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2/19

i read 《面具》

命中註定
要分開的一對
放手
然後各有所取

******
《面具》
詞、曲、唱:王菀之
編:褚鎮東 監: 金培達

路太遠 試試兜圈
望更遠 智慧的開端
沿途或虧損 傷心會軟
心愛需要挑選

若怕痛 試試婉轉
並永記 愛侶鋪的磚
從前是相戀 現在計算
為何 
明明共聚 問候沒半句 
太過心酸

*曾挽手避開幾多次雨水
仍記得那天掌心印在這裏
熱情漸褪去 才明瞭全是沒有火花的允許
若說穿 其實當初不登對
留盡多少的眼淚 活得幾歲
若必須面對 面具掩飾空虛*

在這晚 吃了一餐
望兩眼 慣性的餐單
然後望清水 靜默以對
為何 
明明共聚 問候沒半句 
太過唏噓

Repeat *

Wo...
為習慣以一世相許
無論曾避開幾多次雨水
來承認幸福根本不在這裏
讓全部過去 來從頭尋覓最愛讓痴心寄居
若說穿 其實不捨得失去
才學懂分開去睡 活於堡壘
命註定的一對 最後各有所取

******

王菀之- 面具mtv
王菀之- 面具ktv
王菀之- 面具mtv (鬧交劇場版)

========
最後最好說穿 其實當初不登對
sap 04.06.2008, 19.12.2008, 25.12.2008, added mtv 07.01.2009, 沿途或虧損 <- 沿途話虧損 12.01.2009

i read 《我想不起》

******
《我想不起》
詞、曲、唱:王菀之
編:Jim Lau、Alex@The Invisible Men

你溫柔的眼睛
看出多美的世界 我想不起
你微笑的甜蜜
怎麽感動寂寞過的心 我想不起
你山盟與海誓
用字的肯定 我想不起
在擁抱對方的時候
雙手怎緊扣 我都想不起
我眼眶的淚滴
也許不夠星星多 我數不清
我現在的孤寂
不止是統統想起 還刻骨銘心

你山盟與海誓
用字的肯定 我想不起
在擁抱對方的時候
我對未來的憧憬 我都想不起
你現在對誰又用情
看到、聽到的 我可以想不起
你掩飾說謊的時候
又有甚麽付出的、甚麽收過的想得起!

我眼眶的淚滴
也許不夠星星多 我數不清
我現在的孤寂
不止是統統想起 還刻骨銘心

******

========
想不起也好
sap 19.12.2008, 25.12.2008

王菀之&張敬軒

曖昧 = 糾纏不清,關係未確定,互相勾引的狀態
──圍圍

******
張敬軒 & 王菀之


2007十大勁歌金曲頒錯獎
「我來香港第一年,每一天她都陪着我、照顧我」
張敬軒 - 迷失表參道 (2007 傑出表現奬金奬)
王菀之 - 面具 (2007 JSG Award)


張敬軒精彩訪談: 王菀之
「有甚麼事,第一個想起的人便是對方」


2007.08.31 張敬軒緋聞纏身 公開向王菀之示愛
「她心水很清,本來說30歲的,我後來覺得再多5年可以走棧(較保險)。」
「她35歲還未嫁,我還未娶,我便娶她。」
如果真的結為夫妻,恐怕會是一個暴力家庭,因為我們常常吵架。


張敬軒精彩訪談: 暗戀過一個人
張敬軒在2007年"范後感"節目中談及曾暗戀過組合2R的Rosanne...結果 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2008酷愛張敬軒演唱會VCD part 7 (Ivana深情對話)(手望)


張敬軒2008演唱會-明瞭+爆笑王菀之對話
張敬軒-明瞭
******
我渴望擁有你 和你有最近的距離
黑暗的夜裡 不敢夢見你 只是想你
我怎麼愛過你 直到—切無能為力
你察覺不到 對你的愛已很少

*我不曾知道 愛情那麼重要
若永遠得不到 夜裡怎麼熬
你不會知道 為了你我付出多少
我已盡量讓你感到 我有多好

愛要怎麼才明瞭 我怎麼難過你才會知道
想你的夜裡 整—顆心 不停燃燒
還要怎麼才明瞭 難道愛你都不需要
愛已不重要 我會放掉*

repeat *

心 已經慢慢清醒 我閉上了眼睛 NO~
我 已經看到黎明 從此 我誰都不相信 OH~NO~

愛要怎麼才明瞭 我怎麼難過你才會知道
想你的夜裡 整—顆心 不停燃燒
還要怎麼才明瞭 難道愛你都不需要
愛已那麼少 我會放掉

******


張敬軒演唱會 05.04.2008 與王菀之打情罵照
無論傳聞如何,是完全無損我們的感情
我們一起起步……
因為我們當時成為朋友,是因為大家都沒有朋友
你是沒有朋友,我是不喜歡跟人談天
在我們低潮的時候

其實那個歲月是很難忘的,我們是共過患難的
那我們可不可以共富貴呢


張敬軒精彩訪談: 下世再遇王菀之
張敬軒在2008年7月的《娛樂開CHAT》節目中講到好友王菀之。
咁除左關淑妍之外,咁王菀之呢?
嗯……王菀之……呢一個係……
咦,點解佢陰陰嘴笑呢?
因為呢一個係……我,我,我有一晚,係電話入面同佢講,話如果下一世,我撞唔番你ge,咁點算?即係因為我覺得我……
點解咁快要約定下一世呢,今世都未……
因為我覺覺得我好興幸我呢一生人可以,即係我生命入面可以有一個王菀之。

因為我地兩個係……經歷左好多。喜怒哀樂,嘈交嘈到拍枱又試過。成班同事坐係度食飯果陣時,我地兩個ge直情係令度個個都……即係低頭食飯。
咁……即係我同佢兩個係無任何情緒ge……即係唔會手禁住自己ge,好……即係可以對方ge性格入面任意發泄情緒ge。呢個係好難得,因為好多莫講話朋友,即使係情侶都未必做得到
咁鬧完交又點呢?
冇呀……
第二日又冇事?
即係例如話……
Ivana係一個好固執ge人嚟ge,好善心但係又好膽小。

王菀之是雙子座,張敬軒是水瓶座


娛樂開CHAT:王菀之



王菀之演唱會心聲分享..又插軒仔



王菀之我來自火星演唱會 與張敬軒私家片段
王菀之、張敬軒瞓身爬地推銷絕密檔案


張敬軒缺席好友音樂會-向王菀之請罪 Hins Cheung News



王菀之、張敬軒嘅六年關係

係度陪左Ivana兩晚,呃,一晚……
作為佢身邊一個身份好複雜ge人,見證住佢舞台上ge魅力啦──好勁呀你今日
其實我係度,想借我把口去多謝今晚係度支持菀之ge朋友,因為過去果幾年佢好努力咁堅持自己ge音樂,堅持寫歌,堅持同唱片公司係音樂同埋商業上去爭取一個平衡,我都知道佢都好辛苦。咁同埋我覺得係過去呢五年我地相處過ge時間,其實我地都共都過好多ge患難──有冇記錯?
好似六年
──哦,唔緊要啦──今日見到佢係音樂上面有咁大ge成就,好”鄧”佢開心。
多謝,多謝你。
咁……我想當住大家面講呢,無論你將來遇到咩野困難,或者有咩頭暈身”興”,打個電話比我,我一定到,飛到你ge身邊。
聽到哦何?無得反悔gala喎。
好呀,咁我地唱歌啦喎。
好呀。


王菀之@我來自火星演唱會 - 擁抱一個人 (sweet 爛 gag by 張敬軒)


6/10 東張西望 王菀之我來自火星演唱會 尾場

王菀之 '08演唱會 報導二


張學友@王菀之《我來自火星08演唱會》

作為你身邊一個身份好複雜ge人,我都要嚟支持下ge
咁所以對王菀之呢,我只有以下三個字呢可以同你講──
我願意 
為你 我願意為你……


王菀之兒時照片....Love Has It All



王菀之 張敬軒 游戲節目15/16



張敬軒&王菀之 - 棟篤唱


軒仔絕密絕video暴光

2008年10月02日


張敬軒&王菀之公開耍花槍打情罵俏
王菀之和張敬軒出席好友森美的詩集展覽會,在接受采訪時兩人公然耍花槍打情罵俏。才子才女,天生一對。


張敬軒酷愛DVD簽唱會(有線娛樂)

西元2008年07月21日
那麼多嘉賓,為甚麼只選了Ivana做來做公仔呢?
歌迷:因為我們叫張敬軒爸爸,Ivana就是媽咪


[Live JSG] Hins + Ivana - Sorry Seems To Be The Hardest Word

Sorry Seems To Be The Hardest Word
愛情預告 - 問他可知道


[Live] Hins Cheung + Ivana Wong @ Love Day


hins & ivana singing "守望" & "日與夜"

duets of hins & ivana in kl showcase


心掛掛/張敬軒;王菀之



c.f. 張敬軒+謝安琪 守望 Live
c.f. 張敬軒 + 謝安琪 - 鍾無艷
******

如果這不是愛,又是甚麼?那些承諾又算甚麼?

========
這算甚麼
sap 19.12.2008, 25.12.2008, edited on 01.01.2009


張敬軒 - 櫻花樹下@08叱咤 (HD_Jade)
@ 1:53-1:57
〔張敬軒台上獻唱,王菀之在台下一直微笑隨拍子輕擺身體〕

王菀之 - 叱吒樂壇女歌手銅獎 [2008叱吒樂壇流行榜頒獎禮 2009.01.01]

〔擁抱方大同〕
〔擁抱張敬軒〕
話個個都攬……
比個擁抱我地丫唔該。
王菀之!比個擁抱我丫。
〔王菀之台上慢慢發表長篇感言,張敬軒在台下一直微笑輕輕拍手〕

========
真情流露
sap 01.01.2009, 05.01.2009

i read 《我來自火星》

******
《我來自火星》
曲、唱:王菀之 詞 : 林夕
編、監:馮翰銘 for the invisible men

(像宇宙旅程)

像宇宙旅程 由引力決定
萬有中 貪玩脫軌 出了軌
往後都不配安定

路線被固定 誰擴大過自己的直徑
代價竟 高得震驚
為尋覓火花燒毀了生命
誰會來革命

# 人潮像繁星 火星只可似火星
空氣未允許任性
模糊面目裝飾佈景
遺忘能造夢那份天性
再自轉 星海中消失了身影
誰無懼創出異境
處身地球 無數的姓名
怎麼分辨性情 #

由我來決定
被太陽照明 人也像透明
但我想 登高破冰
可有膽 去冒險打破宿命
任意地暢泳

Repeat #

誰留住流星 火星都很想變水星
一剎任性中盡興
浮遊在陌生的處境
能逃離秩序舞動幻影
到夢醒 都想起呼吸過心聲
猶如踏進了外星
再返地球 無悔的旅程
刻出不一樣姓名
忘我的過程 還我真性情

******

========
冒險吧,任性一回吧
sap 19.12.2008, 25.12.2008

i read 《多愁善感》

很有共鳴的歌。

知道很多道理,知道應該看開,卻無力制止。算是抑鬱嗎?

王菀之的聲線,加上那點rock味,很震撼。

******
《多愁善感》
唱、曲: 王菀之 詞:林夕
編:謝浩文 for the invisible men 監:馮翰銘 for the invisible men

頭亦懶洗 留待下世 怎麼會令你不管身世
但你不願提 閒話放低 無事也痛哭這等於自毀

你雖看通無數道理 無力制止奇大脾氣
起身若是為上班不願意起 憂慮難過試過想死

來找我不算遲 全因腦分泌出了事
就算你多感性也未試過面對生命懶衝刺
即使未盡人意 亦未至於此

人總有不快時 能乖乖聽我講吃藥
並似拍拖相約數十次 頑皮別似小孩子
即使你未同意 抑鬱可以醫

你的友好求你自愛 然後你想誰未自愛
一般定是俗套講 請你看開
只令你逃離舊友 怕誤解不改

愁緒唱到多美請勿著迷 舊愛行李還是丟低
腦海一下受壓哪只一位 難道只有你心中有鬼

來找我不算遲 全因腦分泌出了事
就算你多感性也未試過面對生命懶衝刺
即使未盡人意 亦未至於此

人總有不快時 能乖乖聽我講吃藥
並似拍拖相約數十次 頑皮別似小孩子
即使你未同意 抑鬱可以醫

******

========
即使未盡人意 無須至此
sap 19.12.2008

i read 《囍》

見到別人圓滿,總是高興的。

雖然不是甚麼別出心裁的歌詞,但因為囍事的背景、十年的感情,便有了動人的底蘊。

******
《囍》
詞:? 曲:? 編:? 監:? 唱:梁漢文

凡人尋覓快樂
閱讀唱歌購物玩樂
都不錯 但愛是極樂

事業無限勝利
同行無伴侶也乏味
池外有我 池內有你
兩人方可寫一個「囍」

*贏盡全天下 難及床邊夜話
一生找到 一位倚靠
看黃昏回味似水年華

裙下來表白
我給你的愛不分早晚
新婚彩照 今天趕快拍
趁著好日 嫁我吧 可以嗎

望著無限宇宙 月亮留在天空不走
這月球 伴娘是地球

事業無限勝利
同行無伴侶也乏味
貧或富貴 仍是有你
繼續沖喜多一世紀

REPEAT*

誰立個誓詞 要專心一意
以戒指輕靠在你指尖
來日已白頭 我們也牽手
是情人也是摯友

我心裡的話 何用藏於地下
一生找到 一位倚靠
看黃昏回味似水年華

誠實來表白
深深的一吻 印證童話
青春只有匆匆一剎
鐵定今天嫁我吧 好嗎

******

========
平實,也好
sap 18.12.200, 19.12.2008

2008/12/18

i read 《異時空情戀之清水漪瀾》

《異時空情戀之清水漪瀾》

作者:蒼痕鳶陌
類別:古色古香.言情

她是叱咤江湖的美麗女俠飛仙戀雪,她是馳騁商界的神秘巨賈暮雲陵少,她是游戲皇宮的快樂精靈添翎公主,爲什麽却總是要爲情憂爲情苦爲情傷?

宇印沉軒,氣宇軒昂,風度翩然;
津平珮笙,玉樹臨風,卓然風采;
荊野冥河,邪魅俊美,冷傲孤絕;

面對著這三個無與倫比的絕美男子,面對著這三個同時都深愛著她的男子,面對著這三個對于
她來說都是特別的存在的男子,面對著這三個她都心疼著的男子,幸福幷痛苦著的添翎能否避免蝕心刻骨的傷害?!

******
宇印沉軒:

“當一個人心在痛的時候,其他的疼痛就都顯得渺小。”
“我愛你比他少嗎?!在你心裏,津平珮笙是天下最美好的男子,荊野冥河是最愛你的男子,那麽,我呢,在你心中,我,到底,算什麽?!”

荊野冥河:

“我不需要認識別人,我只需要認識你!”
“既然不能做你一輩子的男人,那麽,我也要作你第一個男人!無論,你要嫁給誰,只要他一碰你,你就會想起我!這輩子,你都休想拋弃我,休想!我要你永生永世都記得我,一個叫做荊野冥河,愛你到狂的男人!”

津平珮笙:

我不知你愛她有幾分,但是不管你愛她有幾分,可以肯定的是,我愛她絕不比你少。放心,和你說這番話,幷不表明,我要爭取她。我從未想過要擁有她,就這樣只是 遠遠的看著靜靜守護著就好,我關心的只有她開不開心。她開心,我就開心。所以,請不要讓她傷心,因爲津平珮笙斷然不會眼睜睜看著她傷心!”
“在遇見你之前,我笑看風雲,淡看人世,無欲無求,從不知‘想要’是什麽?但自從遇見了你,我就有了欲望,有了‘想要’,唯一的‘想要’。翎兒,我想要你開心。只要你開心,你,說什麽,都好。”

******

很普通的情節,三個男人的愛都來得太輕易。雖然這種以女主為上的男人很好很好,卻好得太假了。一個是寶,人人如此就未免太濫,直叫人生厭。

========
會不會善良過份了
sap 16.12.2008 til 17.12.2008, 18.12.2008

2008/12/17

i read 《浮花》

******
《浮花》
詞:林夕 曲:Ataru Nakamura 編:陳珀 唱:劉美君

為了記不起我被誰尋開心 橫起心
唯有當等婚戒極愚笨
為了有高職有自由值千金 為自尊心
唯有當不想受困

絕未想被同情 就算輸給愛情
為何尚有半秒想放棄生命
活得成 哪敢哭得盡興
手帕沒人遞 是更羞愧的罪名

原來未到家 很怕被遺下
莫問真假 怕太早將一切看化
原來沒有啞 開口叫別人造福我一下
如浮花給飄到 哪雙手也服吧

為了想通擁抱後能被鬆開 若被拋開
唯有當這手臂未存在
為了看穿倚靠別人是悲哀 實在不該
唯有永久的自愛

自問非罪名 女人輸給愛情
為何頹喪到似失去了生命
但自吹自擂 更想哭得盡興
羞愧地承認 也想某君認領

原來未到家 很怕被遺下
莫問真假 怕太早將一切看化
原來沒有啞 開口叫別人造福我一下
如浮花的心瓣 碰得多也被軟化

強人未到家 巴不得有人接
劃下瘡疤 就以新傷醫舊患吧
明明沒有啞 恨不得呼救 濕一濕嘴巴
何嘗不想把我似哭的笑臉 垂下
如浮花 給飄到哪一位 看造化

******

========
原來 未到家
sap 16.12.2008

2008/12/15

i read "Waiting For A Girl Like You"

******
"Waiting For A Girl Like You"
singer: Foreigner

So long, I've been looking too hard, I've been waiting too long
Sometimes I don't know what I will find, I only know it's a matter of time
When you love someone, when you love someone
It feels so right, so warm and true, I need to know if you feel it too

Maybe I'm wrong, won't you tell me if I'm coming on too strong
This heart of mine has been hurt before, this time I wanna be sure

I've been waiting for a girl like you to come into my life
I've been waiting for a girl like you, your loving will survive
I've been waiting for someone new to make me feel alive
Yeah, waiting for a girl like you to come into my life

You're so good, when we make love it's understood
It's more than a touch or a word can say
Only in dreams could it be this way
When you love someone, yeah, really love someone

Now I know it's right, from the moment I wake up till deep in the night
There's nowhere on earth that I'd rather be than holding you tenderly

I've been waiting for a girl like you to come into my life
I've been waiting for a girl like you, your loving will survive
I've been waiting for someone new to make me feel alive
Yeah, waiting for a girl like you to come into my life

I've been waiting, waiting for you, ooh, I've been waiting
I've been waiting
(I've been waiting for a girl like you, I've been waiting)
Won't you come into my life?

******

Foreigner - Waiting For A Girl Like You live

========
waiting too long
sap 15.12.2008, 18.03.2010

i read 《酷愛》

******
《酷愛》
詞:林夕 曲:Vincent Chow 編:Gary Tong
唱:張敬軒

無論怎得罪 你說我是負累
陪著我等於死去了無情趣
從前或現在當我是誰
你這一種伴侶

前夜一起睡 你卻沒廉恥
竟講出口你怕受罪
完全忘記往日為何
凌晨迎潮浪戲水

難道愛愛愛愛愛對愛情已死心
貪高興好心敷衍一下卻逼真的親吻
我們這結局太不堪
分不出真假的愛恨
無謂愛愛愛愛愛太過動魄驚心
我估錯這個世界得到教訓
怎相信人
命中怎麼愛著你為人

立甚麼心腸 我對你極善良
如若你肯想想我這樣受傷
你會知愛情毒於砒霜
你怎安心可不改漂亮

怎想像 共你已同享多少很真確晚上
一轉頭 纏綿後要罰離場

難道愛愛愛愛愛對愛情已死心
貪高興好心敷衍一下卻逼真的親吻
我們這結局太不堪
分不出真假的愛恨
無謂愛愛愛愛愛太過動魄驚心
我估錯這個世界得到教訓
怎相信人
命中怎麼愛著你為人

仿似幻像你給我的愛是玩具磨爛後變絕情
難為這洗劫永沒罪證
道別並無罪也沒權問你內情

難道愛愛愛愛愛對愛情已死心
貪高興好心敷衍一下卻逼真的親吻
我們這結局太不堪
分不出真假的愛恨
無謂愛愛愛愛愛太過動魄驚心
我估錯這個世界得到教訓
怎相信人
命中怎麼愛著你為人

(我都唔知點解你忽然對我無晒感覺
以前嗰種快樂就好似成為一種罪惡
連我失眠 你都唔多覺
或者其實所謂愛情都只係互相搵個寄托
或者係一場即興嘅幻覺
連自己都唔知道 乜野係喜 乜野係樂
幾時有感覺 又幾時無晒知覺
就算你無突然失去下落
我地之間都可能已經落幕)

難道愛愛愛愛愛對愛情已死心
貪高興好心敷衍一下卻逼真的親吻
我們這結局太不堪
分不出真假的愛恨
無謂愛愛愛愛愛太過動魄驚心
我估錯這個世界得到教訓
怎相信人
命中怎麼愛著你為人

(把失敗換教訓 不死總算幸運
看 全沒罪案發生
為著聚散不需責任
一起若像軟禁 無疑離開先更合襯)

******

========
如果你無失去下落
怎相信.我地之間命中已經落幕
sap 15.12.2008

i read 《一眼萬年》

******
《一眼萬年》(中視八點檔《天外飛仙》片頭曲)
詞:姚若龍 曲:林俊傑 編:洪敏克 唱:S.H.E


*淚有點鹹有點甜 你的胸膛吻著我的側臉
 回頭看踏過的雪 慢慢融化成草原
 而我就像你 沒有一秒 曾後悔

#愛那麼綿那麼黏 管命運設定要誰離別
 海岸線越讓人流連 總是美的越蜿蜒
 我們太倔強 連天都不忍再反對

△深情一眼摯愛萬年 幾度輪迴戀戀不滅
 把歲月舖成紅毯 見證我們的極限
 心疼一句珍藏萬年 誓言就該比永遠更遠
 要不是滄海桑田 真愛怎麼會浮現

Repeat *,#,△,△

擺渡過 斜風冷雨
春暖在 眼前

******

========
那麼綿那麼黏
一句悄悄珍藏萬年
sap 15.12.2008

i read 〈.我們是這樣長大.〉

原來我也做過許多傻事。

******
〈.我們是這樣長大.〉

共同興趣 - 活動
如果大家細個時有做過玩過以下既野, 就join 啦! 呢d先叫童真!

01. 玩米缸, 將手插入米缸裡面o既米裡面.

02. 在百貨公司入面「篤」扶手電梯的吊牌

03. 地下有階磚特登隔一格一格黎行 (不可踩界, 要完全在格內)

04. 用錶面反射陽光, 照黎照去

05. 跳樓梯 (愈多級愈勁)

06. 行路上高起左地方, (例如高起左o既長條型石博, 好似玩平衡木咁行法)

07. 鋪張紙在硬幣上面, 然後用鉛筆係上面油, 油返個形出黎

08. 食完瑞士糖之後, 將糖紙包番個原本四四方方果個形

09. 超級市場踩住架購物車黎行

10. 踩水tum, 係好特登果隻

11. 吹口水波

12. 搣牆上的乳膠漆或牆紙

13. 係平滑o既地面上面跣下跣下.

14. 整濕d紙巾,掟上學校廁所天花頂.

15. 食完綠箭香口膠, 一定摺返成張包裝紙再放返入個大套入面.

16. 響課室玩過俄羅斯輪盤, 將玩粉刷霑滿粉筆粉放係風扇上面等個風扇轉轉下轉得怏個時飛出黎睇下個粉刷中邊個

17. 拿阿媽d 線圈放膠袋 (當風爭甘放)

18. 拿AA膠痴o的手指....再等佢乾....用口咬返o的膠出o黎...一塊塊的....

19. 用塗改液....係咁o即起一個位...等佢變一個半圓波波...乾左面果層.... 再用手o禁爆佢.....再去廁所洗手..........

20. 係咁切擦子膠, 切完一條條,儲埋去....整一條大既.....

21. 在擦膠上劃公仔~~~做印仔~~~

22. 細個無意義動作: 用禁芯筆/鉛筆篤擦膠,整到好多一粒粒鉛筆痕,唔知為乜

23. 用塗改液o係課本既封面寫自己個大名



以上你中左幾多!?
有冇九成以上!?
再黎!!


24.震音與風:簡直爆大冷!原來好多人都試過對住風扇講,把聲好似「聲音經過處理」咁,重可以校唔同Level,震音程度,有埋秀髮飄揚效果,真係開拍MV咁,若個風扇曉「轉」,重可以扮FadeOut!

25.飛拖鞋:拜足球小將所賜,飛拖鞋鬥遠是為屋村細路必玩項目。先燕式平衡再發力踢,沉醉「猛虎射球」世界。

26.電梯倒行:超級危險遊戲,一下失手隨時浴血電梯上頭條。

27.踩影:唔知邊度聽到人話俾人踩中個影會黑仔衰三日。12點烈日當空最好玩。

28.踩人白飯魚:白飯魚,係踩,你髹得愈白洗得愈乾淨就愈易成為眾人目標!

29.背脊貼龜:貼時記得要用張長膠紙,輕輕High過目標背脊。大力拍只會打草驚蛇。

30.撩鼻屎黐落牆:好唔想畀佢上榜,實在太核突喇。奈何大部份受訪者都陰笑自己有玩過。哎,家陣傳染病猖狂呀!

31.壁虎功:屋企走廊或房門練習,落番手騰腳震。

32.捐地鐵出入閘機:明知過三歲,仍然不買票,好多人都做過,但睇怕都係「被迫」。

33.玩水喉:洗手時突然禁住個出水口 "ji "水射人。

34.彈擦膠:用間尺扮搖搖板,彈起擦膠。

35.射橡筋:幾條橡筋一齊射,睇落好似好勁,實質瞄唔準。

36.夕陽石壆:樓梯邊石壆玩溜滑梯。但家斜石壆難搵,雷同跣鐵欄都係沒落遊戲。

37.白鴿轉:捉地鐵扶手轉呀轉。

38.龜兔賽:地鐵月台鬥快跑。

39.白撞:亂才禁人門鐘後速逃。

40.圍閹:嘩!小心絕後。

41.搶爛巿:將汽水罐放係車轆前,等人開車時車扁佢。唔通想同執罐阿婆搶食?

42.精神分裂:屋企一人分飾幾角玩煮飯仔。

43.射水槍:用水槍射街上途人。

44.放飛機:將紙碎或紙飛機撒落街。

45.過手癮:將Bubble紙氣泡逐粒鍊爆。

46.玩筆盒:同隔籬位鬥快開晒筆盒既機關。

47.爆「樽」:特登將飲完的紙包飲品吹脹然後放在地上,大力地踩爆佢。

48.煲蠟:禁喇!差人拉呀!

49.沖廁:屙尿時出力射走屎。

50: 很高興認識你:同對方握手時(特別係男仔), 會暗中出盡全力,想令對方覺得自己大力。

51: 天下太平: 玩到張紙穿晒,仲要畫一d有電的防護網(當然聲稱有電而已,效果與沒有電的相同)、各式各樣的戰機,星型的、心型的(都是飛不起的形狀);自己亂畫一團,起名為愛國者導彈或飛毛腿導彈等等。

52: 東南西北:玩到咁上下已經唔係玩東南西北,而係張個 ”東南西北" 當左做隻怪獸咁去食人。

53: 夢飛行: 間尺加筆當飛機玩,呢個冇理由冇玩過~

54: 串燒薯圈:食薯圈前張d薯圈套晒入五隻手指上面先食~

55: 高空轟炸: 用個膠袋裝滿水,縛埋後從高處掟下,通常係樓下行人前兩、三尺落地就good fit啦!後來D人進化到用尿代替!

56: 學校探險: 晚上留係學校探險~ 勇闖一d平時唔會去既地方~超激!!!!

57: 千秋特技: 千秋鬥高, fing到差不多打個圈咁~ 後來演變出"鄧"秋~即係當千秋向上fing時~雙方用力將鐵鏈向內壓~ 等千秋由最高點fing番落黎時就突然鬆手唔向內壓~ 咁樣千秋fing落黎時就會"鄧"一下~ 仲有跳秋,另外有 孖秋,一個坐一個企,輛住黎起身。仲有坐係度,同隔離個玩千秋既朋友鬥撞!!!

58: 美麗與智慧: 多數女孩子都一定有玩過"香港小姐" ~即係屋企是但拎住阿媽既鍋鏟or長型既野,仲有拎張被or 項巾係屋度走圍走, 扮香港小姐嬈場一周。

59. 籠屋: 係屋企既碌架床鋪晒被整個空間出黎, 好似整左間"屋"比自己咁~ 不過係入面又黑又焗~ 玩一陣就出晒汗...=.=

60. 水龍捲: 用力搖屈臣士/清涼水壺中的水...直至壺中的水呈現"龍捲風"的狀態...仲可以同人鬥耐。

61.發現新星: 用五支血身牙簽屈做食星形~再係其中一隻角"skip"一支做柄~ 當做魔法棒~ or 屆完星形之後~ 放係茶樓係碟到...加水係中間...變放大左既星形...

62. 筆跡足球: 雙方各用筆畫點在紙上....把筆放在點上再用食指放在筆頂...用力的壓....如此類推...墮著筆跡...看誰較快入對方的洞...

63. 螢光筆填洞洞: 即係用唔同顏色Ge螢光筆去油notes上面D字中間D洞洞。

64: 奇多圈: 唔需要多講...大家都應該知係咩~ 特別係男仔。

65: 紙板足球: 用卡紙仔對摺令佢"A"字咁, 好似人企係度咁, 摺夠一隊, 再用廢紙"搓"個波出來, 拍D紙板球員來傳波射波。

66: 人肉回帶機: 用支筆穿住餅錄音帶係咁轉玩回帶.

67: 紙拍: 將一張A4紙摺到一個三角型狀Ge東東,大力一Fing就會好響咁『拍』一聲。

68: 彈磁石: 買d磁石片返來,貼上喜歡的貼紙,跟往係筆盒上彈彈下,出左界就當輸,輸左就同拍卡一樣比左人。

69:拍龍珠: 似 "007入子彈" 既game,會圍埋一齊諗有咩角色,諗出招表。

70: 格劍: 幾個男生於同一廁格內,一齊放殊殊.然後,幾條水柱進行格劍.看誰的寶劍最後先斷.(當然,勝負取締决於你膀胱裝了多少啫,同埋你識唔識控制唔斷得黎慢慢柯。)

71: 像根星星: 細個會用一條長d既像根,套係手上面去 ’拉’ 粒星星出黎~ 後來慢慢研究到 '拉' 出'雙星'甚至係'三星'。

72:紙青蛙: 用紙摺成青蛙,襟佢重曉跳,睇下邊個跳得遠。

73: 送你手錶: 玻璃罇既汽水蓋用力印係手度,好似多左隻手錶咁,當然你鐘意用口咬都得。

74: 寫字在手: 用筆寫野係同學隻手度,我覺得好無聊架,但好多人都會咁做,特別係女仔。

75: 傳紙仔: 我諗好多人都應該試過,就算唔係你傳比人或你收,你都應該幫人做過郵差掛。

76: 撞間尺: 兩人對賽,先以猜包剪形式選出先後,勝方可從桌邊把間尺推到桌中心,之後雙方以每次一步的方式想辦法把對方撞出桌外,出界者敗。

77:打康樂棋: 輸左打大回,是否差不多絕跡了?

