下低笑。

  「還遠得很呢,現在多自由啊。」今天特別累,她很想回頭再睡一覺去。
******

******
  每年一到春天,就是她最頭痛的日子,各店鋪的盈餘、新鋪的地點勘查、雲家莊的支出、帳本等等瑣碎但必做的事,想逃也逃不了。

  但,自她體內有血鷹後,在雲家莊的默許下,她的同伴們逐一分擔她的職責,讓她有機會多多休息,也可以避開一些很容易被血鷹鎖定的場合。

  她現在過得很快活,還沒想到什麼成親的結局去,反正傅臨春四十成親也不晚,她照樣可以先玩樂。她步進前廳,笑道;

  「杜公子,有事?」她瞧見廳內還有一名青年。「這位是?」

  「這位是華家莊的大公子,華離。」杜連之道。

  她打著招呼:「華公子。」又看向杜連之。「你們兩位來是?」

  「也沒什麼,只是告知妳,華家莊也是知道李姑娘這老窩的。」

  她揚起眉,望著杜連之。

  杜連之索性直說了:

  「雲家莊是為了李姑娘追緝血鷹吧?妳中了血鷹,而傅臨春為妳賣命追藥吧?」

  她眼珠骨祿碌轉著,承認道:「杜公子的消息真是靈通,今朝佩服。」

  「明人眼裏不說暗話,那個平凡的青年就是易容的傅臨春吧?李姑娘妳向來聰明,應該明白傅臨春會跟妳在一塊,全是利用妳這個無價寶替雲家莊生財!」

  她哈哈一笑:「杜公子不也是想利用我嗎?反正都是利用,挑俊俏點的,總是悅目。他拿他的肉體來換,我當然要盡心盡力啦!」這兩年杜連之總是想盡辦法,要跟她搭親,好一塊稱霸商場。笑話,她李今朝是讓人真心喜愛的無價寶,還須靠金銀財寶換男人嗎?

  「難道李姑娘不怕妳這老窩被人洩露出去?」杜連之有意無意,暗示華家莊隨時可以洩露這個秘密。

  最近她真的好容易累,便坐在椅上,托著腮道:

  「杜家商幹得好好的,何必與華家莊結成一氣?雲家莊跟你又有何仇恨,非得把他們搞到喝西北風去?」她瞄一眼桌上的茶。

  連待客都是茶,整個宅子裏絕對挖不出一壺酒來,她正被嚴密監控著。也對,她要嗝屁了,她的同伴們將加重負擔,還得每年抽空掃她的墳,多累啊。

  「我跟雲家莊沒有什麼深仇,只是替妳感到不值,妳為雲家莊做牛做馬,得到什麼好處?瞧,明明可以穿金戴銀,卻將自己弄成這樣,真是一種罪過!」

  弄成怎樣?她很慘嗎?「我天生窮酸性,穿戴太好,反而會倒大楣。杜公子,不是我不給你機會,可是,你左拉攏彭家商說要打下我,右拉我這頭說要合作讓彭家商毫無生機,你說,我要信哪個才好?」

  杜連之臉色微變。「這是誰造的謠?分明是有心壞我跟妳的合作。」

  她嘴角噙笑,閉上眼。

  遠方,「轟」的一聲,她心頭震了一下,眼皮有些張不開。春雷總是不定時,讓她心驚肉跳。

  她聽到那華公子道:

  「杜公子,如果你拉攏李姑娘,是為了擊垮雲家莊,那大可不必,華家莊沒不濟到要搞小動作……」

  起內哄了起內哄了,平常她挺愛看人吵架的,但今天例外,她還真的虛了。說起來她也是照規矩來,植入血鷹後,平常不喝酒,偶爾背著蘭青他們偷喝一點;平常也早眠,偶爾半夜睡不著就壓醒大妞,傅臨春在時就壓醒他,通常後者會抱著布娃娃繼續睡,讓她連作亂的機會都沒有……

  這樣仔細算來,這個偶爾還真多,搞不好最後她就亡在這個偶爾上頭。

  思及此,她就想痛哭失聲。這就跟要個酒鬼去戒酒、賭鬼去戒賭一樣,要她乾乾淨淨地活著,她做不到啊!

