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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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香說》
作者:于晴
類別:古代言情

遇春則香,好個春香公子!
出身名門正派,血統純正到比黃金還高貴……
是啊是啊,真是差了個雲泥之別了,
想她好歹也出身書香之後, 可
親親爹娘偏偏沒教給她高雅氣質,
只留她天性一身市井氣息……怎配啊!
是不配!
無奈這人天生散漫,發懶成性,懶到……對女人一點興趣也沒,
卻是一個不小心掉到她跟前,一頭給栽了!
這下……哎哎哎!春天失火了,她今朝著了火……
怎生了得?她怕天打雷劈啊……
可美色當前……不吃會不會對不起自己?
肯定會!那就……管它的咧!
那就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唄!


傅臨香
李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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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答復毫不猶豫,令她心一跳。這一跳,不止是顫動,還有心痛。一個雲、一個泥,那一天,她徹底的明白了。可是,不往前走,她永遠也不知道自己能掌握住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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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華片段:請按【全文↓】

故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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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記翔實,以防後世造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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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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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下吧。妳叫李今朝?」

  「是。」

  答得很規矩,但坐姿卻很有問題。男子略微蹙眉,忍著親自示範一個小姑娘該有的坐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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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他接過那張寫著「李今朝」的紙,眉目透著難以掩飾的驚訝。

  「好字!」他脫口。由字看人最是精准,筆勢簡單難掩隨性,這小姑娘是刻意還是……

  男子暗暗打量她。這小孩眉目帶點市井之氣,如果不是這手好字,實在很難看出是私塾夫子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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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字算帳我都行,背書我就不行了。」她坦承道。

  「你爹沒教過你嗎?」

  「識字算帳是怕吃虧。我是女孩家,既當不成文人,也不能當官,寒窗苦讀根本是浪費光陰。」

  「令尊好……好見解。你娘曾是江南一帶才女,也沒教你嗎?」

  「我娘是不是才女,我不知道。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娘只教我一事,便是快快活活地過日,明兒個天崩地裂的事明天再管,它日我若嫁了人,沒了快活日子,今天的快活還是該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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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一怔,垂目掩去情緒。他含笑道:

  「你娘真是聰明人。可惜,她如此教你,她自己卻做不到,才會年紀輕輕為家裏老小過勞病逝。」

  「這倒是。」她頗有同感。

  「今日快活今日尋,這種事,也不是說說就算,要有本事才辦得到啊。」

  「是啊。」她應著。

  「你今天開心嗎?」

  她想了想,眼一瞟,移到男子後茶几上的水果。

  「我午飯還沒吃,等我吃完了保證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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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快問快答吧。」她很爽快地說。

  這小姑娘的市井之氣實在不合雲家莊的風格。男子尋思一陣,沉吟道:

  「你爹娘陸續走後,留下田地供你收取田租,但你爹娘畢竟都是讀書人,不知人心難測,那些莊稼漢要是仗你年紀過小,霸住你田地,你該當如何?」

  她眨了眨眼,小眼睛流露趣味。她爹娘確實留著田地讓她收租,這些田租必須非常省吃儉用才能熬到她長大,這人打聽得真詳確。

  「大叔,你是拿我的處境打比方嗎?」她好奇道。

  男子點頭。「我說的,正是你的處境。」

  「可是,田租三年收一次,我還沒親自收過……」

  「今年秋末你去收時,也許就會遇上這種事,你說,到時你會怎麼做?」

  「嗯……我嗎?」她偏著頭思索著。

  男人似乎很有耐心在等著,但同時間,他取過墨筆,在她遞的紙上,自左劃過「李今朝」三個字。

  一個小孩幼失怙恃,是很值得同情,但雲家莊需要的,絕對不是一個弱者。都已經要十歲了,父母去世兩年,竟對自身未來一點打算都沒有……

  不能用!

  她笑嘻嘻道:「那些莊稼漢要私吞我的地,那就別讓他們打這主意吧。」

  那橫飛的筆勢停在「今」這個字,男子頭也不抬,隨口問道:

  「說得真容易,萬一他們已經打這主意了呢?」

  「就找幾個地頭流氓,打打嚇嚇,逼那些莊稼漢把田租繳出來吧。」

  男子一頓,緩緩抬頭,小女孩還是嘻皮笑臉的,似乎一點也不懂得現實。

  「今朝,你這辦法只能說說,放在現實上,是行不通的。」

  小眼睛彎彎地,有點吊兒郎當:「哪兒不通了?」

  「你今年才幾歲?一個私塾之後哪會認識地頭流氓?就算你請那些人搶回田租,那些人是什麼出身?不吃了你這小孩的田租才怪,還不如去衙門告狀!」

  「衙門是給有錢人去的。大叔,我平日跟那些地頭無賴交好,請他們出面,五五分帳,勒緊褲帶,還是能過日子的。這些流氓頭一遭會賣點義氣,五五分帳也可以安撫他們,至於以後,反正田租三年收一次,那時再說吧。」

  「……你跟那些地頭流氓有來往?」男人一臉錯愕。

  「偶爾湊在一塊玩玩而已。」

  玩?玩什麼?鬥酒?打架?還是,她故意跟那些流氓混在一塊以保自身?難道她娘就這樣任她在街上當小無賴?他尋思著,又問道:

  「那些莊稼漢都是老實人,你如此狠心,就為了你自己嗎?」

  她一臉莫名其妙,道:

  「若是老實人,又豈會吃了我田租?如果大叔是我,是要先保自己,還是保那些吃了你田租、害你餓死的老實莊稼漢?」

  男子眯起眼沈默著。過了一會兒,他放下紙筆,含笑道:

  「你用的法子是低俗些,但也不失為一個方法。我先去替你弄些飯菜,你在這裏等著吧。」

  她聞言,眉開眼笑。「多謝大叔。」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

  門輕輕地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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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雲家莊都收些面貌清秀的孤兒。看看她,小眼如墨,小嘴像鮮紅的小花瓣,雙頰鼓鼓的,皮膚細緻,完全是她娘小時候一個模子印出來。她喜歡娘親的美色,理所當然也喜歡自己的,可惜看起來好像沒什麼氣質。

  她抹了抹嘴,縮回鼓起的腮幫子,眼神稍正經些,整個人坐直,這樣才算跟娘親一個模子印出來。

  不過,人長得好看,氣質不夠,恐怕不合雲家莊的需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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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瞄瞄那被劃到一半的名字,想了想,露出牙齒哈哈笑著,提筆替那大叔把李字全部塗黑,只剩今朝。

  能不能被收留,她不是很介意,反正不管在哪兒,她照樣能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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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等了又等,把一盤水果啃光光,然後攤在椅上打盹。坐有坐姿,站有站姿,才會像娘親,反正現在她看不見自己的倒影,等同娘親不在,就隨便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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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透進的日光逐漸移位,男子才匆匆進來。

  她立時睜開惺忪小眼,勉強坐好。

  「你還在……我忘了你的午飯!」他訝道。

  她瞄瞄天色,很隨遇而安道:「沒關係,別忘了晚飯就好。」

  男子沒理會她,忙著在書桌前找東西,抱怨道:

  「剛才有消息,布莊新進的貨,全有瑕疵,怕是虧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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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七歲那年,我娘曾用攢來的私房錢,在那間布莊買布親手為我制衣,那間布莊真是貴得可以。」她笑道,很有聊天興致。

  「布莊每一匹布質上佳,成本極高,你這種窮人家自然是嫌貴了,現在可好,每匹布都有問題,哪還賣得出去?」

  她還是直盯著他看,然後小嘴翹翹,卷起袖子,重複道:

  「大叔,我娘曾用攢來的私房錢,在那間布莊買布親手為我制衣呢。」

  男子轉身斥道:

  「你就只會說這話嗎?」暗眸隱約有不爭氣的怒意。

  她垂目,非常珍惜地撫過乾淨的衣袖,道:

  「我娘攢了私房錢尚不足買一匹好布,便求布莊賣她一匹瑕疵布。」

  「瑕疵布是便宜許多,但布莊每一匹完美的布料皆以高價購入,現在就算全部以瑕疵貨賣出,也賺不及成本一半,這次賠定了。」

  「那就製造出,瑕疵就是無價的真相啊。無價之寶,誰不想要?」

  男子一怔,眯起眼瞳注視她。

  「你身上穿的,就是瑕疵無價貨?」

  「當然不是。」她哈哈笑著:「我身上穿的,雖是兩年的舊衣,卻是再完美不過的上等布料。」

  「但你娘買的是瑕疵布……」

  「那布又不是給我穿的。」她眨眨眼。

  「不是妳穿的?那你娘買的有問題的布料上哪去了?」他終於掩不住好奇。

  「大叔,富貴險中求,那布料如今是你腰牌的套子,你正戴著無價寶呢。」

  男子傻眼,直覺執起腰牌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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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家莊共有七名弟子買了,你娘做了幾個?」他輕聲問道。

  她笑嘻嘻著:「共二十個。多虧大叔莊裏的人收購,雲家莊是活生生的招牌,剩下的很快就賣光了。」

  「是嗎?今朝,你可知道,你娘是雲家莊傅姓的遠親?」男子面色輕柔。

  「遠親?」她眼睛張得大大的。

  男子點頭,來到她的面前,道:

  「雲家莊收留的孤兒,多半是傅家、公孫家的遠親,而你,是春香公子傅臨春的遠親,如果通過我的考驗,以後你就是雲家莊的一員,再也不必小小年紀被迫跟地痞流氓打交道了。」

  跟地痞流氓打交道也沒什麼不好,這話她沒說出口,只道:

  「聽說雲家莊都是要寫書的,如果大叔要我去寫書,那還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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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你去寫史是大材小用。這一次在雲家莊分莊聚集的孩子,都將是雲家莊背後真正的支柱,這串配飾你系在腰間,此次跟你一塊接受考驗的孩兒們,將來不是成為你的主子,就是成為你的手下,你記得,一枚銅板就是現在你的身分,以後你能拿到幾枚,就要看你自己了。」

  聽起來很神秘,但只要日子過得去,她也無所謂。她要拿過那青穗,但男子緊攥著不放。她抬眼對上他的,他卻滿眼懷念地望著她。

  這樣看她?

  「真像……真像……」他喃道。

  「……」她又開始目不轉睛。

  他慢慢蹲下來,讓真正的神色暴露在她面前。他語氣哽咽著:

  「今朝,你可知你爹娘為你取的名字是何用意?」

  「自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了。」她毫不考慮答道。

  「那你可知,為何莊中孩子眾多,我卻單單選擇考驗你?」

  「不知道。」她坦白。

  男子突地流下兩行清淚,沙啞道:

  「妳娘,正是我表姐。她與你爹私奔後再無消息,直到年前我才找到你,原本我不該動私情親自考你,但我實在想見你……芊芊姐將你教得真好,於公於私,我都要將你留在莊內,不讓你再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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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是我表舅?」她一臉震驚。

  「是啊!我知道你很難相信,但你不覺得我倆有點相像……」

  「舅舅!」小眼一紅,眼淚猛然噴了出來。

  男子呆住。

  接著,她小嘴「哇」的一聲,大哭出聲,投進他很溫暖的懷抱裏。

  「舅舅!舅舅!我有舅舅了!」

  滿面淚痕如噴泉,哭得小臉通紅,哭到天昏地暗,哭到他衣衫全是眼淚鼻涕還不肯甘休!

  「……」男子臉色僵硬。有必要哭得比他還凶嗎?叫他這個大人如何自處?

  這小傢夥是唱作俱佳,還是真情流露?如果是前者,搶戲搶得比他還厲害,他這大人該收山了;若是後者,這小鬼還真是感情豐富到他望塵莫及。

  但不管是哪樣,都很容易混進市井中。

  幸虧不是男孩兒,要不放任在城裏,過不了幾年,肯定市井無賴一個。

  這小鬼,有點旁門左道,與歷代雲家莊金算盤的形象相差太多,但她反應夠機靈,就算成不了金算盤,當個跟中低階層打交道的小嘍囉,也是很適合她的。

  思及此,他微微一笑,拍著她的背,替她系上象徵雲家莊秘密的青穗。

  雲家莊未來的金算盤人選之一,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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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張西望,確定沒有人,她才拎著裙襬跳上涼亭。嘿,完美跳躍。

  坐在涼亭裏的青年,約二十出頭,一身春日長袍曳地,長髮整齊地束在背後,他頭也不抬地,執著黑子,沉思著。

  「好香哪。」她笑嘻嘻地,用力吸口氣。傅臨春,遇春則香,果然如此!「傅臨春,咱們來下棋吧。」

  二十出頭的青年,正是雲家莊的春香公子傅臨春。他脾氣甚好,有人突擾了自己的娛樂,他也不生氣,甚至嘴角浮起愉快笑意。

  「隨便。」他沒有抬頭,只看著她下子,他便接著下。

  對弈者,眼珠子溜溜轉著。「傅臨春,上次你說的藥方很有用耶,我救回來的人,好得挺快的。」

  「妳亂救人,小心遲早出事。」他答得順口。

  「嘿嘿,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舅舅說,江湖上最近新起血鷹,專門混進各家門派,雲家莊弟子都是孤兒,難保不會有人混進來,以後我要來,很難了。今天,我跟你打個賭,好不好?」

  「好啊。」

  「我若贏了,今年你……陪我過除夕好不好?」她臉紅紅,用力擠擠浮腫的臉,就怕他突然抬頭,看見昨晚她熬夜玩樂的慘色。

  「好啊!」嘴角隱著笑。

  她心一喜,更加專心下棋。她跟傅臨春下過十來次棋,這人棋藝不精,要下贏很容易的,擺明他有心要陪她過除夕嘛!

  傅臨春下了一子,終於抬起眼,瞧向她。

  她又嘻嘻一笑,跟著下子。

  「妳拿到幾枚銅板了?」

  她眼珠骨溜溜地轉著,把青穗舉得高高的,讓他看見上頭系著四枚銅板。

  「真了不起。」他眼裏有笑,自腰間取出一對胖耳環。「自該獎賞。」

  她面色一喜,連忙接過。毛絨絨的白球耳環,上頭鑲著珍珠,她嘿嘿笑道:「我要是成不了雲家莊主子,你可別笑我。」

  「有什麼好笑的?」他不以為意。

  是沒什麼好笑的啦。現在她有四枚銅板,最多以後成為金算盤的助手或手下,矮他一截,跟在他的屁股後面而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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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傅臨春,是她兩年前在分莊遇見的,他氣質高雅,全身溫暖,很像是她爹娘,如果能跟他一塊過除夕,想必就像往年跟爹娘過一樣。思及此,她面色赤紅,她年紀還小兒,卻已經開始覺得,就這樣跟傅臨春下著一輩子棋也不錯。這種話說出來,可能要被這傢夥罵不知羞吧。

  何況,舅舅說她市井氣重,像他這麼高雅的人,可能……不想了不想了,她笑容滿面,移到他的身邊,道:「傅臨春,你替我戴耳環好不好?」

  「好啊。」他微笑著。

  她發絲撩到耳後,臉紅著。他老說好啊好啊,是一個很懶散的好人,再這樣下去,說不得哪天有個姑娘跟他說「娶我吧」,他也會說「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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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鼻息接近她,她耳根也紅了。「你真的很香呢……」她咕噥。早知如此,昨天她去洗澡也弄香噴噴,變成一個市井小春天也不錯。

  「天生的,倒也沒辦法。」他道,俯著頭,輕柔地替她戴上。毛絨絨的球環在她頰面蹭著,讓她孩子氣的臉看起來很可愛。

  可愛?他動作一頓,又笑著替她戴上另一頭。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她鼓起勇氣,趁著他在替她戴左耳的胖耳環時,她大聲說道:「傅臨春,你真像我爹娘,我喜歡你!」

  身邊的人,再頓。

  她心跳停止。

  香氣依舊,他那溫和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你今年幾歲了?」

  「十五啦!」年底就要選金算盤了,他應該知道才對。金算盤是雲家莊主子之一,卻是最後出線的,她一點也不緊張,該她的就她的;不該她的,混吃等死也不錯,就是有點小遺憾。如果以後她成為小嘍囉,怕少有機會再見他了。

  「你還太小了點。」

  這答案她不意外。她年紀小、市井氣重,春香公子傅臨春是何等人物,她是高攀不上的。可是,有喜歡就要說,是她的宗旨,她喜歡傅臨春喜歡傅臨春……

  「但,你是跟我下了兩年棋,卻沒打退堂鼓的人。」他聲音忽柔,又笑:「不管贏不贏,我都陪你過除夕吧。」

  她眼一亮,撫掌道:「一言既出!」

  他難得哈哈笑道:「駟馬難追。」

  她細長的眼兒,不住地望著他開懷的笑容。

  他自在接受她傻傻的凝視,輕聲道:

  「將來你要再這樣看我,那在一塊,也是不錯。」

  他的聲音,過於低微,她聽不真切,但喜悅染滿全身,認真與他對弈。她忍著撓臉、蹺腳等不雅動作,耐心等著他下子。

  她完全可以理解沒人陪他下棋,因為他沉思的時間過長,有好幾次她都在打盹了,他才下一子,下了也就算了,偏偏這人還常輸,那實在令人無言以對。

  雖然如此,她還是非常喜歡與他下棋的。她笑嘻嘻地撫著毛絨絨的耳環,他為人高雅,一定不知市井間送耳環的意義。沒關係,這次是獎賞,下次說不得就是定情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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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弟子捧著溫茶,進亭道:「春香公子,請喝茶。」

  她還在觀察棋局。咦,真奇怪,他是不是偷吃子了?為什麼少了好幾顆?這樣說起來,以前下棋時,也時常丟子,一定有鬼!

  「嗯?」傅臨春揚眉,在轉向那弟子時,面色清恬。「哪來的人?不是咱們莊裏的人,這樣擅入,豈不找死?」

  那弟子猛地抬頭,結結巴巴:「春香公子,我剛入莊……」

  「入雲家莊的都該是身家清白,你在江湖史上名聲不算好,怎會入莊?」傅臨春慢條斯理道。

  那弟子心一跳,自己明明在江湖史上只有一筆,傅臨春怎會記住?他心虛,轉身就跑。

  傅臨春身形疾快掠過他,白子彈破他的衣衫,露出臂膀上的老鷹紅痣。

  「果然是血鷹啊……你運氣真糟,見到不該見的人,要請你見諒了。」其聲清劭,完全不見殺氣。

  她瞪大眼,目睹傅臨春俐落彈出白子。那白子毫不停速沒入那弟子的體內。殺人啦!她知道江湖人打打殺殺不意外,但親眼見證,真是……她趕緊把棋盤轉了個方向,以免人家以為白子是她出的手!

  傅臨春揚眉,往她這裏看來,神色輕柔,正要開口,忽地嘴角僵住,遽變。

  兩年來,她從未見過他這樣大幅度的表情,不由得也跟著警覺起來,正要回頭,眼前迎接她的卻是一陣劇痛與黑暗。

  娘咧,等她醒來後,要告訴傅臨春,非得陪她過三年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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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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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李今朝起誓,今生今世,絕不再對傅臨春動心,若它日真狗屁倒灶與傅臨春結秦晉之好,我必遭五雷轟頂,天打雷劈。這樣你可安心了?春香公子。」

  「多謝李姑娘成全。」傅臨春道。

  ——春香情史

  收于汲古閣第二道大門後,未久,第二道大門內發生大火,損及上萬書冊,春香情史滅於其中。

  事後,補其冊,不出半年,大火再生,從此,春香情史不再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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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滴雨落入地面時,迅速被濕軟的泥地吸收,接著傾盆大雨而下。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打在屋簷上,一點也不驚擾房內正好眠的男人。

  男人一身紅衫,腰間黑色長帶,睡得很隨意,淩亂的長髮與寬鬆的紅衣交錯,照說該是顯眼豔麗,但這男人的氣質溫潤如暖月,徹底顛覆紅黑給人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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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上的男人揚起目眸,撩過長髮下床,懶洋洋道:

  「門沒關,進來吧。」

  門開的剎那,天際轟隆隆地閃著光,男人漫不經心瞧上一眼,便對上來人的目光。來人有兩名,一名是即將退隱的三公子;另一個則是數字公子中為首的傅尹,後者捧著新年衣袍進房來。

  「已經開始發送新制的衣袍了嗎?」傅臨春輕笑道,取過新袍。「怎麼也勞動三叔過來……」忽地停頓,目光落在攤開的長袍上。

  「春香也看出來了?」年齡可以當傅臨春爹的三公子嚴肅問道:「你覺得如何?」

  「……感覺還不錯,很特別。」傅臨春垂下臉,輕撫過那衣料,讓人讀不出他神色。

  三公子苦笑。「是很特別。這就是明年春季每一位公子的長袍,都被火熏過了。一場大火,讓雲家莊最賺錢的布莊大失血,所以金老闆才想出這法子來。」

  送到傅臨春這裏的長袍是近年女子很喜愛的春日杏色,男子則少穿這種顏色,在衣襬處有精美的繡工加飾,但很明顯的,有著不規則淡黃焦邑。

  傅臨春很爽快地換上長袍,三公子打量半天訝道:

  「這顏色挺適合春香呢。」雲家莊每個人多少都有點喜好,就只有春香一人,什麼顏色都無所謂,就是不知道挑出杏色給傅臨春的人,是嫌被熏黃的杏色不好賣呢,還是認定這顏色就是適合他……

  傅尹詫道:「三叔,什麼叫雲家莊最賺錢的布莊大失血?雲家莊哪來的布莊?莊裏每年裁制新衣四次,都是由春香負責挑色、挑繡工、挑衣坊的……」換句話說,雲家莊生活小事都偷渡給春香。

  「春香挑的,都是雲家莊背後的產業。」三公子道:「我即將退隱,而你身為數字公子中的大公子,應該知道一些秘事,以後好協助春香。」

  傅尹聞言一震,很快恢復鎮定。他回頭把門窗關妥,才坦白說道:

  「我確實也注意到雲家莊的生計用度並不是表面一家印廠、三家書鋪可以供給的了,但我沒想到,是春香負責……」

  博臨春瞥他一眼,渾然不在意傅尹錯愕的語氣。

  三公子笑道:

  「負責雲家莊隱密產業的,是另有其人。雲家莊開始培養下一代主事者時,連幕後那人一併培養著。」

  「我見過他麼?」傅尹好奇問道。

  三公子沉吟著,不著痕跡地瞥了傅臨春一眼,道:

  「你是見過,但我想,你猜不出是誰。這次布莊失火,損毀大批上好布料,照理這些布料不能用了。金老闆提議,就讓瑕疵成無價,讓那些受到影響的布料,裁成新衣給雲家莊的主子們。」

  傅臨春聞言,微微一笑,微笑中有著幾分贊許。

  「讓我們穿就能成無價,怎麼可能……」傅尹疑惑。

  傅臨春吩咐著:

  「大年初一,照舊跟『金香樓』訂席,當作替三叔餞行,到時都穿這套新衣吧。」

  三公子面色一抽。叫他穿這麼年輕的彩衣……

  傅臨春再道:「三叔退隱那天,也請三叔穿著這套新衣歸隱吧。」

  三公子面色抽了又抽。他有必要到最後一刻還為雲家莊做牛做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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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人問,這是在哪兒裁的,就說在鄰縣『春寶衣坊』。」那溫潤的聲音有些漫不經心,道:「一連七間寶鋪都在各縣遭火劫,這絕非巧合。」

  三公子面色終於暫停抽動,正色答道:

  「確實不是巧合。這半年七次大火,都與雲家莊背後產業有關,如果是商場競爭,我們雲家莊不插手,但金老闆查了很久,始終沒有個結果。今天送衣來的小哥只代述:不干他們的事。」

  博尹插嘴道:「金老闆的意思是,有可能是江湖人做的,他們不能管?」

  「不是不能管,而是管不著。雲家莊主寫江湖史,而金老闆所處環境不同,不懂武功,也不懂江湖,根本無從管起,江湖史對金老闆來說,只是一堆廢紙,簡言之,雲家莊與金老闆有千絲萬縷的密切關係,卻又各自作為,別說我們,連春香跟顯兒都管不著金老闆的作為。」三公子道。

  傅尹聞言,不免對這個姓金的感到有些欽佩,不出風頭在幕後待這麼久,又能長年維持雲家莊的生計,應該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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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分明是要逼雲家莊走投無路!」傅尹惱道。

  「雲家莊地位中立,從不插手。兩年前公孫顯將血鷹名單交給聞人莊,才會惹來血鷹的報復。」傅臨春語氣淡淡地,嗑著不知從哪變出來的瓜子。

  傅尹低聲道:

  「當年畢竟是雲家莊交出血鷹名單的,如果因此讓無辜的人喪命,雲家莊一輩子都得背著這罪孽的。如果此刻,金老板正被血鷹追殺……」

  「那就是她的命了。」傅臨春頭也不回,柔聲道。

  說得太雲淡風輕了點吧?傅尹有些疑惑,瞥到三公子的暗歎,不由得問道:

  「春香,你認識金老闆嗎?」

  傅臨春慢悠悠地回頭,那一眼,竟讓傅尹讀不清思緒。似是有遺憾,也有回憶。是他看錯了吧?

  「嗯,我認識她。」傅臨春笑得愉快。

  一陣猛雷突響。遠方大樹被劈裂,一時之間,只見白光陣陣,以及……

  傅臨春那向來隨和的臉龐上,一抹極淡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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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咧!」那車夫慘叫著,雙腿一軟,整個人撲到地上吃沙了。「救命啊救命啊!」邊喊邊滾,一路滾啊滾,手腳並用,加強滾速,就盼能滾到天涯海角去。

  那殺手一震,懷疑自己找錯了人。主管一方的老闆哪會這麼……丟人現眼?

  接著,他又是一震。車夫的破帽不知何時落地,一頭長髮被雨水打濕,糾纏在身上。

  車夫是個女人!

  金老闆也是個女人,而且是發色極美的女人!

  「金朝,你必須死!」殺手大喝一聲,利劍鎖住她,一劍穿心不會有任何的疼痛,這是他的憐憫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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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她大喊,不死心地再當滾地球。

  頃刻間,劍鋒已近這顆滾地球,正要穿透過去,忽地,大刀從天而降,狠狠嵌入地面抵住他的劍鋒。

  殺手驚愕,定睛一看,渾身濕透的青年正以臂抵刀,擋住殺氣騰騰的劍鋒。

  她張大快被雨打瞎的眼,興高采烈大叫:

  「上天果然有好生之德!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萬歲!萬歲!

  「進巷子。」那青年頭也不回道。

  她連滾帶爬,趕緊躲入巷子,打算先觀望誰強誰弱,再決定要不要沒義氣地逃命去。

  她蹲在巷口偷覷著,無奈夜雨過大,只能隱約看見兩抹交錯的黑影。

  飛啊!跳啊!打啊!

  有沒有血噴出來她不知道,只知這兩人很賣力地劍光交錯,不死一人不甘休!有這麼深的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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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今朝哽咽著,抹著眼淚,眼珠卻不安分地骨碌碌轉著,問道:

  「那人呢?」

  青年沈默一會兒。「到西方去找佛祖了。」有小孩在,得含蓄點。

  「喔……」她緊跟著青年來到另一邊巷裏的馬車。「剛才是你拿石頭擊我膝上什麼見鬼的穴道,害我一路滾過來?」

  「呃……我來不及趕到,就先……」

  「蘭青,雖然你打得毫不留情,但我也得感謝你痛打得好,否則現在上西天拜佛祖的就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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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麼想來接我?」

  「最近江湖很不安定,你跟雲家莊又有點關係,多少會有危險,本來今天出來接你的不是我,但大妞一整天靜不下來,乾脆我關了面攤來接你。所幸,是我出來,如果是旁人,只怕……」那語氣是萬幸的。

  「只怕見佛祖的就是我了,是不?」她長歎口氣,感慨道:「蘭青,你們對我真好。」

  雨中,蘭青淺淺一笑,並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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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我何德何能,竟然招來難惹的江湖人。」她歎道。

  「今朝,你……」蘭青咕噥一聲:「那人有什麼好?」

  李今朝眨眨細長的眼眸,哈哈大笑:

  「一點都不好!他是一點都不好,我早就忘了。今年我都幾歲,那種少女的迷戀早就忘了,何況那人討厭我討厭得很呢!」

  蘭青暗自歎氣,道:

  「妳找個機會,叫雲家莊的去處理,妳只是個普通小老百姓而已。」

  她敷衍地應了兩聲,有蘭青在,絕對保證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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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什麼面,我看妳是借酒澆愁吧!瞧妳,面色蒼白,雙眼浮腫,小心酒喝多了,遲早會出事!」李媒婆掏出隨身帶著的紅包,塞了點碎銀進去。「喏,有銀子好過年,瞧妳,一年才賣出幾壇酒,這樣奔波,不如賺點現錢。來來來,很好幹的!」語畢,也不容她抗拒,硬拉著她狂奔金香樓。

  難得的機會啊,竟然在年末看見傅臨春現身在城裏!神跡啊!

