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29

i read 《溏心風暴》.曲

近日《溏心風暴》大熱,眾多好戲之人同場較技,其中角力之處,於我而言比劇情更加引人入勝。誰是人,誰是鬼,眾人心性,早是明明白白。更不要說我對這種大家族勾心鬥角的事情雖然好奇,卻總是在明白過後感到厭惡。

那唐至安比林峯貼心細心、痴心一片,似乎常在心更應對他傾心,程亮不過是勝了時機,又輸了時機。可是,人家並非富家子弟,須為生活營營役役,也是無可奈何。他在法庭上風光獲勝,辯才捷思讓常在心心折,難道無需付出,無需準備?程亮不夠成熟,常在心又何嘗不是天真,竟還說水明霞任性。若非看在友情份上,水明霞略施手段,難道真勝不了程常之間並不深厚的感情嗎?

世間不公平之處難道真是因果輪回之報?

不過還是一句,有得有失。

主題曲《講不出聲》的詞倒是填得不錯,皆是無奈,有點我的心聲,插曲 "my love will get you home" 則旋律優美,感覺溫馨。


《溏心風暴》
《講不出聲》
片頭曲/主題曲
詞:張美賢 曲:鄧智偉 唱:關菊英


誰人無得到一切的渴求
誰人無攻於心計的理由
平凡人生 天真過後
要怎麼走

如何從委曲中再相信人
誰無狂想 不可告人
難忘時光 必須散席 留下我

*快樂時 抱著時
那是至死不渝朋友
決裂時 你為何以為再拖一會
還有時候

即使多風光都要清醒
有幾多掌聲也是孤清
你只可聽到我大笑聲
哭泣 也未放聲

講不出聲 講不出聲
任由自己 半夜驚醒
我只不過偶爾受了驚
於是 才遺忘本性*

誰人能甘心一世一個人
如何才得資格可愛人
誠惶誠恐 只得我是 明白我
*Repeat


"my love will get you home"
if you wander off too far, my love will get you home
if you follow the alone star, my love will get you homey
*if you ever find yourself losing long alone, get back on your feet and think of me,
my love will get you home, boy, my love will get you home*

if the bright lights blind your eyes, my love will get you home
if your troubles break your strike, my love will get you home
repeat *

if you ever feel ashamed, my love will get you home
whenever is only you too blame, my love will get you home
repeat *
repeat *, boy, my love will get you home


《心領》
片尾曲
曲:鄧智偉 詞:陳詩慧 唱:林峯,鍾嘉欣


男:或許戀愛都只有煙火那刻的摧燦
如此簡單 快樂不多於一晚
內心總有限束縛怎可不驚嘆
然後發現情或許轉淡

女:越討好你 就換來傷心痛哭多一晚
如此貪玩 厭舊貪新我心淡
是否早註定體貼都不會得到稱讚
怕熱愛已退減

#合:誰願稀罕這愛情
從未甘心因我轉性
其實清楚這過程
就算犧牲不會高興 已心領#

男:什麼戀愛的感覺始終有它的限期
隨心歡喜放任心中不止你
受種種責備逼我放肆敷衍你
其實已盡全力喜歡你

女:並不必暗示感覺一早已熄 多得你
從今天起 我亦不稀罕等你
獨身的趣味 不拍即使抱擁得空氣
我亦懶去記起

Repeat #

男:Never meant to be cruel, Never meant to hurt you...

合:誰願稀罕這愛情 從未甘心因我轉性
男:其實清...楚... 女:其實清楚這過程
男:我知 無謂去纏住我 無謂再去打聽
女:就算犧牲不會高興
合:已心領

合:無謂發現情或許轉淡 無謂發現情或許轉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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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有狂想不可告人
如何再相信人?
既未敢信人
如何縱情哭笑?
sap 29.05.2007

2007/05/28

試色

24.05.2007
為了正當化不務正業的blogging行為,申請了google adsense。還算好用,也可以自由配色。
為了方便使用adsense,又終於upgrade了template。

試着試着,點擊跨過400大關。

29.05.2007 16:59
16:59 觸到 - 450
17:00 背對 - 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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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過了
sap 28.05.2007

雲想衣裳花想容

他說 雲想衣裳花想容
可惜尋遍萬里還是晴空
只能呆呆數着過雁 怔忡

轉了又轉 有誰留在你心中
剩下我一個 我也要堅持光榮
直到印象只得模糊面容

請想想 再想想
雲想衣裳
花想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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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p 28.05.2007

2007/05/23

愛蓮說 - -- 話說

這故事,先有夢,然後有主角之名,才再有題。
這奇夢的內容,就是01 緣何的梗概。

由於故事由蓮花而起,以「愛」為調,既有此巧合,遂斗膽借北宋思想家周敦頤《愛蓮說》之名一用。
事實上,寫了幾乎十章,對周敦頤的《愛蓮說》的認識,仍舊止於「出淤泥而不染」一句而矣。
不過,既慕其名,自應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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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蓮說》 周敦頤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
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植,
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
者也。噫!菊之愛,陶後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

又,略搜尋「夢荷」二字之圖,發現這樣清雅的名字竟已俯拾皆是……
還好,找到好幾幅挺漂亮的國畫:

夢荷篇-嶺南派畫家 陳蘊化的繪畫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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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蓮曲》 王昌齡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 聞歌始覺有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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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夢始於憂思,卻因我寫得太順暢,錯過了早晨,至今竟仍未能完成當日甫醒過來時迫不及待要做的事。於是,接下來每天的夢,提示變得越來越明顯。雷雨交加之思,伴以《雷電》一曲,更是靈思狂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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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夢之影
sap 23.05.2007

2007/05/22

i read 《恍然如夢》

《恍然如夢》(上部)/(下部)
作者:月下簫聲
類別:言情小說 (穿越,清朝)

司徒曉/婉然
胤祥,胤禛,胤禎(允禵 ),胤禩


胤祥的愛最是平和、是女人最嚮往的歸宿,卻不及胤禛、胤禎、胤禩的愛震人心弦。
也許女人天生心軟,所以看到他們痛苦的愛,忍不住要憐憫。
胤禛因為愛她,所以藏起了她,又因為愛她,所以放走了她。
胤禎因為愛她,所以不打擾她,只是默默地守護。
胤禩因為愛她,所以把愛刻在玉佩上,形成牽繫住過去與未來。
司徒曉喜歡胤禎,那是純真的少年回憶;她愛溫潤如玉的胤禩,曾有「匪石匪席」的誓言;她愛胤祥,那是生活中點滴的溫馨;她卻不知道,她也許更愛胤禛,只是她怕,她無法把握住這個歷史上酷厲的帝王,所以,以她的性子,她「沒有選擇」。
要求同等付出的心,也許是現代女子的悲哀的開始。習慣披上保護色,於是怕能看透自己的人。二人不敢坦誠以待,所以不能像《步步驚心》的若曦和胤禛般相知許諾。
“沒人能捉住風,因為它來去太過飄忽;也沒有人能留住雲,因為它美麗卻太飄渺。不過,我卻想試試。”他走近我,手臂輕輕的環住了我的腰身,“有時候看你,總覺得你好象隨時會消失一樣,今天我決定了,不論你是風也好,雲也好,我都要抓牢你,再不放手。”
這是胤禛許下的諾言。而跟對胤禩一樣,她不曾真正給過對方諾言。
她,害怕付出後得不到回報。但她忽略了,男人也是需要安全感的。
對胤祥的忠誠,或者是因為「那是一份終我一生也還不清的情,更是一份我可以寄託終身的愛」,但更多的,是傳統女性對婚姻的忠誠。
她並不曾主動選擇了胤祥,只不過是康熙的旨意不容違抗,再加上這個對象「是個好丈夫的人選」,所以才接受了。
或者歸功於命運,讓胤祥有英雄救美的機會,婉然有捨命相救的假象,令胤祥有了求婚的機會。因為他沒有親母為他打點,遲遲尚未成親。
結果,胤祥明明付出不多,憑着唯一取勝之處──無心帝位以及一點命運,他得到了婉然餘生的愛。

精華片段:請按【全文↓】

番外——胤禩篇
康熙四十七年正月初四深夜,同正月裏的每一個夜晚一樣,天空中不時有焰火綻放,爆竹聲也不時的傳入耳中,只是我卻無心去欣賞。
我坐在那裏不語,太醫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保大人亦或是保孩子,他在等我的一句話。
“自然是保住孩子。”一直安靜的坐在一旁的淩霜忽然開口了,這幾個月,從最初的大哭大鬧,到如今的冷漠以對,我知道自己終究是傷了她,儘管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這個孩子的出現,是一場意外,那天從宮裏回來,我喝了很多的酒,生平第一次,我不願看清周遭的一切,只有酒,也只有酒了,可以讓我的世界,充滿她的影子,睜開眼睛,是她的微笑,閉上眼睛,耳邊便回蕩著她的聲音,也只有在此時,我可以完整的擁有她,我的婉然。
心很痛,為了一個剛剛傳回宮的消息,十三弟遇襲,婉然竟然擋在他前面,還受了重傷。
不知道是什麼給了她那麼大的勇氣,是愛嗎?她愛十三弟,愛到連生命也可以放棄嗎?
天知道我有多嫉妒,那一刻,我嫉妒到瘋狂,只想把她從十三弟身邊帶走,牢牢的抱住她,再不放手,是的,不放手,哪怕我將為之,失去一切。只是,我還有這樣 的機會嗎?上天肯再給我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嗎?讓我告訴她,我其實只愛她,自從遇到她的一刻起,我的眼中,再沒有其他女人的存在。
酒醒的時候,身邊睡著一個女人,一個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女人,陌生是因為我不知道她是誰,怎麼會出現在這裏,熟悉是因為,她像極了一個人,一個我只能在醉裏夢裏擁有的女人。
她是九弟的禮物,一個隻在我人事不知的時候才會接收的禮物,當時我並沒有想到,只是那一夜,便孕育了一個生命。
給她名分,照顧她和孩子,讓她們幸福的生活,已經是我的責任,然而,十三弟指婚的旨意,又輕率的改變了她和孩子的命運,我煩躁的隨手的一揮,就讓孩子提前降臨了。
“保住大人。”我說,聲音輕卻不容質疑,淩霜迅速的轉頭看了我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那是一個無眠之夜,一個屬於往事和記憶的日子。
遇到婉然的那一天,大約是我二十年生命中,最離奇的一天了。
和以往的日子一樣,我去給額娘請安,一個毛毛楞楞的女孩以一種驚人的姿態出現在我眼前,此前,我從來不知道,有人會笨得被門檻絆倒,還摔得如此狼狽。一個 蠢笨的丫頭,我心裏想,卻不期然對上了一雙晶瑩的眼眸,明亮清澈閃著狼狽和好奇,這樣的眼睛,只要看一次,便仿佛能印到心底一般,事實也證明,她的確把自 己印到了我心底深處,在最初的一刻。
一個不會自稱為奴婢的女子,一個不高興了,敢把茶碗往我手上隨便一塞轉身就走的女子,一個狠狠踩在九弟腳上之後還大義凜然的女人,想要視而不見,需要很高的修為吧,也許十年、二十年後,我可以做到,但是,當時,我知道自己做不到。
我的眼睛和我的心,在那之後,便不再屬於我了,至少在有她存在的地方。
然而,那夜之後,她許久沒有再出現。
皇宮是一個容不下個性存在的地方,她被責打原本是意料當中的,然而,真切發生時,我的心竟然不由自主隱隱的痛,仿佛那板子並不是打在她的身上,卻是打在我的心上一般。



番外:十三福晉篇:一個人的天長地久
我很羡慕那個每天站在府門口等候他的女人,不只羡慕,甚至是毫無理由的嫉妒,嫉妒她能夠得到他深情的注視,嫉妒她能成為他眼中的惟一,是的,我早就知道,有她在的地方,胤祥永遠看不到別的女人,他的眼中,就只有她。
很自然的,我也打聽到了她的名字,瓜爾佳婉然,曾經乾清宮一名非常受寵的女官,後來的十三福晉。
她的故事,一直就是一場傳奇,這是很多年後,我才慢慢品味出來的。一個女人能夠讓自己成為傳奇,不僅因為她有很多年中,始終讓人念念不忘的姿容,也不僅因 為,她有與眾不同的見解和膽識,更因為,她留給愛她的人的,是永遠的傷痛和遺憾。如同一朵最美的花朵,驟然在人們還來不及欣賞其芬芳和姿容時凋謝,快的讓 人來不及阻止,甚至沒機會再看上一眼。於是,她的美麗,她的……她的一切,永遠的凝固在那年盛夏,他們分手的時候,沒有日後的柴米油鹽生活的瑣碎,沒有日 後的腥風血雨經歷的坎坷,沒有日後的一切苦難和痛苦……
她留下的一切都是那樣的美好,美好到我無論怎樣,都不能給予胤祥同樣美好的回憶,那麼,我還能夠說些什麼?
在她走後的很多年裏,我看著他痛苦,看著他追憶他們的點點滴滴,看著他們共同擁有的孩子弘昌一點點的長大成人,看著他在孩子的身上尋找她曾經的風華絕代,然後,釋然。
回憶終究也只能是回憶,陪在他身邊的人,始終是我。
在他人生最痛苦的十年中,陪伴他在養蜂夾道中的人是我;在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時候,每天為他的書房點燃一盞盞燭火,然後在外面悄然伴他到深夜的人是我;為他生兒育女,延續香火的人是我;甚至他百年歸老後,與他同穴而葬的人,還會是我。
人的一生終究是有很多遺憾的,他有他的遺憾,我有我的遺憾,而那個為他所深愛的人,未嘗就沒有自己的遺憾。
尤記得最初相識的日子,我的期盼單純卻也快樂,我要求的,不也就是可以陪伴在他的身邊,看著他,天冷的日子,為他遞上一件披風,下雨的日子,為他撐一把雨傘嗎?
如今,我所盼望的,全部都實現了,我還有什麼不滿呢?
也許那個叫婉然的女子,是帶走了他一生的愛戀,但是,卻給了我得以一生相隨胤祥的機會,這樣看來,我是該感謝她的。因為到了最後,胤祥的身邊,只有我呀。
胤祥是一個好丈夫,他雖然沒有給我愛情,但是他給予了我尊重和信賴。他沒有其他的女人,一個都沒有,比起別的阿哥府裏日復一日上演的爭風吃醋,我知道,我其實已經是幸福了。
“這樣你就覺得幸福?他不再娶,是因為他覺得連你的存在,對她都是一種褻瀆。”說這話的,是八福晉,她常常來看弘昌,我看得出,她對這個孩子有一種莫名的情感。
“因為她當時託付我要關照這個孩子,答應死人的話,一定要做到。”
我知道,八福晉心中其實並不像她表現出來的冷漠。
自然,我也知道八福晉口中的“她”,仍舊是婉然。
“其實你也可以幸福的。”我由衷的說,對著八福晉的背影。
“幸福?我和你一樣,不會有真正的幸福。”她說,聲音忽然惆悵而蕭然,“我們拿什麼和一個死掉這麼多年的人爭?”後面的話,她說的聲音小的近乎喃呢,我站在原地,分析了很久,才理清了她的話。
這話,是說八阿哥嗎?我一愣。印象中,八阿哥永遠是對人溫和的笑著的,這樣的男人是危險的,因為他看起來,對什麼人都有情,同樣的,也對什麼人都無情。我很難想像,他也曾經對什麼人執著過,就如胤祥一般,刻骨銘心的愛過什麼人,而那個人,也離開了嗎?
我以為,這個疑問我永遠也不會有答案,但是,一些年後,八福晉看著弘昌手中的九連環時那掩飾不住的異樣眼光,還是讓我追尋到了一些眉目,那天她離開時曾說過一句,“那副九連環,是良妃娘娘給她惟一兒子的禮物。”
只是,關於婉然的一切,卻又朦朧了起來,我開始不能想像,是怎樣的一個女子,能夠在自己無聲隕落如此多年以後,仍舊為這樣兩個優秀的男人記著、愛著……


番外:胤禛篇
  翻飛挺落葉初開,悵怏難禁獨倚欄。
  兩地西風人夢隔,一天涼雨雁聲寒。
  驚秋剪燭吟新句,把酒論文憶舊歡。
  辜負此時曾有約,桂花香好不同看。
  我寫著詩句,心中卻忽然煩亂起來,重重的將筆放下,墨汁點點,濺在桌上。
  又是中秋,月到中秋分外圓,可惜我不喜歡中秋,因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那一刻,我心中一痛,為那笑容,天真的,毫無城府的笑容,過去她也常常這樣笑,只是,對著我的時候不多,她的眼中,也許從來就沒有我吧。

是的,我愛元壽,同時,我不喜歡弘時,這都是沒有理由的。

他要天下間所有的一切,婉然,你知道嗎?我們的兒子,他要這天下呢,我答應過你,給你們最好的,你既然不要,我就統統給我們的兒子,我保證。

番外:老四篇下
  貪婪的翻看,眼前晃動的都是你的影子,只是,你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當你在那個雪夜逃走時,我曾經懷著怎樣的心情,在高處看著你走遠。
  愛你,所以放你離開,因為我不忍心看你日漸凋零;愛你,所以不敢再靠近你,雖然你距離我並不遙遠,但是我怕再次靠近,我會瘋狂的繼續禁錮你,直到我們攜手黃泉。
  所以,走吧,我只要時時刻刻知道,你在哪里,你在做什麼,就好了。
  夜寒漏永千門靜,破夢鐘聲度花影。
  夢想回思憶最真,那堪夢短難常親。
  兀坐誰教夢更添,起步修廊風動簾。
  可憐兩地隔吳越,此情惟付天邊月。
  這樣的詩篇出自我手,若是你在時,多半要笑我吧,因為我從前最討厭那纏綿悱惻、傷感斷腸的情詩,但是,如今卻為你寫的一首又一首,只是,這些詩寫了又如何呢?我並不能對你吟頌,只能一個人,在你曾經住過的地方,徘徊惆悵,任時間流逝如水。
  這些年中,我做了很多事情,忙碌是忘記你的惟一方法,忙碌,也是實現我的諾言的方法,然而,這些忙碌只在私下。

  而我只想把這一切與你分享,看看,我們的兒子,是多麼的出色。
  只是,婉然,你這時卻走遠了,東北,江南,接著是大漠,我派出的人跟著你,幾乎走了大半個國家。
  我知道你吃了很多的苦,但是我卻不能幫你更多,不是我不想,也不是我不能,只是,我想讓你過自己選擇的生活,知道你無悔而快樂,我就也感同身受。
  只是,思念從來沒有自我的心底拔除,我知道,我努力做的這些,很大一部分還是為你,為了又一天,能夠光明正大的擁有你。
  那一天就快到了,到時候,請你不要責怪我的自私,即使你已遠在天涯,我依舊會把你帶回到我身邊,永遠,所以在這之前,你繼續走自己想走的路吧,然後,等著我,等我有足夠的能力,坦然面對天下,坦然的擁有你。


胤禩篇(二)
  雍正三年十二月底,再有一天就是除夕了,又是一年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時間過得竟然這樣的快了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今,時間對我已然沒有任何的意義。
  外面發生著很多事,而我,我只獨自靜坐在書房,手指輕輕的摩挲著展在書桌上的一幅畫卷,畫上的女子笑顏如花。
  “細想才發覺,婉然長得跟主子年輕的時候真是有八分像呢!”
  說這話的,是碧藍,幾年前皇阿瑪賞了我一副畫像,一副我額娘年輕時的畫像。在那些日子裏,我病得很重,幾乎下不了地,隨著畫像而來的碧藍,服侍過額娘的碧藍,時時在旁。我常叫她展開畫像,想從中追憶有關額娘的一切,似乎只有這樣,我的心才能有一點點溫度,才能忘記皇阿瑪曾經說的和做的,那些將我的心毫不留情的踐踏於腳下的種種。
  我不恨他,他是我的父親,是我最尊敬的人,是我一生都會仰望和崇敬的父親,只是,我不能理解,他既然如此輕賤我的額娘和我,當時又為什麼允許她生下我?他那樣高高在上,那樣無所不能,為什麼他不能阻止我的出生?如果沒有我,也許額娘就不會這樣的傷心絕望,不會這樣早的過逝。
  在那漫長的半年裏,我日日的看著額娘的畫像,畫像出自我那至高無上的父親的手,而碧藍的話,終於解開了我心底一個死死的結。
  我釋然了,他是愛額娘的,沒有愛,那畫像不會如此的栩栩如生,不會如此的悠遠動人;沒有愛,他不會在身邊收集那麼多酷似額娘的面孔,從和妃娘娘到婉然,我竟是第一次注意到。
  額娘,你也注意到了嗎?
  當我的身體終於慢慢好起來時,我開始為額娘的身後事忙碌,最終,那畫像被我珍而重之的放在了額娘身邊,這也該是皇阿瑪的意思吧,他半生都沒有對額娘說出的話,都在畫中吧。
  後來,我也畫了一副畫像,畫上的女子笑顏如花,我想,只有我知道,自己畫的是誰,儘管時光荏苒,然而,她的容顏,卻從未自我的腦海中淡去,我知道,此時不忘,就是一生不忘了。
  書桌上,此時還放著一隻小巧的錦盒裏,不必打開,我也知道,裏面有一塊不大的羊脂白玉。這塊玉本身並不特別名貴,和皇宮裏到處可見的大塊玉石相比,它甚至小得不起眼,但是它卻有些來歷,是十四弟自西北戰場上,一箭破石而得的。
  那還是康熙六十年的年底,屈指一算,居然也有四年了,他帶著這塊玉,央求我刻成個玉佩。
  “宮裏的玉石工匠那麼多,你隨便叫一個,幾天就得了,幹嗎還來求八哥?”十弟坐在椅子上,端了茶杯有些不耐煩的吹著。
  “那怎麼能一樣?”十四弟橫了他一眼。
  這四年中,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以至於這個小盒子就這麼放在這裏,我無數次拿起刻刀,卻無從下手,心思紛亂,生怕不留神,弄壞了這份沉甸甸的心意。
  十四弟預備將它送給誰呢?我恐怕是不能知道了。
  刻刀在手中如同活了一般,我細細的刻著圖案,腦海中卻又浮現出她的影子。她回來了,在失蹤了這許多年後,忽然的出現,我不知道當今的皇上是怎樣於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她,我只知道,她平安無恙。
  那天她來看淩霜,我把自己關在書房,死死的困在椅中,才管住了自己的腿,沒有不受控制的跑去看她,不是不想再看她一眼,只是,我怕了,怕什麼呢?怕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在隔了這許多年後?還是怕那種咫尺天涯的距離?我不知道。
  我終究是沒有見她的,自她回來到如今,我知道她幾乎從來不離開怡親王府,她從來也不會出現在任何熱鬧的場合,這樣也好,相見,終不如懷念。
  玉終於雕刻好了,流轉的花紋,被我想像成是送給她的禮物,將我的思念和眷戀,全部刻入其中。如果寶玉真的有靈性,那麼,將來它也許能到她的身邊吧,讓我今生的愛,不能說出口的愛,在來世創造一個未來……


胤禛
無論是在現代還是穿越時空的今天,我都是一個沒什麼野心甚至沒有什麼理想和抱負的人,每天只要可以吃飽(當然能吃好更好,吃不好也無所謂),有個乾淨的地方睡覺,就會覺得很滿足,這也是我大學畢業卻拒絕找一份安穩的工作的原因。
不知怎的,一想到這些,就會自動想起從前的寢室臥談,我們可愛的系花常說的話就是:女人不必去征服世界,只要征服男人,他們就會自動奉獻一個世界給我們。 當時我是不屑一顧的,如果我要一個世界,我也要自己征服,不過不幸的是,我沒有這個本領,所以我就不要什麼世界,我只要平平常常的生活就好。

一想到胤禛那雙冷然的,可以穿透一切的眼眸,我總是沒來由地害怕起來,但是,卻總是忍不住想要迎上那讓人心寒的目光,想從中看到更多,我這是怎麼了?