  一記雷聲突地爆起,讓她猝不及防。一股涼意猛竄心口,好像大雷痛擊在她的孔海穴,如一細針,直刺進她腦海的每一處。她渾身忽冷忽熱,頭腦痛得說不出話來,不由得本能地屏住呼吸,憋住最後一口氣。

  她痛得說不出話,隱約聽見杜連之斷斷續續的聲音。

  「春香公子?」那聲音像隔了千山萬水似的,遠到令她吃驚。

  傅臨春來了嗎?也對,只要他在家裏,一下雨,不管他是懶到哪里去,他一定會出現在她面前。他說過,真有雷劈下來了,也是劈一雙。

  思及此,她安心了,那口快憋不住的氣輕輕吐了出來。

  迷迷糊糊中,她忽然覺得天地一片死寂,再無聲息。
******

******
  一見天色將有雷,傅臨春便走出書房,問了她的去處,一路往前廳而去。

  有僕役正領著一名美貌寡婦迎面而來。

  傅臨春不經意地跟她打了個照面,那寡婦就瞪大眼,脫口:

  「春香公子?你跟杜連之認識?不對,這僕人剛說主子姓李!你又在這兒,莫非,這兒是雲家莊金朝的老巢?」

  博臨春眼一瞇,動作疾快,轉眼已到她的面前,連打她幾處穴道,她慘叫:「別殺我別殺我!我上聞人莊拿解藥,我跟血鷹沒關係了!」

  她的叫聲,讓他暫停動作。最後一指,能令她轉眼斷氣,死人不會說話,不會傳出今朝住在此處的消息。

  那僕人也是雲家莊內部的人,急忙道:

  「這寡婦是小商家,說是見到杜老闆走入這宅,想跟杜老闆談些生意,我這才領她進門,她也是血鷹?」

  癱瘓在地的俏寡婦嚇得面無人色。「我不是了,不是了!多虧聞人莊幫忙,我才能夠不替血鷹再殺人,乾乾淨淨做個小商家,我發誓,我發誓,如果我將金算盤的老巢傳出去,我死無葬身之地!」

  「為保自己性命而去殺人的人,妳能叫我相信?它日血鷹再找上妳時,妳不會再為了自保而供出她麼?妳的誓言,毫無意義。」他冷冷道。

  那俏寡婦流著淚,抱著他的大腿,低聲道:「春香公子,春香公子,只要你放過我,我願意、願意以身相許……只求你能放過我,保護我。」

  傅臨春注視著她,客氣一笑:「情勢所迫,我不得不殺妳,請妳見諒。」

  她面色慘白。「傅臨春,你為了保護金算盤就要濫殺無辜?你竟為雲家莊做到這地步?你要沾上無辜人的血腥?」

  他聞言,偏頭沉思著。一時之間,他的神色竟有些溫柔有些笑意,甚至,還出現明顯的甜蜜。

  當他的眼瞳再次落在她臉上時,那樣的甜蜜已經徹底消失,他面容依舊溫和,風采依舊高雅,但修長的手指,動了動,帶著殘忍的殺意。

  「有些事,我並不想它消失,也不要任何人再來破壞,只有委屈妳了。」

  「別殺我啊!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轟」的一聲,大雷爆起,他不由自主地抬眸望向天際那白光。

  「春香公子?」那僕人低聲喚著。

  傅臨春攏著眉頭,沉思片刻後,隱隱的殺氣已自面容消失,那天生的溫暖又回到他那白玉似的面龐上。

  「看緊她。入夜後,差人送她進聞人莊,通知聞人莊主,在血鷹組織還沒有徹底瓦解前,我不允她出現在任何人面前。」他又道:「你的傘給我。」

  「傅臨春!傅臨春,你這天殺的——」那寡婦叫著。

  傅臨春連頭也不回地,直接將瓜子殼彈至她的啞穴。
******

******
  來到前廳時,已有細雨,他揮揮衣袍上的小水珠。今朝遇雷時,會躲進他懷裏,她身子偏冷,要是著涼,多半會像個孩子耍賴,這絕對是他的經驗之談,偏偏他一點也不討厭。思及此,他嘴角綻笑,神色柔和地步進前廳。

  廳裏有杜連之跟華家莊公子,他不經意地點頭,而後落在她那靈活的臉上。

  頓時,他思緒停住了。

  「春香公子?」杜連之喚道。

  他目不轉睛,死盯著她的睡容。沒有血色的安詳面容,沒有起伏的胸口……

  是死相!

  猛然地,麻感痛擊他俊臉的面皮,一波又一波,讓他措手不及。

  他本以為輕鬆可以控制,哪知這次的衝擊比當年眼睜睜見到銀針沒入她腦間的痛感更甚。

  來不及自我控制了!

  喉口湧上了甘甜味!

  是血?他有些迷惑,運氣調解,卻發現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中。他自幼習武至今,從未發生走火入魔,也鮮有大悲大喜的時候,這一次,太過突然了!