  李媒婆拖著她進了金香樓,也推開金香樓老闆的阻止,來到靠內側一桌,笑道:「喲,這不是春香公子嗎?上回老身送過去的閨女圖,春香公子看了嗎?」

  傅臨春一如春天風采,面白玉顏,一身春日杏衫十分溫暖,他滿面生春,一點也不在意李媒婆的唐突,溫聲道:「還沒看呢。」

  「不打緊不打緊,您沒空看,老身特地又帶了幾卷畫軸來。」李媒婆不怕熱臉貼冷屁股,就怕人老是不見影。她熱中地攤開畫軸。「您瞧,陳府的閨女今年十五,琴棋書畫樣樣行,也很配春香公子呢!」

  「是麼?」傅臨春不甚在意,連瞄也沒有瞄上一眼。

  同桌的傅尹客氣代答道:

  「雲家莊裏都是江湖大老粗,妳擺個琴棋書畫的大家閨秀在裏頭,這不相配,何況春香祖宗有訓,年過四十才婚,現在還太早些。」

  「你們都是老粗江湖人,但春香公子可不是,瞧瞧他玉樹臨風,一笑……一笑春天就來了!對!尤其春香公子身有香氣,這簡直是……是連李家千金都比不上的,那換何家閨女吧,她自幼學武,從未外出過,絕對沒有不三不四的傳言,等成婚後,可以跟您夫唱婦隨,為江湖盡心盡力!」

  「嗯?您喝點水吧。」傅臨春閑閑道,嗑著瓜子,當自己在聽人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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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啊,不管什麼人選都好,只要我李媒婆經手的,絕對都是一流的閨女,比起今朝,可以說是好上百倍,這一點,春香公子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

  傅尹聞言,咳了一聲。

  金香樓裏偷聽的食客們也咳了幾聲。這麼當面說,還真是難看……但還是很想看好戲啊!於是又有志一同地轉了過來,眼巴巴的。

  「春香公子,你瞧,誰來了?」李媒婆笑著,硬把李今朝拉到他面前。

  「誰?」傅臨春瞧了她一眼,神色疑惑。

  角落裏傳來幾聲竊笑。

  「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您四年前曾救過她啊!英雄救美,惹得今朝芳心蠢動,連著三次跟您求愛,可惜您眼界高,婉拒了她,是不?今朝。」李媒婆笑道。

  李今朝抿了抿嘴,笑了。

  「是啊,春香公子眼界高,一連三次都不識得我,我當時,真是傷心欲絕呢!」她掩住一個酒嗝,笑著攤開桌上其中一幅畫像,道:「李媒婆,你挑的人真美,比起我來,簡直像……像……」

  「像雲泥之別。不是我要說你,你要多讀幾年書,也不會被拒絕得這麼徹底了。」

  李今朝轉轉眼珠子,大歎道:

  「對對,是雲泥之別。」她笑嘻嘻地,手指撫過畫像中的美女。「她是天仙,我就是地上爛泥,春香公子你可別被我嚇到,城裏的閨秀不像我,她們個個年輕又識大體,絕對很適合您的,至於傅家什麼祖訓,反正人都死了,就算不依循,他們也不會從墳裏爬出來,瞧,這小姐真的跟西施有得比。」

  「是是是,這是楊家的閨女,府上祖先還有人當過官,她飽讀詩書,深諳三從四德,對江湖寫史也很有興趣,春香公子不妨考慮吧?」暗暗捏了今朝一把。

  差點睡著的李今朝立即清醒,點頭應和。

  「很配很配……」目光微抬,不小心對上傅臨春一雙春泓,她直覺回避開來,又忍不住打個呵欠,道:「春香公子,你年紀也不小了,要再蹉跎下去,遲早變成人挑你,不是你挑人……李媒婆,我不行了,春香公子在我眼裏都成兩個了,我得回去睡大覺了。」

  「去去。」反正「比較」也夠了,只要是有眼睛的男人,看見李今朝這慘樣,都會巴不得快點娶個好老婆回家暖床,以免很快向隅。

  李今朝搖頭晃腦,毫不遮掩地打個呵欠,越過看戲的小老百姓,蹣跚步出金香樓。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有錢回頭再喝,回頭再喝……」那低微的自言自語,一字不漏傳入傅臨春耳裏。

  傅尹低歎口氣:「媒婆,你這不是給她難看嗎?」

  「怎能算難看呢?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她就是這性子,曾經喜歡過春香公子,但她也知道無望,還不如賺點小銀子,反正城裏都知道她的糗事啊。」

  傅臨春心不在焉,融融目光輕落在街上,望著她的背影。

  她縮肩駝背,雙手交迭在袖裏,姿勢不算雅,渾身帶著市井的氣息。

  她走著走著,突然間又倒退回來,自紅包裏掏出所有碎銀,嘻嘻一笑,丟進乞丐的破碗裏,而後再低哼著曲兒轉進巷子,消失在他眼裏。

  一直消失在他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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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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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鷹存心要讓雲家莊敗在她手裏就對了!一個個毀,她狡免三窟,第二窟的城鎮被發現了,再沒多久,她可能真的會死在血鷹手上了。

  思及此,李今朝顫了下,混在觀望火勢的百姓裏。通常縱火犯很有可能就在現場,她細長的眼珠骨碌碌轉著,她現在是不是該回家?著火在城尾布莊,她老窩在城首,現在街坊鄰居都來救火,她回家豈不自投羅網?

  蘭青是江湖人,她是知道的,但功夫有多高她不清楚,他家裏還有大頭妞,危急時蘭青要是保她不保大妞,那她下半輩子可就要代大妞活,喊蘭青一聲爹,她可不幹。她內心一一盤算城裏的熟人,最後不得不承認,除非她直接奔進雲家莊求庇護,否則她那些準備一塊過除夕的非江湖朋友們,只能當她的肉牆。

  肉牆一排排擋,肉牆一排排倒,她就得負責每年去掃墓,想來渾身就發毛。

  有人奔井救火,她眼珠一轉,瞧見布莊老頭兒苦著臉來到她的身邊,她歎氣低語:「老蔡也不必如此。屋倒人命在,反正錯不在你——」語氣一頓,因為蔡老頭整個人滑在地上。

  她面色大驚,連忙要扶,哪知臂膀一陣遽痛,如一根細針活生生紮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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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年夜,離別夜。

  「想我李今朝啊,今日命喪黃泉,無人送終,哎啊啊……無人送終……」她低低哼著曲。

  「住嘴!進巷子!」

  李今朝天生就是個識時務的人。她依言拐進巷子,趁著黑夜,手裏滑落一樣東西,左耳鮮血淋漓,她攏了攏漂亮的黑髮,遮住左耳。

  痛死她了!

  這只胖耳環到底是她在哪里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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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仇也沒有,誰教你是金老闆呢?咱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查到,李今朝正是金老闆。照說,狡兔有三窟,可你一年裏有七個月都在這城裏,真是令我們意外。雲家莊的第三個主子,咱們有事麻煩你了。」

  「哎,請說請說,江湖事我不大懂,但如果是穿金戴銀方面,我保證把你弄得霞光豔豔的。」

  「穿金戴銀?」

  「是啊!」李今朝眼珠又轉,嘻嘻一笑:「既然女俠知道我的身分,一定瞭解我左手生金,右手生銀的功力,難道你不想過點好日子?戴戴金耳環,穿穿金縷衣,山珍海味,宅住京師大街道?」

  背後的女人一怔,低聲:「金……縷衣?」

  「是啊是啊,女俠放過我,我私下將銀莊裏的金條一箱一箱的全渡給你……痛痛,好痛!」那細針,整個穿過她的臂膀。娘啊,她怎麼還沒暈,暈了再殺她,她也好過眼睜睜目睹死亡啊!

  「哼,我改變主意了,將你變成血鷹的一份子,金山銀山不也手到擒來?」

  咦,不殺她了?不殺她一切好談,正所謂苟且偷生必有後福,雖是這麼想著,但李今朝嘴裏仍道:

  「別、別讓我成為血鷹一份子,我是忠於雲家莊的!我不能背叛雲家莊啊!」但如果死亡跟背叛,她寧願選後者,可總要裝一下才好談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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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徐徐蹲到她的身邊,她屏息著,眼珠溜溜滾著,發現這人衣袍暗色系,難怪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他俯下頭,在她耳邊以氣音低語:

  「是我,傅臨春。」

  細長的眼睛頓時暴裂了,呼吸停了,身體硬直了。

  他摟住她的腰身一提,讓她直立在那裏。她心跳加速,黑巷裏,看不清對方,但她忍不住調開目光,這一調,就直覺往蘭青那兒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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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青那兒有燈籠,她很清楚地看見蘭青正抱著那衣衫半解的女人相互纏綿擁吻,蘭青單手撐住那女子的背,指間竟是銀針。

  她暗驚失色,頓時黑暗攏去她的目光。她稍停片刻才發現,自己竟是被傅臨春捂去雙眼。

  她有些頭暈腦脹了,傅臨春竟這樣碰她……內心又停在蘭青那高舉的銀針。蘭青殺人她不是沒有見過,但這樣殺人未免……好痛!痛叫及時吞回嘴裏,她臂上的銀針被取出。

  傅臨春溫聲道:

  「針上無毒,可以放心。若是等那血鷹塗上手臂,就來不及了。」

  「……喔……」

  「多謝春香公子及時相助。」蘭青的聲音近在面前。

  她心一跳,腦中有些亂,巴不得傅臨春繼續捂著她的眼,但傅臨春根本與她心靈不通,就這麼放開手,她眼珠子轉了轉,轉上蘭青的方向,眼角瞥到蘭青的後頭,是氣絕倒地的身子。

  借著燈籠微光,她目光終於停在蘭青面上。

  正常的蘭青。

  蘭青是為她,她也想活著,就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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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虧春香公子及時打掉她手裏盒子,要不,我怕也趕不及過來。」頓了下,他解釋道:「你離她過近,若是出招相搏,難保你不會受到波及。」

  「我當然知道啦!」她瞟到在一旁的傅臨春,試探問道:「傅臨春你是怎麼突然出現的?」

  「我路過。」那聲音有點漫不經心。

  原來如此,還真他娘的巧,害她用力扯下耳環,以為相熟的人看見後,起碼替她收個屍。傅臨春會識得她耳環,那才見鬼了,她摸摸左耳,痛得齜牙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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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鷹的事,我們也在盡力。李姑娘,你還要留在城裏嗎?」

  她聞言一怔,立即嘿笑兩聲:

  「這是當然……我住慣這城了,要我搬走,我還不習慣呢。」

  「是麼?」傅臨春若有所思。

  蘭青瞪她一眼。

  她當作沒有看見。她就想留在這兒啊,這裏她熟得不能再熟,都可以閉眼摸回家了,再者……唔,離雲家莊也近些,要聯絡也方便,可沒其他意思。

  「這樣吧,如果李姑娘不嫌棄,先上我那兒。城裏必定還有血鷹,恐怕已在你家附近埋伏了。」傅臨春溫聲道。

  她瞠目結舌。傅臨春邀她去雲家莊?見鬼了!

  蘭青遲疑一會兒,代她答道:

  「好!晚些我在今朝你家弄點小火,反正今晚乾燥易著火,就讓大夥認為布莊跟你家著火都是意外,雲家莊在本城一向助人不遺餘力,頗得聲望,可以藉這機會光明正大渡你進去。」他自知依他之力,如果血鷹成雙成打的來,他鐵定無法同時顧及今朝跟大妞。

  「那……」她眼珠子又轉,輕聲說:「就麻煩傅臨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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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朝,明晚還一塊過除夕?」蘭青問道。

  她嘻嘻笑著:「這是當然。每年除夕都跟你們過的,不然還跟誰?」

  黑暗裏,她總覺得傅臨春一直在看她,她想要對上他的眼,但他跟光源是反方向,她只能看見有個人站在那兒,卻不知他在做什麼。

  傅臨春一直在看她?

  算了吧,她有自知之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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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春香公子吩咐的。李姑娘家中著火,全副家當都沒有帶出來,所以請姑娘換上這件新衣袍。」

  李今朝有點詫異,但還是笑呵呵地接過:

  「我穿什麼都無所謂,有件新衣送我,我當然來者不拒,待會我就要回去了,傅臨春他……」

  「春香公子請李姑娘今晚留下,一塊過除夕夜,守歲吧。」

  「留我過除夕?」她真的被嚇住了。昨晚來住,今天一整天不見傅臨春,她自知徹底惹人嫌,正要準備回家去,卻被邀請一塊過除夕?

  「是,所以春香公子差我送新衣,請李姑娘換上,再去吃團圓飯。」

  「喔……」她眼珠子轉啊轉,正好對上那弟子偷覷的眼光,終於掩不住心中的渴望道:「那請小哥上蘭青面攤轉告,說我不回去過除夕了。」

  「春香公子已差人過去說了。」

  這不是擺明,傅臨春一定要她留在雲家莊過除夕嗎?她內心暗怔,謝過那弟子,又啪噠啪噠走回房裏。那弟子還在偷盯著她,她笑道:「小哥有事?」

  「不……」他有點靦腆,自她濕答答的長髮收回目光。「請李姑娘暫歇。」語畢,還很好心地關上門,以免有人看見她不雅的樣子。

  她也不介意,反正雲家莊弟子擅長搜集消息,誰都知道她曾厚顏無恥對傅臨春公開示愛過。她攤開紅色衣袍,款式是男人的,而且是雲家莊數字公子的。

  每年雲家莊裁制新衣袍,一律由她過目,她總會多備上幾件,以防不時之需,沒有想到最後會用在她身上。

  傅臨春要她一起過除夕,已經夠令她驚訝了,竟然還送來雲家莊的新衣,這根本是天要下紅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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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雲家莊一併收留布莊以及遭火波及的受災戶,正是這樣的義舉,雲家莊才令得城裏百姓敬愛。說起來,她倒要讚歎傅臨春,公歸公、私歸私,不會因為不喜歡她這個人而無視她的存在,甚至因私損公。

  她摸著那上好的絲綢布料,想不出傅臨春給她這件衣物的目的,乾脆什麼也不想,直接換上去。

  她穿衣向來隨意,男裝她也不排斥,她連頭髮也紮起來,學起那雲家莊男弟子的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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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很少照鏡的,照了鏡也多半不理,她還記得小時候最後一次仔細看自己時,還有娘親清美的美貌,現在倒是……折損不少了。

  飲酒,作樂,不修邊幅……唉,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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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姑娘好了麼?」

  那天生溫暖的聲音是傅臨春所有,她直覺彈跳起來,心口難受控制地猛跳。

  窗紙已被薄薄的暗色遮蓋,她要去開門,而後又想起什麼,沖到銅鏡前,用力捏捏臉頰。

  腮面頓時紅咚咚,看起來算是有點美色了。

  這樣的行為簡直是白癡,她知道。偏偏,就是無法控制這種傻瓜行為。本來要去開門了,後來發現自己赤著腳,於是連忙穿上,才跳著去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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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外,果然是傅臨春。

  她不由得屏息。

  他溫潤如玉的面貌,完全不似蘭青妖力大發的媚態,但她就是喜歡他這樣的暖色。如果,這樣的暖色,能陪她過除夕,該有多好啊!

  從她十八歲那年開始就這樣盼望著,今年總算盼到了!那多來幾個血鷹,她也是不怕的。

  「李姑娘,我來接你上前院去。」他客氣地笑著。

  她撓撓臉,嘻嘻一笑:

  「春香公子何必麻煩呢?」頓了下,她又道:「請帶路吧。」

  天色已經薄黑,放眼望去,籠罩在黑暗裏的雲家莊正蘊釀著熱鬧的氛圍,她的心情也跟著愉快起來。過除夕,她不乏有人陪,但第一次在雲家莊過,莫名的就像在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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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瞄著領路的傅臨春,他身上是新換的杏色衣袍,一派的玉樹臨風,既優雅又溫暖如春,果然,這顏色在傅臨春身上,就是十足的搶眼。

  她又偷看兩眼,把玩著發尾。明明夜風寒涼,熱氣卻湧上頰面,早知如此,幹嘛還自虐掐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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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姑娘,左耳好些麼?」

  她一楞,直覺摸上左耳,而後痛得眯眼。「還好……可惜,耳環掉了。」他怎麼知道她左耳受了傷?

  「那耳環很特別?」夜風送來他溫暖的聲音,似是不經意的詢問。

  「也不是。從小戴到大,特別喜歡,我也替大妞做了一副。」嘿,大妞跟她是同伴,自然一樣款式,每天擦來擦去,樂趣無窮。

  「是麼?」他神色不見任何喜怒,緩下步伐,與她並行。「李姑娘,你身邊那蘭青,你可知道他的江湖背景?」

  她見狀,心驚不已。願意花點心思在她身上的傅臨春是她從未見過的,以前別說是對話了,連看她一眼都不願施捨。他們長年各自為雲家莊做事,平日見面當作不相識是必須的,但她也心知肚明,他是不怎麼喜歡她的。

  今天晚上……倒是詭異得緊。

  還是,除夕夜是神奇夜,家家團圓飯的同時,也可以滿足一下沒有家的人一個小小的願望?

  思及此,她心跳又加快,手心滲汗。夜風拂面,他杏色衣袂飄來,幾乎碰到她的袖子,她撇臉轉向另一頭,臉頰不住發燙。真孬,平常看男人打赤膊,她還能論斤論兩呢,現在人家只是不小心衣角擦過她,她心裏就甜甜的,四肢百骸湧進無盡的暖意,就算此刻裸奔,她也不嫌冷啊!

  她一貫地嘻皮笑臉答著:

  「蘭青江湖背景我不清楚,但他說他已退出江湖,那知不知道,其實都無所謂,傅臨春,你大可以放心,他跟我在一塊好幾年了,絕對不會外傳雲家莊的事……我是說,他跟我,只是朋友,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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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麼?這次委屈李姑娘了。血鷹之事……」他忽而低語:「本不該發生的。兩年前,是為了保住公孫顯的妻子,他才交出那血鷹名單,否則,雲家莊不會正面與血鷹交鋒的。」

  她哈哈大笑:「無所謂無所謂。反正現在我還活著,什麼叫怪貓九命,指的就是我這種人吧,你也不必介懷,咱們本來就是各自做事,我藏得不夠好,這才讓血鷹挖了出來,真的,你也不必太擔心。」就算他擔心的是金算盤的命,而非李今朝的命,她心裏還是有著小小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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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臨春在她左側,正好看見她左邊黑亮亮的長髮紮成細辮束在耳後,避免長髮沾上傷口,她的右邊連點花稍的辮子都沒有,左右不一樣,貪懶跟隨便正是李今朝的作風……思及此,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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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姑娘,你當真還要住在這城裏?」他輕聲問道。

  「是啊。」她笑道,面頰熱呼呼的。

  傅臨春目光慢慢落在遠方一座涼亭裏。那座涼亭,他很久沒有去了,如今是數字公子們激論江湖史的場所。

  「李姑娘進過汲古閣第三道大門後嗎?」他聲音依舊帶溫,卻沒有低頭再看她了。

  「少年進過幾次。」她笑道。她真是對不起蘭青他們,明明說好今年除夕一塊過的,偏偏她好自私。

  「你有去過是最好,我也正在煩惱,不知要跟你怎麼啟口呢。」他停步,終於回頭,看著她笑著。

  他停,她自然也跟著停下。這樣對她笑,真難得啊……

  他目光短暫地垂下,落在她腰間的紅穗。紅穗上有五枚銅板,當他抬起眸時,是不經心的笑意。

  「李姑娘,你可知道往昔傅姓、公孫是如何跟金算盤相處的?」

  她搖頭。「我不知道。」還是拚命欣賞著傅臨春。難得能這樣近距離欣賞他,實在不想移開。

  「我看過第三道大門後雲家莊相關的秘辛。雲家莊的金算盤一向都是男子,與傅姓、公孫二家一生一世皆為君子之交,從無例外,雖少有見面機會,但那情分總是在的。」他一字一語,慢吞吞但清楚無比地說著。

  李今朝滿心的喜悅頓時被這話給凍結了。

  他的話,隨著寒涼的夜風拂過她微濕的長髮,化為一把利刃直入她的心臟,讓她連防備的時間都沒有。

  細長的眼眸慢慢對上他看似溫暖的春眸裏。

  原本她抿著的嘴角,突地誇張揚起,打破僵硬的沈默,哈哈一笑:

  「這我懂得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嘛。我雖是女子,但誰說男女不能是朋友呢?春香公子,以後咱們見面的機會只怕非常有限,甚至是不會再相見,它日你要有事,差人吩咐一聲,李今朝一定鼎力相助。」

  他望著她,輕輕一笑:「多謝李姑娘了。」語畢,又領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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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放慢兩步,退居他左後方,但他仿佛漫不經心,沒有察覺她突然的生疏。

  她死盯著他的背後,而後倔強地撇向它處,嘴角仍是噙著浮誇的笑,細長的眼眸眯成一直線,讓人再也看不見她會說話的眼瞳了。

  突然間,輕快的聲音自傅臨春背後響起;

  「我從小啊,爹娘死得早,說起除夕團圓飯,總是有些嚮往,多謝春香公子今晚讓我重遊兒時之夢。」

  「哪兒的話呢,其實你本該算是雲家莊的一份子,這種團圓飯你也有權利。」說歸說,他卻不回頭。

  她聞言,仰天大笑。

  傅臨春終於回頭看她。

  因為天寒地凍,她雙頰早已凍得蒼白,身著雲家莊弟子男衫,雙手交錯縮進寬袖裏取暖,她的站姿不太雅,一身朱紅長衫被風吹得膨脹起來。

  就算穿了上好質料的衣物,她還是帶著市井之氣,連一點雲家莊的優雅都沒有學到。她勉強伸出食指指向前方某一處,嘻笑道:

  「傅臨春,那裏,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地方。」

  傅臨春望著那座涼亭,神色不變。

  她很快又縮成一團,嘴角翹翹道:

  「我十七歲那年進雲家莊,看見你坐在那裏,像株懶洋洋的樹,就定在那裏,似乎什麼也不想,什麼也都想,世上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影響你那時的發呆。」

  「是麼?」

  「那年年尾,我是秘密來,自是不能現身,那時你跟雲家莊的公子們吃著團圓飯,你仍然像一株懶樹,好像一靠近你了,便是溫暖如春,我很是喜歡。」她開心道。

  「是麼?」那聲音,平靜無波。

  「後來,雖然你不情願,但還是在街上陰錯陽差英雄救了我,這對十八年華的我來說,簡直是很輕易的動心了。我娘說啊,今朝有酒今朝醉,有喜歡的人就要好好地去喜歡,大聲地說喜歡,這才是今朝的人生。」

  他看著她,不發一語。

  她慢慢拉回目光,與他對視。

  「今朝在今朝確實快樂,可惜,我一直在今朝,他們的今朝卻沒有了。」

  「李伯父李伯母必在九泉下看護著你。」

  她根本不甩他的客套敷衍,哈哈笑著:

  「有些話是要說清楚才能斷得乾乾淨淨,春香公子要擺脫我,總要擺脫得徹底才好!我喜歡傅臨春,正是他像那株懶洋洋的樹,正是他像我爹,正是他像我娘,正是他有著我爹娘的暖意。也許,他可以陪我過除夕;也許,他可以看著我快樂,我爹跟我娘就不會遺憾了!」她又失笑,拍拍臉,有點失神:「不,我錯了,遺憾的一直不是我爹跟我娘,是我。從頭到尾是我遺憾。我想要,很想要他們,可惜,求不回了。」

  他沒有作聲。

  「你放心。現在的李今朝,早就擺脫了那種迷戀,也不在乎除夕夜家家團圓飯了,你也真是辛苦,若是其他女子愛慕你追求你,你大可不理,但偏偏是我這個身分,你只好主動提出君子之交。維持在君子之交,我就永遠也不能跨過那條線,你也不會因此感到麻煩。你讓自己當持刀人,還好,我過了年紀,我過了年紀,再也不是那個孩子氣的李今朝了。」

  夜色裏,她的墨瞳亂滾,卻再也沒有映上任何渴望跟愛慕。她瞟著天上星星,嘴角勾起,跳前一大步,高舉右手,爽快大叫:

  「好,就讓你放心吧!我,李今朝起誓,今生今世,絕不再對傅臨春動心,若它日真狗屁倒灶與傅臨春結秦晉之好,我必遭五雷轟頂,天打雷劈,上天為證!」她偏頭睇向張口欲言的傅臨春,笑得開心:「你可放心了?春香公子。」

  他望著她,那黑亮亮的眼眸仿佛有些不可置信。

  「嗯?」她嘻嘻笑著。

  「……多謝李姑娘成全。」他嘴角一揚,平靜笑道。

  「哈哈,你早跟我說嘛,我會跟你說個明明白白的,從此一乾二淨,哎,我也沒有想到你們江湖人龜得很,這麼拐彎抹角地辦事。」

  「是我不好。」他柔聲道。

  「無所謂。」她始終嘻皮笑臉:「倒是團圓飯何時吃?我都快餓死了呢!」

  傅臨春噙著淡定的笑,帶她在雲家莊走著。

  她面帶微笑,把玩著發尾,看東看西就是不看他的背影。她又低頭看看自身雲家莊弟子的長袍,原來是這樣啊……在他眼裏,她跟他的關係,就如同雲家莊主子跟一般弟子,娘咧,這樣的隱喻,鬼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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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家莊的弟子見她加入,都有些驚訝,但她是春香帶來的,自然不會有人多話,只是,明明是數戶受災,為什麼只帶這女人來?

  雲家莊弟子一時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表示。

  她一點也不介意,上前拿起酒杯,大聲呵呵笑道:

  「各位英雄好,聽說諸位全力搶救布莊,還有人受傷了,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讓小女子很想以身相許呢,可惜,美人就一個,無法多許幾人,今晚除夕夜,我先飲為盡,祝各位英雄來年有個好姻緣,都能夠遇上自己心愛的姑娘。」她一口飲盡。

  有人噗哧笑了出來。她本身就帶點市井味兒,雲家莊弟子都是幼年孤兒入莊,每日以學習寫史為主,很少碰到像她這樣的人,於是,她很快就打破他們的防線,拚酒吃飯聊八卦,熟得像是她一出生就在雲家莊,從未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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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臨春放縱著他們玩樂,當個隨和的好主子。飯後,他就坐在主桌,漫不經心地閑嗑著瓜子,沒人打擾他。春香啊,是個發呆高手,誰在他發呆時問話,他都是左耳進右耳出,馬上就忘個乾乾淨淨。

  中途,他偶爾會將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不移,接著,他又移向遠方涼亭,不知在沉思什麼,直到快過完今天時,他垂著眼,摸上腰間收著的東西,半天,再抬起時,他神色已是如往昔的溫暖,他喊道:

  「李姑娘。」

  紅咚咚的臉轉過來,顯然已有幾分醉意。

  傅臨春微笑:「我還想拐彎抹角做一件事呢。」

  她哈哈笑道:「無所謂無所謂。」打了個酒嗝。

  雲家莊弟子們也好奇地圍過來。春香跟李今朝,這其中,是不是出了什麼曖昧?不然平常春香連瞧都不瞧她呢!

  傅臨春笑道:

  「公孫家總是有些奇怪的,說是天註定或刻意為之都好,所娶所嫁必有個親人關係,傅家則不同,一有義兄妹關係,就是真真切切的兄妹,絕沒有例外。」

  雲家莊弟子們一臉疑惑,不知春香說出這件事的用意。在旁的三公子面色微變,傅家身在草莽江湖,但如最道地的書香世家,十分講究規矩。春香根本是要徹底消毀李今朝的想望,一點餘地也不留的。

  李今朝聽過傅家這種嚴厲而傳統的習慣,她撓撓臉,笑著對他作了一個揖,打了個大嗝。

  「如果春香公子不嫌棄,我這個親妹妹以後就要仗你名聲四處跑了。」

  雲家莊弟子個個不敢吭聲了,只能睜著眼望著他們,甚至,有些對李今朝有好感的,都很同情地偷瞄著李今朝。

  「李姑娘不嫌棄是最好的了。任何事總有淡化的時候,久了,也就散了。」

  「哈哈,哥哥說得是。」她見有弟子匆匆來找傅臨春,便轉身抱著酒壇又灌了幾口。
  傅尹暴著美麗的眼珠瞪著她。她笑:「沒看過女人喝酒嗎?我高興啊!平白無故多了一個哥哥當靠山,以後要做什麼誰敢攔!」後要做什麼*敢1敢他都是左耳進右耳出,馬上徜!問後」後話,他都」左耳進右耳出出,馬上就忘個」乾淨淨。右耳出偶爾會將目光落在她」上,久久不移,接著又移向遠方涼亭,不知在沉移什麼,直到快過完今天進右
出,馬上就忘個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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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蘭青來接我麼?」她想了想,攤攤手,嘻笑道:「我還是回去好了。」

  「我送你到莊門口吧。」傅臨春道。

  她聳聳肩隨便他,然後又回頭跟雲家莊弟子道:

  「各位英雄,以後有緣再見啦!」語畢,有點搖搖晃晃尾隨著傅臨春。

  兩人走了一陣,她拚命隱著酒嗝。在親哥哥面前嘛,當然不能太過火,回去再喝!她突然聽得傅臨春頭也不回道:

  「你的蘭青,雖然十分關心你……但依他在江湖上的品性,不大適合你。」

  她抹抹鼻子,打了個噴嚏,沒有答話。

  她眯著醉眼,似是有點發困,遠遠看見莊門口有蘭青跟大妞那沖天包包頭,她開懷大笑:「大妞明明入夜一睡打也打不醒,偏還在熬夜等著我。」

  「那我就不送了。」傅臨春溫聲道,停步看著她。

  「不送不送。」她滿面笑容,要越過他時,突然想起一事,又退回來,開始拉下束環,任著一頭滑若絲綢的長髮落下,扯下腰帶,直接脫掉紅袍。

  裏頭是她一直沒有換下的舊衣物。

  她抹抹臉,把新衣交給他,笑道:「穿這衣服還真不習慣,還是還你吧。」

  他看著她,接過,道:「也好。」

  她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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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家莊不可能一輩子保護我,明早我會離開這裏,回到我另一個老窩,直到血鷹消滅,我才會公開露面。」她回頭看看蘭青跟大妞,再偏頭打量傅臨春,歎道:「瞧我呢瞧我呢,總是吃著自己碗裏的菜,看著別人的碗。春香公子,我爹娘走後,一開始,我還不清楚以後的日子會有什麼變化,憑我,還是能活下去,只是,每次到了除夕,我總是很寂寞。」

  她笑著,一點也不介意讓世上任何人知道她的寂寞,她的弱點,她的悲傷。

  她半眯著醉眼,停頓一會兒,再開口時,聲音有些沙啞:

  「第一年的除夕,我家裏就我一個人,所以,我到街坊裏一塊守歲,可是,那是人家的家,人家的爹娘不是我要的。後來,我在街上撿不回家的人,包括傷重的蘭青,就這樣每一年我都跟他們過年,但,我一直以為那不是我真正想要的。」她綻出燦爛的笑容,哈哈笑道:「原來,雲家莊才不是我要的。我要的,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啊……」她聲音漸低,神色柔和。

  傅臨春望著她。他看見她左耳的耳垂已經凍得發白,那耳縫的血積在上頭,他手指動了動,終究沒有動作。

  她笑呵呵道:「再見了,春香公子。」

  「請保重。」

  「放心吧!我這怪貓命長得很呢。」她笑著轉身,離去。

  那頭美麗長髮在夜色裏飛揚著,烙進他的眼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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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青,你們都在等我?」她的聲音很爽快很高興,甚至帶著幾分感激。

  蘭青微微笑道:「想想還是不放心,讓你在我眼裏較妥當。」

  大妞在蘭青懷裏,胖胖的手用力拍打著她的手臂。她叫一聲:「痛啦,大頭妞,你有本事就下來跟我單挑,這樣偷襲……」這大妞是個啞巴,又胖又重,專愛找她玩,她笑咪咪地捏著大妞白裏透紅的雙頰。「大妞圓大妞胖……」

  大妞的頰面鼓鼓,縮在蘭青懷裏的紅褲胖腳踢了出來。

  蘭青輕斥:「別鬧了,要鬧回家再鬧,大夥還在等著你呢。」

  她一怔:「大夥?」她在城裏的名聲不大好,因為她曾帶過一些人回家,有男有女,有的像蘭青一樣傷重,有的是不肯回家,便在她這裏待了一陣,如今都是朋友了。

  「說好的,去年沒趕全,今年能到的都到了,有大家在,血鷹要傷人,不容易,至少還能一塊過個除夕。」他柔聲道,抱著大妞陪她一塊往回家之路走著。

  他沒有問她,為什麼那雙細長的眼眸裏全是盈盈似水的月光,他只是隨意跟她聊著,菜色也好,天色也好,就是這麼簡單而家常的聊著。

  「咚」的一聲,李今朝又哀叫著:

  「好痛!大妞,你一天不撞我你不快活嗎?」明明大妞讓蘭青抱著,那顆大頭還會鎖定目標,硬往她的前額撞過來。

  咚!

  她的眼淚飆了出來,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噴淚了,罵道:

  「你老愛撞我,把我撞死了,我做鬼也不饒你,沒有你的紅包了——好痛,別再撞了,蘭青你離我遠點——」她順理成章,把積了好久的眼淚用力哭出來。

  她不回頭,不回頭。回了頭,也只是人家眼裏的垃圾而已,她絕不回頭!