天地間,這會兒又重新剩下了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這裏,心裏只是在反復著剛剛兩個宮女留下的話,十四阿哥要成親了。
同樣的地點,讓我想起了我們的初次相遇,橫空飛起的掃帚,月光下,俊美的男孩,一次一次被我誤傷,卻從來沒有真正生氣的男孩;那個拿著狼牙項鏈微笑看著我 的男孩,那個雪地裏,想都沒想就脫下披風給我的男孩,那個拉著我打雪仗的男孩,那個生日那天,溫柔親吻著我的額頭的男孩,那個對我說‘從我第一天見到你, 我就覺得,你會是我生命裏一個很重要的人,我想讓你永遠留在我身邊’的男孩,一樁樁,一件件……
我一直覺得自己的記性不是很好,沒想到,這些原來我都記得,而且,記得這麼清楚,連一個細節也沒落下。
一直以來,我都知道自己沒有愛上胤禎,因為那種和他在一起的感覺不是我心目中的愛情的感覺,但是,為什麼今天聽到他要娶別的女人的消息,我的心裏卻這樣的酸楚呢?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一刻的感覺,就像天空中我最喜歡的那顆星星,我每天看著它,從來沒想過要擁有它,因為我知道別人也不會擁有它,但是,忽然有這麼一天,它被別人摘走了,心裏那種失落,無法言語。
胤禎,我知道我沒有立場責怪你,因為我還沒有愛上你,但是我還是很難過,從此以後,你不再是那個只會對我笑的孩子了,你的生命中會開始有好多的女人,你會和她們在一起,生子,偕老。
可是,胤禎,當初你為什麼要說那樣的話?叫我不要離開,自己又為什麼要先轉身離去?這些日子,你從不出現,是因為你愛上了別人嗎?
我心情有些煩躁了,第一次,我覺得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是什麼呢?我不知道。

抬頭,天空永遠只是一個四角的存在,失去了自由,不知還有多少未知的起伏在等著我,而我,又是為了什麼,來到了這裏呢?
目光迷離時,茫然四顧,卻發現不遠處的另一株桂樹下,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身影。
月色如水,衣袂飄飄,說不出的飛揚,也有說不出的落寞。
大約是對我注視有了些許的感應,那身影緩緩轉身,我的心一緊,竟然是他。
月光下,四周的一切都被籠罩在一種縹緲之下,看得不那麼真切,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我竟然覺得,那平時讓人驚心動魄的目光,此時竟然沒了往日的冷漠和戾氣,留下的只是一片深沉的寂寞。
這個人是我意料之外的,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沒想到竟然會不期而遇。
半晌,我們相對沉默,我竟然也忘記了我應該馬上請安問候才是。
只是這樣的,看著彼此。
直到他開口:“你剛剛唱的是什麼歌,我怎麼從來沒有聽過。”
我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發現當中,竟然沒聽清他在說什麼。
見我猶自發愣,他搖了搖頭,幾步走到了我的眼前,手中的摺扇不輕不重地敲了我的頭一下。
我受驚,一下子從地上跳了起來,見到他猛然在眼前放大的臉,重心不穩,幾乎重又坐回到地上,幸好,身後的桂樹及時地支撐了我。
“你很怕我嗎?”看到我的狼狽,他不露聲色地後退了兩步,臉上的神情在瞬間又恢復了原本的冷漠。
我的心卻是一顫,只在這一刻,為他神情的變化。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眼中的冷漠和戾氣的深處,竟然還隱藏著如斯的寂寞。
是的,寂寞。
我不知道眼前的人,大清朝現在的四阿哥胤禛,未來的雍正皇帝,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覬覦皇位的,只是,對一個生活在幾百年以後的人來說,旁觀歷史,我知道這條 帝王之路,他緩緩行來,要經歷太多的風雨坎坷,甚至在他死後的幾百年、幾千年後,還要承受著後世的非議,弑父、逼母、殺兄、誅弟,讓人齒冷的文字獄,樁樁 件件,在野史的渲染下,都足以抹殺他的功績,也許將來的某一天,我會問問他,一路走來,可曾後悔過。
不過眼下,我不能問,一切還沒有真正的開始。
只是,為什麼現在他就寂寞如斯呢?
還沒有對皇位展開爭奪之前,他們不是該兄友弟恭、父慈子孝才對嗎?他年紀輕輕,已經是和碩貝勒,母親在宮裏雖然始終沒有得到貴妃的頭銜,但是恩寵不衰,他不同于太子和十阿哥、十三阿哥生母早亡,他不同于八阿哥生母身份低微,為什麼,他反而沒有其他的兄弟那般快樂?
我隱隱記得,德妃在歷史上的確是不喜歡這個兒子,她更喜歡自己的小兒子,對十四阿哥寄予厚望,希望他有朝一日成為九五至尊。
其實也難怪,一個這樣的胤禛,永遠用冷漠拒人於千里之外,在母親面前,又怎麼是自己活潑可愛的弟弟的對手呢?是不是就是這樣的原因,讓他這樣的寂寞,在這冷漠的宮廷,失去最親最近的人的愛,於是用更多的冷漠,武裝了自己呢?
我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同情他,縱使將來註定了要富有四海,終究也不過是一個寂寞的人,這種寂寞註定了要伴隨他的一生。
我是一個不善於掩飾內心的人,大概心裏想著可憐和同情他,目光中就不自覺地流露出了這樣的神情吧,反正,當我察覺的時候,正是他伸出手來一下蒙住了我的眼睛的時候,他的聲音很低,他說:“誰允許你這樣看著我?!”
眼睛被人蒙住了,可是我卻笑了,屬於自己的傷感在替古人擔憂的情況下也暫時消散了。
“討厭,你到底要怎麼樣,你弄得我的眼睛好痛。”我終於急了,畢竟,我的脾氣一直就不好,“我告訴你,你總是這樣用冷漠武裝自己,一副拒人千里的表情,就是到你死的那一天,你都得不到你想要的感情。”我情急地吼了出來。
眼前的大手忽然失了力道,被我拽了下來,忽然恢復了光亮,但是眼睛被他捂得澀澀的,很難受。
只是還沒等我的眼睛恢復正常,那只大手又猛地捏住了我的手腕,迅速地把我拉近。
“說,這些是誰教你說的,你接近我,目的何在?”他的聲音輕柔,但是語氣森冷,隱含著重重的殺機。
我閉了閉眼,我就知道,我將來要是被喀嚓了,一準也是因為我這張嘴,什麼不能說,什麼能說,總是缺少個把門的。不過事已至此,為了我不被他在這裏暗殺了,也只好鋌而走險了。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的目光中已經收起了畏懼,儘管此時,我怕得要命,但是,我無路可退。
昂然地抬頭直視他,我一字一句,聲音輕柔但堅定地告訴他:“沒有人教我說什麼,我只是在陳述我看到的一切,你不快樂,儘管你身份高貴、有權有勢,但是,權 勢從來不是幸福快樂的必要條件。你是天皇貴胄又怎麼樣,你敢說,你心裏從來沒有嚮往過人世間最平常普通不過的親情?父親的愛、母親的愛、兄弟的愛、女人的 愛,讓他們只把你當成你本人,而不是什麼四阿哥,只是單純地去愛你這個人……”
“夠了”,他忽然用力推開了我,“你是什麼東西,你懂得什麼?你又看到了些什麼?”
我正在慷慨陳詞,被他一推,腳下的花盆底一歪,只覺得腳踝處一陣鑽心的疼痛,人也支持不住,撲倒在地上。
“我在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皇子眼裏,當然不過是賤命一條,我什麼都不懂又怎麼樣,最起碼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就要去表達出來,說出來了,不管我能不能得到, 我都盡力了,無怨無悔,就是明天馬上死掉了,我也可以了無牽掛,你呢?你什麼都懂,卻什麼都不去做,只是眼睜睜地看著,這世界上的東西,是你看著就會屬於 你的嗎?你敢說你不寂寞,你擁有這世界上別人想都不敢想的富貴榮華,你為什麼還不快樂?你自己怎麼不想想。”我咬牙切齒地說著,腳踝上的劇痛終究讓我不得 不打住。好痛,是不是骨頭斷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終於上前一步,把手遞到了我面前:“起來吧,你準備一直坐在那裏嗎?”聲音已經不復剛才的森冷。
“哼!”我氣惱又有點興奮,雍正皇帝也被我說得啞口無言,厲害呀,但是站了上風也要見好就收才是,用力攥住他的手,我一躍而起,但是馬上又跌了下去,我的骨頭好像真的斷了,因為站起來的瞬間,我聽到了一聲脆響,然後就痛得冷汗直冒,再也吃不住力了。
“你怎麼了?”幾乎被我拽倒的胤禛蹲下身問我,而我只能閉著眼睛搖頭,沒有說話的勇氣,因為我知道,我一開口,眼淚就會忍不住流下。我是個大人不假,但一向怕痛得厲害,而且淚腺發達,但是,我從來不在外人面前流淚,我一定要忍住,回去再哭。
“逞強。”他說,然後,開始自己動手,其實也不用怎麼察看,我的腳就如同不是我自己的一樣,攤在那裏,腳脖子腫得比腿還粗,他只看了一眼,就發覺了。
只是,他竟然用手去捏,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冷汗和眼淚終於還是一起大量地湧了出來。
“你幹什麼?”我流著痛苦的眼淚,問他。
“別動,看看你的骨頭斷了沒有。幸好沒有,不然還真的很麻煩。”他說。
“疼!”我叫。
“閉嘴。”他說。
猛然間,他忽然用力在我的腳踝處一端,巨大的疼痛感鋪天蓋地地襲來,我只覺得眼前發黑,腦海中想著,胤禛這個傢夥一定是在拿我的腳洩憤。
再醒來的時候,四周都是一片黑暗,我用力眨了眨眼,才發現原來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裏,躺在自己的床上。

再然後,就是想著那天晚上的種種,胤禛的種種。
在我看過的好多電視劇和小說裏,胤禛都是一個大大的反派,機關算盡、心狠手辣這些形容詞用在他身上是全不過分的,事實上,頭一兩次見到他,我真的有這樣的感覺,因為他身上的那種冷漠和戾氣,只想要遠遠地躲開才好。
但是,那天晚上,就是這樣的不經意間,我卻看到了一個一身寂寞的年輕男子,那樣孤獨地站在風中,為誰風露立中宵,每每一想到那夜的情形,我總是不自覺地想到這句詩。
那天也不知是哪來的膽量,我竟然那麼想打破那悲傷無助的寂寞,竟然說了許多不著邊際的話,其實他的寂寞有些我是懂得的,但更多的卻是我不懂的。
也難怪,生在帝王家的人,本身就很難說是幸或是不幸,天堂和地獄一線之隔的地方,又哪里是我這種思維簡單的人可以瞭解的呢?

跑出宮門,我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什麼地方好去,盲目地亂走是不好的,紅紅的宮牆間窄窄的甬道裏呼呼吹著北風,讓我瑟縮了一下,還是回去吧,院子裏站會兒也好過在這吹風。
剛一轉身,忽然,眼前人影一晃,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落入了一個懷抱,好冰冷,那種寒冷透過他的手臂和胸膛,傳遞到了我的身上,讓我止不住的顫抖。
是誰?我掙紮著想要回頭,但是,卻被緊緊地抱著,不能動彈。
總有一盞茶的時間吧,一張同樣很冰的臉靠了過來,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蹭著,如果不是天多少算是亮了,那我現在不是在尖叫,估計就是暈倒了,因為驚嚇過度。
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身後的人讓我覺得熟悉,非常的熟悉,甚至不必再回頭了。
“你怎麼了?怎麼會在這裏?”我輕輕地問他。
“……”回答我的是一滴冰涼的水珠,在這個時候滾落到了我的脖子上。
“十四阿哥,你……”我終於還是忍不住,用力掙了一下,回過頭來,是他,這一刻,他的眼中晶瑩一片。
“你怎麼了?”我輕輕地用手擦去他眼角的淚水,心卻如同被什麼重重地擊了一下似的,脹脹的疼痛。
他看著我,依舊不語,只是那樣看著我,眼裏竟然是一種悲傷到了絕望的神態,我從來不知道,這個整天只知道笑嘻嘻的調皮孩子,怎麼會流露出這樣的神情,只知道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很難受。
“你……”我很想問他,究竟怎麼了,是昨天的事情讓他誤會了,還是……可是,他卻不給我開口的機會,在我剛剛說了一個字之後,他忽然吻住了我,順便封住了我的全部話語。
這不再是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而是一個飽含著狂亂絕望的吻,狠狠的,不允許我有一絲一毫的退縮,不能退縮。
大腦是一片空白,我知道自己該果斷地推開他,但是,卻用不上力氣,他的傷心、他的痛苦,似乎都在這樣的接觸中,點點滴滴的傳遞給我。
是我傷害了他嗎?
……
過了許久,他忽然放開了緊緊擁著我的手,有點喃喃自語般地說:“對不起,婉然,對不起,我這是怎麼了,為什麼會這樣?……”
不等我反應過來再問他,他已經猛然轉身,頭也不回地跑掉了,留下了愣在原地的我,自己跑掉了。
沒來由的,我的眼淚就是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總是覺得自己好像錯過了什麼似的,只是想哭。
那天我始終在想著十四阿哥的事情,想著他的平空出現,想著他沒頭沒腦的話,只盼著當完差事,就去問他究竟怎麼了。
第八章 情根深
臉上火辣辣的一片,只是奇怪的是,怎麼竟然感覺不到疼痛了,也許,這一刻,最痛的地方,竟然已經不是臉上,而是心裏。
剛剛站起來又跌倒的過程,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十四阿哥正低著頭看著自己懷裏的女人,眉毛擰得緊緊的,神色上是說不出的緊張;我也看到了,在我準備還手的時候,他猛地抬頭,大聲喝令我停手,待到我跌倒、挨打,他卻不再做聲,只是在旁邊冷眼旁觀。
這就是我在禦花園裏認識的十四阿哥嗎?這是那個在十阿哥下令要打我的時候,一直維護我的十四阿哥嗎?這就是那個曾經對我低聲說“別怕,還有我呢”的十四阿哥嗎?這真的是那個對我說“匪報也,永以為好也”的十四阿哥嗎?誰能告訴我,是他嗎?
我不能抬頭,因為我不想讓他看到我的神情,而同樣,我也不想看到他的神情,啪啪的脆響還在空氣中回蕩,我卻已經不覺得疼痛。
“住手!”
一個很低沉的聲音在我覺得身體一點點麻木的時候,忽然傳來。
我沒有動,反正也是跪在地上,加上頭暈暈的,好像支撐不住了一般耷拉著,看起來應該也夠奴顏媚骨了吧。
“這是在做什麼?”四阿哥的聲音聽起來,永遠是冰冷的,沒什麼起伏。
免了,十四弟今天興致不錯,怎麼為了個奴才在這雪地裏站著,憑她犯了什麼事,只叫人交了敬事房,要打要罰,何必自己動手。“
我有些支撐不住的頭猛地又有了抬起來的力氣,如果目光可以傷人的話,那此時的胤禛一定已經千瘡百孔了。惡毒的傢夥,我和他有什麼深仇大恨,交到敬事房,我還能活嗎?
胤禛沒有理會我射向他的惡狠狠的目光,只是逕自叫道:“來人!”
“四哥,算了,其實也沒什麼,既然已經教訓過了就算了,畢竟她也是良妃娘娘的人,打狗也要看主人。”清亮又熟悉的聲音在空中響起,我嘴角上揚,露出了一個大大的冷笑,目光掃過去,胤禎的臉色雪白,神情不看也罷,打狗也要看主人,好一個打狗,原來竟是這樣的。
“是嗎?既然十四弟都這麼說了,那就算了,你還跪在那裏做什麼,下去吧。”四阿哥的這後半句看來是說給我聽的。

我冷笑了一聲,搖晃著站了起來,不再看周圍的任何一個人,轉身就走。這裏的所有人都讓我齒冷,多站一會兒都覺得難受,北風呼呼地在耳邊吹著,好像在嘲笑我,一個來自遙遠的未來的幽魂,嘲笑我把皇宮想像得多麼簡單,把這裏的人際關係想像得多麼單純。
胤禎、胤禎,這就是你嗎?原來,不過如此。
咬著牙走出了西門,人卻再也支撐不住了,只覺得頭昏昏沉沉的,心痛如割,眼前一黑,再無知覺。
感覺上,又回到了小的時候,拉著媽媽的手逛街,不知怎的,媽媽就忽然不見了,我有點害怕有點著急,四下裏跑著找媽媽,但是,越是這樣,就越是看不到媽媽的 影子,跑著跑著,腳下一絆,人重重地撲倒,巨大的疼痛和恐懼一起襲來。“媽媽,你在哪里,我好痛……”我哭喊著,感覺胸口悶悶的,眼淚如同開了閘一般,洶 湧地流出來。
“沒事了,都過去了。”一個聲音輕柔地在我耳邊回蕩著,溫柔得一如母親的安慰。
“媽媽!”我本能地靠向那個聲音,“好冷。”我的周遭都那麼冷,只有這裏,好溫暖。

“你自己當然不會來,是四哥,他看見你昏倒在西門外,不好把你直接送回良妃那裏,幸好我就住在附近,就帶你過來了。”胤祥笑說,一邊仍小心地幫我敷臉。
“四阿哥?”我一愣,再打量屋子,卻沒有其他的人,“他人呢?我還沒對他說聲謝謝呢。”謝謝他救了我,省得我被凍死在外面。
“四哥呀,還說呢,剛剛抱你過來,你哭得像個小孩子一樣,弄得他衣服都濕了,皇阿瑪又傳他去接見朝鮮的貢使,走得好不狼狽。你做噩夢了?”
“啊?”我吃了一驚,又不免好笑,整天一本正經,穿戴整齊的四阿哥,竟然被我無意間弄得狼狽不堪,可惜剛剛竟沒有看到他的樣子,一定很好笑。
“你還笑?臉都弄成什麼樣子了,你知不知道,崔嬤嬤打人是出了名的狠,你怎麼敢惹她?今天要不是四哥遇上了,你……還真有得受呢。”