  「春香公子?」連華家莊大公子都察覺不對勁,輕輕叫著。

  黑暗之中,七彩的幻覺出籠,他僅存的神智警告他不能被帶走,一旦被牽引就會發狂,從此將處於幻覺之中……

******

******
  驀地,他回到她十五歲那年除夕,前院弟子正在準備,他剛自汲古閣出來,聽見有人嘻嘻笑道:

  「舅舅,我拿到五枚銅板,好歹你也要給我獎賞嘛,別在莊裏過除夕了,跟我回家一塊過。」

  他停步,就站在廊上陰影處。他想起來了,金算盤在十二月初便已擇定,三公子自動請命,擇日帶金算盤進汲古閣,記下當代金算盤的身家背景。

  三公子道:「妳之前不是提過,今年會跟朋友過嗎?」

  「有舅舅一塊陪,總是好的。」

  三公子微笑,正要開口,忽地抬眼望這兒看來。

  她也跟著回頭,兩耳胖絨絨的耳環打在她的頰面。「有人嗎?」她轉著眼。

  「……沒有。」三公子收回目光,笑道:「我送妳出莊吧。」

  「好啊!」她笑咪咪地跟著三公子離開,出長廊時再一次望著他這方向,她一臉疑惑,揉揉耳後有些發痛的穴道,咕噥道:「明明沒人,舅舅見鬼了嗎?」

  「什麼鬼?」

  「沒有沒有……」

  他性偏無為,本以為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沒有料到,記憶竟如此清晰,他又回到她十八歲,她當眾求愛他必須視若無睹……除夕她被迫立下誓言,他目送……她中血鷹,他懊惱後悔……她跟他搶瓜子又啃得極爛,他笑得開懷……肌膚之親任她玩弄,他心生憐愛……無數的回憶迸裂開來,散落在黑沉的世界中。

  黑暗的一角,只剩她閉目托腮坐在那兒。

  其實,現在的今朝從頭到尾都是他的幻覺?那日在青門他中麒麟草想著她時,就已經發狂至今,所有的一切都是自我幻想,真正的李今朝自那年除夕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如今,她還在別處意氣風揚地活著吧?

  既然他本性無為,得失不計,為何現在他會走火入魔?

  他從未想過自身的情感放得多深,但他確實很喜歡今朝,在外追蹤血鷹時,他不嗑瓜子,反而愛吃甜豆,因為那讓他想起她孩子氣的一面。他從未想過在名為感情的棋局上,她每放一顆白子時,他必然也會接著放下一顆黑子。

  直到今日。

  他可以殺一個無辜人,只為護一個女人。

  他可以不殺一個人,只為讓一個女人免去懼怕雷擊之苦。他不殺那寡婦,是不是老天可以讓今朝少點懼怕?

  他知道她憔悴很多,雖然與植入血鷹有關,但她性子大放,不受拘束,貪玩樂,這才是她身子過虛的原因。他曾私下問過五叔,五叔打過包票,植入血鷹的人,只要年年服解藥,確實不會猝死。

  不會猝死!

  不是幻覺!

  遽然間,天地還他一片清光,他自魔障中掙脫出來,頓時回到現實裏。她依舊在那裏,不安分的眼眸合著,穿著厚重冬衣,看不出胸口起伏。

  他目不轉睛,舉步維艱,來到她的面前,癡癡搜尋著她細微的表情。

  睡了麼?睡了麼?不會猝死,不會猝死……

  突然間,她動了動,慢慢掀開眼,初時,她有些迷惑,仿佛不知身在何處,接著,眼瞳映入他的身影,她疲倦道:

  「傅臨春?」輕輕一笑:「我剛才,覺得好安靜哪,連雷聲都不見了,我正跟我娘說話呢,突然間聽見你罵我,我才驚醒。你在叫我?」

  他還在瞪著她。

  她半合著眼,累到無法舉臂打呵欠,又笑:「剛才你到底罵我什麼?」

  「……我罵妳什麼?」

  她有點訝異他聲音裏的粗啞,想了想,道:

  「好像在罵……李今朝,妳要跑了,我就死給妳看,嚇得我連忙醒過來。」想想真是好笑,這個懶人功夫高強,離死還有幾十年呢。

  「妳要跑了……我就死給妳看……所以,妳不該跑,不能跑……」

  那聲音,低低的,重複直念著,令她渾身有些發毛。雷聲又起,讓她錯愕,雷聲一開始有這麼大嗎?怎麼剛才完全沒有?

  他恍惚地伸出手,緩緩撫過她涼涼的腮面。

  她咦了一聲:「你的手怎麼這麼冷?」她錯覺嗎?還有點抖咧。

  「我剛冒雨來,自然是冷的。」他輕聲,將她虛弱的身子打橫抱起,摟在懷裏,緊緊的。不管她是不是入魔中的虛幻,只要活著,他都抱住不放。
******

******
  當她清醒時,已經是半夜了。她摸向枕邊,發現空無一人,不由得大奇。

  屋內沒有燭火,但今晚圓月,幾縷月光自半開的窗子透入,傅臨春半倚在窗邊的屏楊上,長髮垂著地,外袍末脫,漫不經心地咬著甜豆。

  這麼晚了,還沒睡?這可少見了。

  「妳道,一個人走火入魔後會處在什麼世界裏?」溫聲驀地自春夜裏響起。

  她差點嚇得魂都飛了,如果不是相處兩年多,熟知他的習慣,她會以為這個傅臨春此刻在跟鬼對話。

  「誰走火入魔了?」她試探地問。

  「我說,走火入魔後,這人是處在他最快樂日子的那段幻覺裏而不自知。」他自說自話:「我呢,現在是走火入魔了,還是在現實生活裏?」

  「自然是在現實生活裏了!你要在幻覺裏,我豈不是假人?」她罵道。

  他聞言,終於轉頭看她,偏頭沉思良久。最後,才道:

  「若是在走火入魔中……能讓妳活著,我也甘願。」

  「呸,明明活著,我幹嘛在你幻覺裏?」她得確認這混蛋沒被鬼附身。「我好冷,你上床吧!」

  他下了屏榻,朝她走來。

  她叫道:「脫鞋,記得脫鞋。」她歎息,跪在床上,替他脫下外袍。「你記得替我脫外衣,就懶得替自己脫,哪有這種道理……你這樣看我做什麼?」

  他微微一笑,目光依舊不離她,就坐在床沿。

  「妳先睡吧。」

  她眼珠子轉了轉,撇撇嘴,道:

  「你要看我睡覺,也是可以啦。」
******

******
她鑽進棉被裏,閉眼笑道;「你早就知道杜連之是華家莊背後的金礦,對吧?本來我沒什麼好感的,今天我才覺得華家莊的公子還不錯,還算有點品兒。說不得將來能獨當一面聽。」

  「能獨當一面不是很好嗎?將來有沒有雲家莊,江湖史依舊能流傳下去。」

  她猛地張眼。

  「在咱們這一代不大可能,也許再過兩代,傅姓、公孫可以放手去做其他喜歡的事情。」他一直望著她,微笑道。

  雲家莊根本有心把這個百年老殼讓人家去背嘛……但她竟然能理解,因為偶爾她也很想回到只賣酒的李今朝!

  「兩代,還很久呢。」她笑道。

  「至少妳我的孫兒有選擇,這也不錯。」

  「……我睡了。」她閉上眼裝睡去,面色卻微微燙起來。

  娘,爹會跟妳這樣說話嗎?很有可能哪,妳這千金小姐才會樂滋滋地跟爹跑了。孫兒?她還沒想這麼遠呢。她嘴角掩不住笑,道:

  「傅臨春,你唱首曲兒讓我容易睡吧。」

  「好啊。」

  她滿面笑容。他的歌聲不賴,只要別睜眼看著他正經八百的哼曲兒,絕對是一種享受。

  寧靜的夜裏,溫暖的歌聲輕輕襲了過來。

  「妹妹啊妹妹,哥哥疼,哥哥愛……長命百歲,兒孫滿堂,牙兒光光,無齒小嘴惹人愛……」

  她突然張開眼,看著他手指不動聲色落在她的人中間,像在探她鼻自心。

  「……傅臨春,我還沒死。」

  「我知道,妳死不了。」他上床,拉過棉被,沒睡下,反而俯下頭吻著她。
******

******
  她心一跳,直覺摟住他的頸子。一頭黑發落在她兩側,掩去了外界的視野。她主動回吻,試著以小火苗對抗大火球,吻著吻著,暗叫不妙,平常他隨意,就算她翻身壓住他,他也任她玩,現在她試著反擊,發現他竟然不動如山。

  娘咧!小羊終於化為大野狼啦!這次要慘敗了!

  火焰般的熱吻讓她無法把持,不由得豎起白旗,十指探進他的中衣內,撫摸著他結實的胸膛。暖啊,真暖啊……真巴不得跟他融為一體,竊取他的溫暖。

  「真好,妳心跳還在……」他溫聲說道,吻著她的頸子。「今朝?」

  「幹嘛!」人要有始有終,把事情做完,再說話行不行?

  他又吻著她的眉心,垂下眸對上她藏著月光的眼眸,柔聲道:

  「妳是我的第一個女人。」

  她一頓,再頓,三頓,頓到最後,混亂的腦袋慢慢清醒,她低聲道:

  「你說錯了吧?應該是,你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是麼?」

  她滿面通紅,嘴角掩下住春意,把他摟個滿懷,大叫道:

  「傅臨春,你真是懶得徹底!這世上,只有我才能讓你感興趣,讓你懸在心口上,讓你想一口吃掉我,是不?」這傢伙真是走狗屎運了,明明懶到對女人沒興趣,偏偏不小心跨進她的世界,一頭栽了下來!她就說,人人一喜歡上她就斷不了的嘛!