78: 手指隙俄羅斯輪盤: 極速把筆插到五隻手指的隙間,學習不被插傷的秘訣(源出九十年代的江湖片玩刀鏡頭)。

79:X粉交易: 係學校買"媽咪面" 同d同學一齊分入面包粉。

80: "bak”手指1: 比賽邊個響得最多。

81: "bak”手指2: 右手中指指頭放係左手食指同無名指中間"V" 字位, 右手指頭用力往下"bak",會勁大聲咁”bak" 一聲。

82: 時間停頓: 小息完響鐘扮定形,因為會比風紀捉。

83: 人肉影印機: 呢樣係for女仔多~好多女仔細過都好鐘意拎本好靚既簿仔抄歌詞~ 但其實唔知抄黎做乜。

84: 禁得快好世界: 鬥快禁鉛芯筆。

85: 吹筷子套: 去茶樓食野既時候,捲埋筷子個紙套 ,跟住又吹返直。

86: 奪傘行動: 去酒樓飲茶,就算唔食都要叫阿媽叫 jelly,目的只係想玩插係上面把紙傘,開頭會好愛惜把傘,有時又會比Babe當傘用,但最後一定拆到把傘得番個骨架。

87: 猜皇帝: 唔駛多講,實知點玩。

88: 抽閃卡: 閃中閃,全閃,唔閃(白卡),假閃...閃,到你暈,仲要用d好pro既方法去抽...好似聽聲,照電筒,雙面膠紙等...

89: 駁飲管: 細個果時去麥當當成日都攞多幾枝飲管玩...駁長佢,有時駁到咁上下就頭尾駁埋整三角型 or 正方型。

90: 跳彈床: 細個果陣實會响阿爸阿媽床上面係咁跳,跳到無氣... 尤其當佢地話唔準跳的時候... 就會偷偷地跳,而自己張床永遠唔會跳...

91:射馬紙: 仲要係加厚,加膠紙,加書釘增強破壞力同攻擊力.... 中左真係超痛...

92:人做溜冰場: 將爽身粉灑在地上,赤腳當溜冰...地點: 廁所或阿爸阿媽間房,一定唔會在自己房...時間:家人外出工作(不包括你的弟兄姊妹)。

93:「Pilot原子筆」陀螺: 玩法係將個銀色筆咀擰出黎,然後cup番入去,再借用手指力轉佢落檯,同其他同學仔鬥耐。想當年,大家真係上緊堂都偷偷地玩架!

94: 四驅熱潮: 唔駛多講,雙星四驅車好多男仔細個都一定有一部。甚麼地平線...勝利者..等等。好多人改車係公園鬥...有d玩具鋪門口仲會放左條大跑道免費比人鬥。 果時改車好pro 嫁,甚麼透明車殼減輕車重,甚麼龍頭鳳尾,平衡桿,黑摩銀摩金摩(摩打)等等等等...就連潤滑油都好講究。但係架車改到只可以係跑道度玩,因為放係地上 玩係會追唔返架車...而係跑道上玩時,架車飛出跑道又係有排追...最驚就係見到架野撞到散晒.....

95: 告狀: 細個乜都告一餐。同學上堂傾計又告人,同學講白痴又話人講粗口要告人,隔離位個同學本書過左界又話要告人...標準告人程序:「哦! 你("違規事項")!我告比老師知!」。之後仲要好乖咁舉到隻手直一直去告人。而果時比人告既話,唔知點解真係會驚。

96: 最緊要包裝: 特別係女仔,開學會用懶靚既花紙包書。

97: 何濟公: 捉人隻鬼跑到埋身「何」左做無事,又可以「自解」、「碰解」、「遙距解」...好鬼茅....

98: 大白鯊: 張床當船,下面有個人就做鯊魚食人, 一落床就會比人捉,而且大家打死都唔落床,因為唔知點解果時真係覺得下面果"條"係大白鯊好鬼驚。如是者做人既永遠唔會死繼續做人,做大白鯊既永遠捉唔到人繼續做大白鯊.....

99: 跳橡筋繩: 首先拿一盒橡筋穿成長長一圈橡筋繩,搵兩個人做人肉柱掛起條繩, 跟住輪流跳。仲要一路挑戰高度, 務求過關!! 有"新官"同"舊官" 2 種跳法,同埋如果有人死左(跳唔到),剩番既人要救佢,即係要跳多一次,跳埋佢個份!! 如此類推,1個死repeat跳多一次,2個死repeat多兩次,3個死就要repeat多三次!!!

100: 劈手指: 左右手同一隻手指禁實 ,然後同人地由尾指到拇指逐pair手指劈,會劈到好痛但唔知點解好high! 轉堂必玩!

101: 採珠: 夾開紅藍樽裝 pental塗改液, 取出裡面的鐵珠。

102: 角色扮演: 細個果時,真係咩都爭一餐... 四大天王,美少女戰士,五星戰隊... 大家要選定一個歌星or角色屬於自己,而其他人唔可以同人重複選擇... 所以,每逄有新卡通片,都會盯實個電視... 因為唔想俾人揀左自己鍾意既人。

103: 繩網: 一個用兩層樓咁高既繩做金字塔。細個同啲村童鬥快喺繩網走一個圈,最快都係4-5秒到...又係繩網上面玩捉,d細路個個身手都好似d猴子咁敏捷非常, 係繩與繩之間穿插跳躍。

104: 駕輕就熟: 細過坐巴士一定會叫呀爸呀媽坐上層既車頭窗口位,因為可以扮司機開車,仲會自己扮埋開車果d 聲。

105: 麻雀骨牌: 用麻雀一隻隻咁砌骨牌。

106: 麻雀起屋: 用麻雀係麻雀台上面砌一d 平面既牆整屋,砌床砌台又砌梳化。間格好事正,三房一廳,白板做電視機,一筒做馬桶,二筒做廚房煤氣爐,八筒做HI-FI對大喇叭,六索做廚房星盆...等等等等。之後每人拉隻麻雀做自己,就係間平面既屋入面生活。

107: 彈指神功: 將M記飲管捲捲捲捲捲到勁短...跟住谷恆中指....一野彈落去~ "BARK 一聲",無堅不催!

108: 遠距離痾尿:只限男仔,對準尿兜or馬桶, 開始發射後向後行,尿尿要準確落在尿兜,但最後要行番前,如果唔係會整濕個地。可以同朋友一齊比賽。

109: 過尿兜: 只限男仔,地點一定要係有一排尿兜既廁所。對準是但一邊最邊既果個尿兜, 開始發射後向左向右行,尿尿要準確落在尿兜,要練到收放自如,好講求控制力。一樣可以同朋友一齊比賽。

110: 二手煙: 凍天呵d煙扮食煙!

111: 鐳射死光: 係屋企用紅外線射街d人。

112: 一飛沖天: 用任何糖紙捲成一枝小火箭,火箭前端是尖的,末端是下陷。玩法是輕含著小火箭末端, 然後用力吹。距離因人力度異議 ~ (因為亂飛關係, 小心打中眼部)

113: 陪去廁所: 特別係女仔,成日都會搵人陪去廁所!仲要係入埋同一個廁格入面.....但係大家唔如廁時,另一個又唔可以望....要拎轉面。

114: 廁所潑水節: 小息去toilet方便完洗手個陣,如果見到後面既廁格有人既話,就用手裝d水,然後凌空由上面潑入去個廁格度,跟住極速跑返課室....

115: 萬字夾青蛙: 讀書時候用萬字夾屈出有四隻腳形狀類似青蛙外型既動物,一按後半部份會跳好遠...仲可以自由發揮外型。

116: 萬字夾心心: 用萬字夾屈心型用黎夾喺書上做bookmark。

117: 銀紙心心: 用紙幣摺心心放銀包(好多人用100蚊黎摺)。

118: 香筆盒: 將香珠放筆盒(但係會搞到d香珠好污穢)。

119: 反目驚魂: 將眼皮反出來。

120: 猜跳: 一個猜一個跳仲加埋一個人肉電子版(舉起雙手顯示俾跳o個個人要行幾多步),分兩組比賽猜既, 猜得勁快, 跳既根本唔駛睇.....因為人肉電子版 唔理跳既 跳左未,都繼續舉......所以跳既就不停咁衝, 演變成鬥快跑=________=

121: 掂線捉人: 以操場上籃球d線/唔格仔地唔同色既階磚為線,捉o個個要踩住d線捉(掂)人,仲可以同被捉既拖手形成人鏈,o係線以外捉人,但其中一人一定要掂住線......玩到要擘一字馬捉人,好刺激!

122: 超級無敵飛輪海: 先用鎚仔揼扁汽水蓋,除左維他奶蓋,因為維他奶蓋中間有粒木塞,比較麻煩,跟住用釘係中間釘兩個窿,再用一條幼麻繩(約兩呎),係中間串埋兩個窿打結,最 後用兩手,兩邊套於掌心於兩邊繩頭串起,向外而內一伸一縮,中間的汽水蓋便會轉動,這時便可以於地上(石屎地表面)擦出無數風火輪式的火花,細蚊仔時候玩 得好開心丫。

123: 彈弓火箭: 用d 彈弓原子筆, 倒轉佢鬥彈得高。

124: 枕頭武士: 用枕頭做盾牌,攬枕做劍,同人比武, 仲會有晒招式!

125: 輪住黎困: 細個時住公屋,鐵閘同木門中間有條"乸",最鐘意將阿妹困係中間,數五下開返度門,跟住輪到困我...跟住比阿媽鬧!

126: 自制雞毛筆: 偷偷地將呀媽條雞毛掃d雞毛掃逐條逐條咁"蚊",得閒"蚊"一條,得閒"蚊"一條,最尾"蚊"到無哂。之後扮以前電視見到個d洋人咁,用蚊出o既雞毛個頭,點d寫毛筆用o既墨水,當筆用,但最後係唔得o既,因為個頭跟本吸唔到墨水。

127: 呵呵呵: 係玻璃窗上面呵氣寫字。

128: 收集雨水: 下大雨時,拎個器皿係屋企伸手出窗外載雨水,載得愈多愈開心,但唔知載黎仲乜。

129: 小小工程師: 拆爛屋企o既小電器,如鬧鐘或者玩具,諗住研究下佢個結,以為可以做個發明家。之後嘗試自己砌番佢,但通常都係失敗。

130: 點穴神功: 細個睇完啲武俠片,就會學人哋咁"點穴",係咁用手指去點其他人,諗住被點個個人真係會停咗唔郁得,最抵死既係,真係會有朋友仔配合自己唔郁....

131: 紙碎起舞: 小學時候,好鍾意搣D紙碎,跟住張把膠間尺夾係胳肋底到前後磨擦,再放D紙碎上面,整到D紙碎gut起哂好似跳舞咁呢!果時覺得好得意,因為仲未知咩野叫做靜電....

132: 痴牆: 小息果陣必玩!一大班人玩 ,會有1個人捉人,邊個冇dim住牆就可以捉,但係唔可以長期dim住牆!會有傳電,某一隻腳仲痴住牆等等既奸招出現!

133: 打豹虎: 即係鬥金絲貓。有甚麼孫悟空,牛魔王既「品種」(其實都係d生意佬自己改既名),唔同「品種」基於體型既分別會有唔同既戰鬥力。隻金絲貓平時放係個竹葉摺 成既筒狀竹籠入面,會用d金絲貓仔放入去比佢食養佢,到咁上下認為夠fit就會拎去同人打。果時係小學門口會有人賣,冇錢買既就會自己上山捉。最傷心係儲 左好耐錢買左隻金絲貓返黎同人打時一野比人食左or打開個竹籠時比佢跳走左.....

134: 一網打盡: 用膠袋捉烏蠅,捉成袋唔知做乜。

135: 迴轉細佬仔: 在公園係咁轉個「沊沊轉」睇吓邊個飛出嚟!

136: 登梯: 在公園的滑梯逆行而上。

137: 連體鞋: 把同學的鞋帶縛埋一齊。

138: 火燒連環柴: 玩火柴,一次過燒晒成盒雙喜火柴。

139: 始創電話: 用兩個紙杯中間加條線做通話器。

140: 另類糖果: 無糖食果時,食阿媽的片糖或冰糖。

141: 拍卡: 用張卡放係地下,可以係YES 卡或其他公仔卡。用手係卡邊大力一拍,造成既風會令卡翻轉,翻到就贏,如果人地翻到你果張,你果張就會變左人地既卡喇。拍卡都好有技巧,例如雙手拍果時要 輕輕”谷”起,咁樣易拍出風;其次會將d卡微微向下屈曲,令卡既兩邊唔會趬起,冇咁易被吹反。

142: 造假幣: 硬幣仲有一種玩法,將白膠漿倒上面,之後風乾佢幾日,一係就拎去吹下冷氣等佢快dd乾,乾晒之後佢會變透明,meet落黎又變左一個個晶瑩剔透既錢。

143: 揸lift人: 搭lift既時候, 趁無人, 自己出lift之前按所有層樓既制。

144: 織女: 女仔好鍾意買d繡花線, 織手繩比心儀既男仔. 以前d女仔好鍾意上堂貼左手繩頭, 係咁織, 比d男仔話間課室變左庇護工場。

145: 朝夕相對: 將d偶像海報, 夾響課本同包書膠之間。

146: 眾裡眾他: 寄同學仔d相上yes 既「眾裡眾他」或者選校花校草。

147: 畫鬼臉: 上堂唔留心, 將教科書入面d公仔, 頭上畫兩隻角, 加d長犬齒。

148: 三分射手: 坐響自己位, 隔遠將搓埋一舊既紙, 當射三分咁射入課室垃圾桶。

149: 小心扒手: 小學排隊上課室, 放學, 最鍾意趁前面既同學唔為意, 拉開佢地既書包拉鍊,拎入面d 野出黎。

150: 人多擠迫: 排隊時扮晒迫推黎推去。



今次你又中左幾多樣呢!?
******

========
這就叫童真嗎?
sap 15.12.2008, 25.12.2008

不明所以 - 00

他望着面前二人,不明所以。

裝作不經意的掃了他們一眼,彷彿明白了甚麼。然再細想,還是甚麼都不懂。

一切都那麼不合情理。

========
偏偏又理所當然
sap 15.12.2008, 26.05.2009

2008/12/14

i read " Melody Fair"

"Melody Fair"
singer: Bee Gees

Who is the girl with the crying face looking at millions of signs?
She knows that life is a running race,
Her face shouldn't show any line.

Melody Fair won't you comb your hair? You can be beautiful too.
Melody Fair , remember you're only a woman .
Melody Fair, remember you're only a girl. Ah...

Who is the girl at the window pane, watching the rain falling down?
Melody, life isn't like the rain ; its just like a merry go round.

Melody Fair won't you comb your hair? You can be beautiful too.
Melody Fair, remember you're only a woman.
Melody Fair, remember you're only a girl. Ah...

Who is the girl with the crying face, looking at millions of signs?
She knows that life is a running race.
Her face shouldn't show any lines.

Melody Fair won't you comb your hair? You can be beautiful too.
Melody Fair , remember you're only a woman.
Melody Fair, remember you're only a girl. Ah ....

========
Who is the girl with the smiling face?
sap 14.12.2008

2008/12/09

i read 《歡天喜帝》

《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類別:架空歷史.言情

  泱泱亂世下,一個妖孽男子與一個妖精女子的糾纏喜事。
  他名喜,她名歡,合在一起便成了歡喜。
  他後宮三千,以色爲食;她男寵無數,論情無情。
  他心狠手辣霸氣橫溢,她算無遺策艶光四射。
  相鬥十年,相見一面,相知一場,相愛一瞬。
  是他拱手山河博卿歡,還是她棄國捨地討君喜?
  世間本有情,但求歡來但尋喜。



  泱泱亂世下,一場王與王之間的征戰與愛。
  他是東喜帝,她是西歡王。
  他是她的眼中釘,她是他的肉中刺。
  他心狠手辣霸氣橫溢,她算無遺策豔光四射。
  相鬥十年,相見一面,相知一場,相愛一瞬。
  是他拱手山河博卿歡,還是她棄國舍地討君喜?
  世間本有情,但求歡來但尋喜。


賀喜
英歡
狄風,寧墨,喬妹
曾參商,沈無塵
英儷芹,謝明遠


「相鬥十年,相見一面,相知一場,相愛一瞬。」
古文風,如畫境,愛與算計,恨與成全,編織了這篇動人故事。

「十年相恨,四年相傷,八年相伴,一生二十二年相互糾纏……」
叫你痛,叫你落淚。
叫你笑,叫你情湧。

******
[評論]歡若平生。。。

看到賀喜四字疾成,立刻便猜到是"歡若平生"。

"歡若平生"四字,必定深深留在每一個喜歡此書的讀者心中。
有了這一段情,才有了這四個字。
有了這四個字,才有了這一段情。

======
sap 27.05.2009
******

******
[評論]結局很歡喜,名字太淒涼

結局很歡喜,感謝
名字太淒涼,抗議

總算是大團圓結局,看得既高興,又不舍。掛名的是歡歡,辦事的是喜喜,倒是一種平衡。而且,誰也不再算計誰,誰也不再懷疑誰,這種信任,才是真正的歡喜快樂。

可是,容我抗議一下--
不管是賀寡/英獨,還是英寡/賀獨,相比他爹娘的名,實在是太可憐了一點。哪有爹娘這樣的!
好吧,喜喜夠狠,歡歡起名時心情也不好,可是,可是生孩子時不時都解了心結了嗎?縱是帝皇也不興這樣子的!

另外,諸事已順,喜喜怎麼忍得了寧墨不收拾他的?強烈要求給這事兒寫個番外!

======
sap 30.05.2009
******

******
從此往後,他便是要死,也要死在她身旁。
可他偏偏沒有死
******
值得否?
******
死亦殤,生更難
未負一分
******
山河繡景,我還未及帶你去看
******
記得這般清楚,只因同他有關……
奮力佐政,不外乎就是因為……不願遙望著他而已
此生若是不曾遇見你,不知此時在做什麼。
若有若使,那他二人又何至於走到今日這一步……
******


精華片段:請按【全文↓】

******
楔子
天下五分,東有鄴齊,西存邰涗,南岵北戩,中留天宛。
  都道惹人莫惹東喜帝,陰人莫陰西歡王。
  鄴齊國皇帝姓賀名喜,做皇子時排行第九,十三歲時始封王,十五歲即位,十六歲親政,曆十年,拓疆千里,除佞扶善,手段狠辣,堪稱一代霸主。
  邰涗國皇帝姓英名歡,先皇帝一生無子,惟有此女,十二歲時始封公主,十三歲入儲,十四歲即位,後黨伐爭亂,自倚前朝老臣而平之,善服人用謀,萬事爲民計,在位十年,深得民心。
  邰涗國大曆十年,鄴齊國平岵國犯境之亂,遂占逐州,重兵壓邰涗之境。
  邰涗國名將狄風奉旨出兵至東境,與鄴齊之軍隔江而峙。
  時賀喜正在崇勤殿內摟著美人批摺子,而英歡正在青平臺看戲賞名伶。
  那邊境上的一場兵刃相對的沉沉之象,不過是二人相鬥十年中的一碟常見小菜罷了。
******

******
歡一
  女子又是輕笑一聲,笑裏帶了嬌吟,一縮腿,便脫開了那男子的掌。
  她悠悠掀了被子一角,吐了口氣,臉上泛紅,睫毛上都帶了水霧,眯了眼,望著他道:“寧墨,你膽子愈發大了。”
  男子垂眼低頭,雙手收回,擱在膝間,不緊不慢道:“是臣逾越了。”
  女子撐塌而起,錦被自身上滑落,裏面竟是未著一物。
  自去枕邊摸了衣物來,黑底金綫的褻衣褻褲,蓮足點地,勾了地上絳紫大袖羅衫來,手臂一抬,便滑了進去。
  寧墨的眼睫不曾抬起,身子一動不動,候在一旁,直等她穿妥了,下了地,他才微微抬了下巴,起身讓至一側。
  女子抬手攏了攏腦後的長髮,回頭對他翹唇一笑,眼裏俱是嫵媚之情,“不過,你這手法也是愈加好了,以後,常來罷。”
  寧墨嘴角稍揚,驀地就將一張冷面帶得俊逸飛揚,“謝皇上。”
  殿外有人輕輕叩門,隨即一名小內監趨步入內,一斂袖,稟道:“皇上,狄將軍回來了,此時剛過了禦街,您看……”
  女子手臂輕輕一抬,往耳垂上按進一朵金珠攢花,朱唇輕啓:“宣。”
  **
  狄風甲胄未卸,滿面戾氣,自坊巷下馬,便一路直行。
  此時邰涗國內花開得正好,宣和間蓮花片片,禦街兩側桃李梨杏,遍之如綉。
  可他卻顧不得賞玩,腳下如風,跟著引路的內監直入大內去。
  景歡殿。
  頭頂殿門上高懸的三個大字,剛勁蒼松,力道滿注。
  狄風臉上略有一絲動容,薄唇緊抿,立在殿外,待內監進去通稟過後,他才緩步而入。
  直走五大步,再右挪兩步,單膝著地,帶得身上的盔甲也跟著嘩啦啦地響。
  “皇上。”他開口,聲色低啞,垂在膝側的手不禁緊握成拳。
  前方上座傳來女子柔緩的聲音:“起來說話罷。”
  於是他起身,抬頭,一眼便望見那個殿側負手而立的男人。
  狄風眼眸一眯,抬手沖那男人揖了一揖,“寧太醫。”
  寧墨點點頭,笑道:“狄將軍才收兵回京,一路勞頓了。”
  英歡抬手,寬寬大大的宮袖順著她腕子垂下來,“寧墨,你且先回去罷。”
  寧墨低頭而應,退出殿外時又看了一眼狄風,目光深且冷,似淵似冰。
  殿門在身後重重地關上,狄風深吸一口氣,才敢抬頭看過去。
  瑩瑩美目,泛光紅唇,端的是那張記憶中的臉。
  英歡輕擺一下袖子,身旁的小內監便會了意,往後退去。
  諾大的景歡殿,就只剩她和他。
  英歡從座上走下來,一步連著一步,邊走,邊開了口:“事情朕已聽說了。你這番入宮,是來請罪的呢,還是來解釋的?”
  說罷,眉尾一挑,眼神也跟著變得淩厲起來。
  狄風的拳攥得更緊,頭低下來,“臣……是來請罪的。”
  英歡忽而一笑,笑聲漸漸大了起來,一甩袖子,回身便往殿側行去,“狄風狄大將軍,你也有來請罪的時候!”
  她靠上鎣金石案,從桌上抽出幾封摺子,往後一扔,那些摺子,嘩啦啦地攤開在他面前,歪歪扭扭躺了一地。
  狄風後退一步,“臣不敢。”
  英歡未回頭,“有何不敢的?讓你看,你但看無妨!”
  狄風俯身拾起那些奏摺,手指僵硬萬分,展開,一行行掃過去。
  英歡喚來個小宮女,“上盞茶來,給狄將軍賜座。”
  小宮女依言而下,她只對著案前筆架,手指輕觸案沿,不再開口。
  幾封奏摺看畢,狄風猛地跪下,“臣自知有罪,但還望皇上給臣一個解釋的機會。”
  英歡面上顔色暗了一寸,“自始自終未定你罪,你又何必口口聲聲稱自己有罪?”她轉過身來,“南岵北戩中天宛,誰聞狄風不喪膽?你一世戰功,卻毀於逐州一役,你自己恨是不恨?”
  狄風牙根緊咬,“當日只見他糧道少兵,我便輕了敵,直取糧道去了。誰能料到他手中竟還藏了一干精兵,將我的糧道搶先奪了去!”
  英歡口中儘是冷笑,“鄴齊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三品武將,就能將你團團玩於掌中?這若說出去,怕要讓朝中官員笑掉大牙!”
  狄風下巴揚起,對上她那冷冰冰的眸子,嘴唇張了張,又張了張,才低聲道:“我說的他,是他。”
  英歡眼裏忽地一閃,手縮進宮袖中握了起來,他?
  她看著跪在地上的狄風,眼中仍是不置信的神情,“怎麽可能!他若是禦駕親征,奈何朝中竟連一點消息都沒得到?”
  狄風臉色愈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休說京內未聞,便是我在逐州與他對陣,都不知那人是他。後來還是一路斥候過江探路時,機緣巧合聽見那邊營裏說的,這才知道!”
  英歡的指甲陷進掌內,默然片刻,身子微微有些發顫,“怪不得,怎的先前竟沒人想到!逐州本是岵國的要塞之地,朕還在納悶,鄴齊何時有了此等猛將,只短短二十日便平了此亂,還占了逐州!原來是那個妖孽!”
  妖孽,妖孽。
  英歡心裏面的火一下子冒了出來,小宮女上的茶也被她一掌掀翻在地。
  上好的官瓷茶盅,裂成片片,碎在地上觸目驚心。
  她氣得倚上一旁的案幾,怎的什麽事情一和那妖孽扯上關係,她便萬般不順!
  十年,十年了。
  十年間,次次若是。
  他向東開疆拓土,她向西占地圈民,南北中三國抱成一團,卻是誰也不敢得罪。
  英歡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看向狄風,語氣弱了三分,“起來罷。禦史台彈劾你的摺子,朕本就沒擱在心上。這次,不怪你。”
  狄風起身,站穩,踟躇了一刻,“皇上……”
  她眸子斜睨,“雖是未奪逐州,卻也未失邰涗國土,你這一行,當是無功無過罷。只是白白可惜了國庫……”
  狄風頽然垂目,“本來兩軍同失糧道,對陣之時仍可拼死一搏,也未必沒有勝算。可那人的手段實在低劣可惡,竟讓人在陣前擂鼓激喊,道我邰涗皇上荒淫無度,後宮男寵無數……底下將士們聽了此言,哪個還有心思再戰?只得收兵回營了。”
  荒淫無度?那妖孽竟然在邰涗禁軍面前說她荒淫無度?
  英歡怒極,反生笑意,手掐上案角硬石,長如蔥管的指甲齊根而斷。
  諾大天下,何人能比那妖孽更荒淫?
  鄴齊後宮三千佳麗,說是三千,確有三千。
  一晚詔一個,十年才詔得完!
  那妖孽有何顔面來說她荒淫無度?
  英歡走近狄風,手輕輕探上他身上的盔甲,眉頭一挑,對著他笑道:“狄將軍以爲呢?”
  狄風看著眼前這雙水光波湧的眸子,喉頭幹了一瞬,“臣……臣……”
  他馳騁沙場叱詫萬軍,卻獨獨對著她,慌了心神。
  十年,自她登基起,十年了。
  十年間,每一次每一眼,堪堪如是。
  英歡收回手,唇卻湊上前,吐氣如蘭,在他臉側道:“狄將軍怕什麽?且把心在肚子裏放穩了,朕再荒淫,也淫不到你頭上來。”
  狄風心裏一震,慌了起來,“臣幷無此意!”
  她退了一步,轉過身子,“退下罷。”
  然後又歪了歪肩膀,回頭望了他一眼,挑眉一笑。
  那一笑,三分英氣,二分風媚,五分傲然。
******

******
喜二
  男子抬手,於面前案上抽一支筆,筆鋒蘸墨,卻懸而不下,眼睛望著案上平攤著的一箋紙,開口道:“且在送你走前,再給你一次說話的機會。”
  聲音不急不緩,卻似二月飛雪,字字透著股冷意,驀地讓這帳中之人打了個寒戰。
  地上男子面帶苦色,膝蓋向前挪了兩步,卻馬上被兩旁帶刀侍衛按住,再也動彈不得。
  男子嘴角的血滑至喉結,開口,嗓音甚是沙啞:“皇上,臣有罪,願服軍法!只求皇上……只求皇上開恩,饒了我一家老小……”
  堪堪一條硬漢,說到最後,聲音竟哽咽起來。
   座上男子眼睫一抬,朝前看去,唇角彎了一彎,冷笑道:“押糧守道,出征前的軍令狀可是你自己立的!五千殿前司精兵護糧,八千名鄴齊百姓一路送糧而來,卻 在半路被邰涗的騎兵沖了個散!你們這些吃皇糧的將帥朕且不心疼,朕心疼的是那八千手無寸鐵寸兵的百姓,就這麽被狄風給虜了去!八千個人換你一家人的性命, 你還有何冤屈可訴?”
  地上男子猛猛朝地上叩頭,一下連著一下,那聲音,在這空曠帳內煞是惹人心驚。
  直待他額上滿是鮮血,才抬起頭,低低哀求道:“皇上,臣之罪,臣自領無怨!可臣的父母妻兒,實屬無辜啊……皇上,皇上!”
  黑袍男子筆尖觸紙,手腕輕抖,垂眼道:“拉出去,斬立決。”
  他抬頭,環顧帳內將帥,將案上紙箋推至桌沿,道:“宣朕草詔於軍前,以後若還有夜裏紮營飲酒作樂的,他就是前車之鑒!”
  立即有人上前,將地上男子拖至帳外,帳簾一掀一闔,外面有碎風闖入,帶著點點草香,將帳中血腥氣沖淡了些。
  男子眼眸略略一眯,靠上椅背,對下麵諸人道:“若是沒事,就都退下罷。除守城一萬人外,其餘人馬明日皆數開拔回京。”
  最靠座前的一名赭甲男人上前,“皇上,逐州城內的官員今日送了個女人來,說是那城中最美的……”
  黑袍男子本是眯著的眸子驀地一開,裏面有光乍現,開口道:“朱雄,你何時也管起這檔子閑事來了?”
  朱雄抬手撓頭,嘿嘿笑了兩聲,“皇上,臣等……臣等琢磨著,這都出來近兩個月了,您恐怕是要憋壞了,所以這才、才……”
  黑袍男子一揚袖,眼睛又閉起,“晚膳過後,送來。”
******
  懷中之人像小貓一般縮成一團,眼角含淚,咬著嘴唇,泛白的手指緊緊攥著衣角。
  賀喜一下子便沒了興致,眉頭淺皺,一抖袍子,“滾。”
  這種貨色,朱雄也敢往他面前送?
  喬妹摔倒在地上,卻跪著不起,顫聲道:“皇上息怒,是民女不懂規矩,不知該如何服侍皇上,還望皇上開恩,不要趕民女走,不然民女回去……也是要遭罪的。”
  一張小臉白得似紙,只一雙大眼還能勾人一分。
  那眼眸,黑中泛藍,聽人說,是這西邊女子特有的奇處。
  賀喜扯開中袍,看著眼前地上這女子,眸子淺眯,腦中卻晃過另一個女人。
  女人在他這裏,原本不過是玩物罷了,從未有過女人能在他這裏得到長久的寵幸。
  看一眼,忘一個。
  縱是千般國色,萬般嫵媚,也撼不了他的心神,更擾不了他的綱常。
  爲帝王者,當如是。
  只除了一個,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人。
  雖是從未見過,可她卻獨獨霸著他心中一角,長達十年之久。
  只要一想起那女人,他便恨得牙齒發癢。
  諾大天下,偏偏生了那妖精!
  此次南下西討,若不是那妖精派了狄風前來擾事,恐怕他現下早已攻入南岵國內了!
  十年,十年了,似這般與他相對相峙之事,大大小小數之不盡。
  不論何事,只要那妖精一插手,他便沒一次順當的!
  賀喜一想到這些,胸口便是一沉,不由想起半個月前與他對陣的狄風來。
  平心而論,那個冷眸冷面,黑甲著身,令三國聞風喪膽的邰涗將軍,堪稱一代人傑。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似此等男子,怎會對一個女人俯首稱臣整整十年?
  一個在後宮放了若干男寵,荒淫無度的女人!
  賀喜吸了一口氣,再看那喬妹,先前慘白的臉頰已然泛紅,不禁穩了穩心神,問她道:“這西邊的女子,眼睛可都是像你這般的?”
  喬妹望著他,輕輕點點頭,道:“逐州地處邰涗與岵國的交界處,民多爲幾地雜生,所以民女的眼睛會帶點藍色。若是再往西,到了邰涗國內,那邊的女子眼睛多是藍中泛黑。”
  原來如此。
  這麽說來,那妖精的眼睛當是藍黑色交了?
  他脫了袍子,精壯的身子露在外面,又看了看那喬妹,道:“朕就再給你一次機會。”
  喬妹起身,沿塌而坐,小手輕輕攀上他的肩,唇緩緩湊近他的臉,閉了眼睛,一點一點舔吻他的唇角。
  耳邊卻響起賀喜冷冷的聲音:“睜開眼睛。”
  喬妹一顫,將眼睛睜開,一下便撞上他似鋒刃一般的目光。
  那目光有如利劍,直直劈進她的眼中,叫她慌亂萬分,胸口咯噔一聲,仿佛什麽東西碎了一般,紮得心疼。
  他盯著她的眼睛,目光一寸未移,半晌後,一把撕落她身上的衣物,火燙的大掌將她裹了又裹,在她身上留下道道紅印。
  她心悸不堪,胸前花朵驀地綻放,熱流漫遍四肢百骸,只見得面前那惑人如妖孽一般的男子眸泛寒光地盯著她,冷冷地道了一句——
  “沖你這雙眼睛,朕留下你了。”
  那一句,三分攝人,二分蠱惑,五分霸氣。
******