“子嗣?”我忽然很想大笑,難怪他那麼緊張地一把推開我,原來竟是這個原因。天呀,才多大的孩子,剛當了人家丈夫,竟然又要做父親了,我的天呀!早戀加上早熟,實在是太可怕了。
“你這是什麼表情?” 胤祥看著我哈哈大笑的樣子,有點慌了,“你怎麼了?”
“哈……我沒事……哈……你,你能告訴我嗎,你們男人都很看重子嗣嗎?”
“……”胤祥沉默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哈……那你們娶一大堆老婆回家,就是為了生孩子?”我笑得幾乎要抽了,天呀,世界上竟然真的存在過這樣的人種。
“別笑了,你笑得好難看,其實,不全是這樣的。”
胤祥正色說道,“你沒聽說過嗎?外面的人都說,我們愛新覺羅家的男人,代代都有情癡,情到深處,雖死無悔,不論是王侯阿哥也好、即便是九五至尊,其實也是一樣的。”
我一愣,想起了皇太極和宸妃,還有我最喜歡的順治帝與董鄂妃,還真的是代代情癡,生死相隨。“那你們兄弟中,誰是情癡呢?”我忍不住問了出來,問過之後,自己忍不住想給自己一下,這個是要蓋棺定論的,現在問他幾十年以後的事情,簡直是開玩笑。
“嗯?”胤祥顯然是沒想到我會這麼問他,足愣了一會兒,才抬起頭,看向窗外的方向,緩緩說,“這個……以後你自然會知道,也許是一個,也許……都是也說不定。”

不知多久,天上竟然下起雨來了,一滴落在我的臉上。快跑,腿一動,人卻驚醒了,好好的躺在床上。數九寒冬,下什麼雨呀,做夢了,又做夢了,閉上眼睛的瞬間,餘光卻掃到了身邊一張雪白的臉。
十四阿哥,此時,他正慘白著一張臉,睜著雙紅紅的眼睛趴在我的床邊。
想起他昨天的種種,我就有氣,索性轉過身,閉上眼睛不看他。
“婉然,你……在生我的氣?”他說。
“……”我不理睬。廢話,我不是生氣,我……我恨你!
“婉然,你恨我嗎?”他繼續說,聲音卻低沉了幾分。
“……”我繼續沉默,總算他還有點自知之明。
“婉然,我……不求你原諒我,你該恨我的,我背叛了你,和別的女人……你該恨我的……”他的聲音沉到了穀低,帶著點傷痛欲絕的滋味。
“停!”我翻身坐起,正面盯著他,打斷了他接著的話,“我有必要說,我生氣,和你有了女人沒有關係,你明不明白?”
他看著我,眼神裏是一閃而過的傷心。
“我生你的氣,是因為你眼睜睜看著別人打我都不制止,你不是我認識的十四阿哥了。”為什麼他一副很受傷的表情,我才委屈難受呢。
“對不起,婉然,這件事,我只能說,對不起,”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艱難地開口,“你不知道的,當時我多希望崔嬤嬤打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每一下,打在你臉 上、身上,都像打到我的心一樣,我不敢看你,就怕多看你一眼,我就要忍不住沖上去一腳踹開她。從小到大,我一直很怕見到四哥,他對我的要求總是那麼嚴厲, 但是,前天我見到他來,卻實在地松了一口氣,他從走過來時就一直看著你,我就猜,他會救你。婉然,我很沒用是不是,崔嬤嬤是額娘的人……我,我想保護你, 結果,卻總是連累你,讓你挨打,把你害得這麼慘……我也想像四哥那樣,我像他那樣強大的時候,就可以保護你了,婉然,我想保護你,真的!”
“……”我無言,心裏隱隱地猜到了他話裏沒有明說的問題,看來,我這頓打是早晚要挨的,不過是時間早晚罷了。是警告吧,我笑了,偏不怕你。
心裏的結松了松,但是依舊不想面對他,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到用這麼蠢的方法來保護我,如果這可以稱為保護的話,那我看還是很不必了,請讓我自生自滅好了。
但是我的心裏,卻又很難真正地恨他,畢竟,他是我來到古代之後認識得最久的朋友;畢竟,他曾經為我做過那麼多的事情;畢竟,他曾經帶給我如此多的感動;畢竟,他還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畢竟,他要反抗的是他最親的額娘。

“就是,就是那天早晨,我……我睡不著,只想見你,來了才發現,我進不去,就,就等了一會兒,結果,就……”他有點不好意思似的,越說聲音就越低了下去。
“等了一會兒,一會兒是多久?”我盯著他問。
“一會兒,就是一會兒。”他低著頭答。
“多久?”
“不到……兩個時辰。”他的聲音幾不可聞。
我的頭又開始昏昏的,兩個時辰,站在那裏吹北風,果然夠狠!如果那天我不是失眠,提前起來逛逛,估計早晨,開門的太監或是宮女就會驚恐地發現,十四阿哥凍得昏倒在了門口,那還不天下大亂。

“快醒醒,你睡得夠久了,快醒醒。”有人在好溫柔地叫我,是……媽媽嗎?我回家了嗎?
“婉然,別再睡了,你已經睡得太久了,醒過來吧,求你了!婉然!婉然!”是誰?誰的聲音,把我從夢境一下拉回了現實?
想掐自己一把,看看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夢,但是,卻發現,我的手不知何時被牢牢地禁錮在一雙大手裏,白皙修長的手,胤禩的手。
“你醒了,真是個懶丫頭,叫了你這麼久,還以為你不會醒了呢。”胤禩永遠溫暖的笑容,此時感覺到了我的清醒,適時地在我面前展開。

我究竟能不能在這樣的皇宮生活,還真是個蠻難回答的問題,基本上,初中時班主任經常對我們說的是“事事我必力爭”,這些年來,我似乎也就是基本按照這個思 路生活的,說我不行的事情,便偏要做到行為止,那麼,按照這個推理,我是不是該說,我可以適應這個皇宮的生活,而且還會過得比別人好呢?也許吧。

跪在地上,雖然我心裏很激動,因為我終於還是看到了那個人,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康熙皇帝,但是,我卻不能不害怕,因為今天我又“脫穎而出”了,人越是想把自己掩藏在茫茫人海裏,不知為什麼,就越有機會單獨暴露於空氣中。

警報解除,剛剛玩鬧的人又聚了過來,各式的煙花重又遞到我的眼前,而煙花的主人則都帶著央求的目光看著我。
吹了吹手裏的碳條,我照舊來者不拒地點了起來,心裏卻沒了剛才的雀躍,有的只是一絲隱隱的不安,這是一種平衡被打破的前兆嗎?

“婉然,有時候真的覺得你——很不一樣,和這宮裏的女孩子很不同。”看到我搞笑的動作,胤祥露出了些迷茫的神情。
“怎麼不一樣,要我說,這人生就應該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最好還能有一匹快馬,一把好劍,行走江湖,管天下不平之事,快意恩仇。然後還要和自己心愛的人一 起,徜徉於山水之間,彈彈琴,吹吹笛子,享受一下生活,那樣才好呢!”我高興地說著,也許這是每個人的夢吧,生活得自在快意,縱橫天下的夢。
“這是你想要的生活?” 胤祥一愣之下,雙眸卻更加清亮。
“是呀,還有人這麼想嗎?”我歪著頭看他。
“當然了。”
“是誰?”
“是誰重要嗎?”
“很重要,這可是我生平的知己呀,我可以和他可以一起好好切磋一下,怎麼把這樣的生活變成現實。”我興奮地說。
“可以成為現實嗎?” 胤祥問。
“當然了,只要想到了就要去做,然後就變成現實了。”我說。
“但願吧,婉然,如果這樣的生活可以變成現實,但是,卻要你用現在的生活去交換,你會怎麼做?”還是胤祥問。
“怎麼做,當然是毫不猶豫地交換了。”我忍不住也拍了拍胤祥的腦袋,現在的生活怎麼了,不過是給人做奴才,有了自己做主人的機會,怎麼會不換呢?不換是傻子。
“你說的生活,不比現在的錦衣玉食,甚至可能是饑一頓、飽一頓,居無定所,這樣你也願意?”胤祥牢牢地盯著我,又提出了一個問題。
“那也沒什麼呀,生活本來就是該靠自己的雙手去創造,只要活得自由自在就好了,難道不是嗎?”
“……”胤祥沉默了好一會兒,但是,眼裏的光芒卻不變,蘊涵著動人心魄的神采。
“其實,十三阿哥,現在我覺得你好像有些不同了。”我說了自己的感覺。
胤祥一愣,但是很快露出了我熟悉的笑容:“其實還是一樣,我還是我,不會改變,現在是,將來也是,真的,婉然,我只是你認識的我。”
“那我們一言為定了。”我笑,不管胤祥是從前那個憂傷的孩子,還是眼前這個已經懂得看到更廣闊天空的男孩,我只想我們依舊是這樣,不必為了歲月的流轉而強迫自己。

“什麼一言為定?”一個聲音卻忽然在門口傳來,我和胤祥都是一驚,再看時,門不知何時已經打開了,一個身穿寶藍長衫的青年倚門而立,意態是說不出的瀟灑,但是神情卻又是說不出的淡漠。
“起來吧。” 胤禛的聲音總是冷颼颼的,“太子爺正到處找你呢,要和你下棋。”我規矩地站起,當然知道,胤禛後面的話並不是對我說的。
聽說太子正在四處找自己,十三阿哥也不敢怠慢,只能沖我點點頭,匆匆便去了,狹小的空間裏,就只剩下我和四阿哥兩個人。
這樣的認知讓我心裏多少有點彆扭,其實嚴格說來,眼前這位未來的雍正皇帝也沒對我怎麼樣過,儘管初次見面害我跌交,不過後來卻也結結實實地挨過我一個大雪 團;再見面害我扭傷了腳,但是之前也被我不分青紅皂白地劈頭一頓指責,說起來,他後來還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送了回去,也算幫了我的忙;甚至上一次,還救了 我,不過也被我弄得狼狽不堪地去接見朝鮮使節……
仔細地比較,雖然每次受傷的總是我,不過,好像我也並不算吃虧,只是站在他面前依舊讓我覺得不舒服。
是什麼樣的感覺呢?當他看我的時候,總是讓我有一種無所遁形的感覺,人會不自覺地緊張,想要做點什麼甚至說些什麼來掩飾這一刻的心情。說什麼又做什麼呢?我並不十分清楚,所以往往會信口開河,只是為了掩飾這一刻的窘迫。
當我們彼此沉默的時候,仔細看,其實他的眼睛和他的兄弟們一樣的,很漂亮的黑眼睛,明亮睿智,但是,又很不一樣。
八阿哥的眼睛永遠是平靜而溫暖的,在他的目光中,人總是覺得如沐春風般的舒服愜意,而當那目光更專注一些時,就難免就會臉紅心跳,雖然回避那目光,但是心裏卻有著絲絲的期待。
十三阿哥呢?我從來不會回避他的目光,無論是十六歲某一天人後的倔強和自卑,還是十七歲人前的爽朗,他的目光中似乎總有一種——一種不知名的東西,在吸引著人靠近,接觸雖然不多,但是,卻是感覺很舒服的那種。
還有十四阿哥,曾經頑皮天真卻又情深意切的目光,永遠如同刀刻般留在了我記憶的最深處,在我古代生活開始的最初,他的目光和注視對我來說實在太重要了。

“你在我的臉上看到什麼了?”清冷卻又有著戲謔口吻的聲音在我身旁響起,成功地在最短的時間裏把我從虛幻的神遊中拉了回來,再看胤禛,卻已經四平八穩地坐在了我的床上。
臉在一陣陣地發熱,估計是紅的可以了,我真是沒用,這個時候也能神遊太虛,面對這麼個難纏的主兒,還偏偏要出紕漏,現在好了,沒及時地阻止他,瞧著他的樣子,怕也是要在這裏小坐了,倒黴。
“四阿哥有什麼吩咐?要不要去傳跟您的人?”我小心地看好了退路,才盡職盡責地詢問。
“嗯?幾天不見,你倒是忽然懂得規矩了,難得,看來,人果然是要好好調教的,到了乾清宮,野丫頭也可以變得——知道進退。”眼角餘光中,胤禛挑了挑眉,語氣平靜,對了,就是平靜,不僅語氣,連神色也是,除了那並不掩飾的譏諷之外,平靜得可以讓聽他說話的人發狂。
“多謝四阿哥誇獎!”我咬牙切齒,雖然不是很明白他為什麼忽然跑來說這樣的話,不過,先前對他的一點點感激,現在是化為烏有了,該死的傢夥,本來井水不犯河水,卻偏偏來找茬。
“誇獎?不敢,皇阿瑪身邊的人,怎麼輪得到我誇獎。”
胤禛的聲音壓了下來,感覺上,就像是在牙縫中一個一個擠出的字,“真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手段,婉然,從前實在是小瞧你了。想不到你這麼快就發現,在皇宮裏生活,僅僅靠著八弟、九弟、十四弟他們還是不夠的,不過你也的確聰明,這麼快就找到了最好的靠山。”
“什麼?”我面色一變,縱使是再遲鈍,此時也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他在說什麼?我的手段,什麼手段?又是什麼靠山?
臨行前,乾清宮裏那些宮女的話忽然又在我耳邊迴響,原來,在所有人眼中,我不過是這樣,仗著自己的好皮囊在後宮給自己爭一席之地?原來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
有點眩暈的感覺,人竟不支地後退了兩步,輕輕靠在了船艙的一側,我忽然很想大笑,落到了這麼一個男尊女卑的時代,女人的生存只能依附于男人,我怎麼就忘記了呢?何況我還落到了皇宮,皇宮裏,宮女原本就是皇帝的女人,別人要這麼去想,也是情理之中的。
我不介意乾清宮的流言蜚語,因為我知道並不是那樣,見康熙的次數不多,但是我骨子裏,也不是一個無知懵懂的十四歲女孩,康熙每次看我的時候神情都很奇怪,但是,那卻不是一個男人看女人的神情,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可以和別人不一樣,但絕不是大家想的那樣。
有了這樣的認知,我就不那麼在意別人的想法,只要自己過得快樂,又何必在意別人呢?但是,今天,我卻忽然有了在意的感覺,覺得心裏很難受,一團火一樣的東西在胸膛燃燒,似乎隨時都會爆發似的。
“四阿哥既然都想到了,那您是不是也該避避嫌呢?畢竟男女授受不親,眼下雖然不是在宮裏,但是您在這裏逗留,似乎也很不合適呢。”我抬頭,儘量控制自己的火氣,但是眼睛依舊是有種要噴火似的感覺。
胤禛的身子猛地一僵,濃眉皺了起來,目光也瞬間犀利起來,似乎要穿透我一般。
“那,奴婢恭送四阿哥。”作勢蹲下身,話不投機,多說無益。
“你——好——!”半晌,胤禛終於又從牙縫裏擠出了兩個字,眼神開始變得深不見底,有點像是狂怒的前兆,但是卻依然沒有要走的意思。
“我,我——不,是奴婢,當然好了,而且,恐怕以後會更好,不過話說回來,好或不好,似乎也和您很不相干吧。”我忍不住再抬頭,挑釁地看著他,是未來的雍正皇帝又怎麼樣,可見的二十年裏,這天下還輪不到你做主,憑什麼來對我冷嘲熱諷,我又不是你什麼人。
“你——”
胤禛的神情真是有趣,剛剛是冷漠,接著是狂怒,現在,在對峙的瞬間之後,忽然挑了挑眉,笑了,冷漠,不,稱得上是冷酷的笑容,定格在他俊美的臉上,讓人的心猛地一驚。
我本能地想要後退,但是船艙實在是狹小,並沒有太多回旋的空間,我倉促地後退,腰重重地撞在了唯一的一張椅子的角上,一陣鑽心的痛讓我眼前發黑。
但是更快的,胤禛猛地站起身,一把捉住了我的手臂,在我驚呼的同時拉起我,重重地吻上了我的唇。
“放手!”瞬間的狀況完全出乎我的想像,我用盡全力掙紮,出乎意料的是,他用力拉起我之後,竟然就鬆開了對我手臂的鉗制,於是,啪的一聲,在我們反應過來之前,我的手已經狠狠地在他的臉上造出了一聲脆響。
響聲過後,是一陣死一般的寧靜,他的手依舊交疊著固定在我的腰間,神色卻是一片茫然。而我只是看著剛剛闖禍的右手,站在那裏發呆。
寧靜持續的時間實在是太短暫了,片刻之後,胤禛的大手猛地掐住了我的脖子,漸漸收緊的力道讓我第一次感到恐怖,眼前金星亂冒,四肢的力氣卻如同被抽空了一 般,最後的記憶是,我的手耗盡了近乎全部的力氣,終於搭到了胤禛那只瘋狂的手臂上,但是,卻沒有絲毫的力氣去拉開他的手,只能任自己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就這樣恍恍惚惚的不知過了多久,應該不是很久吧,意識重新回到我的身體裏,但是,卻不知道自己這是活著還是死掉了,怎麼覺得身子輕飄飄的,整個人都搖搖晃晃的。
睜開眼睛,一時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身邊有一張男人的臉,很漂亮,濃濃的眉,黑得深不見底的眼,挺直的鼻樑,薄薄的嘴唇。記得人們說過,嘴唇薄的男人多半無情,一個無情卻又俊美的男人,好熟悉,是誰呢?
“婉然?誰是婉然?”我愣了一會兒,我不是司徒曉嗎?怎麼……幸好,失去的意識漸漸回到腦海中,看東西也好像重新有了焦距一般,我——沒死,那麼身邊的人……我猛地轉了轉頭,身邊的人一側的臉頰上紅了一片,不正是吃了我一巴掌的未來雍正皇帝胤禛嗎?
“你怎麼樣,婉然,你還好吧?”見我長久地看著他,胤禛有些不確定地搖了搖我,終於在冷漠和狂躁之外,在他的臉上又看到了新的神情,雖然付出的代價大一些。
代價,是的,剛剛差點被他掐死,太可怕了,我真沒想到,他可以如此的可怕,是了,他是雍正呀,清朝歷史上有名的暴君,製造了恐怖的文字獄的傢夥,而且殺人 的理由往往是可笑的,但是,他是天,沒有人可以反抗、反駁,我竟然去招惹他,看來沒死,還真不是一般的命大,不過看看他紅紅的左邊臉頰,出去這個船艙,被 任何人看到,我還不是死路一條。
“你怎麼不掐死我?”對於死亡的巨大恐懼,讓我忽然哭了出來,剛剛死裏逃生,卻還是難免一死,怎麼這麼苦命。
“很疼嗎?別哭了,你哭什麼?” 胤禛的語氣是無奈甚至有些難耐。
“你還不如乾脆掐死我。”我繼續哭,“至少比斬首會好些。”
“斬首?誰要斬首?你不一貫是天不怕、地不怕嗎?怎麼會怕斬首?” 胤禛完全無奈地搖頭,“別哭了,沒人要砍你的頭。”
“你不殺我?可我打了你。”我一邊順便用胤禛的衣袖猛擦眼淚,一邊偷眼看他。
“還敢說,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一個——人敢這麼對我,你——還真是——膽大包天。” 胤禛有些咬牙切齒地說。
“那還不是要殺我。”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流了出來,我還不想死,我還沒看到江南,我還沒吃夠好吃的東西,我還沒回家去,我還……
“閉嘴!”胤禛被我哭得有些忍無可忍了,只好怒喝一聲。哭聲戛然而止。
“我要殺你,剛剛也不會放手了,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這次是我不對在先,而且你也……就不提了,不過這樣的事情,沒有下一次了,不然,我一定不放過你。現在,不想掉腦袋,你最好是趕緊去找些冰來給我,我不方便出去。”
對了,冰,我怎麼忘記了,可以消腫的。
為了掩飾自己留在他臉上的指痕,我連忙從床上爬起來,趕緊準備出去找冰,沒想到才一站起來,眼前卻猛地一陣發黑,人竟然隨即就跌了下去。
沒有預期的和地面的親密接觸,我只是倒在了一個人的懷中“我剛剛被你氣昏了,力道大了,究竟傷到了你,還是老實地躺會吧。”他的聲音出奇的輕柔,我很想說什麼,但是卻沒有一絲力氣。
朦朧地睡了一會兒,小小的艙裏有了開門關門的聲音,也許是胤禛走了吧,心裏忽然覺得很委屈,這可真是萬惡的舊社會呀,根本沒有人權,明明是他輕薄我,到頭來,我還要擔心自己因為正當防衛而被喀嚓了,沒有天理。
淚無聲地從緊閉的眼中滾落,我想家了,我想要回去,我不要和一群沙豬在一起,不要。
忽然,脖子上有一陣清涼滑過,我睜開眼睛的同時,手也自然地抓到了脖子上。
“別動。”一隻大手抓住了我的同時,一個聲音輕輕地說,“不想留下淤青就別亂動。”
“你怎麼還沒走?”我看清了,身邊這人不就是早該從我這裏消失的四阿哥胤禛嗎?
“別說話了,這藥很有效的,明天就沒事了。”他倒是難得好脾氣地說了一句。
“你不是想消滅證據,然後告我犯上吧?”我想到了這個可能。
“你——”胤禛的眉毛又擰到了一塊,眼神也犀利了起來,不過只有一瞬,便又恢復了平靜,“如果不是對你常常的語出驚人習慣了,我真的以為,你在挑戰我的忍耐限度。現在,不管你怎麼想,想什麼,都給我閉嘴。”
我眨了眨眼睛,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惹不起,我忍了。
等到他把手裏小盒子裏的藥膏輕輕地塗好,我才注意到,他的臉上也擦了一層透明的藥膏,而且上面的紅腫消了很多,難怪人們總說大內靈藥,原來大內真的有這樣的寶貝。
那天剩下的時間裏,我直直地躺在床上發呆,由於被警告要閉嘴,所以決定一言不發,而今天這些事故的始作俑者四阿哥胤禛,也只推開了我船艙的一扇小窗,安靜地看著運河的河水。
等到我終於忍不住問他為什麼還不走的時候,他卻只是淡淡地說,你想很多人看到我的臉嗎?
廢話,我當然不想了,只好當他是空氣了。