  他撫去自她眼眸落下的月光,而後輕舔著沾著她淚的指尖。

  「什麼是夫妻呢?多半,就像咱們這樣吧,我心裏多了個人,以往我窩在雲家莊,是沒事做,現在我窩在家裏,卻是因為這家裏一直有我心愛的人在。」

  她看著他。

  他又輕笑,吻上她的額面,喃喃道:

  「我喜歡上一個姑娘,本以為彼此有情,與她相伴到老,就心滿意足了,倒也不曾想過其他,卻不料,原來最是心愛最是致命,妳才是我的麒麟草。」他停頓一會兒,望著她,她一臉呆然,他又微笑:「今朝,這話我得要說,若是不說,也許哪日妳會遺憾,我也會遺憾。」

  「……你要說什麼?」她聲音啞啞的。

  他神色自若,笑道:

  「沒什麼重要的話。我只是想告訴妳,麒鱗草能使人產生幻覺,終至發瘋。這株麒麟草待在我身邊愈久,將來爆發的威力愈是出乎意料,今年她才伴我第幾年啊,我就差點走火入魔了。以我的本性,要走火入魔太難了。偏偏,在當下,我心想就這麼入魔,是不是會好些?」他住口甚久,而後,沙啞笑道:「妳道,這就是我的報應嗎?」

  她眼淚滑落,搖搖頭,抿著嘴,抱住他,罵道:

  「你這混蛋,我以後多注意自己就是了!娘咧,這樣威脅我!報什麼應?我要被雷打了,你也逃不開,你要有報應變成瘋子,我也變瘋子就是!」

  她也不管那時她人死了,還怎麼陪他瘋!真是王八蛋!這個人,真的是性子溫和嗎?根本是藏著絕情的本性吧!

  「好啦!」她哭道:「我發誓,以後沒有偶爾玩樂了啦!我會保重,如果我還沒有滿面皺紋就去見閻王,那……」

  「妳轉世後,就來看我服了這株麒鱗草後的下場吧。」

  她眼淚停住。

  「……」娘的,真狠!傅臨春性絕情,絕對是雲家莊一大秘密,溫和都是假面具。她大聲喊道:「我發誓,我要還沒滿面皺紋就去見閻王,下輩子就、就回來看傅臨春變、變瘋子的樣子啦!」娘的娘的!被吃定了!

  「我放心了。」

  放心?這就是他要說的「不先說出來,彼此會遺憾」的話?對!他是不會遺憾了,現在很怕遺憾的會是她!王八蛋!哪有人拿自己做惡咒!就是看准她哪天被閻王抓去下棋,她會拍拍屁股不回頭地走了……都嗝屁了,誰還管他啊!

  難怪下午他抱她回來時,他不發一語。她覺得奇怪,但因為太困了只得先沉夢鄉,在合上眼時,看見他轉身對著窗外不知吐什麼……吐血嗎?

  思及此,她心裏咒駡的次數降為零,抱緊他,嘀嘀咕咕著,突然覺得,以後打雷時,她可能不那麼害怕了。
******

******
她嘴角翹翹,很不害臊地轉移他的注意力,問:

  「那哥哥現在是要繼續呢,還是要睡大覺?」

  這一次,「哥哥」兩個字帶著幾分瞹昧與情意。

  他那黑黑的眼兒,竟如雲家莊七彩煙火的燦爛。他慢慢地道:「繼續吧。」

  她本以為他會說隨便,她就可以說她要繼續。然後翻身壓住他,哪知他會蹦出這個答案來。

  她趕緊要推倒他奪回主控權。她就愛跟他這樣玩,平常他也隨她——

  推,推,推——

  推不動啊!

  娘喂,壯烈成仁了……這是她最後殘留的意識。

  這一夜,她淹沒在狂風暴雨的大海中,淹沒再淹沒,淹到最後,喘不過氣,好不容易爬上岸又被人拽下大海,救命啊!她發誓,她保證會活到七老八十,讓她上岸吧……她再戰江湖的功力是很弱的……

  她認輸了!以後再也不敢拿他當布娃娃玩弄了,布娃娃反擊是很可怕的!

  傅臨春的本性,根本不是溫吞,也不是絕情,而是報仇心重的小人吧!
******

******
  「說好的,說好的,你不准再把大妞留在這兒,跑出去幫五叔找配製血鷹解藥的方法!你至少得在這裏留上兩個月,天天陪我們一塊吃飯才行!」

  蘭青笑道;「以後我要留多久都可以。」他任著大妞拉扯他的頭髮。

  李今朝一愣。

  蘭青柔聲道:「解藥,配出來了。」

  她目瞪口呆。

  「我與傅臨春帶著藥回來,中途遇上岳觀武。正好,解除血鷹,需要內力雄厚的高手,岳門主二話不說,願意耗去數年內力,與傅臨春輪流助妳化解藥性。只是嶽門主有要事纏身,我一時等不及,先回來通知妳這好消息。」有人相助,絕對有益今朝,難怪傅臨春願意耐心等著岳觀武,以防岳觀武臨時改變主意。

  蘭青見她一臉呆傻,不由得笑著彈了彈她的額面。

  「以後,又是生龍活虎的李今朝了。」

  她聞言,一喜,擊向大腿,喜孜孜道:

  「說得對!以後又是生龍活虎、夜夜笙歌的李今朝了!從今天開始,家裏不買茶,改買酒了!」

  「……」蘭青歎息。眼前這大姑娘,不管有沒有中血鷹,其實是沒差的吧?
******


尾聲
******
  近除夕的倒數日子裏,街上人來人往,城裏商樓內,卻是安靜無聲。

  現在的李今朝,眼角有點笑紋,乍看之下,帶點市井氣息,膚色健康,心境有時跟孩子差不了多少,跟大妞賴皮,可以一路賴到她枕邊那個男人,無恥至極,但此時此刻,她一身乾淨俐落衣裙,負手跟著杜連之上了二樓。

  「就在裏頭。」杜連之道。

  她點點頭,跟著走進特別室裏。特別室空無一人。她聽見杜連之訝聲道;

  「還沒來……也對,是該由我們等彭老闆,禮數才夠。」

  她東張西望,來到窗前,看著熱鬧大街,然後挑了靠窗的椅子坐下。

  「這一次,三方會晤,希望有個好結果。」杜連之喃喃道。

  她把玩著腰間銅板,笑道:「自然會有好結果。你幹耗在江湖上,遲早完蛋,要從江湖謀利不簡單,還不如回到你熟悉的環境去。」

  「李姑娘不也混進江湖裏,全力支持著雲家莊嗎?」

  「但是,我在這裏頭玩得很愉快啊。不愉快,我早跑了,何況現在還有我喜歡的男人在……」說到此處,有人敲門。

  進來的是名送茶小仆。

  「請用。」小仆很驕傲地答道:「點心都是春香公子愛吃的。」

  杜連之一怔。

  「茶是彭老闆愛喝的。」一名錦衣青年自門外走進。

  「彭老闆!」杜連之迎上前。

  青年笑道:「杜老闆不妨嘗嘗,每個上商樓的老闆,都會帶一些回去的。杜老闆要還有興趣,可以上金香樓去,金香樓有雲家莊每月功能表,讓你可以享用雲家莊的一切飲食。」

  「雲家莊?」

  「雲家莊風頭正健,自是商機無窮,華家莊如能爭氣,我也比照辦理。」青年笑著,來到她的身邊又道:「喝喝這茶啊,李姑娘,茶,是彭老闆愛喝的。」

  她面色一垮,咕嚕嚕地一口飲盡。

  杜連之察言觀色,微有疑惑,卻沒有問出口。只道:

  「此次見面,是我與李姑娘共同約彭老闆,相關合作的部分,如果三方都同意,彭老闆定有好處……」

  「好啊。」

  杜連之一頓,慢慢移向李今朝,剛才答話的是她……

  青年笑道:

  「杜老闆,其實杜老仙逝後,我們是想吞併杜家商的,你求好心切,想擺脫舊有的包袱,可惜,眼界有些……這幾年我一直在觀察你,你太急躁,在華家莊投下太多,再這樣下去,金山銀山也是一場空,此次兩方合作,你不妨安分些,我敢保證,杜家商將來會在江湖上有一席之地。」

  「兩方?」他遲疑著。

  李今朝嘿笑兩聲,道:

  「杜公子,你以為雲家莊的背後淨是一些搏得名聲的穩當生意,就能取之不盡了嗎?與其讓人去做那種生兒子沒屁眼的黑心生意,還不如經我的手,有點餘地可留。下回,你上彭家賭場時,我會差人招待你。」

  杜連之瞪著她。

  「我忘了說,我娘姓彭。」她笑道。

  杜連之的目光自她腰間五枚銅板移到他一直以為是彭老闆的青年。

  那青年的腕上系著黃繩,上頭有四枚不起眼的小銅板。

  這青年,跟李今朝是一家人!
******

******
  一出商樓,她東張西望。很久沒回來了,金香樓重鹹重辣,她一定要重遊故地!

  既然雲家莊有心要讓華家莊壯大,她也不會任杜連之毀掉華家莊。杜連之的合作細節,她就交給彭老闆二號,現在她……吞吞口水,肚子全是茶水,絕對要上金香樓一趟。
******

******
  「據聞,前兩個月黃山三俠手刃仇人。以眼還眼,本是江湖常事,偏偏三俠連三十六口無辜的家人也殺,毀得屍無全屍。春香公子直接將黃山三俠改成三狗。這三十多年來,江湖有不成文規矩,再大的仇恨也不能累及不是江湖人的家眷,說起來,這也是雲家莊一手促成的規矩呢。」

  「傅臨春呢?」三狗咆哮著,讓躲在角落裏的一般百姓個個掩耳。

  「傅某不就在此嗎?」傅臨春的聲音自遠而來如水波漣漪,淺淺蕩開。

  李今朝細眸頓時暴起,用力揉揉眼再看個仔細。明明傅臨春還很悠閒地在街頭散步,怎麼轉眼間跑到大街中央上來了?