  雲家莊的大門,緩緩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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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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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臨春尋思片刻,修長乾淨的十指輕輕彈著衣袍。過了一會兒,他又勉強回神,聽著那兩名青門女子交談,同時自暗袋裏取出一把瓜子,慢慢嗑著。

  說來縫製新袍的衣工真有心,自他養成習慣後,每一年送來的衣袍裏總有暗袋可以放瓜子。

  瓜子很好用,宜吃宜打人,多種用處。他邊嗑邊聽著她們道:

  「對了,春香公子逢春則香,如今正是春末,循著香氣就能找到他!他跟蹤我時,我就是一直聞到那香氣才會察覺的。」

  「春香公子這麼笨?明知身上有香氣還跟蹤你?」

  傅臨春自動跳過有人嫌他笨。他又發呆一陣,收起瓜子,解開周身大穴,體內不止真氣亂竄,功力還在散失中,他索性點上自己昏穴,任其意識渙散。

  反正現在他是一個功夫正在喪失的盲眼客,遲早會因自身香氣被找著,不如先睡一覺,任她們搞鬼好了。

  幻覺?他可以理解為什麼他沒有幻覺,一個人會產生幻覺,必與他所牽掛、恐懼害怕,心之期盼的事情有關,但他如今什麼想望都沒有,自然無從生起。

  什麼想望都沒有……

  驀地,明明他是閉上眼的,但一抹美麗的長髮烙入他的眼瞳裏,驅不走,也無法視若無睹。

  她離城一年,偶有公事經中間人聯繫,卻再無私人消息。他沒有主動問,也不去多想,她若能因此避開血鷹之禍,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那一夜,她細長眼眸蕩著如水月光,月光不落腮,是一個理智勝於感情的好姑娘。

  他嘴角莫名揚笑,手指撫上腰間藏著的東西。這習慣真不好,明明要丟了,每次老是發呆忘了,等他再次轉醒時,定要將這樣東西丟了才好。

  丟了,便一切重新開始,回歸原位吧。

  那似水的月光……他心神一斂,暗暗提醒自己,停止回憶,要不,等他再次轉醒時,非成瘋子不可。

  意識散盡的剎那,突然竄出一個念頭——

  如果是她遇見這種事,她一定會產生幻覺,折也折磨死她了。

  雲家莊三名主子裏的兩名七情六欲太過強烈,想來,由他這個無欲無求的傅臨春中麒麟草最能將殺傷力減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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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擠開人群,撓撓臉,那寬袖又滑動了些,露出她臂肘半個老鷹血痣。

  在眾人的目送裏,她拐進巷子,把玩著那一兩銀子,嘴裏哼道:

  「傻哥哥,傻哥哥,為了女人一去不回頭,連個影兒也下留,看那女人是不是母夜叉,一口吃……」「咚」的一聲,歌聲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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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的傍晚,總是熱得發暈,尤其這一陣子不定時的雷雨,讓空氣裏彌漫著又悶又濕的氣味,令人滿頭大汗。

  竹屋內的紅袍男子不怎麼受影響,一身清爽,倚在床柱,神情從容祥和,眼簾半垂,似在打盹。

  「你聰明些,最好別亂說話,記得,要『對症下藥』。」門外,傳來女人低微的殷殷叮囑。

  「是是是,治療這種見不得光的毛病,我最拿手了。」

  男子聽見這說話聲音,眼簾突地一顫。

  門被打開了,女人特有的腳步聲接近床邊,討好道:

  「春香公子,大夫來了,這一次能治好你的。」

  男子神色自然,客氣地揚笑:「真是麻煩趙姑娘了跟這位……大夫?」

  那女大夫嘻嘻笑道:「請叫我李神醫。除了沒法起死回生外,任何病症絕逃不過我李神醫的手中,這位香香公子,放心吧,就交給我!」

  「是春香公子!」趙英芙改正。

  「春香?春天的春氣?可惜現在是夏天了,要不,我真想聞聞春香公子身上的香氣呢!」

  她停在他的面前,正好進入他垂下的視線範圍內。他的眼瞳裏映著白色衣裙,同時,衣腰上有著看不真切的暗色穗子,穗子上有疑似銅板的圓物。

  「好了,把手伸出來,讓我看看公子你的……眼睛問題。」她卷起袖子,坐在青門女子搬來的椅凳上。

  他沈默著,確定自身未中麒麟草的幻覺,那麼,就是真的了?公孫顯竟然召她回雲家莊?難道公孫顯不知血鷹時刻盯著雲家莊麼?

  「香香?」女大夫取笑著。

  他終於伸出手,模糊地看見來人細白的手指輕壓在他的腕間。

  「怎樣?有救嗎?」趙英芙緊張問道。

  「這……香香公子,你看得見我的指頭嗎?」

  傅臨春抬起眼眸,細白指頭隱約在晃動著。他面不改色,微微一笑,道:

  「看不見。」

  「全黑?」

  「天地盡黑。」

  「那這樣呢?」她彎身,一張臉離他極近,近到他能聞到女子專有的體香。

  他沒有退後避嫌,溫聲道:

  「還是看不見,倒是姑娘身上香味重了些。」

  「大夫!」趙英芙責備她的輕浮。

  她又撓撓臉,坐回椅上,打開那一排珍貴的扁盒。

  「其實要治不難,但總要一段日子。」

  趙英芙聞言大喜。「真的?春香公子,你眼睛總算有救了,不枉我家門主這些日子的細心照料!」眼神直往女大夫瞟去。

  傅臨春瞧見那女大夫非常曖昧地點頭,指指他胯下的地方。但可惜,他的目力尚未恢復,只知道趙英芙找她來,絕不是來治他的眼睛的。

  那女大夫笑道:

  「好了,公子眼睛全瞎,但也不是很難治。趙姑娘,你要留下嗎?」

  「當然!」

  女大夫點點頭,又對他道:「公子,請脫衣服吧。」

  趙英芙面色大驚,脫口:「脫什麼衣服?你要幹什麼?」

  「針療啊!」她拈起一根銀白的細針,比了個狠狠戳的手勢。「要對準穴道紮進去,才可以治那個那個。」

  「……那個那個?」傅臨春揚起眉。

  「唔,就是眼睛啊!香香讓許多大夫看過了吧?那些大夫都治不好你的眼睛,但你要相信我,只要經我手的,哪個不起死回生?來,脫衣,快脫衣吧!你放心,醫者父母心,不管你是男是女,在我眼裏都跟剛出生的嬰兒沒兩樣,來,寶寶,脫吧,我保證不起邪念。」

  傅臨春聞言,也不斥責她的輕佻,笑道:

  「江湖中人一向不拘小節,那就拜託大夫了。」語畢,他解開腰帶,聽見一聲驚呼。接著,他脫下紅色外袍,春光微泄,門哐啷一聲,用力過猛又彈了開來,趙英芙已經狼狽地逃跑了。

  他動作一頓,繼續脫下中衣,露出精實偏白晰的上半身。

  「哥哥別心慌,妹妹呢,也瞧過不少男子的身子,口水不會流得太快。」字句很輕浮,但語氣很正經,似乎對他身軀完全免疫。

  她看見他扯下的長黑錦帶裏暗袋鼓起,不由得暗詫。他的瓜子都放在袖裏暗袋,腰帶的暗袋裏會放著什麼?可別是青門搞的鬼……思及此,她直覺要去碰,傅臨春突地扣住她的手腕。

  「別碰。」

  她一怔,望著他無神的眼睛。娘咧,江湖人這麼神能?連她左移右移都知道?她試著要抽回手,他卻沒有鬆手的跡象。

  「那是故人之物。」他淡聲答道。

  「故人……失禮失禮。」

  他眉心有些褶痕。「為什麼你手這麼冷?」

  「唔……我太緊張了……」頓時啞口無言,因為傅臨春翻手探向她的脈門。她面色緊張,細長的眼珠骨碌碌轉著,仔細看著他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鬆手。「你身子沒有問題,體質關係麼?」

  她低聲哈哈笑:「是是是。是體質,我是夏冷冬暖,晚上很好抱的。」

  傅臨春當作沒有聽見她曖昧的言語,見她離開椅凳,貼近自己,仿佛在研究哪里好紮針。

  他也就坐在那裏不動如山,任她研究。

  「剛才,你沒把到脈。」

  「我才學一個月,要真能把到,我就是神醫了,這個針……隨便紮不知道會不會危險?」她吞吞口水,只覺這人肌膚線條十分具有美感,甚至,很有彈性。

  所幸,她已經成為柳下惠了,真的。

  「你指下半截拇指距離可以下針。」

  「喔……」李今朝很仔細地算著,拇指輕輕壓上他的肌膚。「這裏?」

  「就那裏。」

  她小心地紮進去,看著細長的銀針沒入他柔軟又結實的肌膚,那真是……真是有種虐人的快感。虐待傅臨春啊,世上有幾人能做到?

  她又取出一根細長的銀針,假裝在他身上尋找穴道,拍拍打打,遮掩她的聲音。「不虧你我結識為親兄妹,你竟能認出我的聲音,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他一陣沈默。

  反正傅臨春在雲家莊是出了名的發呆高手,她也不甚介意,問道:

  「你眼睛真看不見了?」嗯……連背部也如無瑕美玉。

  「是看不見。」

  「也有內傷吧?」她道:「公孫顯說你數月未歸,不是死了就是重傷難以回莊,他只能依著你最後留宿的客棧私下展開搜索,可惜找不到蛛絲馬跡。」

  「找不到蛛絲馬跡,也不必連累你。」

  是連累還是不想見到她?她也不在乎,低笑:

  「雲家莊有個麻煩處,就是一代先生配公子,上一代傅老先生仙逝後,閑雲公子便獨攬大局,直到他退隱江湖,才有你跟公孫顯,公孫顯不願意在未來的日子裏操勞過度,只好動令召我回莊了。」

  她的語氣聽起來很清淡,仿佛跟他沒有發生過什麼不快,更甚者,就像是個自遠方來的故友般。

  這樣的結果,他不該意外,他意外的是,她身在此處。

  她撩過裙角,乾脆爬到他的背後,依著他的指令下針。戳啊戳,反正戳在他身,痛不在她心。她再道:

  「總之,有人找出你留下的瓜子,懷疑你是誤中陷阱,身上必帶重傷,才會數月沒有捎回隻字片語。雲家莊弟子必定習武,只怕一下就被認出是江湖人,要從我這裏調人幫忙嘛,誰又有我的靈活呢?水幫魚,魚幫水,理所當然,現在總算找到你了,大家都可以安心。」言談之間頗感欣慰。

  「這裏是青門,我確實誤中青門陷阱,她們以為我不知始末,便冒充我的救命恩人,我打蛇隨棍上,青門與血鷹有關……你怎能輕易搏取她們信任?」

  她咧嘴笑著,跪坐在床上,特地卷開袖子,露出臂肘越到他面前。「看,這是什麼?是血鷹啊!還能不信我嗎?啊,忘了,哥哥你看不見……」她話沒有說完,手臂立即又被攥了過去,她整個人撲前,貼上那無瑕美玉的背上。

  娘咧,她被撞得內傷了!

  「你中了血鷹?」他厲聲問。就算他眼力有問題,也能看見那暗紅的痣。

  她嚇了一跳,連忙道:「哥哥莫慌,我沒那麼笨,這是假的,用特殊顏料畫上去的。她們看我有血鷹,見面一家親,這才敢將我帶來為你治病……」她一頭霧水,這男人不是很討厭她嗎?這是怕雲家莊的金算盤就這樣趴了?該是後者吧。思及此,她又爽快地笑:「對了,哥哥,你不舉?」她慢慢抽回細瘦的手臂,還真的給她五指紅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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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個月,有人在我飯裏下藥。」他平靜地說著。

  「我知道,下春藥嘛,你……」

  「半夜我聽見有人在門前躊躇不前,最後哭著跑了。」

  她乾笑了聲,道:

  「那是青門的門主岳觀武,是個膽小又怕事的人,哥哥你還沒見過她兩回吧?有懶惰娘親就有勤勞女兒,門主太過膽小,弟子就得強勢,她們有心讓你跟岳觀武生米煮成熟飯,雲家莊一旦成為青門的靠山,青門就能發揚光大,趙姑娘說,那晚你服了足以讓大象發情的春藥,卻是一覺到天亮,後來幾天,她在飯菜裏不死心持續放藥,你仍是一樣……八風吹不動,連點……激烈掙紮的動靜都沒有,她又不能真的找人來試你,正主兒又膽小得很,只能推敲傅家年過四十方婚,其實是不能人道,要不,就是你受了嚴重內傷,暫時……欲火無法上身。」

  她說得很詳細,詳細到他差點以為她就是青門弟子。傅臨春多少能明白她能擁有五枚銅板的原因了。她市井之氣雖重,卻很容易打入人群,親和力很夠,青門多是女子,李今朝有美貌,卻不會給人壓迫……他微地一怔,看她毫不猶豫撩過裙襬,露著兩條模糊的小腿肚,越過他的身側下床去。

  他手心掬起,讓她的發尾跳到掌心間,這發尾……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模模糊糊的目力裏,可以確定發色偏淡,幾乎是陽光色了。才一年,她那頭黑得美麗的長髮出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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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好了!」她大聲道,同時旋身面對他,見他若有所思,她在他耳邊低語:「我不會治病,但公孫顯給了一盒藥丸,叫什麼百……就是一百種內傷都能治,還有雜七雜八全是神丹妙藥,絕對可以加速你的康復之路,你看著辦吧。」

  他又被迫聞到她的體香,接著,他的掌心裏被塞進極小的盒子,手指接觸間,她的體溫還是異常冰冷。

  「哥哥,有妹妹來,你可以安心啦。」她道,又哈哈笑著:「穿上衣服吧,香香寶寶!明兒個再來看你,這針治療法總是要好幾天才能做完一套的。」

  趙英芙半推著門,偷覷著裏頭,發現傅臨春已撩上中衣,不由得暗籲口氣。

  「我走啦。」李今朝瀟灑笑道。

  「大夫!」他叫住她,確定她轉身望向他,才道:「明天,我等妳。」他語氣頗重。接著,他朝門口那方向輕輕頷首,道:「麻煩趙姑娘跟岳門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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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今朝拎著她的扁盒走出客房,終於吐出一口長氣來。安心啦!人找到了,她終於可以睡一場好覺了!

  「妳跟我上客房吧。」趙英芙道。

  李今朝撓撓臉,笑嘻嘻地尾隨她而去。

  「妳心情很好?」趙英芙好奇道。

  「是啊,剛看見美人玉膚,特別讓人好胃口啊!」

  趙英芙瞪她一眼,發現她面色青綠又疲倦,顯然氣力不濟,便安慰道:

  「妳放心,只要妳治好他,我會寫封信,讓妳提前去領解藥,妳記得,只要治他的那個,眼睛跟內傷都不必治。」

  「嶽門主生得不差,如果春香公子能看見,一定會色心大起,不如連眼睛也一塊……」

  「不行!治好他的眼,他第一件事就是離開青門!」趙英芙明白小廟能留住大佛,全賴他重傷加眼盲。

  老天掉下來的最佳禮物,足夠讓青門翻身三十年,絕對要把握!

  「嗯,不如治好他的眼,打斷他的腿,留住他的美色。」李今朝說著笑話。

  趙英芙沒見過被擄了還這麼嘻皮笑臉的大夫,她只能說,世上無奇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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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大夫,你剛中血鷹還沒幾個月吧?」

  「這樣也能讓你看出來?」

  「那是當然,就是看你中了血鷹,咱們才敢搶你回青門。剛中血鷹的人,四肢易冷,體質遽改,那是你體內的蟲子正在適應寄主,直到服了第一次的解藥,才會好轉一些。我已經在你房里加暖被,以後你要多多照顧身體。」

  「多謝趙姑娘。」她笑道。

  「妳也不要以為自己是神醫,就可以解毒。雲家莊江湖冊裏寫著,血鷹是不可能會有真正的解藥,妳要以身試藥,最後只會落得加重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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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經試過,也早就明白了。」她歎道,又問:「趙姑娘,妳這兒有地窖什麼的嗎?我怕雷,很怕很怕,最近常下雷雨,我怕雷一來,我就暈了過去。」

  「又不是小孩子……」

  她嘻嘻笑道:「沒法子,一打雷我頭就痛嘛。」她指指耳後的腦勺。

  「那是孔海穴,挺危險的,怎麼會痛呢?好好,一有雷雨,我就差人領妳躲到地窖去。」趙英芙送她到客房後,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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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今朝看看夜色,嘴裏帶著笑意,而後甩著淡色長髮,轉身開門,哼唱著:

  「傻哥哥,傻哥哥,大莽蛇下逃一劫,有人跳上你床你還不要,果然是個傻哥哥……哇,好冷!」她打著哆嗦,趕緊關上門。

  客房外,一陣陣悶熱的夏風拂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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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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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方嚴重剝漆的涼亭裏,正是那個高雅動人的傅臨春跟岳家門主在用飯,亭外是很久沒有清理過的人工湖泊……突然間,她覺得非常驕傲。

  如果沒有她跟其他的隱藏弟子在,雲家莊就會是第二個青門。她簡直難以想像傅臨春穿著破舊的衣物寫史!那簡直是一種罪孽啊!

  岳觀武背著她,縮在桌前埋頭苦幹,她走上涼亭,注意力放在傅臨春。他心不在焉地用食,細白的耳朵卻動了動。

  她瞄著兩人,撓撓臉,自覺有點不識相。瞧,這兩人氣氛多好啊,各吃各的,照這樣下去,說不得老傅很快就舉了,她是不是該避避?青門……只是貧窮,不算惡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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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臨春見她停在階上,主動喚道:「大夫?」

  她被迫入亭,笑道:

  「原來都在吃飯,二位真是閒情……雞腿!」她難以置信,眯眯眼暴凸。「鹵牛肉?四菜一湯!」有沒有天理啊!青門把好菜塞給傅臨春?而她卻吃白麵?

  她眼淚又掉了出來,迎上岳觀武那種「你瞭解吧」的眼神。她是瞭解了,這個青門門主膽小得要命,但為了美食死也要硬著頭皮跟傅臨春吃上一頓。

  她吞了吞口水,向口動自發地坐在石椅上,喃喃道:

  「我想起來了,我還沒吃午飯呢,這最後一支美腿……」撲了個空。

  岳觀武個子生得小,身體也有點扁扁的,因為膽小不敢直視人,所以劉海過長,幾乎遮住她的雙眼,她的動作跟猴子一樣快,轉眼利齒已經在撕裂腿肉了。

  李今朝一顫,是真的連皮肉都在顫動,桌上四菜一湯只剩殘羹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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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臨春嘴角揚笑:「李大夫?」他的目力已有五成,比起前幾天好多了。

  她的發色,確是偏淡。他又撇向她有些模糊不清的面容。其實不用仔細看,她仍是有著那雙不安分的眼眸,帶點市井的氣質,還有豐富的表情。

  她趕緊從扁盒裏取出一個飽滿的小袋子。

  「春香公子,今天你氣色很好,這是特地獎賞你的。」

  岳觀武瞄上一眼,確認那不是食物,繼續狼吞虎嚥。

  傅臨春伸出手,讓她把已經打開的袋子放在他掌心上。她的指尖還是冰冷的,明明今天天氣高熱,還得靠湖水降點熱度,為什麼她的體溫跟人不一樣?他不記得她以前有這體質,難道是來到青門後發生的?

  錦袋裏,是瓜子。

  「瓜子。」她狀似隨口:「我愛吃,順道買的。你若不嫌棄,就吃吧。」

  傅臨春垂著眼,嘴角噙著笑,嗑了顆瓜子,道:

  「你也喜歡啃瓜子?」

  「唔,是啊是啊,我愛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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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眼珠骨碌碌轉,仗著他看不見,就把他吃剩的飯菜挪到自己面前。他咬了兩口的牛肉,吃了一半的雞腿……她含淚,這種貧窮,她很久沒有享受過了。

  「妳、妳不吃?」岳觀武抹抹口水。

  「我吃我吃……」反正是兄妹,吃點他的口水不算什麼。她慢慢品嘗沒有味道的雞腿。這裏的廚子到底哪來的?這樣他也能忍上幾個月,太無欲無求了吧!

  她大口大口吞飯,偷瞄著傅臨春嗑瓜子的閒情風采。

  傅臨春似乎察覺她在觀望他,不由得朝她看去。

  她立即埋首吃飯。反正江湖盲俠之神能,已經連她的發絲顫動都能察覺了,如果有人說,傅臨春在眼盲的情況下,還能伸出兩指精確無誤的戳瞎別人眼珠,她絕對第一個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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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慘哪!李今朝啃著腿骨頭,撇開臉,掩飾眸裏的月光。

  傅臨春下意識隨她的方向移動視線,繼續悠閒嗑著瓜子。他愛嗑瓜子,卻不見得愛吃瓜子肉,沒一會兒,瓜子肉便在桌上積了一堆,他看見她不拿有殼的瓜子嗑,卻偷偷撚了顆瓜子肉去嘗。

  她真的愛吃瓜子?公孫顯害她身處險境,照說他該不悅的,偏偏此刻心情頗好,目睹她竟拿瓜子肉去拌飯吃,真有這麼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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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她低算的當口,向來容易陷入高僧冥想狀態的傅臨春,察覺右側靠湖的李今朝打了個哆嗦,抱著碗筷移到他的左手側。

  真有這麼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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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英芙狼狽不堪,暗罵這個李大夫什麼話不好提,偏提到青門生計。

  傅臨春若有所思,忽問:

  「南桐派跟青門在許多年前曾是一派,後來因為細故分成兩派。城裏的生財鋪子是輪流?」

  「……是……」

  一搭一唱,李今朝理所當然接著問:「有多久沒輪到你們了?」

  趙英芙像被大刀砍中似的,整個人彈跳得老高。她滿面通紅,說道:

  「今年就會輪到了,春香公子你可別以為……以為我們沒本事……」

  李今朝撓撓臉,暗歎口氣。

  此刻,正好有青門弟子來報,趙英芙立刻借機倉皇逃逸,成為第二個消失在地平線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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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吧,湖邊冷。」傅臨春說道。

  「你也覺得冷?果然啊!天氣看起來很熱,實際是很冷的。」她看著傅臨春將瓜子倒進暗袋裏,遲疑一會兒,上前扶住他的手臂,道:「哥哥可別誤會,妹妹呢,有責任把你安全帶回雲家莊,在此之前容不得你跌倒受到傷害的。」

  「安全帶我走?」他反手纏住她的手臂。

  她有點傻眼,也沒料到他會應她,先是楞了下,又嘻嘻笑道:

  「我不懂武功,也不瞭解江湖局勢,公孫顯給我唯一的任務,就是把藥送到你手上。他說,只要你不死,那絕對能安全脫身,多加一個我也不會很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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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再搭話,似乎又陷入高僧狀態。

  她垂目望著兩人相連的影子,等了等,再也沒有去年的心猿意馬心動難抑,這算是進步吧。

  「今……李姑娘。」

  「哥哥得喚我一聲妹妹,這身分總要落實的。」她隨口道,進了院子,又問:「要不要我替你護法?」

  「護法?」難得地,他竟是笑了出聲。

  「你不必運功自療?我不是江湖人,但也能在門口守著啊。」這點小事她沒問題的。

  「那不必,我功力已回七成。」他發現她呆住的身影,輕輕一笑。「我還沒走,是因為還有其他的事情。」他轉身回櫃上摸索,道:「我記得,這裏有件披風,今天天氣涼,先借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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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回到門口,將披風交給持續呆掉的她,同時抽出靴裏的七彩煙棒。

  「你自己小心,青門弟子看起來沒有兇狠之心,但畢竟跟血鷹有關係。如果察覺不對勁,立即放煙火,我會趕過去。」

  她回神,應道:「喔……好……」這簡直是差別待遇嘛。去年還不大願意跟她說上一句話,現在共患難,他便關心起她了。

  也對,現在兩人需相互配合,否則一不小心,很容易敗在這裏。青門雖是貧窮的門派,但跟血鷹扯連,那危險度就是暴增數倍了。

  她接過披風的同時,猛然被藏在披風下的男人手臂攥了過去。她差點一頭撞進他懷裏,接著,他拉開她的寬袖,露出臂肘的血鷹。

  他湊前去聞。

  「傅臨春你……」

  他面色疑惑依舊不減,慢慢地放手。

  她立即收回手臂,瞪著他。

  「你受風寒了?」

  「……有一點吧。」

  傅臨春漫不經心地點頭。「是我誤會了,我以為你真中血鷹了,血鷹入體,一開始,那紅色的血鷹痣會有淡淡的奇香,一年後服下解藥後就會消失。」

  她楞了楞,大笑出聲:

  「你是真的誤會了!血鷹這麼可怕,還沒有徹底的解藥出來,我要中了,以後一年一次的解藥,光是想都受不了。傅臨春,既然結為親兄妹,你就不必擔心,我會以血鷹入體的方式,來期盼你的回報。」她笑得很真心。「我現在過得很好,我有一個家,這個家,沒有我爹娘,但有蘭青、有大妞,還有其他人,以前是我不知珍惜,現在啊,我很珍惜,這全拜你之賜。如果不是這次事態嚴重,我是不會回雲家莊的。真希望血鷹能在今年除夕解決,你我各有家要回啊。」

  傅臨春沈默一會兒,柔聲道:

  「除夕之前,我讓你回家。」

  她咧嘴一笑。「那就拜託啦!」

  正要離開之際,傅臨春忽道:「這樣一說,我還沒有謝過你。」

  她回頭。「什麼?」

  「如果不是你,雲家莊就是青門第二了。」

  她聞言,笑出聲。

  「還好啦,雖然我也很驕傲,不過金老闆名下的人,分工合作得很好,功勞全在他們身上,我只負責擺不平的事。要不,現在也不會有空來湊湊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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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熏的布料制袍,也是你想的?」他依舊柔聲。

  她眨眨眼,慢慢上前,五指在他眼前晃動,見他完全沒有動靜,她撓撓臉,套上披風,縮肩忍著冷意,嘴裏道:「是我想的啊!」

  她誇張地看看天空是不是真下紅雨了。傅臨春真在問她的事?是太閑了還是發瘋了?

  「我袍袖裏的暗袋也是你吩咐的?」

  她眼珠子又賊裏賊氣地轉了起來,否認:

  「不是。」

  他沒有答話,八成又陷進高僧冥思境界,只是他目光放在她這方向,讓她很不自在。算了,她自行離去吧,才走幾步,又聽得他在背後道:

  「李今朝,你藥盒裏還有解春藥的藥丸嗎?」

  她滿面吃驚,轉首道:

  「不會吧,她這麼快下手,我跟她說還要一陣子啊,趙英芙真想榨幹你最後一滴……不留任何……呃,如果你對外力協助感到有損男子氣概,我馬上把解藥找給你。」

  「妳回去找吧。」

  「什麼?」

  「我吃的那碗白飯裏,下了足以讓大象發情的春藥。」傅臨春慢條斯理道。

  她下巴掉了下來,連忙撫上鼓鼓的肚子。

  難怪他吃得這麼少!那碗飯裏的最後一粒米還正在她的胃裏滿足地跳著舞!

  她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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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頭雷雨正猛烈肆虐著,不定時的夏雷在今天午後提早爆發了,青門處在半山腰,雷雨交加比平地還要驚心動魄。

  腳步聲自雷雨中斷斷續續不安穩的奔來。傅臨春早在等她,一聽這腳步聲,立即開門,聽見她大叫著:

  「別打我別打我!」

  她一頭撞進他的懷裏。

  她一身濕漉漉的,還沒搞清楚狀況,就從他身側鑽進屋裏。他低頭看看自己略濕的衣衫,再望進驚人的雷雨之中。

  誰要打她?

  他眯眼,五感大展,確定沒有人追著她,這才關上門,回頭一看,看她全身抖抖抖。

  「出了什麼事?」他問道。她全身濕透,連長髮也濕答答地粘在臉上,青門再窮也會有把破傘才對。

  她眼珠子明顯地滾來滾去,這次卻不是不安分,而是像賊兒在觀察四周。他看著她到窗前,非常小心地關上窗子,不露一點細縫。

  「誰在追你?」他疑聲問道。

  「沒,沒有啊……」她全身還在發抖,偶爾雷聲大作時,猛地跳起,最後她索性掀開床底下,看看有沒有空隙可以躲藏。

  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她會有這樣的恐懼。他不動聲色,道:

  「我本想趁這樣的雷雨,出去一趟尋東西去。」

  「咦?」她蹲到床角,像只小白兔一樣瑟瑟發抖,嘴上卻笑道:「你眼睛看不見,怎麼出去?」

  「我目力已恢復七成。」他淡淡答道。

  她慢慢對上他清泉般的眼瞳,而後大笑:「這真是太好了!」她立即起身,走向他。「公孫顯說得果然沒錯,你功力很快就恢復了,現在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對,你快去吧,這麼大的雨,不會有人過來的,要不是我定時來看你病情,中途遇上這大雨,我也是不會來的。」

  她笑得過分爽朗,站姿僵硬過了頭。

  傅臨春慢悠悠地坐回床上,瞟她一眼。

  「你全身都濕了,如果你不介意,櫃上有換洗的衣物,你暫時委屈點吧。」

  一聽換衣,她就是一抖,想起除夕那天也是換新衣……她勉強打起精神,搬了張凳子就坐在他面前。

  「我不冷,一會兒就幹了,這種雨,很快來很快走,沒事的。」她看見茶几上還有些瓜子,為了分散心神,她抓了一把放在掌心,一顆顆專心地嗑著,手指卻微微發著抖。

  每一顆瓜子殼都被咬得稀巴爛,她根本不是一個愛嗑瓜子的人。傅臨春自她掌心取過完整的瓜子,細心地開出瓜子肉,分給她吃。

  她一楞,沒有料到他會這麼做。

  「妳怕打雷?」他溫聲誘導。

  「……」

  「這也沒有什麼好害臊的。姑娘怕打雷,不是件羞恥的事。」

  她哈哈笑道:「你說得對。我打小啊,怕雷怕得要命!每次都是我爹抱著我避雷呢。這個雷……很容易打中人的,對吧?」

  「是麼?」

  她急促地又笑。「說起來啊,我們當親兄妹是正確的,瞧,當了親兄妹,說些體己話,也不會讓彼此誤會,那個……」又是一聲大雷響起,她馬上回頭看著門窗,很怕雷公破門而入。她終於熬不住,牙齒打顫:「哥哥,我知道你是不怎麼喜歡我的,我現在,也、也絕對,沒有在喜歡你,所以,你、你暫時充當一下,我、我爹吧……賣我一個人情,改天、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傅臨春見她面色慘白,呼吸斷續,分明是要活活嚇昏的徵兆。他暗暗吃驚,但面色不改,笑道:「好啊!」

  她神智已經混亂,撲上床抱住他的纖腰,把臉埋進他懷裏,顫聲道:

  「爹……蘭青……蘭青,我沒做壞事!我沒做壞事,對不對……」

  他托住她的腰身,讓她完全躲上床來。

  好冷的身子啊!他指腹神色不露分別輕碰她頰面、頸間,甚至手臂,全是冰冷冷的。淋了一場雨,再怎麼發寒也不是這樣的冷度。他撩起她的衣袖,再一次確認臂肘的血鷹是畫的。

  「蘭青,你為什麼不答我?我不要被劈,再給我點日子,再一點就好……」

  她是找爹還是找蘭青?傅臨春微地攏眉,但還是放柔聲音道:

  「你當然沒做壞事。」懷裏的人兒聽見這話松了口氣,但一聽到雷聲還是緊繃起來。

  「蘭青,你就照以往,點我睡穴,雷一打,我就頭痛,頭好痛好痛……這一定是老天罰我的,雷公走了再讓我起來吧,大妞、大妞呢?讓她離我遠點,我要被雷劈了,她、她好替我送、送終……」

  傅臨春面露驚愕,問道:「頭痛?哪兒痛?」修長的手指輕移到她耳後的某個穴處。「這兒麼?」

  「好痛好痛……拜託,蘭青,別整我了……」說到最後一個字時,驀地軟倒在他懷裏。

  傅臨春要讓她睡在床上,但她縮成僵硬的蝦球,要強行扯動是可以,但他過於震驚,最後還是任著她抱著他的腰身。

  雷聲又轟轟大作,她在夢裏不甚安穩,極白的面色依舊有些恐懼。

  頭痛?照說不該有的,為何又復發?他尋思片刻,暗暗運氣,體內真氣漸漸回籠,他遲疑一下,不敢運氣暖和她的身子。她身子異常冰冷,若是受風寒也就算了,要是其他原因,他這一運氣,說不得有反效果。

  他輕輕碰著她蒼白的臉頰。這次還是自她十五歲後第一次靠他這麼近啊……他的指腹替她拂去頸間的雨珠,俯頭接近她的頰面,而後頓住。

  他沒親上她的臉頰,只是拂過她的發絲,摸過她左耳上的傷疤。現在她的耳環還是毛絨絨的胖球,卻沒有鑲著珍珠,顯然是新買過的。

  以前那鑲著珍珠的耳環,就這樣……默默地消失在她的世界跟記憶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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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夢到一路上,被大雷追著。

  追到最後,終於被雷打中,嚇得她直挺挺地坐起來。

  她用力深呼吸,再吸再吸,把心肺充得胖胖的,確認自己還在心跳中,才慢慢回過神來。

  她看見自己枕在一個男人的懷裏,正要脫口「蘭青」,謝謝他每次在大雷時陪她,但她察覺有點不對勁。

  她緩緩抬眼,細長的眼睛就此暴裂。

  傅臨春衣衫有些發皺,半躺在床邊睡著,簡直春光逼人!