******
歡三
  更鼓打罷,雨聲漸大,靄靄水氣淹了一屋子。
  身上錦綢絲袍密密地貼著肌膚,恁的扯了股涼意進來。
  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紗帳外,只瞧見身側那人在暗中也淡閃的眸子。
  英歡的手從被中抽出來,沿著那人的胸一路滑上去,直直探上他的臉,蓋住他的眼,低聲道:“做什麽不睡覺,光瞧著朕看?”
  那人不動,任她的手放在他額上,冰涼的指尖觸得他愈發清醒,半晌,才伸手去拉紗帳,身子微微往外面側了一側。
  英歡收回手,翻了個身,輕喚了一聲,“寧墨。”
  他動作停了一瞬,仍是起身坐直,“皇上有何吩咐?”
  這麽靜的夜裏,這麽敞的殿內,他聽見她輕輕地笑了,那笑聲裏無甚笑意,只淡淡地透著股子落寞之意。
  “和原先想的不一樣,是不是?”她仍在笑,笑著問他。
  寧墨身子微僵,心底裏有冷意滲出,不由嘆道:“是不一樣。”
  英歡半坐起身,擁著紅底金絲錦被,懶懶地靠上墻,紅唇一彎,臉上笑意斂了些,“出得這殿外,若是敢開口胡說,休怪朕無情無義。”
  寧墨聞得此言,心裏頓時又涼了三分,回頭去看,卻看不清她的臉,不由又是一嘆,“臣鬥膽,想問個問題……”
  她裸在被外的肌膚觸上那濕冷的潮氣,不禁顫了下,又裹緊了被子,才道:“但問無妨。”
  床邊的寧墨怔了片刻,才啞著嗓子道:“皇上……可是對所有男子都似這般?”
  黑暗裏,英歡唇旁劃過一抹帶了諷意的笑,她便知道,他要的問的是這個。
  壓了壓聲音,淡淡地道:“是。”
  寧墨起身,撩開紗幔,動作緩慢,“無一例外?”
  英歡揉了揉被角,“無一例外。”
  寧墨口中一聲微嘆,聲音幾不可聞,走去外面,取了衣物來,一一穿好,又轉過身來望著她,道:“時辰還早,皇上多歇息歇息罷。臣先告退了。”
  英歡不再言語,只看著他一步一步出了那殿門,才拉過被子,躺回床上。
  屋外天色已有一絲亮意,床頂黑色承塵上的金色鈿花映了窗子那邊透過來的光,迷了她的眼。
  英歡閉了眼睛,卻再無睡意,腦中清醒萬分。
  無一例外,便是無一例外了。
  世人都道她好男色,卻不想,這麽多年來,她怎會從未有孕過。
  她是邰涗國的皇帝,她是女人,她是邰涗國史上第一個女帝。
  文臣仕子們是男人,將帥兵士們是男人,她若不懂男人,要如何去治這個國?
  被子裏的身子漸漸暖了些,屋外殿頂琉璃瓦上雨點濺落的聲音也慢慢小了,看來這天,是得放晴了。
  她心裏且笑且嘆,誰說琢磨男人,就非得把自己給賠進去?
  手指輕輕撫過寧墨先前躺過的那一邊,冰涼的緞面竟是異常柔滑,像極了他身上的皮膚。
  英歡眼皮驀地一跳,耳邊又響起那話。
  荒淫無度。
  那妖孽,說她荒淫無度。
  她一把掀了被子,起身坐穩,眼睛下意識地眯了起來。
  荒,是什麽荒;淫,又是什麽淫。
  那妖孽,且沒資格說這話!
  **
  早朝散後,英歡獨留了狄風,於偏殿議事。
  褪了朝服,身上只著松敞的羅衫,她倚著御座,一雙眼瞧著殿外池旁柳樹,看也不看狄風,便開口道:“先前說的那事兒,辦得如何了?”
  狄風立得筆直,聽見這話,眼裏不禁冷了又冷,“逐州一役,虜來的八千鄴齊百姓幷未悉數帶回來,帶回來的那幾個,也都是些低階武將……”
  英歡俐落地打斷他,眯著眼睛道:“朕問的是那件事兒。”
  狄風面上終露難色,猶豫了半天才道:“皇上要的畫像確實難求,臣把京城內尚有口碑的畫師都尋來了,讓按著那幾個武將描述的來畫,可畫出來的幾張,竟無一相似……況且,臣自思量著,那些武將恐怕也幷無機會見到賀喜真容,所說的大概也都是自己胡諏的……”
  英歡不禁皺了皺眉,“把畫好的幾張,拿來讓朕瞧瞧。”
  狄風低頭,“是。”
  英歡起身,慢慢在殿中走了幾步,“你先前在逐州,可有見過他?”
  狄風望了她一眼,“幷無機會近看,只那一次兩軍對陣時,遠遠瞧了一眼罷了,也作不准當時那人是他本人與否。”
  英歡臉朝他這邊一側,挑眉道:“說說,感覺如何?”
  狄風的眉頭擰了起來,感覺如何?
  當日……那人黑甲白纓,座下之馬通體遍黑,縱是隔了那麽遠,也能覺察出他於鄴齊陣中那攝人的威勢。
  他狄風識人,向來是以血性而斷。
  那個男人,說是血性萬丈,也毫不爲過。
  真男子,當如是。
  只是此時此刻對著她,他卻開不了這口,說不得那男人的好話。
  狄風握了握拳,低聲道:“臣幷無什麽感覺。”
  英歡定定地望著他,望了好一會兒,忽然笑了笑,“罷了,朕也不爲難你了,你也莫要做出那難看的樣子來,好似誰奪了你的兵權一般。”
  狄風臉色和緩了些,看著她那笑容,心底裏不禁悠悠一顫。
  只要她在他面前笑,哪怕只有一瞬,他便覺得,不論什麽,全都值了。
  全都值了。
  正想著,就見英歡的手略動了一動,從案上翻出一箋紙,臉上神色也變了變,道:“職方司今日剛來的消息,那妖孽,派使臣來了。”
  狄風心中大驚,面上之色也穩不住了,鄴齊國派使臣來?
  當真是天落紅雨了!
  兩國斷交已有好幾十年,莫論近十年來的處處爲絆,但說剛剛結束的那一役,他便想不出爲何鄴齊此時會派使臣來!
  英歡看了看他,輕笑一聲,“想知道爲什麽?”
  狄風點點頭,“皇上莫非知道?”
  英歡眼簾一闔,冷冷一笑,“若說那妖孽還有什麽地方像人,也就是他那份愛民之心了。你這回虜了他八千無辜百姓來,他能忍就怪了!不信的話你且等著瞧罷,此番這使臣定是來要人的。”
  狄風略想了想,才抬眼問道:“皇上打算如何?”
  英歡將那箋紙在掌中揉碎,緊緊握在手裏,看著狄風,眼中亮了一亮,竟不答他這話,背了身子過去,道:“等人來了,再看。”
  **
  鄴齊國使臣抵京,英歡下旨,於九崇殿設宴款待。
  來者甚是年輕,姓古名欽,鄴齊國三年前那一科的進士一甲第一名,現在將將升至五品,說是天資卓絕,頗受賀喜寵信,放在翰林院任差,又時常在崇勤殿給賀喜講書。
  宴席之間,宮伎奏樂起舞,文臣武將但列兩側,酒酣食足,竟無一絲兩國不穆之意。
  英歡於座上,不碰酒盅,亦不動銀筷,眼睛只打量著坐在下首右側的那個年輕男子。
  頭髮高高束起,一根木簪直通而過,一雙眼睛不大不小,卻是透著靈黠之光。
  舉手投足間頗有風範,席間言談不卑不亢,措辭得當,連邰涗朝中平日裏最梗古不堪的老臣也對他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
  英歡攏在宮袖中的手攥了又攥,緊了又緊。
  那妖孽身旁隨隨便便一個五品文臣便是此等風姿,休論別的名臣武將了!
  心裏面不甚舒坦,此等人才,若是能在邰涗,該是多好!
  正兀自想著,古欽便朝她位上望了過來,眼中含笑,觸上她的目光,竟是躲也不躲。
  英歡心頭冒出點火苗子,這人當真膽大!
  是他心中本就瞧不起她,還是那妖孽身邊的人均是不懼天不怕地的?
  古欽本是笑著望她,望到最後竟嘻嘻笑了起來。
  身旁有人提醒他,“古大人是不是略有醉意了?”
  古欽擺擺手,仍舊是笑著,當著這殿上朝臣們的面,大聲道:“來之前沒有料到,邰涗國的皇上竟生得如此國色!”
  這一句大不敬之言從他口中冒出,殿上諸音瞬間皆弭,空留箏弦斷聲,在這大殿之上空悠悠地撞來撞去。
  那古欽仍是無事人一般,自顧自地端起面前酒盅,一飲而盡,然後又笑道:“諸位怎麽了?莫不是我先前之言錯了?難道諸位不覺得,縱是天仙下凡,也難及陛下此容麽?”
  英歡的臉色愈發黑了去,往日裏都道鄴齊國皇帝賀喜好色無邊,眼下看來,這好色莫不是它鄴齊國男子的通性?
  殿上朝臣中早已有人坐不住,直直站起身,滿面漲紅,指著古欽便道:“休得出此狂言!古大人也不瞧瞧自己是在哪里,怎的如此放肆!”
  古欽一不起身二不還嘴,看也不看那人,單單又直衝衝地望向英歡,笑道:“我本就是個不拘小節的性子,況且,我也不是邰涗的臣子,自是心裏想什麽便說什麽了。這次自鄴齊而來,實是奉了我上旨意,想來贖先前被狄風將軍虜至邰涗國內的八千平民百姓的。”
  他那口氣,真真是篤定萬分,讓人聽在耳裏,竟不似商量,而是命令。
  狄風一張臉冰得滲骨,盯著古欽,心裏恨不得抽刀上前,將那狂妄男子於殿上斬成兩半。
  英歡環視一圈殿上衆人,目光鎖住古欽,眨了一下眼睛,竟是笑著道:“古大人,想拿什麽來贖?”
  她那一笑,堪比殿中金花,驀地晃亮了古欽的眼睛。
  他一下子站起身,上前兩步,立于英歡御座之下,笑道:“我此次前來,帶了白銀十萬兩,匹帛五萬匹,陛下覺得如何?”
  英歡望著他,眼簾輕動,紅唇微顫,端的是一副嬌人之色,“不夠。”
  古欽看著她那神色,竟一時間怔了神,直等身後有大臣咳嗽,他才反應過來,慌忙道:“那陛下想要什麽?”
  英歡輕輕一晃宮袖,掩唇而笑,道:“朕喜好什麽,怕是鄴齊國內人人皆知罷?”
  古欽楞了楞,遲疑了一瞬,“陛下的意思,難道是……”
  英歡眼中顔色暗了一方,臉上卻還是笑著,開口道:“朕,好男色。”
  古欽萬萬沒有想到,當著這殿上衆人,英歡竟能出此大逆之言,一時間竟找不出話來應對。
  身後已有人在笑,古欽才刹然回過神來,對上英歡的目光,心中略有憤憤之意,這女人,是故意讓他難堪不成?
  於是便揚起下巴道:“陛下若是好男色,那也好辦,但等我回了鄴齊,選上百十個一等一的美男子,呈至陛下面前即可。”
  英歡放下袖子,臉上笑意漸消,“若想贖人,可以。古大人,朕想要你鄴齊國內最俊的男子。”
  古欽不禁又楞住,她……
  還未等他想透,便見英歡唰地起身,一襲紅底金案冕服耀亮了殿前衆人。
  她抬手,氣勢迫人,將案上酒盅舉起,猛地潑下來,盅內酒水灑至他腳下,濺了他一袍子。
  古欽猶在怔楞,耳邊已響起英歡萬般深冷的聲音:“回去告訴賀喜,若是他肯來做朕的男寵,朕便把那八千百姓還給你們!”
  一字一言,擲地有聲,震得這殿上人人都傻了。
  英歡看著面前古欽臉上色澤萬變,唇側一勾,眼角一挑,心間一笑。
  當日那妖孽在兩國陣前道她荒淫無度,今日她便將那羞辱,百倍奉還與他!
  但看這古欽回去後,那妖孽會做何想法!
******

******
喜四
  古欽額角滲汗,頭低著,竟是不敢抬眼看前方御座上的男人。
  賀喜褐眸淺闔,又猛地睜開一瞬,開口道:“再說一遍。”
  古欽嘴巴張開,囁喏了半天,仍是不敢再言語半字。
  賀喜望著他,眼角微皺,有細細的紋路漫出,“朕讓你,再說一遍。”
  語氣一霎間便變得陡刃剛硬。
  古欽深吸一口氣,手不禁又往袖內縮了一縮,小聲飛快道:“她說,如果皇上肯去邰涗國做她的男寵,那八千百姓便悉數遣回鄴齊境內,否則,想也別想。”
  鄴齊已入夏日,外面天氣雖尚未熱起來,可這殿內卻是悶悶的。
  往日早朝下了便是一身大汗的這群朝臣們,今日卻覺得周遭陣陣冷風掃過,心都跟著抖。
  賀喜的手握著御座旁的鈿金扶手,身子僵在那裏,臉上神情未變,目光掃至座下,將臣子們一個個看過去。
  古欽朝服背後早已濕透,此時見賀喜不開口,便一下跪倒在殿中,低頭小聲道:“皇上……微臣辦事不力,此次辱了鄴齊國風,甘願受罰。”
   賀喜目光在他身上慢慢晃了一圈,眸子顔色愈發深了,嘴唇一動,道:“朕還記得三年前,你於進士科殿試上,公然在卷中指摘朝政之誤,後來彌英殿唱名時,你 見了朕,脊背挺得筆直,一張口便是爲民爲國爲天下之大計,雖是極稚,可那風骨和膽色,卻是讓朕十分賞識的。怎麽才過了三年,你便成了現在這副樣子!不過是 那女人的一句話,就讓你心驚到此種地步?當真令朕失望!”
  古欽跪在地上,聽著賀喜這厲聲之言,心裏萬般不是滋味,不禁咬牙道:“臣也不知自己當日是怎麽了……對著那女人,竟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現下回想起來,臣自己都覺得沒臉再見人。”
  賀喜抬手一揮,“行了,總跪著像什麽話!”
  古欽這才慢慢起身,平日裏神采飛揚的神色,此時早已不見蹤影,一臉虛汗,驚魂未定。
  一衆文臣們見古欽起身,心裏才悄悄松了口氣,想來他這關可算是過了。
  誰料賀喜忽然又道,“說說她。”
  古欽的額上又冒出細汗,說說她?
  眼睛不由一閉,腦中又想起在邰涗九崇殿上的那個人。
  那張面龐那雙眼,那個聲音那張唇。
  那撼人心魄的氣勢,那笑裏藏刀的心機。
  那個女人,他要如何開口來說?
  古欽手在袖中死死捏在一起,半晌才憋出一句來,“她……很美。”
  賀喜身子前傾半寸,眸子微眯,“怎麽個美法?”
  古欽心中糾結不堪,竟是找不出詞來應對。
  賀喜望著他,手指輕敲案沿,“朝中人人都道,古欽古大人的畫在士大夫中堪稱一絕,你若是說不出來,那便給朕畫出來,如何?”
  古欽背後的冷汗越冒越多,“皇上,此事臣實難爲也。臣……筆力不足,畫功尚淺,單是她那一雙眼眸,臣就畫不出來。”
  她的眼眸?
  賀喜眉峰一挑,眼中一亮,“她的眼睛,可是藍黑色交的?”
  古欽怔了一瞬,隨即點頭道:“藍中泛黑,黑中帶藍……臣以前從未見過那種色澤。”
  賀喜唇側劃過一抹冷笑,“原來是被美人迷了心魄。”
  此言一出,古欽的臉忽地微微發紅,他……當日確是如此。
  看見古欽那神色,賀喜心底一汪靜水,忽地湧蕩起來,那妖精,莫非真的色若天仙?
  突然間便覺煩躁起來,他望著底下衆人,“若都沒事了,那便散了罷。”
  未及朝臣們行大禮,古欽慌忙上前,從袖中摸出一折紙,稟道:“皇上,這是她……她讓我捎回來呈給您看的。”
  賀喜側目看了一眼身旁小內監,那小內監會意,趨步下去,從古欽手中接了那折紙,恭恭敬敬地拿過來呈給他。
  賀喜垂眼看,那紙上有暗色紋路,疊合處澆了密泥,他手指輕撥,那紙便展開來了。
  一眼看過去,不過十九個字,卻讓他胸口瞬間緊窒。
  賀喜眉間淺皺,抬頭,“都散了罷。”
  不等臣子們三跪九叩,他便起身往殿后行去。
  那小內監一路跟在他後面,心裏更是七上八下,深怕賀喜正在怒頭上,遷罪於他們這些下人。
  賀喜握著那紙的手漸漸縮緊,臉色越來越冷,走到最後,腳下突然停了。
  就那麽立在殿廊上,緩緩將那紙揉進掌中,擠壓至不成形後,他才抿了抿唇,轉身出了殿門。
  荒爲何荒,淫爲何淫,荒淫之人道荒淫,可悲可笑。
  力透紙背的十九個字,筆鋒張揚跋扈,字字似刀。
  他想不到,那妖精竟能寫出此種字來。
  如此露骨的諷言,是想報復他,還是想要羞辱他?
  殿外有桃花香氣一路飄來,艶已艶了二月有餘,也該謝了罷。
  賀喜走著,手中的那折紙越握越燙,到最後,竟似要將他的掌都燃著了。
  他心中又是一緊。
  十年,十年間,他在變,她也在變。
  不停地揣測,不停地打探,可這十年過去了,他腦中仍是拼不出她的模樣來。
  究竟是什麽樣的女人,才能又美又威嚴,又毒又嬌弱,讓邰涗朝中上下心悅誠服?
  他不能想,也想不出,越想,心裏只是越煩悶。
  那花園一頭若有若無地傳來女子的輕笑聲,賀喜回過心神,轉身看著內監,問道:“是哪個此時在這兒?”
  小內監凝眉一想,笑著稟道:“該是皇上前不久從逐州帶回來的那位喬姑娘,她是被安置在這附近的。”
  賀喜嘴角一撇,這才想起來那女人。
  那日從逐州一路將她帶回來,隨手往宮內一擱,便拋置腦後了。
  若是此時這小內監不提,他早已忘了,宮裏還留著這麽個女人。
  賀喜抬腳欲走,身後恰恰又傳來一聲女子輕笑,他腦中忽然閃過那雙眼睛……不由止了步子。
  不再朝前走,而是轉身往那花園小徑上走去。
  那小內監也是服侍了賀喜多年的人,心思玲瓏,自是知道他這是要做什麽,忙急急地從一側先彎過去,把那邊幾個候著的宮女都招呼走了。
  賀喜負手,慢慢走過去,撥開倒垂柳枝,便見花間那一身素色宮裝的喬妹。
  他站定了不動,陽光從頭頂漸灑漸落,他不由眯了眯眼睛,然後便看見她輕輕轉過身來,那眼睛,便對上了他的。
  賀喜心裏悶哼一聲,原來先前記得真不是錯的,那雙眼……
  喬妹一見是他,倒像是受驚了的小獸一般,身子一晃,臉上微微泛紅,手忙腳亂地行禮道:“皇上。”
  她這一開口,驀地擾了他先前的心思,心裏又躁了起來。
  賀喜看著她,不由自主上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使勁讓她的頭抬起來,冷笑道:“你們西邊的女子,倒都懂得撩撥男人的心思。”
  喬妹被他捏得生疼,卻不敢反抗,只是小聲泣道:“皇上……”
  那聲音,且柔且軟,似水中蓮葉,一掃,便掃得他身上起了火。
******
  手從她腰間移上來,撫上她的臉,沿著她的眼睛,輕輕地劃著。
  這眼,這眸……心裏不由一震。
  賀喜閉了閉眼睛,一把推開她,臉上之色愈冷,望了她一眼,甩了袍子便走。
  喬妹渾身發軟,身上衣不蔽體,望著賀喜的背影,眼眶無聲地紅了起來。
******
  賀喜撩袍坐下,雙手撐膝,“圖呈上來。”
  兩旁立即有人鋪過一張圖置案上,供他參看。
  吳令又上前兩步,抬手,在那圖上輕點幾處,“皇上,臣等以爲津州,臨州,義驊三地,都是好地方。”
  賀喜一處處查看過去,最後,眸子盯著圖中一處不動,手指點至那裏,“朕,想讓你們修在這兒。”
  吳令看了一眼,眉頭不禁一皺,“皇上,那裏可是與邰涗只差一條河……修在那裏,恐怕……”
  賀喜抬眼,聲色又變得極冷,“朕說修在那兒,便是那兒。”
  諸人瞧見他這模樣,不禁立即噤聲,點頭應了下來。
  賀喜展了展肩,起身,又低頭望了一眼那圖,嘴角不由淺淺揚了一揚。
******