  他一身新冬衫,負手立在那兒,風采瀟灑,令人垂涎。她抹抹嘴角,明明見慣的了,偏她還很容易被迷得暈頭轉向,可惡。

  黃山三俠怒道:

  「好個傅臨春!你不辨是非,竟以春香公子的名義,毀我三人聲譽,雲家莊根本毫無公平可言!你不燒掉那冊子,今天我們黃山三俠絕不放過你!」

  「燒掉之後呢?」傅臨春和氣生財問著。

  「燒掉之後自是重寫其冊。殺人償命天經地義,父債子償也是理所當然,如果當日他們不群起反抗,我們又怎會……」吱吱喳喳,長篇大論起來。

  「老天,他們是在當說書人吧?」狂奔來到傅臨春身邊的二公子低語;「這種顛倒是非的事情,我們怎麼可能寫得出來?」

  「好啊!老八,去把江湖惡人冊取來。」傅臨春微笑道。

  雲家莊數字公子幾乎都到齊了,眾位公子瞪著他,八公子更是努力要跟傅臨春的眼神搭上邊,試圖交流一下。

  傅臨春隨和可親是莊內公認的事實,但沒必要對三條狗可親到這個地步吧?

  「不止要燒掉那惡人冊,還要將我們改入江湖俠人冊。」黃山三俠大喜。

  「小事一樁。」

  「還有,咱們明明叫黃山三俠,誰改成三狗的?」黃山三俠得寸進尺道。

  「嗯……」傅臨春回頭問道:「是誰改成狗的?」

  數字公子有志一同瞪著傅臨春。還會有誰改?能夠隨便亂改人名號的只有一個,那個人如今正在問他們是誰改的!

  「如果今天沒有一個是非,雲家莊怎能在江湖立足?傅臨春,你道歉!」

  「對不起,是傅某管教不嚴,老八還不快去取?」

  「雲家莊一向以公正聞名……」怎麼可能這麼好說話?

  「你們都說是澄清事實了,就照你們說的記錄吧。」

  「你發誓?將我們說的真相寫入冊裏後,永遠不改?」

  傅臨春微微一笑,那笑容令人如沐春風。俊眸輕瞟,落在人群中的人兒,而後定定望著她。

  李今朝心一跳。娘啊,她今早才入城,這樣他也能發現她?

  「春香公子?」黃山三俠叫道。

  傅臨春慢吞吞道:「我發誓,如改半字,就五雷轟頂吧。」

  李今朝聞言,呆住。這個男人,是不是太隨便允諾了?

  「傅臨春你當我們是三歲小兒在騙!我們說什麼你就允什麼?絕對有假!」說到最後一句時,其中一名黃山狗情緒激動地拉開弩弓。

  眨眼之間,弩弓竟裂。

  李今朝發現她跟大家正在做同一個動作——用力揉著眼睛。

  弩弓確實斷了,而且三狗已經癱在地上難以動彈,傅臨春就站在三狗旁,撢著袍子,含笑道:

  「這新衫,還不能沾血。」等曝光夠了再沾,比較妥當。但這話他是不能說出來的。「傅尹,去處理這三個人。」

  「請問……怎麼處理?」傅尹虛心求教。

  「別讓他們再來叫囂就好。」傅臨春很隨意地說道。

  「等等,等等!」黃山三狗就算是死,也要護住名聲。「傅臨春,無論如何,剛才你已發誓……」

  傅臨春那小白臉似的面容有些吃驚,道:「哎,我發了什麼誓?」

  「如果你不修改江湖冊,會五雷轟頂的!」

  傅臨春停頓一會兒,徐徐抬首看著萬里藍天,笑道:

  「今天天氣不錯。」語畢,不再理會他們。

  「傅臨春,你還要不要臉?你發的誓,誰都聽見了,如今你違背你的諾言,根本不配為雲家莊公子之名!」黃山三狗叫道。

  傅臨春不痛不癢,完全不當回事。
******

******
  她的下巴很想掉下來,可是,她更想笑。她把玩著有些淡色的秀髮,她的發色原是黑得發亮,植入血鷹後,因體質關係一夜轉淡,如今血鷹不在她體內,發色還是很遺憾的保持淡色,但,家裏那個男人愛就好了。

  她眼珠子開始不安分地轉了起來,而後,爽快地偷笑,往傅臨春慢步而去。

  傅臨春是背著她的,所以他沒有看見她正跟著他,而數字公子跟一些百姓,則是同時停下動作。

  「哥哥啊哥哥,可願與妹妹手牽手,一生一世,相親相愛,親親嘴兒,摸摸胸……」

  驀地,傅臨春停步。她也跟著停步。

  他慢慢地轉過身,瞟向她。

  她嘿嘿笑了兩聲,走到他的面前停下。

  他揚起好看的眉。

  真過分,都幾歲的人了還是小白臉一個,連點皺紋都沒有。如果不是晚上老有機會驗明正身,確認這男人真是男人,她真要以為是哪兒冒出來的鬼怪呢!