  娘咧,她是不是認錯人了?她跟傅臨春共睡一床?她撓撓臉,低頭看看自己同樣發皺但完整的衣物,哀歎一聲,小心爬到床尾下床去。

  果然不舉,不舉啊……不,他不是不舉。不喜歡的人,他是不會理會的,看看除夕夜他是怎麼對她的吧?蘭青說過打雷時她的瘋樣,她很可能是巴著傅臨春不放,他才被迫共睡一床。

  鞋子還有點濕,她正要踢掉鞋子,忽地一頓,慢慢對上床上那道目光。

  她微微往左移,那目光就跟著左移;她微微往右移,那目光就跟著往右。她神色自若地把赤足重穿進濕鞋裏,嘻皮笑臉道:

  「哎啊,哥哥看見我瘋婆子的樣兒,可千萬別亂傳,要不將來我可嫁不出去了。」

  「也不像瘋婆子,倒挺像只小白兔。」他笑,翻身坐起,掩嘴打了個呵欠,依舊優雅。

  她傻眼。

  「嗯?」他懶洋洋地揚眉。

  「……哈哈,小白兔也不錯啊!」她又撓撓頭發,陪笑道:「下次我會小心點,唉,人真的不能有缺點,這種雷啊,一劈到人,肯定成焦炭的。」

  「雷不會劈人。」

  她抖了抖,沒有答話,而後又笑道:

  「最近天天下大雨,明天我會注意些的。」

  傅臨春看著她,問道:「明天又打雷,你會怎麼躲?」

  「唔……」她擠眉弄眼,得意揚揚。「我問過青門,這裏有地窖,我躲去地窖就沒事了,那兒雷聲小。」

  「是麼?」他若有所思道。

  難得傅臨春這麼主動關心她,害她差點以為這人冒充春香。也幸虧她快要心如止水了,要不,這大雷一劈下來,她還有活路嗎?

  她眼珠子又不安分地轉動著,瞄到傅臨春正望著她。她心一跳,笑道:

  「那我先走了,你……繼續療傷吧。」七成的目力到底是多少,她一點概念也沒有,只是覺得自入青門之後,傅臨春願意跟她多說些話了,她可以理解那是共坐一條船,但他的目光似乎老是一直停在她臉上。

  她再偷偷測試一下吧,退到門口,她笑道:

  「哥哥,這七成的目力不知能看清楚多少呢?」

  「夠看清楚了,你站在門口。」

  她伸出五根手指亂動著,道:「這樣呢?我在幹嘛?」

  傅臨春輕輕一笑:「你在跟我說話啊,還能幹嘛?」

  呿,原來七成目力這麼差,她暗哼了一聲,哈哈笑道:

  「那我先走了,我還得回報你的病情給趙姑娘她們呢。」

  「你道,青門的結局該要如何才好呢?」他忽問。

  她一愣。「這話怎麼說?」

  「青門跟血鷹有勾結,甚至藏有人人聞之喪膽的血鷹藥材,若是公諸於世,江湖盟主自會派人除去青門。」

  「這不好。」她立即答道。

  「不好?」

  「青門也不是自願……因為太窮了……」

  「那是你沒中血鷹,一旦被值入血鷹,一生都得為這殺人組織殺人,你可以說,有的心甘情願,有的不情不願,這其中總有恨青門入骨的。」

  她沈默一會兒,道:「青門弟子一直很少外出,江湖發生了什麼事,她們不見得知道。貧窮也不是……也不是罪大惡極的事……」

  「你跟她們混得挺熟,這不是件好事。」

  「唔……自動就熟了,我也不是刻意……」

  「現在不頭痛了?」

  她楞了下,對上他關切的目光。「不,不頭痛,只有打雷時才會痛。」

  「孔海穴在痛麼?」他比了下耳後的某一處。

  她呆住。「你怎麼知道……」

  他皺眉。「什麼時候開始的?」

  「……打雷時。」傅臨春真被鬼附身了是吧?竟然這麼關心她?

  「打雷?」他重複著,又問:「讓大夫看過了?」

  「……看過了看過了,沒什麼事。」她嘻嘻笑道:「哥哥,你這麼關心我,倒讓妹妹怕得緊。我知道你是個隨和的好人,要不,我很可能就誤會了,下次,別再這樣對我噓寒問暖了,我濫情,很容易動心的。」

  他不說話了。

  不必再多說什麼,她自動自發消失去,反正在他眼裏,她應該跟垃圾差不多等級。她拾起扁盒,確定外頭雨停了,便踩著濕答答的鞋子,啪噠啪噠地走了。

  「別打我別打我,我快要沒感覺了,瞧,我睡在他懷裏可沒作春夢……我不騙人,蘭青可以作證的……」她嘀嘀咕咕說服自己,一路遠去,完全沒有料到她聲如蚊,還能讓傅臨春聽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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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春香公子談妥條件了。」

  「什麼?」李今朝瞪眼。

  岳觀武低聲道:

  「雲家莊寫史,各家門派都會定時千里過去謄上一份,以供自家收藏,青門這一代沒見過什麼世面,了不起最遠的旅途就是到城裏,哪可能去千裏外的雲家莊?英芙主張青門不能太脫節,我只好偶爾夜探南桐派讀那些謄來的江湖史。」

  「……」本來雙臂環胸縮肩禦寒的李今朝,聞言,一個不穩,滑落木樁。娘咧,青門簡直窮到骨子裏了……說來她還是感謝爹娘的,自小就教她如何在市井間混,就算娘親不教她高雅的氣質,但,要混一口飯吃是沒問題的。

  岳觀武跳到她身邊的沙地上,繼續細聲道:

  「那些冊裏有提到傅臨春師承上一代閑雲公子,武功深不可測,尤其他醒後只是受了些許內傷,並沒有成瘋子……再加上冊裏提到傅臨春才智過人,洞窸人心,任誰也逃不過他的法眼,怎會看不穿他是誤踏陷阱?」

  「……這個冊,是誰寫的?」吹捧得太誇張了吧!

  「春香公子本人寫的,絕無虛假。」

  「自己寫自己,我得說……真是名副其實啊。」李今朝索性盤腿坐在地上,舒服些。「岳姑娘跟博公子談妥什麼條件?」

  岳覬武迅速瞧她一眼,又垂下。「他沒跟妳說?」

  「我跟他,泛泛之交罷了。」她笑得很坦率。傅臨春哪會跟她說這些?反正她的責任就是送藥,除此外,他沒有必要告知她任何事情。

  「泛泛之交怎會專程混進來救人?」岳觀武不待她說話,又細聲道:「妳跟春香公子身上都穿同一種料子,青門雖窮,但小時候我也曾看過師父穿過一回這種黃金料子,後來實在沒錢了,師父才拿去當……妳哭什麼?」

  李今朝抹去眼淚,哽咽道:

  「別介意我,妳繼續說,我是……一個情感很充沛的人……」她身上的衣料還不到價黃金的地步,竟會被人認為黃金價……她哭啊!

  「英芙都是為了青門,為了我……」岳觀武被她牽連情緒,眼眶也紅了。「我跟春香公子談妥,只要將來他平安出去,撰寫江湖冊時,記得多提青門幾筆,只准提好的,最好連英芙都提上一筆,那麼就算我們沒到江湖走一趟,也不會令師父師祖她們丟臉的。」

  李今朝聽到此處,眼淚又嘩啦啦地掉下來了。她的本性中,本就情感偏豐富,要哭就哭,也不遮掩,隨性至極。去年在傅臨春面前,是拚了老命忍著眼淚,還是大妞的鐵頭功才讓她找個藉口發洩。

  如今,她肆無忌憚地大哭出聲,岳觀武一見這個陌生女大夫為青門流下同情淚水,不由得大受感染,兩人抱在一塊痛哭失聲。

  「妳放心,我不會跟妳搶春香公子的……」

  「……他是我親哥哥,沒什麼搶不搶的。」

  「親哥哥……」岳觀武想破頭也不記得春香公子有個妹妹。「是青門對不起妳!我有記憶以來,青門就有麒麟草了,我天天偷吃也沒出事,哪知有人願意花錢買一山廢草。我們只當天降橫財,我跟英芙以為血鷹只是小小害人,直到年前我在南桐派謄來的冊子裏看見血鷹的可怕,我們才察覺不對勁,如今已成共犯,誰也脫不了身……最恨的是,那人還砍價!砍價啊!」

  商人砍價,本是理所當然,但這話李今朝可不會不識趣地說出來。

  岳觀武站起來,軟聲道;「我不忍拂英芙忠心,她要繼續跟那人合作下去,我也隨她去做,只是,對妳不起了。」

  「血鷹都中了,也沒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岳姑娘是青門門主,總得拿出點權威,管點事的。」李今朝不甚介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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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今朝的眼眸暴凸,下巴差點一塊滾到地上。這就是傅臨春服了十頭大象都會發情的春藥,還沒有任何反應的真正原因?

  她還以為,傅臨春自己解決……還以為傅臨春自製力強到無人能敵;還以為青門買來的春藥是過期廉價貨……更以為傅臨春絕對是不舉的……

  那他豈不是開她玩笑?騙她飯中有春藥?

  傅臨春對她開玩笑?

  他瞎了眼,把她看成了別人是不是?

  以前她喜歡傅臨春,即使少打照面,她也會格外注意傅臨春的一切,他絕不是嚴肅的人,他喜歡發呆、脾氣好,好到她都懷疑如果岳觀武想要霸王硬上弓,他也會躺在床上說「好,來」,然後任君蹂躪……當然,她是例外,傅臨春是連點機會都不屑給她的。

  跟她開玩笑?等她投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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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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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門想要雲家莊當靠山,殊不知雲家莊背後也有個金礦靠山,看看,你們同是女人,她卻不一樣,非但是個金算盤,還滑溜得跟條蛇一樣……」

  「這不是李大夫嗎?」

  「李大夫?李今朝?她躲在青門裏?」

  窗外被夜色掩住的傅臨春,竊聽到此處,心知不妥,無聲無息疾掠而去。

  青門畢竟歷史悠久,占地頗大,他輕功不如公孫顯偏邪輕巧,但他習自正統武學,隨著年紀而漸有大躍進。未久,他無聲無息來到一扇門前,敲門問道:

  「今朝?」

  「……嗯?」裏頭有微弱的含糊聲。

  他客氣完了,直接推門而入。床上的人正坐起來,往他這裏看來。

  這女人,一頭淺色長髮淩亂,睡眼惺忪,面色是有些浮腫,但埋在被窩裏久了,腮面紅撲撲的,不像這幾日他看見蒼白得嚇人。

  她撓撓臉,試著眯眼看來人,但來人背著光,一時之間她看不真切。

  「誰啊?」

  「我。」

  「蘭青?」

  他內心竟有淡淡不悅,但他忍住,平靜道:「傅臨春。」

  突地,細長的眼睛爆炸了,睡意被震飛了,她整個人很不雅地滑下床,一腳還搭在床緣。「三更半夜,你來做什麼?」慘了,腰扭上了。

  「找妳。」

  「找我,當然是找我啊……難道來我房裏,還找別人?」她用力抹了抹臉,狼狽地爬起來,在床上亂亂摸索。

  她的衣服呢?

  她不會春心滿天飛,以為今天傅臨春是來當摧花聖手的。

  暖氣在她身後,她微地往左瞟去,傅臨春竟然在幫她找衣服。喲,老天真的下紅雨了,孤男寡女,女人是她耶,傅臨春早該避嫌不是嗎?她只穿著中衣……她不會想傅臨春發春了,那只有一個原因——

  「出事了?」

  「血鷹來找你了。」

  她眼睛瞪著更大。娘咧!死定!

  傅臨春找著她的夏衫,一把披在她肩上,隨即扣住她的手臂,往外走去。

  「現在你眼睛好幾成?」

  「一清二楚。」

  這麼快?「那內傷……」

  「足夠帶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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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到院中,遠方已有腳步聲奔來。傅臨春思索一會兒,對她柔聲道:

  「走不了就先躲了。你不懂武,氣息亂,容易被人察覺,我點你穴可好?」

  李今朝還沒說出個好字,她便被點穴了。這是在尊重她?根本是在耍她吧?她還來不及抗議,傅臨春托著她的腰身,直躍上樹。

  她心一跳,暗贊好個藏身處,哪知,他足下不停,竟再往上躍去。

  再高一點也是可以……這種老樹很容易藏身的。

  再躍……第一滴清淚滑落頰面。她一輩子沒上過這麼高啊!有沒有搞錯?當傅臨春停在高處,她已淚流滿面了。

  男人的大掌捂住她的嘴,另一手則托著她的腰身,但高處枝節過細,微地搖晃,他索性只手勒住她的細腰攬進懷裏,如同抱住一具布娃娃。

  她一雙可憐的腳丫子孤零零地晃在空中啊。

  她的眼淚噴得更多了。殺人了啊!她懼高啊!這比城裏的十二樓還高啊!

  「你怎麼還是這麼冷?」絕對出事了!她的體溫寒涼,自背心隱隱散襲,縱然臨時拉她出床,在悶熱的夏天裏,怎會又是瞬間寒涼如冰?

  她到底是生了什麼病?為何弄得一頭長髮失色?可有找大夫細看?

  他要再開口問清楚,院子已有人奔進,他只思量一會兒,便放棄男女之防,將她的背心貼納進他的懷裏,讓她汲取他身上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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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大夫已經中了血鷹,不用逼她死……」趙英芙不安道。

  「哼,這個女人耍我許多次,明明要逮到她了,她卻從我手中消失,分明是這賤人有心玩我!」

  傅臨春功力已恢復七八成,耳力極尖,即使落在極高之處,也能將地面上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他本以為她又要眨著那雙不安分的細長眼眸,哪知,當他目光落在懷裏的人兒時,卻見她側著臉,緊緊閉著眼睛,不敢正面對著下方。

  她的膚色偏白,在月光下漾著朦朧的柔光,眼睫又黑又長,傅臨春撇開目光,幾乎要輕咳一聲,掩飾他的心緒了。

  懷裏抱著一個姑娘,這姑娘姓李,叫今朝,十三到十五歲那兩年,跟他感情甚好……如今,這姑娘已經長大了……心底藏著的情感漸漸蕩開,不,現在他懷裏抱著的是一隻小白兔,沒什麼大不了的,毛絨絨的,烤了後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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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春香公子躲在哪兒,想來個一網打盡?可惜,你不知雲家莊護史的是公孫顯,傅臨春只是寫史,他武學師承閑雲公子,但閑雲武學天分極高,方能在二十出頭就有一流高手的造詣,傅臨春自接公子之名後,不曾展露功夫,你道,他能接下這三人幾招?這三人都是江湖上一流高手啊!」

  傅臨春聞言,面容沒有太大的變化,他目光落在院外黑暗的某一處,又拉回到李今朝的側臉上。

  她不懂武,聽不清地面上的人說的話,但可能在樹上待久了,已經死心了,整個身子抽掉力量地任他抱著。

  現在真的很像是一隻放棄逃命的小白兔。

  她偷偷張開左眼,睫毛搧啊搧,仿佛那種天生的不安分又在她眼眸間流轉。

  傅臨春微微傾前,也許是鼻間熱氣噴到她的側面,那不安分的眼珠轉到眼尾僵了一下,又狀似自在地轉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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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賣主求榮不適用在青門跟血鷹的關係上。」低啞的聲音,自院外響起。

  地面上的眾人皆是一驚,定睛努力往夜色中看去。

  「門主!」趙英芙面色赤紅,道:「你怎麼在這……」

  岳觀武慢慢踱進來,道:「英芙,我們都是狗,腰也折夠了。」

  趙英芙紅了眼眶。「討生活我來就好了……」

  「我這個門主,真夠沒用的,是不?」劉海下的眼睛轉向那男人身後的江湖高手們。「既然如此,就讓岳觀武來接諸位幾招吧。」

  「門主!」

  一名高手冷笑:「江湖冊裏青門連百名都入不了,你能接得下我們幾招?」

  岳觀武不理他,將長劍擺在地上,而後雙膝落地,磕了三個頭,說道:

  「這把劍,是青門代代相傳下來的,到師父那一代,幾乎沒有跟外人比試過,今天,觀武不止跟外人比試,還要贖罪。英芙,我問過春香公子了,血鷹所作所為,已出乎我們想像之外,你說,我們為了填飽肚子,害了多少人?」

  趙英芙垂下首,咬住牙根。

  男人笑道:「嶽門主,平日總是不見你蹤影,今日得見,才知青門有好高的志氣,可惜,好小的能力!你若違背血鷹的好意,以後就不是餓肚子這麼簡單的了,光憑這三個高手就足可殺盡青門所有女人,你真敢挑戰?」

  趙英芙看了岳觀武一眼,默默走到她的身後。

  岳觀武持劍起身,道:

  「我若死了,青門弟子也不會讓你們四人步出青門一步,聽見了麼?」

  「是!」眾聲答道。

  男人一怔,身後的江湖高手低聲道:「院子已被那些女人圍住。」

  「可有生機?」男人有些驚慌。

  「大人莫怕,青門七十年前在武林排名是百位之外,了不起一個岳觀武拚個幾十招,青門弟子不涉江湖已久,不足為慮。」

  男人聞言,松了口氣。

  岳觀武頭也不回道:「這是我第一次與青門之外的人對招,能學的就儘量學,青門弟子絕不耍陰招!」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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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眾弟子齊聲高喊「是」時,李今朝位居高處,是唯一……唯二能看見那官員身後的江湖高手耍詐先出手。

  她嘴巴被捂著,不能及時提醒,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人卑鄙無恥,先下手為強。她出身市井,用的手法偶爾很低劣,但還不會拿來對付無辜百姓……

  夜色下,「刷」的一聲,一道血泉噴了出來,濺上院內的每一個人。

  她細長的眼眸又爆炸了。

  接著,有人捂住她的雙眼,讓她看不見接下來的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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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請、請……」細細的聲音再度響起時,變得結結巴巴的。

  「門主?」

  「下、下……」

  「他們都已經下地獄了。」趙英芙還有點在恍惚當中。

  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下、下來……」岳觀武來到老樹下,對著老樹繼續結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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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傅某就下來了。」那聲音,清晰地像在每個人耳畔響起。

  青門弟子紛紛抬頭向上看,只見一抹杏色自高處旋落,這樣美麗的杏色,只在一人身上見過。衣袂飄飄,如綻放的春花,墜勢曼妙,不似一般高手如鷹俯衝。輕功之中,上慢下快,但這人偏偏相反,尤其懷裏抱了一個真人大小的布娃娃,在夜色裏,這個衣衫不整的布娃娃實在有點破壞男色美景,令眾女有些遺憾。

  直到傅臨春緩緩落地,青門弟子才同時暗叫一聲。原來布娃娃是李大夫,李大夫不懂武,自然無法承受由那麼高墜下的疾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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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都看見了。」傅臨春察覺懷裏的布娃娃雙腳緊緊粘在地上,試圖擺動她的頭,但他的手掌如影隨形直貼住她的雙眼。

  她不死心,拚命轉來轉去,像顆旋轉的瓜子,他很感興趣地隱聲輕笑,依舊隨著她動,不讓她看見滿地肢解的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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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家莊本著惜才愛才之心,可資助嶽門主旅費。」

  李今朝嘴角微抽。散財童子傅臨春以散財為樂,背後的金算盤總是痛哭失聲,她看帳本容易頭痛,但每年還是要盡義務掃過一次,每一年雲家莊必會支出大筆銀子,這筆銀子歸向何處完全不知道,就像無底洞一樣,原來都是用在營造雲家莊高潔的名聲,今天總算讓她徹底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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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臨春漫不經心道:「太高了,我什麼都沒看見。」

  數十雙秀氣的眼睛全凸出來。明明雲家莊冊裏寫著,好說話的是公孫先生,春香公子出身名門正派,血統純正到比黃金還高貴,這麼好說話?騙人的吧?

  李今朝也暗暗吃驚,傅臨春不是打算把青門供出去讓人給剿來剿去剿成梅子汁的嗎?

  「如果麒麟草能夠消失在青門中,今天之事我不但沒看見,雲家莊也願收拾一切善後,不讓青門牽連其中。」

  與其說他在開條件,不如說他太過和氣像在話家常,青門弟子不趁機佔便宜就太對不起傅臨春了。

  既然眾弟子一致點頭同意了,傅臨春自動取出李今朝腰間雲家莊特製的七彩煙花,對空鳴放。

  「……」李今朝認了。

  趙英芙見狀,面色微白。七彩煙花一開始在青門療傷就可以放,但傅臨春卻等到現在……從頭到尾,不是她們強留傅臨春,而是傅臨春自願留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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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讓我穿一下鞋吧。」李今朝一直轉頭,但不管轉到哪里去,都有大掌擋著她的眼睛。

  敢情傅臨春拿她當小孩在玩?

  傅臨春又沉思一會兒,托起她的腰身,讓她騰空著,才道:

  「這樣也方便些。」

  「……」她面色變了再變,很卑微地陪笑:「哥哥總可以把手放下,讓妹妹瞄一瞄吧?」

  「你們是兄妹?」趙英芙訝道:「完全不像啊……」

  傅臨春瞥她一眼,托著這個僵硬的布娃娃,對岳觀武道:「嶽門主,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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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奶奶的……李今朝在肚裏罵他千百句低俗的話,可千萬別告訴她,他討厭她討厭到在青門見到她都煩,只是之前眼盲被迫接受她的存在,現在要整她了。

  呸,他當她願意麼?

  日子過得好好的,幹麼來救人?她人賤麼?

  幸好,大概天一亮,就可以下山回城了,從此各過各的,再也不相見。

  她含淚,繼續當布娃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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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傅臨春的手終於離開她的眼時,她吐了好大一口氣,被托著走這麼久,真要以為自己變成布娃娃……她用力眨眨眼,俯望鮮紅如血的山谷。

  天色已有薄白,軟若白絮的雲層幾乎觸手可及,滿山的紅花紅草,翻滾如浪,美則美矣,就是看得人眼花撩亂、頭暈腦脹。

  傅臨春將她放在大石上,瞄瞄她有些淩亂的前襟,隨即撇開目光。

  李今朝心知他出身大家,當然瞧不起她這種隨便的人。她胡亂遮好肚兜,也不想想,這是誰搞的……她內心咒駡著。

  「你待在這兒吧。」語畢,他轉身步進花草之間。

  她眼珠又轉來轉去,發現自己兩旁都有大石圍繞,正好為她擋住寒風。

  先前在大樹上太緊張,沒有注意到香氣,現在仔細想想,傅臨春遇春則香,如今是夏天了,平日是聞不出什麼香氣來,但被他抱了一陣,連她衣上都沾染著淡淡的芳香。她遲疑一會兒,偷偷俯頭聞著袖上香氣。

  突然間,傅臨春回過頭看她一眼。她一怔,連忙假裝用力抹去鼻水。

  他又漫不經心地調開目光。

  她暗咒一聲。愈來愈覺得這個男人在玩她,她也沒有……沒有喜歡著他了,只是好奇春香公子的香氣而已,有必要這樣嚇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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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夜交替之間最是寒涼,她抱著雙臂取暖,為了轉移心思,她跳下大石,赤腳走進血色的麒麟草間。晨風一吹,自身好像處在舞動的紅綢裏。

  「這能變成血鷹?」她喃喃自語,不太敢相信。

  傅臨春頭也沒抬,摘下數朵紅草,收進瓜子袋後,心不在焉地回答她;

  「麒麟草磨成粉,餵養血鷹後,再當成顏料塗在人體上,血鷹由膚入體,便開始以人體為食,也許還有其他毒藥,這都得讓前任五公子好好研究才行。你上去坐著,下頭冷。」

  「喔……」她折了一根紅草,湊近鼻間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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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臨春要點火之際,朝李今朝看去一眼,確定她還能充裕地慢步上去,不受火勢所困。

  她也在收集麒麟草,顯然很在意血鷹,不是江湖人,還得管江湖事,也真為難她了。

  一瞬間,有什麼警訊飛快抹進他向來散漫的思緒中,他一時逮不住,於是停下火燒麒麟草的動作。

  他們中了血鷹,能與麒麟草共處。

  這是死在岳觀武手下的官員,對趙英芙說過的一句話。

  傅臨春面色遽變,迅速瞪向她。他內功深厚,只要事先防範,麒麟草對他不會有影響,但她呢?瞬間,他丟了火把,疾奔過去。

  李今朝聽見腳步聲,抬眼一怔。「傅臨春你……」跟她沒有殺父之仇吧?

  她完全沒有機會說出心裏的話,就被他攫住手臂。

  「咦,你是要看血鷹痣嗎?不就跟你說,是假的嗎……」她連聲驚叫,因為傅臨春對她臂肘的血鷹毫無興趣。

  他一把撕了她的外衣。

  她眼睛凸了、下巴掉了,嘴巴半張說不出話來。

  接著,他又伸出魔掌……

  「傅臨春你瘋了……」

  衣帛被撕裂,白色的中衣變布屑,在天空中淒涼舞動著!娘喂,傅臨春產生幻覺了!

  「岳姑娘,殺人啊!傅臨春中幻覺了!殺人啦!快救命哪!他發瘋啦!」她慘叫著,呼救著,轉身要逃跑,哪知她的膝蓋窩被擊中,她整個撲上花間,嘴巴塞了一堆紅花。白色的布屑緩緩飄蕩在她眼前,紅白相配,簡直在預告她的結局,她心頭驚懼,大喊:「救命啊!傅臨春,傅臨春,我絕對不是你最恨的人,我不叫李今朝,我姓高,姓高、高大春,別殺我……」她整個背被制住,傅臨春毫不留情地撕了她的衣服。

  她的清占口,她的肚兜,她的青春,她的……傅臨春是要殺人還是要非禮?至少說清楚講明白啊!

  她等了又等,只覺接觸空氣的背面又冷又寒,完全等不到下一步動作。

  「傅……」頓時,她住口了。

  她想起她背上有什麼了。

  她安靜一會兒,吐掉嘴裏的花瓣,嘻皮笑臉道:

  「哥哥你也別內疚,這個呢,就叫分工合作。你是在追查血鷹途中消失的,九成跟血鷹有關,如果沒有一個中血鷹的人當誘餌,又怎能找上你呢?小事一樁小事一樁,雲家莊有解藥,沒啥好怕的!」真是嚇死她了!她還以為今天死定。

  「你心甘情願的?」

  那聲音,有點咬牙切齒的。李今朝有點疑惑,平常的傅臨春,就是溫溫吞吞的,哪像現在……

  「當然不是,是抽籤的,我抽中簽王,所以,哥哥你也別承這個情。」頓了下,她對著眼前的紅花展開笑容,笑道:「真的別承這個情,我們不就是親兄妹?可別把我當死皮賴臉的人,你要真承情,我還覺得麻煩呢。」

  「……你可知,我費了多少苦心,讓你避開血鷹?」

  「什麼?」那幾乎自言自語的憤怒,令她錯愕。

  「你可知雲家莊的解藥,必須年年服用,直到找出真正的解藥來?」

  她眼珠子骨碌碌轉著,歎道:

  「是麼?我被公孫顯騙了麼?他誆我說,回頭有解藥,我就可以恢復如常,要不,我才不幹這事呢。」

  「你的長髮也是因此變淡的?」

  她一愣,道:

  「這發色有變過嗎?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拜託,我冷得很。」她打著哆嗦。

  壓制在她背後的男人慢慢起身。

  她暗鬆口氣,摸到半披在腰間的殘破衣衫,小心地拉好,這才敢轉身。

  她以手肘撐地,半躺在花草間看著這男人。

  晨光在他身後,他的表情她看不真切,但她知道她的表情他一定看得很清楚。她咧嘴笑道:

  「好啦,這點小事你也要計較?一年前那血鷹差點害我葬身火窟,終於有機會報仇了,我還不忙跳第一?」

  他沒有回答,那雙黑漆漆的清眸冷冷地望著她。大紅色的長袍在風中飛揚,幾乎與麒麟草混合一色。

  她仍是一臉嘻笑著,但語氣卻是正經不過:

  「傅臨春,我已經說了,我只是盡雲家莊主人的義務,千萬別承我的情,去年你拒絕得好,我一直找不著機會謝你,這一次我逮到機會對你道謝了。我這人,就是有個壞處,容易迷戀,可是一旦放棄了就提不起勁了,雲家莊有李今朝的兄長,別人八輩子都求不來呢。所以,別在意,這就是我報答雲家莊的方式,與你無關。」頓了下,她又微微笑道:

  「何況,我並不想,天打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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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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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青!」

  在城門等候的青年,一聽到熟悉的呼喊,立即放下大妞,抬頭看去。

  他面帶微笑,看著李今朝下了馬,奔向這裏。他的胖女兒也邁開小步伐,搖搖晃晃跑向李今朝。

  蘭青任著這一大一小逃來逃去,逃到李今朝開始在喘氣了,他才笑道:

  「好了,大妞,今朝現在身子不比以往,你別追著她了。」

  大妞這才乖乖停下來,伸出胖胖的小雙臂,任蘭青抱起來。

  李今朝嘿笑兩聲,瞟瞟蘭青。這個男人根本是把大妞當整她的工具吧?

  蘭青揉揉大妞紅腫的額頭,徐徐說道:

  「今朝,你也不是不知道大妞喜歡一個人,就是喜歡這樣做。」

  「呸,我可沒瞧過她撞你。」

  「可見,她喜歡你遠勝我這個爹。」蘭青對她說著,目光卻是越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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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轉身,瞧見傅臨春迎面而來,目光正落在她的額面,她抹抹紅腫的額頭。反正所謂的美色,早就在她小時候揮揮手展開翅膀飛走,她也不介意自己在他面前是不是慘不忍睹了,遂笑道:

  「好了,總算告一個段落,我也跟岳觀武談好,讓她派幾個學武不佳的女弟子來我這兒學經商,以後至少不必餓肚子,接著的事與我無關了,傅臨春,自己保重吧!」

  傅臨春看著她,道:「恐怕這兩年,血鷹還不會徹底自江湖消失。」

  「我明白,雲家莊前任五公子擅藥理,目前只制出一年一次藥,也不會很難受啦,反正有麒麟草,雲家莊研製出真正解藥的日子不會太遠了。」她故意面露欣慰,以免他內疚。

  「妳要回哪兒?」

  李今朝楞了下,對上傅臨春的目光。他在問她要上哪兒?傅臨春在問她?