******
歡五
  英歡慢慢地踱著,一步壓著一步,眼睛盯著那些畫,看過來,又看過去,反反復複好幾遍,然後回頭轉身,望著身後幾步遠處的狄風,低笑道:“這便是那些人畫的賀喜了?”
  狄風面帶窘色,開口稟道:“臣先前說過,那些低階武將們哪里能得機會見到賀喜真人……這畫出來的,自然都不一樣。”
  英歡抬袖揚手,小內監們見了,忙將畫收了,一一退下。
  她眼中含笑,問狄風道:“依你看來,哪張更像?”
  狄風默然片刻,才道:“臣只遠遠瞥過他一眼罷了,當真是說不出來。不過,這畫中容貌雖是差入甚大,可那朗朗身形,卻是極像。”
  英歡點點頭,回身喚了個小宮女來,“去把今日禦膳房送來的幾樣果子拿來。”又對著狄風道:“坐罷。”
  狄風身子不動,直待英歡去了案側坐下後,他才尋了殿側的一張無背木椅坐下,背脊仍是挺得筆直,雙手擱在膝上。
  英歡翻著面前案上的摺子,朱筆悠悠而落,手腕繞了幾繞,又問道:“逐州一役,那鄴齊軍力如何,你給朕說說。”
  狄風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動,挑眉道:“甚強。上至將帥,下至兵士,人人不戰而威。說是赴逐州的馬步軍還不是鄴齊禁軍中最強的,若是換了鄴齊精銳之師,恐怕還會更厲害。”
  英歡手中朱筆顫了一下,抬眼道:“若是拿你的風聖軍去比,又如何?”
  狄風垂眼,想了半晌,“臣不知。”
  英歡聽了這話,嘴角一硬,臉色也跟著變了,丟了手中的筆至案上,抿唇不語。
  狄風之言,必定出自肺腑。
  以他那沙場常勝的傲然性子,和他手下那驍勇善戰的風聖軍,且不敢說比鄴齊禁軍強……如此看來,那妖孽的實力,竟比她先前所知,還要強上數倍。
  心裏不禁略有一絲恨意,十年來整軍肅營,自以爲邰涗軍力早已無人可及,誰料逐州一役,竟明明白白地讓她知曉,邰涗在變,鄴齊更在變。
  狄風望著臉色陰沈的英歡,心裏明白她此時的心思,便閉了嘴,不再說話。
  他心中默嘆,眼前這女子,倔強要強的模樣,真像當年的先皇……
  小宮女適時而來,捧了個紅漆木食盒,緩步而行,至狄風身邊才止,恭恭敬敬地將食盒裏的幾盤精緻果子拿出來,擺在他身邊的案幾上。
  英歡瞧見,神色稍和緩了些,淺笑道:“禦膳房才做的,朕吃著覺得味道還好,你嘗嘗看。”
  狄風垂目,膝上雙手握了握,又展開,“謝皇上。”
  英歡勾唇而笑,“幾盤果子罷了,哪里那麽多禮數。”
  狄風不語,自去取了塊青梅糕,一張口,盡數含下,咀嚼了幾下,眉頭便皺了起來。
  那邊英歡早已笑了起來,“那梅糕甚酸,哪里有你這種吃法……狄將軍還真是男兒本性,連吃果子都要一口一個。”
  狄風口中本來滿滿不是滋味,可瞧著英歡那霎比艶陽的笑容,那酸味便一瞬而逝,再也尋不著影兒了。
  他胸口發悶,聽著她說話,卻不知如何來答。
  英歡看了他兩眼,又重新拾了筆蘸了墨,去批那奏摺,口中似是不經意一般地道:“你今年已三十了罷,總不娶妻,算是怎麽回事兒?”
  狄風腦中轟地一炸,抬頭看她,“臣……臣心不在此。”
  英歡不看他,笑了笑,又道:“你以沙場爲家,已近十二年了。怎麽說,也應有個自個兒的家才是。若是看上哪家的女兒了,儘管來和朕提,朕不論她是王公之女,還是青樓花魁,只要你開口,那便是大將軍夫人。”
  狄風手腳僵硬,身子竟是一動不能動,口竟是張也張不開。
  英歡望著他這模樣,心裏不由嘆了口氣。
  心慧如她,又怎會不知道,這十年來他存的是什麽心思。
  十年前,他爲報先皇知遇之恩,手握重兵而不忍亂,佐她登基爲帝;十年間,他爲了她南征北伐,生生死死數十次,哪一回不是從刀尖上滾著活下來的?
  十年,一個男人能有幾個十年,好這樣揮霍?
  她平日裏便是再冷再狠,又怎能忍心讓他這般陪著她,十年複十年?
  一時間,兩人心思各自不同,竟誰也未再開口。
  外面殿門輕叩,有內監來稟:“皇上,沈大人來了。”
  英歡這才回神,“快宣。”
  不多時,便進來一個輕衫男子,皓齒星眸,身形瘦削,行止間儒雅之氣欲抑卻揚。
  來者姓沈,雙名無塵,是英歡初即位那年的新科狀元。
  詩賦俱佳,策論更絕,胸懷經國濟世之念,於那一年的一甲進士中,堪稱耀天奇葩。
  十年來從最初的大理評事,一步步走至現在的工部尚書,政績斐然,朝野皆服。
  都道邰涗,內有沈而外有狄,說的便是沈無塵與狄風二人。
  一文采卓然,一戰功赫赫;
  一生性風流笑看天下,一冷漠寡言厲征沙場。
  本是性子大不相似的兩個人,卻偏偏私交極好,又同在英歡身邊十餘年,端的是天下人口中的一對英材。
******
  英歡放下手中摺子,雙手一攏,縮進宮袖中,對沈無塵道:“你先前呈上來的摺子朕已閱了,雖說江防甚好,可這五年一次的東堤巡幸,朕還是要去的,先皇留下來的底子,不能到朕手中斷了……”
  沈無塵點頭,一張笑臉突然帶了點凝重之色,“皇上,此次赴杵州視江,臣倒是發現了件事兒。”
  英歡起身,“說。”
  見她起身,狄沈二人均立即站了起來,隨後沈無塵才道:“江那邊……似是在修行宮。”
  英歡整個人一僵,對上沈無塵的目光,左右不置信。
  沈無塵輕嘆,隨後點頭,“臣說的是真的。”
  英歡一擺手,“怎麽可能?若是真的,怎麽還沒人報呈上來?”
  沈無塵望瞭望狄風,眼裏滿是無奈之色,“皇上,但等底下諸路各州府報將上來,那早就遲了。臣身在工部,那邊的動作,自是一眼便明白了。”
  英歡心裏一涼,真是在修行宮?且是在江那邊?
  不禁一咬牙,那妖孽這回又要玩什麽花樣?
  英歡一回身,敞袖微甩,眉頭淺陷,“三月後東堤巡幸,朕倒要親自瞧瞧!”
  **
  杵州內城,一片繁華盛景。
  知州府內大院後廳,一盞花茶,一桌精緻小菜,廖廖數人,和外面城中相比,倒顯得甚是冷寂。
  自東堤下來後,英歡便是一臉冷色,回了知州府,又是不發一言。
  杵州知州孟新背後的汗就沒停過,一身官袍是濕了幹,幹了濕,被那瑟瑟秋日江風一吹,更是冷到骨頭裏。
  五年前英歡東堤巡幸時,他孟新還只是一個七品小員,自是沒機會去揣測這皇上的心思,此時雖是在廳中陪著,卻一句話也不敢說。
  沈無塵站在廳中,百無聊賴地翻著桌前的書卷,時不時地挑挑眉毛,看到興起處,還能笑上兩聲。
  狄風則坐在廳角的紅木椅子上,一雙眼睛緊緊閉起,似是在閉目養神。
  英歡緩緩地喝著面前那花茶,桌上之菜卻是動也不動,半天才開口,問孟新道:“你可有話要同朕說的?”
  孟新一臉急色,看看沈無塵,又看看狄風,那二人卻似沒事人一般,還是看書的看書,睡覺的睡覺。
  孟新身子略微發抖,“臣……臣不知皇上指的是……”
  英歡嘴角一勾,似笑非笑道:“看這樣子,還需得朕親自提醒你才是?”
  孟新愈發急了,搖頭,卻說不出話來。
  英歡手中茶盅猛地落在桌上,“江那邊的事情,你既是早已知曉,爲何不報朝庭?”
  沈無塵合了手中的書,扭頭看了一眼孟新。
  孟新只是發顫,“臣以爲此事當由職方司去報,幷不在臣職責範圍內……”
  英歡心頭一陣急火,“既是食俸,便當爲朝庭效命!難道事事還分他管還是你管不成?照你這樣說,將來他鄴齊舉兵攻杵州城,你是不是也不管,也等著樞府急令到了才守城?”
  孟新滿面緋紅,一句辯解之言都找不出來,立時就跪倒在地上了。
  英歡看著他這模樣,不禁又是冷笑,接著道:“此事也就罷了,但,這杵州城,什麽時候開始和鄴齊互通市易了?朝庭何時允過?今日若不是沈大人在城中小走一遭,還發現不了那許多店鋪都是鄴齊那邊過來的商家!當真是天高皇帝遠,你一個小小知州,便能自作主張了!”
  坐在角落裏的狄風眼睛睜開,望瞭望沈無塵,沈無塵對他咧嘴一笑,聳了聳肩。
  孟新咬咬下唇,終於開口道:“此事確是臣自己的主意……與鄴齊互通市易,于民有益而無害,還望皇上明察。”
  英歡定定地看著他,手握著桌上茶盅,越握越緊,然後驀地一松,徑自起身,朝廳外走去。
  狄風見了,立即起身跟去,腳下如風。
  孟新仍在地上呆呆地跪著,還未反應過來。
  沈無塵悠哉悠哉地也跟著走出去,路過孟新身旁時,略停了一停,輕輕笑道:“孟大人,起來吧,無礙的。”
  孟新兀自怔楞而不自知,沈無塵這話他也不敢信,但等著沈無塵也出去了,又過了好半天,才緩緩站起來。
  整個人濕得像是剛從江裏撈出來的一般。
  心中且驚且懼,皇上她……和他先前所想,實是差入太大。
  **
  英歡這一舉,讓整個杵州知州府上下惶恐不已。
  本是欲往後面給她備的臥寢去,誰料走了一半,英歡卻停了。
  狄風在她身後低聲道:“皇上?”
  英歡回身,眉頭擰得死死的,“今日在堤上你也見了,江那邊的動作確是不小,你說,會不會是……”
  狄風搖搖頭,“他自逐州收兵回京,至今才不過半年,怎麽可能又到這兒來?”
  英歡眉頭略松,點了點頭,“有理。”後又朝沈無塵望去,“你今日所說的那幾家店鋪,帶朕去瞧瞧。”
  沈無塵楞了一楞,“皇上……現下天已將黑,不如明日再去,可好?”
  英歡悶哼一聲,“照那孟新今日這麽一鬧,朕哪里有心思再歇息?”
  沈無塵嘴角揚起,笑道:“其實照臣看來,那孟新說的話也幷非沒有道理。這杵州城內百姓,對那鄴齊商鋪,都是喜得緊……”
  英歡眼眸輕眯,“孟新此人,輕浮有加,沉穩不足。今日不嚇一嚇他,還不知將來他會生出什麽事兒來!”
  沈無塵連連點頭笑道:“皇上說得有理。皇上惜才之心,倒與旁人不同……”
  英歡睨他一眼,心知他這性子,也就不再多言。
  換了素裝,便帶了沈無塵與狄風二人出府,只要了一架兩輪馬車,便直直往城中繁華之地行去。
  按沈無塵所說,那馬車沿著街邊停下,待英歡下得車後,便往一旁的小巷子裏拐去了。
  周遭街市人聲鼎沸,竟比白日裏還要熱鬧。
  英歡四下打量一番,臉上略有動容之色,這杵州,不過五年的光景,便比她上回來時,繁華了這許多!
  看來那個孟新,也不是個庸才……
******
  沈無塵走在她身側,低頭對英歡耳語道:“臣今日打聽過了,通常是鄴齊的商家隔些日子便送貨過來,委由杵州本地的商戶代爲買賣,杵州的商家可從中抽成分利,自是樂意行此之事。”
  英歡不語,心中卻是思量萬千,若是照杵州眼下看來,與鄴齊互通市易,倒也不是件壞事。
  挑了家其間最大的店面,英歡款款邁過門檻,腳才剛落地,便有滿面堆笑的夥計來迎了。
  那人打量了一番英歡,有看看她身後的沈狄二人,見幾人身上衣物雖色澤素雅,可那料子卻是上品,不由笑得更歡,“幾位元需要些什麽,且告訴小的,小的定當把店中最好的拿來。”
  沈無塵上前攔他,笑道:“我家夫人喜好自己看,不需要你陪在一旁,若是看上什麽了,自會告訴你。”
  英歡已然自己走至一旁,細細打量這店中貨品。
  綉工織錦,彩瓷陶甬,各色果子,雖說看著與邰涗的不大一樣,但也沒甚引人的。
  走兩步,便見著在另一邊小櫃中擺的幾斟茶葉,其中一種,倒是以前從未見過,不由停在了那兒。
  狄風見狀,轉身叫那夥計過來,沈無塵也從一邊走來,看了一眼,眉頭一挑,笑道:“好茶。”
  夥計臉上頗有得意之色,“這鄴齊的蒙頂茶葉,在鄴齊國內都是赫赫有名的,年年上貢給天家的東西!在杵州可只有我們這一家有,而且就只這二兩,別的地方都瞧不見的。”
  英歡一聽這茶竟有如此來頭,不禁興起,對著沈無塵點了點頭,微微一笑,又往旁邊踱去。
  沈無塵笑著對那夥計道:“既如此,那我便買了。”說著手就去掏銀子。
  可他這銀子還未掏出來,身後便擠過來一個男子,那男子身著布袍,滿頭大汗,指著那茶葉便急聲道:“這位公子,那茶葉,讓給我可好?”
  沈無塵還未反應過來,狄風便已冷冷開口:“不好,這是我家夫人看上的,怎麽你一句話便要我們讓給你?”
  英歡聽到身後之言,轉過身,朝這男子望過來。
  那男子擦了把汗,又道:“實不相瞞,我家主子只喝這一種茶,我也是尋了好幾家店鋪才看見這家有的。我說這位公子,我出高價,你就讓給我吧,可好?”
  那男子口音不似本地人,言談舉止又頗顯霸道,頓時讓沈無塵皺了眉頭。
  英歡走近幾步,低笑一聲,“高價?怎麽個高法?”
  那男子瞥一眼英歡,神情有一瞬怔楞,隨即馬上介面道:“我出一百兩!”
  沈無塵和狄風同時一楞,一百兩?一百兩在邰涗境內,足夠一戶普通民家好生過上一整年了!
  那男子見幾人不開口,以爲是他這價錢甚低,不禁又急道:“五百兩,我出五百兩!”
  沈狄二人面面相覷,心裏不由都琢磨起來,那男子口中的主子是個什麽人物,這杵州城內,還有這等豪富?
  英歡神情如常,搖了搖頭,勾唇淺笑道:“既是這般急著不顧價錢地求,想來也是有什麽要緊之事,便讓給你了。”
  那男子聞言大喜,立馬與那店中夥計去取那茶葉。
  沈無塵與狄風見英歡既已開口,縱是心中再不情願,也不再說什麽,隨了英歡就往外面走去。
  身後卻傳來那男子的大笑聲:“多謝這位夫人了!敢問是哪家府上的?將來若有機會,在下一定去拜謝……”
  英歡步子不停,亦不回頭,只是搖搖頭,笑著出了那店門。
  夜裏城中雖是熱鬧,卻是驟冷。
  英歡輕吐一口氣,迎著那冷風,對沈無塵道:“不過是二兩茶葉,在邰涗境內就能抬價到五百兩!若是邰涗的奇珍異貨去了那邊,還不知能怎樣呢!”
  沈無塵笑,望瞭望狄風,不說話。
  狄風卻皺眉,“皇上,天冷了,早些回去罷。若想再看,明日再出來一次也行。”
  英歡點頭,遣了狄風去喚馬車來,然後抬眼看身側的沈無塵,不緊不慢道:“你今日先前告發孟新的逆舉,是故意激朕來逛這些店鋪的罷?以後,休要再耍這些小手段,若是覺得互通市易實是好事,直說便可。”
  沈無塵笑嘻嘻地低頭垂目,“皇上明鑒,皇上教訓得是。”
******

******
喜六
  桌上茶碗壁上彩瓷盈亮,碗中之茶香氣怡人。
  賀喜看著那碗茶,卻碰也不碰,由著那茶涼了去。
  長指一頁一頁地翻著眼前書卷,好似這屋內就只他一人一般。
  開寧府府尹張謙立在一旁,腦門上的汗一陣一陣地出個不停,心中左右不是滋味,那茶是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從江那邊的杵州買回來的,本是想討賀喜歡心,誰知這馬屁拍到了馬腿上,而他卻連自己錯在哪兒了都不知道。
  又過了約莫一柱香的時間,張謙終於忍不住了,開口道:“皇上,那茶都涼了,臣再給您換盞新的罷?”
  賀喜終於抬眼,手中書卷啪地一合,朝張謙望去,臉上掛了層霜似的,一言不發。
  張謙忙低眼垂頭,“是臣多嘴了。皇上……要是沒事兒了,臣就先告退了。”
  賀喜終是開了口,“且慢。”
  他伸手握住那茶碗,指尖沿著碗口摩挲了一圈,然後嘴角一扯,問張謙道:“朕倒不知,鄴齊國內何時有了這等好瓷。”
  張謙聞言,心下大驚,膝蓋一軟,“皇上……”
  賀喜眼底又黑了些,“隨朕一道來的謝明遠,昨日在開寧府內尋了一圈都沒找到有賣這蒙頂茶的,你又是從哪里得來的?”
  張謙再也站不住,一下跪倒,“皇上恕臣之罪,臣……臣……”嘴唇抖著,那話,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賀喜嘴角紋路若隱若現,眼睛一眯,竟是笑了出來,“說不出?那朕替你說!”
  他語調陡然間變得極冰冷,“鄴齊開寧府上上下下的瓷器,都是從邰涗國買來的!開寧府上買不到的茶葉,卻能在江對面的杵州買到!你這身官服若是不想穿了,趁早直說!”
  豆大的汗粒從張謙臉上滑下,他跪在地上的雙腿仍是止不住地抖。
  賀喜雙手撐案,站起身來,袖口拂過書卷,直直走了下去,越過地上的張謙,看也不看他一眼,大步走出門外。
  他腳下掠過的風掀了袍子一側,打在張謙身側,更讓張謙慌了神。
  屋外不遠處,謝明遠正站在樹下等他,黑袍黑靴,背後是那葉片泛紅的楓樹,襯得他愈發俊朗。
  一見賀喜出來,謝明遠便迎上來,笑道:“皇上哪里來的那麽大的怒氣,臣站在這裏都聽得一清二楚。”
  賀喜抬眼,那目光生生叫人發冷,抿緊了唇,卻不說話。
  謝明遠見狀,略一低頭,身子側了側,不再多問。
  他本是鄴齊宮內禁中的殿前侍衛,跟在賀喜身邊已有整整十年,此次賀喜突然要來開寧瞧瞧那正在修的延宮,自然就一道跟著過來了。
  謝明遠嘴上雖是那麽問,可心裏卻是明白得很。
  那張謙本是賀喜的東宮舊人,十幾年來賀喜對他信任有加,這才將這重鎮開寧府府尹的位子給了他,誰曾想那張謙竟然自作主張,與杵州互通市易……
  謝明遠心下正想著,忽然聽走在前面的賀喜道:“著你去查的那件事,可有消息了?”
  謝明遠這才斂了心神,道:“臣今日一天在外,就是給陛下辦此事去了。據臣所知,英歡一行今日已離了杵州,浩浩蕩蕩地回京去了。”
  賀喜的步子停了一瞬,又繼續向前走,聲音低了不少,“已經回去了?”
  謝明遠笑道:“應是回去了沒錯,那般大張旗鼓的,臣不該看錯。”
  賀喜半晌沒再開口,待出了那院門,才止了步子,回頭看著謝明遠,道:“明日進那杵州城去瞧瞧。”
  謝明遠腿一僵,立在那裏,腳也挪不動了,“皇上……”
  賀喜眉尾揚起,道:“怎麽?他張謙一個開寧府府尹都能去,朕倒去不得了?”
  謝明遠苦笑道:“皇上怎好拿自己去和他比……此事實在不合規矩。”
  賀喜薄唇一開,冷笑道:“規矩?朕說的話,才是規矩!”
  說罷,轉身便走,獨留了謝明遠一個人站在原地傻楞著。
  待賀喜走了十幾步,謝明遠才回過神來,大步邁著往前追去,又不由抬手撓頭,心裏嘟囔道,皇上他什麽時候變得如此任性了?
  **
  翌日,天氣甚晴,陽光如碎金一般灑得滿地都是,晃得人心口暖暖的。
  秋風淺淺掃過地上落葉,枯黃和著那泥紅,倒是別有一番情致。
  杵州城內自五更始,便有寺院行者打鐵牌子循門報曉,諸多門橋市井聞之始開,不多時,整個內城便熱鬧起來。
  賀喜於馬上,手松松挽著繮繩,一路緩行,打量著他鄴齊商家開在這杵州的店鋪門面,那一雙褐眸,是越來越黑。
  謝明遠行在靠街邊那一側,滿面緊張神色,左看右看,腳緊緊抵著身下馬蹬。
  賀喜扭頭望了他一眼,冷聲道:“本是沒什麽事,倒讓你這副如臨大敵的樣子生出事兒來了。”
  謝明遠鼻尖一皺,臉上帶了點窘意,轉身看了一眼跟在後面的張謙,一撇嘴角,狠狠瞪了他一眼。
  張謙肩膀一縮,不敢看他,心裏明白謝明遠的意思……若不是他前一日多事兒跑到杵州買那撈什子的蒙頂茶,也不會惹得賀喜大怒,更不會招來今日這麽一出讓人心驚膽戰的事情……
  張謙心裏驀地生出萬般悔意,恨不能望天長嘆一番。
  三人後面不遠處,零零散散地跟了幾個開寧府上的侍衛,混在人群中,暗中護著賀喜。
  謝明遠瞧著張謙那副模樣,不由出言譏諷道:“張大人先前自作主張設市舶司的時候膽子倒大,怎麽此時倒成了縮頭烏龜?”
  張謙胸口一悶,對上謝明遠的目光,滿面漲紅,卻找不出話來反駁。
  謝明遠勒了馬繮,行至張謙身側,壓低了聲音道:“若不是念在你是陛下東宮舊人的份兒上,只怕你此刻腦袋已然搬家了!”
  張謙身上一個激靈,“謝大人,你……”
  謝明遠心中發笑,面上卻仍作怒色,“知道怕了?怕了就好,今日你若敢再生事端,看我不……”
  話未說完,賀喜忽然回頭道:“張謙,那蒙頂茶,你是在何處買到的?”
  張謙被謝明遠嚇得不輕,登時抬手朝前輕輕一指,囁喏道:“拐過前面那街角,就能看見了。”
  賀喜朝前望去,見那街景愈盛,不禁皺眉,邰涗一個邊境小州都具如此之象,更莫論那京城會是怎樣繁華了。
  當下便想快些過去,雙腳輕夾馬肚,讓那馬兒輕跑起來。
  張謙在後面見了,心中不由一慌,這杵州內城中不許這番馭馬飛馳,可賀喜卻不知道,於是便要急急上前去攔。
  謝明遠在後面不明所以,眉尖一擰,“張大人要做什麽?”
  張謙顧不得解釋,可還未等他去攔,便見那街角拐出一輛馬車,擦著賀喜行了過去,一人一馬險些被撞翻。
  謝明遠眼冒火光,當下翻身下馬,猛地飛奔過去,但見賀喜人馬無礙,才大松了一口氣。
  賀喜勒住馬繮,手中一擰,身下馬兒轉過來,直直對上那馬車,眉頭死死絞在一起。
  馬車也已靠著街邊停下,那馬車後面跟的兩名男子,一人黑袍褐靴,一人青袍皂靴,此時也正往他這邊看。
  謝明遠滿腔怒火,就要上前去討個說法,卻被賀喜從後面伸過馬鞭,攔了下來。
  賀喜下巴一揚,冷眼對謝明遠道:“罷了,莫要生事端。”
  謝知遠咬牙咽下這口氣,正要回身重新上馬,卻見張謙臉色且驚且喜,縱馬過來,對著那兩名男子就道:“兩位公子,不曾想今日又遇上了!”
  謝知遠滿面狐疑地看看張謙,再看看那兩人,就見那兩人先前綳緊了的面孔也松了下來,其中那青袍男子還笑了一笑,對張謙道:“是巧了。”
  賀喜一垂眼,低聲問張謙:“怎麽回事?”
  張謙連忙解釋道:“前一日買那蒙頂茶時,本是這公子先看上的,後來見我急要,才讓給了我。”
  賀喜冷哼一聲,“巧取豪奪。”
  張謙小聲道:“臣……臣是花了五百銀子才買下的。”
  賀喜又是一聲冷笑,“民脂民膏,是讓你這般胡花的?”
  張謙聲音愈加小了去,“臣是用的自己的俸祿……”
  賀喜怒色凝住,“你一年俸祿才多少?怕是收受賄賂了罷?”
  張謙滿面苦色,愈發解釋不清,那五百兩銀子,明明是他這麽多年攢下來的……
  謝明遠在一旁著實憋不住了,大笑出來,那張謙……活該!
******
  英歡本是在車內閉目養神,外面那一吵一鬧,雖是擾了她,可她卻不願多事,此時聽見狄風問她,便輕輕掀了側簾,看了狄風一眼,道:“無礙,直走便是。”
  狄風點頭,身子側過去,恰讓出那邊街景,映入英歡眼底。
  英歡隨意一眼望去,本是要放下簾子的手忽地一僵,停在了半空中。
  那男人……
  長袖輕垂,掩了握著馬繮的半隻大掌。
  那麽寬的肩膀,將一身墨袍撐得恰到好處,肩綫緩緩而下,便是略窄的袍帶。
  一雙腿自然地垂在馬肚兩側,袍子下擺輕開,露出裏面緇色高靴,緊緊裹著他的小腿。
  下巴說尖不尖,卻刺得人眼睛發痛。
  一張薄唇似刀,竟是縞素之色。
  兩頰微陷,膚色較之尋常男子,黯了三分。
  兩道眉毛非濃非纖,卻似劍一般插入鬢角。
  眉下的那雙褐眸……
  英歡指尖驀地發冷,心口一悸。
  那般凜然的氣勢,她已有多少年不曾見過了?
  十年,十年前的父皇,身上便是這般讓人不敢直視的氣勢……
  英歡狠狠吸了口氣,眼睛不由眨了一下,再看過去時,恰觸上那男人望向她的目光。
  似被疾風橫掃過一般,她的眼她的臉,瞬間冰涼。
  然而胸口,卻在一刹那間,燃起熊熊大火,燒得她整個人都紅了。
  **
  賀喜看著那馬車的側簾被輕輕掀起,那黑袍男子攬過馬繮讓至一邊,露出車內女人的那張臉……
  美,極美。
  美得讓人不忍移目。
  嫣然朱唇輕啓,似月黛眉微翹。
  霜色肌膚,似能掐出水一般。
  還有她的那雙眸子……
  賀喜胸口一墜,呼吸驟然間急促起來。
  似藍非藍,似黑非黑。
  卻純澈透亮有如夜裏綴了稀星的天幕。
  賀喜握著馬繮的指不由緊了又緊,他有多少年,不曾爲了一個女人而這般心悸過?
  抑或,本就從來沒有過……
  那女人的目光自下一路移上來,直到對上他的目光,才猛地止了。
  似是被大浪撲過一般,他的眼他的心,瞬間顫了一下。
  然而心底裏驀地騰起一簇火苗,刹那間便將他整個人都燒透了。
  只剩一顆心,在胸腔裏空蕩蕩地跳上跳下。
  他望著她。
  她望著他。
  然後他看見,那簾子唰地一下被放了下來,那人……便沒在了簾子後面。
  賀喜心中一陣焦躁,顧不得旁的,一踢馬肚,急急驅馬上前幾步,行至那馬車旁邊,沖那駕車小廝一揚馬鞭,“且先別走。”
  四個字冷硬不已,揚鞭之態甚是攝人,那小廝不禁停下,不敢動彈。
  狄風上前護住車駕,皺眉道:“這位公子要做什麽?”
  賀喜收回馬鞭,盯著狄風看了半晌,才開口慢聲道:“先前聽府上人說,兩位公子前一日曾讓了一斟蒙頂茶葉給他,既是今日這麽巧又碰上了,在下想趁此機會,謝過二位。”
  他那每一句每一字,都像利箭一般,穿過車板,竄入她的耳中。
  英歡十指互絞,聽見狄風在外面道:“本就是小事一樁,公子無須這麽客氣。”
  那男子卻不依不饒道:“在下生平最不願欠人之情,還望公子給個面子。”
  英歡閉了閉眼睛,腦中又閃過那雙似冰褐眸……
  不由抬手,在車板側面輕輕叩了兩下。
  狄風退了兩步,“皇……夫人?”
  英歡喘了一口氣,才穩住心神,隔了車板對他道:“便依了他。”
******

******
歡七
  說是要謝,左不過便是找家酒樓請酌一番罷了,只是賀喜對杵州城內一無所知,根本不知該往何處去。
  謝明遠急趨幾步跟了過來,先前那一幕他看得真真切切,跟在賀喜身邊十餘年,賀喜此時存的是什麽心思,他比誰都清楚,當下便挑眉去看張謙,使了個眼色,意圖讓張謙說個地方出來。
  張謙又是滿腦門子的汗,難道這杵州城,他瞭解得會比皇上和謝明遠還要多?眼裏滿是躊躇之色,看也不敢看前面二人。
  沈無塵低眉一笑,隨即抬頭,對賀喜抱了抱拳,而後道:“這位公子,我們先前本是要去前面的奉樂樓,既是如此有緣,也莫要說什麽謝不謝了,若是公子不嫌棄,但跟我們一道去便是。”
  賀喜眼中一亮,先前面上不悅之色一掃而光,雖是不知道沈無塵口中的奉樂樓是個什麽地方,但看這幾人身形氣度舉止皆爲上品,想必那也不會是什麽下作之地,便順勢道:“好。”
  張謙頓時松了一口氣,正要笑時,一眼便看見謝明遠那備帶嘲諷之色的目光,剛揚起的嘴角瞬時便壓了下去,心裏又嘆了一口氣。
  謝明遠本是不放心去一個不熟之地,但見賀喜應得如此之快,也便說不出什麽來了,只是上前擋在賀喜一側,對沈無塵道:“還請幾位在前面帶路,我們在後面跟著。”
  沈無塵腦袋稍稍一歪,將謝明遠飛快地從上打量至下,目光在他腰側停留了一瞬,忽而笑道:“好說。”
  話畢,便向狄風比了個手勢,自己騎馬先行,狄風見了,讓那小廝繼續駕車,跟著沈無塵,他自在後面護駕。
  待前面走了幾步後,謝明遠才放心地讓賀喜向前行去,他自己緊緊跟在後面,左右望瞭望,便壓低了聲音對賀喜道:“皇上,我說……我說,您這回不會是想從這邰涗國往回撈人吧……”
  賀喜略側了側臉,看了謝明遠一眼,又面無表情地回過頭,望著前面馬車,腳下一使勁,讓身下馬兒走得更快了些。
  謝明遠碰了一鼻子灰,又回頭去瞪張謙,在心中暗自駡了兩聲娘,這要是有個萬一,我看你張謙幾條命能賠得起!
  **
  街角轉過,再行兩條街,彎過第三個路口,遠遠地便能看見那奉樂樓的黑底金字大招牌,高高懸宕在四層樓高的第二層外簷處,鐵劃銀鈎般的三個大字,將那奉樂樓襯得愈加宏偉。
  馬車悠悠停在酒樓門前,沈無塵與狄風二人先下馬,一人去前面撩起車簾,另一人去門口迎上來的小廝處,給了兩串吊錢,讓那小廝將馬牽至樓後好生喂上。
  賀喜仍在馬上不下,眼睛只盯著前面馬車的簾子,一動不動。
  那簾子輕晃,一雙茜底杏花緞面平頭綉鞋先伸了出來,只在外露了一瞬,便縮進了襦裙底下。
  可就只那一瞬,賀喜也清清楚楚地看見,那一雙窄而小巧的腳……被那似艶非艶的緞面裹著,平白無故地讓他的心癢了起來。
  那女人從車中出來,背對著他,抬手輕輕攏了攏頭髮,敞著的衣袖順著腕子滑下半寸,那藕瓣似的小臂在陽光下微微泛光,顯得柔滑不已。
  賀喜一垂眼,俐落地翻身下馬,將馬鞭一甩,收入馬肚側面的皮袋中。
  再朝前望去,只見她的頭微微向後偏了一下,遲疑了一刹,又轉了回去,由身旁那兩位男子護著,向奉樂樓裏走去。
  賀喜握了握拳,看她一步一步地走著,腰間玉環綬另側的流蘇如水般貼在她的腰間,隨著襦裙的擺動而左左右右地輕揚……軟如柳的腰,讓他的掌心也跟著發癢。
  他鬆開拳,手指展了一展,又緩緩握起。
  那般亮目的綢緞,那般細軟的腰身……若是握在掌中,不知是何種滋味。
  賀喜心口一縮,先前那火燒火撩的感覺又竄上來了。
  那邊謝明遠也將幾人的馬都交由奉樂樓的小廝帶至後面去喂著,然後過來賀喜這邊,低聲道:“皇上,真要進去麽?”
  賀喜腳下已朝前走去,口中淡淡“嗯”了一聲,便無它話。
  奉樂樓的店堂小二眼光何其毒也,瞧見這幾人,早就笑臉迎了上來,對最前面的沈無塵道:“幾位公子,可是來吃酒的?樓上雅間兒請吧?”
  沈無塵點點頭,便帶了英歡與狄風跟著那小二上樓去了。
  謝明遠在後面慢了兩步,陪著賀喜打量這奉樂樓裏面的百十分廳館,見這樓上樓下寬敞明亮,動使各各足備,堂中之人縱是一人獨飲,那桌上碗碟也俱是銀盂之類。
  賀喜面上還看不出什麽,可謝明遠心中早已暗自嗟嘆起來,這奉樂樓的排場,竟比鄴齊國京中最繁華的酒樓還甚數倍,如此看來,邰涗國的國力,竟真是不能小覷!
  上得樓,那引路的小二自推開最裏面一間,請這幾人進去。
  英歡進去,四下打量了一番這雅間內的佈置,眼裏溢出點笑意,回身對沈無塵點了點頭,便進去依著桌邊坐了下來。
  沈無塵將賀喜三人請進,笑道:“幾位公子,隨意就好。”
  賀喜眼睛只是望著英歡的側臉,腳下幾步過去,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謝明遠看看張謙,張謙也看看謝明遠,兩人誰也不敢過去與賀喜同桌而坐。
  沈無塵與狄風又何嘗不是如此,當下也只是站在英歡後面,幷不入座,吩咐那小二上些酒來,注碗盤盞果菜碟及其它水菜碗都依這奉樂樓的規矩,一一上來便是。
  那小二瞧著這幾人,心中生奇,卻也不敢多問,點頭應了便掩門而去。
  英歡眸子半垂,幷不去看眼前諸人,自己伸手取了桌上的小茶碗,卻也不倒茶,只是輕輕將它捏在手中,開口問道:“公子貴姓?”
  誰都知道她這一聲公子,喚的是誰。
  賀喜眸子一沉,嘴角略微一動,也伸手去取了一個茶碗,在掌中轉了一圈,才開口,道:“姓……何。”
  他低低的聲音送入她耳中,搔得她耳垂都癢了起來。
  英歡驀地一笑,指尖輕推那茶碗邊緣,將它向賀喜那邊送了三分,紅唇更柔,道:“何公子,不是這杵州當地人罷?”
  賀喜看著她那笑顔,目光便再也挪不動,點了點頭,道:“不是。”
  英歡收回手,悠悠又問道:“敢問何公子府上是做何營生的?”
  賀喜背脊一硬,身後謝明遠早已探身過來,對著英歡道:“我家公子……是行商的。”
  賀喜手中茶碗落桌,目光在英歡臉上轉了兩圈,這女人,美至極艶,卻無一絲媚意,真是極品……
  他開口,問英歡道:“夫人如何稱呼?”
  英歡一揚唇,“姓殷。”
  賀喜望著她,手指輕劃碗沿,“可是夫姓?”
  聽了這話,狄風眉頭緊縮,沈無塵臉上露出絲不善之意,兩人都沒想到,這姓何的男子竟然如此大膽露骨。
  豈料英歡將眼睫一抬,直直對上賀喜的目光,淺笑了兩聲,才道:“不是。”
  那雙似藍非藍、似黑非黑的眸子……又讓他一瞬間失了神。
  美目顧盼,盼得生姿,他賀喜什麽樣的女人沒有過,可卻獨獨對著她,一次又一次地怔了又怔……
  還真是。
  賀喜將面前茶碗推至英歡碗邊,“殷夫人……府上又是做什麽的?”
  英歡望著他,那眼那唇那頜……真是俊呐。
  俊則俊矣,可這何姓男子,身上卻偏偏透著絲貴氣,一動一開口,那大氣感便從骨子裏往外溢。
  她眼睛眯了眯,望著他,忽然笑得極開心,道:“也是行商的。”
  賀喜聞言一挑眉,臉上剛硬的綫條化了開來,唇角一軟,竟似要笑出來一般,可最終還是噙住了那絲笑意,只是眼裏淡淡地亮了一亮。
  正在此時,那小二恰巧端了酒與碗碟上來,擺了一桌子,正要替幾人斟酒,卻被沈無塵攔住,那小二楞了一下,又陪笑道:“幾位慢用,若是哪里覺得不周,遣人來喚我。”說著,便走了。
  沈無塵上前,親自給英歡與賀喜各斟了一小杯酒,又道:“前一日那茶葉,實是我們家夫人說要讓的。何公子若是想謝,便謝我們家夫人罷。”
  英歡纖眉略翹,挽袖伸手,拿了那杯酒過來,卻是不喝,眸子裏深深淺淺一片,看著對面的賀喜。
  賀喜的手剛剛抬起一點,身後謝明遠便忍不住上前來,想要拿那酒替他驗一番先。
  賀喜冷眼看過去,止了謝明遠的動作,又自去拿了另一杯酒,舉至眼前,盯著英歡的眼睛,慢慢道:“若是早知是夫人要那茶葉,莫說這二兩,便是這全天下的蒙頂,在下都願讓給夫人。”
  英歡握著酒杯的手指不禁一滑,那人……那話……
  她是什麽身份,她身邊從來不曾有過男人,對著她,能以這般張狂的口吻,說出這種話來……
  英歡輕抿嘴唇,不再言語,一低頭,唇沾了沾那杯中之酒,便放了杯子,淺笑道:“何公子莫見怪,我……不大能喝酒。”
  這軟軟的一句說畢,她舌尖掃過下唇,將酒滴抿入口中,又抬眼看著他,眼中含笑。
  賀喜眸子動也不動地盯著她看,她的唇她的舌……唇軟舌滑,一看便知。若是再配上那酒香……品起來不知會是什麽滋味。
  心中如是想著,他握著杯子的手愈發緊了,舉杯一仰脖,杯中之酒盡數落肚,火辣辣地燒著他的胸膛,燒得他心火簇將上來。
  賀喜扔了手中空杯,望著英歡,忽然伸手過去,拿了先前她只沾數滴的酒杯過來,眉峰斜斜一揚,褐眸泛黑,對她啞著嗓音道:“夫人不喝,我替夫人喝。”
  英歡瞬間怔住,就看他將那杯子漸轉半圈,隨後端至嘴邊,壓著她先前碰過的地方,伸出舌頭舔了兩下,又慢慢送入口中,一點一點地喝了下去。
  英歡手指發僵,紅唇發燙,她看著他那肆無忌憚的動作,仿佛覺得他那是在……細細品嘗她一般。
  狄風早已眼冒火光,手不自覺地就探上腰間佩劍,垂玉打在那劍鞘上,陡然發出一聲清響,擾了這屋內的曖昧情境。
  賀喜眼角一動,望向狄風,臉色緩緩變了,先前略帶笑意的神色早已收了,目光順著狄風滿是怒意的臉一路往下,最後定在了他腰間的劍上。
  狄風握在劍柄的手指已經泛白,牙根緊咬,盯著賀喜,壓抑不住滿腔怒火。
  賀喜雙手撐膝,驀地起身,向前走了兩步,看向狄風,挑眉道:“劍,看似好劍。”
  狄風冷笑一聲,“你一個行商之人,懂什麽好劍壞劍!”
  英歡聞言不悅,這話……哪里是平日裏沈默寡言的狄風能夠開口說出來的?
  賀喜不怒,眼睛又向那劍看過去,緩聲道:“讓我看看,可好?”
  一旁沈無塵撇了撇嘴角,那劍,狄風帶在身上已經數年,平日裏誰都知道那劍是他心頭第一寶,哪個有膽子敢問他要劍來看的?這何公子也當真膽大,難道看不出狄風此時冷面冷眼,不好招惹麽?
  狄風正要開口相拒,卻聽英歡不緊不慢道:“給他看看。”
  狄風聞言,臉色更黑,咬咬牙,從身上卸了劍,隔了五步的距離便朝賀喜身上一扔。
  本以爲賀喜會躲、抑或會被那劍砸到,豈料他伸手一握一轉,便將那劍牢牢控住。
  沈無塵眼睛睜大了些,望著賀喜,看他抬手,絲毫不帶猶豫的,便將那劍從劍鞘中一把抽出。
  然後沈無塵楞了,他看看那把劍,又看看狄風,神色訝然。
  賀喜望著手中之劍,望了半晌,嘴角一扯,開口道:“果然好劍。”
  沈無塵簡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那劍……明明是把斷劍!他與狄風相交十年之久,竟不知狄風一直佩在身側的劍,是把斷劍!
  狄風看著賀喜,嘴唇動了動,卻沒說什麽,可目光已不似先前那般冒火。
  賀喜收了劍,手指從那劍鞘上端一路撫至底下,看著狄風道:“劍斷,而殺氣未斷。此等好劍,當配勇絕二字。”
  狄風神色略有一絲動容,口一開,“你……”
  賀喜將那劍扔還給他,挑眉道:“我這裏也有把劍,不知你願不願意看看?”
  狄風將劍重新佩好,看著賀喜,“什麽劍?”
  賀喜側身,對謝明遠道:“拿來。”
  謝明遠縱是百般不情願,卻也無奈,只得將身上佩劍也解下來,恭恭敬敬地呈過來。
  賀喜拿了劍,停也不停,便丟給狄風,“看吧!”眼裏深邃一片,恰似那漆黑劍鞘。
  狄風看了一眼他,又低頭看那劍,劍鞘極其普通,無絲毫花紋裝飾。
  狄風一抿唇,腕上一用力,將那長劍一把抽出,然後他便,楞了。
  那把長劍,通體黑色,渾然無跡,湛湛然使人望而生畏。
  狄風將劍舉得近了些,眼睛眯起,仔細看了一番,眉頭鎖得更緊,抬眼去看賀喜,“這劍……幷未砥礪開刃。”
  賀喜已然坐回英歡對面,眼睛望著她,口中道:“是沒有。”
  狄風收劍回鞘,又低眼看了看它,口中一嘆,“可確是劍中極品。”
  他大掌在劍鞘上摩挲了一陣,才走過去,將那劍還給了謝明遠。
  賀喜看著他這神態,揚了下巴道:“這劍送你,如何?”
  狄風猛地一驚,看向賀喜,半天才道:“怎能奪何公子所愛。”
  賀喜撇過目光,轉而看向英歡,眼中有火花點點撲出,唇側勾了勾,忽而笑道:“就當是,謝夫人先前那蒙頂茶了。”
  英歡看著他那笑,竟覺好似冰棱在艶陽下映出的刺人光芒一般,眼睛一花,不禁扭過頭去,不敢再看。
  不敢……她竟然也有,不敢看一個男人的時候。
******