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忽然覺得外面的空氣好像比裏面的要新鮮很多,這就是自由的感覺吧,久違的自由。
見我有點貪婪地呼吸著,十三阿哥有些奇怪地問:“怎麼了,有什麼味道嗎?”
“有啊。”我閉著眼睛,陶醉地說。
“什麼?我怎麼聞不到?”十三阿哥見了我的樣子,也用力吸了口氣,然後皺著眉問我。
“你聞不到嗎,這是自由的味道,清新、爽朗的自由的味道。”我搖著頭,詩意十足地說。
“自由?自由也是有味道的?這我倒是頭回聽說。怎麼,你很喜歡這個味道嗎?”沉吟了片刻,十三阿哥忽然說。
“當然了,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我朗聲說著,一個念頭同時鑽進了心裏,找個機會離開皇宮這個牢籠,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正想著,手臂卻猛然一緊。
“我有點後悔了。”驚訝地回頭,看到的是十三阿哥的眼睛,在幽暗的月光下,那樣的漂亮他們兄弟都有一雙漂亮又神采飛揚的眼睛。
“後悔什麼?”我心裏有了些明瞭,卻也驚訝,他怎麼知道我此刻的想法。
“你這麼喜歡自由,早晚會離開的,對不對?”他用力拉近我,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等待我的回答。
“我——當然早晚要離開啦,皇宮裏的規矩,宮女到了二十五歲,都要放出去的,我當然也不會例外了。”我笑著說,此時的十三阿哥有點奇怪,還是不要招惹的好。
“那,你會不會為了什麼理由留下?”他固執地問。
“什麼理由?”我有點苦笑地想,一個女子留在皇宮,理由不外乎是成為皇帝的妃嬪或是成為皇子皇孫的姬妾,不過這些,也不是我能掌握的,“也許會,也許不會,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不是嗎?你今天晚上有點奇怪,我們還要不要去玩?”我老實地回答。
“也許會,也許不會……” 十三阿哥重複了我的話,眼中的神色快速變換,片刻之後,我熟悉的笑容又重新出現在臉上。
“我今天是有點奇怪,只是覺得你會從我的生活中消失,感覺怪怪的,不過這些也不是我們能掌握的,再說,宮裏的人不知有多少渴望掙脫開來,海闊天空自由自在地生活,只是,這樣的想法,是奢望罷了,倒是眼前該好好玩玩才是。”說罷,就拉著我快步向前了。
“說得有點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的味道,不過,我喜歡。”笑容是最容易感染人的,將來的事情沒有人知道,其實我是知道一點點的,不過,我自己的將來我是一無所知的,及時行樂才是第一要務。

冷不妨,斜刺裏一隻大手從背後伸來,捂住我嘴的同時將我快速拖了開去。
“放手!”我掙紮,但是發出的聲音卻含混不清,天呀,不是我還沒救到海藍,已經先被太子的人發現了吧?不行,我不要被滅口,在被拖開幾十丈繞過N個帳篷之後,我從頭上拔下了一根釵子,刺向拉著我的大手。
身後的人悶哼了一聲,終於放開了鉗制我的手,我借機轉身,正準備再刺他一下,卻赫然看到了一雙烏黑深沉的眼眸。
“怎麼是你?”大驚之下,好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竟然是幫兇?”無名之火在心頭燒起,這些皇子果然都不是好東西。
“放肆!什麼幫兇?你好大的膽子!”冰冷的聲音,不用抬頭也知道,那雙烏黑深沉的眼睛的主人此時正用他招牌的冰冷目光注視著我,本來天氣就不暖和,這時就覺得更冷了。
有那麼一瞬間,我很想放棄,只要自己能全身而退好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本來就是現代人的處世作風,太子是何許人,就算他註定當不了皇帝,也依然不是我能夠招惹得起的,何況眼前這個主,比太子更不好惹也更不應該惹。
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我知道自己該說些諸如“饒命”之類的話才比較適合自己眼前的處境,但是嘴一張開,卻發現吐出的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請四阿哥救救海藍!求求您了,救救她!”
“救救她?” 胤禛的眉毛淡淡地挑了挑,“自己的命都要沒了,還要救救別人?婉然,真不知道你是裝傻還是真傻?”
完了,難道真是幫兇,我心裏飛快地想,胤禛是未來的雍正皇帝沒錯,只要他想當皇帝,太子就是他的敵人,如今太子果真要是犯下這樣淫亂後宮的大罪,雖然不是能一舉扳倒太子的理由,但也足以在康熙心中種下嫌隙,難道,這是他想要的結果?
“怎麼不說話了?你不是有很多道理講嗎?”在我想著這樣的可能性的時候,胤禛冰冷的聲音又輕輕地從頭的上方傳來。
古往今來,為了那一張龍椅,手足相殘的事情在每個不同的朝代上演,我一直以為,那只是男人之間的拼殺,無論勝負如何,也只是手段和權謀,成王敗寇,無可厚 非。不過,當自己親身經歷的時候,卻又是另一種感覺了,難道他們之間的拼殺,要以這麼無辜的女子的幸福甚至生命作為代價嗎?這次是海藍,下次是誰?
“我看到了太子的所作所為,也看到了四阿哥您的,這次,您準備怎麼處置我,毒酒、白綾,還是乾脆給我一刀?”沉默了片刻之後,我終於抬起了頭,不過心卻平 靜了許多,電視劇裏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結果就是被滅口,死也沒什麼可怕,不外乎兩種,這個肉身死了,我回自己的時代;或者神形俱滅,那二十後,又是一 條“好漢”。
胤禛沒有說話,卻牢牢地盯住我,像要在我的眼中發現什麼,不過,想來一定讓他失望了,這一刻,我的眼裏、心裏都是平靜。人忽然看到了某些美好背後的陰暗,驟然的失望會讓自己失去思考的能力。這一刻我的感受,大概就是如此吧。
“你是這麼想的?在你心裏,我就是這樣的人?哈……好!”目光對峙了良久之後,胤禛忽然轉身走了,留下了這麼一句話和一陣輕輕的冷笑。
我依舊跪在地上,不明白他走時說的話,唯一的感覺就是真冷,冷到人止不住地哆嗦。

那一夜,我們無言對坐,海藍看著我泥猴一般的樣子,先是笑了笑,既而痛哭,我的眼淚似乎也沒停止過,我不知道她在哭什麼,為自己還是我,就如同我也分不清自己在哭什麼一樣。
痛哭過後,我們才想到處理傷處,海藍的聲音是嘶啞的,她說:“婉然,堅強點,沒有什麼是註定的,別怕。”
在以後的很多年裏,我始終記得那個晚上,忽明忽暗的燭光下,海藍高高地抬起頭,目光是那樣的堅定。沒有什麼是註定的,是的,只是驗證這句話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進了康熙慣常下棋的船艙,就覺得氣氛不對,微微一抬頭,立刻叫苦不迭,康熙照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下手方坐的卻是四阿哥。如常地請安,康熙神色頗為愉快,示意我過去,胤禛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之後,便專心於棋局。
今天的棋局看來已經僵持了很久了,以我這些天有限的知識來看,胤禛持的白子無論放在那裏,都是死棋,難怪他要想那麼久了。
時間就這麼流逝,在我幾乎要打瞌睡的時候,胤禛忽然站起,說:“皇阿瑪棋藝高超,兒子輸了。”
康熙點了點頭,說:“朕也有些累了,你跪安吧。”
目送胤禛離去,我正準備收拾棋子,冷不妨康熙說:“婉然,你坐下,陪朕下完這一局。”
“下完這一局?皇上,這局棋沒下完嗎?”我有些驚訝,明明已經有人認輸,不是證明棋局已完嗎,怎麼還要繼續?
看看康熙高深莫測的神態,我只好乖乖拿起一顆白子,下在哪里呢?猛然想起《天龍八部》裏的棋局,只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話人人會說,可下在哪里才算是呢?
當然,這混亂只持續了一會兒,又過了一刻,棋盤上,白子幾乎被消滅乾淨了。“怎麼會這樣?”我有點沮喪地撅起了嘴,“可不可以重來幾步?”小小的聲音問。
康熙卻忽然露出了笑容,正對著棋盤,卻又仿佛看的不是這盤棋。
“要到杭州了,今天你棋下得不錯,朕可以給你個恩典,你想要什麼?”康熙緩緩地說。
這叫不錯?早知道這樣,我還可以更“不錯”一點,我暗自想,不過一個恩典就很難得了。“皇上,那奴婢可以到西湖看看嗎?”我心裏暗喜,臉上卻儘量控制著表情。

約定了一會兒碰頭的地方,我便放心地跟著人流前行,路邊很多賣紅線的攤位,千里姻緣一線牽,動人的傳說總是讓人心嚮往之,穿越了百年的時空,我可以在這裏找到自己的姻緣嗎?
出了月下老人祠已經過了午時了,回程的時候,我幾乎沒有開口,心裏只是反復想著月老祠前的對聯: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
姻緣是前生註定,所以愛一個人往往說不出任何道理,可能某一天遇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卻覺得仿佛是故交舊識。也許,人與人的緣分,早在前生便已經註定了,愛恨癡纏,原來早有定數。
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荷包,那裏此時裝著一張簽文,也正是這簽文叫我的心情忽然大起大落,解簽老人的高深莫測更讓我對未來的命運既害怕又充滿了期待。
進了內院,只顧低頭走路,竟沒留意,迎頭撞在了一個人身上,腳下一閃,幾乎一跤跌倒,幸好對面的人身手靈敏,穩住自己的同時手一伸,總算適時地拯救了我。不過經過這一番的折騰,袖子裏的東西卻受不了了,在我起身的同時飄了出去。
“啊!”我輕輕地低叫了一聲,視線跟著月老祠的紅線一起飄然落在了一旁的池水中。
匆匆抬頭,正想怒視眼前的人,不過,當我的眼對上那具有很強穿透力的黑眸時,我就決定自動忘記剛剛的事情。
“奴婢給四阿哥請安,四阿哥吉祥。”我規矩的行禮,有禮貌得自己都覺得該表揚一下自己。
“今天這是吹什麼風,你也知道請安了?起來吧。”害我的紅線飛走的傢夥有些嘲諷地說。
“是,四阿哥,奴婢告退。”直覺總是在警告我,要離這個喜怒無常的傢夥遠點,自從上次得罪了他之後,他就沒給過我好臉色,此時不閃,更待何時。
“聽說今天皇阿瑪准許你去遊西湖了?”我剛剛走了一步,他卻偏偏又開口了。
“是。”我只好停下來答應了一聲。
“看來,”他說著,有意無意地看了看池水裏飄蕩的紅線,“你去月老祠了?”
“咦?四阿哥怎麼知道?”我也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池水裏的紅線才做恍然大悟狀的說:“四阿哥也去過?”
“求了什麼?”他不理我的問題,繼續發問。
廢話,我在心裏說,月老祠不求姻緣難道問前程?不過他這麼一問,我倒不好說自己問姻緣了,索性就說:“前程。”
“哦?這倒新鮮了,不過放在你身上,也算恰當。”他挑了挑眉,涼涼地說。
“恰當就恰當,怎麼是放在我身上才恰當呢?”心想著不知道他去月老祠會是個怎樣的情形,會求到怎樣的一支姻緣簽,竟沒發覺他話裏有話。
一群侍衛恰在此時走過,見了他在,齊都停下。“給四阿哥請安!”聲音整齊劃一,打斷了我們原本的對話。
“都起吧。”正想等這些人走了再問,他卻丟下這樣三個字,逕自去了。

也不知是康熙今天心情不錯,還是我說的話正合了他老人家的心意,總之是任我大說特說,竟然沒有叫停。中途,李德全進來了兩次,見康熙面露笑容聽我描繪西湖遊人百態,猶豫了片刻才湊過去輕聲說了什麼,當時我正說得繪聲繪色,也沒留意聽,康熙似乎也是,只是揮了揮手。
這一說,就持續到了將近二更天,窗外打更的聲音提醒我,該結束了。
正好省去月老祠的一段,我趕緊打住:“皇上,請恕奴婢一時忘形,天不早了,您是不是該歇了?”一想到自己剛剛的口沒遮攔,我還真是自己嚇自己一跳,清朝是個典型禍從口出的時代,我怎麼就管不住自己這張嘴,竟然還能說得這麼起勁,瘋了,一定是瘋了。
康熙卻似猛地一愣,有點恍惚地瞧了瞧我,不知怎的,我就覺得,康熙雖然整晚聽我說話,但是,眼睛裏看的卻不是我,也不能說不是我,倒像是透過我,在看些別的什麼東西,或者,別的什麼人。
“嗯,天不早了,是該歇了。婉然,你說得不錯,很鮮活,有好多年沒有人在朕的面前這樣說話了。”康熙想了想說。
“謝皇上誇獎,那奴婢這就叫李諳達進來。”我行了禮,慢慢退了出去,一出門,對李德全比了個手勢,就準備回去,卻沒留神一回頭就見到了太子那陰沈的臉,當然一起站在門口不遠處的,還有四阿哥和十三阿哥。
我正納悶這些人怎麼來得這麼齊,李德全卻又從屋子裏退了出來,先是給太子他們行禮,然後說:“皇上說了,今晚就不必進去請安了,請太子爺、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回去歇吧。”
我猛得想起,儘管是出巡,但是每天晚上,照例太子爺、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他們是都要來請安的,而且看時辰,早就過了,估計我講得起勁的時候,李德全進來的兩 趟八成就是為這事。如此算來,太子他們豈不是在門口站了一個多時辰了,而且最後康熙還沒見他們,完了,這次恐怕要記到我頭上了。
儘管覺得手腳冰冷,不過我依然恭順地低著頭,李德全卻在這時走了過來,手裏拿了個緞子小盒,聲音不大,卻也足夠讓走了的和沒走的人都聽見:“萬歲爺賞。”

那天我手裏捧著康熙的賞賜,一出院子就被人捂住嘴拖到了一旁,雖然前後不過一兩分鐘的光景,但對一個看慣了警匪片的我而言,這一兩分鐘已經足以在我的腦海中演繹N多種超級恐怖的結局了,好在背後的人適時地松了手。
轉身,站在我身後的,除了未來的雍正皇帝胤禛之外,還真不做其他人考慮。
“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拜託四阿哥,下次有事您說話行不行?”我低頭捏了捏有點嚇軟了的腿,幸好剛剛沒大喊抓刺客,不然這會兒就熱鬧了。
“聽聽,口氣和下午的謙恭有禮還真是天差地別呢,婉然——”我低著的頭被人猛然托起,速度快的感覺脖子好像要被扭斷一樣,接著,一隻有力的手牢牢地捏住了我的下頜,強迫我將頭仰起,看向某個地方。
在那個地方,等待我的是一雙陰沈的眼睛,和平時一樣散發著足以讓人的心凍結的寒氣,還有無名但滔天的怒火。
我下意識地抖了一下,和胤禛相處的時光,火花四濺是常事,但是,我知道,無論我的言辭冒犯還是行動冒犯,都並沒有真正地從內心觸怒過眼前這個心機變幻不定的四阿哥,但是,為什麼我覺得,這次不同,他真的在暴怒中,從內心的。
“你——”我想問他怎麼了,不過剛一開口,就覺得下頜處一緊,話也被打斷了。
“誰准許你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婉然,你——不過是個奴才,終究不過是個奴才,你有什麼資格叫我怎麼做?”話好像是從胤禛的牙逢裏擠出來的一般,陰惻惻的感覺聽在心裏,只覺得體內一股寒氣亂竄。
“放手——”我是很害怕,不過這樣被挾制的姿勢讓我在恐懼中,更有一種難堪和憤怒,我不知道眼前這個人今天在發什麼瘋,不過什麼也好,他都找錯了發洩的對象。
“放手?婉然,看來你還是沒有學聰明,身為奴才,你就這麼和主子說話?就是皇阿瑪今兒抬舉你,在我眼裏,你也不過是個奴才,一個癡心妄想的奴才。”說話的時候,他的手上又加了幾分力,使得我不得不踮起腳,努力在這樣的角度下,保證自己的脖子不被扭斷。
“放手!放手!”我用力去拽他的手,結果無濟於事,我的脖子好痛,再這樣下去會斷的,這個瘋子。我只好用我的手拼命地去推他,捶打他的手臂。
“我是奴才又怎麼樣,我癡心妄想又關你什麼事,你說得對,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樂意攀龍附鳳,我喜歡榮華富貴,不過這些都是我的事,皇上也沒說不許,哪里輪到你了,你又是什麼人。”掙紮只能讓他力氣加大,不是只有他胤禛懂得用話語傷人的,我也會。
“我是什麼人?”胤禛猛地一愣,手卻忽然松了,“哈——是呀,皇阿瑪也沒說不可以,我算什麼人,攀龍附鳳,富貴榮華,婉然,現在你就要如願了,你——無恥。”
不能大聲叫,這個時候不能驚動別人,我知道這個道理,但是,他眼裏、臉上的譏諷,讓我難以控制,我怎麼了?我什麼都沒有做過不是嗎?為什麼他就要把我想得要多不堪就有多不堪,而且對象還是一個五十歲的老人,他的親爹,我究竟有哪里對不起他了,憑什麼要處處針對我。
在他再次開口之前,我的手也果斷地再次揮向了近處的那張透著陰寒的臉。
同樣的失誤在他的身上不會出現兩次,這個道理我總算是驗證了。我的手在半空中被他果斷地制住,下一刻,他鬆開了鉗制我的手。
乍然自由,身體難免失去平衡,退了幾步之後,重重地撞在了假山上,園林裏哪都好,這假山尤其美,不過撞在上面,就不是一個慘字能形容了。
後背兩處刺骨的疼痛,讓我的身體在一瞬間失去了活動的能力,深吸了一口氣,卻發覺即使是抬手這樣一個動作,也可以痛得生不如死,完了,脊柱上人的神經分佈最密集了,我的天,我不是碰到了什麼神經吧,天呀。
“我說過,這樣的事情,沒有下一次了,不然,我一定不放過你。看來,你的記性果然不好,需要加強一下認識。”停了片刻,胤禛忽然走近了一步,伸出手來。
“別拉我!”看到他預備拉我,我急忙出聲,我的常識告訴我,傷到骨頭千萬不能亂動,不然後果很嚴重。不過又急又痛之下,我自己也沒有發覺,這一刻我的聲音變得很奇怪。
“你——怎麼了?”空氣中的寧靜頗維持了一會兒,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胤禛再開口,聲音也有點怪怪的。
“我……”冷汗直冒,剛剛是害怕,現在是痛。
“夠了,別在我面前反復同樣的戲碼了,婉然,你究竟要怎麼樣?”遲疑了片刻,胤禛猛地退後了兩步,冷酷地打斷我說。
“……”我努力控制自己眼裏痛出來的眼淚,看來我和他的誤會頗深,只是,從何說起呢?
“你要的都達到了吧,你從一個普通的宮女到現在是皇阿瑪跟前的紅人,更大的榮華富貴只要你步步為營,也是唾手可得,從我這裏也好,從十三弟那裏也好,你得 不到更多的東西了,所以,這一刻開始,請你離我遠些,別在我的眼前出現,別和我說話,別用那樣的眼神看我。”微微閉了閉眼,胤禛又退了兩步,聲音卻已經恢 複到了以往的平靜無波,剛剛那個暴怒的他,好像從來沒有出現一樣。
“你為什麼這麼說?你為什麼這麼想?”身體的痛緩解之後,莫名的恐懼又湧上心頭,為什麼他要這麼想,好像我明天就會成為皇帝的寵妃一樣,我明明什麼都沒做過。
“婉然,你很聰明,懂得把握機會,不過,請也不要把別人當成傻子。”胤禛的聲音低沉而空洞地傳來,“不要把別人當成傻子,這樣的傻子。”他回手丟過來一樣東西,便轉身離去。
我的身體已經恢復了運動的能力,不過疼痛仍在,不敢馬上亂動,只能眼見一個紅色的東西在眼前飄落。紅線,我在月老祠求來又掉到池水裏的紅線,我所以認得,是因為紅線上有我打的一個簡單的同心結。