  蘭青有意無意笑道:「春香公子的意思是要妳保密。方才我看見聞人盟主的人趕到山下,想必雲家莊要徹底消失在這件事裏,避免再度招惹血鷹吧。」

  「原來如此啊。」李今朝恍悟,哈哈笑道:「這你放心,跟我無關的事,我可是會忘個精光。」

  傅臨春還是看著她,沒更正她的誤會,微笑道:

  「晚點,我帶大夫過去看你,植入血鷹初期畏寒,體質大改……」

  「這也不必。」蘭青又插嘴。「今朝手底下也有神醫,早在城裏等著她了。走吧,今朝,瞧你抖成這樣,真受了風寒,染給大妞,你就有得受了。」

  「是是是。」李今朝咧嘴笑道:「傅臨春,各自珍重了。」

  傅臨春文質彬彬,微地頷首,目送他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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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身上穿著青門的舊衣物,但單看背影身姿,還是很容易認出她就是那個不太正經的李今朝。半天,傅臨春回過神,漫不經心地看著傅尹,直覺摸向裝著小瓜子的錦袋。

  他忘了袋子裏是麒麟草,停頓在袋上半天,才放下手。

  傅尹已經習慣他的散漫,能尋獲這個失蹤主子他不奢求其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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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香,一開始我沒注意,直到現在我才想起蘭青這個名字下的秘密。幾年前,江湖上有個人就叫蘭青,妖神蘭青,男女皆不由自主地被迷惑,你道……」

  「你是說,李今朝已被迷惑?」他皺眉。

  「耶?不,我的意思是,看不太出來這個蘭青到底哪兒又妖又神了……」

  「我看過他妖神之貌。」

  傅尹又是一驚,瞪向他。

  「那你有沒有被……哈哈,瞧我是說笑了。你脾氣好,性散漫,以致未曾動心過,如果一個妖神就能讓你暈頭轉向,那你也不會是春香了。」傅尹一頓,又道:「江湖冊上並沒有記載為何蘭青會退出江湖,有些不死心的人,總是在找著妖神的下落。」

  傅臨春聞言也不吃驚,只道:「傅尹,你真是天生就是數字公子的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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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馬上要回雲家莊嗎?」春香很戀家,一年至少有大半窩在莊裏,若是在外奔波,也是處理完第一時間就會回雲家莊。

  人人都以為春香在雲家莊長年寫史,但江湖哪有這麼多重要的事可寫?春香在莊裏的生活很簡單,就是品茗看書發呆,興致一來,就跟九公子比試誰寫的史瘋狂到令人拍案叫絕。

  他可以一夜寫上一本史,也可以半年不碰江湖史,這才是雲家莊春香公子的真面目。

  「先不回莊。我等聞人盟主來,跟他談談雲家莊公開加入追緝血鷹的合作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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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板輕輕刮著地面的聲音,李今朝忽而驚醒。她撓撓淩亂的頭髮,睡眼惺忪地坐起來,細長的眼睛眯成一直線,看見大頭妞趴在內側睡著。

  大妞什麼時候上床的,她一點印象也沒有,不過那個蹺屁屁她很想打下去。

  「你醒了啊……」蘭青低聲道。

連睡覺都不放過她,她暗歎口氣,就坐在床緣接過蘭青的雞湯,喜孜孜道:

  「我就說,哪來的香味把我逼醒……蘭青,你只煮面真是太可惜了。」忍不住先嘗了一口,一臉滿足到快要飄上天去了。

  蘭青搬過凳子,坐在她面前道:

  「你這一覺睡得沉,老大夫說你心神一松,睡到明天都不意外。」

  她眨了眨眼,瞄瞄窗外微暗的天色,笑道:

  「這麼說來,還是蘭青的廚藝高啊,活生生把我從周公那兒挖回來。」

  蘭青沒有說話。

  沒有說話,就是蘭青飆火了。她早有預感,當過爹的人,總是會不小心把其他人當成自己兒女看待,所以她也很配合,縮起手腳,讓自己成為大妞第二。

  每次蘭青對大妞發火時,大妞都是怎麼做的?大頭垂垂,快要掉下來,胖爪子打打自己的頭,然後伸出頭讓爹打。

  這個……面對蘭青,她實在做不出徹底幼兒化的動作,只能垂下頭,歎道:

  「自作自受這話我是懂的,今天我一看見你,心裏雖然高興,也知道得挨你一頓脾氣。你要發脾氣,行,但可別故意去勾引傅臨春來罰我。」

  他本是一臉嚴厲,聽到此處,不由得一怔。

  「勾引他?」

  她撇撇嘴,嘀咕道:「以前你在我面前,中規中矩,直到小年夜那次,你只是輕輕一笑,那簡直是天地翻轉,男女不限都會落入你的……」她本想說欲海,但為免被痛毆一頓,便改口:「總之,你的魅力無邊,若是你有心,說不得連傅臨春都無法抗拒。」哎啊,頭被輕擊了。

  嘿,她做不出來大妞那種幼兒動作,但她還是有辦法讓「爹」打的。

  蘭青拿她沒轍,細細目視她蒼白的面色,柔聲道:

  「老大夫說,你體質正在改變,很容易手腳發冷。」指腹輕輕滑過她的臉頰。「瞧,你跟我的體溫相差太多。」

  她眼珠轉啊轉,抿了抿嘴,笑了。「這就是代價啊!所幸,這個代價我能接受。蘭青,你會出現在這裏,真令我吃驚,我以為會是其他人來接我。」

  「因為我曾是江湖人,對血鷹之事,多少瞭解一些,再者,我是裏頭生得最俊的一個,自然是要來充場面了。」

  她聞言,很想哈哈大笑,又怕驚動鐵頭功傳人,遂把嘴角揚得極高,道:

  「真的是很俊,這個……簡直不輸傅臨春啊!」

  蘭青似乎很滿意她的看法,微微一笑:

  「說起來,你從來沒有問過我的過去。」

  她偏著頭,想了一會兒,又回頭看看大妞,最後,露齒笑道:

  「我可以問嗎?」

  蘭青一楞。

  她低聲笑著:「以前我是不大會問的,各人自有心酸事,你愛講便講,你要哭了我陪你一塊哭,你氣了我陪你一塊氣。你不說,不是不把我當自家人,只是不想說,你不想說我就不聽吧,蘭青照樣是蘭青,大妞照樣是大妞。」

  「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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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捧著雞湯取暖,輕笑道:

  「今年我被公孫顯召回去,下血鷹是我自願,也沒問過你們的意見,但我心裏絕不是沒有你們,我還是期待著每年的除夕,除夕夜裏一定有你們才成家,下血鷹是我身為主子的義務……」

  「真只剩下義務?」

  她眼珠又開始轉了,把食指跟大拇指擠到只剩一咪咪,然後笑道:

  「很有進步了吧——這就是我對他的迷戀,只剩這麼一點點點,幸虧我不是死心眼兒的人,久久不見也就淡忘了。我想,再過一年,就徹底煙消雲散。以大雷為證,看,我躲了好幾次,雷都沒劈下來,可見雷公也很認同我的努力。」

  他目不轉睛,突然傾前輕輕環住她的身子,在她耳畔低語:

  「如果我能愛上你就好了,那倒方便些。」

  「呸,什麼方便?什麼叫你愛上我就好,也得看我喜不喜歡你啊!」她送他一腳,他卻閃得極快,她一眨眼,又見他好好坐在凳子上。

  她有些傻眼。改天她是不是該請教她那個親哥哥,蘭青在江湖上的排名?

  蘭青輕輕撩過長髮,頗具風情地笑道:「要喜歡我,是很容易的。」

  她眨眨眼,吞了吞口水。「蘭青,你賣面真是太可惜了……」簡直一出手,男女都會受刺激。對她而言,是很賞心悅目啦,但不太合她胃口。她喜歡的是,再暖色一點的,像……傅臨春那種。

  他見她雖然笑著,但面容又有倦意,遂接過她喝了一半的雞湯,道:

  「剛傍晚而已,你第一次捲進江湖事件,肯定累壞了,你好好睡,明天一早咱們再離開。」

  「也好。」她又爬上床,看見大妞睡得香甜,不由得用力壓著這胖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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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妞被驚動,迷迷糊糊地張眼,看見是她,於是努力要撞她,今朝哈哈一笑,壓制大妞的小身體,道:「看妳怎麼撞!」

  就見小的拚命要伸出人頭撞她,大的一直在小身體上壓滾著。

  這簡直跟小孩沒差了,蘭青好笑地拉過棉被,一塊蓋住兩人的頭身,任她們在被裏翻滾。

  一開始他只覺得今朝是個市井味頗重的姑娘,行事機靈,反應很快,判斷很精准,要識大體時也不會被情感左右,去年布莊失火,損及多匹高貴布料,原本都該放棄的,她思量一夜,改差人通知雲家莊弟子量身,提早將春衫制出來。

  用那些被煙熏過的珍貴布料制衣,讓雲家莊的主子們換上,定時出去走走,製造風潮,再將剩餘受損的布料分批送至雲家莊主子春天會經過的縣城,不低價賣,照樣標高價……誰說瑕疵品,不能是無價寶?當時,她是這麼說的。

  而確實,一季春下來,那些受損布料幾乎都被訂走,由雲家莊背後的繡坊製成與雲家莊等人類似的款式賣出。

  這樣看似很隨性的姑娘,也有低智孩子氣的一面,這一面,只跟大妞一塊時,才會顯露出來。

  這樣也好,她幼失怙侍,童年跟常人略有不同,現在有大妞在,對今朝未嘗不是件好事。

  瑕疵……無價寶嗎?他輕輕一笑。

  他正端著剩下的雞湯離開,細白的手臂突然從被裏伸出來,揪住他的長褲。

  「蘭青,救命,我不行了……我很困我認輸……快把大妞帶走,我認罪!你不要再拿大妞來罰我了,把這個小胖子帶走吧……」她是個沒有骨氣的人。

  蘭青當作沒有聽見,輕輕一使勁,擺脫她的揪拿,默不作聲地走出房門。

  「……」蘭青你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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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發困地打開房門,一陣風灌進,令她抖個不停。雖然公孫顯事先提醒過血鷹植入體內該有的後果,但實際面臨了,才發現她的身體還真他娘的虛弱。

  以前半夜照樣可以生龍活虎上賭場,現在睡得天昏地暗,連此刻,她都可以隨時趴下來睡大覺。

  她小碎步地下樓,確定大妞尾隨在後。茅房呢?茅房呢?這客棧簡陋,一樓的燭火全滅,黑漆抹烏的,所幸今晚有月光,她領著跳來跳去的小僵屍,一路出了客棧,東張西望,終於瞄到茅房的影兒,便指著茅房,道:

  「大妞可不可以自己上?還是要我抱妳進去尿尿?現在妳快跟每年祭拜的神豬一樣重了,今今生病了,抱不動妳,如果手滑,妳掉進糞坑裏,我是不撈妳的哦……」

  大妞氣鼓鼓的,用力以鐵頭撞她的小腿,然後拔腿就沖向茅房。

  李今朝撓撓臉,縮著身子,就蹲在原地,埋膝打盹等著這小胖子自己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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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妞?她連忙抓住小胖手,大妞立即埋進她的懷裏,緊緊抱著她。打人先認錯?她一頭霧水,發現她正躺在床上,四面以絲紗為幔。

  她不動聲色,緊緊環抱大妞。她這一覺不是被熟人給帶定,就是被擄了。

  她聽見有聲音自厚重的木板後傳來,有點模糊——

  「你就是妖神蘭青?」女人的聲音。

  果然不出她所料!被擄了!有沒有搞錯?雲家莊第三個主子是不習武的,因為沒那麼多時間去學,況且,金算盤不混江湖,所以,江湖一向離她很遙遠……哪像這兩年,江湖簡直是她的家了!

  妖神蘭青?令她想起小年夜蘭青萬丈光芒的媚態。她瞄瞄大妞,頭大大的、肚子胖胖的,哪兒像蘭青了?她懷疑,蘭青是有計畫把大妞當神豬養。

  「……妳覺得我不像麼?」

  她聽見這聲音,猛然坐起,大妞被彈出去,滾到角落裏。雷聲自遠方響起,她心跳加快,頭痛陣陣,但她確定沒有聽錯。這聲音……這聲音……

  根本不是蘭青!

  「不……」女聲有些驚豔。「我只是沒料到妖神蘭青會生得這模樣……我本以為妖裏妖氣……」

  李今朝眼珠骨碌碌轉,想下床探個究竟,突然聽得悶雷聲大起,她趕緊又跳上床,招來大妞緊緊抱著,同時東張西望,確定這是一間密室,就算大雷要劈也不是那麼容易。

  「嗯?原來姑娘沒見過我啊……這也好,我也是初識姑娘,雙方都公平。」那聲音,溫暖得很可口,如軟綿綿的糖兒,令人有些垂涎。

  李今朝埋進大妞的肩頭。這還是她頭一次聽見他聲音這樣的溫暖,已經不只是春天了,簡直是邁進夏天了。

  「妖神蘭青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師父曾說蘭青之魅,足夠讓男男女女為他心甘情願地做事,只求春宵一夜,如今看來,她老人家形容不足,蘭青公平根本是神仙般的人物……怎會甘於平凡呢?」

  清爽的笑意迎來,竟將雷聲減緩許多。李今朝抿抿嘴,說不出心底的滋味,一直有人在揉著她的太陽穴,她抬頭,正是大妞認真在她太陽穴上又揉又吹。

  她掩著嘴,哈哈一笑,用力親上大妞略寬的大嘴。這頭妞,快成神豬第二了,平常也被她爹弄得跟沖天炮一樣,老愛撞她,但要是她生病了,這頭妞兒也是會關心她。

  管那個什麼香香公子呢,她又親大妞嘴兒,大妞抗議地撞撞她,她咕噥:「大妞讓我親嘛!打雷下雨,我頭好痛……」真的很痛哪!痛得她懷疑,是有個小雷公藏在她腦袋裏。

  她又聽見——

  「……那真是你妻兒?」

  「妻兒……是啊,還請姑娘放了她們。」那聲音如清泉,悅耳溫暖得很。

  「那樣的妻兒……實在不像蘭青公子的選擇……」

  是她錯聽了麼?竟覺得這女人在喘息,有沒有搞錯啊?把她跟大妞困在這兒,外頭卻在亂七八槽。

  她瞪大妞一眼,塞住耳朵,大妞見狀,學習力非常強,立刻跟著她學起。

  李今朝贊許地點頭,跟她撞撞頭,表示「同伴,妳絕頂聰明」。

  不知過了多久,她瞟到本以為是牆面的地方竟緩緩開啟,她立即倒臥在床上裝睡,大妞連忙接受指令,整個人撞到她身上裝睡。

  死大妞!等我逃出生天,我要把妳壓成肉餅!李今朝憋著內傷咒駡。

  「瞧,不就在那兒?蘭青公子好好考慮……我等你答復哪……」

  厚重的門漸漸合上,她聽見有人緩步而來,撩開白紗,接下來再無聲音。

  雷聲又起,她彈了下,連帶著她身上的小胖子也彈了下,滾到床上去。小胖子又趕緊爬上李今朝的身上裝睡,同時不忘撞撞她的頭,表示「同伴,我很絕頂聰明」。

  她差點一口血狂噴出來。這是誰生出來的小孩?這小胖子跟蘭青到底哪點像了?她試著透過細長的眼兒,偷覷立在床緣的人……只有一人,這人身著紅色長袍……驀地,她瞪大眼。

  這人是傅臨春?

  長髮未束,些微淩亂地落在紅色長袍上,腰帶微斜,並不如平常那樣正經縛起,衣襟半松,神色也不似平日那懶散,反而眉目蕩著似冷春水,帶著幾分奪目的,拒人於千里之外卻又容易讓人上勾的風采。

  像……像天仙?讓人想要攀上他卻又不敢觸摸他,想要吃掉他又怕自己沒有那資格吞食他,莫名地,李今朝內心浮起這想法。

  他一見她,便微微一笑,明顯地鬆口氣。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目光定在她親大妞親到腫腫的嘴巴,一愣,再轉向大妞時,大妞嘴也是腫的。他一歎:「妳們倒玩得快樂。」

  「……蘭青呢?」她含在嘴裏問道。

  他撩過衣袍,坐在床緣。她很想坐起,但大妞重壓她的肚腹,害得她只能以肘撐著床瞪著他。

  這人剛才在外頭翻雲覆雨?不大像啊,衣著還算整齊,嘴唇也紅滋滋地很正常,她偷偷吸吸氣,沒有什麼曖昧的氣味。

  「嗯……」他朝她微笑道:「他在哪兒我不清楚。我跟妳住在同一間客棧,半夜我才到客棧,看見有人送來拜帖找妖神蘭青,說是妻兒都在此做客。」他自懷裏取出一束淡色短髮。「一看就知道是妳的。我就冒充他來了。」

  她愣了下,接過她的短髮,見傅臨春指指她光滑的額面,不由得面色大愕。

  他依舊保持溫暖的笑容。「不會很難看。」

  她顫抖地摸上她的劉海。王八蛋!王八蛋!把她的劉海剪成這樣!凹凸不平像狗啃的,就因為把她誤當蘭青妻子?要整她?

  「妳放心,我有留下線索。」他道。

  「……留下瓜子?」她完全沒有信心。

  他輕笑:「不是,他們來時,我正吃著饅頭。」他自暗袋裏取出瓜子盍。

  「……」饅頭?他奶奶的!這樣也能當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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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聲又響,他見她痛縮一下,便直接踏上層層重紗的軟床。

  她細長的眼暴張,看著他越過她,改倚坐在床牆旁。她不動聲色,用力拍打大妞的大頭,讓這大神豬自她身上爬起來,大妞憤怒地撞著她的頭。

  傅臨春見狀,皺了下眉,攤開掌心,上頭都是瓜子肉。「妞兒要吃麼?」

  大妞看看他,緊緊環住李今朝的脖子,又撞撞她的頭。李今朝歎了口氣,自他手裏取過瓜子肉,喂著大妞吃。

  「這兒是密室,雷聲打進來的機會是零,也會令妳害怕?」

  「……還好,就是頭容易痛。」她恢復常態,嘻嘻一笑:「哥哥冒充蘭青,想必是有計畫……」

  「計畫沒有,妖神蘭青招惹的人太多,我拿到拜帖時,還不清楚對方是誰,方才一看,是不入門派的小家弟子……」他見她有些疑惑,解釋道:「各門各派弟子眾多,總有幾名弟子未經同意,在外私收秘傳弟子,擄妳來的江湖人,就是這種秘傳的弟子,他們自成一宮,行事為講名聲,只為宮主行事。」

  「那與蘭青何干?」她訝道。

  他徐徐看她一眼,嗑著瓜子。「妳沒問過他麼?」

  好一會兒,李今朝才明白「他」是誰。她眼珠骨碌碌轉著,低聲道:

  「沒,這種事我從不問。」

  「是麼?」他垂下眼,看見大妞突然伸出手搶走他掌心的大半瓜子肉,然後塞到李今朝的嘴裏。

  李今朝哈哈一笑,又撫著頭。「哎喲,大妞,妳待我真好。」她捂住大妞的雙耳,低聲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江湖上傳說妖神蘭青練有不外傳之秘功,既妖又神,男女皆惑,如能得此秘功,再與秘功傳人春風一夜,便能天下無敵。」

  「什麼?」她目瞪口呆。

  傅臨春再道:「江湖傳說,從未有人親身證實過。與妖神一夜露水的,不少,但真正得此秘功的,尚未聽聞。」

  她啐聲罵道:

  「這是什麼東西啊?這跟娶了富家千金少奮鬥二十年有什麼差別?」

  「嗯,聽起來是沒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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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抬眼覷向他那溫暖的笑容,欲言又止。

  他看穿了,笑道:「妳想問,我這身氣質,怎會讓人誤認為妖神蘭主目?」

  「好歹也是在城裏一塊住了幾年,你從未有過這樣如仙的氣質……」他多半是溫暖的,不曾有過傅臨春如天仙的傳聞,況且,未免厚此薄彼了。他面對外頭那女子,展露一身天仙風華,但一被關到密室裏,又回到那個春天午後令人很好睡的春風了。

  「那樣的天仙氣質,並非我本性,那是自閑雲公子上學來的。蘭青既妖且仙,要學妖媚也是可以,只是……」他淺淺一笑,不再說下去。

  只是,學妖媚容易,相對被人撲倒的危險性增高?李今朝揣測,想著他剛進來的那天仙樣兒,令人只敢遠觀不敢褻玩,娘咧,連她看了都心癢但不敢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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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剩下的瓜子肉全倒在大妞胖胖的掌心上,而後道:

  「孔海穴老是發痛,絕為是好事……」

  她抿嘴一笑,道:「你也別擔心,人啊,生死有命,其實哥哥也不必特意來,瞧,你來了,不也是沒有用處嗎?」

  「是麼?」他不甚在意地笑說:「總要確保妳……跟妞兒的平安才好。」

  她歎了口氣,實在有些累了,整個人臥倒在床上。她怎麼想,也不會料到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他一塊落難。

  大妞滾到她的身邊,跟她一樣臥倒。

  她只手擋住雙眼,道:

  「其實啊,你不必因為我中了血鷹感到內疚,我說過,這是身為雲家莊主子該做的,再說,我都是你親妹妹了,替哥哥做些事是理所當然。」

  「既然妳執意如此認定,那就當我這次是特地來報答妳,一報還一報,從此不再相欠了。」

  不再相欠?說得多絕情,但這正好,真的。她不怕躺在床上睡著會被他給動手腳,因為博臨春是個君子,還是個不怎麼把她放入眼的君子。

  「妳體內有血鷹,我習的是正統武學,無法替妳注入真氣,讓妳暖和。」語氣無不遺憾。

  遺憾?她是聽錯了吧?「無所謂,我睡一會兒就好,麻煩有人事時叫我。」

  「這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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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要你做什麼,才肯放了我們?」她問道。

  「動動手,動動腳,動動身子吧,我想。」

  她差點大笑出聲。動來動去,就直說一夜春宵換秘功,不是簡單多了?果然出身大家,說話就是含蓄。

  「那……」

  「嗯?我還在考慮。」

  考慮?也對!若是旁的男子,也許就這樣允了,但傅臨春好歹也是雲家莊的春香公子,要他獻身,他可能必須先挑物件吧。

  腦海驀地閃過蘭青以色殺人的一幕,若是傅臨春出賣色相……混蛋,他出賣色相干她屁事啊?

  這什麼江湖啊?要窮說窮,要色說色,還有像血鷹那種強制殺人,什麼嘛,她還以為江湖多義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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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悶雷每回一響起,她就被驚動一下。老神醫說她平日生活不正常,以後得戒酣酒笙歌,三餐定時,還她一個乾淨的身子才能長期對抗體內的血鷹,還不如死了較快……

  輕快的樂音忽地響起,有人以手頭細葉吹著樂音,她動了動眼簾,終究還是沒有張開。

  樂音帶點優雅,又有春天的氣息,時而低柔時而纏綿,不知不覺中,雷聲漸遠,頭也不這麼痛了。真難得,如果不是她確定他就是傅臨春,真要懷疑他是不是戴著人皮面具的蘭青,竟然對她這麼好……

  不回頭,就算再好也不回頭。

  回了頭,便是天打雷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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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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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青公子,你想妥了嗎?」

  模模糊糊中她聽見有女聲這樣問著。

  「……這……」傅臨春沉吟著;「也不是不行……」

  她猛然張開眼,卻發現眼前是一片溫暖的黑暗。怔了半天,才發現,以把她當布娃娃為樂的傅臨春又以掌心遮住她的雙眼。她試著要抬頭,卻被他壓制住。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那女人的語氣充滿不舍。「只要你肯……肯與我師父……你妻兒自然會放走……」

  「那就多謝姑娘了。」他淡聲道:「我跟我妻兒說句話告別吧。」

  厚重的門又緩緩合上。

  那溫暖的聲音又道:「妞兒別撞,妳今朝姨有頭痛的毛病,不能挨疼。」

  她心一跳,而後掌心被挪開,她看見大妞就趴在她身邊,很像隨時會滾上她的身體,而那傅臨春依舊倚在床牆,紅袍與白綢床被翻滾著……

  她抹抹臉,皺眉坐起來。「他娘的,大不了跟她們拚了,你賣什麼身?」

  「嗯……」他漫不經心,嘴角上揚。「也不算賣身,說起來,這種事,女兒家較吃虧。」

  她瞪著他。

  他低笑:「我時常心不在焉,這個……要混過去也挺快的。」

  「……傅臨春,你在說笑話?」又在跟她說笑話?她不解:「你不是功夫不錯嗎?如果一路殺出去,應該方便許多吧?」

  他揚眉。「也是。」看看她,再看看抱著她的大妞。若有所思道:「要帶兩個人出去,也是可以,但總是有危險。」哪怕有一分危險,他都不大願意的。

  她眼珠子骨碌碌轉著。有危險?誰?大妞?她?自被他發現她中了血鷹後,他的態度似乎不大一樣,總令她……總令她有點誤會。

  呿,她可是市井小民李今朝,傅臨春這般高雅的人會對她有興趣才見鬼了。

  她見他還真的要下床,連忙拉住他的手,罵道:

  「你沒必要蹚進這渾水!」

  他回頭,目光落在她手上,輕輕一翻,便將她給甩脫了。他笑道:

  「小事一樁罷了。」

  小事?蘭青以色殺人的那一幕又浮現在她腦海。這樣也叫小事?如果今天是兩情相悅,她絕不會阻止,因為那就是傅臨春的選擇,但現在……

  「哪兒有刀?給我一把,一塊殺出去便是!」

  傅臨春哈哈一笑,神色微柔,站在床緣,擋去她任何下床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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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沈默地凝視她一會兒,看得她一頭霧水,滿面疑惑,他才慢吞吞直:

  「妳跟妳十幾歲的模樣,差不了多少,就是憔悴了些。」

  細長的眼眸暴了。傅臨春在她年少時曾注意過她?

  他一時心不在焉,仿佛心神暫遊天外,他道:

  「我年少有一友,她年紀頗小,第一次她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不以為意,雲家莊來來去去不少人,沒想到後來她竟能忍受我棋藝。」唇畔揚起回憶的笑來。「她來時,我若在看書,也能察覺她的存在,這對我來說,真是意料之外。後來有一年,有惡徒上門,目標在我,我自恃功夫不弱,哪知仍是措手不及,我那時太過年輕,功力雖有一定火候,卻過於自信,三枚銀針都是針對她的死穴,我擋去兩枚,第三枚有了偏差,射入她的孔海穴。」

  她正揉著頭的動作,停住。

  「銀針幾乎全沒,所幸,終究是取了出來。那一針只傷去她的記憶,已是萬幸了。她失去記憶的那部分,正是我,大夫說,人腦千奇百怪,實在難以找出原因。我雖有遺憾,但也不會過痛,只要她過得好,那忘掉我也無妨。她身分特殊,為免惡徒傷人,最好兩不相識,直到惡徒消失在這世間,也許到那時,她早已另建家庭,我倆依舊能愉快地以友相交,坐在那涼亭內繼續下著未完的棋子。」

  「……你朋友……是男是女?」她疑聲問道。

  傅臨春笑得連眼都彎了。「自然是男的。」

  她聞言,並未鬆口氣,又聽他道;

  「如今,我內功較當年已有躍進,但一遇這種事,依舊不敢冒險。今朝?」

  「什麼?」她直覺緊繃。

  「妳道,這事了結後,咱倆會有發展的機會麼?」

  她一顫,接著哈哈一笑:「哥哥說哪兒的話呢,什麼發展不發展的?我不就是你妹妹麼?兄妹之間要說發展,自是發展兄妹感情了啊。」

  「是麼?」

  她眼珠子轉啊轉的,就是不看他,直到門關上了,她才驚跳一下,脫口喊道:「別去!」

  人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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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跳下床,用力捶著那門。「王八蛋!連門怎麼開都不告訴我!別去啊混蛋!」有沒有搞錯啊!明明是他把她趕到非天打雷劈不可的好不好?發展?發展個娘咧!她這麼低俗、這麼垃圾,能配得上那麼高雅的人嗎?

  以前她敢示愛,是因為不覺得自身有什麼問題,她李今朝自信又快樂,活在今朝快樂得像只鳥兒,直到那一夜!

  除夕夜,這只鳥墜地了!她才發現,原來有些人,是她永遠也配不上的!

  有人在敲著她的腿,她低頭一看,看見大妞一直撞著她的腿,好像在說:同伴,同伴,我在這裏!

  她眼淚嘩啦啦地落了下來,蹲下來抱著大妞,罵道:

  「混蛋,大妞妳要討厭我,我死皮賴臉也要叫妳喜歡我,妳跟我就是同一階的嘛……他跟我又不是同一階,他一定是瞧我不順眼,想害我天打南劈……」抹抹淚,吸吸鼻子,全數擦在抗議的大妞身上。她尋思一陣,思起他說的故友。

  真的還是假的?她摸著發痛的孔海穴。沒那麼巧吧?她完全不記得在十七歲前看過他,她只記得十五歲那年,有天她一覺醒來,舅舅他們全松了口氣,罵她不該跟人拚酒過頭,差點歸西,她不大記得是跟誰拚的酒,一努力想就頭痛欲裂,那幾天腦袋像是塞滿泡水的棉花,讓她在街上走路都會莫名撞上攤子。

  後來好了,就什麼事也沒有,直到一年前的除夕,她說出再喜歡他便天打雷劈的誓言後,只要每次一打雷,她就頭痛痛得不得了。

  她當是報應!這就是她感情沒有丟得乾淨的報應。

  他的故友?

  不,絕不可能是她!最多,是類似的情況,令他在她身上找故友之影而已。

  她卷起袖子,準備找暗門的開關。王八蛋,她可不管傅臨春以前有沒有上過青樓,但在她眼下,這等同強迫他行男女之歡,焉能不救?