******
喜八
  謝明遠緊緊握著那劍,竟不敢相信,賀喜能說出要將這劍送與他人之言!
  狄風眼睛只看著那劍,看了片刻,一側臉,退後了兩步,站回英歡身後,不再說話。
  他那副猶豫之色,被英歡盡收眼底。
  那劍,想必真是把上等好劍,才能讓狄風露出這種神情。
  她心底淺嘆,十年來狄風戰功卓著,卻從不曾向她討過賞賜,眼下難得見他看上一樣東西,縱是他不開口,她也不由地想給他。
  英歡一攏袖口,笑道:“何公子好意我自心領了。公子雖是慷慨大方,但我亦不能就這麽收了那劍。不如,何公子說個價錢,我將那劍買了,怎樣?”
  賀喜聞得她此言,不禁啞然失笑。
  讓他開個價,將那劍賣給她?
  他此生,還從未做過這種事情。
  一向只知兩個字,奪與賞。看上的,便去奪;想給的,便賞了。
  可這個女人,竟然對著他,說要買他的劍。
  更何況,這劍……
  賀喜盯著英歡,眼中有光一閃,“若是讓我開價,只怕夫人不一定肯再買。”
  英歡眼裏笑意漸消,她不一定肯再買?
  這話當真有趣,這世上,難道還有什麽是她買不起的了?
  莫說這一把劍,便是這姓何的全部家業,她若真是想買,那又何難!
  她心中這麽一想,出口之言便冷了三分:“何公子只管開價,我既是說要買,那便不管何價,一定買了!”
  賀喜嘴角一彎,身子靠上椅背,對謝明遠道:“把劍給他。”
  謝明遠臉色黑冷,看了看狄風,動作遲緩,一揚手,將那劍又扔了過去。
  狄風一把將劍握住,也望向謝明遠,先前的那一刹,他竟隱隱感覺得到,那男子身上露出的絲絲殺氣。
  那劍,沉甸甸地在他掌中,鞘身打造得極爲光滑,握在手中,是說不上來的舒服。
  狄風一合掌,忍不住開口問道:“敢問這劍,是在何處打造而成的?”
  謝明遠雙手抱胸,臉上浮起一絲詭異之笑,“就算告訴你了,只怕這天下也再打不出這一模一樣的劍了。”
  狄風眼角一抽,聽得出謝明遠話中那若有若無的敵意,心中也明白過來,這劍,想必是非常珍貴的了,當下便閉緊了唇,不再討那沒趣。
  英歡看著賀喜,那劍,他還未開價,便這麽直直給了狄風,難道他竟不怕她反悔?
  這男子,怎麽看,怎麽都與旁人不同。
  那骨子裏面透出來的傲然之氣,非一般行商之人能有。
  他究竟是何來歷?
  片刻間這麽一琢磨,待她再抬眼去看,觸上他那肆無忌憚的目光,不由一顫目。
  英歡眼簾輕閡,“何公子,開價罷。”
  賀喜一舔下唇,卻是不開口,仍望著英歡,目光從她的額角開始,一路向下,慢慢描過她的眉眼鼻尖,最後落在她的紅唇上。
  軟,當真是奇軟不已。
  雖是未碰,但心已奇癢。
  他想要的……
  不過是比那醇酒還要香美萬分的她。
  英歡聽不見他開口,只得抬眼看過去,又喚了一聲,“何公子?”
  賀喜抬手,扣住桌上小巧白玉酒杯,下巴微抬,“不急。夫人還會在這杵州城內留幾天?”
  張謙與謝明遠一聽這話,當下心中都急了。
  莫不是皇上他還想要在邰涗境內多留幾日?
  真是瘋了!
  英歡沒料到他會問這個,一挑眉,朝身後沈無塵看過去。
  沈無塵何等聰明之人,那何姓男子一來二去的行徑,其中深意,只怕是人人皆知了。
  但看英歡,臉上幷無絲毫嫌怒之色,想來她心中也應是覺得這何公子有些意思罷。
  更何況,這男子氣度不凡,雖然自稱一介行商之人,但其家世背景,想來應當不會那麽簡單才對。
  還有他身後那黑衣男子,與狄風的幾下交手,便是沈無塵也看得出,那身手定是極好的,有這樣的隨從跟著,那何公子,更不會是什麽普通人了。
  腦中須臾間閃過這些念頭,沈無塵心下頓時起了攬慕之意。
  英歡惜才愛才之心,朝野皆知,十餘年來惹得一干臣子們也都染上了見賢眼開的毛病。
  沈無塵便是如此,但凡看見人品才華俱佳的,更是兩眼放光。
  他見英歡自己不開口,心中把握又加了五分,不由對賀喜笑道:“還會在這城中再留一夜,何公子呢?”
  賀喜這才慢慢鬆開了那酒杯,也笑道:“本是沒打算在這裏多留的,誰知卻發現這杵州城倒有些讓人捨不得走,還想再多待一兩日。”
  沈無塵心中一喜,“既是這麽有緣,那不如請公子就宿在我們那裏,也免去在這城中找地歇腳的麻煩了。”
  謝明遠急急道:“公子……”
  賀喜卻也不理他,看了眼英歡,“夫人的意思?”
  英歡自是明白沈無塵做的是何打算,想來他這麽多年從未看錯過人、也未料錯過事,便微一晗首,道:“若是何公子不介意,那便隨我們一道回去就是。”
  賀喜臉上綫條漸漸化開,一雙褐眸顔色也愈加發黑,望著英歡道:“多謝夫人了。”
  他回頭看了眼張謙,吩咐道:“府上還有事情未決,你且先自己回去,但留他跟著我就行了。”
  張謙拾袖擦汗,結巴道:“公、公子,您……”
  賀喜眉頭一皺,便阻了張謙下麵的話。
  謝明遠胸口憋悶,看看英歡,想到賀喜多年來未對一個女人動過如此心思,怎麽今日……
  這邊,沈無塵已去叫店堂小二來,自去付了銀子。
  賀喜一眼看過去,見這桌上不過幾樣簡單下酒菜,外加一盅暖酒,便要銀近百兩,不由眯起了眼睛,卻沒說話。
  邰涗的國力,當真已雄厚到這地步了?
  英歡起身,看向賀喜,“府上本是京城那邊的,因在杵州常有些買賣,所以這邊也有宅子。宅子不算大,何公子不要覺得委屈就好。”
  說罷,揚唇輕笑,那神態,艶比桃花,卻毫不俗媚。
  一個女子,能生得如此之色,但無一點俗脂粉氣,何其難也!
  她說,她也是行商的。
  若果真是這樣,那這一身清冽之氣,又當是從何而來?
  賀喜看著她,越看,越覺看她不透。
  他指節微僵,緩緩起身站穩。
  看不透……他竟然也有,看不透一個女人的時候。
******

******
歡九
  杵州城中,幷不曾因皇上視堤而特意修建過行宮。
  原由不過是因二十年前,英歡的父親,邰涗的先皇帝說過的那句話,睡在百姓血汗築成的玉床上,朕心中不安。
  那個時候的杵州,還只是邰涗東境上的一個小城,城中風物,連眼下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
  於是便有了這座位于城南的朱墻壁瓦宅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隱在內城鬧市邊緣,毫不起眼,一般人誰也不知這是哪家府上置的宅子,更不會想到這是給皇上來視堤時小住用的。
  馬車在那門前停穩,狄風下了馬,自立於那宅子門前,胸中驀地翻湧了一下。
  當年,當年……他就是在這裏,被先皇帝“撿”回京城去的。
  有那麽一瞬間的失神,眼前仿佛出現了當年那個一臉英氣的高大男子,雖然鬢角已白,但仍氣勢非凡。
  沈無塵在後面看見,走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這才將他心神喚了回來。
  狄風回頭看沈無塵一眼,又立即移開目光,低咳一聲,道:“我先進去著府中衆人打點一番,你……”
  沈無塵點頭,看著狄風進得院內,眼底一沉,才轉身去迎馬車中的英歡。
  賀喜與謝明遠也先後下馬,立地甩袍,甚有風姿。
  沈無塵眼中略帶贊意,趁這機會,多看了賀喜幾眼。
  真是越看,越覺這男子與衆不同……
******
  院中無花,只有一片草皮,上面嫩嫩地生了綠草,被夕陽斜著那麽一照,油光翠綠,讓往日見慣了奇珍貴花的賀喜看了,竟覺得是說不出的清新別致。
  這宅子幷不算大,外面瞧著也不覺有多麽華貴,可一進來,裏面廳角廊間院中,處處都透著股精貴之氣。
  賀喜眼睛望向英歡,見她眼睫微翹,臉色比先前在奉樂樓時還紅了二分,嬌人模樣愈盛,正笑著對狄風道:“既是回了這兒,也就別在我跟前拘束了,該歇著的就歇著罷。”
  她那笑容,不知怎的,也將他的心境染了一片喜,不由自主地跟著揚起了嘴角。
  英歡悠悠提裙走了兩步,似是想起了什麽一般,腰身一轉,回頭看賀喜,仍是笑著道:“何公子,差點就又忘了,那劍,你還未開價。”
  賀喜不語,抬頭打量了一番這五彩琉璃廳頂,又四下看了看這府中院落,才對英歡道:“想在府中轉轉,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英歡看了一眼狄風,見他面色不善,心下一笑。
  唇間還殘存著淡淡酒香,那奉樂樓的醉花酒,當真名不虛傳。
  她看著賀喜,看他俊雅的面龐,看他挺拔的身姿,看他看她那柔轉千懷的目光,看來看去,看得她胸口一燒。
  英歡的手松了襦裙一側,任那裙擺掃至地上,輕塵沾了裙上牡丹,花蕊心間均留了印子。
  她向賀喜那邊靠了一步,點點頭,笑道:“何公子,同我來罷。”
  狄風在她身後攥起了拳,忍了又忍,終是將那沖至嘴邊的話咽回了肚中。
  賀喜的手從身後挪至身側,跟著英歡,繞過廊柱,朝那院中深處走去。
  她在前面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他在她身後半步,慢慢地邁著步子。
  這是頭一回,他走在一個女人後面。
  可竟不覺得厭惡。
  傍晚的風揚得大了些,擦著英歡的臉頰而過,將她耳邊的發從髮髻中刮了出來,零碎碎地落了幾根在肩上。
  賀喜眼睛望著她,看得仔仔細細,她的嫩白耳珠,似墨黑髮,丹色面龐,還有……她身上若有若無的一種特殊香氣,正伴著那風,悄悄地傳入他鼻間,沁了他的心神。
  他沒有說話,英歡亦不主動開口。
  她側過頭,逆著映目斜陽,看了他一眼。
  沒了先前幾人在側,他此時的眼光愈發滾燙,愈發肆無忌憚,愈發似那山邊火紅日頭光暈。
  灼人萬分。
  英歡心底淺淺吸了口氣,淡然一笑,“這般看著我,做什麽?”
  賀喜仍是不語,卻不挪開目光。
  這女人,他想帶回鄴齊去。
  不論她身家若何,不論她在這邰涗有些什麽根基,他想要她。
  他這目光,英歡是懂的。
  景歡殿中的禦塌上,也曾留過那麽多男子,她亦不傻。
  低頭輕笑,可是眼前這個人,她心裏竟是不討厭。
  若是……若是將他帶回京城去,也幷非不可。
  不管怎的,她到底,還是個女人。
******

******
喜十
  美人在側,心綣思迷。
  前面十步,有涼亭一方,亭前兩株紫薇樹,挺拔蒼健,葉茂花繁,玲瓏石點綴其間,亭下有水緩緩流過,沿著窄細的小渠,往苑內而去了。
  賀喜不曾想到,這小小一間宅子毫不起眼,可那後院深處,竟還有這等良景。
  風順著英歡敞袖開口處鑽了進來,貼著她的小臂摩挲了一陣,將她先前殘存的酒意消了七八分。
  英歡停了步子,又抬眼去看賀喜,這男子的來歷,她還未得機會開口問個詳細明白。
  她張嘴,卻不知從何處問起,半天才吐了一個字,“你……”
  這低低的一聲喚,才一出口,便叫那風給吹散了。
  夜色漸起,他立在她身邊,由著那個“你”字隨風繞了又繞,卻是不答。
  如是,平白起了曖昧之意,夜幕更蒼。
  英歡瞧著他那雙褐色眸子,色澤要比旁的男子淡上一些,卻又……有時深上些許。
  那雙眸子離她愈來愈近,近得她都可見裏麵點點斑斕。
  英歡唇瓣輕啓,笑出了聲,向後小退了半步。
  竟未發覺,自己去看他,看得人都要貼過去了。
  涼亭簷下懸著一把碎玉片子,隨風相觸,有音揚起,似樂且妙。
  英歡不禁回頭去望,那碎玉片片輕震,聲音清脆悅耳。
  她頭一偏,眯了眼睛。
  這聲音……是她最愛。
  那把碎玉,是她幼時,父皇東堤巡幸後帶回來給她的。
  後來,待她親自來這兒時,便把這串玉帶了來,依樣掛回這亭簷下。
  所有華貴富麗,都比不過她每每聽見這脆玉相碰時,那一刻的恬靜寧然,令她心折。
  這碎玉,這宅子,這整個邰涗國……
  全是父皇留給她的。
  英歡心神不知走至何處,沒察覺時,賀喜已經幾步上前,抬手,一把握住那串叮咚作響的碎玉,滅了那悠揚之聲。
  刹那間便只剩身周冷風獵獵。
  英歡臉上笑意頓時全無,看著賀喜,“爲何?”上前一步,抬頭去看那碎玉。
  在他大掌中,翡翠之色於鴉青夜幕下略微泛光。
  英歡心口緊了一瞬,伸手想去撥開他的掌。
  未及她動,賀喜手指已然鬆開,順著那碎玉間的艶紅垂繩慢慢滑下,探過來,牽住了她才抬起的手。
  指尖微涼,掌心火熱。
  英歡怔楞之間,整只手都被他握住,壓在掌中。
  乾燥暖厚的掌,指間的繭摩擦著她的手背,微微做疼。
  賀喜頭稍垂了些,終於開口,聲音略顯沙啞,“此物聲音雖美,卻不及你的笑聲萬一……”
  仿佛有水,冰冰涼地湧入她心底。
  先前滿腹惱意,因著他這一句,頓時灰飛煙滅。
  英歡看著他,手動了動,感到他慢慢放開了她,收回了手。
  那般微糙的觸感,仿若還留在她手中,一點點讓她燙了起來。
  不是沒有被男人碰過,亦不是沒被人如此這般撩撥過心神。
  只是……
  她彎了彎手指,指甲輕觸掌心。
  從未有過男人,似這般主動來碰她,不經意間便勾得她心底波瀾狂起。
  再抬眼時,賀喜已經錯開身子,往邊上邁了一步,手也背至身後。
  賀喜抬頭,仔細看了看那吊垂的碎玉石片,開口道:“府上,是你當家?”
  他那語氣,他那神態,竟讓她覺得,先前掌心滾燙之感,都是她的錯覺。
  英歡看著他,愈發覺得看他不透。
  自小到大,身邊男子,除了父皇之外,竟無一人似這何姓公子。
  一陣疾風刮過來,她不禁打了個冷戰。
  會覺得他像父皇,也定是錯覺罷!
  賀喜聽不見她說話,側過臉,望著她,笑了一下,“先前讓夫人受驚了,實是在下不好。”
  這一句話猛地敲進她的腦中。
  原來,原來到底不是錯覺。
  掌心火辣滾燙的感覺驀地回來了。
  他那笑,在夜裏也一樣明亮,可那眼角眉梢,卻含著絲絲冷意。
  英歡側目,仍是伸手上去解了那把碎玉,拿下來擱進手心,輕輕握起,然後才道:“府上家業甚多,家父在世時過於勞累,以至早逝。家中只我一個女兒,這千斤重的擔子便落在了我身上……”
  賀喜聞言,不由挑了一側眉毛,沒有開口,等著她說下去。
  英歡看他一眼,手中之玉握得更緊,“雖是府上能人諸多,但十年來,我一介女流,操持這諾大家業,亦是如履薄冰,生怕家父一生的心血終毀我手。但天下強者何其多也,你爭我奪,多少年來都沒個消停。”
  賀喜心中一動,她這話,倒一下就戳中了他的心事。
  雖然知道她口中所說家業與他掌中江山所差甚大,可仍是心有戚戚之感。
  英歡徑自走入那亭間,隨意撿了一處,坐了下來,回身抬手折了枝垂柳,在地上輕輕畫了幾道。
  賀喜也跟著她走進去,卻沒有坐下,只是低頭看著她。
  英歡手中柳枝劃過的印子讓他看不明白,卻聽她口中輕嘆一聲,繼續道:“諸多強敵中,偏偏有一家,與我作對整整十年,交手數十次,卻無一次分得出勝負來。何公子既是行商之人,那多多少少,也應遇過此種事情罷?”
  賀喜心中大震,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只是那眸色深如淵潭,似能將她淹沒。
  英歡手中柳枝又胡亂掃了幾下,將地上印子掃亂,然後抬眼看他,笑道:“我今日不知怎的,竟說起這些來了。想必何公子也聽不明白我在胡言亂語些什麽,莫要見怪。”
  賀喜一掀袍子,在她身側坐了下來。
  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只怕這世上,再無旁人能比他還明白她的心境了吧……
  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似釘子一般,端端正正地釘入他心底。
  這女人,如何能夠說得出來他心底裏所想的話?
  冷風迎面而來,賀喜吸了口冷氣,這才將心中湧動之情壓了下來。
  他從她手中抽過那柳枝,攥在手中,慢慢開口道:“夫人是否多年來輾轉反側,總在琢磨那人的心思與行徑?是否會時常夜半夢醒,一想到那人,便恨不能將其家業盡數納入掌中?是否每每聽聞那人的動靜,便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想,只是下意識地去揣測她……”
  英歡臉色且驚且疑,看著賀喜,“你……”
  這男人,如何能夠如此明白她的心思?
  他的這番話,非她自己不能言也!
  他又是怎麽說出來的!
  賀喜轉過頭,看見她的這副神色,不禁勾了勾嘴角,笑容中帶了一絲自諷之意,“我同夫人一樣,也有這麽一位強敵。十年來,處處與我作對。夫人的心思,我明白。”
  夜色涼如水。
  卻澆不熄她心間漸漸燃起的那簇火。
  這男人,這男人……
  英歡胸口滾燙,眼眶卻慢慢騰起濕霧。
  十年,十年了。
  他,是第一個明白她的人。
  唯一的,一個。
******

******
歡十一
  兩人都沒再說話,夜色漸籠,亭下水聲汩汩,亭外紫薇樹香飄百步,風吹落花,亭中靜且安寧。
  這夜,不似京城的夜。
  京城的夜,有宮女在一旁候著,耳邊有殿外的更漏聲,案前是無止盡的待批奏章,朱筆磨指,燈影綽綽。
  往往在未抬眼時,一夜便這麽沒了。
  那宮外街巷中的早市橋子,高低喚喚的小販店家叫賣聲,透過那重重宮門,仍是能傳入她耳中。
  便知是五更了。
  十年間,縱是偶爾在天未亮時入塌而眠,卻也時常不能安生就寢。
  如同他所言,輾轉反側,夜半夢醒,每每念及千里之外的那個人,便心尖發麻,無論如何也睡不安穩。
  塌下江山,豈容他人窺覷,豈能敗在她手。
  英歡眼睫抬起,望向亭頂五彩斑斕的細碎花紋,夜色映著,黯了大半。
  恰似她此時的心境。
  難得有這麽個夜晚,在這遠離京城之地,在這僻靜後院的涼亭中,身旁,有這麽一個男人。
  多少年來她都不知如何能對人說出心底之言,只是今夜,卻有他,替她說出了她本是永不可能、也不會對旁的男子說出的話。
  心中忽地豁然一開,再看向他,胸口那簇火苗便滅了些,卻又有些別的情愫緩緩漫上來,悠悠地淹了她的半顆心。
  可那是什麽,她卻辨不明,也不得知。
  百轉千回,暗自思量,任是哪個女子,都逃不過的罷。
  縱是她,也不能例外。
  相知二字,是否就是這般?
  爲帝王者,欲覓知己何其難也,更休論這相知二字了。
  夜色寂寥,可她卻頭一回不覺孤單。
  不似往日,仿若這天下只有她一人,要面對那蒼茫之夜。
  賀喜默然不語,隔了良久,手中柳枝發出“啪”的一聲,擾了這漠漠靜夜。
  英歡看過去,就見那柳枝已被他折成兩段,斷口處齊齊整整。
  她眸子不由微眯,若是沒有厚重指力,怕是做不到這樣罷?
  便是狄風在此,也難說是否能輕輕一折,便將樹枝斷得這般乾脆齊整。
  忽然想到先前,他握住她的手時,那指間糙糙的繭。
  英歡目光凝住,他若果真是行商之人,怎會……
  還未及細想,就聽見他開口問道:“夫人有沒有想過,或許能與那強敵聯手?”
  突如其來的這句問話,倒叫她一時間怔住了。
  賀喜隨手將那斷柳朝地上一扔,嘴角輕扯,笑聲低沉,“這話,實在是問得多餘了。”
  與那強敵聯手?
  除非他是想鄴齊脈斷他掌!
  賀喜心間自嘲,他竟會在此時有這念頭?竟會想也不想地問出這話來?
  十年來,那妖精的種種手段,他已領教夠了。
  與她修盟聯手,他做不到。
  只因他不信她。
  更何況,她也一定不屑與他聯手罷!
  正想著,忽然聽英歡在他身旁輕聲道:“何公子這話問得幷不多餘。與他聯手,我幷非沒有想過。只不過,那人,我信不過。若是信了他,只怕將來他會扭頭反噬,教我措手不及!還不如現下這般,處處思慮防備著,倒叫我安心一些。”
  賀喜心中又是一動,爲何她每每一開口,說的便是他所想的?
  他此生真的,從未見過她這樣的女子。
  多少話埋在心中,多少事藏在腹底,他從未與人說過。
  更休論女人了。
  鄴齊宮中那些鶯鶯燕燕,美則美矣,卻無一人能進得他心底裏去。
  賀喜胸口火燙,莫名之情刹那間冒出來,溢滿心間。
  可卻不知那是何物。
  他淺吸一口氣,搭手於膝間,轉頭看了看英歡,“夫人所說,與我所想,竟是一模一樣。”
  月上樹梢,銀光素灑,他看見她唇側漾起笑渦,面色愈加柔白。
  此笑瀲瀲初弄月。
  端的是打亂了他的心神,令他心頭一陣微顫。
  他賀喜何時爲了女人,生出此種情境過?
  英歡看他嘴角漸垂,臉色略帶猶疑,卻不知他在想些什麽。
  他說,她與他所想竟是一樣的。
  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月色漸濃,他臉龐上的棱棱角角松了幾分,薄唇似刀,眼神如霧。
  英歡輕輕抬手,袖口展垂,手腕半裸。
  她輕聲喚他,“何公子。”
  這夜色,這月光,這男子。
  便是任性一回又何妨。
  賀喜聞得她如波之音,掌心一陣躁熱,挑眉望向她。
  就見她伸過手,緩緩滑過他的袖口,沿著他長臂一路而上,最後按在他頸側。
  他看著她,看她眸子輕閡,身子朝他這邊貼過三寸,臉一偏,又笑著喚了他一聲,“何公子……”
  然後他的下唇便被她含住,溫潤暖濕的觸感刹那間傳遍四肢百骸,他的心他的掌他的身子,統統全燒著了。
  她在咬他。
  一點一點,緩緩地,用牙齒輕輕磕碰他的唇。
  有些疼,有些癢,可更多的,是她那撩人心魄的行徑。
  他沒想到她竟如此勾人,竟如此大膽,竟如此……不顧禮數。
  可他又何時君子過?
  大掌一把箍住她的腰,狠狠揉了兩把,將她按入懷中。
  掌心之火非滅卻盛,燙得他禁耐不住,猛地將她咬回去。
  她的腰,比他所想還要細軟百倍,她的舌,比他所想還要柔滑萬分。
  英歡於他懷中,身子被燙了個透。
  腰間硬掌箍得她痛,勾著他脖子的手不禁也用力了些,指甲淺淺陷入他頸側肌膚。
  這一個吻,似一場無聲的戰。
  她熱,他也熱。
  她痛,他也痛。
  丹唇列素齒,似金戟刀槍,無往不利,鋒刃不已。
  他沒被女人這般咬過,她亦沒被男人這般摟過。
  可眼前之人,卻比過去十年間所見諸人都要誘人;所予之吻,卻比往年往日中所享之樂都要憾人。
  心底裏,那先前辨不明的感覺,仿若一瞬間清楚了些。
  可仍是不敢肯定。
  她驀地挪開唇,他亦同時松了手。
  英歡臉色妃紅,望著他,抬手撫過唇,淡淡笑出來,眼波才動便被他止。
  賀喜喉間粗喘,看向她,猶自伸手去,握住她的指,眉峰方挑卻令她嗔。
  月光絞著茫茫夜色,將兩人罩住,任心底如何思量,都似夢一場。
  只遠處忽明忽閃,漸移漸近的兩盞燈籠,叫英歡瞬時回過神來。
  怕是狄風久久不見她歸,遣人來尋她了。
******