禦舟上的日子是周而復始的單調,大多的時候,我一個人得在自己的小小船艙裏,安靜地望著水面,或是看著兩岸上拉著船的縴夫,思緒卻是一片空白。
那天晚上的畫面,經常在不經意間從腦海中閃過,我不知道一貫深沉冷靜的四阿哥為什麼會單單和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過不去,是他如今年紀還輕,還不能如電視劇裏那樣一味的高深難測?還是,我本來就被什麼先入為主的觀念誤導了?
想來想去,依然毫無頭緒,只好自己安慰自己,這未來雍正皇帝的心思,他老爹和兄弟們用了四十多年的時間終究也沒能弄得通透,我這樣的笨人又怎麼會看得透 呢?換句話說,我也犯不著看透,算起來他要想即位,還有二十年好等,二十年,雖然彈指一揮間,不過於我,二十年後我身在何方,誰又能知曉,既然不怕將來落 在他手裏,現在自然也不必去瞭解他什麼。這麼一想,心情反而豁然開朗。
以後的日子,見面的次數雖然多,但是,對他的冷眼或是不理不睬,卻再沒什麼奇怪的感覺了。
“哎——”這是今天的第N聲歎息。
手裏的紅線已經被我拆來編去的弄了好久了,最後落在手裏的,依舊是一個同心結“心心複心心,結愛務在深,一度欲離別,千回結衣襟。結妾獨守志,結君早歸意。始知結衣裳,不知結心腸。坐結亦行結,結盡百年月。”想不到,是人,就終究不能免俗。
放下手裏的紅線,手在荷包里拉出一樣東西,這玉戴得久了,越發的晶瑩剔透,玉養不養人不知道,不過人養玉倒是眼前見到的。
匪石匪席,這四個篆字何止看了百遍,從最初的不認識到如今,只怕閉上眼睛也寫得出來了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手指每次在古玉上游走,那溫暖的笑容就仿佛在眼前晃動一般。

“婉然,在幹什麼?”輕快的聲音打斷了我無邊無際的胡思亂想,猛然驚覺,十三阿哥卻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身後。
忙亂地想收拾起手邊的東西,也不知他來了多久,又看到了什麼,好在我沒有自言自語的毛病,不然,可真是一點隱私也沒有了。
就這麼抓著手裏的東西,四下裏亂看了半天,心才漸漸安靜下來,這一刻很像小的時候偷偷看課外書,入神的時候老爸忽然推門而入的情形,每每此時,我總是驚慌 得幾乎跳起來,把手裏的書飛快地丟到一邊,典型越描越黑的舉動,沒想到,還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換了個皮囊,毛病還是毛病。
此時我的兩隻手裏都抓著東西,左手是我結的紅線,右手卻是胤禩送我的玉佩。他要看哪一樣呢?我不知道,不過我隱約覺得,右手裏的東西不能讓他看到。
於是,我老實地伸出了左手,趁他接的同時,小心地將右手的玉佩塞進了身上的小荷包裏。
“這是什麼?”他問,聲音是最近一貫的輕快。
不過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他接過我手中的紅線時,眼中一閃而過的神情,失落,是失落嗎?太快了,一定是我看錯了。
“你也說漂亮吧,也看過了,還給我吧。”我伸手準備拿回來。
“什麼?我什麼時候說漂亮了?”十三阿哥似乎剛剛反應過來似的,一隻大手輕易攔住了我的手,反問。
“你不是‘嗯’了嗎,那不就是回答我說好看?”我一邊和他有力的手臂作戰,一邊想趁機拿回我的紅線。
“我‘嗯’是說,我的確沒見過這樣的結子。”十三阿哥很嚴肅地說。
難道這個時候,沒有同心結這種結子?我心裏思考,嘴上卻說:“什麼?”
“我從來沒見過一個結成這樣的結子,你不說,我還以為是系了幾個疙瘩呢。”抬頭看向我,十三阿哥這一刻的神情很認真。
“就這麼難看?”我有點火了,我承認,我的手法不純熟,結子不對稱,不過也不是疙瘩那麼難看吧,“難看還不快還給我,還給我。”我蹦起來試圖拉下他舉高了的手臂,從來不知道,溫文憂傷的十三阿哥胤祥也可以眼睛不眨一下地說這樣氣人的話,果然和老九、老十是親兄弟。
“我看還是算了,這麼難看的東西,我看到也就算了,要是別人看到,嚇著人就不好了,為了防患未然,沒收。”胤祥的大手一手,可憐的紅線就完全不見了蹤影。
“不行,這個不行。”開玩笑,那是月老祠帶回來的,紅線系足,應的是千里姻緣一線牽的典故,我又結了同心結,怎麼能隨便讓人拿去呢。“還給我,這個是我學著結的,你也說難看,大不了改天我學會了,結了好的再送你。”硬搶不行,只好軟點求了。
“不必了,就這個。” 胤祥的語氣倒是難得的不容商量。
“你聽我說,這……”
“婉然——”就在我準備動之以情,曉之以禮的時候,胤祥卻打斷了我的話,婉然這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實在不知多少次了,但是,這次給我的感覺卻如此不同,那語氣裏有太多我無法消化的情緒在其中了,讓我一時停下了自己搶回紅線的動作。
“……”我停下來,等著他說話,沒想到,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忽然轉身走了。
當狹小的空間裏重新剩下我自己的時候,我才發覺自己的心裏很難受,胤祥的眼神反復在腦海裏重現,只是一眼,裏面竟有那許多我不能體會的辛酸和一不做二不休他怎麼了?為什麼要這麼看我?
剩下的幾天裏,御前當差,胤祥仍是每天必然遇到的,照舊看他和康熙下棋,照舊幫著我作弊蒙混過關,表面上看來,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但是我卻寧願自己遲鈍一點。
遲鈍的人就不會發現胤祥舉止間的一些細微的變化,遲鈍的人就不會注意到胤祥的目光裏淡淡的疏離,遲鈍的人自然也不會察覺胤祥的笑容中那消失了已久卻又在此時浮現的落寞。

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去本來的時空和世界,所以我一直是率性而為,做自己想做的事,說自己想說的話,反正再不濟,還可以回去,沒有嚴重的後顧之 憂,到了要離開的日子,我可以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因為我本來也沒有能力帶走這裏的任何東西不是嗎?不過,我是不是活得太自我了,完全沒有想過別人 的感受?
人不是東西,或者說,人和東西最大的區別在於,人是有感情的。

有點緊張地轉身,準備原路返回,不過大樹是怎麼看都一樣,條條岔路也看不出分別,又走了一會兒,依舊是沒有什麼曾經走過的熟悉感覺,既然如此,也只好認定一個大約是來時的方向,不再遲疑地前進了,反正是皇家的園林,丟不到哪去。
就這麼走了許久,可憐的腳已經被花盆底摧殘得幾乎要折斷的時候,正前方出現了燈火的光芒,原來我是認路的,真好!我加快腳步,卻不曾留意一棵老樹的根早已長出了地面。
“撲通!”
“啊!”
“誰?”
前兩個聲音,不用說了,我被絆倒,驚恐地叫了一聲,好在我一貫沒有大喊大叫的習慣,這聲音不是很大。
至於後面的那聲嘛,我緊張地四處看了看,沒看到什麼人,就在我準備爬起來的時候,脖子卻忽然一涼,一個冰冷的硬物抵在了那裏。
“什麼人?”身後,一個聲音冷冷地問。等等,這個聲音很熟呀。
“是我。”我小聲地應了,雖然已經聽出了身後的聲音,卻依然不敢亂動。
“婉然?”
“嗯。”
脖子上的東西瞬間撤了回去,下一秒鐘,有人伸手從後面扶起了我。
“怎麼每次遇到你,總是這麼奇怪的情形?”當冰冷的防備消失之後,他的聲音就如同春風一般讓人心裏暖和。
順著他的力氣轉身,映入眼簾的依舊是那溫暖深邃的眸光,離別的日子並不很長,但是卻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八阿哥。”我輕輕地說,作勢行了禮。
“起來吧,沒人的時候不用這樣。”他的聲音一樣輕柔,手已經果斷地制止了我向下的動作。
“在皇阿瑪那裏當差不比在額娘那,還習慣嗎?”他問得雲淡風輕,只是語氣裏的某些東西,卻讓我的心猶如在浪尖上的小船,起起浮浮。
“一樣是做奴才,哪里又有什麼分別呢?左右不過是把分內的事做了。”不知怎的,我的語氣也冷了下來,心裏有種莫名的失落。
“……”胤禩大約沒想到我會這麼回答,微微怔了會兒,只是盯著我看,似乎想從我的臉上看出什麼似的。
“八阿哥沒事的話,請容奴婢告退。”心裏一冷,忽然覺得站在他面前也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婉然。”這時他才開口叫住我。
“八阿哥還有什麼事?”
“婉然,這麼多天不見,一定要弄成這樣嗎?”見我賭氣地抬頭看他,一絲苦笑浮現在他的臉上。
“八阿哥的話嚴重了,婉然怎麼敢。”嘴上如是說著,心裏卻湧上了好多的委屈,先是他那個未來的皇帝哥哥,然後又是他,真好,不愧是兄弟。
“你生氣了,是不是我說錯了話?”胤禩忽然靠近了一步,微微低下頭,輕聲地問。
“沒有。”我咬了咬嘴唇,決定馬上離開這裏,於是說完這兩個字之後,我立刻扭身準備開溜。
“傻丫頭,還說沒生氣,照你的方向前進,天亮也回不到住處。”身後,胤禩的聲音分明是在忍著笑。
“那我該怎麼走,你又不說,我怎麼知道。”我生氣地跺了跺腳。
“你也沒問我呀。”胤禩含笑的聲音傳來。
“那我現在問了,請八阿哥給奴婢指一條明路吧。”我說。
“可以呀,不過我不習慣對著人家的背說話,怎麼辦?”胤禩說。
“那——”我猛地轉身,預備怒視他,卻不留神他何時已經站到了我身後,轉身之間人已沒入他的懷中。
“八阿哥,你……”我要掙脫,沒想到他看似單薄的手臂卻如此的有力。
“別動,婉然,怎麼辦,聽你這麼叫我,感覺真怪,以後叫我的名字吧,我想聽你叫我的名字,婉然,叫我胤禩,好不好?”耳邊傳來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先前的試探,而是暖洋洋又有些甜蜜的感覺。
“……”我賭氣不說話。
“你怎麼不說話?”他還是問了,手也微微收緊。
“你要我說什麼?”我沒有好氣,悶在他懷裏,有些透不過氣的感覺。
“什麼也好,說你這次出去看到了什麼,說你想我了,說你惦記我,說……”胤禩的聲音輕柔而甜蜜,說出的話也讓我的臉隱隱發熱,心裏稍微舒服了些。
“可我現在不想說話怎麼辦?”
“那你聽我說,我想你了,每天都想你,又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這些日子,我過得一點也不好。你說,該怎麼補償我?”
“……”我的心忽然柔軟了起來,他們畢竟是不同的。
“還不想和我說話?不然,叫我的名字吧,婉然,我想聽。”
“可是我也不習慣呀,而且讓別人聽到,要砍頭的。”
“婉然!”
“哈……”

胤禩的脾氣還真是沒話說,任我笑過一陣之後,才拉著我問:“這麼晚了,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還說呢,我第一次來這裏,四處看著看著,就迷路了,你知道我該怎麼回到住的地方嗎?”我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處境,趕緊問。
“你——你自己一個人走了這麼遠?”輪到胤禩一愣了,“這裏距離皇阿瑪住的地方,騎馬也要半個時辰呢,你走了多久?”
“不知道,反正是從天亮走到天黑。”
“天呀!” 胤禩歎了口氣,拍了拍我的頭說,“在這裏別動,我去牽馬,送你回去。”
“哦。”我老實地點了點頭,竟然走了這麼遠,還好遇到的是胤禩,換成是那個胤禛,恐怕就慘了。
片刻之後,胤禩還真的牽了匹馬過來,很高,毛色雪白,哈……是我最喜歡的白馬,我下意識地伸手過去,很想摸摸它,當然更想騎上它,最好手裏還有一把鋒利的 寶劍,然後迎風馳騁,沒辦法,據很多人分析,我這種幻想是中了武俠毒的一個重要表現形式,當然,他們分析的時候都沒想到,我的面前真的會如此近距離地出現 這樣一匹神駿的白馬。
不過,眼前的白馬卻不管我此刻想得如何快意生平,見到我伸過去的手,它側了側頭,挑釁地噴了口氣,前踢刨地,大有再往前一步就讓你好看的神氣,我心裏有些害怕,不免停下了腳步,偏頭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胤禩,抱怨地說:“你這寶貝馬脾氣可不小。”
胤禩一笑,想說些什麼,卻又忍住了。
“為什麼它不讓我靠近?”我不死心,這麼漂亮的馬,摸一下都不行怎麼能死心呢,不過繞著這傢夥轉了幾圈,那威脅性極強的蹄子始終對著我,安全起見,沒敢貿然動手。
“別玩了,走吧。”胤禩大約是看不下去這一人一馬對峙的情形,笑著招呼我。
對了,它主人在此,等下我還要騎上去,就不信你這小東西還能翻天,我眨了眨眼,有了計較,緊挨著胤禩站好,抽冷子伸手,迅速地摸了摸馬的頭頸。
白馬掙脫不了主人的掌握,憤怒地刨了刨地,更嫌惡般地抖了抖毛,這時我才注意到,可愛的白馬身上已經留下了五道可疑的黑痕。趕緊看了看自己的手,剛剛趴在地上,十個手指都弄得黑黑的,自己竟然也沒留意到,這下……
有點心虛地看了看站在身旁的胤禩,我小聲問:“這馬——挺愛乾淨吧?”
胤禩回答我的,是忍不住的大笑。
“笑——有什麼好笑。”我有點生氣,一個淑女弄得這麼狼狽,還被馬嫌棄,真是有夠沒面子的,“還笑?”我怒視胤禩.騎馬是一件想得容易做卻難的事情,最起 碼,上馬就不容易。為了給這匹嫌棄我的馬一個下馬威,我拒絕了胤禩扶我的提議,他也沒堅持,畢竟這個時期的八旗子弟都是極重視弓馬的,無論男女,騎馬都是 尋常的事情。
一腳踩上馬鐙,白馬的身子軟而滑,覺得有點沒處借力,抓住馬鞍用力,身子拔起了一點,白馬也晃了晃,我——沒上去。再來,白馬晃一晃,失敗,再來……
反復幾次,白馬失了耐性,幾乎把我拖走,胤禩也愣了愣說:“你不會騎馬?”
“……”
“還是我來吧。”見我臉憋得紅紅的,胤禩有點一不做二不休自己走過來,翻身上了馬背,動作乾淨利索,然後伸手過來,見我還愣著,只好說:“拉住我的手。”
我聽話地伸手,一眨眼的工夫,人已經被他拉上了馬背,天呀,動作太快,竟然沒看清是怎麼上來的。
“坐穩了。”他在我耳邊說,然後催馬,估計白馬剛剛不堪折磨,這會來了性子,竟是飛也似地跑了起來。
樹從左右刷刷地退後,如果不是我坐慣了汽車,這會兒恐怕會暈得厲害,饒是如此,那種居高臨下的不踏實的感覺也讓我恐怖,我的手不知怎的就從馬韁繩上挪到了 胤禩的手臂上,從輕輕地扶著到牢牢地抱住,最後只能閉上眼睛靠在他的懷中,風灌在耳朵裏掩蓋了周遭其他的聲音,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到,但我還是說:“慢點 吧,好可怕。”
不知是聽到了我的話還是發覺了我的恐懼,總之,胤禩拉了拉韁繩,馬的速度減了下來,到我敢睜開眼睛的時候,它已經在踱方步了。
“第一次騎馬嗎?”胤禩問。

“這些日子,良妃娘娘好嗎?”騎馬是個危險的話題,還是趕緊說些別的吧。
“很好,對了,怎麼忽然問起額娘?”胤禩說,不用回頭,我都能想像出他此時臉上的表情,提起額娘,他臉上總是會不自覺地露出一抹天真的笑容。
“沒什麼,很久沒見到娘娘了,心裏惦記。”這樣的轉移話題讓我有點心虛的感覺。
“你只惦記額娘嗎?” 胤禩卻幽幽地問。
“……”怎麼又這麼問,我該說什麼好?我是有想過他,不過卻不想說出來。
“婉然。”他的手收緊,將我深深地擁在懷裏,聲音卻如同歎息般在我的頭頂傳來,“你就沒有什麼問題要問我嗎?”
“現在沒有了。”我回答,心跳在他說話的時候漏掉了兩拍,也設想了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問他是不是真心喜歡我,然後他會給我的答案。
沒有女孩子能抗拒這樣的時刻,被愛永遠是幸福的,尤其是從一個這樣的男子口中說出的承諾,我想,如果我真的問了,他也給我我想要的答案,那該是怎樣的幸福 呢。不過我卻不想問,太多的東西是不需要說出來的,我來自遙遠的未來,在這個不屬於我的世界裏,也許我會隨時消失無蹤,我不要別人的承諾,因為我也許沒有 天長地久可以給予。
“婉然,你為什麼不能和其他的人一樣呢?”身後是胤禩些許無奈的聲音。
“因為在我眼中,沒有什麼比現在重要。”是的,我是一個沒有過去也不知將來的人,這一刻對我來說才是最真實的,這一刻誰在我身邊,我又在誰身邊,才是最重要的。
“有時候覺得你真的是笨得可以,有時候又覺得你聰明得可以看到很多別人一輩子看不到、看不破的東西,哪個才是真實的你呢?”
“怎麼這麼說?我不就是我,就是現在在你眼前的,你看得清,也感受得到,不是嗎?”我回眸輕笑。
接下來的路,我們沒再說什麼,只是或仰望湛藍的夜空,或看著腳下,傾聽馬蹄聲響,白馬倒是深知人意一般,方步踱得越發的慢了,這樣的夜晚,真好。
世上終究沒有走不完的路,一會兒之後,胤禩勒住了馬,翻身下馬後預備扶我,前面可見的燈火告訴我,已經回到了白天出發的地方,這次我卻沒有伸手,而是自己抬腿旋身,從馬身上滑了下來,雖然我依舊不會上馬,但下馬沒問題。
看了我的動作,胤禩也笑了,這次卻是頗為嘉許的神態,指點了我回去剩下的一小段路,便笑著催我回去。
這一出來也是小半天的時間,但願沒什麼人找我吧,走了兩步,忍不住回身,樹下,胤禩牽著白馬正看著我,風吹起他的袍子,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總有種飄然出塵之感,玉樹臨風,這樣的詞彙自動蹦到了我的腦海中。
“胤禩.”我小聲叫了他的名字,距離很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先是一愣,然後便是醉人的笑容。

低頭撥弄地上的小草,任思緒越飄越遠,不提防有人自後蒙住了我的眼,很暖的手,我伸手去摸,手指細長而有力。“胤禩.”我低低地說,回答我的是輕輕的笑聲。
拉我起來,他說:“婉然,你最近瘦了很多。”
“有嗎?是我過去太胖才對吧。”我也笑,他的眉輕輕皺著,眼睛裏有很多的擔心。我隱約知道,這乾清宮裏是有他的人存在的,不過這宮裏的女人最厲害之處就是暗地裏的手段,輕易不會被人察覺,也許他多少聽說了什麼,不過,應該並不確實。
“你沒事要告訴我嗎?”他問。
“有呀。”我笑。
“什麼?”
“你皺眉的樣子看起來好嚴肅。”
“婉然!”他歎息似的喚我的名字,輕柔地擁住我,這一刻,我忽然覺得委屈,卻終究忍住了。
他從來沒說過他的抱負,不過對於一個三百年後的人來說,他這時的想法並不是秘密,他想要康熙的寵信,他想要大清的萬裏河山,雖然我知道了最後的結局,卻不 能改變什麼,他依然有自己的抱負,那麼,我能做的就是不用自己的事情困擾他,我不要他知道由於康熙突如其來的關照我在這裏尷尬的處境,我不要他知道很多宮 女想盡辦法找我的麻煩,這些我應付得來。於是,我只是笑著看他,和在儲秀宮的時候一樣,讓我的笑看起來還是沒心沒肺的。
這樣屬於我們的時間,總是很短暫,不遠處院子外面輕輕的扣門聲驚醒了我們,他只能匆匆而去,走的時候他沒再追問我什麼,只是用一種少有的篤定說:“婉然,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不知道他說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究竟是什麼意思,不過我希望他不要為我做什麼,我不是一個只能依附在男人的羽翼下才能夠很好地生活的女人,何況胤禩如今在康 熙心目中的地位是他這麼多年來好不容易建立的,雖然我知道這些辛苦也許終將付之東水,不過,我不想這其中有我的因素存在,我大概是個自私的女人吧,我不想 更不能承擔這麼大的責任。
只是以後的幾天,找我麻煩的人卻真的少了下來,我暗自苦笑,知道胤禩還是做了些雖然他可以但是卻不該冒險做的事情,康熙是那樣一個精明的人,在乾清宮的日 子雖然不長,不過,以一個幾百年後局外人的分析來看,我的確隱約地覺得,其實這宮裏大家的心思甚至舉動,康熙都瞭如指掌,只是,這些是有一個底線的,只要 不觸動,他就不動聲色地暗自觀察衡量,不過,這個底線究竟是什麼呢?