  「可惡!」她一腳踢向門。

  同時間,門驀地打開。

  她一腳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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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在半途遇上她,說是妖神蘭青請她通知我們,來帶妳跟大妞走。」蘭青道。「這次連累妳了。」

  大妞撞撞他的肩頭,表示她也被連累了。

  「不止連累我啊……」她咕噥一聲,低聲問:「那他怎麼辦?」

  蘭青面不改色,輕聲道;「我聽說了。這裏的主人練功岔了氣,才五十歲的人,已經跟個老婆子沒兩樣,正需要……妖神蘭青的幫助。」

  細長的眼珠暴了。「五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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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哼。」蘭青退到她身邊,改用唇語:「只要今朝一句話,我可以承認我是蘭青,替妳換回傅臨春,反正這種事我也不是沒幹過。」

  大妞摸摸他的嘴,有點奇怪他的聲音怎麼沒有出來。

  李今朝怔了怔,直覺搖頭。「哪有這種事的!你不要亂來啊!」

  蘭青看見她的唇語,神色微柔,無聲地說道:

  「妳對朋友,真是看重。今朝,妳知道我的背景了?」

  她點點頭。

  「不覺得我有問題?」

  「……我只覺得你把大妞養成神豬很有鬼。」

  蘭青哈哈一笑,把大妞的臉壓在自己的肩上,以免她憤怒地又要撞今朝。前頭的女子回頭看他們一眼,蘭青客氣一笑,完全讓人讀不出什麼媚態。直到那女子又繼續領路,蘭青便再以唇語道:

  「什麼秘功,都是假的,都是江湖傳言罷了。人們都想一步登天,卻不知登了天,天上什麼也沒有,還不如跟妳一樣,快快活活在市井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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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看她一眼,道:「妳心中放不下傅臨春?」

  「……他救了我,我總是對他不起。」

  「今朝,對自己有信心些。只要多花些日子跟妳相處,沒人不會喜歡妳的。起誓這種東西呢,就別當真了……」

  「我從來沒有這麼認真起誓過。」她輕聲道。

  蘭青停下腳步,明白她有多認真。正因太認真,正因感情尚在,所以才那麼怕打雷。他越過她,往她身後的長道看去,她一愣,也跟著回望,只是一條黑漆漆的長道而已,哪有什麼人在。

  「我剛來接妳時,聽到她們說,傅臨春就是自這裏走去見這裏的宮主。他犧牲奉獻的精神,我跟大妞會牢牢記住的。」

  她眼珠不安分地轉著,接著再看看大妞,最後與他對上。

  「蘭青,你先帶大妞回去。」她下定決心。

  「要我借妳刀?」

  「娘的,你看我像是高手嗎?」她拍拍胸,揮揮手,然後義無反顧地鑽進長道裏。

  蘭青搖搖頭,低聲在想要跟過去的大妞耳邊道;

  「大妞,爹不求妳將來發達精明,只求妳,有今朝一半精神就好。」

  哭不會哭太久,笑就快樂的笑,看重周遭的每一個人,願意主動伸出手,所以,他們每一個人都心甘情願以同等的重量回報。

  她自信的一角曾被傅臨春擊潰,但沒有關係,會慢慢復原的,這就是他最佩眼的一點。

  不過,她是不是一遇見傅臨春就傻了?如果真有危險,他還真會眼睜睜看她去送死嗎?這樣他還算是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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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甬道極黑,連盞燈都不點。她也不害怕,摸了摸玉簪,確定簪子能傷人,她又脫掉外袍,直接丟在地上,她想,這樣搏擊方便些。

  她確實不是江湖高手,也沒打算殺人,但如果非得要打,她也不會躲避,以前她在市井跟人打架的次數不少,就是植入血鷹後麻煩點,不時疲累無力。

  她的拳頭握了又松,松了又緊,完全不去想傅臨春正在做什麼。管他做什麼,只要他有一絲不甘願,她自然該鼎力相助,這就是義氣。

  微弱的燭光在前,她看見一扇雕鏤精緻的門,門旁矮台放著紅色衣袍,她一愣,連忙快步拾起。

  果然是傅臨春的外袍!

  她面色慘白,心跳加快,內心有著怒火,也有著不甘。一連咒駡數聲,有著難以言喻的心痛。那樣高潔的人……

  她輕輕拍著臉,力持冷靜,尋思一會兒,不想把紅袍丟在這裏,遂穿在身上,用力縛緊,讓它不致帶累自己。她能帶走這件紅袍,自然也能帶走博臨春,她又伸手摸進自己肚兜,確定東西還藏在裏頭。

  紅袍左袖沉甸甸的,她有些疑惑,伸手摸著暗袋。袋裏不是瓜子?她遲疑一下,隔著袋子摸那形狀,愈摸愈熟……她索性厚顏無恥直接取出來。

  她的耳環!

  這毛絨絨的耳環,正是除夕那夜她用力扯下,希望有人察覺來救命的耳環。

  在傅臨春這兒?當時為什麼不給她?為什麼他不說出來是看見它來救人的?

  她的拳頭又是握松不定,這一次手心滲滿了汗。

  最後她左手握拳,右手攤開,盯了良久。握拳不打開,什麼都握不住,右手攤開,是可以握住任何東西,但那樣東西不一定願意被她給掌握。

  她的心一直火熱地跳著。當年她立誓時,心在痛,但現在她的心,卻是空蕩蕩的,如果傅臨春能平安回來,她、她是不是可以……

  「妳……」

  她迅速回頭,傅尹正在她身後。

  「你怎麼在這兒?」她低聲問道。

  傅尹一怔。「我收到通知,過來等春香公子。」

  「他正在裏頭?」

  「是……」

  「你不去幫他?」

  「……我不能幫,這事只有春香一人能做得,妳不是該跟蘭青走了嗎?」

  「我來助人!」

  「助春香?」傅尹疑惑。「妳能做什麼?」

  她能做什麼?她什麼也不能做!她願意跟江湖高手搏擊,但一眨眼就被打趴;她願意傾家蕩產換回傅臨春,但江湖高手願意收麼?她一怒之下,把雙耳的耳環卸下,丟棄在地上。

  她重新把毛絨絨的耳環戴在左耳。「王八蛋,我能做的就是這個!」

  「……看起來,這耳環不錯。」傅尹只能這樣答道。身為數位公子的大公子,他這幾年才算正式回到雲家莊,但他發現,雲家莊的人都有點病,一些他看不懂的毛病。他沒有想到雲家莊第三個主子也是如此。

  「如果他在裏頭結束了,一出來看見我戴這耳環,就知道我的心意!那不管他遭遇了什麼,心情總是會好的!」她大聲道。

  「我想,並沒有那麼快……」

  「很好!他進去多久了?」她卷起袖子,露出細瘦的手臂。

  「我到時,他已進去半個時辰了。」

  她尋思一陣,點頭。「好,你一塊來,不,你還是在外頭等著。」男人多要面子,何況傅臨春是主子。她想想,要脫下紅袍交給傅尹保管,而後一想,她早把短衫丟在道上,便揮揮手,要他等著,逕自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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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入內,發現外廳有燭光但不明亮,內室也沒有淫聲浪語。見鬼了,人在裏頭,卻連半點聲音都沒有,是怎麼回事?還是,傅臨春裝成天仙的樣子,對方忙著膜拜,下不了手?

  「哪里來的姑娘,敢擅闖此地?」冷幽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

  李今朝面不改色,回頭一看,按住急促跳動的心臟。

  在外廳的一角,竟有一名蒙面的華貴婦人坐在椅上。娘喂,剛才明明沒有看見人的,這女人是鬼還是人?李今朝哈哈一笑,硬著頭皮上前,抱拳道:

  「在下李今朝……小姐真是嚇了我一跳呢。請問,我家相公跟宮主,嗯……在裏頭?」

  「妳家相公是誰?」

  「妖神蘭青。」她答道:「我剛才才知道原來這兒的老婆子主人想與蘭青交合,藉以恢復青春美貌呢!」

  「老婆子?」那聲音冷冷地。

  「是啊。」她沒有察覺這女子的殺氣,歎口氣;「聽說是練功練岔的五十歲老太婆,如今滿面皺紋等人救。我是很同情她啦,但若與蘭青男歡女愛,便能有青春貌美,我豈不是貌美如花?瞧,我眼角都有皺紋了呢!」她哀歎。拜以前吃喝玩樂之賜,夜不眠,日不起,加上體內血鷹,娘親之美,一去不復返。

  「任何法子試一試,都不吃虧。多少人想與妖神蘭青春風一夜,我家主子也不算吃虧。」那女子冷冷地說道。

  「正是!」李今朝不住張望內室,偏偏還是沒有聲音。她嘴裏道:「正因任何法子試試都不吃虧,我才特地過來,跟她以物易人的。」

  「以物易人?妳要拿什麼東西來換?」

  「自是好得不得了的東西!可以青春返回,延年益壽……不瞞妳說,本來我打算將來不幹活時,就靠這玩意搞個金庫,享福到死,現在可好,得掏出來換回我相公了。」

  「妳拿出來我瞧瞧。」

  李今朝回頭看她,嘻嘻一笑;「姑娘貌美,何必用得著這藥方?」

  「我蒙著面妳又如何知道我貌美?若我說,我就是那五十歲的老太婆呢?」

  她歎氣,有點不耐煩。「妳雙眸帶桃,額面光滑,哪來的皺紋?別鬧了。」她跨前一步,正要進內室,卻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往後滑去。

  羔子娘的!這種高手,她搏擊根本沒有用吧!

  玉手撫過她的臉,逼著她轉首面對那女人。那女人取下面紗,露出真貌。

  李今朝目瞪口呆,很想甩她一巴掌。一個青門窮得可以升天了,一個女人為了美貌可以擄來男人強制發生親密,江湖到底有什麼好?

  「嚇到了?」

  「呸!妳這也叫五十歲滿面皺紋的老婆子?了不起我三十歲時就妳這樣,這也叫老態?給我刺激麼?」她一擊桌,又當著她的面,伸手探進肚兜。

  那女子看著她自肚兜裏掏出一帖藥方。

  「我裝不下去了!明明的美人兒,這樣也嫌?仙女宮主,妳可聽說閑雲公子?」李今朝完全化身為街頭攤販,而且是專門舌燦蓮花的那種。

  「自是聽過。」她笑道,似乎很高興李今朝這樣稱呼她。

  「有聽過最好!聽說他老人家今年至少五十以上,外貌卻如三十左右,正是他養生得宜,我數月前為救人而中毒,閑雲公子身邊的五公子特地送我一帖千金難買的藥方,以後我不幹活了,就以此藥方走遍天下!」她都已經打好金算盤了,等傅臨春跟公孫顯不幹了後,她也跟著隱退,到時她就以閑雲公子為招牌,到處販售這帖藥方,還怕不吃到老賺到老?偏偏栽了!「妳要肯放掉蘭青,這藥方只給妳,以後我絕不販售,將來過百歲依舊貌美如花,天下只有一人,就是仙女宮主,如何?蘭青已經被我訓練成非我不可,旁人他都不舉,仙女宮主難道不是因此坐在外廳苦思對策的嗎?」

  「是這樣嗎?」那女子笑道,要拿過那藥方,李今朝立即扣住。

  「我信宮主,這藥方妳可以先拿走,但蘭青要還給我,別再碰他!」她非常爽快地說道。

  「我可不知妳這藥真不真……」

  「確實是真。我五叔隱退之後,致力撰寫養生之道,前兩年他用盡五十年藥理知識,寫出一帖藥方,我服過幾次,夫人當知,成效如何了。」

  李今朝聞言,立即轉頭,其速之快,她差點就此頸斷人亡了。傅臨春一身藍跑,長髮束起,十分乾淨簡單……不像是剛被怎樣怎樣過的……

  傅臨春微微一笑,自內室出來,看也不看李今朝一眼,同時交給夫人一迭墨漬猶在的紙張。

  「這裏頭,是春香平日修練的內功心法,只要夫人照著練,再配以李姑娘的藥方,要恢復十七、八歲的美貌太容易了。」

  宮主對上他的眼,笑道:

  「春香公子盡得閒雲公子的真傳,這內功心法也是閑雲親授,你這樣隨便給了我,不怕它日……」

  李今朝一聽她喊的是春香,而非蘭青,細長的眼眸暴裂了,她慢半拍想起傅尹早在外頭等著,分明是以春香名義召他過來的!娘的!

  「對夫人能有助益,這點內功心法算得了什麼呢?」

  「你真服過這藥方?」她細細觀察著他白若春玉的面容。

  「當然,春香從不騙人。」

  不騙人才有鬼!李今朝暗聲咒駡。

  宮主一目十行,閱完內功心法,又打開藥方,喜孜孜地笑了:

  「我本對妖神蘭青的能力有所懷疑,但既然能擒著他,試一試也無妨,可如今有春香的保證,我這青春,想必能在短時間內尋回。閑雲公子他……」

  「只要夫人願意,春香願請夫人上歸隱之島住上幾個月。」

  那宮主笑得開心,仿若十七、八歲少女的笑容。李今朝自認現在她已經沒有十幾歲的笑容了,可見,這位夫人先前應該確實是實齡五十,外貌十七八,如今練功岔了氣,變成三十多歲的憔悴!

  宮主忽地朝她看來。「可她想換的,是妖神蘭青啊!」

  「我在她眼裏,便是像那妖神蘭青,極具惑她之能。」傅臨春微笑道。

  李今朝坦率道:「確實如此。仙女宮主若需珍珠粉或養顏美容的藥材,儘管來找今朝吧,今朝一律無條件供給。」經青門一事後,她可以很確定,江湖貧窮的挺多,有錢的也不乏,但要做到像雲家莊這樣,有錢到天天砸上百珍珠也不會皺上眉頭的,鮮矣。

  那宮主果然眉開眼笑了。「既然如此,我就承下這情了。今朝姑娘想必是心急如焚,連耳環都只戴上一隻,就忙著來救人了。」

  傅臨春聞言,瞟向她的耳上,隨即一怔。黑眸若秋水,頃刻溢滿驚詫,驚詫下翻滾著不小心傾泄的情意,然後,迅速收起,藏得妥妥當當。

  她撇開目光,不想承認自己看見了。

  宮主笑道:「今朝姑娘可以先走,但春香可要在這裏留幾天。」

  「這是自然,春香還得留在這裏一陣,讓夫人順利習得心法。」他道。

  那宮主起身,又多瞧李今朝一眼,忽道:

  「真是遺憾啊,若你不是閑雲公子的親授弟子,那你我……」

  「春香也很遺憾啊。」他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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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噗哧一笑,道:

  「李今朝麼?市井間的小奸小惡、江湖的義氣、姑娘家的心慈,不會遮掩的弱點,既理智又情感充沛,衝動又有幾分小才智,重情重義,哪怕自家人介於是非模糊不清的地帶,只要她視作自己人了,就算是惡人她也力掩到底。春香公子,我跟她說這麼幾句話,卻也能勉強感覺到你言下之意了。」又是一笑:「你們聊聊,我這兒,是不歡迎自家人外的女人,晚點就送她走吧。」

  「多謝夫人。」

  李今朝一等她出外廳,咕噥道:「她在扯什麼?」

  傅臨春笑道:「她念的是我收入第三道門後雲家莊秘辛的一段。這裏不歡迎外來的女子,就連我一身紅袍也是沾了女子氣味,才脫在外頭。雖然妳被強擄來,但,只要她不高興,妳也會消失在世間的。」

  「那你給她內功心法……」

  「就算給了,能練到幾種火候全憑各人資質。如果她真能練到最高層,那時,她也不會留在江湖了。」見她不解,他笑:「能練到最高層次的,就是武癡了。一個武癡,一生只懂練武,哪會再來興風作浪?」

  李今朝拳頭握了又放,想著:握了拳就什麼也得不到……她看向他,低問:

  「你過來時,已打算不再頂著蘭青的身分?」

  「不一定。」他笑,盯著她的耳環,聲音低柔;「看情況。我事先並不知她是否會賣這面子?全仗閑雲公子在江湖上的名聲,這才賣給我這個薄面。」

  換句話說,若是見機不對,傅臨春還是會繼續冒充妖神蘭青?他行事太過隨意,她是知道的,但不知竟這麼「見機行事」。

  不可否認,她確實暗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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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地,大掌掬起她的胖胖耳環,他微地俯頭,似乎在確認這耳環的真實性。

  「我沒料到妳會來。」在內室寫著內功心法時,還真是錯愕不已。

  「哥哥有難,妹子自是力挺。」她故意道。

  他呼吸一頓。漆黑的眼眸與她對視。良久,他才沙啞道:

  「我不知妳會下那麼重的誓。我原以為,讓妳遠離雲家莊,等血鷹消失在江湖上後,也許再有機會……」

  再有機會什麼,他沒有說出口。是把酒言歡麼?還是下著棋?她都不清楚,但她唯一清楚的是,他沒有計畫地冒充妖神蘭青先來,是因為當時天要打雷了,她又不是沒有知覺的傻姑娘,怎會不知道呢?

  她不是縮頭烏龜,在她以為他被迫去抱一個女人時,她內心的決定絕不反悔。咬咬牙,大聲問道:

  「傅臨春,你喜歡我?」

  「傅臨春是喜歡妳。」

  那答復毫不猶豫,令她心一跳。這一跳,不止是顫動,還有心痛。一個雲、一個泥,那一天,她徹底的明白了。可是,不往前走,她永遠也不知道自己能掌握住什麼。她瞇瞇眼,咬牙對上他的眼。

  「我還是怕雷。」那雷,總令她想起彼此的距離。

  「那我把十年送給妳吧。」

  她瞪著他。

  他平靜但溫暖地說道:「傅家人皆是過四十才婚,四十之前,我的日子都送給妳,當是我的賠罪。若是十年後,妳依舊怕雷,我便出家當和尚,日夜求老天不再劈雷。」

  她瞠目。這根本是在明示,他的未來只有她一個?什麼時候傅臨春這麼肉麻了?還是,他看穿她猶豫不決的主因?因為兩人差別太大了,一個高雅、一個低俗,終究難保將來不會各自厭煩。

  「說不定,是妳受不了我這性子,到時我纏妳也纏著不放。」他笑,忽地吻上她的耳環。

  她全身僵化。

  他淺淺笑著,沒有再進一步。「我帶妳出去吧,總要親自見妳安全。」以前裝作互不相識,以為可以保得了她,哪知她依舊避不開血鷹,還不如,由他保護著。現在的傅臨春,已非當日不及接下第三枚銀針的青年了。

  「這紅袍妳就穿著吧,回去想想我也不錯。」傅臨春微笑著。

  她頓時面紅。她哪要想人,她只是、只是……王八蛋,天上七彩煙火落到她手上,她又是期待又是害怕,期待他的接近,害怕自身的不配。

  一直到第三天,她已經在回老窩的路上時,她忽地頓悟了,拉開車簾,對著遠方破口大駡:

  「他娘的,傅臨春,你要我啊!你送給我十年,那我的十年怎麼辦?不也要浪費在你身上?這也叫賠罪?混蛋!」詐騙犯啊!

  駕馬車的蘭青搖搖頭,歎息不已。坐在他旁邊,拚命晃動胖腿的大妞,轉頭看看她,然後爬進馬車裏去撞今朝,表達著「同伴,我也送妳十年,別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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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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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家莊?這我聽過,江湖上很有名的,對不對?雲家莊主子傅臨春、公孫顯,公孫顯幾年前成婚,至於這個傅臨春……」

  她的小耳朵自動擴張,升級為白兔長長耳。

  「傅家祖訓一律年過四十才婚,恐怕還要好幾年呢。」有人接話道。

  另一頭的商人過來湊熱鬧笑道:

  「說起這春香公子傅臨春,我上個月倒是見過,果真是一表人才,貌若暖春,在氣度上,也非常人可比,當時那江湖耆老壽宴,本不請華家莊人,還是春香公子帶華家莊的人進去,這才能讓華家莊記上一筆。」

  她竊聽著,心不在焉摸著臺上的護腕。

  「真是可惜這祖訓了,要不,聽說那個月,春香公子都跟一名俠女形影不離,這要是郎有情妹有意,也算是江湖佳偶……」

  「金老闆?」杜連之試探低喊。

  她抬起眼瞧著他,笑道:「不就說了,我不認識你,也不姓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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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姑娘,現在南方有金、彭、杜三大家商,人稱三家商,這三家在南方各霸一方,不瞞妳說,杜家商正是家父白手而起,如今他老人家仙逝,由我接手;這金家商嘛,老闆姓金單名朝,幾十年來金家商一直很穩定,只經營正派生意,也因此,無法鯨吞其他有點氣候的商家,但也正因守成有道,下游小商家十分信賴金老闆。至於這彭老闆嘛……」杜連之看看這武器樓,歎道:「李姑娘,妳也是來探個究竟的吧?」

  她把玩著頰旁毛絨絨的耳環,不正面承認也不否認,只笑道:

  「原來杜公子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來挑武器贈人,而是來探究竟啊。」

  「李姑娘不也如此嗎?」杜連之掃過室內其他商人。「彭家商近年有意北進,它跟金家商賺錢的方式完全不同,想來妳已經感到威脅,才特地來此一看。這間武器樓共分三層,樓下供江湖人打造各家門派武器,二樓為富貴人家的輕武,第三層則為武林盟主聞人不迫專屬,這等同這間武器樓得到了江湖的認同,以後,江湖人怕是以彭家武器為主了。」

  「唔……杜公子好像有點道理……」

  「雲家莊背後有個金家商撐著,武林盟主背後有個彭家商,李姑娘,妳說,到最後,彭家商有沒有本事把金家商給鯨吞了?」

  她的眼珠溜溜轉兒,終於問道:「那,杜公子之意呢?」

  杜連之聞言,知她有了承認之意,大喜道:「自然是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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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有腳步聲上來,杜連之回頭一看,一名青年正上樓來。

  這名青年氣質上優,衣色溫暖,可惜相貌平凡些。那青年收著傘,一一掃過二樓商人後,落在這個角落。

  漆黑的烏瞳明顯漫不經心,但杜連之總覺得在剎那間這青年似乎瞇了一下。

  那青年往這兒走來。

  杜連之回頭看向李今朝,不由得嚇了一跳。

  李今朝本來面色有些憔悴,膚色白皙到有些透明,但此刻卻像抹了腮紅似的,紅得驚人。他想,她還沒有那麼高的功力可以在眨眼間抹上胭脂吧?

  「我來接妳了。」那青年開口,其聲溫潤,十分好聽。

  「喔……」她不太安分的眼珠又打轉了,這一次卻是東轉西轉,就是不瞧向這青年。她道:「這位是杜公子。杜公子,他是……是我哥哥。」

  「哥哥?」

  「唔,親哥哥。」她故意道。

  「你們不像啊!」

  「要像,才有鬼咧。」她低聲咕噥,心一跳,因為青年的五指勾住她的手,一股暖氣隱隱傳到她冰冷的掌心。

  娘咧,她怎麼還沒爆炸?

  「妹妹得趕著下大雨前回家,杜公子有事改日再談吧。」青年溫聲道。

  她背脊一陣發毛,背骨差點軟掉。為什麼她喊「哥哥」很正常,但一聽他喊「妹妹」,那語氣讓她覺得曖昧到骨軟肉趴?連杜連之的面色都有點古怪,那就是她沒誤會了!

  她有點心不在焉,但牽著她走的「哥哥」更心不在焉,驀然停步,害她一頭撞上他。

  「這護腕倒是不錯。」哥哥取過臺上錦盒裏的一雙護腕。

  她瞪大眼。

  專門招呼的二樓店主連忙湊過來,笑道:

  「爺兒識貨,這對護腕是給姑娘家用的,平常擋刀擋槍擋火擋毒針都很有效,上頭還有女兒家愛的南海避邪玉,瞧,鑲起來多美啊。」

  青年看看她呆掉的表情,笑道:「妹妹挺合適的。」他俐落地扣上她的雙腕。「出門在外,就算妳不入江湖,但難保不會有些意外,妳就戴著吧。」

  「……你送?」

  「嗯?是我要送。」他笑得眼睛彎彎。

  「……謝謝哥哥。」這裏的東西定價很貴,而她可以起誓,傅臨春跟李今朝之間,後者才是有錢的那個。

  傅臨春付錢?可以,那她得先給傅臨春錢。

  這雙環,等同她付費。但,她還是有些愉快。

  出了彭武樓,已有絲絲細雨飄落,傅臨春打開傘,兩人一塊走在大街上。

  她瞟瞟他的側面,咳了一聲,道:

  「以往你回來時,總是先回家,怎麼這次出來找我了?」

  「要下雨了。妳怕雷不是嗎?」他柔聲道。

  「我情況很好,沒什麼值得害怕的。」她眼珠又亂轉,撇撇嘴,道:「其實你也用不著趕著回來。」

  「在外沒事,我不回家做什麼?」那語氣十分之理所當然。

  是是是,她打算撰寫一本《傅臨春之真面目大揭露》販售,內頁第一句話就是:傅臨春天性其懶無比,只要沒事做,一定回她家當食客!

  「還在看著咱們的那人,對妳很有興趣?」他沒回頭,也知道彭武樓的二樓窗口有人在看著。

  李今朝聞言,笑嘻嘻道:「他不是對我有興趣,是對金老闆有興趣。他動作好快,竟然能挖出金算盤的底來。」

  「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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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等等!」她跑向附近的攤子買豆子。傅臨春尾隨她身後,等著她結賬。

  「這是小孩子吃的。」她笑道,瞟他一眼,強調道;「我也愛吃!」

  「是麼?」

  她暗地扁扁嘴,掬了一把在手心,慢慢吃著。她又故意道;

  「你要吃嗎?」

  「好啊。」他答得很隨性。

  她一怔,掌心一合,忙把豆子攥在手裏,道:

  「這是沾糖的豆子,小孩子才愛吃的,你不會喜歡的。」實在沒必要配合她,而裝愛吃。哼,當她是笨蛋嗎?

  「我的喜好是很廣泛的。」他又想了一下,補充一句:「我不吃苦的,以後別叫廚房煮苦菜。」

  他還真的說得很認真呢,她無奈地看他一眼,攤開掌心,任他撿個兩顆吃,哪知,他竟俯下頭,要學小狗舔食。

  她心頭一跳,連忙收手,讓他撲了個空。

  他徐徐抬起漂亮的眼睛。

  她誇張地東張西望,滿面通紅,又探出傘外,看看天色,大叫一聲:

  「哇,雨要變大了,要打雷了,要打雷了!快回家吧!」腳步加快,不敢回頭看他,最後有些狼狽地快步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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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雨綿綿,遠方已有雷聲。

  她上了床,直接滾到內側,蹭著軟棉棉的暖被,試著入睡去。

  身體放鬆了,腦子卻隱隱作痛起來。

  轟隆——

  她渾身一顫,把臉深深埋進暖被裏,卻沒有捂住耳朵。

  門輕輕地開了。

  她把臉埋得更深,感覺床輕輕震動一下。

  「今朝?」

  她連動也沒有動,接著,簫聲輕快地吹奏著,一時,密室裏樂音如春,漸漸取代外頭的雷聲。

  這樣的妙音,始終帶著輕盈靈活,聞者心曠神恰,如入春林,與百禽共樂。很動聽,帶著幾分雅致,與她不怎麼搭得上邊。

  她爹娘是雅人,她自然有些目染,後來,在成為雲家莊一分子後,她也時常接觸這些雅樂,要擴展產業,絕對不能只靠市井小技,她什麼都懂一些、都會一些,文人雅士的眼光不見得有她好,但,她就是喜歡大口吃肉、露齒而笑,要笑就笑,要哭就哭,要踹人就踹,不必自己生悶氣,她就愛在市井間打轉。

  他跟她,總是有距離的。

  簫聲轉為幽悠清柔,似在催眠。她眼皮重重,太專注聆聽的下場就是真的被催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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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聲不知何時停止了,全身暖烘烘的,她昏昏欲睡,忽然間,床又輕輕地震動一會兒,她驀地張開眼,瞪著內側的床牆。

  他娘的……對不起,傅家娘,不是在罵妳。她差點要用力捶著床板了。

  有沒有搞錯?這麼隨便?這個博臨春在雲家莊都是這樣嗎?

  為什麼這個男人、這個男人這麼隨便地找床睡?

  有只手臂環過她的腰,她瞪大眼,發現這只手臂很有力量地把她拖到背後那個人的懷裏。

  「……」她不是布娃娃。他是抱上癮了嗎?

  「嗯?還沒睡著麼?頭還在痛?」他聲音微倦,隱了個呵欠。「是不是太冷了?」

  她正要答話,哪知她緊緊抱著的被子正在移動中,她瞠目結舌,連忙搶,搶啊搶的,最後力敵不過,宣告陣亡。

  棉被覆在兩人身上……是誰在冷?

  有沒有搞錯?他是傅臨春!高雅的傅臨春啊!她的眼睛又被遮住了,她嘴巴張得大大的。

  「好睡了嗎?」

  那語氣,很困,有點像在說:我先妳一步睡了,再見。

  「……」她心頭發悶,嘴巴卻抿得緊緊的。仔細算算路程,他會在今天出現,肯定是日夜兼程趕回來,不累才怪。難道他一點也不留戀跟他相處近一個月的江湖女俠?

  她習慣地想撓臉,又怕驚動他,不由得暗歎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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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家莊已正式宣告與血鷹糾纏到底了,為防血鷹循線追來,他總是在易容後,來到她現在住的老窩,有時半個月也好,幾天也無所謂,他就是跟著窩進來當食客,擺明是有人養他,他最快樂了!

  雖然說,這樣摟摟抱抱,不拘小節共枕一床,實在有損女子名節,他要付出的代價就是名媒正娶,他敢這麼做,想必心裏已有這個盤算。

  但她根本不在意。

  只要讓她察覺他的眼神,開始追逐其他姑娘;只要讓她察覺他有了悔意,覺得浪費生命了,她立即可以踹他出門,讓各自解脫。

  真的。

  現在她會努力地看,看他倆之間差距有多麼大,這樣子,死心時才能夠死得徹底。它日就再也不會一聽他消息,便心甘情願地為他赴湯蹈火,到那時,她的所作所為只為盡義務……到那時,還她一個灑脫的李今朝,豈不妙哉?

  她咕噥道:「讓我翻個身,好不好?」

  他的臂力微地放鬆,她立即轉身,鑽進他懷裏,再把他的手移到她的耳後。

  他馬上張眼,關心問道:「還頭痛?」

  「唔,一點兒,你也用不著揉,一會兒就好。」

  他小心地撫揉在她的孔海穴,看她閉上眼才跟著一塊合眼。

  她嘴角偷偷在笑,然後雙手以非常龜速的動作滑進他的衣內。

  有人緊繃了。

  她繼續咕噥:「我取暖我取暖,冬天好冷哪……我睡了。」

  十年不利用,實在太可惜了!無本生意商人絕不放過,何況她也賠進十年,就算要提早結束,她該撈的,就一定要撈夠本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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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成了養豬戶……

  她掩嘴咳了一聲,笑出聲。

  「嗯?」他回過神,微微一笑。

  「沒什麼,我想起大妞被蘭青養到神豬地步,我就想,等大妞長大了,不知會怎麼想她這個爹。」她家裏窩著大頭豬,也窩著一個很懶得出門的春香豬。

  只要沒人找傅臨春,他絕對懶得出門一步,簡直是把她這裏當成家一樣待了。

  她執起白子,覷他一眼。

  他的神態慵懶,坐姿隨意但高雅,依舊一身紅袍黑腰帶,素雅而大方,就是……衣袍有些發皺。

  為什麼會發皺呢?因為這個人,不知是真隨意還是假表演,竟然睡覺時連外衣都帶上床去。

  這種事是她才會做的吧?

  尤其,她發現,他下棋十分風雅,令她覺得跟他下棋的對手氣質差太多,但,她偏偏喜歡跟他下棋。

  她笑嘻嘻地下白子,又瞄到他心不在焉地掬一把甜豆吃。

  吃得這麼凶,零嘴吃,三餐也吃,偶爾再來個宵夜,不是食客是什麼?她原以為他只愛吃瓜子,沾糖的甜豆只是吃給她看,後來她發現,只要是小東西他都愛吃,擺什麼他都吃,唯有苦菜他真的跳過。

  真的是很好養啊……唔,跟她一樣好養。她有些口渴,直覺摸向酒壺,娘的,酒壺裏裝的是溫茶!