******
喜十二
  那燈籠的光,在這夜裏,就似人的一雙眼睛一般,讓兩人心中忐忑了一瞬。
  那刹那間的忐忑之情,卻又是那般說不清道不明。
  此生,還未有過何事讓心中做如是感。
  那提著燈籠而來的人腳步越走越快,離這涼亭也越來越近。
  賀喜嘴角一勾,忽地握緊了英歡的手,起身,將她也帶了起來。
  “你……”她詫異,不知他要做什麽。
  賀喜不開口,將她的手罩在寬寬的衣袖下,拉著她,朝亭子後面退去。
  他的掌,又厚又燙,又緊又硬。
  他腳下步子雖快卻穩,縱是在這夜色中,在這碎石鋪就的小徑上,也能不偏不倚地往院中深處走去。
  這麽走下去的話……
  英歡心頭一動,再看他的背,那般寬厚結實,墨袍仿佛要同夜色融在一起去了。
  手被他握著,雖是不知他要做什麽,可心裏竟無一點恐慌,仿佛他這霸道之舉,是多麽天經地義的一件事。
  仿佛她本來就該被他這麽拉著,聽任他帶她去任何一個地方。
  英歡嘴角忽地揚起,這男子,竟能讓她如此心甘。
  而這心境,又是那般美好,心中好似浸了蜜一般的甜。
  他長腿一邁,便是她小兩步的距離,她幾乎要提裙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
  英歡手心微微滲出些汗,忽然想起小時候,在那宮門重掩的深宮後院,在那鶯語燕笑卻無人聲的大內藏書樓的閣樓上,她背著人,偷偷翻過的那些市井小冊。
  那些書卷,在大內當算是禁書了罷。
  那一年她剛滿十歲,機緣巧合間發現有這麽一處地方,便總背著太傅,跑去那兒偷偷看許多她平常看不到、也不能看的書。
  書中那些才子佳人,佳人才子,一見面便往桌下鑽,看得叫她紅了臉。
  卻欲罷不能。
  人總是這樣,不許做什麽,便欲想做什麽;不准看什麽,便更想看什麽。
  十歲的她,頭一次懵糟糟地明白了,在這世上,男人與女人間,竟還有這樣一種關係。
  那是與父皇和他的嬪妃們完全不同的一種關係。
  可到底是哪里不同,她卻分辨不出。
  只是心中隱隱覺得,那該是大不同。
  記憶中,十四歲前的那段日子裏,天是純澈的藍,朱色宮墻高高重重,卻擋不住她的思緒,更擋不住她的心。
  不是沒有希冀過,或許將來能遇上一個如同書中一般的男子,或許也能有那麽一場令人臉紅心跳的糾結之情。
  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那麽陌生的八個字,卻讓她心生嚮往。
  現下想來,所有那些單純的、朦懂的、不知所謂何物的日子,都是最美好的罷。
  只是十四歲那年,她的天突然就塌了。
  九天閶闔,十重宮殿,一夜之間俱是縞素。
  往日藍天一去不返,只留烏雲在上,沉沉地將她的心壓了又壓。
  就這麽毫無準備地,走上了那九崇殿,坐上了那個令千萬人敬仰又垂涎的高座。
  在大殿上,看著下麵的臣子們三叩九拜行大禮,聽他們高呼三聲萬歲,便在那一刹,她從前的那顆心,轟地死了。
  從此再無它想,再無旖念。
  什麽才子,什麽佳人,統統再也與她無關。
  身旁所有男子,只有忠奸之別,只有能庸之分,那一張張皮面表相之下,究竟藏著何物,還得她去分辨,還得她去斷定。
  而她,在他們眼中,又當是如何?
  女人之上,有帝號之稱。
  便就此絕了那男女之間的溝溝壑壑。
  任是哪個男子在她面前,均不能信其真心。
  江山在握,可心底空似無一物,這日子最初難熬,可慢慢也就習慣了。
  本以爲習慣了便是習慣了,卻不曾想,還能遇見他。
  這一遇,便將十年間深藏於心的那番念想,嘩啦啦地全部勾了出來。
  在街角遇見他,在奉樂樓與他對飲,在這宅院中同他相語。
  還有此時,被他這樣拉著,頭頂是藏青蒼穹,腳下是櫻草碎石,竟將往那深黑之處行去,卻如此坦然。
  心在胸腔中,空空蕩蕩地,一下接一下地跳。
  這感覺究竟……是什麽。
  賀喜突然停了步子,手移上她的細腕,將她往身側一拉。
  英歡這才回神,見眼前的眸子黯中有光,他薄唇彎彎,正對著她笑。
  賀喜略松了她的手,將她頭頂樹叉撥開來,低聲道:“走路竟也不看看前面,一張俏臉,險些就給劃傷了。”
  英歡抬眼,才發現她先前差點就撞上那老樹斜伸出來的碎硬枝丫,才發現他們已走到這兒了。
  回身一望,燈籠影兒早已沒了,估計是往別處繼續尋去了。
  賀喜向前兩步,借著月色,可以看清前面是間廂院,房前一間小廳,門前幷無雜草,乾乾淨淨,想必這地方,平常也是經常有人打掃的。
  英歡沒料到,他不識宅中之路,卻能將她領至這兒,手輕輕一合,掌心溫熱的氣息還在,是他留下的。
  她心下一嘆,莫不是天意?
  便也上前兩步,伸手一推,將那門推開,然後轉身看著他,“這屋子……其實幷不常來,裏面都是些舊物罷了。”
  賀喜神色稍動,跟著她進了廳間,裏面漆黑,辨不出屋內何樣。
  英歡抬手從窗邊摸過火摺子,掀蓋輕吹,火苗簇地亮起。
  她走過去,將這屋中幾處燭臺點明,黃暈暈的光悠悠晃了一片,賀喜眼睛一眯,只消片刻,便適應了這光。
  簡單的幾樣擺設,墻角書格間排排書卷,倒也無甚特別的。
  賀喜簡單打量了一番,目光又移至英歡臉上,卻見她正看著他,嘴角噙了絲笑意。
  他不禁也笑了,這一生,還未同女人做過這種事情。
  只是卻控制不了自己的衝動,不願就這麽放開她,才拉著她一路行了這麽遠,來了這裏。
  微喘一口,望著她,心底霧氣彌漫,恨不能此時就將她帶回鄴齊去,從此深藏內宮,只留他一人能碰。
  若是能日日見她,想必定是令人心醉之事。
  賀喜心間一震,日日見她?
  他怎會有這念頭?
  女人……他不可能會對一個女人生出如此長情,他最明白自己。
  先前那一念,定是衝動罷了。
  只不過,他的身份,又該何時同她說?
  英歡合了火摺子,放在一邊,“何公子在想什麽?”
  賀喜朝她走過去,“在想你。”
  英歡臉色淡淡一紅,這無禮露骨之言,從他口中而出,卻一點也不覺得低褻,反倒讓她心頭脈脈一動。
  轉念間,她的手又被他牽住,慢慢被握緊。
  他寬長的袖口垂下來,冰涼的帛錦掃至她腕間,一動,便癢癢的。
  英歡低頭輕笑,伸了另一隻手過來,將他袖邊卷起來。
  這一卷,驀地讓她僵在了那裏。
  墨色外袍之下,竟是明黃內裏。
  那黃色,不似赤金,不似緗色。
  卻是那般熟悉。
  英歡心底一陣冷硬,抬頭再看賀喜,見他先前笑意已收,正牢牢盯著她。
  賀喜大掌猛地一收,將她的手攥入掌心中。
  便是此時,告訴了她罷!
  他開口,正欲說話之時,卻忽然看清她身後墻壁上懸著的那帖字。
  那帖字……字字似刀,張揚跋扈。
  明明是副好字,卻讓他的呼吸一瞬間緊驟。
  那字跡,他見過。
  腦中映出的是那一日,古欽自邰涗歸來,於殿上呈給他的那箋紙。
  荒爲何荒,淫爲何淫,荒淫之人道荒淫,可悲可笑。
  那十九個字,與眼前這帖字,筆鋒竟是一模一樣!
  賀喜掌上力道更重,低頭看英歡,就見她眼中似凝了塊冰,也正望著他。
******

******
歡十三
  他說他姓何,不是這杵州人。
  他說他是行商的,可指間卻有刀繭,掌力厚重。
  身上那凜凜之氣,出口那傲然之言,舉止間那隱隱貴氣。
  還有他身上這袍子的明黃內裏。
  ……
  英歡只覺指尖冰涼,胸口先前的霧氣已變成了冰碴子,碎得有棱有角,紮在她心上。
  那色澤,分明是帝王之色。
  普天之下,何人有此膽,敢隨隨便便用明黃之色做衣?
  想開口問,卻發不出一個音。
  英歡心底越沉越重,或許,本就不必問,還有比這更明白的事麽?
  蒙頂茶葉,鄴齊天家貢品。
  那一把湛然之劍,此時想來,俱是帝道之氣。
  她的唇驟然痛起來,千算萬算,不如天算。
  如何能想得到,這男人竟然如此張狂膽大放肆,竟以天子之身,入得她邰涗境內!
  是自大?是自負?還是果真天地不懼,唯他獨尊?
  便是這妖孽的性子了!
  她的手越來越疼,眼前男子的臉亦是僵硬萬分,可他又在想些什麽?
  賀喜掐住她的手,下巴一揚,看向她身後的墻,聲音低沉沉的,似出瓷重璺之音,“那是你的字?”
  感到手腕都要被他擰斷了,英歡不由握緊了拳,使勁掙脫了一下。
  卻是徒勞無功。
  這問話,驀地坐實了她心底所想。
  若是常人,何故會對那字生出如此反應?
  賀喜手上一用力,將她拉近了些,頭俯下來,貼在她耳側,又問了一遍:“那字,可是你寫的?”
  英歡眼角一抖,事已至此,否認也無用了。
  更何況,她容不得自己在他面前示弱。
  她冷笑,“是又如何。”
  賀喜臉上神情變幻莫測,那是她的字?那果真是她的字?
  前一日,謝明遠清清楚楚地告訴他,英歡一行已起程離了杵州,浩浩蕩蕩地回京城去了。
  那怎麽可能是她的字!
  他手猛地一松,袖口滑平,將手背至身後,身子側了一面。
  就這麽望著她,就著屋內昏黃的燭光,就見她臉上飛霞之色已褪,此時半面罩影,半面僵白,唇上之光亦是沒了。
  再望向墻上那字帖,他不會認錯,也不可能認錯。
  那箋帶了暗色花紋的紙,被他粘在嘉寧殿中禦塌的承塵之上,夜夜入睡前,只消一抬眼,便能看見它。
  那十九個字,在他心中耘耘生根,那每一筆每一劃,都似刀刻一般,留存在他腦中。
  他平生從未被女人如此挑釁和侮辱過!
  賀喜胸口沸血滾滾而過,直沖腦門,心間一根弦霎時被人挑斷,先前諸事,此時都如明鏡一般通透,擺在他面前,只等著他去讀了。
  一句十年間,二字道強敵。
  原來竟是她。
  浮翠流丹,風流蘊藉,光明正大地帶著兩個男人獨留杵州,此事想來……
  也就這妖精能做得出!
  賀喜胸中滿腔俱是冷意,他竟會對她動心?
  當真可笑!當真可嘆!
  人活一世,荒唐之事何其多也,但似今日這般,又有幾人能遇得到!
  那雙似藍非藍似黑非黑的眼眸,果真這般美。
  賀喜一捏拳,指節作響,惱自己先前一時腦熱衝動,竟將那把劍給了她!
  兩人心中各自思量萬分,相對良久,卻是一字未出。
  案上燭臺蠟滴凝了一層,火苗“啪”地一跳,才擾了這屋中靜謐。
  英歡登時拂手甩袖,冷冷望了他兩眼,背過身子,再也不看他,口中道:“回去的路,何公子想必自己認得。”
  這屋子,是一刻都待不得了。
  只是他,她要怎麽辦,此時此刻卻拿不定主意。
  便這麽走出門外,順著夜裏愈起愈烈的風,依著那原路飛快地往回走。
  腳下生風,長裙一路曳地,拖得泥草俱沾,輕綢如是汙了七八分,慘不忍睹。
  身後幷無腳步聲響起,那人,終是沒有追上來。
  待回了臥寢前,就見狄風一臉凝重之色,正在門前徘徊。
  英歡看見他,不知怎的,這心中一下便踏實了三分,喘了一小口氣,才慢慢走上前。
  狄風聽見身後衣裙互擦之音,下意識地扭頭轉身,見到是她,沉沉的臉一下便亮了,“皇上!”
  英歡皺眉,眼睛只瞧著狄風手中那劍,良久才道:“遣人去後院那屋子,將裏面燭臺熄了。再讓人去那何姓男子房中瞧瞧,他回去了沒有。”
  狄風一怔,英歡這兩句沒頭沒腦的話……卻不能多問,只是垂了頭,應道:“是。明日還是照常起程?”
  聽見英歡淡淡“嗯”了一聲後,便見她腳下輕移,往那屋中走去。
  狄風眸子一顫,看見她那裙尾的泥草印跡,心裏忽地揪了一下。
  皇上與那何公子……
  手中之劍握得更緊,抬起頭,看著英歡進了屋子,才轉過身,使勁一抿唇。
  狄風臉色不善,想也不想便朝那偏院走去。
  既是要讓人去看看那何公子回去了沒有,那他就自己去!
  只是才走了十步不到,就見前方拱墻處走來一男子,借著月色仔細一瞧,竟是沈無塵。
  狄風心口怒氣收了些,看著沈無塵一臉急色而來,不由道:“以爲你已去睡了,怎麽又來此處?明日的事情已安排好了?”
  沈無塵點頭,左右一張望,問他道:“皇上人呢?”
  狄風挑眉側臉,“剛進去,樣子看起來似是不大好,你若無事,便別去擾了。”
  沈無塵低眼想了片刻,狠嘆一口,“那便罷了,反正明日就走了。”他又看看狄風手中之劍,猶豫了一瞬,仍是道:“那劍,讓我看看。”
  狄風手一松,將那劍擱進沈無塵掌中。
  沈無塵走到院門前懸著的燈籠下,仔細打量那把劍。
  墨黑劍鞘映著淺光,在這夜裏,是那般詭異的冷。
  沈無塵眉間陷了下去,手一點一點摸過那劍,從劍柄開始,一路向下,一毫一厘都不放過。
  就在將要到劍尾之時,他的手指一綣,面色凝重起來。
  沈無塵將劍舉至眼前,看那手指先前觸過之處,深刻於上的幾條淺淺溝壑,連在一起,便成了一個字。
  看清之後,沈無塵心中大動,再望向狄風時,眼中已是擋不住的慌亂。
  狄風眉頭更緊,與他一起處事十年有餘,從未見過他這模樣,不由問道:“怎麽?這劍有問題?”
  沈無塵一把攥緊那劍,低聲道:“劍沒問題,只怕……那何公子有問題。”
  他低頭,不知如何開口,眼睛不禁望向英歡屋內,恰見那屋中亮起了光,透過那竹篾紙,點點灑至窗外。
  以皇上之聰慧警覺,當是也已察覺了罷!
  英歡於屋中坐在椅上,身側案幾上早有下人擺了書卷墨寶,周到萬方,可她此時卻無心去看。
  下唇微腫,手腕僵酸,渾身上下全是他的氣息。
  她吸一口冷氣,當初竟還以爲他便是那良人了,現下想來,果真諷刺。
  鄴齊後宮三千佳麗……她一陣冷笑,全是這般被他招至回宮的麽?
  遇見他,是天意,可這天意究竟爲何?
  英歡手握緊案角,腦中電光火石間閃過一念,胸口一緊。
  若是那妖孽沒了,那鄴齊國……便可任由征討了!
  驟然間殺心四起。
  她驀地起身站穩,腦中之念晃了幾晃,愈發清晰。
  殺了他。
  殺了他,便可奪了那鄴齊!
******

******
喜十四
  賀喜出得屋外,一股冷風撲面而來,腦中涼了一下,整個人都清醒過來。
  身後屋內燭影微閃,眼前夜色愈加緇黑,袍子下擺被風猛地一揚,金邊乍露,在這濛濛夜色之中,似一道淩厲的光,耀人心目。
  風將廳前門板吹得嘎吱嘎吱地響,裏面燭臺上的光,閃了兩下,便全滅了。
  瞬時全黑了去,只能望見小徑盡頭院中那一側模模糊糊的亮光人影。
  賀喜手指僵硬,胸口沉沉,依著原路慢慢往回走去,腦中將今日之事緩緩從頭過了一遍。
  齒間猶存她醉人的香氣,掌心仍有她腰間綢面涼滑觸感。
  他眼睫一垂,眸中黯了黯,涼亭中的那一刻,自己是動了真情的罷。
  獨自走在這碎石之路上,前後不過半個時辰,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轉念間便憶起在那屋中,她看清他袖口內裏後的神色,是那般冷,似冬日荒山峭壁,再無旖麗之色。
  路邊老樹枝丫橫生,卻也無人修剪,風中中顫影幢幢,讓人看了,心底生出股寒意來。
  賀喜胸口滾滾沸血早已凝住,心中思量萬千,所想不過都是下面該如何行事。
  她人在杵州,京內朝中之事定是委派給了中書門下兩省老臣,今夜再留一晚,明日一早回京……她那打算,應當就是這般罷。
  她身邊跟著的兩名男子,看似人傑,風流氣度一朝齊,想必是她多年的親信。
  賀喜腦中驀地閃過那黑袍男子身上那劍,那劍……
  殺氣騰騰,刃斷猶利,這等勇絕之劍,當是只有那人才能有!
  腳底一僵,步子不由停住。
  賀喜眼角微微一顫,不由想起逐州一役,那個滿身戾氣的男人,果敢勇猛不可道,殺伐決斷一瞬間,堪稱是世間奇帥。
  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絕不能相信,狄風竟會對那妖精臣服至此。
  遠處之光亮了些,賀喜嘴角劃過一抹嘲諷之笑,不知這狄大將軍,在那女人的寢宮之內,禦塌之上,是否也如戰場上那般勇猛……
  眼裏一瞬間變得更冷,心裏似被什麽東西狠狠嗆了一下,辣辣酸酸的滋味鋪滿心間。
  賀喜拳頭握得更緊,腳下步子更快了些,不論天意若何,今日既是遇上了她,那……
  一念倏然而過,令他眼皮猛地一跳。
  倘若她沒了,那邰涗定會陷入大位之爭,國無儲君,帝無嫡子,當是怎樣的分崩離析之亂!
  殺了她。
  殺了她,邰涗的大好江山,便能盡在他掌!
  賀喜深吸一口氣,抑住心口翻騰之情,狠狠一甩手,大步邁過亭側小橋,往那偏院行去。
  世人都道他心狠手辣,可誰又能知,若不心狠手辣,他怎能坐穩那皇位。
  十年前,先皇已歿,初登基之夜,他肋下便中了一刀。
  宮中徹查三月整,竟無一人能得絲毫綫索,便就此不了了之。
  他位行第九,之上八個皇兄均已封王出閣,各自心存它念,聞得他遇刺未亡一事,面上竟是隱隱惋惜之情。
  十五歲時的那一刀,不僅刺傷了他的身子,更刺死了他的心。
  從此冷眸冷面,行似尖刀,言似銳箭,世間諸情諸義到了他這兒,不過是化爲權勢二字罷了。
  鄴齊國百年來國界未曾變過,而他卻以一朝之力,拓疆千里,偏將鄴齊變成了五國中一等一的強國。
  若是沒有那妖精十年間的處處爲絆,鄴齊定會比此時還要國富民強數倍!
  他身子微震,腳下步子卻磐穩不倚,待繞過前方院門,心下便已定了主意。
  若不先行動手,只怕又會被那妖精算計了去。
  賀喜抬眼朝前望去,屋前之竹蒼翠不可方物,在風中搖搖擺擺,細嫩之身,竟是像極了……她。
  心底驀地一揪,可那感覺又轉瞬即逝,這麽多年了,他再愚蠢無知,也不至於會去相信那女人。
  更何況,她亦是說過,她也不會信他。
  賀喜在門前停了停,轉身透過院門,朝不遠處看過去,隱隱可見主院間燈籠映著素月,灑至石板路上那茶白之光。
  她應是已睡下了罷……
  正待他回身欲離時,後面卻傳來穩實飛快的腳步聲。
  賀喜側過頭,就見狄風滿面肅刹,大步朝他走來。
  還未走至他身前,狄風便揚手,將掌中之劍朝他砸了過來。
  賀喜抬手一把接住,唇勾一側,冷笑道:“這是何意?”
  狄風亦是冷冷開口道:“公子之劍貴氣過重,我倒是收受不起這等好劍。夫人命我來看看公子是否安好無恙,公子既是已回來了,還請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也好起程趕路。”
  賀喜一翻掌,將那劍牢牢攥於手中,劍身轉過之時,於空中倏地劃過一顫音。
  動作俐落乾脆,非常年習武之人不能有。
  狄風見了,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愈顯敵意,良久才道:“何公子……好身手。”
  當下一甩袍側,再看賀喜一眼,便轉身往回走。
  賀喜手掌一滑,劍尾倒垂,在他身後沉沉道了一聲,“彼此彼此,狄將軍。”
  狄風身子陡然僵住,不敢相信耳外之音,回頭去看,卻見賀喜一臉坦然之色,仿佛先前根本沒有開口說過話。
  莫不是自己的錯覺?
  狄風心底一層層冷下去,凍了半截,這男人究竟是何底細,先前沈無塵開口欲言,卻終是沒有說出來,此時卻讓他覺得心中愈加沒底。
  賀喜看著狄風,見他緩緩轉身,不發一言,就這般離去,心中不由暗自贊了一小聲。
  這男人,竟能如此沉得住氣!
  他眸光輕閃,若是……能將此人納至麾下,定當是如虎添翼!
  但……賀喜搖頭,嘴角微揚,卻是在嗤笑自己那不切實際的臆想,單沖狄風先前那一擊,便能看得出他對那女人是何等忠心,又怎可能做得出投靠他主之事?
  賀喜轉身,還未抬腿,就見竹林之後忽地走出一人,月色投竹影,謝明遠臉上滿是訝然之色,看著賀喜,半晌才低了頭,道了聲“皇上”。
  賀喜垂手走了兩步過去,看著他,低聲道:“都聽見了?”
  謝明遠點頭,猶豫了一下才道:“臣真是沒有想到……”
  賀喜徑直朝屋內走去,謝明遠只得跟上,小聲相問道:“皇上有何打算?”
  進得屋內,謝明遠落下門閂,就聽賀喜在他身後不緊不慢道:“倘若讓你與狄風交手,勝算幾何?”
  謝明遠一怔,隨即咬咬牙,“臣……臣不知。”心下當即明白了賀喜所言何意。
  謝明遠身子一抖,邰涗境內,杵州城內,皇上竟然想在此除了那女人……
  這等瘋狂之事,也只他才敢做得出了。
******

******
歡十五
  殺了他。
  這三個字,在英歡心底滾了無數遍,似荊棘碾膚,出血不留痕。
  她的手仍是緊緊握著身邊案角硬石,直握得它隱隱發熱,卻還是這姿勢,由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心底愈冷,腦中愈熱,到了最後,指尖都是充血的紅腫。
  便這麽定了罷,殺了他!
  英歡手一松,發出脆脆一生響,小指的指甲裂了一半,如火燎過,刺喇喇的疼。
  府外街巷上報更聲隱隱傳來,外面夜色濛濛發亮,原來她竟已坐了這麽久。
  門板恰時被人輕叩,外面淺淺一低音:“皇上?”
  英歡回神,聽得出那是沈無塵,“進來。”
  門是未閂的,沈無塵輕推而進,反手將門合上,正待斂袖行禮之時,卻聽英歡低聲道:“免了。何事?”
  她那聲音,低沉慵懶,帶著啞音,似極疲憊,倒讓沈無塵一時間怔了一怔。
  自己追隨英歡多年,無論何時也未見過她露出此種疲態過,便是操勞政事三夜未眠,她也能以耀人之態攝人心目,何故今日竟會變成這副模樣?
  沈無塵心下暗自掂量一番,倒不知自己還該不該開這口,踟躇間終是下了決心,刻意壓低了聲音,道:“皇上,那何公子……”
  英歡一雙眼眸驀地亮了一瞬,直直盯上沈無塵的臉,斷了他後面的話,“除了此事,還有別的要說麽?”
  沈無塵又是一楞,心思飛快轉了一圈,恍然悟了過來,想必此事,皇上早已察覺出了,自己來提倒是多此一舉,當下便低了頭,“臣幷無它事。只是,皇上可有打算……?”
  英歡不語,眼神又黯了去。
  身旁,那桌上紅燭之淚緩緩而下,堆在雕花燭臺底,似流非流,似凝非凝,竟是血色。
  她忽地輕笑一聲,又抬眼去看沈無塵,“你好生回去歇著,此事不需你操心。去把狄風替朕喚來。”
  沈無塵挑眉,仍有話想說,卻迎上英歡冰冷篤定的目光,只得又咽回肚中,半天才應道:“臣知道了。”
  便這麽退出了屋外,背後冷風擦肩而過,院中地上月色是怵人的慘白,他吸一口涼風,身子不禁哆嗦了一小下。
  英歡最後的那一瞥,分明含了殺氣,似裹了霜的劍刃,冰冷徹骨。
  沈無塵心中有了八分了然,左思右想之時,腳下步子卻是愈來愈僵,待走到狄風屋前,就見那人竟在屋外石階上坐著,一條腿弓起,手持佩劍,正慢慢拿衣袖擦著那劍身。
  不知怎的,沈無塵身子又是一冷,沒等他開口,狄風早已抬頭,一下便瞧見了他,“怎的還未睡?”
  沈無塵吐一口氣,唇邊蕩起白霧,“皇上著你去她那兒。”
  狄風嘴一抿,“現下便去?”雖是問著,但已收劍起身,動作乾脆俐落。
  沈無塵點點頭,看著狄風從他眼前飛快而過,不由伸手拉了他一把,湊近了道:“你此時心境不似常態,倒是爲何?”
  狄風瞥他一眼,低了眼,也不說話,胳膊往外一翻,便將沈無塵的手輕甩了下去,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在身後扔下一句話,“早些去睡罷。”
  沈無塵默然,望著狄風背影,心中隱隱有些擔憂,又有些後悔。
  若不是他說起杵州與開寧府互通市易之事,現下也不會生出這亂子來罷……
  狄風邊走,邊將劍掛回腰間,遠遠便望見英歡屋內透出的光,那光暈悠悠,如霧似幻,叫他心神一漾,不覺間眼角一潤,胸腔中空空如也,再想不得旁的。
  走至門口,斂了斂神,才抬手叩門,“皇上,臣……”
  英歡在裏面應了聲,他便進了屋中,見英歡正站在墻側一角,微微仰頭,正望著墻邊層層書格,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她的手在身後握成拳,指節都捏得有些發白。
  英歡背對著他,淺嘆一聲,慢慢開口道:“想著你去做件事,可你卻別問爲什麽,事後也別去追究……”
  狄風握緊劍,“皇上但吩咐便是。”這麽多年,莫論她要他做什麽,便是赴湯蹈火,他亦何時辭卻過!
  只要,只要是她開口,哪怕是要他立時去死,他也絕無二話!
  英歡扭頭,看進他眼底,那般漆黑,卻灼灼發亮,像極了那一年她初見他時……他身上那穩篤忠堅之氣,過了這麽多年,仍是一點都未變,父皇當年……果真是看對了人。
  她朝他這邊走過兩步,“殺了他。”
  聲音低低,語氣輕輕,好似在說一件無關緊要之事,惟有她眼中寒光,才讓狄風知曉,那三個字,幷非是他聽錯了。
  狄風忍住沒有開口詢問爲何,半晌後才點點頭,“是何公子?”
  英歡看著他,目光未曾離過,“天亮前將他除了,此事莫要告訴沈無塵。”
  狄風胸中諸情翻湧而過,騰然相雜,如大浪覆灘,一時間難以辨明所感何物,略顯艱難地開口道:“臣明白了。”
  英歡側過身,“那便去罷。”
  狄風晗首欲退,可腦中卻閃過先前在偏院與那男人相見時,那人深冷莫測的眼眸……心中不由沉了一把,變得沒底。
  他止了步子,對英歡道:“皇上,臣擔心那人……”
  英歡回首,眼中瑩瑩閃爍,唇角勾起,“朕不需你提點。”
  是了,她怎會需要他來提醒……狄風心中默默苦笑幾聲,這麽多年,她何時算錯過事,又何時將自己陷於危處過?
  他退至門邊,才轉身而出,門外寒風撲面,竟雜著一股血腥之氣。
  這種感覺,多年未曾有過,便是在戰場上,身周千軍萬馬呼嘯而過,心中也不如此刻這般祭冷。
  他喘了一口氣,重新將劍握回掌中,不再多想,毫不猶豫地朝賀喜歇塌的偏院行去。
  英歡聽見屋外腳步聲愈來愈小,知他是遠遠走開了,嘴角笑意才漸漸全消了。
  狄風想要說什麽,她怎會不知,又怎會想不到。
  小指斷甲猶在作痛,英歡唇側微顫,她想殺他,恐怕他也想殺她罷!
  十年來,兩人明爭暗鬥,手段不盡相同,可目的卻都一樣。
  她太瞭解他,暗自揣摩幾近十年,那妖孽就如同她的鏡子一般,心思若何,她一念便知。
  這回,比的不過就是,誰下手更快罷!
  英歡眉間略陷,不論如何,這屋子眼下是待不得了……
******