在第N次丟下衣服捧著手跳起來的時候,身後有個熟悉的聲音問:“手怎麼了?”
“打了好多水泡,還要洗衣服。”我痛苦地說,聲音太熟了,一時也忘記了分辨是誰,只是轉身,就是現在,我需要一個能訴苦的對象。
原來,我的身後此時卻站了不止一個人,確切地說,是每天都幾乎同時出現的兩個人,四阿哥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南巡迴來之後,胤禛就沒再對我說過一個字,即便是胤祥,也不大理會我,胤禛的態度我不奇怪,不過胤祥就有點奇怪了,當然我自顧不暇,也沒空理會這個彆扭的小孩。
“給四阿哥、十三阿哥請安。”我微歎,今天這兩個主兒怎麼又答理我了。
“免了吧,手怎麼了,伸出來我看看。”和我說話的一直是胤祥。
“沒怎麼。”我聳了聳肩,看了也不會變得不疼,那又何必看。
“伸出來。”胤祥有點生氣了,他最近就是這樣,說不了兩句話就好像我欠了他錢似的。歷史小說裏還說他豪爽,是個俠王,一定是騙人的。
“看吧,急什麼。”我賭氣伸出手,自己卻也一愣,原來透明的水泡,怎麼變成紅紅的,燙也能燙出血泡嗎?好像不像,自己摸了摸,泡破了,脫了皮,難怪這麼疼。
“你——你怎麼弄成這樣?”胤祥的聲音忽然高了許多,害我緊張得想去捂住他的嘴。
大概是他太大驚小怪了,惹得原本站得挺遠的胤禛也走了過來,我連忙把手藏起來,卻被胤禛一把拉住,拖到眼前一看,也皺了眉頭。
“有人欺負你?” 胤祥的聲音又降低了,卻有點讓人心裏酸酸的東西在其中。
“哪有,你想太多了。”我說,明明我想被人安慰,如今卻只能反過來安慰他了。
“你——”胤祥還想說什麼,一旁的胤禛卻說:“十三弟,還有事,走吧。”
胤祥有些為難,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哥哥,終究還是搖搖頭跟著胤禛走了。
看著他們的背影在我眼前消失,我松了口氣,畢竟胤禛不是他,不會在這樣的小事上多費一點心力,要是他也肯這樣的話,歷史會不會就有了不同的變化呢?
不自覺地歎了口氣出來,什麼時候,我竟也變得如此杞人憂天了,我不知道歷史會不會因為我的偶然到來而發生什麼不可預測的變化,甚至我也不知道,我和胤禩會不會有將來,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想呢?只要現在的每一天過得無悔,也就足夠了。

“婉然,瞧瞧,這幾天不見,你怎麼就弄成這個樣子了。”九阿哥搖了搖頭,繞著我轉了個圈,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我要是你,就得想個辦法,教自己不吃虧才是。”
“我當然知道了,問題是怎麼做。”我沒好氣地說。
“當然是以彼之道了。”胤禟笑笑,也不生氣地回答。
“以為我是慕容複哪,以彼之道,還還施彼身呢。”我嘟囔。
“什麼複?”他當然不知道慕容複何許人了,倒是一愣。
“我是說,能不能勞駕您說具體點。”無從解釋,只好發問。
“好吧,看在你難得虛心一回的份上。” 胤禟點頭,卻給我演示了一個步法,和平常走路一般,卻撞得胤誐連退了幾步。
“九哥你今天怎麼回事?”被撞的胤誐急了,我卻有點明白了,早就知道胤禟身手了得,原來還真不是蓋的。
胤禟簡單地講解了其中的訣竅,我才知道以往被撞、被燙的關鍵問題出在哪里,連連點頭,胤誐照舊是莫名其妙,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看他九哥,直到頭晃得暈 時,才退到一旁,胤禟卻笑得一如狐狸,說完後丟給我一包東西才逕自走開,臨走時不忘說:“癢粉這東西,可別往自己身上弄。”
以後的幾天,我反復練習了幾次,在實踐中取得了寶貴的經驗,與人相撞時,稍稍用點巧力,滾燙的開水就潑到了對方身上,如是者幾次,沒人再忽然出現撞上端東西的我了,甚至看到我端東西,都恨不得繞著走。
至於癢粉這東西,我卻不太敢用,只悄悄彈了兩次籽言的衣服上便順水丟掉了,籽言的衣服多,款式又差不多,待到吃虧,已經是很多天以後的事情了,御前強忍著,卻渾身不自在,我偷偷樂過之後卻有點難過,這才是真正的後宮吧,要生存下去,就必須自己懂得保護自己。
手上的傷也早就好了,其實那天晚上,我就收到了兩盒治燙傷的藥膏,還有幾個字,讓我在以後的好多年裏,受用不盡,那盒透明的藥膏表面,被人畫上了三個字:“靠自己”。字體修長,在那樣光滑的表面,竟也顯得凜然。
沒看到送藥膏的人,反正我回到自己的屋子,他們就一個在我的床頭,一個在我的梳粧檯上,輕輕地挑出一點抹在手指上,清涼的感覺一下子蓋住了原本的灼痛。

吃了幾個月的暗虧,我漸漸明白,在這個皇宮裏要想安身立命,可以套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上帝只拯救自救的人。要安穩的生活,要麼就像從前一樣,把自己隱 藏在人群中,要麼就站在人群的顯眼處。根據我的實際情況加上我過去寫小說的經驗,如果現在我要隱藏自己,估計下場好不到哪里去,那我只能讓自己醒目一點 了。在這裏,醒目的唯一辦法就是好好拍拍康熙爺的馬屁。於是,我小心謹慎地提升自己的業務水平,適時地說幾句好聽的吉祥話,康熙年紀大了,雖然心機城府更 勝當年,不過,說到底,也只是個孤獨的老人,想到這裏,我就不免想起家裏的老爸,然後我就發現,當我拿出對待父親的心情去對待他時,其實這個皇帝並不難相 處。
當我在康熙身邊的時間一點點變長時,找我麻煩的人也一點點變少了。

再看到胤禩,已經是回到京城的半個月後了,不見不過一個多月,他卻瘦了很多,朝服穿在身上竟也顯得寬大了起來。
隔著簾子偷偷看了看他,殿上,康熙正說著山東大雨如何賑災的事情,我不耐煩聽那些大臣們轉彎抹角的話,見胤禩始終沒有看過來,正準備悄悄離開,卻在不經意間對上了一雙漆黑的眼眸。
是他,四阿哥胤禛,他什麼時候發現我的?為什麼這麼看著我?本來按照我的性子,是該狠狠瞪回去的,不過想到那次的藥膏可能是他送的,怎麼說也受了人家的恩惠,算了,本小姐大人有大量,反正被你看一眼也不會少塊肉,就不計較了,哼!

在我想的同時,我的身體已經快速應做出了反應,推門進屋,管他呢,看看就知道了。
門在身後被關上了,還沒來得及害怕,下一刻我就落在了一個熟悉的懷抱中,閉上眼睛,空氣中似乎也有一種屬於陽光的味道,交疊在身前的雙手,十指白皙而修長,輕柔卻有力。
“胤禩.”我輕輕叫他的名字,想回頭看看,卻被他制止,他說:“婉然,別動,讓我這樣抱你一會兒,就一會兒。”
我沒有再動,只安靜地站著,他的聲音裏有疲憊,有許多說不清的情感,不同於以往那個我熟悉的胤禩.
“發生了什麼事嗎?”直到他放開手,坐在椅上,我才問。
“沒有。”他淡笑著說,當許多皇宮裏生活的人都不熟悉的情感全部消失之後,他便又恢復成那個我熟悉的胤禩,人人眼中溫潤如玉的八阿哥。
借倒茶的工夫轉身、低頭,我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女人總是貪心的,當我的心靈天平開始向他傾斜的時候,我就在有意無意間希望得到更多的東西,希望看到更真實 的他,只是我也在同時發現,走近他原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的時候,靠得越近,心的距離卻反而更加遙遠。就如同此刻,我們近在咫尺,我卻不知道他究竟 在想些什麼。
“怎麼了?”我的手被他輕輕握住。
“沒事。”我趕緊說。
“沒事?茶水都倒在桌子上了,你呀——”他順勢接過茶壺,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地喝了兩口才繼續說:“婉然,你真的不適合在這宮裏生活,你的心事太多都寫在臉上了。”
我無語,在過去的好多年裏,我就是這樣生活的,高興的時候大笑,難過的時候大哭,生氣發火也摔摔東西、罵罵人,活得率性而真實,卻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我要收斂起自己的喜怒哀樂,做個假面人。
“這樣不好嗎?”我問,雖然知道他多半會否定,心裏卻希望他不要這樣,喜歡一個人不是該喜歡她的全部嗎?優點也好,缺點也罷。
“婉然,你自己何嘗不明白,不過,這也是我喜歡你的地方,你的單純和倔強。”他歎息般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靠在他的懷中,靜靜地閉上眼睛,心裏卻有了很不安的感覺。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覺得不安,不過女人的直覺一向是准得驚人的,前路渺茫,也許只有這一刻才是最真實的。
“我送你的玉佩呢?”這裏畢竟是乾清宮,待不了一會兒就必須離開了,臨走時,胤禩忽然問。
“在這裏呀。”我指了指身上的荷包,正準備拿給他看時,他卻制止了。
“別拿出來了,我只是想和你說,將來無論發生了什麼,我的心意始終如初。”
“發生什麼,會發生什麼?”我笑著問他,儘量忽略他眼中的眷戀和不舍。
他終究也沒有說會發生什麼,只是深深地看了看我,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臉上的笑容在關上門的一刻消失無蹤,我的身子無力地靠在門上,將來,對於我們來說,這是個多麼奢侈的詞彙,在古代,在三百年前的大清朝,我們都無力掌握自 己的將來,愛與相守,本來就只是兩碼事,不去奢求天長地久,也許我們都會好過些,幸福些。胤禩,你知道嗎?這個道理,我既想你明白,卻又如此害怕你是明白 的,人,真是矛盾至極的。

“還有下次!”恰好一個聲音插了進來,替我說了一句,我很想表示感謝,卻只能循著聲音轉頭。
竟然是他?
“四阿哥,淩霜給四阿哥請安。”身邊的淩霜格格已經站了起來,輕盈地福了一福。
“太后那裏給你新做了點心,卻到處都找不到你,還不快去!” 四阿哥的聲音在任何時候都是這樣,平淡卻讓人不能拒絕。
淩霜答應了一聲,卻不急著離開,反而蹲下來,在我耳邊說:“你別生氣,以後咱們就是朋友了,還一起玩。”然後一笑跑開。
看著她的身影,我除了歎氣,還真不知道該說什麼,還一起玩?
“你怎麼不拒絕?” 胤禛的聲音忽然傳到耳中,他不太喜歡被忽視,可我怎麼就忘了。不過,現在,如果沒有水的話,估計我很難和他做任何溝通。
於是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不意外地看到他糾結的眉頭。他走到一旁的茶桌邊,真的倒了杯水給我。
有點迫不及待地伸手要去接,他卻輕輕一閃,徑直把水杯送到了我的嘴邊。不能不說,趴著可不是一個好姿勢,至少喝水就不方便,我變換了幾下姿勢,才好容易把水灌了下去。從來不知道,水竟然是這麼清甜的,真好喝。
滿足地歎了聲氣,我清了清嗓子說了聲:“謝謝。”
“謝謝?謝我什麼?”他卻不太滿意似的說。
“當然是謝謝您在我最乾渴的時候,給了我一杯水喝了。”雖然我的嗓子還是有點啞,不過也能說話了。
“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請問,你預備怎麼謝我?” 胤禛卻忽然有了興致般地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問我。
“施恩莫望報,閣下沒讀過聖賢書嗎?”我咬牙,剛覺得他今天很可愛,他就說這種話。
“是嗎?也好,那我走了。”他點了點頭,站起來,真的準備走了。
“等等!”好不容易見到人,我不僅很渴,而且還餓,他要是走了,也不知什麼時候會有人來。
“有事嗎?先說好,我可沒讀過什麼施恩莫望報的聖賢書,要是沒有報答,我可不會做任何事,你還要叫住我嗎?”他揶揄地說。
“勞駕叫個人,給我找點吃的。”我說。
“報答?”他不動,只是問,不知怎麼,總覺得他今天神情和以往不同,究竟哪里出了問題?我挨打,怎麼打壞的好像是他的腦子?
“你說,想要什麼報答?”我咬牙,他的腦子真是壞掉了。
“暫時還沒想到,想到再說吧。”說著,他又轉身倒了杯水給我,說,“一會兒就有人送吃的過來了,不過你昏迷了好些天了,第一頓少吃點。”然後留下了一臉驚 訝的我,也走了。我費力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不發燒,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很疼,好像不是在做夢,他說我昏了幾天,怎麼昏迷了幾天,世界好像就變了似 的,人人都很不正常。

這期間淩霜格格幾乎是每天都來我這裏報到,一次還趕上了我換藥,趕不走她,只能讓她坐在旁邊,看我咬著牙的痛苦表情,她很歉疚地紅著眼睛,在幫我換藥的宮 女走後,拉著我的手說:“對不起。”其實,先前她說要和我做朋友的話我並沒有放在心上,但她這幾天的反應倒讓我有些不安起來了,雖然她的事情是個引子,不 過我心知絕對不會單單為了這一件事,嚴格說來,即使不是她,我也可能會因為其他的原因遇到同樣的狀況,她每天大包小包地拿各種吃的給我,還陪我聊天,一副 贖罪似的樣子,我還真有了些說不出的感覺。
接觸的次數增加,我漸漸覺得,淩霜格格也不是外表上看起來的樣子,她從小生長在這樣的環境裏,一言一行都被規範和束縛,一年中的大多數時間,她被接到宮裏 居住,周圍的人對她當然是好,不過那種好,不是無止境的溺愛、驕縱,就是一味的奉承,在恭敬卻又冷漠的情感中成長的人,骨子裏都是孤獨的,渴望得到真誠的 愛和關心,當然,這樣的環境裏成長的人也很危險,他們的自我意識太強烈了,對周圍環境的變化感受又敏銳,攻擊性很強。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做的事情在將來的某一天是不是會追悔莫及,不過,我真的很不喜歡看到人流露出那種孤單又受傷的神情,於是在某一天,淩霜流露出這樣的悲傷 的神情時,我抓住了她的手臂,不太用力,卻也不容人掙脫,那一天,淩霜又一次哭了,後來回憶起來,這好像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哭,在以後的好多年裏,我們都 歷經風雨,得到了,也失去過,然而,這年少一刻的真情流露卻是再也沒有了。

終於回到了自己闊別了半個月的屋子,心裏也鬆弛了下來。好些天沒有人住的屋子,雖然沒什麼灰塵,不過卻既沒有喝的熱水,也沒有洗臉的清水我提起壺,費力地挪了出去,再回來時,屋裏卻多了一個人。
依舊是寶藍的褂子、沉靜的面容,卻平添了一份恍惚的感覺,好像隔了一生那麼長的時間似的,是的,一生。
“婉然。”他一步一步走近,我卻忽然覺得好難過,半個月,我躺在床上九死一生,他卻不曾看我一眼,連一句話也沒有。
“八阿哥,有事嗎?”在他伸出手的一刻,我忽然轉過身去,不看他,只冷冷地問。
“婉然?你怎麼了?這些天,你知不知道我多擔心?”他的聲音在背後傳來,和平常有些不同,卻說不出哪里不同。
“是嗎?那你現在看到了,我好好的,就請回吧!”微微抬頭,我不要哭,這沒什麼好哭的,可是心卻很痛,從前我寫東西的時候,在主人公說分手的時候,通常會安排忍不住流淚的場景,原來,這種心痛得如撕裂般的感覺竟然很真實。
“你怎麼了?在彆扭什麼?”他的手還是放到了我的肩上,聲音有一點顫抖。
“我怎麼敢,八阿哥沒事的話,我想休息了。”放下手裏的壺,我掙脫了他的手,徑直到門口,推開了屋門。
“你怪我,怪我沒去看你?”他忽然大步走過來,一把甩上了門,然後說。
“八阿哥又說笑了,婉然不過是奴才,怎麼敢勞您的大駕。”我咬了咬嘴唇,忍了忍哭的衝動。
“還說不是氣這個!婉然,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去看你?”他歎了口氣,語氣裏有了很多無奈。
“你?”我一愣,抬頭看他。
“是,我去看過你,不過只去過一次,你趴在床上,臉蒼白得像一張紙,我握著你的手,和你說了好多話,你連一點反應都沒有,你知不知道我心裏有多害怕,多心 痛?我不是不想去看你,但是那是皇太后的寢宮,四處都是她老人家的耳目,你還嫌自己惹的麻煩不夠大嗎?還想再添上條行為不檢的罪名嗎?所以不只我不再去, 就是九弟他們,我也說不要去,你明白嗎?”他一口氣說完,臉色有些蒼白。
“胤禩……”我想說點什麼,卻不知該說什麼,我不是沒有想到這個,只是不知為了什麼,見到胤禩,我就很想這麼說,這樣怨他。
“婉然,你也累了,歇著吧,改天我再來。”等了會兒,見我終究沒有說什麼,胤禩長歎了一聲,伸手推門。
“對不起。”我低下頭,其實我也只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只想到自己的委屈。
“傻丫頭!”他伸出去的手終究沒有推開門,而是轉過身擁我入懷,“你要怎樣才能學會保護自己呢?”
“我學不會,我想離開這裏。”忍了太久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只是,我是宮女,要怎麼樣才能離開這裏呢?
“沒事了,哭吧,哭過就好了。”他輕輕地說。
當很多淚流出時,我的心裏卻湧起了無言的失落,為什麼為什麼他不說要帶我離開?雖然我也知道,我沒那麼容易離開,不過即使是哄哄我也好,為什麼?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目光,只是覺得那其中的欲望和佔有如此讓人心驚肉跳。不敢多看,眼波流轉間,卻又瞄見了另一個人眼中一閃而過的火焰,是的,火焰,雖 然只是一眼,也足已驚心。不過那雙眼睛的主人,卻要比太子更精明警覺,我的目光不過一掠而過,他就已經察覺了,於是,那眼中的神情又是一變,在我對那火焰 疑惑不解,不自覺地想再確定一下時,那眼中已換了一種淡淡的笑意,有了然、有玩味、還有一點得意。
我沒見過胤禛如此的神情,不過我卻知道不必過多鑽研我身邊眾人的心思,因為我很難明白他們究竟在想什麼,雖然隱隱地嗅到了不同的氣息,不過,我還是輕易地放下了心底的疑惑。