  茶茶茶,只有茶,沒有酒,她都快崩潰了!她咒駡一聲,又瞄一下棋局。他下棋慢得很,人人都說,聰明人能下得出好棋局,但,她想,傅臨春可能真的很心不在焉吧,她完全看不出他的棋路,可是她篤定這個人的棋技,中等。

  她眼珠滴溜溜,趁著他在觀察棋局時,假裝興頭大起,低聲唱道:

  「哥哥啊哥哥,回眸一笑百媚生,一朝分手,它年再見,已是兒孫滿堂……你覺得不好聽?」細長的眼兒故意挑釁。

  「不會。」俊眸揚著溫暖。「挺有趣的。」

  「我來試試看吧。妹妹啊妹妹……」

  「停!」她跳起來,面色震撼加暈眩,全身還在顫抖中。「你你你別唱!」

  他訝道:「音色不好麼?」他的歌聲應該還不錯才對。

  她牙齒打架著,薄怒道:

  「你唱什麼你,根本不適合唱!」娘咧,嚇死她了!傅臨春唱這種輕佻的曲兒,太、太、太不可思議了!他適合吹簫、彈箏,而不是像個小老頭隨便蹺著二郎腿,剝著花生殼,哼著低俗的曲兒。

  他哈哈一笑,很隨和道;

  「既然妳覺得我不適合,那晚些妳唱給我聽吧,我喜歡聽妳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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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瞪著他,坐回椅上,撓撓臉,眼珠又轉了轉,假裝閒聊道;

  「你這次去平寧城盟主那兒,有什麼趣事?」

  她以為他多少會提起那跟著他一個月的姑娘,不料他想了一會兒,才答道:

  「也沒什麼趣事。這一次,在平寧城,由聞人盟主為主,雲家莊為輔,公開宣告血鷹的解藥已調配出來,雖然一年必須服上一次,但只要中血鷹者,雲家莊願先給解藥,再論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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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起來,這等同痛擊血鷹組識,雲家莊不就明顯成標靶了嗎?」江湖已開始腥風血雨,非要挖出血鷹不可,最近她還是多待在老窩的好。

  他微微一笑。「以前雲家莊不插手,固然是地位超然,但最主要是保護雲家莊第三個主子,既然妳已中血鷹,那就沒有什麼好怕的了。」頓了下,他溫聲道:「妳由我來顧著,這一次,沒人可以自我眼下傷妳。」

  那語氣似乎還有點怨公孫顯。她故意笑道;「其實中血鷹不可怕,一年一次解藥也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必須聽血鷹命令殺人,幸虧我不必如此。再者,只要有解藥,血鷹是不致死的。」

  他越過棋盤,撫上她蒼白的臉。「妳有些憔悴了。」

  他的手是溫暖的,害得她差點像貓一樣滿足地歎息了。

  他輕輕撫著,直到她有點暖色了,才收回手,柔聲道:

  「妳這裏的住處隱蔽,身邊也有不少能手,只要在外,我們不公開在一起,再多加小心點,這幾年一定會有個結果出來。」

  她也沒想過要公開啊,現在就不錯了。現在她最想問那名江湖女俠怎麼沒有一直跟著他,但話到嘴邊,還是閉嘴了。反正該散時就會散,強留也留不住的。

  傅臨春看她一眼,笑道;「這可怎麼好呢?」

  「什麼?」她提心吊膽。

  「妳這樣子,真像大顆棉糖,讓人很想舔一口。」

  李今朝聞言,立即滿面紅脹。今天她穿著白色綴毛的冬衣,左右耳環都是毛絨絨的大圓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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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眼珠又靈活轉著,一會兒,她道:「咱們來賭一把吧?」

  「賭?」他頗感興趣:「賭什麼?賭我的人麼?還是妳這個人?」

  「……」娘的!高雅的傅臨春開始在她心中崩裂了。

  那小白臉似的男人輕輕一笑,道:「我說話很露骨麼?」

  「……還好啦。」她直覺拿杯子到嘴邊,想起是茶,又放了回去。

  他看著她的動作,掩飾眉目憂心,笑道:

  「妳這樣子,若讓五叔看見,必會訓到妳不得不悔改。養生之道,就是各樣食物都得節制些。」他親自替她倒出溫茶,看著她乖乖飲下,才道:「妳想賭什麼呢?」

  「賭……」她眼珠不安分地滾啊滾,笑道;「以這盤棋為准,我要贏了,你就把你在平寧城裏的事巨細靡遺地告訴我……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我不是江湖人,但對江湖事也很有興趣啊!」她厚著面皮無辜道。

  「也對。如果我贏了……」他也在比無辜。

  她再瞄瞄棋局,確定自己能贏,豪爽地說道:

  「隨你!」

  「那就開始吧。」他笑道。

  她非常想知道他想要什麼啊,總不會是真的、真的要她這個人吧?她撓撓臉,那這該輸還是該贏啊?明明棋藝沒她好,要她讓子她絕對做不出來……

  「今朝。」金老闆的助手站在院子門口。

  她回神,手裏還執著白子,抬頭看向助手。

  「有位杜公子來訪。」

  「杜連之?又來?也好,去看看他是不是又要用聯姻方式來說服我……」忽然發現她的助手震驚地瞪著傅臨春。

  有什麼好震驚?她的手下們全是雲家莊當年培養的,可以說是相互競爭過,彼此熟得不能再熟的好夥伴。傅臨春在她宅裏也不是一天兩天的,大驚小怪……

  她回過頭,正要下最後的棋子,再去見杜連之,哪知她瞥見一個動作。

  她用力眨眨眼。

  他看向她,笑道:「妹妹要冠別家的姓,可也得先在這盤贏了我。」

  她再看看棋局。

  「嗯?換妳了。」

  「……」他娘的!見鬼了!她罵道:「你藏什麼?」

  「藏?」他訝道:「藏什麼?」

  「你藏了我兩顆白子!我看見的!小古,過來,說,你剛才看見了什麼?」

  小古面色一變,搖搖頭。「我什麼也沒看見。我先去招呼杜公子了……」連忙退出,嘴裏咕噥:「輸了就輸了吧,也不必太計較了。」

  她狠狠白小古一記眼,再看向傅臨春,罵道:

  「傅臨春,你別玩了,把棋子拿出來,有品的人不幹這種事的。」

  「我有品?」他笑得愉快。「論棋藝,我確實不如妳。妳知道為什麼嗎?」

  她憋著滿肚子內傷,咬牙道:「為什麼?」

  「因為雲家莊沒什麼人願意跟我對弈啊。」下盤棋要下許久,因為他容易心不在焉,棋局輸贏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他也沒有什麼棋藝高低的執著,自然培養不出什麼棋藝來。

  他功夫高,是為了保護雲家莊,這是他該擔的義務;他飽讀詩書,是為了雲家莊,這也是他的義務。他從未想過自己竟會「有所求」,而這個「有所求」早就藏在心底許多年,自己不曾正視過。

  「現在我贏了,我可以說我想要什麼嗎?」他柔聲道。

  她一愣,有點不甘心道:「明明是你藏棋子的。」

  他長歎口氣,拍拍衣袖。「那妳來搜吧,搜得到我就認輸。」

  她瞠目結舌。要她去搜他的衣物?一層層的剝下看個仔細?

  「嗯?不要?」傅臨春移到她的身邊,修長的十指捧起她的臉,笑道:「我也不多求,妳只要支付一吻就好了。」他要求很小的,因為是個很無為的人啊!

  「……願賭服輸,向來是我做人的宗旨。」

  「是麼?那妳吻吧。」

  她本來亂滾的眼珠又暴了。她吻?見他還真的一臉期待,她卯上了!直接勾住他的頸子,用力吻上去。

  商人不做無本生意,絕不做無本生意,要啃得乾乾淨淨,十年利息全先賺回來……賺回來……她努力地吻,絕不被他的回吻給迷惑心智。

  他的回吻,他的回吻……有沒有搞錯?她一直很好奇傅臨春本性中是不是真有點像閑雲公子那樣天仙冷性,這樣的冷性去接受一個女人會是怎樣?但,現在她確定並且後悔了!

  傅臨春本性絕對沒有閑雲公子那樣的清冷,當他面對眾人時是溫暖如午後春風,漫不經心,但當他吻上一個女人,那簡直是一團又一團的火焰……她很孬地想擺脫,但火焰不放過她,壓著她的後腦勺,在唇舌間糾纏著她,熱情到她到死也絕不會忘記這個初吻……她五體投地,認輸了!

  娘的!她被傅臨春的火焰給燙傷了!

  春天失火了,李今朝著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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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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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香?」三公子進汲古閣第二道門後,看見傅臨春正漠然讀著一本書冊。今年除夕夜,依舊由春香主持大局,但明天一早,他會帶著一年一次的解藥,趕回去交給今朝。

  「三叔。」傅臨春沒回頭。「你要跟我一塊回去跟今朝過年麼?」

  「好啊,我也挺久沒有見到她了,連夜趕路,十天就可以到她那裏,還來得及一塊過元宵小年。」三公子上前,來到他的身邊。

  「多虧您了。你本已退隱,又專程為了對付血鷹回來,今朝有你這舅舅,真是不枉了。」

  「你倆能成一對,我自是歡喜。明明我不是她真舅舅,她心知肚明,卻也還是喊了我十幾年的舅舅,想來,她真的很想念她的家人。」

  「是啊,今朝性子中有孩子氣的一部分,我想,她到老都是如此了吧。」那語氣隱隱有歡喜之感,也帶點惱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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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公子瞄見他手上那本春香冊裏,那一頁正寫著——

  「李今朝起誓,今生今世,絕不再對傅臨春動心,若它日真狗屁倒灶與傅臨春結秦晉之好,我必遭五雷轟頂,天打雷劈。這樣你可妥心了?春香公子。」

  「多謝李姑娘成全。」傅臨春客氣道。

  傅臨春垂著眸,指腹滑過每一個墨字,慢慢說道:

  「我跟她在一塊一年了,她還是怕雷。每次一打雷,她就怕得鬧頭痛。就跟當年一樣,只要你逼她想,她便怕到頭痛,最後,只得騙她是醉酒過頭了。那一天,血鷹殺手離她極近,近到連我都懷疑,下一刻她就會死在眼前,何況是她這當事人的心情?我性子散漫,本以為既然天意弄人,從此當個陌路人,保她平安也好,所以逼她立誓,認她為妹,不料到頭她還是中了血鷹……」

  三公子輕聲道:「這也不能怪你或顯兒,你跟今朝的事,只有我知道。現在,你有足夠的能力護住她,你又喜歡她,那在一塊,對今朝絕對是好事。五弟一直在試你送去的麒鱗草,最多不過五年,一定能找出真正解藥來!」

  傅臨春還是一直盯著那一頁,忽道:

  「三叔,你說要是哪天,她進了這扇門,看見這段曾有過的事實,是不是又會痛上一次?」

  三公子張口欲言,最後只能無言以對。

  「我最近常想著一件事。雲家莊記史,固然是流傳真相,供後世瞭解,但,若因此傷害到當代的人,流傳後世又有什麼意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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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後我該稱呼你舅舅了。」

  「今朝聽了肯定彆扭。」三公子笑道。

  「我就愛看她彆扭。」那語氣帶抹隱約的寵愛跟樂趣,他又道;「舅舅一塊去前頭過除夕吧,明天一早,我想儘早趕回去,親自盯著她吃解藥。」

  傅臨春吹熄燭火,而後一塊與三公子步出汲古閣。

  在封上第二道大門的同時,傅臨春頭也不回,袍袖突地一彈,負手離開。

  「啪」的一聲,燭火再度燃起,同時,燭臺倒地,正落在書冊之上。

  火焰竄上書冊,迅速燒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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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火?」吃到一半的解藥,差點全吐了出來。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三公子。「舅舅是說,那個……雲家莊的主子春香公子傅臨春,放火燒汲古閣?」

  三公子親自看她吃完,才道:

  「不,我沒這麼說。根據我跟數位公子們研究的結果是,前些日子華家莊老來借冊,但都被拒絕了,所以對方心懷怨恨,半夜潛進來火燒汲古閣。當然,由於逮不到證據,這事就算了。」

  「娘咧,比我還會說謊?」

  三公子瞪她一眼。

  她立即閉嘴,又忍不住問道:「他燒……我是說,華家莊燒哪方面的冊?」

  「燒了兩萬多冊,還在計算重整中。春香也說了,不必太勞累,不重補也無所謂……其中有一本,是記載妳跟春香的事。」

  「我跟傅臨春?」

  三公子委婉道:「妳待在雲家莊的那一年除夕,有人看見妳立誓。」

  她心一跳,直覺想到那一夜冷到骨子裏的寒風,以及絕望的心情,孔海穴又陣陣抽痛,她勉強笑道:「我不知道這事也被記下……記給那麼多人看。」

  他一把火燒了汲古閣,這個人……不是什麼都會說好的人嗎?還是,他本性裏也有偏絕情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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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公子見她面色有異,轉移話題道:

  「難得有機會跟妳閒聊,想知道春香的事嗎?」

  「想!」她果然上鉤了!細長的眼非常規矩地鎖定在爆料舅舅身上。

  見她好奇得不得了,他笑道:

  「我選中妳,是因為妳滑溜得像條蛇,雖然跟以往的雲家莊的金算盤大不相同,但我就是很期待在妳的主持下,雲家莊能維持多好的門面?閑雲看中春香,是他沒有貪念、沒有執著,即使心無掛礙成了絕頂高手,也不曾想過在江湖上獨霸一方;再者,春香有個厲害之處,即使不曾見過這個江湖人,但只要江湖史上有這人,春香見了真人,一定認得出來。例如妳身邊的妖神蘭青,他一開始就認出來了。」

  她瞪大那細長的眼,啐道:「真他奶奶的夠神!」

  三公子又看了她一眼,面露不贊同。

  她眼珠溜溜轉著,扮個鬼瞼。

  三公子搖頭歎氣,道:

  「春香對任何事情都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何時隱退不重要,就算做到老死也不在意,我想妳也注意到了,華家莊幾次搶得先機,春香根本不放在眼裏。他只在乎,保住雲家莊就夠了。」

  「我知道。別人都爬到頭上了,他卻無關緊要,而且他睡覺時老愛穿著外衣,也搞不清楚這是他的樂趣還是懶得脫,一沒事他就當我那兒是個密室,老窩在那兒,娘啊,竟然還想唱小曲,那『妹妹』兩個字出自他嘴裏,我渾身發毛。最可惡的是他喜歡我的頭髮勝於我的臉,每次打雷時說好聽是吹簫安撫我,但雷聲一停他就睡著了。舅舅,你說,傅臨春在雲家莊是不是也是如此?」她咕噥著,嘴角卻是不甘情願地在微笑。

  「這個……沒聽過他爬上誰的床去,他戀家是莊裏弟子都知情的,前兩年,二公子喝醉進到他的房裏,那時春香正看著閒書,二公子就這麼醉醺醺躺到春香床上,春香他——」

  「怎樣?」她好奇得不得了。也爬上床把二公子當布娃娃抱著睡?還是,傅臨春床上一直有個布娃娃,被二公子給搶走了?

  「春香連同被褥,把二公子包了起來,放在門外。」

  「……那舅舅跟他下過棋?」

  「他下棋可以下上一天,沒人願意跟他下。」三公子一想到就頭痛。

  「哈……」她終於掩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最後,大笑慢慢緩了下來,變得輕輕笑著。她揚眉看著三公子,有點撒嬌地:「舅舅!」

  三公子看著她神采飛揚,再無以前的遲疑。

  她嘿笑兩聲:「舅舅!舅舅!」叫到最後,聲量極大,快活地對他大喊著。「舅舅,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好高興我有個舅舅?」

  三公子面色泛柔,把她當孩子似的摸著她的頭。「我一直都知道。妳沒說過,可是,妳一直都用妳的行動在表達著。」

  她哈哈一笑,說道:

  「舅舅,一個聰明的商人,是懂得以小搏大,該舍就舍,該拿就拿,是不?不管方法有多陰險多賊頭,非得到手不可!」一頓,她柔聲道:「這個聰明的商人,知道自己要怎麼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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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臨春步入院子。

  靜悄悄地。

  元宵節將至,今朝所居的城裏,入夜有著燈會。她喜湊熱鬧,燈會、廟會,只要是熱鬧的街會,她都像在自家裏逛著,今晚應該也不例外……

  「舅舅!」醉聲突然響起。

  傅臨春循聲瞟去。亭裏有個穿著喜氣洋洋大紅衣裙的姑娘,他記得,早上妞兒穿的也是一樣,這一對寶兒,他想著,而後微微笑著,撩過衣袍,入涼亭去。

  時值初更,圓月融融,亭內仍是懸著夜燈,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她滿面異常紅暈,抱著酒壺在喝酒。他眉頭一攏,又看見桌上棋局正下了一半。

  「舅舅,你坐啊!」她朝他瞇眼笑著。

  他落坐在她身邊,要拿過她的酒壺,她扁扁嘴,咕噥:

  「就這一次,這一次嘛,不然你替我喝。」她耍賴地遞到他面前。

  他接過,毫不考慮地一飲而盡。而後,他以手背擦過她紅咚咚的燙頰,又將她涼涼的雙手包在掌心裏。

  她嘿笑兩聲,低聲道:

  「舅舅,這真像夢,是不?是不是中了血鷹,也會有幻覺?打我中血鷹後,傅臨春竟肯跟我好了!」

  「這不是夢。」傅臨春溫聲道,見她愈坐愈靠近,不由得多看她兩眼。

  她嘻嘻一笑,有點稚氣地:

  「舅舅說不是夢就不是夢……」她瞇眼,看著他。「傅臨春?」

  「嗯?」他等著。

  「你說,你在聞人莊一個月,跟個什麼江湖女俠……難道你都沒有感覺?」

  傅臨春望著她。近距離下,她細長的眼眸藏著月光,他輕輕吻上她的嘴,她本來已經合上眼,開始回吻,忽地她眼眸一張,又退回她的位子,咕噥道:

  「我在作夢吧?舅舅你別亂親我!被傅臨春發現,他會把你滅屍!」唇舌有點火辣辣,像是大火燒過,讓她腦袋又是清楚又是混亂。

  他不以為意她把他誤認是別人,道:

  「我一直在等妳開口問,妳總算問了。我一向只喜歡吃自己碗裏的好菜,其他人的碗有什麼菜,我可一點興趣也沒有。」

  她睫毛扇啊扇的,眼珠亂滾,低聲道:

  「本來你碗裏也是沒有菜的,你要再挾好菜,也是可以的。」

  「我千辛萬苦才把我想吃的菜色給挾進碗裏,這菜活蹦亂跳,我不拿筷子壓著她,她還會跳出碗裏逍遙去,我哪來餘力去看其他人的碗?」

  不知道是不是醉得過頭,她連耳垂都紅撲撲的,整個人像是一團小火焰,她看看桌上棋局,又看看他包著自己的大手,慢慢垂下眼,細聲道:

  「舅舅,我唱首歌給你聽好不好?」

  他沈默一會兒,柔聲道:「只要妳肯唱出心裏的話,我都會聽。」

  她盯著他的手,輕聲哼唱:

  「哥哥啊哥哥,曾經拿著一把刀,親自砍進我心口……舅舅,其實我不怕雷打死我,也不覺得我有錯,傅臨春更沒有錯,我只是會老想起那天。他是天、我是地,天地哪來的機會相愛?」她聲音微地沙啞,踢掉鞋子,讓一雙赤足一塊踩在石椅上。

  「我喝口酒,好不好?」她想要抽手,卻發現搞了半天,這雙大手不是讓她溫暖的,而是用來控制她拿酒的動作。她一臉苦命,又笑咪咪地偏頭,醉眼朦朦地凝視棋局,歎道;「從小我在市井生活,要發誓,隨隨便便,從來沒當真過。就除夕那一天,我以我全部的心意起誓,如果我再喜歡傅臨春,我一定遭天打雷劈,老天絕對不要寬待我!現在我還是忍不住跟他在一起了……嘿嘿,舅舅,老天何時來打我呢?」她半醉半醒,腳趾自己玩著蜷縮的遊戲。

  「老天若打了妳,也連我一塊打吧。」傅臨春一字一語,慢慢說道。

  她猛地抬頭。

  傅臨春目不轉睛,沉聲說道:

  「話都出口了,我沒法收回來,但若雷要劈妳,第一個一定先劈過我。」

  她聞言,眼淚嘩啦啦地掉了下來。

  「王八蛋!舅舅,你也看出來了,是不?每次他老躺在我背後,還不要臉地抱著我,第一次我想他真是把我看得很隨便,後來我才明白他在我背後,雷要從視窗劈進來,一定先劈他。你說他過不過分?跟我玩這陰招!」她又要抽手,他還是緊抓著不放。她咒駡一聲,道:「你不放手,我怎麼擦眼淚?」

  「我一放手,妳便會拿妳桌下的酒喝了,我怎麼放手?」

  「……他娘的,我找個男人來管我做什麼?」

  「我偏喜歡有個姑娘來管我。」

  她滿面紅紅,分不清是酒醉還是挨不住他的話,她含糊地說道:

  「那把刀,我不想拔了!不管我配不配得上你,現在你是跟我在一塊的,它日,我不喜歡你了,我就拔了。」

  「我個性散漫,妳可要多多關照了。」

  她瞪向他。「舅舅,你笑這麼高興,做什麼?」笑得像朵燦爛的春花聽!

  傅臨春眉目如春水,笑得開懷無比。「妳若把心裏的事全吐露出來,那便是表示妳有心忘記不愉快的過去,我等了多久啊,自然是喜不自勝的。」

  「……」總覺得她有點居下風了,她眼珠子骨碌碌轉,醉聲道:「舅舅,你放開我吧,咱們來下棋。」

  傅臨春看她捧過棋盤,搖搖擺擺地想奔進房裏,但她赤著腳,他立即提她一把,讓她輕鬆抱著棋盤。

  她以肩抵開門板,嘻嘻一笑:「舅舅,外頭天冷,進屋裏下吧。」

  「妳讓舅舅跟妳進房?」

  「……大妞,外頭天冷,進屋我教妳下棋吧。」

  「好啊。」傅臨春深深看上她一眼,而後慢吞吞關上房門。

  城裏街會人山人海,有著每年喜氣洋洋的年節氣氛,至於她的老窩裏——

  她酒喝太多了。明明面前的棋局很正常,但她糊糊的腦袋就是每步都錯!

  她撓撓臉,覷見他露出微笑。這微笑,分明是勝券在握了,她豈能輸掉?於是,她一把抓了五顆白子。

  傅臨春抬眸望著她。「嗯?」

  五顆白子全數落入她的肚兜裏。她一臉無賴,嘀咕道:

  「耍無賴我也很在行。」本來想下贏他,再施展她的陰招,但明顯的,她醉酒誤事!要是她真輸給這個每下必輸的傅臨春,她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的!

  她踉蹌地撲上床,幸虧傅臨春及時托住她,她眼明手快,硬是抱住他,讓他一塊跌進床上。

  雖然,她有點懷疑他是順勢跌下來的,但,不管了,繼續照計畫進行。她試了幾次,要把床幔放下來,但始終撲空。

  最後,還是有個男人的手,越過她,幫她放下床幔。

  「這樣放下就好了麼?」他慢悠悠道:「今朝,下回別喝這麼多了,傷身。」

  她不理他,反身撲上去。

  「你要把白子拿出來!」

  「好啊。」

  「你什麼都說好,如果岳觀武叫你拿,你是不是也要拿……等等,等等,不太對!別拿了!」她自己掏出肚兜裏的白子,改塞進他的中衣裏,他竟也配合任她動作。她咧嘴一笑:「換我拿!換我拿才過癮!」十指並伸,開始摸尋白子。

  「好啊。」那聲音帶點壓抑的情緒。

  「你……為什麼壓著我?」

  「是妳滾到床上了,今朝,妳想壓著我?」

  「是!我要把你當布娃娃玩弄!」話才說完,她發現整個人又被抓回到他身上了。她眨眨眼,卯上去,火力全開!傅臨春是一團火焰,她不怕,她準備施展蘭青的媚態,跟他一較長短。

  「香香,為什麼你又推開我?」她有點火了。

  「……今朝,妳又滾到床上去了。」

  她又爬回……也許又被抓回到他身上去,她有點火大,開始拉著他的衣物,摸索著那幾顆放進他衣內的白子。

  她咕噥著:「我以前沒那麼醉的……」白子呢?白子呢?

  「那是妳體質改變……妳全身都很冷呢。」那聲音帶點愛憐。

  「為什麼你知道我很冷?」她摸著他的肌膚,真的挺暖的。

  「……妳都自己脫了,怎會不冷?」他歎息,雙臂環住她帶寒的身子。

  「香香,我找到了!一顆……兩顆……」還有呢還有呢?不對,她光找棋子幹嘛?應該要施展妖媚大法才對啊!

  「今朝……」他沙啞著,同時帶抹喜色。她這姑娘是打算跟他耗終生了,才會這樣借酒壯膽,意圖行使不當手段。

  他自是無所謂……甚至有些歡迎,只是——

  他長聲歎息,再把她自床上抓回自己的身上,撫著她淡色的長髮,盡力克制自己的衝動,發出嚴重宣告:

  「……妳再滾下去一次,我可不管誰是誰的布娃娃,我這碗菜是要自己動手吃了。」

  興許是這句話她終於聽進耳,她狼心大放,撲上去用力撕咬這個男人,然後心滿意足地吞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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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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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啊哥哥,獻盡美色,妹妹嚇得跳下床……」她低聲哼哼唱唱,一路來到前廳。

  守在廳前的是自家手下,他努努嘴。「杜老闆就在裏頭。」

  「傅臨春呢?」一早忙到下午,她連看這個男人的機會都沒有。

  「在書房裏看書呢。他真賴定妳了是不?等解決血鷹後,今朝也可以成親了。」那手下低笑。

  「還遠得很呢,現在多自由啊。」今天特別累,她很想回頭再睡一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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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一到春天,就是她最頭痛的日子,各店鋪的盈餘、新鋪的地點勘查、雲家莊的支出、帳本等等瑣碎但必做的事,想逃也逃不了。

  但,自她體內有血鷹後,在雲家莊的默許下,她的同伴們逐一分擔她的職責,讓她有機會多多休息,也可以避開一些很容易被血鷹鎖定的場合。

  她現在過得很快活,還沒想到什麼成親的結局去,反正傅臨春四十成親也不晚,她照樣可以先玩樂。她步進前廳,笑道;

  「杜公子,有事?」她瞧見廳內還有一名青年。「這位是?」

  「這位是華家莊的大公子,華離。」杜連之道。

  她打著招呼:「華公子。」又看向杜連之。「你們兩位來是?」

  「也沒什麼,只是告知妳,華家莊也是知道李姑娘這老窩的。」

  她揚起眉,望著杜連之。

  杜連之索性直說了:

  「雲家莊是為了李姑娘追緝血鷹吧?妳中了血鷹,而傅臨春為妳賣命追藥吧?」

  她眼珠骨祿碌轉著,承認道:「杜公子的消息真是靈通,今朝佩服。」

  「明人眼裏不說暗話,那個平凡的青年就是易容的傅臨春吧?李姑娘妳向來聰明,應該明白傅臨春會跟妳在一塊,全是利用妳這個無價寶替雲家莊生財!」

  她哈哈一笑:「杜公子不也是想利用我嗎?反正都是利用,挑俊俏點的,總是悅目。他拿他的肉體來換,我當然要盡心盡力啦!」這兩年杜連之總是想盡辦法,要跟她搭親,好一塊稱霸商場。笑話,她李今朝是讓人真心喜愛的無價寶,還須靠金銀財寶換男人嗎?

  「難道李姑娘不怕妳這老窩被人洩露出去?」杜連之有意無意,暗示華家莊隨時可以洩露這個秘密。

  最近她真的好容易累,便坐在椅上,托著腮道:

  「杜家商幹得好好的,何必與華家莊結成一氣?雲家莊跟你又有何仇恨,非得把他們搞到喝西北風去?」她瞄一眼桌上的茶。

  連待客都是茶,整個宅子裏絕對挖不出一壺酒來,她正被嚴密監控著。也對,她要嗝屁了,她的同伴們將加重負擔,還得每年抽空掃她的墳,多累啊。

  「我跟雲家莊沒有什麼深仇,只是替妳感到不值,妳為雲家莊做牛做馬,得到什麼好處?瞧,明明可以穿金戴銀,卻將自己弄成這樣,真是一種罪過!」

  弄成怎樣?她很慘嗎?「我天生窮酸性,穿戴太好,反而會倒大楣。杜公子,不是我不給你機會,可是,你左拉攏彭家商說要打下我,右拉我這頭說要合作讓彭家商毫無生機,你說,我要信哪個才好?」

  杜連之臉色微變。「這是誰造的謠?分明是有心壞我跟妳的合作。」

  她嘴角噙笑,閉上眼。

  遠方,「轟」的一聲,她心頭震了一下,眼皮有些張不開。春雷總是不定時,讓她心驚肉跳。

  她聽到那華公子道:

  「杜公子,如果你拉攏李姑娘,是為了擊垮雲家莊,那大可不必,華家莊沒不濟到要搞小動作……」

  起內哄了起內哄了,平常她挺愛看人吵架的,但今天例外,她還真的虛了。說起來她也是照規矩來,植入血鷹後,平常不喝酒,偶爾背著蘭青他們偷喝一點;平常也早眠,偶爾半夜睡不著就壓醒大妞,傅臨春在時就壓醒他,通常後者會抱著布娃娃繼續睡,讓她連作亂的機會都沒有……

  這樣仔細算來,這個偶爾還真多,搞不好最後她就亡在這個偶爾上頭。

  思及此,她就想痛哭失聲。這就跟要個酒鬼去戒酒、賭鬼去戒賭一樣,要她乾乾淨淨地活著,她做不到啊!