******
喜十六
  頭頂樹梢一晃,有樹葉落下來,掉在賀喜肩上,擦著他涼滑的外袍一路滾下去,翻在院中泥地上,葉背紋路絲絲清晰,橘色葉梗沾了灰塵,顫了一下,便被賀喜彎下腰,拾了起來。
  謝明遠站著,扶在劍上的手臂僵硬萬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賀喜將那片落葉收進掌心,輕輕撣去落塵,嘴角一揚,抬眼去看謝明遠,“怎麽?是朕交待得不夠明白,還是你不願領命?”
  謝明遠臉色一變,急急道:“皇上,臣幷無此意,只不過……只不過,非得在這兒惹這亂子麽?”
  賀喜看著他,眼底一點點冰了去,卻不開口。
  謝明遠心中一嘆,低頭道:“臣明白了。”說罷,攥緊了劍柄,錯開兩步,繞過賀喜,朝那院外行去。
  賀喜合掌,落葉微微濕涼的觸感浸潤了手心,負手抬頭,那天際已泛起一絲魚肚白,月盤滅了半盞,稀星也黯了一片。
  他轉身,回頭看了看那屋子,嘴角一扯,卻又轉身,往院側小徑行去。
  入那屋子去歇息?他心中冷笑,除非他是蠢貨!
  那妖精的心思手段,他再明白不過。
  他此時遣謝明遠去除了她,想必她也正在心中算計他罷!
  賀喜一握拳,十年了,他偏不信這回還能折在那妖精手中,偏不信他這回比不過那妖精快!
  腳下這條小徑,比先前要寬闊許多,卻是不知會通向哪里。
  賀喜走著,周遭一片靜謐,夜色不如先前潮黑,卻更讓人心生寒意。
  只是,不管行去哪里,都比留在那屋子裏,等著她派人來暗算他要強許多!
  小徑盡頭一彎,地界忽地洞開,一片寬寬闊闊的草皮映目而來,頗有點柳暗花明之感。
  賀喜眼眸微眯,這宅子從裏到外,處處都是深藏不露,真是像極了她的手筆。
  有花,粉嫩鮮黃地遍佈於綠草之間,雖小卻張揚,被夜色月光罩著,讓人看了,心底竟會軟軟一動。
  草地中間有棵老樹,蒼勁挺拔,蔥蔥而立,樹皮厚且粗韌,樹枝密密疊疊地朝外探出來,背著光將影投至草地上,蓋住那朵朵小花,透著些許安詳之意。
  賀喜慢慢走過去,轉身,背倚樹幹,扔了掌中已揉碎了的樹葉,雙手抱胸,唇抿作一綫。
  寒意侵人,天再過不久便要全亮了,他腦中念及謝明遠,心中不由又作起思量,若是不遇狄風,那當是能夠輕鬆得手,倘若遇著狄風了,以謝明遠的身手,也未必沒有勝算。
  狄風雖是沙場名宿,可近身格鬥卻不一定能及身爲殿前侍衛的謝明遠……正想著,卻聽見樹後不遠處響起衣裙磨娑之聲,於靜夜中聞之,格外清晰。
  賀喜撐了一把樹幹,側跨了一步,朝身後望去。
  這一望,他的目光刹那間凝住,眼中水光漸漸地全結成了冰。
  賀喜口中呼出的氣,滾燙滾燙,胸口緊得發脹,眼睛盯著她,腳卻是再也移不了半步。
  心狠狠地朝下一跌,重重砸在胸腔壁上,近乎麻木的痛,讓他的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算來算去,仍是這結果……
  他的拳展開,再握起,如是再三,終是垂手在側,掌心滲出點點汗粒。
  就這麽望著她,看她頭微微低著,似在想事,腳下不緊不慢,沾了泥的裙擺掃過地上嫩草,幾朵小花也被帶離了莖,跟著那襲撩人華裙一路而來。
  裙擺輕動,他的心竟不由自主地也跟著動,腦中映過涼亭間的一幕幕,胸口又是一涼。
  他遣人去殺她,可她卻以這般風姿,堪堪出現在他眼前……叫他如何是好,叫他如何再狠得下心來?
  月光透過樹縫,碎成一片片一絲絲,灑至他身上,照得那峻冷之面愈發陡峭,眉眼之間寒意迸發,叫人不敢直視。
  英歡步步走著,腳下草地柔軟輕浮,踩在上面,心中好似也輕鬆了些。
  她讓狄風前去除了那妖孽,可自己亦是不敢掉以輕心,獨留屋中實非上策,便從院中一路到了這兒,只是記得這兒的那棵老樹,父皇最愛的那一棵……
  英歡走著,想著,悠悠抬眼,望向前面蒼翠高樹。
  這一眼,便讓她的呼吸停了,眼裏熱了,心口冰冰涼的一片。
  樹下男子逆著月光,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裏,一手撐著樹幹,另一隻手垂在袍側,正盯著她瞧。
  英歡停了下來,不置信地看向他,怎的還是這結果?
  腹底一口濁氣湧至心上,叫她瞬時難以自禁,咬著牙看著他,這妖孽,竟然連這一次,都同她算得一樣!
  可他……那麽寬的肩膀,那麽挺拔的身姿,筆直修長的雙腿,微微收起的下巴,那番氣勢,此刻看來竟比先前更盛數分。
  她心口又是一緊,先前本是狠下心定了的念頭,竟在這一刹那,松松動搖起來。
  賀喜頭一偏,月光斜斜映過來,照亮了他的半邊臉。
  英歡望著他,終是看清了他眼那眼神,裏面有同樣的驚詫遲疑、猶疑不定,亦有同樣的不忍之情、千轉流波……
  賀喜迎向她的目光,眼中之冰瞬間裂成碎粒,刺得眼角都發顫。
  這女人,怎麽能用這種眼神,盯著他看?
  他撐著樹幹的手驟然放開,幾大步上前走至她面前,低頭緊緊盯住她,“夫人這麽晚還未睡?”
  英歡絲毫不俱,直直望向他眼底,“何公子不也一樣?深更半夜,在旁人府中亂轉,這莫不是鄴齊的風俗?”
  鄴齊二字被她輕飄飄地吐出,卻似一記驚雷竄入他耳間,響徹腦際。
  賀喜不由咬緊了牙,竟沒有想到,她會要將這事情全都挑明瞭,會毫不顧忌地將這話甩出來給他!
  心中一股火驀地騰起,他顧不得旁的,伸手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將她狠狠往自己這邊一帶,看著她,冷笑道:“在下與夫人不過萍水相逢,一面之緣,夫人便將在下招致府上。這,莫不是邰涗女子特有的喜好?”
  此言諷意甚濃,外加露骨萬分,英歡臉色僵白,氣得身子將抖……這妖孽!
  腦中閃過他說她的那四個字,荒淫無度。
  荒淫無度!
  英歡望著眼前這張臉,下唇微顫,未及開口,就又被他狠狠一拉,牢牢貼入他懷中。
  衣下暖燙硬實的胸膛,一下子便燒穿了她。
******

******
歡十七
  天旋地轉間,人便被他抵在老樹枝幹上,背後粗礪的、厚韌的、帶著棱棱角角的樹皮廝磨著她,細綢輕輕被抽碎的聲音傳入她耳間,英歡倒吸一口冷氣,想也未想,便弓膝朝前踢去。
  賀喜腳下微開,膝蓋向前探去,卡在她腿間,叫她再也動彈不得。
  她就這麽被他圈在懷中,他身上那滾燙熱烈的氣息,隔著兩人薄薄的衣衫,肆意穿來飄去,將她燒得同他一樣燙。
  英歡抬眼去看,那一雙深褐色的眸子,水光淺湧,火花漾在波中,忽明忽暗,裏面已沒了先前那猶疑之色,可這眼神,她卻辨不清分不明。
  看著他一點點貼過來,她呼吸驟緊,想伸手去推,可手腕卻被他攥在掌中,無論如何也不放開她。
  眼裏霎時起了層霧,就這麽看著他側頭俯身,嘴唇挨上她的耳根,如蜻蜓點水般地輕擦了兩下。
  她一陣戰栗,不由咬住嘴唇,身子卻是愈加僵了去。
  姿勢如此曖昧,可他卻停了動作,在她耳邊低聲開口道:“你想殺我。”
  聲音含冰,語調篤定,裏面竟隱隱帶了決絕之意。
  英歡心口顫了下,她是想殺他,可他豈非一樣!
  仿佛聽得見她心中在想什麽似的,賀喜又慢慢道:“我也想殺你。”
  她看不見他的臉,瞧不見他此時的表情,只聞得那寒風侵肌般的五個字,身子驟然涼了下去。
  涼亭中,心間曾盛開過的繁花,在此時驀然雕落,零零碎碎地灑滿心底。
  賀喜擁著她,右胸前能感到她那一下一下的心跳,疾速後漸趨漸慢,到最後,懷裏的身子也變得微冷。
  他這才抬了頭,側過臉去看她,見她微卷長睫輕垂,面色如縞,在月色之下愈顯慘白。
  英歡望向他,卻不看他的眼眸,冷冷道:“你便是此時動手,也還不晚。”
  音似於寒澗中蕩,空空若是,輕語之言,卻似一記重錘,砸得他喘不過氣來。
  賀喜緩緩鬆開她手腕,身子亦離了她,卻仍是罩著她,眼眸微眯,將她看了幾瞬。
  縱是在此時,她亦能說出這等決絕之言,當真是夠狠!
  他心底略微抽搐了一下,鮮有女人在對著他時,還能如此強勢。
  可,就算是語出強言,她那顔姿也還是如此誘人……
  英歡見他不語,手上鉗制亦消,先前僵了許久的身子不由軟了下來,念及他所言,胸口忽地湧出股莫名之情,開口道:“你說得沒錯,我是想殺……”
  只是她最後那一個字卻沒得機會說出口,便見他的眸子在一刹那間變得黑不見底,眼睜睜地看著他飛快俯身,一側臉,就吻上了她的唇。
  他就這麽硬生生的,將她最後那個“你”字吞沒於口中。
  他那霸道之氣勃然而出,肆溢周身,她的唇在顫抖,卻被他含住,吻得更緊。
  是那麽細密的一個吻,他的舌尖勾過她的唇形,滑入她唇間,然後長驅直入,似精兵奇襲、攻池掠地,轉瞬之間局勢已定。
  賀喜胸口陣陣發熱,似有千軍奔襲而過,馬踏連營,將他心底撩起陣陣塵霧,遮住了他心中之言,亦隱沒了他心間之情。
  這唇,這舌,這懷中之人……
  過了今夜,怕是再難見到,再難吻到罷!
  英歡怔著,任他索取,眼簾未閉,望進他同樣未闔的眸子,心潮若海,浪打灘濕,潰敗不堪。
  他的眼眸,此時是那般洞徹的黑,裏面萃燦萬方,攝人心神。
  她不禁暈了一刹,身子重重靠上背後粗壯樹幹,由著那刺棱棱的樹皮將身上錦綢刮裂,由著那滲骨冷意侵上身子,卻怎樣也褪不祛他烙在她身上的絲絲燙意。
  賀喜攬過她的腰,大掌探至她腦後,一把抽掉她發上珠簪,撥亂她那一頭烏髮,指繞青絲,穿過濃長黑髮,扣住她的腦後,讓她和自己貼得更近更緊。
  她的發,柔滑細順,如水瀑一般落下,胸前背後皆遍滿,冰涼如緞,引得他唇上更加用力。
  那根珠簪落在二人之間,衣袂擋了一記,沒有掉下地去。
  英歡於意亂之間猛然驚醒,將那簪子握於手中,心口漏跳一拍,然後慢慢將手探上去,沿著賀喜胸側滑至他喉間。
  她的唇,那般芳怡柔甜,一旦吻上,便不願鬆開,恨不能將她整個人都含入口中,讓她慢慢化開來。
  那一瞬情迷之時,賀喜只覺頸間驟然一涼,冰冷尖銳之物抵在他喉頭,一寸未差。
  他眸中之光驀地一晃,心中幡然醒悟……
  慢慢離了她的唇,卻仍是不忍,舌尖輕觸她的唇瓣,將那殘存之香毫不客氣地卷走,然後才抬眼看她。
  英歡手腕輕顫,握在手中的珠簪在這夜色中發出蒼然寒光,那略尖的一頭,正緊緊抵住賀喜喉間肌膚,印出淺淺一道凹痕。
  她看著他,見他神色竟無一點變化,心不禁飛快向下一沉,這男人……縱是被她如此相挾,卻也能淡穩若此?
  就覺腦後大掌一動,長髮盡入他手……
  就見眼前眸子一閃,裏面水火相雜……
  然後她看見他彎了彎嘴角,低低地笑出聲來,那聲色又啞又沉……
  他身子未動,手指緩緩順過她的發,然後開口,輕聲道出兩句話。
  英歡耳邊轟然起鳴,心底之堤驟裂,水浪鋪天蓋地而來,砸得她整個人都在抖。
  他說,風鬟霧鬢,我原來只道是卷中獨語,世間難得一見罷了。
  他說,只是今日我既已見了,就如你願,若想動手,那便刺罷。
  如此雲淡風輕的語氣,那般蠱惑人心的笑容,竟讓她的眼角於一刹那間濕了起來。
  英歡頽然松指,任手中珠簪砸落下來,順著他的身子滾至地上,簪尾埋入草中,上面珠花也黯了顔色。
  下不了手,她終究還是下不了手。
  對著他,綱常若何,國事若何,天下若何,只不過都是空山風語,入耳即彌。
  對著他,便是先前怎樣狠的心,怎樣定的念頭,只消一瞬,便統統無用,統統無用。
  諾大天下,偏偏有她,卻又偏偏有他……
******

******
喜十八
  她面色彈指間變了幾變,終是歸了燼之灰色,只臉頰兩側、額角之下,還稍存了因先前那吻而泛起的淺淺紅色。
  賀喜見她松指落簪,眉峰陡落,手猛地從她腦後移至頸間,三指一扣,鎖住她的喉嚨。
  白晰細嫩的皮膚,在他指下被壓出了紅痕,眼前女子雙眼清亮無物,滿滿的不置信。
  賀喜眯眼,停了半晌,忽然鬆開手,連帶她整個人都放了去,朝後退了半步,負手於身後,望向她,嘴角依舊掛著先前那笑,“若是再有下次……我不會再放手,所以你也別存不忍之心。”
  英歡一眼看過去,卻見他目光已移,辨不得他臉上神情,只有耳邊湃蕩著的那兩句冰冰冷的話,才讓她乍然明白過來。
  這男人,縱是笑著,也還能對她以這般冷漠至極的語調說出話來。
  賀喜俯身,伸手一掃,從腳下草中拾起那根珠簪,握於掌中,卷袖輕擦,將那上面沾了的泥土草氣一一拂盡。
  英歡腳下一軟,背上脊柱似被抽離,只是緊緊靠著那老樹,才穩住了身子。
  那簪子,此時本應貫穿他的喉間,而非被他這樣捏於指間。
  而他的指,此時本當已扭斷了她的脖子,而非這般輕拂她那珠簪。
  沒了他在身側,她心中又開始搖晃,竟有些恨自己,先前爲何抵不住他那目光語調……便那麽狼狽地就放棄了。
  可下一瞬,他便又走至她身前,伸手扳過她的肩膀,攬她入懷。
  英歡心跳愈烈,他……
  賀喜雙手從她肩上伸過去,大掌將她素丈青絲統統攏起,頭微微一低,手腕轉動了幾下,便將她的發在腦後綰了個髻子,指間珠簪輕翻,插入髮髻中,緊緊貼著她的發根。
  這才放開她,垂眼看她,胸口全是未散之香,暖濕一片。
  英歡望著他,抬手去摸腦後,是一個簡素螺髻,卻盤得一絲不苟,端端正正,服服貼貼。
  他……
  那帶了刀繭的指,竟能繞起她的發絲,那剛硬如鐵的手臂,竟能做出這麽溫柔的舉動……
  她深吸一口氣,按捺住心底漸起漸湧的浪潮,手垂了下來,隔了半晌,才再去看他。
  本欲開口,可那一抬眼,就觸上他的眼眸,裏面溫光若水,晃晃悠悠。
  不禁又是一怔。
  霸道的他,狠辣的他,似此番溫柔的他,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的?
  她眼光未動,他亦一直看著她,那眼神,竟是久久未變。
  能不能信他此時,敢不敢信他此時……
  可不可以,就信他這一回,這一回的他?
  身後遠處,忽然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伴著火影燈光,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賀喜收了目光,轉而投向遠處那點點亮處,心下已有了幾分了然。
  動作如此之快,不愧是狄風……
  他嘴角一抹冷笑將將劃過,那男人便已入了眼界,一身黑袍被風刮得亂起,大步朝他而來,身後還跟著十餘個府中護衛。
  狄風看清眼前之象,胸口先是一顫,再看那英歡人好無恙,才定了神,朝身後諸人使了個眼色,那些護衛們便遠遠散開去,卻圍成了個半圈,將那幾處出路都堵死了。
  狄風自己上前幾步,見英歡衣裙不整,心中騰生愧疚之感,只覺是自己護駕來遲,倒讓她平白受了委屈。
  只是怎麽也想不明白,這何姓男子竟是未卜先知一般,竟根本未入偏院之房歇息,讓他撲了個空!
  腰間之劍已出半鞘,劍柄之下凜凜寒光,在這將亮未亮的天色之下,格外觸目驚心。
  賀喜眼睛飛快地掃了一圈,心中不由冷笑,這看起來,倒像是非置他於死地不可了。
  他扭過頭看英歡,英歡卻望著狄風,一言不發,一字未出,竟像是默許了狄風將行之舉。
  賀喜握掌成拳,手指緊攥,早知如此,他先前就不該放過她!
  狄風看了看英歡,便大步上前,翻肘揚手,掌中斷劍之鋒直指賀喜心口,只留一寸,便能挨到他的身子。
  劍刃側偏,猶自鋒利,光泛蒼青,破膽寒心。
  英歡驟然回神,這才發現,下唇幾近被她自己咬破,一抬眼便觸上賀喜的目光,寒意陡生,黯似深冰。
  狄風握劍之手,指節泛白,唇成一綫,只等英歡一個點頭示意,便將刺下去。
  英歡心底千錘之重,這當是……最後一次機會了罷!
  過了這一夜,哪里還能再得如此良機,哪里還能再有如此地利!
  可是……
  眼前一晃,便又閃出那雙難得一見的溫光若水之眸。
  耳邊一震,便又聞得那句從未聽過的膽髒肺腑之言。
  錘起錘落,將她的心砸得一陣陣疼,這男人……
  英歡望向狄風,手臂微抬,只是還未開口,便見賀喜身後樹梢一抖,一簇白光忽而飛過,“砰”地一聲,便打偏了狄風的劍。
  狄風手腕一震,險些握不住那劍柄,低頭一看,地上落了一枚銀片,因力道太大,那銀片一邊已被劍刃削去了一角。
  賀喜身後暗處,一個男人疾速跑來,待看清眼前諸人後又一個急停,低低地叫了一聲,“皇上!”
  聲音雖低,可語氣甚急,又足以讓在側幾人都聽清了。
  那兩個字登時讓狄風心神大亂,手握了又握,才將劍柄緊緊攥穩。
  原來真的是他!
  寬肩長臂,氣勢迫人,那把湛然之劍……也只有他才能有了。
  狄風不禁打了個寒戰,想起逐州一役,鄴齊之軍整齊劃一的攝人氣勢,便是這男人帶出來的。
  果不其然,果真如此。
  心中先前疑惑之結一時全都通了,也才明白過來,這男人先前爲何能叫他“狄將軍”。
  突然間便不知如何才好了,沙場之上將兵相交,竟不如此時的面面相對讓人心驚。
  似寂靜無人一般,空中只留風掃樹梢之音。
  天邊亮起一綫,四隅金霞破霧而出,漭漭鐵青天幕霎時被映亮了一片。
  日輪頃刻上天衢,這一個冷冷的漫漫長夜,終是這麽過去了。
  英歡垂眼,敞袖輕輕一甩,“讓他們走。”語氣淡弱,較之往日睿利,不及十一。
  狄風一怔一楞,下意識地收了劍,手臂抬起,朝身後諸人做了個手勢,那些人便慢慢退開了。
  謝明遠同狄風一樣,奉命而去卻撲了個空,回偏院時卻遠遠望見狄風帶人朝這邊走來,當下便繞至後面,急急地趕來,生怕賀喜在他不在之時出了什麽意外。
  狄風那一劍,當真是讓他心魂散了六七魄,顧不得旁的,那一聲“皇上”,便這麽叫了出來。
  卻不料能聽見英歡說,讓他們走。
  謝明遠看向賀喜,先前狂跳的心慢慢緩下來,總算是一切安好。
  賀喜展拳,側臉看了看謝明遠,“走。”
  便就這麽往前走去,越過狄風之時,明顯能感到那男人似刀的目光,在他背後劃來劃去。
  賀喜步子越來越沉,二十步出去,終是忍不住回頭,又望了那樹下女子一眼。
  今夜之後,便再也見不到了罷。
******


卷四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三十九
******
英歡啟匣取書,展開來匆匆一閱,才微一籲氣,遞給他,道︰“大體如你所料,不過歲貢只有每年十萬銀。”
賀喜接了卻不看,目光瞥至金匣內底攤著的另一箋紙,眉頭稍皺,伸指拈過來,眸中冷光一掃而過,薄唇不由抿緊。
面上神色未變,只抬眸看看她,然後將那箋紙放進她手心裏。
英歡不解,拿起薄箋,淡淡一望,素面瞬寒如冰。
手將那紙一攥,揉碎,而後松掌,任那碎屑被寒風卷著,吹至城牆外面,旋著圈兒直落下去。
她轉過身,迎著他地目光,緩緩垂眼,抬手緊了緊身上絨氅。
薄箋之上只一句。
並未落款。
可她怎會不認得那字。
天上雪花飄下來,漫漫飛舞,垂垂搖落,同那紙屑混在一起,晶涼冰粒其間隱約可見點點墨跡。
……假使當時身便死,一心真偽有誰知?
******


卷四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四十六
******
殿外宮階層層落,眩目金陽灑在血灰之色上,襯出一路陰寒,不遠處有冬鳥低空掠過。淺鳴倏然即消。冷中透了絲生氣。

她走著,眉尖淡淡蹙起。臉色隨陰而寒,耳邊響起那一夜,他對她低喃之語——

……至死,都不再與你分開一刻。

不由勾唇,唇色若血,笑意若亡。

冬日嚴寒,千里回師之路定有險阻,他病體難捱,她自是知曉……16K小說網,電腦站,.。

但他既是心念一死,處處以亡布策,那她還顧得了什麼?她不在乎會有萬一,她只知——

從此往後,他便是要死,也要死在她身旁。
******

******
自江平及龔明德二部過碣雲關、破馮州叛軍至今,時已過近半月,五日前于宏同林鋒楠先後率軍入關。而今她聖駕在後,也終要入得鄴齊境中。

倘是在四年前,她斷然想不到將來會有一日,邰大軍能夠滴血不濺地踏過碣雲關之口,而她更能夠堂而皇之地駕幸這一片廣脈之疆。

不由沉眸,輕一含風。

換作四年前的她,若能睹此刻之情景,定是欣喜不休。萬丈豪情不輸男兒一分。

可她如今早已不似當年。……自那一年那一夜、那一場傾心之遇之後,她如何還能再回得去當年。

心口稜稜刺痛,澀而苦。

曾參商聞言點頭,應了旨意,又催馬靠前兩步,輕聲道︰“今晨捷報。江將軍及龔將軍分別又勝兩役;于林二部日夜疾行。再有三日便能抵赴燕平之北。”

英歡淡淡落睫,眸子裏水光輕暈。揚了揚袖子,示意知曉,著她退下。

鄴齊精銳之師本就盡歸他掌,此次禁軍重兵北上征討,國中諸王封邑之下廂軍之力又何足掛齒。

謠傳他薨於軍前,才致諸王心生婪念,欲趁大軍將亂之時起兵以謀大位,卻不料鄴齊邰二軍能夠火速並師南下討逆。

莫說鄴齊國中叛軍,便是這天下,又有何人能抵得了兩國鐵血軍容這橫掃之勢。

勝役捷報,本就如囊中之物;諸王伏服,也不過早晚之事耳。

見曾參商策馬遠去,英歡才收手放簾,重又捧起手爐,淡一舒氣,轉身回望車內另側。

鑾駕之中甚是寬敞,黃褥層層而疊,厚且棉實,簡榻之下精巧暖爐排了一列,熱氣縈而不散。

他闔眸在臥,神色安然,全然不知先前之事。

她望著他,許久後才挪了挪身子,伸手取過之前甦祥送來地溫藥木桶,從裏面拿出銀碗,欲轉腕時,手卻頓了一下。

眼眶忽然潮潤起來。

終是擱下了藥碗,伸指去勾他微涼地大掌。

那一夜歡好之情歷歷在目,他那般溫柔,彎腰低頭,替她穿靴,眸光爍爍盯著她,對她說-

鄴齊地多山河繡景,待天下承平,我帶你去看。

她一撇眸,看向風動垂簾,手將他大掌握得緊緊的,眸子裏似含了一汪靜湖,水深數丈欲湧,波光卻凝而漸止。

明知自己時已無多,卻能將這話說得那般用情,將她騙得滿心歡欣,以至今日一腔澀痛。

車駕又動,轆轆在響。

厚簾一角隨風輕顫,碣雲關沖天之巒時隱時現,壯麗之景不虛其名。

她閉了閉眼,又睜開,淚光已消,空留藍暗霧色。

山河繡景為實,帶她來看是假。

他要的不是帶她來,而是讓她在他死後趁亂揮軍,血踏入關,一掃這大好河山,一納這厚疆袤土。

可他偏偏沒有死。

他既是沒死,那她便要讓他知道,她所做之事,會比他所謀更厲。

情蕩江山,從前那一場場槊戈腥風中,他護她疾行;

恨殤天下,往後這一步步刀槍血雨上,她帶他緩睹。

但看這一世英名,終將何收。
******

======
他便是要死,也要死在她身旁
可他偏偏沒有死
sap 20.05.2009


卷四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四十八
******
英歡瞳中驟縮,人猛然一驚,諸思百慮之中未曾想到,竟然會是這樣!

他嘴角漫上一抹苦澀笑意,抬頭對上她的目光,低聲道︰“陛下可是滿意了?”

她指尖陣陣發麻,定坐了半天,才晃過目光,開口時聲音啞而不清︰“……原來如此。一路看中文網”

這般絕計,便是千算萬念,她又如何想得到!

……論狠辣無情,她到底不及他一分。

初夏夜裏殿暖,心中卻起嗖嗖冷風。

世間情之一字,在他掌中猶如謀子,任是何人何情,都能被他利用殆盡,抽絲不成反成繭,有情之人終被縛。

詔命中宮陪葬,他若身薨於外,屍骨抵京之日便是皇後絞頸之時,若是軍中隱喪不發、將他密送回京,則英儷芹必死無疑,唯有在他屍骨未涼時便起大亂,才能使她率軍相介,而唯有她領兵入關、侵他江山,才能保英儷芹一命。

他費盡心血,以此脅迫謝明遠往報朝中、助她之策,要的便是這場亂。

……且絕不怕謝明遠不受此制。

想他謝明遠一生伴駕,當初卻能因英儷芹一人而負君恩,實可見其情之深,若知中宮有危,又怎會視而不顧,勢必會事事遵他上意、以解此危罷了。

英歡心底冰同血塑,一抖睫,抬眼盯住謝明遠,“可是他並未薨亡,你為何仍往報回朝?”

謝明遠臉上鍍了層鐵色,“甦院判有言,上此次固疾又作,彌而未薨,實是命由天定,將來如何非人力所能診調。”

聲音低沉,字字入耳皆叫她心發顫。

……是怕若不發報,護駕回京途中他會無兆而崩,到時中宮難逃陪葬之命,因而才偽作上薨之報,急促鄴齊國亂,以免徒致大殤。

說到底,是他拿旁人之深情,來抵他對她之心。

她手心裏滿是密汗,莫論如何都未想到會是這般,之前打算要對謝明遠說的話此刻都如日下碎冰,融而無形。

靜了半晌,忽而輕嗤一聲。

她看著謝明遠,眸子裏隱隱生戾。“……既如此,朕也不必多費口舌,千里長路行至此,唯差最後一步,你願不願再從朕令一回?”

他眉間仍然未展。不答卻反問道︰“陛下心中何意?”

英歡容色定然,聲音涼漠,一字一句道︰“朕要廢了他的帝號。”

殿外猛然劃過一道閃電,未過多時便起轟然雷聲,夏雨驟降,傾天而落,豆大雨珠砸在殿角琉璃瓦上,響震心際。

謝明遠人似被釘。眼裏洞黑無光,怔然良久,都不發一辭。
******

******
“到時鄴齊國中狼煙四起,兩軍激戰誰勝誰負雖難言,但……”她淡淡一笑,“軍中都知,助朕率邰大軍一路踏關入境、深進京周之人,是你謝明遠。兩軍如若開戰,你便是鄴齊國中第一罪人……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他身上打了一個寒戰,眸光微散,盯著她,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她挪動一下身子,好整以暇接道︰“到時候,你于邰是敵軍之將,擒之即殺,不在話下;你於鄴齊是國之罪臣,助敵為亂,亦當重懲。”

殿外雨聲越來越大,水落砸瓦之音裹著她話尾輕音一同闖入他耳中,嘈雜如馬蹄紛踏。

他站著,待足下都已發麻,才慢慢動了動嘴唇。啞聲低道︰“臣應陛下之計。”

英歡眼底黯光弱動,秀眉輕平。

他閉了閉眼,停了半天,才僵然又道︰“……臣當初因一己私情而負君恩,一罪九死亦不抵……然上卻不念此咎。仍委臣以重任,臣縱是赴湯蹈火亦難報此 恩德。如今臣又因皇後一命而助陛下之計,以至今日局面……雖有上意在先,然上未薨便行此舉,亦是負恩……而今臣是進是退皆為罪,肯率部倒戈,非因臣懼亂臣 之名,實是不忍見無辜者受無妄之災。”

她微微 首。勾了勾唇,臉上卻是不置可否之情,看他道︰“今日一言既定,斷不可有悔。”

他點頭,不再多言,行過禮後便朝殿外退去。

臨推殿門之剎,她又忽然將他叫住。

“為了一個女人,”她慢聲道,“值得否?”

他頓了頓,側身抬眼。眉目逆光模糊,半晌才低了頭,開口時聲音微不可聞︰“此言……陛下當去問皇上。

她乍然怔住,看他出殿。腦中空了一片。

殿門開合之間雨絲被風吹入,微涼潮潤,暴雨驟急之聲轉為淅瀝碎音,將她一顆心濺得濕乎乎的。

良久,才垂眸。

為了她,值得否?
******

******
曾參商囁喏不答。陪著她往殿門走去,幾步後忽而挑眉。問道︰“夜已深,陛下這是要做什麼去?”

英歡臉上笑容淡了些,縴眉輕攢,待走出殿外,吸了一口夜風,轉身望向西面,才道︰“……朕去陪陪他。”

厚重殿門在後被輕輕掩上,一室藥香滌蕩。

她撥開垂簾,走進內殿,一路吹滅了幾盞宮燈小燭,只留了外面一角兩支,散著淡輝,斜映一屋清影。

雕花木床柱成玄色,床幔亦冷。

她走過去,坐下,低眉垂眸,望著床上之人,心底一點點冰下去。

月餘來只進粥湯,人瘦得早已不復當初清俊之態,徒留一把硬骨在身,卻仍是悍挺迫人。

她伸手,撫過他臉龐,眉峰,鼻樑,最後壓在他薄唇上,輕輕摩挲了一陣。那時他說她不夠狠、不夠強。

現如今她能狠之處皆為狠,身負天下尊位之巔,再強,強不過此。

她勾住他地長指,攥在手心裏。

……夠狠夠強,他卻看不見。

眼底淡淡有水流過,卻無痕。

她側過身子,寬衣解帶,長睫微微顫了幾下,任薄紗大袖滑滾於地,轉身挨著他,輕輕躺了下來。

外面燭光輕曳,在她眼下投現一小片陰影。

她拉起薄被,偏過頭看了他一眼,才闔了眸子,雙手移下去,輕撫腹部,眼角忽而有些潮潤。

腦中紛紛憶起從前許多零碎片段。

她笑,她嗔,他攬著她,褐色眸子裏火光跳動頻頻,深深看著她。

明知自己傷重難愈,他卻能傾盡一心來給她那般美好的日子,如今憶起,那時她有多歡欣,他心中……便該有多蒼澀。

費盡心血騙她瞞她,為她鋪盡奪己江山之路……

到頭來,闔眸在臥,居於偏宮,帝位葬失,後宮盡散,一家天下終歸她掌……

為了一個女人,值得否?