才繞出宮女們的住處,就看到了一個悠然的身影正好走過來,卻是四阿哥胤禛,此時再躲已然是來不及了,只好退到路邊,低頭行禮。
胤禛的步子今天走得格外緩慢,作為留守的皇子,今天康熙肯定吩咐了他很多事情,可憐的傢夥,打獵的機會又錯過了,難怪他沒精打采的。
慢慢的,胤禛的步子卻在我面前停下了,正想抬頭看看他要幹什麼,不遠處,卻有人在不滿地說:“婉然這傢夥,又跑到哪里去玩了,看被我找到的!”
四下裏一看,哪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呢?慘了,聲音聽得那麼清楚,說明我們的距離不過一牆之隔,這一刻我真想有件隱身衣什麼的,可是沒有,怎麼辦?
正急得轉圈時,手卻被一旁沒走的胤禛一把抓住。“你求求我,我保證你能躲起來。”他湊在我耳邊說。
“求求你!”我的嘴幾乎完全沒有經過大腦就迅速地做出了反應,只要不落在那幾個小魔星手裏。
“真沒誠意!”
胤禛似乎對我的反應毫不奇怪,只是搖了搖頭就帶我向前走了幾步,穿過一道小宮門,沿著一條看起來眼熟的路走了一陣子,又穿過一道宮門,進了一個寬闊的院子。
“這是哪里?”當危險遠離時,我松了口氣,才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完全陌生的院落裏。
“養心殿。” 胤禛站在我的身後,氣定神閑地回答。
“養心殿!”我驚訝又有些喜悅,這座宮殿給我的印象很深刻,因為在《少年天子》裏,這裏曾經見證過這宮廷裏最真誠的愛情。
“養心殿有什麼特別之處嗎?你怎麼大驚小怪的?”這次輪到胤禛詫異了。
“嗯!不可說!”我趕緊搖頭,這一段多半是作者杜撰的旖旎故事,故事的主角還是這紫禁城的上一任主人,的確不可說。
“隨你吧!” 胤禛也沒有深究的意思,大概我給他的印象就是一個大驚小怪的人,舉動雖然不合常理,卻也沒什麼奇怪之處。
六月,到處是翠綠的樹木、嬌豔的花朵,這裏少有人來,樹木和花朵也就顯得格外的茂盛,真是個好去處。
“你是怎麼發現這裏的?”片刻之後,我就迷上了這個地方。
“你喜歡這裏?”他答非所問。
“沒什麼人,清幽又舒服。”猛然想起以後這裏會是雍正的寢宮,原來他少年時就喜歡來這裏,難怪呢!我了然地看著他點了點頭:“難怪你會喜歡住在這裏,的確是比乾清宮多了些自然舒服的感覺。”
“住在這裏?”雖然和我一樣邊走邊看著樹木花朵,我的話還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是,我是說,難怪你會喜歡這裏。”差點說順了嘴,乖乖。
“這裏的環境清雅,若是閉門讀書,閑來種樹種花,倒是別樣的生活。”他輕聲說。
“什麼?”我不禁有些好笑,“這怎麼會是你要的生活呢?”未來雍正皇帝要是能過這樣清淨無為的生活,那歷史可真要改寫了,他只做他的雍親王,皇帝的位置自有他的兄弟們去坐,那我可真就不知自己還是不是自己了,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這樣的生活不好嗎?我怎麼就不能要這樣的生活?”他挑了挑眉問。
“這樣的生活當然好了,不過卻只適合尋常的老百姓,你是皇子,治國平天下才是你的生活,這是各人的責任不同。”雖然我私下裏覺得治國平天下也是每個人的責任,不過這話似乎在古代不太合實際。
“是嗎?”他的語氣卻忽然淡了下去,甚至神色也變了,似乎逐漸冷硬了起來,又恢復成了那個我過去很熟悉的胤禛.我略有些詫異,不過也說不出是哪句話出了問題,還是早點離開比較好,胤禛的喜怒實在是太難以琢磨了。

“時間不早了,您如果沒有吩咐,請容奴婢告退。”停了片刻,我說。
“你想要什麼?”在我以為他已經默許了我離開,轉身準備撤的時候,他卻忽然說了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我沒說什麼,因為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那就是自由,可是在這裏,我要的沒有人能給。
“不說?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還是想要的實在太多了?”他繼續說,聲音裏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冷漠。
“其實我想要的東西很簡單,不過卻不容易得到。”我不喜歡他這樣的語氣,只想儘快離開。
“是嗎?也對,是不容易得到,這後宮裏,想得到的人太多了,不過你說不定會是個意外。”他分明話裏有話地說著。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您滿意了吧?那,奴婢告退!” 胤禛的話總是這樣讓人心裏不舒服,簡直……可恨!
“婉然,其實你要的東西,得到的方法並不只是一種……”在我身後,他的聲音隱約飄來,“你會後悔今天……”猛然停住,再回首,卻哪里還有胤禛的影子。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婉然,你是從哪里來的?” 胤祥忽然說。
“什麼?”我先是愣了片刻,接著就有點緊張,他怎麼忽然這麼問/“有時候覺得你真如天上的雲一樣,明明簡單得讓人一目了然,卻又偏偏覺得不可琢磨。” 胤祥拾起一隻我編的兔子,拿在手裏反復的看著。
“雲?這個形容倒滿有趣的,要能和雲一樣,在風中飄散就好了。”抬頭看天,塞外的風比較大,天上的雲走得飛快,看了一會,便有一種眩暈的感覺。
“你很想離開嗎?離開這裏,離開皇宮?”他也學著我抬頭看天,半晌才開口問我。
“說不想,那是騙人的話,難道你不想嗎?”我信口說出,卻又不禁一愣,他是皇子,怎麼會想離開這權利的最高峰呢?
倉促間低下頭,收回目光看向他,胤祥卻只是看著我笑了笑,便將目光投向了更遠處,很久之後,才自言自語般的說:“也許有那麼一天吧。”說罷,重又將葉子放在了唇邊,悠然的吹奏起來。

“我沒射到兔子,你可以看前邊的。”他有些好笑的拍了拍我的頭,催馬向前。
“什麼?”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胤祥的箭法可是出了名的好,怎麼可能沒射到?不過,他的確是沒射到,因為我抬頭時,已經看到他在馬上一個瀟灑的伏身,將地上的箭拔了起來,而兔子,早就沒了蹤影。
“都是我不好,害你沒射到。”我有些自責。
“傻丫頭。”他掉轉馬頭回到我的身邊,只是笑了笑,“一隻兔子,射到不射到,又有什麼關係。”
“它會感謝你的。”我一本正經的說。
“她?誰?”他停在我身邊問。
“兔子呀。”
“你呀!幸好我沒射到,不然,這會有人的眼睛可能就要變成兔子的紅眼睛了。”
“你才是兔子呢!”
“不信?”
“討厭!”

“十四阿哥,你怎麼在這?”還以為他們仍在圍場盡情馳騁,不想,卻站在這裏,只是,我不喜歡胤禎此刻的神情,怒氣衝衝,不,還不僅是怒氣衝衝,簡直眼睛裏 都要噴出火來了,好象捉住了偷情的妻子一般,天呀,我怎麼會這麼想,他又憑什麼這麼看著我。  “你還知道回來。”他的臉繃得緊緊的,話好象是從牙縫裏擠 出來似的。
“你怎麼了,這麼奇怪,我當然要回來了,不然去哪里,天都黑了。”我不想和小孩子一般見識,繞過他預備往大營裏走。
“別走,說清楚,你去那裏了。”猛然間,手臂被胤禎大力的握住,力道之大,透過了皮肉,一直透到骨子裏。
“你怎麼回事,放手呀。”我吃痛,忙用另一隻手去推他,卻發現,他早已不是那個我一用力就能推個趔趄的男孩了,我的力量於他而言,根本微不足道,但是我的掙紮卻讓他加重的力道,“好痛,你放手!”我說,聲音裏已經有了淚意。
“不放,你快點說清楚,這一天去了那裏,和誰在一起?” 胤禎不為所動,依舊強硬。
“十四弟,放開手,你抓疼她了。”站在一旁的胤祥終於看不過去,上前一步說道。
“我放不放手,是我和她的事情,與你什麼相干,閃開。” 胤禎似乎更火了,猛的拖起我就走。
“你放手,你吃錯藥了嗎?”被他猛的一拉,我不由自主的向前跌去,又驚又怒,話已經脫口而出。
“十四弟,你快點放手!”將倒的身子,被胤祥扶助,他堅定的聲音也在耳邊響起。
“放開婉然!” 胤禎急了,聲音又拔高了幾分,抓住我的手用力向自己身邊帶著,想把我拉過去。
“你先放手”,胤祥的聲音。
“放開她,我說放開她!”如此近的距離,我幾乎看到了胤禎額頭上跳起的青筋。不過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發火,丟下我去打獵的人是他,那麼如今,不是該我火大才對嗎?
於是我深吸了一口氣,冷而平靜的對胤禎說:“放開我,別讓我再重複同樣的話。”
與此同時,胤祥也說:“白天我看見婉然一個人在圍場裏,怕她出事,所以……”
“你?你們!好,我放!” 胤禎盯住我的眼睛,我也瞪回去,過了一會,他忽然一摔手,“婉然,你——好!我白擔心了你,傻子似的四處找你一天,天黑了,卻連飯也不吃,站在野地裏等你回來,你倒好……你說,你有心嗎?”
“你找了我一天?”我的心一陣,語氣也不似方才生硬了。
“好笑嗎?我和八哥發現跟你的侍衛也來打獵,怕你出意外,馬上回去找你,結果……”
“好了,十四弟,人也回來了,我們回去吧!” 胤禎的話還沒說完,驀地,一個聲音打斷了他,我匆忙抬頭,幾步之外的樹後,胤禩忽然走出。
胤禩……我很想說些什麼,但是,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天黑了,胤禩站的距離有點遠,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但是那眼神,卻讓我的心裏一片冰冷,他沒有看我,一眼也沒有,就那麼從我眼前,越走越遠了。
胤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胤祥,跺了跺腳,扭身也走了。
當他們相繼消失在夜色中時,我抬起了頭,如果不這樣,也許我就會控制不住我的眼淚,心裏忽然一片灰冷,草原的夜空很美,視野也開闊,正是天大地大的感覺,不過,這一刻,我卻覺得,天地再大,我卻依然沒有存在的價值。
好象我只會做錯事,做什麼都是錯的。
我為什麼會來到這裏?這不是我該生存的地方,也許我傷了人,可是自己又何嘗不是千瘡百孔,傷了、痛了、累了,才發覺,這裏原來並沒有我可以依靠的人,那麼,我為什麼會到這裏?
……
“婉然,你——還好嗎?”感覺上過了很久很久,胤祥的聲音聽起來也好象來自很遙遠的地方似的。
“我?我很好呀!我怎麼會不好。”我有點暈暈的感覺,好半天才調整好焦距,看向身邊的他。
“你臉色不太好,早點回去休息吧。”他有點擔心的說。  “臉色不好?”我下意識的摸了摸臉,“那有,我不知道有多好。”  “婉然,別這樣。” 胤祥拉住我的手臂,制止了我前進的步伐,“大營在你身後,想哭的話,就哭吧!”
“我為什麼要哭?好笑,我為什麼要哭?”我說著,人卻被他帶入了懷中,胤祥的胸懷很寬也很溫暖,而我的淚,早也奔流而出,“我是個只會給別人找麻煩的壞蛋!只會把事情弄得糟糕!”我哽咽著說。
胤祥輕輕拍了拍我,“誰說的?這世上哪里有那麼善良的壞蛋,在別人最需要的時候,伸出自己溫暖的手,心軟的連兔子也捨不得殺死?”
“……”我無語,卻忽然覺得自己很殘忍,我這是在幹什麼?還是前幾天,康熙曾經親口誇獎過胤祥,說他“精於騎射,發必命中”,但是,今天這個發必命中的 人,卻因為我,而空射了一箭;更不用說,在我情緒最低落的時候,還陪了我整整一天了。我有什麼理由要把在別人身上受到的傷和痛,強加到他的身上?我真是個 壞人。

感覺上,我的馬幾乎是立刻竄了起來,然後瘋子似的,認准一個方向便猛衝了出去。
“婉然!”
“天呀,婉然!”
幾個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卻只覺得頭暈得厲害,身子隨著馬的奔跑而淩空,我很想用力抓住韁繩,可是錯過了四頓飯的人,又有多少氣力呢?
我不知道馬究竟是如何停下來的,睜開眼睛時,只看見眼前,胤禩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然後看向他的手,被我的馬韁繩磨得破了皮,流著血的手。此時我已經是半掛 在馬上了,估計再有幾步,騎馬就變成被馬拖了。“婉然!”他輕輕叫我的名字,輕輕扶我下馬,早晨冷漠的眼神終於消失了,這一刻,他的眼中,只有驚魂未定。
“胤禩”我的聲音幾不可聞,這一刻,我只想靠在他懷裏,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想,可是,身後急促的馬蹄聲,換回了我們的理智。

那天胤禟進宮謝恩出來時,我正巧在外面碰到,連忙上前行禮,“奴婢給九阿哥道喜了。”
“道喜?何喜之有?”他反問我。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難道不是人生一大喜事嗎?”我奇了。
“這麼說,就算是吧,可惜你在宮裏當著差,不然,倒可以請你喝杯‘喜’酒去。”他很狂放的說,不知為什麼,格外加重了個喜字。
“什麼叫就算是,都聽說棟鄂氏是兩白旗裏出了名的美女,別人盼都盼不到的福氣,在您嘴裏,怎麼就聽著不對味呢。”我白了他一眼,有點替他未來的福晉生氣。
“出了名的美人,那又怎麼樣,爺府裏還缺美人嗎?” 胤禟卻有些不屑的看了我一眼,正待再說什麼的時候,旁邊卻忽然有聲音說:“九弟!”
我們一起向後看,不知何時,前面不遠處站了一個人,石青色的補服,在風中飄動,真是,好久沒見了。
“八哥?你來的正好,可請完安了?我同你一起回去,好好喝一杯。” 胤禟不再理我,大步走了過去,胤禩的目光從我臉上劃過,微微停了停,卻終究轉身而去。
風此時卻正從四面八方吹來,我不禁哆嗦起來,真冷,剛入冬,竟然就如此冷了。

再見到胤禩,已經是除夕夜,乾清宮的家宴上。
既不當著差使,也懶得站在這裏,瞅准了殿上一個觥籌交錯的間隙,李諳達比了個手勢,我和今夜不必當差的宮女們,便悄悄退了出來。熱鬧看過了,原來,也不過如此。
臨出來的時候,眼光卻還是不爭氣的飄了過去,他在眾阿哥中間,我卻依然能夠一眼便看到,明明距離很遠,明明他們兄弟的服色相同,按照常理,我該多看幾眼才能發現不是嗎?但是,真的只是一眼,只是匆忙的一瞥,我便在人群中找到了他,只是他。
目光微微停留,他正在和一旁的誰說著什麼,雖然正對著我的方向,卻沒有看過來。前面後面都有人,我不能停留,心卻忽然傷悲起來。
是這樣的日子,人本來就很脆弱吧,脆弱到因為這樣的小事,想到很多很多不相干的,像是春末零落於地的花瓣,像是我那只用舊的枕套,像是……
一個人回到屬於自己的屋子,也不點蠟燭,只是摸黑爬到床上,把自己埋在被中,心裏卻孤獨的只想大哭。
不過我終究還是沒有哭,而是一個人坐著,窗子上,一陣陣的紅、紫、綠等等的顏色掠過,焰火已經開始燃放了。新的一年,竟然就這樣來到了。
那一夜,我沒有栓門,直到天明,我從朦朧的睡夢中醒來,才忍不住嘲笑自己,這究竟是在做什麼?明明知道自己等待的,是多麼不現實的夢,為什麼還要放任自己夢下去?難道只因為這個?
攤開手,溫潤的和田白玉安靜的躺在那裏,不必再看,匪石匪席,那四個字,早已經刻在了心底,仿佛還是那一年,正月初一,下了好大的雪,他穿了件簇新的馬褂,上面繡著水天一色的花紋,襯著一件小貂皮的外氅,頭上戴了頂一色的紅絨結頂的暖帽,就那樣的站在門前。
一直以為,愛情會如我夢想中一般火似的轟轟烈烈,卻不曾想過,原來也可以這樣的如水般輕柔,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深陷其中,原來,有關他的點點滴滴,雖然早已是沉年舊事,卻如同剛剛才發生過一般的清晰,沒有刻意的記錄,卻是記憶中揮之不去的影像。
這是,愛情嗎?一個人的心動、心痛,也是愛情嗎茫茫人海,我一眼便認出了你,只是,胤禩,你呢?你能找到我嗎?你找到的,會是我嗎?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去的,只在伸手推門時,發現手裏竟然還提著個食盒時,卻著實愣了一陣子,竟想不起,這東西是何時到了手上的。心裏只是空空的,卻很想大笑一場
這就是我的康熙四十四年,在正月的第一天,我失去了一個我愛的人,也許不能說是失去,從未得到又說什麼失去,胤禩不會是我的,這在一開始我就明白,不過我 實在高估了自己,以為可以在該放手的時候瀟瀟灑灑的放手,而今才明白,感情,是一件不能想當然的事情,放手也需要勇氣,而我,此時卻沒有這樣的勇氣。
我很愛他,這愛不僅超過他的想像,恐怕也大大超過了我自己的想像,但是,我卻已經沒有了愛的權利和說愛的機會,他已經屬於別人了,我可以不介意他是不是有妻子,卻不能不介意他的心。
他的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他的心裏,真的有我的存在嗎?如果有的話,那麼十幾天過去了,為什麼他不來找我,也沒有隻字片語?我只想知道,是不是無論怎樣,匪石匪席的承諾依然不會改變,也許,我要的真的已經過分了吧。
我開始害怕當值的日子,害怕同胤禩偶然的相遇,甚至更偶然的目光碰觸,我不能看他,也不敢看他,人只在失去的時候,才明白擁有的珍貴,於我來說,就是直到如今,我才知道自己對他的愛,早已逾越了自己最初的設想。而同時,也發現,他對我的愛,卻遠遠沒有我想像的多。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了,便如同毒草一樣,在心的四周蔓延,讓我痛苦得喘不過氣來。
我不知道胤禩是如何想的,他愛我嗎,或者說,他曾經愛過我嗎?不過這個問題,我想,也許這一生我都不會去問,我終究也不過是個平凡的女人,我寧願相信自己的自欺欺人,也不願面對現實的答案。
當相見不如不見時,一連十幾天,我開始盡可能的避免在他可能出現的地方出現,當值的時候,就站在康熙身邊寸步不離,不當值的時候,就呆在屋子裏,將門從裏面插好,我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麼,但是現在,我卻真的希望有烏龜一樣的殼,將自己完全的藏起來。
好在,康熙決定再次南巡了,這次隨扈的隊伍裏,只有太子和十三阿哥,這讓我大大的松了口氣。時間是治療傷痛最好的藥物,古代交通工具不發達,去一躺江南,來來回回,怎麼也得一兩個月,不知道用來忘記一個人是不是足夠,不過值得嘗試一下。
出發的前兩天,清晨起身時覺得精神不錯,便對著鏡子左看右看,興起時,握拳對自己說:“加油、加油,加油司徒曉!”這本是從前我常常做的動作和常常說的話,此時猛的冒了出來,卻嚇了自己一跳,司徒曉,此時鏡裏的人,還是當年那個既來之,則安之的司徒曉嗎?

去外面轉了一陣子,才端了自己的晚膳回房,許多日子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出門的時候,沒有在門上加鎖。
回來時,胤禩正坐在我的屋中,雖然心裏早隱隱的有了預感,此刻,卻仍然有些說不出的感覺,五味俱雜,酸、甜、苦、辣、鹹,一時全湧了上來。
回手關上門,卻不想再走近他一步,只是背靠著門,問他:“你怎麼來了?”
“這些天,你把門鎖得死死的,我知道你不想看見我,今天,我以為,你願意聽我說幾句了。” 胤禩站了起來,卻只在原地, “你想聽我說嗎?”
“說吧,你想說什麼?”
“皇阿瑪給我指了婚,幾個月後,我會迎娶淩霜。”這是他的第一句話,我點頭,示意他繼續。
“我認識淩霜好多年了,雖然她有的時候很任性,不過,人也很真實,沒有心機,我想,她會是一個好妻子。”這是他的第二句話,我的手微微握緊,藉以控制我的情緒,他要說什麼?
“然後呢?”深深的吸了口氣,我馬上問,惟恐停頓的時間長了,我這十幾日裏,好容易積攢的勇氣和信念又會煙消雲散,我愛他,但是,這愛也是自私的,只有在 得到同等的回報時,我才會拿出自己的真心,否則,我寧願將那愛同心一起,在無人處砸成片片飛絮,隨風飄散,也不會任人隨意踐踏。
“她會是一個好妻子,而我,也會成為一個好丈夫,所以,對不起,婉然,今天之後,我不會再見你,以前有什麼讓你誤會的,我道歉。”這是他的第三句話。
有那麼一刻,我真的聽到了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很輕,但很清脆,我該哭吧,因為心已經碎了,痛到不再覺得痛,不過,我卻反而笑了。
“我沒有什麼誤會的,婉然不過是奴才,當不起貝勒爺這樣的話,回頭貝勒爺大喜的日子,奴婢大概不能出宮去給您和福晉道喜,不過還請爺看在奴婢也曾經服侍過 良妃娘娘的份上,賞點喜酒,讓奴婢也沾沾喜氣。”原來在這個時候,笑著說話要比痛哭流涕更讓人覺得心痛得暢快淋漓。我儘量讓自己平靜的看著他,看著對方的 眼睛說話,是禮貌不是嗎?為什麼他的眼中,有那麼多我不懂的東西?不過,懂或不懂都不重要了,從今而後,我不必再懂他,不是嗎?
“你能這麼想,自然是最好的,那我也該走了。”說完這第四句,他終於朝我走了過來,我退開兩步,推開了房門。
“對了,那塊玉佩……”在將要出門的一刻,他忽然停住腳步,玉佩,是呀,我還留著它做什麼呢?
放下手裏的食盒,我飛快的進屋,故意打開櫃子,其實玉佩一直就在我的身上,不過,此時,我卻不能讓知道,身後有了遮擋,我迅速的取出荷包裏的玉佩,停了 會,才轉身。他依然安靜的站在門口,灌進來的北風讓他的衣袍的飄了起來,不知是什麼緣故,他的臉竟然那麼白,好象比這玉佩更白得透明。
“給你。”我伸出手,他也伸出手。眼前白影一晃,接著,是清脆的一聲落在耳中,我鬆開了那塊玉佩,在他將將觸及時,於是“匪石匪席”.我僵硬的站在那裏,看他伏身拾起那兩塊碎玉,再看著他一點點從我眼前消失,就此消失……
這次的江南之行,雖然在時間上充裕了很多,不過沿途很少在城鎮停留,感覺上,倒像是大半的時間都是在船度過的在船上的日子,絕對是憋悶和無聊的,若是平 時,大概不要幾天,我就已經抓狂了。不過這次卻不同,現在比起其他的事情來,我更渴望安靜,一個人發呆也好,做點什麼也好,耳邊都最好不要有人聒噪。
這期間,十三阿哥來過兩趟,不過看我懶懶的,十問九不答,也就不再來了。在一些年後,我想起自己那時的冷漠,依然覺得愧疚,不過當時,我真的覺得,只要多聽一句話,多說一個字,自己的忍耐就會全部消失,進而崩潰。
勉強掙紮到了蘇州,人已經瘦了一圈,每天卻依舊沒有什麼餓的感覺,看到吃的,只覺得厭煩。