  一記雷聲突地爆起,讓她猝不及防。一股涼意猛竄心口,好像大雷痛擊在她的孔海穴,如一細針,直刺進她腦海的每一處。她渾身忽冷忽熱,頭腦痛得說不出話來,不由得本能地屏住呼吸,憋住最後一口氣。

  她痛得說不出話,隱約聽見杜連之斷斷續續的聲音。

  「春香公子?」那聲音像隔了千山萬水似的,遠到令她吃驚。

  傅臨春來了嗎?也對,只要他在家裏,一下雨,不管他是懶到哪里去,他一定會出現在她面前。他說過,真有雷劈下來了,也是劈一雙。

  思及此,她安心了,那口快憋不住的氣輕輕吐了出來。

  迷迷糊糊中,她忽然覺得天地一片死寂,再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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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見天色將有雷,傅臨春便走出書房,問了她的去處,一路往前廳而去。

  有僕役正領著一名美貌寡婦迎面而來。

  傅臨春不經意地跟她打了個照面,那寡婦就瞪大眼,脫口:

  「春香公子?你跟杜連之認識?不對,這僕人剛說主子姓李!你又在這兒,莫非,這兒是雲家莊金朝的老巢?」

  博臨春眼一瞇,動作疾快,轉眼已到她的面前,連打她幾處穴道,她慘叫:「別殺我別殺我!我上聞人莊拿解藥,我跟血鷹沒關係了!」

  她的叫聲,讓他暫停動作。最後一指,能令她轉眼斷氣,死人不會說話,不會傳出今朝住在此處的消息。

  那僕人也是雲家莊內部的人,急忙道:

  「這寡婦是小商家,說是見到杜老闆走入這宅,想跟杜老闆談些生意,我這才領她進門,她也是血鷹?」

  癱瘓在地的俏寡婦嚇得面無人色。「我不是了,不是了!多虧聞人莊幫忙,我才能夠不替血鷹再殺人,乾乾淨淨做個小商家,我發誓,我發誓,如果我將金算盤的老巢傳出去,我死無葬身之地!」

  「為保自己性命而去殺人的人,妳能叫我相信?它日血鷹再找上妳時,妳不會再為了自保而供出她麼?妳的誓言,毫無意義。」他冷冷道。

  那俏寡婦流著淚,抱著他的大腿,低聲道:「春香公子,春香公子,只要你放過我,我願意、願意以身相許……只求你能放過我,保護我。」

  傅臨春注視著她,客氣一笑:「情勢所迫,我不得不殺妳,請妳見諒。」

  她面色慘白。「傅臨春,你為了保護金算盤就要濫殺無辜?你竟為雲家莊做到這地步?你要沾上無辜人的血腥?」

  他聞言,偏頭沉思著。一時之間,他的神色竟有些溫柔有些笑意,甚至,還出現明顯的甜蜜。

  當他的眼瞳再次落在她臉上時,那樣的甜蜜已經徹底消失,他面容依舊溫和,風采依舊高雅,但修長的手指,動了動,帶著殘忍的殺意。

  「有些事,我並不想它消失,也不要任何人再來破壞,只有委屈妳了。」

  「別殺我啊!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轟」的一聲,大雷爆起,他不由自主地抬眸望向天際那白光。

  「春香公子?」那僕人低聲喚著。

  傅臨春攏著眉頭,沉思片刻後,隱隱的殺氣已自面容消失,那天生的溫暖又回到他那白玉似的面龐上。

  「看緊她。入夜後,差人送她進聞人莊,通知聞人莊主,在血鷹組織還沒有徹底瓦解前,我不允她出現在任何人面前。」他又道:「你的傘給我。」

  「傅臨春!傅臨春,你這天殺的——」那寡婦叫著。

  傅臨春連頭也不回地,直接將瓜子殼彈至她的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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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到前廳時,已有細雨,他揮揮衣袍上的小水珠。今朝遇雷時,會躲進他懷裏,她身子偏冷,要是著涼,多半會像個孩子耍賴,這絕對是他的經驗之談,偏偏他一點也不討厭。思及此,他嘴角綻笑,神色柔和地步進前廳。

  廳裏有杜連之跟華家莊公子,他不經意地點頭,而後落在她那靈活的臉上。

  頓時,他思緒停住了。

  「春香公子?」杜連之喚道。

  他目不轉睛,死盯著她的睡容。沒有血色的安詳面容,沒有起伏的胸口……

  是死相!

  猛然地,麻感痛擊他俊臉的面皮,一波又一波,讓他措手不及。

  他本以為輕鬆可以控制,哪知這次的衝擊比當年眼睜睜見到銀針沒入她腦間的痛感更甚。

  來不及自我控制了!

  喉口湧上了甘甜味!

  是血?他有些迷惑,運氣調解,卻發現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中。他自幼習武至今,從未發生走火入魔,也鮮有大悲大喜的時候,這一次,太過突然了!

  「春香公子?」連華家莊大公子都察覺不對勁,輕輕叫著。

  黑暗之中,七彩的幻覺出籠,他僅存的神智警告他不能被帶走,一旦被牽引就會發狂,從此將處於幻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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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驀地,他回到她十五歲那年除夕,前院弟子正在準備,他剛自汲古閣出來,聽見有人嘻嘻笑道:

  「舅舅,我拿到五枚銅板,好歹你也要給我獎賞嘛,別在莊裏過除夕了,跟我回家一塊過。」

  他停步,就站在廊上陰影處。他想起來了,金算盤在十二月初便已擇定,三公子自動請命,擇日帶金算盤進汲古閣,記下當代金算盤的身家背景。

  三公子道:「妳之前不是提過,今年會跟朋友過嗎?」

  「有舅舅一塊陪,總是好的。」

  三公子微笑,正要開口,忽地抬眼望這兒看來。

  她也跟著回頭,兩耳胖絨絨的耳環打在她的頰面。「有人嗎?」她轉著眼。

  「……沒有。」三公子收回目光,笑道:「我送妳出莊吧。」

  「好啊!」她笑咪咪地跟著三公子離開,出長廊時再一次望著他這方向,她一臉疑惑,揉揉耳後有些發痛的穴道,咕噥道:「明明沒人,舅舅見鬼了嗎?」

  「什麼鬼?」

  「沒有沒有……」

  他性偏無為,本以為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沒有料到,記憶竟如此清晰,他又回到她十八歲,她當眾求愛他必須視若無睹……除夕她被迫立下誓言,他目送……她中血鷹,他懊惱後悔……她跟他搶瓜子又啃得極爛,他笑得開懷……肌膚之親任她玩弄,他心生憐愛……無數的回憶迸裂開來,散落在黑沉的世界中。

  黑暗的一角,只剩她閉目托腮坐在那兒。

  其實,現在的今朝從頭到尾都是他的幻覺?那日在青門他中麒麟草想著她時,就已經發狂至今,所有的一切都是自我幻想,真正的李今朝自那年除夕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如今,她還在別處意氣風揚地活著吧?

  既然他本性無為,得失不計,為何現在他會走火入魔?

  他從未想過自身的情感放得多深,但他確實很喜歡今朝,在外追蹤血鷹時,他不嗑瓜子,反而愛吃甜豆,因為那讓他想起她孩子氣的一面。他從未想過在名為感情的棋局上,她每放一顆白子時,他必然也會接著放下一顆黑子。

  直到今日。

  他可以殺一個無辜人,只為護一個女人。

  他可以不殺一個人,只為讓一個女人免去懼怕雷擊之苦。他不殺那寡婦,是不是老天可以讓今朝少點懼怕?

  他知道她憔悴很多,雖然與植入血鷹有關,但她性子大放,不受拘束,貪玩樂,這才是她身子過虛的原因。他曾私下問過五叔,五叔打過包票,植入血鷹的人,只要年年服解藥,確實不會猝死。

  不會猝死!

  不是幻覺!

  遽然間,天地還他一片清光,他自魔障中掙脫出來,頓時回到現實裏。她依舊在那裏,不安分的眼眸合著,穿著厚重冬衣,看不出胸口起伏。

  他目不轉睛,舉步維艱,來到她的面前,癡癡搜尋著她細微的表情。

  睡了麼?睡了麼?不會猝死,不會猝死……

  突然間,她動了動,慢慢掀開眼,初時,她有些迷惑,仿佛不知身在何處,接著,眼瞳映入他的身影,她疲倦道:

  「傅臨春?」輕輕一笑:「我剛才,覺得好安靜哪,連雷聲都不見了,我正跟我娘說話呢,突然間聽見你罵我,我才驚醒。你在叫我?」

  他還在瞪著她。

  她半合著眼,累到無法舉臂打呵欠,又笑:「剛才你到底罵我什麼?」

  「……我罵妳什麼?」

  她有點訝異他聲音裏的粗啞,想了想,道:

  「好像在罵……李今朝,妳要跑了,我就死給妳看,嚇得我連忙醒過來。」想想真是好笑,這個懶人功夫高強,離死還有幾十年呢。

  「妳要跑了……我就死給妳看……所以,妳不該跑,不能跑……」

  那聲音,低低的,重複直念著,令她渾身有些發毛。雷聲又起,讓她錯愕,雷聲一開始有這麼大嗎?怎麼剛才完全沒有?

  他恍惚地伸出手,緩緩撫過她涼涼的腮面。

  她咦了一聲:「你的手怎麼這麼冷?」她錯覺嗎?還有點抖咧。

  「我剛冒雨來,自然是冷的。」他輕聲,將她虛弱的身子打橫抱起,摟在懷裏,緊緊的。不管她是不是入魔中的虛幻,只要活著,他都抱住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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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她清醒時,已經是半夜了。她摸向枕邊,發現空無一人,不由得大奇。

  屋內沒有燭火,但今晚圓月,幾縷月光自半開的窗子透入,傅臨春半倚在窗邊的屏楊上,長髮垂著地,外袍末脫,漫不經心地咬著甜豆。

  這麼晚了,還沒睡?這可少見了。

  「妳道,一個人走火入魔後會處在什麼世界裏?」溫聲驀地自春夜裏響起。

  她差點嚇得魂都飛了,如果不是相處兩年多,熟知他的習慣,她會以為這個傅臨春此刻在跟鬼對話。

  「誰走火入魔了?」她試探地問。

  「我說,走火入魔後,這人是處在他最快樂日子的那段幻覺裏而不自知。」他自說自話:「我呢,現在是走火入魔了,還是在現實生活裏?」

  「自然是在現實生活裏了!你要在幻覺裏,我豈不是假人?」她罵道。

  他聞言,終於轉頭看她,偏頭沉思良久。最後,才道:

  「若是在走火入魔中……能讓妳活著,我也甘願。」

  「呸,明明活著,我幹嘛在你幻覺裏?」她得確認這混蛋沒被鬼附身。「我好冷,你上床吧!」

  他下了屏榻,朝她走來。

  她叫道:「脫鞋,記得脫鞋。」她歎息,跪在床上,替他脫下外袍。「你記得替我脫外衣,就懶得替自己脫,哪有這種道理……你這樣看我做什麼?」

  他微微一笑,目光依舊不離她,就坐在床沿。

  「妳先睡吧。」

  她眼珠子轉了轉,撇撇嘴,道:

  「你要看我睡覺,也是可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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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鑽進棉被裏,閉眼笑道;「你早就知道杜連之是華家莊背後的金礦,對吧?本來我沒什麼好感的,今天我才覺得華家莊的公子還不錯,還算有點品兒。說不得將來能獨當一面聽。」

  「能獨當一面不是很好嗎?將來有沒有雲家莊,江湖史依舊能流傳下去。」

  她猛地張眼。

  「在咱們這一代不大可能,也許再過兩代,傅姓、公孫可以放手去做其他喜歡的事情。」他一直望著她,微笑道。

  雲家莊根本有心把這個百年老殼讓人家去背嘛……但她竟然能理解,因為偶爾她也很想回到只賣酒的李今朝!

  「兩代,還很久呢。」她笑道。

  「至少妳我的孫兒有選擇,這也不錯。」

  「……我睡了。」她閉上眼裝睡去,面色卻微微燙起來。

  娘,爹會跟妳這樣說話嗎?很有可能哪,妳這千金小姐才會樂滋滋地跟爹跑了。孫兒?她還沒想這麼遠呢。她嘴角掩不住笑,道:

  「傅臨春,你唱首曲兒讓我容易睡吧。」

  「好啊。」

  她滿面笑容。他的歌聲不賴,只要別睜眼看著他正經八百的哼曲兒,絕對是一種享受。

  寧靜的夜裏,溫暖的歌聲輕輕襲了過來。

  「妹妹啊妹妹,哥哥疼,哥哥愛……長命百歲,兒孫滿堂,牙兒光光,無齒小嘴惹人愛……」

  她突然張開眼,看著他手指不動聲色落在她的人中間,像在探她鼻自心。

  「……傅臨春,我還沒死。」

  「我知道,妳死不了。」他上床,拉過棉被,沒睡下,反而俯下頭吻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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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一跳,直覺摟住他的頸子。一頭黑發落在她兩側,掩去了外界的視野。她主動回吻,試著以小火苗對抗大火球,吻著吻著,暗叫不妙,平常他隨意,就算她翻身壓住他,他也任她玩,現在她試著反擊,發現他竟然不動如山。

  娘咧!小羊終於化為大野狼啦!這次要慘敗了!

  火焰般的熱吻讓她無法把持,不由得豎起白旗,十指探進他的中衣內,撫摸著他結實的胸膛。暖啊,真暖啊……真巴不得跟他融為一體,竊取他的溫暖。

  「真好,妳心跳還在……」他溫聲說道,吻著她的頸子。「今朝?」

  「幹嘛!」人要有始有終,把事情做完,再說話行不行?

  他又吻著她的眉心,垂下眸對上她藏著月光的眼眸,柔聲道:

  「妳是我的第一個女人。」

  她一頓,再頓,三頓,頓到最後,混亂的腦袋慢慢清醒,她低聲道:

  「你說錯了吧?應該是,你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是麼?」

  她滿面通紅,嘴角掩下住春意,把他摟個滿懷,大叫道:

  「傅臨春,你真是懶得徹底!這世上,只有我才能讓你感興趣,讓你懸在心口上,讓你想一口吃掉我,是不?」這傢伙真是走狗屎運了,明明懶到對女人沒興趣,偏偏不小心跨進她的世界,一頭栽了下來!她就說,人人一喜歡上她就斷不了的嘛!

  他撫去自她眼眸落下的月光,而後輕舔著沾著她淚的指尖。

  「什麼是夫妻呢?多半,就像咱們這樣吧,我心裏多了個人,以往我窩在雲家莊,是沒事做,現在我窩在家裏,卻是因為這家裏一直有我心愛的人在。」

  她看著他。

  他又輕笑,吻上她的額面,喃喃道:

  「我喜歡上一個姑娘,本以為彼此有情,與她相伴到老,就心滿意足了,倒也不曾想過其他,卻不料,原來最是心愛最是致命,妳才是我的麒麟草。」他停頓一會兒,望著她,她一臉呆然,他又微笑:「今朝,這話我得要說,若是不說,也許哪日妳會遺憾,我也會遺憾。」

  「……你要說什麼?」她聲音啞啞的。

  他神色自若,笑道:

  「沒什麼重要的話。我只是想告訴妳,麒鱗草能使人產生幻覺,終至發瘋。這株麒麟草待在我身邊愈久,將來爆發的威力愈是出乎意料,今年她才伴我第幾年啊,我就差點走火入魔了。以我的本性,要走火入魔太難了。偏偏,在當下,我心想就這麼入魔,是不是會好些?」他住口甚久,而後,沙啞笑道:「妳道,這就是我的報應嗎?」

  她眼淚滑落,搖搖頭,抿著嘴,抱住他,罵道:

  「你這混蛋,我以後多注意自己就是了!娘咧,這樣威脅我!報什麼應?我要被雷打了,你也逃不開,你要有報應變成瘋子,我也變瘋子就是!」

  她也不管那時她人死了,還怎麼陪他瘋!真是王八蛋!這個人,真的是性子溫和嗎?根本是藏著絕情的本性吧!

  「好啦!」她哭道:「我發誓,以後沒有偶爾玩樂了啦!我會保重,如果我還沒有滿面皺紋就去見閻王,那……」

  「妳轉世後,就來看我服了這株麒鱗草後的下場吧。」

  她眼淚停住。

  「……」娘的,真狠!傅臨春性絕情,絕對是雲家莊一大秘密,溫和都是假面具。她大聲喊道:「我發誓,我要還沒滿面皺紋就去見閻王,下輩子就、就回來看傅臨春變、變瘋子的樣子啦!」娘的娘的!被吃定了!

  「我放心了。」

  放心?這就是他要說的「不先說出來,彼此會遺憾」的話?對!他是不會遺憾了,現在很怕遺憾的會是她!王八蛋!哪有人拿自己做惡咒!就是看准她哪天被閻王抓去下棋,她會拍拍屁股不回頭地走了……都嗝屁了,誰還管他啊!

  難怪下午他抱她回來時,他不發一語。她覺得奇怪,但因為太困了只得先沉夢鄉,在合上眼時,看見他轉身對著窗外不知吐什麼……吐血嗎?

  思及此,她心裏咒駡的次數降為零,抱緊他,嘀嘀咕咕著,突然覺得,以後打雷時,她可能不那麼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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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嘴角翹翹,很不害臊地轉移他的注意力,問:

  「那哥哥現在是要繼續呢,還是要睡大覺?」

  這一次,「哥哥」兩個字帶著幾分瞹昧與情意。

  他那黑黑的眼兒,竟如雲家莊七彩煙火的燦爛。他慢慢地道:「繼續吧。」

  她本以為他會說隨便,她就可以說她要繼續。然後翻身壓住他,哪知他會蹦出這個答案來。

  她趕緊要推倒他奪回主控權。她就愛跟他這樣玩,平常他也隨她——

  推,推,推——

  推不動啊!

  娘喂,壯烈成仁了……這是她最後殘留的意識。

  這一夜,她淹沒在狂風暴雨的大海中,淹沒再淹沒,淹到最後,喘不過氣,好不容易爬上岸又被人拽下大海,救命啊!她發誓,她保證會活到七老八十,讓她上岸吧……她再戰江湖的功力是很弱的……

  她認輸了!以後再也不敢拿他當布娃娃玩弄了,布娃娃反擊是很可怕的!

  傅臨春的本性,根本不是溫吞,也不是絕情,而是報仇心重的小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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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好的,說好的,你不准再把大妞留在這兒,跑出去幫五叔找配製血鷹解藥的方法!你至少得在這裏留上兩個月,天天陪我們一塊吃飯才行!」

  蘭青笑道;「以後我要留多久都可以。」他任著大妞拉扯他的頭髮。

  李今朝一愣。

  蘭青柔聲道:「解藥,配出來了。」

  她目瞪口呆。

  「我與傅臨春帶著藥回來,中途遇上岳觀武。正好,解除血鷹,需要內力雄厚的高手,岳門主二話不說,願意耗去數年內力,與傅臨春輪流助妳化解藥性。只是嶽門主有要事纏身,我一時等不及,先回來通知妳這好消息。」有人相助,絕對有益今朝,難怪傅臨春願意耐心等著岳觀武,以防岳觀武臨時改變主意。

  蘭青見她一臉呆傻,不由得笑著彈了彈她的額面。

  「以後,又是生龍活虎的李今朝了。」

  她聞言,一喜,擊向大腿,喜孜孜道:

  「說得對!以後又是生龍活虎、夜夜笙歌的李今朝了!從今天開始,家裏不買茶,改買酒了!」

  「……」蘭青歎息。眼前這大姑娘,不管有沒有中血鷹,其實是沒差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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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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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除夕的倒數日子裏,街上人來人往,城裏商樓內,卻是安靜無聲。

  現在的李今朝,眼角有點笑紋,乍看之下,帶點市井氣息,膚色健康,心境有時跟孩子差不了多少,跟大妞賴皮,可以一路賴到她枕邊那個男人,無恥至極,但此時此刻,她一身乾淨俐落衣裙,負手跟著杜連之上了二樓。

  「就在裏頭。」杜連之道。

  她點點頭,跟著走進特別室裏。特別室空無一人。她聽見杜連之訝聲道;

  「還沒來……也對,是該由我們等彭老闆,禮數才夠。」

  她東張西望,來到窗前,看著熱鬧大街,然後挑了靠窗的椅子坐下。

  「這一次,三方會晤,希望有個好結果。」杜連之喃喃道。

  她把玩著腰間銅板,笑道:「自然會有好結果。你幹耗在江湖上,遲早完蛋,要從江湖謀利不簡單,還不如回到你熟悉的環境去。」

  「李姑娘不也混進江湖裏,全力支持著雲家莊嗎?」

  「但是,我在這裏頭玩得很愉快啊。不愉快,我早跑了,何況現在還有我喜歡的男人在……」說到此處,有人敲門。

  進來的是名送茶小仆。

  「請用。」小仆很驕傲地答道:「點心都是春香公子愛吃的。」

  杜連之一怔。

  「茶是彭老闆愛喝的。」一名錦衣青年自門外走進。

  「彭老闆!」杜連之迎上前。

  青年笑道:「杜老闆不妨嘗嘗,每個上商樓的老闆,都會帶一些回去的。杜老闆要還有興趣,可以上金香樓去,金香樓有雲家莊每月功能表,讓你可以享用雲家莊的一切飲食。」

  「雲家莊?」

  「雲家莊風頭正健,自是商機無窮,華家莊如能爭氣,我也比照辦理。」青年笑著,來到她的身邊又道:「喝喝這茶啊,李姑娘,茶,是彭老闆愛喝的。」

  她面色一垮,咕嚕嚕地一口飲盡。

  杜連之察言觀色,微有疑惑,卻沒有問出口。只道:

  「此次見面,是我與李姑娘共同約彭老闆,相關合作的部分,如果三方都同意,彭老闆定有好處……」

  「好啊。」

  杜連之一頓,慢慢移向李今朝,剛才答話的是她……

  青年笑道:

  「杜老闆,其實杜老仙逝後,我們是想吞併杜家商的,你求好心切,想擺脫舊有的包袱,可惜,眼界有些……這幾年我一直在觀察你,你太急躁,在華家莊投下太多,再這樣下去,金山銀山也是一場空,此次兩方合作,你不妨安分些,我敢保證,杜家商將來會在江湖上有一席之地。」

  「兩方?」他遲疑著。

  李今朝嘿笑兩聲,道:

  「杜公子,你以為雲家莊的背後淨是一些搏得名聲的穩當生意,就能取之不盡了嗎?與其讓人去做那種生兒子沒屁眼的黑心生意,還不如經我的手,有點餘地可留。下回,你上彭家賭場時,我會差人招待你。」

  杜連之瞪著她。

  「我忘了說,我娘姓彭。」她笑道。

  杜連之的目光自她腰間五枚銅板移到他一直以為是彭老闆的青年。

  那青年的腕上系著黃繩,上頭有四枚不起眼的小銅板。

  這青年,跟李今朝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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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出商樓,她東張西望。很久沒回來了,金香樓重鹹重辣,她一定要重遊故地!

  既然雲家莊有心要讓華家莊壯大,她也不會任杜連之毀掉華家莊。杜連之的合作細節,她就交給彭老闆二號,現在她……吞吞口水,肚子全是茶水,絕對要上金香樓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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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聞,前兩個月黃山三俠手刃仇人。以眼還眼,本是江湖常事,偏偏三俠連三十六口無辜的家人也殺,毀得屍無全屍。春香公子直接將黃山三俠改成三狗。這三十多年來,江湖有不成文規矩,再大的仇恨也不能累及不是江湖人的家眷,說起來,這也是雲家莊一手促成的規矩呢。」

  「傅臨春呢?」三狗咆哮著,讓躲在角落裏的一般百姓個個掩耳。

  「傅某不就在此嗎?」傅臨春的聲音自遠而來如水波漣漪,淺淺蕩開。

  李今朝細眸頓時暴起,用力揉揉眼再看個仔細。明明傅臨春還很悠閒地在街頭散步,怎麼轉眼間跑到大街中央上來了?

  他一身新冬衫,負手立在那兒,風采瀟灑,令人垂涎。她抹抹嘴角,明明見慣的了,偏她還很容易被迷得暈頭轉向,可惡。

  黃山三俠怒道:

  「好個傅臨春!你不辨是非,竟以春香公子的名義,毀我三人聲譽,雲家莊根本毫無公平可言!你不燒掉那冊子,今天我們黃山三俠絕不放過你!」

  「燒掉之後呢?」傅臨春和氣生財問著。

  「燒掉之後自是重寫其冊。殺人償命天經地義,父債子償也是理所當然,如果當日他們不群起反抗,我們又怎會……」吱吱喳喳,長篇大論起來。

  「老天,他們是在當說書人吧?」狂奔來到傅臨春身邊的二公子低語;「這種顛倒是非的事情,我們怎麼可能寫得出來?」

  「好啊!老八,去把江湖惡人冊取來。」傅臨春微笑道。

  雲家莊數字公子幾乎都到齊了,眾位公子瞪著他,八公子更是努力要跟傅臨春的眼神搭上邊,試圖交流一下。

  傅臨春隨和可親是莊內公認的事實,但沒必要對三條狗可親到這個地步吧?

  「不止要燒掉那惡人冊,還要將我們改入江湖俠人冊。」黃山三俠大喜。

  「小事一樁。」

  「還有,咱們明明叫黃山三俠,誰改成三狗的?」黃山三俠得寸進尺道。

  「嗯……」傅臨春回頭問道:「是誰改成狗的?」

  數字公子有志一同瞪著傅臨春。還會有誰改?能夠隨便亂改人名號的只有一個,那個人如今正在問他們是誰改的!

  「如果今天沒有一個是非,雲家莊怎能在江湖立足?傅臨春,你道歉!」

  「對不起,是傅某管教不嚴,老八還不快去取?」

  「雲家莊一向以公正聞名……」怎麼可能這麼好說話?

  「你們都說是澄清事實了,就照你們說的記錄吧。」

  「你發誓?將我們說的真相寫入冊裏後,永遠不改?」

  傅臨春微微一笑,那笑容令人如沐春風。俊眸輕瞟,落在人群中的人兒,而後定定望著她。

  李今朝心一跳。娘啊,她今早才入城,這樣他也能發現她?

  「春香公子?」黃山三俠叫道。

  傅臨春慢吞吞道:「我發誓,如改半字,就五雷轟頂吧。」

  李今朝聞言,呆住。這個男人,是不是太隨便允諾了?

  「傅臨春你當我們是三歲小兒在騙!我們說什麼你就允什麼?絕對有假!」說到最後一句時,其中一名黃山狗情緒激動地拉開弩弓。

  眨眼之間,弩弓竟裂。

  李今朝發現她跟大家正在做同一個動作——用力揉著眼睛。

  弩弓確實斷了,而且三狗已經癱在地上難以動彈,傅臨春就站在三狗旁,撢著袍子,含笑道:

  「這新衫,還不能沾血。」等曝光夠了再沾,比較妥當。但這話他是不能說出來的。「傅尹,去處理這三個人。」

  「請問……怎麼處理?」傅尹虛心求教。

  「別讓他們再來叫囂就好。」傅臨春很隨意地說道。

  「等等,等等!」黃山三狗就算是死,也要護住名聲。「傅臨春,無論如何,剛才你已發誓……」

  傅臨春那小白臉似的面容有些吃驚,道:「哎,我發了什麼誓?」

  「如果你不修改江湖冊,會五雷轟頂的!」

  傅臨春停頓一會兒,徐徐抬首看著萬里藍天,笑道:

  「今天天氣不錯。」語畢,不再理會他們。

  「傅臨春,你還要不要臉?你發的誓,誰都聽見了,如今你違背你的諾言,根本不配為雲家莊公子之名!」黃山三狗叫道。

  傅臨春不痛不癢,完全不當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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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下巴很想掉下來,可是,她更想笑。她把玩著有些淡色的秀髮,她的發色原是黑得發亮,植入血鷹後,因體質關係一夜轉淡,如今血鷹不在她體內,發色還是很遺憾的保持淡色,但,家裏那個男人愛就好了。

  她眼珠子開始不安分地轉了起來,而後,爽快地偷笑,往傅臨春慢步而去。

  傅臨春是背著她的,所以他沒有看見她正跟著他,而數字公子跟一些百姓,則是同時停下動作。

  「哥哥啊哥哥,可願與妹妹手牽手,一生一世,相親相愛,親親嘴兒,摸摸胸……」

  驀地,傅臨春停步。她也跟著停步。

  他慢慢地轉過身,瞟向她。

  她嘿嘿笑了兩聲,走到他的面前停下。

  他揚起好看的眉。

  真過分,都幾歲的人了還是小白臉一個,連點皺紋都沒有。如果不是晚上老有機會驗明正身,確認這男人真是男人,她真要以為是哪兒冒出來的鬼怪呢!

  血鷹組織年前已徹底消滅,雲家莊明裏暗裏施力不少。今年,她總算可以在陽光下堂而皇之的出現,可以跟沒有易容的傅臨春當眾說話了。

  「這個……可怎麼好呢?」她歎道。

  「嗯?」他微笑著。

  「今年除夕我打算分兩半,一半跟老家人們過;另一半,不知上哪去才好呢?除夕夜,良宵難度啊!」

  他的微笑不變,眼瞳裏卻漾出薄薄的情欲。她心一跳,決定光天化日下最好少挑戰傅臨春的底限,因為大海爆發時是很可怕的,她可不要再爬不上岸,痛哭失聲地求饒。

  「如果妳不介意,那就上雲家莊來過除夕吧。妳八年多未曾來過雲家莊過除夕,裏頭變動很多。」他柔聲道。

  「我要用什麼身分上雲家莊過除夕呢?」她眼珠子骨碌碌轉著,賊兮號地。

  是啊,要用什麼身分呢?雲家莊除夕向來是自家人過的,外人幾乎很少加入,數字公子目不轉睛等著春香的答案,甚至,八公子直接踢開三狗,蹲在地上寫冊。華家莊的大公子看見了,趕忙也借來紙筆,就地揮毫。絕對不輸雲家莊!

  「嗯……什麼身分呢?」他若無其事偏頭思索著。

  呸,這個人還真會裝模作樣!今天她是來報仇的!每年春天傅臨春遇春則香,害得她這個枕邊人,每天都香氣四溢,好不丟臉。春天,是她的惡夢啊!偏偏他身香令她不易頭痛,害得她每天晚上都成他的布娃娃……她嘴角撇笑,道:

  「聽說傅家四十而婚,你還有兩、三年呢,不急不急。」

  「有這祖訓麼?我不記得了。」他一臉無辜。

  她眼睛暴凸,就知道這個人根本就不把狗屁事放在心上。現在她過得很快樂,生活自由,雖然家裏的香香老愛以高雅的舉動去耍無賴,但她想,她李今朝這一生過得還算盡興,成不成親她都可以,只是偶爾想起娘親成親後操勞過度,她還是再悠閒幾年好了。

  他伸手撫摸著她十年不變的耳環。「成親時也戴著這耳環吧。」他怯天。

  「好啊……」答得太快,她瞪著他,賭了!「傅臨春,敢不敢現在親我?」

  「敢啊。」他俯下頭,擦過她的嘴,火苗立即燒起。

  她立即往後跳一步,避開他的深吻。幸虧她逃得快,要真被火焰吞了,她也不要面子了。整條街一片死寂,她力持鎮定,決定先退再說。

  她滿面明媚,嘻嘻笑著;「晚上我再過去莊裏,現在我……去探探舊人。」

  「不如請對方來莊裏吧。冬天易有雷雨,一有雷雨妳明明不怎麼怕了,又愛往我這兒鑽,我怎能放妹妹獨自在外頭?」傅臨春眉目如春,笑得愉快。

  「……」娘咧,她要去金香樓吃香喝辣也會被看穿?她不及說話,就被他托住腰身,看似是親昵,其實是被拖著走了。

  曾經,看過當年李今朝示愛遭拒的小老百姓們,全部跟木頭人一樣,沒有一個人說得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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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臨春,名號春香公子,年過四十方婚。婚日為冬日除夕,其妻李今朝以八人大轎抬進雲家莊。李今朝,為該城賣酒女,樂觀好施,為一代傑出女子,傅臨春難掩心動,遂苦追十餘年,其誠感動天,佳偶天成也。

    當日雷雨不停,定為天賀。

               ——春香情史•雲家莊撰述

    博臨春,名號春香公子,年過四十方婚。其妻李今朝以八人大轎抬進雲家莊,該日,各地八方入城百姓疑為李今朝之暗中人馬。李今朝,為某商老闆,性喜豢養男色,傅臨春為男色之一,事後李今朝主動求親,意圖奪雲家莊之權,傅臨春誤把瑕疵當無價寶,雲家莊危矣。

               ——春香公子情史•華家莊撰述

  「李今朝,到底是什麼身分?」有人同時閱過雲家莊與華家莊的冊子,對於各說各話相當迷惘。以前只要信雲家莊就好了,現在要信誰?

  「李今朝,自然是個賣酒女,雲家莊這本,是經春香公子親寫,才放入汲古閣第二道大門後,還不夠真實嗎?」有人這樣答著。江湖史,一直在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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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前走,才能掌握住些什麼。
sap 08.10.2007, 16.06.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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