夜深之時,殿外忽起淅瀝雨聲,潮氣氛杳。

她雙眸沉沉,夢裏漫山遍野都是粉嫩野花,香飄數裏,她坐在青驄之上,看他縱馬馳來,颯爽風行惹飛一芳蕊。

明明笑得那般明媚……

心中卻起陣陣鈍痛。

她胸口一悸,腹部忽起一動,瞬間觸至百骸神梢,令她驀然轉醒。

掀睫,深吸一口氣,手在腹部輕輕撫動了幾下。

這麼多月來,這還是頭一回……

她挪動了一下身子,唇角淡劃一抹笑,這若是個男孩,定會如他一般英悍有力……

想著,便又偏過頭,望向他。

一望便撞進一雙寒潭似地眸子裏。

深深地,奇冷。

她的呼吸瞬間停止,作不得絲毫反應,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他靜靜地望著她,眸底無光,可又極其攝人,目光利直,好似他已看了她許久,亙長如天荒地老。

她眼底幹澀得緊,仍是呼吸不得。

然後便見,他慢慢地闔上了眼,良久都未再睜開。

她喉頭一哽,急急喘過一口氣,一把掀開薄被,猛地坐起身來,半側過去,手撐在他身旁,俯身望向他。

他閉著眼,就如平常一樣,容色淡穩漠然。

好似先前那一觸只是她的夢。

她開口,紅唇不停在顫,想要喚他,可卻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來。

抬手,手指瘋狂在抖,就將觸上他臉側之時,他陡峭劍眉略略一皺,眼皮動了動,又睜開了眼。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紅唇輕啟,盯著他,看他眸底黑霧盡繞,不帶一絲情。

心重重向下一墜,跌得整個胸腔都開始震痛。

她突然恐懼起來,萬般懼意如海浪般排天傾來,將她溺於其中……

他望她半天,緩緩闔了眼,隔了一會兒,才又睜開。

仍是洞徹深邃,褐色混著緇黑。

她心似被撕裂,連同往日舊疤一起被掀,一片血肉模糊,一時間滿腔恨意齊齊湧上喉間——

“我殺了你地兄長。”

她聲音輕輕,卻是極冷,極力抑制後仍然在顫,於深夜中聽起來格外攝心。

他看著她,眼底黑沙掩光,寒如先前。

她目不轉楮地盯住他,顫聲又道——

“我拆了你地後宮。”

他硬睫落下,復又抬起,眼底黑霧散去了些。

她淚水驟湧,盈滿眼眶,終是克制不住,哽咽道——

“我廢了你的帝號。”

他眸光沿著她地臉一路而下,劃過她地頸側、鎖骨、嬌乳,最後落在她高隆的腹部上。

一雙褐眸中火苗陡然竄起。

瞬間驅散寒冰黑霧,萃燦星點橫湧其間。

她低眼看他,長睫一動,兩滴晶涼淚珠便滾了下來,落在他嘴角。

他艱難地偏了偏頭,淚珠一滑,滾進嘴裏。

鹹,苦,澀。

他閉了下眼,再用力睜開,擱在身旁地手輕輕動了動,試圖抬起,卻是無力。

她會意,伸手去握他的指,牢牢攥起。

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同殿外雨聲交纏在一起,越湧越多。

他眸光攏著她的臉她的身子,看她淚眼婆娑,看她體態豐腴,似刀薄唇終是一彎,刃利猶甚。
******

======
值得否?
sap 25.05.2009


卷四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四十九
******
她坐了好半天,才慢慢起身,低眸俯望他,見他說不出話來,心底且僵且硬,一字一句道︰“你持搶縱馬勢攝五國之軍,攻城破寨利掃二國廣域,這天下一半當歸你,可你卻因一死以讓我……”

心口苦澀情纏,低低一喘,抑聲又道︰“而今你大病初醒,應是再無顧忌,這一脈天下、四國之土,只要你想,隨時可來同我一奪,莫論時日久短,我都奉陪。”

他身子一動,似是欲起,卻又滯而停住。寬肩硬骨挺俊非凡,一如當初。

雖為病瘦所縛,可那骨血中的帝道霸氣仍舊未泯。

她淡淡望了他一會兒。心底惶然劇痛,禁不得他那淬火眸光,不禁抿唇轉身,再也不發一言,緩步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是大亮。雨後晴明,金陽燦落一地茫,被殿磚割成碎點,在她足下漸滑漸消。

他汗灑疆場,銀槍浴血,所圖不過一世偉業,然江山轉合,一死拱手讓其天下……

如今未薨卻醒。誰心能忍。

以他俾傲之性,勢出如鋒,一劍相爭定廣鎮,一毫揮潑撫萬民,若無身死之憂,他心中如何肯再讓她。

……又如何能臣服於她腳下。

知自己未死,定當奪其該得,佔其之位。

這一半天下,本該屬他,可他卻錯讓與她。

可她亦傲非弱。二人相鬥十數年,愛恨之下誰肯讓卻江山……如今既已得其尊位,又怎能撒手拋之。

腹中骨血……

她微微彎唇,抬頭對日。笑意卻寒。

他當初那般狠,莫論何人何情都被他攥計於掌,連她一心一愛都遭他算,倘是知她身懷他之骨肉,不知又會心生何計……

不知又會怎樣利用這一血脈之連。

而她更不會以這孩子來脅迫他退身相讓,這一血江山非她之功,他若來奪,她定然無怨。

遠處宮殿座座。重落如巒,殿角琉璃瓦片折射日茫,金光連做一線,剎然晃花了她雙眼。

死亦殤,生更難……

她與他之間命定如此,只是不知……這帝業王權終歸誰手。這雄圖江山又將何終。
******

******
她走去,慢慢坐下,看他也過來入座,才伸手握過一杯茶來付與他,紅唇輕揚,“因茶識你,卻從未與你一同飲過茶。”他伸手接過,眼卻一直看著她,眸底漸漸湧起些東西,又轉瞬即消,眉間沉了些。

她轉過頭,去拿另一杯,指尖被杯沿浸得發燙,心底卻涼,忽而道︰“謝明遠受封殿前都指揮使,你當知曉。”

他腕落於桌,杯底輕響一下,看著她。

她長睫淡落,又道︰“古欽之流復仕,你定也知曉。”停了停,轉眸盯住他,輕聲道︰“……你可有話要同我說?”

案上雪箋墨毫,銅紋稜口洗中水清見底。

他只是坐著,半晌才低眼,去看杯中熱茶。

蒙頂甘露,銀針色碧而卷,茶香漸溢,品之極甚。

待過了許久,茶氣淡沒,杯盞不復發燙……

他才驀然抬眼,朝她看來,褐眸陡閃即黯,刀唇緊抿成刃,片刻後一展眉,面上寒色褪去些,慢慢拾袖伸手,從桌上拿起紫毫,觸墨其上。

濃墨飽蘸,硬腕懸而揮抖,雪箋字凜。

四字疾成。

他手腕稍頓了一下,又慢慢將筆放了回去,放下玄錦袖口,重又握過茶盞。

她心有微栗,人僵半晌,才側眸朝那箋紙望過去。

四字如潑墨走龍般筆筆直連,飛揚跋扈之鋒,那般熟悉。

她看著,眼底滾滾湧水,又生生發燙,心底一血遽傷,沸了又凝,終是一垂眸,任淚縱滑——

歡若平生。

一遇縱成一生苦,又有何憾。

他望她片刻,默然一撇眼,薄唇輕扯。長指硬骨沿杯而圈,握過那茶,就要舉杯而飲。

她卻忽然橫臂過來,一掌打掉他手中瓷杯,熱茶撲濺二人一身。瓷杯觸地而碎,清脆一聲響。

他未看她,只是冷然坐著,臂上濕漬也不去擦。

她淚湧如注,慢慢起身,再也不看他一眼,緩步往殿外走去。

殿外花草景繡,然落在她眼中。皆成枯木一方。

風過吹痕,臉上淚過之處緊而澀痛。

……對著他,她如何能狠得下心來。

當初他心知一死,肯以一家江山盡付與她,而今縱是意欲策軍反奪她之天下,她亦無法以情絕患。

……歡若平生,歡若平生。

眼前諸景飛過,仿若身回初見之剎。

若果這一世帝權糾葛須得一人放手才能得斷,那麼……

她願來終。
******

******
英歡眸動,沖方愷一揮袖,淡淡道︰“收劍,回座。”

未及眾人有所反應,殿外忽起舍人高聲傳報之聲,音中略急-

“平王殿下到。”

一殿臣將又驚,今日英歡本不令平王請宴,奈何他卻會在此時前來……

古欽雖怔,然下一瞬便面露悅色,其後鄴齊諸臣亦安,全都轉身,望向殿門之外。

殿門緩緩滑開,金陽掠縫而入,鋪就一方耀目之光。

墨靴踏磚。

風撩玄錦袍邊,吹起黯金一線。

墨玉龍簪穿發而過,側影如千仞之峰,硬而陡峭。

她高座在上,但看他步步走入殿中,逆著刺眼陽光,看不清他五官神色,只覺眼角愈來愈酸,終是垂了睫,擱在案上地手指微顫,踫翻了那滿酒之杯。

瓊液玉釀流了一案,又滴至她華服之上。

雖然早知他定然會來,如她當初廢他帝號那般,重奪其位。

可此時此刻真見他至,心中卻如萬針齊紮,瞬痛之後,麻木無感。

他若來奪,她便讓他。

她一早便知……

既是無法狠心除了他,便只得落得這般結果。

……心雖有傷,但卻無悔。
******

******
她眼中含淚,嘴角卻噙笑,一心蒼澀卻又滿足,看他帝氣仍存,朝臣仍畏,不禁潸然。

無了殿外耀陽,他眉目終於清晰起來。淬黑劍眉橫展於上,一雙褐眸深湛於下……

眉動一分,眸黯一寸,便足撼人。

她只是望著他,一動不動地望著他。想要將他此刻模樣深深印進心底裏去,一生不忘。

他於殿中挺身而立,足下將停,下一瞬便側頭去望,眸光有如三尺青鋒,直掃右面所列數人,又猛地一劃廊後隱刃。

一劍入喉,數人噤聲。利刃俱收。

他寒眸之光晃過謝明遠,又瞥至古欽腳下玉杯碎片,終是斂目轉頭,望向殿中高高鑾座。

她素面嬌顏,眼中水光瀲灩,目光恰觸上他地。

如冰遇火,一時盡融。

她紅唇微顫而啟,意欲開口,卻見他眸光淡閃,足下又上前一步。

一身帝氣雍容表。昂藏七尺硬骨身。

他薄唇輕抿,靜望她半晌,褐眸星點遽現,而後微一收頷。身對鑾座,未邁右膝驀然一彎,直落於地。

滿殿只聞吸氣之聲,浮塵且滯,空氣逆流。

她眸如被劍傷,心似被火焚,身若遭雷擊,看清了他地動作。卻又看不懂他地動作,滿心滿眼都是他眸中之情,不敢信自己地眼楮——

這個男人,曾經橫槍立馬,勢攝九天,坐禦朝堂。倪萬民。一世傲骨不曾屈……

此刻卻彎膝而落,跪於她座下。

她心已停跳。呼吸不能,渾身經脈如被震斷,除瞭望著他,不知能做什麼。

他眉峰斜揚,闔眸一瞬,左膝亦彎,重重又落。

滿殿只留他雙膝跪地餘音在漾。

鄴齊諸臣將校終是驚然回神,悚然一瞬,遽然齊跪而拜,身向鑾座之上,俯身大叩。

他身骨硬挺,下巴微仰,望著她。

薄唇終於彎了一彎。

她看著他,心底血湧如潮,眼中淚亦成血,渾身都在發狂震痛——

以為他來是要奪位,卻不知到頭來,他竟以最後一方帝氣傲骨成全她這天下……

竟是連她相讓之機,都不予她一分一毫。

邰文武臣僚睹之皆撼,盡數出列,紛紛落膝而跪,口中高呼“萬歲”,一時間滿殿朝臣、二軍將校齊稱“萬歲”,聲聲不歇,響顫殿內殿外。

她耳膜在顫,眼望他硬骨其姿,終是一閉眼,晶淚點滴而滑。

九天閶闔,一世帝業,江山天下——自是方定!
******

******
她一身華服未及換,不顧身孕之礙,步履沉匆,雙手猛地推開殿門,大邁而入。

他在內殿,聽見聲音,本在除袍地動作一停,揚眉轉身。

她看清他人在裏面,眼角一紅,步子慢了下來,走去他身旁,抬頭時整個人都在發抖,開口數次才出聲——

“為什麼?”

他低眸,看進她眼底,眸光溫潤,無聲而笑。

她卻驀然痛哭,伸手扯住他袖口,顫聲又道︰“……為什麼?你可知那一日,茶中本有毒?”

他任她拉著衣袖,另一手慢慢抬起,伸指掠去她地淚珠,眸子漸漸一黯,點了下頭,大掌移下去拉起她地手,帶她走去一旁案邊,然後鬆手,拾筆蘸墨,在紙上飛速寫了幾字。

她哽咽,抑淚抬眼,去看那紙——

莫哭。

淚頓時湧得更凶。

她哭得聲嘶力竭,手指掐透他錦袍單袖,不停問他“為什麼”,他卻巋然不動,良久才一側身,復又拾筆落字。

腕抖不停,雪箋頁頁飛。

她挨在他身旁,伸指去拈,他寫一頁,她便看一頁——

甦祥曾道,我固疾難愈,今日縱然身醒而立,它日或又復作,到時寢疾或亡,亦未可知——

從前諸計瞞你,是以身死為量,你恨我,我不怪你——

你殺了我地兄長,拆了我地後宮,廢了我地帝號,奪了我地江山,本就是我所願,我不怨你——

那一日你在茶中下毒,我知你是怕我再奪天下,困你在此,使你邰江山盡失,你有帝責在身,此舉亦是迫不得已,我不恨你——

縱是我眼下未死,將來有朝一日亦將會死,到時江山天下,仍是你的——

我每夜闔眼之前都在想,若是明日再也無法睜眼,鄴齊在你掌中,定會昌茂,如此一想,便覺心足——

今日若使鄴齊朝臣廢你之位而復歸於我,將來待我身死之時,豈非又要布策於你,使你領軍奪位,徒費二國將兵之血,令萬民妄遭戰火荼毒……何苦為之?——

我知鄴齊朝臣反心尚存,當日請宴便有所圖謀,方才殿上諸臣將校一心欲復位與我,只有見我稱臣於你,他們才不復反心——

所以你,萬莫再哭。

她淚珠不停滾落,每看一紙,便濕氤一紙,墨痕漬,最後全成了蒼灰一片,再辨不出其字。

他放下筆,伸掌來撫她地臉,拾袖輕擦她淚水,雖是無言,可眼底之光溫柔溺人,滿滿都是情。

良久,她才一抬頭,眼中凝水不動,紅唇顫道︰“……我能否信你這些話?”

先前多少次,他語定如誓,賺得她心與其付,然卻負她所信……

今日此刻,他言切至斯,她淚落至此,可到底能不能信他這一回……真地是如他所言那般,再無所圖。

他半晌不再動,眼裏竟又黯了些。

她低低一喘,當他是無言以對,不由心底一梗,淚水又湧,轉身便欲離去。

手腕卻忽而被他猛地一把攥住。

她停下,回身,欲掙卻掙不開絲毫,抬眼去看,就見他嘴唇抿得緊緊,眉似奇峰而挺,一身悍氣直直迫人。

他握著她地手,另一手重又攤開一頁紙,拾筆又書數字於上——

縱有千言騙你,未曾負你一分。

她望著那十二個字,眼底通紅,渾身戰栗。

未曾負她……

一分。

心底之堤瞬間決裂,情潮翻天倒地撲來,淹沒了她地神智。
******

======
死亦殤,生更難
未負一分
sap 27.05.2009


卷四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五十(上)
******
她張開嘴,想要說話,卻覺一陣猛痛如潮,自前漫至身後,腰腹骨椎俱似要碎了一般,剎那間便讓她疼得心昏神裂。

再也使不出一絲力氣。

朦朧中,眼角潮潤一片,心底一處似被輕掀,千般往憶驀然狂湧而出。

似夢非夢……

他地笑那般惑人。

他的嗓音那般沉啞。

他縱馬飛馳,銀槍橫掃,勃勃英姿亮花了她雙眼。

他硬臂環過她地腰,熱燙的唇覆上來,抱著她,每一寸骨頭都是那般硬,動作卻是那般溫柔。

她淚濕兩鬢,心底顫痛非凡,眼皮慢動,緩緩轉醒,抬睫去看,身周無數人,卻獨不見那一雙眼。

殿外天色已然微亮,晨曉將至。

所候數人見她睜眼,俱露驚容,“陛下”之聲響徹一室,又有人來替她擦身,趙爍忙上前來,剛要開口便為她止。

她啟唇,喉間腥甜一片,艱難道︰“傳平王覲見。”

嘉寧殿裏晨光映地,一室昏亮,並未燃燭。

他立在榻邊,伸手從榻頂黑色承塵上揭下來那張紙,攥於掌中,半晌才一低頭,看了一眼。

荒為何荒,淫為何淫,荒淫之人道荒淫,可悲可笑。

他微微彎唇,笑卻極澀,一把將紙攥碎,轉身走去窗前,伸手摸過雕花窗稜,而後輕輕推開。

外面晨風清爽,撲面掠心。

他閉了閉眼,不由自主將拳握得更緊,卻仍抵不住心底狂翻之潮。

滿心滿眼,都是她的笑,她地怒,她的嗔……

他緩緩松開拳,眼底微紅,正要回身時,殿外忽起急叩之聲︰“平王殿下,皇上傳見!”

心底聞聲遽然一震。

他大步過去,拉開殿門,冷面看向來人,一邊往外走一邊道︰“皇上人可安好?”既是命人傳見,當是已然產子……

如此一想,先前滯塞之情一時俱消。

那宮人卻默然不語,小步在後跟著,待轉了幾個彎才道︰“……奴婢不知。”

他足下稍頓,心口一僵,顧不得與人再言,步履如飛,一路疾速往西宮偏殿行去。
******

******
盆中血水搖搖在蕩,剎然刺痛了他雙眸。

他猛地一撩袍,幾步便入得殿中,越過眾人,直直走到床邊才停,也不顧身後眾人,飛快彎身撐臂,低眼去看她,啞聲道︰“你……”

她悠悠抬眼,唇角吃力一牽,手指微抬。

他寒眸愈僵。看清這一榻血色,伸掌過去時竟在微微發抖,握住她地手便不再放,眸子裏冰痕層層,獨無暖意。

這一世縱馬沙場。掌沾鮮血無數滴。縱是碎屍斷腸亦不俱……可此時此刻看見她地血,只覺渾身浸冰。生意全無。

她勾住他地手指,看著他。唇色已然泛白,啟揚數次終是緩緩出聲︰“……若是我死,這天下……你拿走。”

瞳中水光盈盈,端端映出他地俊臉。

……就只此時此刻才知,當日他知自己生無可望。為何布策瞞她……若換了是她,定會做出一樣的事情來。

他狠狠一收掌,將她緊攥於內,眼角紅絲驟現,開口時聲音顫啞︰“休說這種混話!”

她身下一陣緊縮,渾身痛得一搐,咬唇不語,只覺他大掌在抖,隔了好半晌痛潮才過。睜眼便見他面色縞白。不由費力拽了下他地指。

他仍然僵著,久久才會意。又將身子彎下些。

她額上汗粒直冒,抿了下唇,輕喘了一口氣,才又慢慢道︰“……有一事,我一直騙了你。”

這般語氣,竟當真像是在交囑後事。

他滿眼血色攏霧,咬牙轉身,厲聲對殿中眾人道︰“今日如若皇上龍體不保,爾等人頭定然隨落!”

她蹙眉,拼力拽住他的指,拉他回身,“你聽我說……”見他戾氣滿身,眸子裏水火交雜,不由淚湧,聲音更輕︰“你賀家血脈……並未全斷。”

他耳邊只聞她聲,卻顧不及解她之意,眼中全是她此時此刻痛楚面容,就見她時隔未久便咬唇弓身,似是無力而用,床尾穩婆臉色亦憂,口中勸力不停,卻終是毫無辦法。

時近整整兩日,她無時無刻不在忍痛流血,縱是一殿雍華、滿榻香璋,亦解不祛這一場苦。

他看著她,渾身已然硬成崖石----

一生驕悍無人敵,論世間狠辣之事無所不為,然戾迫天下無數人,卻獨護不了她一人……

猛然一捏拳,指骨沉響。

她地身子這般瘦,當初有孕在身,見他寢疾在臥,心中該有多痛多苦……知他瞞她諸計,放任一國生亂,心中該有多恨多怨……策反軍中將校,統二軍南下平亂,這一路上又該有多難多疲……

他低頭,眼底橫生水光,就見她下巴微仰,嘴唇顫顫合合,明明痛至鑽心,卻始終不出一聲。

……這份倔強,多少年都不曾變過。

他胸腔似被縱扯而裂,不由一喘氣,重新彎下身,大手撫上她臉側,一掌涼薄細汗之下覺出她在輕抖,薄唇復開,用只他二人才能聽見地聲音道-

“鄴齊地多山河繡景,我還未及帶你去看。”

她耳廓輕震,心悸一剎,身子極痛而縮,似被人生生撕裂成兩半一般,渾身氣力在一瞬間盡數泄出。

“出來了,出來了……”床尾穩婆年邁之聲顫顫巍巍,在這寂靜殿中顯得格外清晰。

他不顧那一頭眾人反應,只撐臂在她身側,定定望著她。

她眼皮重重合下,手指亦垂,頭歪偏在錦枕上,再也不動。

他一下僵然不能呼吸,半晌作不得絲毫反應,只聽見身後眾人喚他,卻挪不開目光,待看見她長睫微顫、胸口輕伏時,人才霎時軟了下來。

----死生血歷無數回,哪怕是在知道自己重疾將死時,都未有如此刻這般心生懼意過!

他仍然緊握她的手不松,直待有宮人過來小心翼翼地替她擦身換衣,才發覺自己手指已然僵到麻木。

於是慢慢放開她,一直緊皺地雙眉漸漸舒展開來,眼角血絲亦消下去些。
******

******
小小的嬰孩被包得緊緊地。只露出一張小臉在外,皮膚仍有些發皺,果然不哭不鬧,小手擱在嘴邊,靜靜地躺在穩婆臂彎中。

他眯了眸子,心頭忽然淌過一灣靜水,滿心是說不出的滋味,正欲開口再問,卻見那小嬰孩慢慢睜了眼楮。

一雙眼睜開一瞬。水汪汪一晃。便又合了起來。

可就只那一瞬,他亦看得清清楚楚----

左瞳深褐。右瞳藍黑。

他不禁怔然,渾身上下在一剎那間似被鎖骨定住,想動卻動不了,心底滾滾沸血向上急湧,至喉頭方止。

雖知她懷的定是他地孩子,可此時此刻見了這情景,卻實捺不住噴薄而出的諸多情潮。良久,他眸子一潤,薄唇輕扯,慢慢抬手伸過去,從穩婆那裏接過孩子,小心地抱在臂彎中。

……竟未料到這孩子會是雙瞳異色。

才知滿殿眾人為何會是這種表情----任是誰見了,都能一眼看出這是他同她地孩子!

一旁高案上宮燈燭苗陡然閃了一下。

明黃綢包布跟著一亮,裏面嬰孩不安地扭動了一下,又有一隻小手伸出來,軟軟一抓,恰抓上他玄袍襟口龍扣。

他心底驀然大動,眸子愈發溫潤起來,任那小手抓在胸前,僵然站著不動,生怕擾了孩子分毫。

殿外天際在這一刻煌然大亮,紅日破霧而出,驅散蒼穹黯色,淺金光芒穿透層層雲宵,直直灑入皇城中來。內殿中被窗外斜映而來地淡陽鍍了層金邊,滿室光暈柔和,甚為醉人。
******

******
她忍痛側過身子,伸手去抱孩子,才一踫那小包布,便見一雙亮晶晶地眼對著她,當下生生愣住。

他湊身過來,隔著被子攬住她,替她把孩子抱到身前,壓著她的耳根,低聲道︰“趙爍道小皇子天生有異于常人,不哭不鬧,也不愛睡。”

她看著那孩子地眼楮,良久才回過神來,鼻尖一紅。

他卻笑笑,又繼續道︰“你我二人地孩子,又怎會同常人一樣!”

聽著他這般傲氣橫溢的話語,她不由彎唇,斜眄他一眼,輕輕抱住孩子,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道︰“這般小,都不敢用力,生怕抱壞了……”
******

******
小小的人兒,五官都還未完全舒開來,可卻怎麼看都讓她心底歡喜,只覺這全天底下,只有懷中的小人兒才是最好的那一個。

……更何況,是她同他的孩子,又怎會不是人中龍鳳。

想著,便又抿唇,淡淡一笑。

他在一旁,看著她臉上神色變了又變,心知她在想些什麼,由是亦有動容,半晌之後又喂她一勺粥,啞聲詢道︰“可有想過,孩子叫甚名?”

她輕一點頭,抬睫看他,“你可有想過?”

他亦點頭,看她嬌弱容色,忍不住俯身下來親了親她,熱燙唇舌滑至她耳根,低聲道︰“自那夜知你有孕後,便想好了。”

她不禁輕喘,避不開他的挑弄,臉愈發紅了,嗔道︰“孩子還在懷裏,你就……”

“這麼小,”他低低道,又親了親她,“懂什麼。”

小人兒趴在她胸前,一會兒睜眼,一會兒閉眼,看看她,再看看他,又好似什麼都看不清,半晌才扭動了下身子,繼續趴著。

兩片小小地嘴唇薄而利,像他。

兩條眉毛顏色雖然尚淡,可形似斜劍,像他。

鼻骨高高在上,一眼便知將來定是俊鼻,亦像他。

就只一張小臉肉嘟嘟地,辨不出何樣。

她越看,心中越覺歡喜,可臉上卻故作惱色,口中道︰“怎的沒一處像我地地方?”

他忍俊不禁,扳過她的下巴,狠狠吻住她,待二人喘氣不勻時才松開她,低聲道︰“那一雙眼,不像你,又像誰?”
******

******
他沉沉而笑,下床去一旁案上研墨攤紙,提筆懸腕,揮而落字,然後將紙折了,走回床邊,坐下,低眼看她道︰“現下說罷,定不賴你。”

她雙眸水亮,拉過他的手,伸指在他掌心勾勾劃劃,寫了一個“獨”字,而後輕笑道︰“你那是幾字?”

他眼底一黯,不答,卻將手中紙箋攤開,呈在她眼前。

一字於上,筆鋒俐落。

她看了一眼,臉上愣了愣,下一瞬便抿唇笑了起來,輕嘆道︰“倒也不枉你我二人這麼多年……”

那一薄箋被他一松,悠悠飄至錦被之上。

其上一個“寡”字,正落於團花之間,毫墨重鉤之間徒顯霸氣。

寡,獨也。

他握住她的手,牽至唇邊,吻咬了一下,看她道︰“二姓二名,如何?”

她任他吻落不停,眼底笑意盈盈,“好。”

二字同義,其間何意,不須再道。

這一世帝業,江山天下,九重鑾座……待他二人百年之後,除了身前這一小人兒,再無第二人可托。
******

======
山河繡景,我還未及帶你去看
sap 30.05.2009


卷四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五十(下)
******
她瞪著兩眼,夜色中他微側地臉龐那般好看,就如多年前那個滿是陽光的午後、在秘書省後牆前第一次吻她一般,變也未變。

本已攥成拳地手慢慢松了開來。

心底漸漸一哀,她竟連那麼久之前地事情都記得這般清楚,只因同他有關……

他許久才松唇,也不顧此處會不會有人路過,直看進她眼底,道︰“我今年已三十七了。”

她眨眨眼,低了頭,竟未察覺時間過得這麼快……那一年他三十又二,風華正茂地年紀,官拜右相,轟動朝野……現如今他權勢更大,移都之後兩朝合班,傳言皇上欲拜他為當朝左相,不日便有詔下。

他看她不語,聲音不禁沉了些,抬手勾住她下巴,又道︰“……你已二十八了。”

她憤而抬頭,對上他地目光,厲聲道︰“便是八十二,沈相又能如何?勸我辭官,而自己獨留朝中麼?”

他面色波瀾不驚,半晌微微一笑,道︰“原來你在意的仍是這事。”手指一掐她地下巴,笑收聲涼,“曾參商,如若我說,我肯棄官不做,只為娶你,你肯不肯也拜表辭官,下嫁於我?”

“肯!”她答,語中帶氣,狠一揮手,打掉他的掌,“怕只怕沈相再過百年,都不肯棄官不做!”

天大地笑話,當朝左相之尊位,放眼世間,何人肯棄?!莫說是他沈無塵了!

他悠然收手,自袖中摸出一封摺子,展與她看,“辭官奏摺我已然寫好,明日便呈至天聽,但望你言而有信。”

她一悚,竟未料到他是說真的,張口半天才道︰“……你這是為何?”

他收攏摺子,眸色淡墨,望著她,“多年來位及人臣,其中之感早已領略過了,任是再高之位,對我來說都無差別。而今天下已定,四海之中能臣俊秀紛杳疊起,朝中縱是無我,皇上亦不會如從前那般艱難。只不過……”他停下,微笑,“眼下,我只想要你。”

她耳邊輕鳴,心口轟然一塌,眼眶竟然有些濕。

當年以女子之身入仕,所求不過為了證明女子亦能建功立業,而今她列位樞府重臣,為當朝女臣第一人。又以首開恩科主考之身推引了數名女子入仕為官……當年之願,而今算已是達成了罷。

……本就不是貪權之人,朝中還有何可留戀的,這幾年來奮力佐政,不外乎就是因為……不願遙望著他而已。

他上前一步。逼她又道︰“怎麼。方才那豪言狀語一聲肯,才過不到一刻便不作數了不成?”

她眼睫濕漉漉地。搖搖頭,又點頭。半晌道︰“肯。”

他眸中乍然大亮,一把攥過她地手,“當真?”

她抬眼看他,揚唇而笑,笑得眼淚都滑出來了。最後哭得止也止不住,抽泣哽咽久久不休,“當真肯。”

他亦笑,笑聲沙啞,眼角皺起,抬手輕擦她淚珠,低聲道︰“明日一道,呈摺子給皇上。”

她用力點頭,淚水滾滾而落。

頭頂上又有嫩翠新葉隨風掉下。擦過她地發。又吻了她的臉,萬般溫柔如水一般。
******

******
他手指撫過她地臉,又去壓她地唇,嗓音啞啞的︰“這麼多年了,還是這般美,就如那年初見一般。”

她本已是聽多了他這話,可每回聽見仍會臉紅,不由撇眸,輕聲道︰“你也是,多少年了,還同當初一樣,寡鮮廉恥。”

移都至今已過五年,天下尚安,朝中漸穩,二人共理國事,又無多子之惱,由是竟是一日比一日過得舒心。

他靜望了她一會兒,低笑出聲,一揉她耳珠,道︰“此生若是不曾遇見你,不知此時在做什麼。”

她靠在他胸前,眸子裏水光靜淌,半晌一闔眸,未多言語。

他二人十年相恨,四年相傷,八年相伴,一生二十二年相互糾纏……放眼餘生,還有多少個二十二年,可以如眼下這般在一起?

她良久一戳他胸膛,抬頭看他,輕問道︰“若使當初,你知道自己會活這麼久……可還會那般讓我?”

他眸子中黯邃無邊,不答這話,卻將她壓下來,低頭在她腦後印了個吻。

她埋頭,半晌一牽唇,笑自己無趣----

這世上本來就無若使這二字,若有若使,那他二人又何至於走到今日這一步……
******

======
記得這般清楚,只因同他有關……
奮力佐政,不外乎就是因為……不願遙望著他而已
此生若是不曾遇見你,不知此時在做什麼。
若有若使,那他二人又何至於走到今日這一步……
sap 30.05.2009



========
相愛一瞬,難忘一生
sap 09.12.2008, 06.04.2009 til 30.05.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