  血鷹組織年前已徹底消滅,雲家莊明裏暗裏施力不少。今年,她總算可以在陽光下堂而皇之的出現,可以跟沒有易容的傅臨春當眾說話了。

  「這個……可怎麼好呢?」她歎道。

  「嗯?」他微笑著。

  「今年除夕我打算分兩半,一半跟老家人們過;另一半,不知上哪去才好呢?除夕夜,良宵難度啊!」

  他的微笑不變,眼瞳裏卻漾出薄薄的情欲。她心一跳,決定光天化日下最好少挑戰傅臨春的底限,因為大海爆發時是很可怕的,她可不要再爬不上岸,痛哭失聲地求饒。

  「如果妳不介意,那就上雲家莊來過除夕吧。妳八年多未曾來過雲家莊過除夕,裏頭變動很多。」他柔聲道。

  「我要用什麼身分上雲家莊過除夕呢?」她眼珠子骨碌碌轉著,賊兮號地。

  是啊,要用什麼身分呢?雲家莊除夕向來是自家人過的,外人幾乎很少加入,數字公子目不轉睛等著春香的答案,甚至,八公子直接踢開三狗,蹲在地上寫冊。華家莊的大公子看見了,趕忙也借來紙筆,就地揮毫。絕對不輸雲家莊!

  「嗯……什麼身分呢?」他若無其事偏頭思索著。

  呸,這個人還真會裝模作樣!今天她是來報仇的!每年春天傅臨春遇春則香,害得她這個枕邊人,每天都香氣四溢,好不丟臉。春天,是她的惡夢啊!偏偏他身香令她不易頭痛,害得她每天晚上都成他的布娃娃……她嘴角撇笑,道:

  「聽說傅家四十而婚,你還有兩、三年呢,不急不急。」

  「有這祖訓麼?我不記得了。」他一臉無辜。

  她眼睛暴凸,就知道這個人根本就不把狗屁事放在心上。現在她過得很快樂,生活自由,雖然家裏的香香老愛以高雅的舉動去耍無賴,但她想,她李今朝這一生過得還算盡興,成不成親她都可以,只是偶爾想起娘親成親後操勞過度,她還是再悠閒幾年好了。

  他伸手撫摸著她十年不變的耳環。「成親時也戴著這耳環吧。」他怯天。

  「好啊……」答得太快,她瞪著他,賭了!「傅臨春,敢不敢現在親我?」

  「敢啊。」他俯下頭,擦過她的嘴,火苗立即燒起。

  她立即往後跳一步,避開他的深吻。幸虧她逃得快,要真被火焰吞了,她也不要面子了。整條街一片死寂,她力持鎮定,決定先退再說。

  她滿面明媚,嘻嘻笑著;「晚上我再過去莊裏,現在我……去探探舊人。」

  「不如請對方來莊裏吧。冬天易有雷雨,一有雷雨妳明明不怎麼怕了,又愛往我這兒鑽,我怎能放妹妹獨自在外頭?」傅臨春眉目如春,笑得愉快。

  「……」娘咧,她要去金香樓吃香喝辣也會被看穿?她不及說話,就被他托住腰身,看似是親昵,其實是被拖著走了。

  曾經,看過當年李今朝示愛遭拒的小老百姓們,全部跟木頭人一樣,沒有一個人說得出話來。
******

******
    傅臨春,名號春香公子,年過四十方婚。婚日為冬日除夕,其妻李今朝以八人大轎抬進雲家莊。李今朝,為該城賣酒女,樂觀好施,為一代傑出女子,傅臨春難掩心動,遂苦追十餘年,其誠感動天,佳偶天成也。

    當日雷雨不停,定為天賀。

               ——春香情史•雲家莊撰述

    博臨春,名號春香公子,年過四十方婚。其妻李今朝以八人大轎抬進雲家莊,該日,各地八方入城百姓疑為李今朝之暗中人馬。李今朝,為某商老闆,性喜豢養男色,傅臨春為男色之一,事後李今朝主動求親,意圖奪雲家莊之權,傅臨春誤把瑕疵當無價寶,雲家莊危矣。

               ——春香公子情史•華家莊撰述

  「李今朝,到底是什麼身分?」有人同時閱過雲家莊與華家莊的冊子,對於各說各話相當迷惘。以前只要信雲家莊就好了,現在要信誰?

  「李今朝,自然是個賣酒女,雲家莊這本,是經春香公子親寫,才放入汲古閣第二道大門後,還不夠真實嗎?」有人這樣答著。江湖史,一直在記載。
******


========
往前走,才能掌握住些什麼。
sap 08.10.2007, 16.06.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