有些事情,在後來回想起來,不能不感慨,好象真的是冥冥中自有註定一般,偶然的巧合,往往會改變一個人一生的命運。

得到和付出總是成比例的,原來皇帝也不例外。
站著和坐著比較,最大的好處就是看到的要稍稍多一點,就在這一天,我看到了康熙髮辮裏,隱隱的銀絲。
當自己的兒子也不值得相信的時候,這個世界上,真不知道還可以相信誰。即便是坐擁天下,終究也不見得就有樂趣。

“假如現在有一個機會,你們可以選擇留在宮裏或是去民間生活,你們會怎麼選?”
我知道這個問題問李德全,他鐵定會說自然是留在宮裏服侍皇上了,不過此時康熙正看著我,很明顯,是要我先做答了。
“奴婢願意回到民間。”我說。
“是嗎?你剛剛不是還說宮裏和民間一樣,既然一樣,又為什麼要出去?”康熙的聲音裏聽不出感情,儘管我跟在他身邊的時日已經不短了,我依舊不能判斷此時帝王的喜怒,不過我知道,儘管只是這麼一句看似玩笑的話,也足以讓我粉身碎骨。
“宮裏和民間都好,奴婢在宮裏,服侍皇上是盡忠,回到民間,孝順父母是盡孝,忠孝不能兩全的時候,奴婢自然是要盡忠的。不過皇上以孝治天下,奴婢雖然愚 鈍,也知道父母生養的艱辛,若然有機會能回報一、二,自然要做了。”皇帝的問話是不能容許我長時間思考的,不過這番話出口,也有些後悔,倉促的結果,就是 太不周全。
“是嗎?好一個忠和孝,這宮中要是人人如此想,還真……朕倒真成了孤家寡人了。”康熙隨手把手裏的書放下,看我的目光卻犀利了起來,“你們都是朕身邊的人,應該知道,朕不想聽什麼,想聽什麼?你說,朕現在想聽什麼?”
“真話。”我心裏苦笑,跪下的同時,嘴上依舊回答得很爽快。
“那什麼是你的真話呢?”康熙問。
“回皇上,奴婢的真話是,宮裏的富貴榮華自然是人人都眷戀的,不過這些都是生不帶來,走不帶去的,如果奴婢可以自己選擇,平平淡淡,哪怕是粗茶淡飯,只要活得愜意舒服,實在也是最好的。”跪在地上,說了這些,既然想聽真話,說就是了,有什麼好怕的。
船艙裏一時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壓抑的感覺,就在我以為自己的話大概觸怒了這位最近心情不爽的皇帝的時候,康熙卻說:“起來吧。”
那天之後,李德全曾經說:“婉然,你的膽子也太大了。”他沒有說完整,其實我明白他的意思:這話也就是皇上聽了,若是換了別人,這一刻,你還要命不要。
於是我回他嘻嘻的傻笑,看著他有些思索和打量的目光,開始繼續裝傻,其實自己本來也不聰明,不算是裝,最多是個本色演出。

五月初,八貝勒胤禩奉旨完婚。
那一天清晨起床,第一件事便是看看天氣,多年的習慣吧,從前家裏的長輩總是說,結婚的日子,豔陽高照才好,若是變天,便是新娘的脾氣不好的象徵。
以五月的天而論,這一天該算是不錯的,太陽早早就在東邊露出了獨屬於自己的明亮的光暈,紫禁城依舊籠罩在寧靜當中,新的一天,還沒有真正開始。
站在窗前,微微合上眼,在心裏祈禱,天上的神明,請讓那個溫文俊雅的男子幸福吧!
儘管他是我愛而不能得到的人,儘管今天是我來到這裏最失落和痛苦的一天,但是,請給他幸福吧,因為愛從來不是佔有,而是看到所愛的人幸福,只要他覺得幸福就好,真的。
其實這個道理我早就明白,不過,我依然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才說服自己接受,而說服自己的過程中,才發現,愛,原來在失去之後,會變得更加刻骨銘心。只是,一切已經太遲了,到了今時今日,我剩下的,便只是祝福了。
只是,今天看到胤禩之後,雖然只是那樣遠遠的一瞥,卻依然心痛了,幾個月不見,他依舊是神采飛揚,溫和明快,他在為就要舉行的婚禮高興吧?雖然為了他的幸福感到高興,但是心底的悲傷又總是難以壓抑的,過去的種種,究竟算什麼?
愣愣的看了有看手中的枕套,終於還是重新疊好收到盒中,也許,這註定是一份送不出去的禮物吧。
拭去眼角的多餘的水份,也許我該補補妝,雖然今天未必要見什麼人,不過也不該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坐在梳妝鏡前,一陣疾風卻吹了過來,吹開了我的窗子,也帶進了幾絲涼涼的水滴,抬頭看天,早晨的明媚漸漸散去,很細的雨霧卻隨風而至,下雨了,我心裏感歎,竟然下雨了。
走到窗前,準備關窗的一瞬,卻見到了一個幾乎以為從此不會再出現的身影,他遠遠的站在那裏,隔著雨霧,看不真切神態,但我知道,是他。
沒有再多想什麼,回身抓起桌上的盒子,投身在這雨霧當中,到接近的時刻,我看到他露出了很淡卻真切的笑容。
那天,雨似乎一直下著,濛濛的那種,將天地完整的籠罩在那如紗般朦朧的世界中。
隔著高高的宮牆,那場婚禮的盛大和壯觀,就只能全憑想像去描畫。
胤禩的衣服,顏色似乎總和鮮豔掛不上邊,真不知道,他穿上喜服會是怎樣的感覺,不過,大概,這個問題,終我一生也不會有答案吧。
當整個紫禁城再次為溶溶的夜色包圍時,我輕輕將開了將近一天的窗戶關好,閉上眼睛,感受著心的刺痛,只有我自己明白,這一刻,我關上的,其實不僅是這小屋的一扇窗子……
捨得、捨得,先要舍去,才會得到。
就如同白天時他說過的:這是一個對大家來說,最好的選擇。
江山和美人,似乎自古以來,便是一道難解的題,無論做了怎樣的選擇,都註定會留下遺憾。其實胤禩並沒有錯,原本,我就不是備選答案之一,不是嗎?
淩霜呢,她是美人毫無疑問,而她的背後,還牽扯著爭奪江山的籌碼,如果我和胤禩異地而處,我也會這樣選擇,非關風月,因為這是人性的本能。
“你要幸福!”這是我對胤禩說的最後一句話,他沉默了片刻,露出了久違的笑容,說:“你也是!”
在如霧似煙的細雨中,我們各自轉身,不再回頭去看,也不敢停下腳步,只怕片刻的停留,後悔便會讓過去幾個月的努力化為烏有,在這個宮廷裏,我們可以承受太多的苦難和煎熬,惟一不能承受的,卻是後悔兩個字。
不要也不能後悔,在這權力的最顛峰,我們能做的,也只是繼續向前走,所以……
胤禩,請你一定要比我幸福,請你一定要堅持你的夢想,不管你最終能不能掙脫命運的束縛,都一定要堅持,這樣,在未來的很多年裏,再苦再痛,我也才不會後悔,至少我成全你的追逐,所以,你一定要幸福。
那夜,忽然想起了一首久違的歌,此刻與你相擁也算有始有終  祝福有許多種心痛卻盡在不言中請你一定要比我幸福才不枉費我狼狽退出再痛也不說苦愛不用抱歉 來彌補的至少我能成全你的追逐的請記得你要比我幸福的才值得我對自己殘酷我默默的倒數最後再把你看清楚看你眼裏的我好模糊慢慢被放逐放心去追逐你的幸福別 管我願不願孤不孤獨都別在乎
那天之後的事情,後來回想起來,都變得很模糊了,只記得那場雨綿綿密密的下了將近三天,而我受了風寒,掙紮了幾天,始終沒有見好,於是,在五月的暖陽裏,終於臥床不起。待到好了的時候,已經是康熙去塞外的第三天了。

在這樣下去,早晚會被人發現,於是這一日,我們吃飯的時候,恰好左右無人,看著她忍過幹嘔的痛苦之後,我低聲問:“海藍,說實話,你是不是懷孕了?”
海藍似乎一震,卻也只是一震,之後便平靜的抬頭看著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真的?你打算怎麼辦?”我有些急了.“婉然,你是個好人,不過好人要想長命百歲,最好就是什麼都不知道。”她放下碗筷站起身來,留下了最後一句話:“千萬別讓自己陷在這裏!”
那天之後,海藍的名字如同她的人一般,奇跡的消失了,再沒有人提到過她的名字,她的位置也被一個叫梨妍的16歲少女取代,而海藍的屋子,自然也住進了新人,只是,這一切的發生,快得仿佛只在轉瞬間,似乎只是一覺醒來,世界便已經翻天覆地的改變了似的。
在我有些茫然覺得如同墜入噩夢中的時候,卻不知還有更可怕的風暴在後面。這次出巡塞外時,乾清宮隨扈的宮女和太監,除了在康熙身邊始終寸步不離的李德全之外,全部也在一夜間消失,而替補他們的新人,也在一夜之間就位。
第二天是我當值的日子,看著殿上下許多全然陌生的面孔時,心裏才深深的湧起一種恐懼,恐懼的感覺。
我無從知道海藍和那許多人的下場,他們匆匆消失,就如同從來不曾在這是世間出現過一般,不過其實他們的下場,又何需去打聽呢?與至高無上的皇權相比,他們的生命,實在是太脆弱了,脆弱到可以碎裂得了無痕跡。

幸福的定義是什麼?這個問題我曾經無數次的問過自己,也問過很多好朋友,然而,沒有一個真正讓所有人信服的答案。
不過在那青澀的韶華裏,大概覓一位英俊多金的白馬王子,總是每一個灰姑娘的夢吧。
曾幾何時,我也曾有過那樣單純的夢想和生活,如今,卻只在夢中了。

人的成長,原來只在一夜間,在那個曾經生死頃刻的一天裏,我終於看清了命運。
原來,活著,已經是一件最幸福的事情了。而要想活著,我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
收起自己過去的懵懂和迷糊,小心的觀察周遭的一切,小心的觀察御座上坐擁天下的老人,生活倒也平順。

篤定
拿起一塊放在嘴裏,豆沙的香薷一點點散開,果然是不錯的。只是,這甜過後,心裏卻泛起了很多很多的苦澀……
我並沒有預料到,胤禛會來找我,就如同我當時也沒想過自己會認識雲珠一樣。
“那天多謝你費心了,”當我看到他出現在我回住處必經的一條樹多人少的路上時,我聽到他如是說。
“貝勒爺怎麼這麼說,都是奴婢的本分罷了。”低頭請過安,我淡淡的回話。
“是嗎?”感覺上,他的聲音忽然靠近,“雲珠好像很喜歡你。”他說。
幾乎是下意識的,我退開了兩步,拉開了彼此的距離。“這是奴婢的福氣。”
“你也滿喜歡她的。” 胤禛忽然說了句讓人覺得奇怪的話,我不覺抬起頭來,他的神情依舊,讓人很難揣測他的心裏究竟想些什麼。
“又或者是,你希望借幫她達到什麼目的?”見我不說話,他繼續說了句讓人聽了很容易火大的話。
“四貝勒總是這麼小心謹慎,怎麼,害怕被奴婢算計了去?”我卻只笑看他,眨了眨眼睛,如果是以前,也許我已經生氣的跳起來了,竟然總是冤枉我,好心當成驢肝肺,不過,幸好我這幾年火氣已經不比剛來時了,而且重要的是,發火只會壞事。
“害怕?你嗎?”他也笑了,然後把目光放遠了些說:“我害怕的很多,不過暫時不包括你。”
“既然如此,貝勒爺又何必這麼問呢?”我聳了聳肩,儘量讓自己的笑看起來無辜一些。
“我不過是想,能在乾清宮裏站得這麼穩當的人,做事情總是該有些理由,婉然,這個理由是什麼呢?”他問。
做事情總該有些理由,我忽然覺得有些悲哀,原來做事情,是要有理由的,那麼我的理由是什麼呢?
“假如奴婢說,是因為側福晉確實很可愛,而且,奴婢又恰巧閑得沒事幹,想來您也不會相信,那麼就當是,給奴婢自己的將來留條後路吧。”我飛快的說,說完又立刻覺得有些不妥。
“將來?後路?”果然,胤禛聽出了我的語病,有些玩味的靠近我,“怎麼,正春風得意的時候,就要給自己找後路?只是什麼後路,是雲珠能給你的呢?”
“……側福晉一看就是有福之人,這個……將來,也許奴婢有需要側福晉幫忙的時候……”我繼續退後,暗自慶倖自己反應還不是很慢,不過和他說話實在是很浪費細胞,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那個……貝勒爺沒什麼……”
“我想,你的事情她是幫不上什麼,你沒想過去試試別人?” 胤禛打斷了我的話,自然,也沒有讓開前面的路。
“什麼?”這回我可真糊塗了,我也沒打算求雲珠什麼呀,這是哪里跟哪里呀?
只是還沒來得及仔細想他話的意思,下一秒中,我的頭便被迫抬了起來,他冰冷的手指已經扣住了我的下頜,毫無準備的,我對上了他的眼眸。那是雙清冷的眸子,我看過很多次了,不過每次留下的記憶都是火花四射的,他讓我恐懼,沒來由的。
“你很漂亮,女人的美貌的確是財富,你也很懂得利用,不過,你應該直接一點,何必費力去繞彎子呢?”他看著我,很慢很輕的說,到了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我已 經可以感受到他輕輕的呼吸,在我的面上拂過,而在那一瞬間,我也看到了他的眼,那其中的冰在瞬間,沸騰,進而火一般的燃燒。
……
當他的唇離開時,他說:“我會如你所願。”
如我所願嗎?可惜,他並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自然,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麼可以這麼輕易的承諾,如我所願,恐怕,也不那麼容易。
“你真的不怕嗎?不怕我算計你,害你?”在他轉身預備離開時,我問。
“你會嗎?你不會。”他沒有回頭,卻很篤定。
“現在不會,或許以後會。”
“只要現在不會,以後就更加不會”,他終於還是回過頭,手很輕的拂過我的發,“因為我不會給你這樣的機會,我的女人,絕對不會背叛我,也不能。”
他的女人,看著他的背影,我想,這個男人還真是……我什麼時候成了他的女人?看來是真的有很大的誤會存在,不過他走得太快了,竟然不給我解釋的時間和機會。
今天難得沒什麼事,想想,依然覺得好笑,雖然我總是能把一些原本簡單的事情弄得一團糟,不過這次,好象問題也不全出在我身上,只是他為什麼那麼篤定,我是想嫁給他呢?難道是我做了什麼不該做的暗示,我拍了拍腦袋,卻沒有什麼頭緒,沒有呀,我什麼都沒做呀。
當想不通的事情出現時,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去想,特別是,當面對自己根本不能控制的事情時,我通常會選擇忘記。

日食發生的那天,我正奉命在養心殿整理前幾天被雨水浸泡了的東西。
養心殿在康熙朝,還遠遠沒有發揮它日後的重要作用,不過是用來收藏一些珍貴的圖書的地方罷了。
說來也是巧,幾天前,春天裏的第一場豪雨在狂風的幫助下,水洗了藏書的那間偏殿,偏巧隔天康熙就譴了人去尋一本重要的書,事情自然無從遮掩,結果這裏的總 管太監送了命,就是跟著當差的太監、宮女,也打的打,關的關了,為了幾本雖然是很珍貴的書,就這麼草菅人命,雖然不是出自康熙本人的命令,卻依然讓人覺得 後怕。
事情出的比較突然,養心殿這邊一時也沒有合適的人手,好在整理圖書是我最喜歡做的事情,能呆在這樣的一個清雅的地方,對著一屋子的書籍過上幾天,還真是不錯。
其實書籍的損失比我想像中的小很多,被水泡濕的自然有專門的人處理,我所做的,也不外乎是翻動一下那些太久沒人動以至於有些發黃、發黴的書。
打發掉了要跟著的宮女和太監,一個人一頭紮在書架中,一本本的翻、一本本的看。
皇宮裏的藏書自然都是好的,不過古人的閱讀習慣始終讓我不適應,來了這些年,除了些非常生僻的字,其他的繁體字是認識了,不過豎排的排版方式,依舊是我心中的痛,太容易頭暈眼花了,習慣,真是可怕。
這天早晨的時候,太陽還是好好的,沒有什麼異常之處,不過我在養心殿呆了一兩個時辰之後,忽然覺得室內的光線迅速暗了下來,殿外的腳步聲更是一陣淩亂,有些好奇的走到門口,抬頭匆匆一看,太陽正被黑影迅速遮擋住,光線異常的刺眼,這才恍然,竟是日食發生了。
偌大的院子裏,空蕩蕩的,只有一片藏藍色的衣角在距離我幾步遠的地方隨風飛舞,卻是一個此時此地,我並不怎麼想遇到的人。自從那天他很篤定的說要如我所願之後,我還是第一次單獨遇到他,還是在這樣一個奇怪的日子裏。
忘記了有沒有科學依據,只是恍惚記得,好象發生日食時,太陽光會對人的皮膚造成傷害,看了看仍然站在院子裏若有所思的人,我猶豫了片刻,還是大步沖了出去,在迅速拖了他退回到殿內。
此時,太陽的最後一角,也徹底被遮擋了,天地間,籠罩在一片奇異的黑色中。
“怎麼是你?” 胤禛愣了愣,似乎很驚奇。
“可不就是我。”很想欣賞一下天上此時的情景,可惜沒有專用的玻璃片,連一盆濃濃的墨水也沒有。
“這麼急著拉我進來,你害怕了?” 胤禛的聲音難得的輕柔,如果他沒有迅速的靠過來的話,可能我會覺得更好一些。
“有什麼好怕的,不就是日食嗎,一會就過去了,我只是遺憾,沒辦法好好欣賞,要是早知道今天會發生就好了,至少來得及準備一盆墨水。還有,我可是一片好心,這個時候的太陽光會致癌的。”我跳開兩步,有些惋惜的說。
“一片好心,為什麼不直接說你關心我,不過致癌是什麼?”見我躲閃,他也不再靠近,只是很隨意的坐了下來,咬住我的話不放。
“就是會死。”我沒好氣的從牙縫裏擠出了這幾個字。
“在皇阿瑪身邊,你也死呀活呀的亂說嗎?” 胤禛笑了,不過他的話可一點也不好笑,在這樣一個太陽忽然消失的上午,聽了讓人覺得身邊冷風颼颼。
“在皇上面前,奴婢自然不敢,不過在貝勒爺面前嘛,奴婢……”說到這裏,我停了停,看著他臉上神色的變化,殿內的光線太暗了,我只能看清他的眼,在這樣的時候,依舊明亮透徹,仿佛能一下照到人的心裏,這樣的人,惹惱他是不明智的,於是我說:“奴婢自然 不敢了,不過剛才情急糊塗了,還請爺責罰。”
不知是不是我聽錯了,胤禛在我說完話之後,發出了一聲輕微的歎息,卻沒有接口。
在經歷了漫長的一刻之後,太陽重新一點點的在黑影後露出身形,殿內的光線也一點點的增強,我有些遺憾的盯著門口,感受著天一點點的又亮了起來,卻始終不敢 仰望天空。不知道這裏的人是怎麼觀測這樣的天文奇觀的,正想回身詢問,卻冷不妨腰身一緊,低頭看時,卻是胤禛的手臂緊緊的將我固定在他的身前。
幾度交鋒的結果讓我明白,保護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要掙紮,他不會真正的做出什麼,畢竟他不是那個急噪暴戾的太子,雖然他的脾氣也很大,不過不會為一個女人,而做出對自己未來會產生不利影響的行為。
所以,雖然我的身子瞬間繃得緊緊的,卻沒有如以往一般激烈的掙紮甚至反抗,只是安靜的靠在他的胸前。
那是一個不同於胤禩的懷抱,靠得越近,心便越發的緊張,找不到溫暖的感覺,應該說,那不像是男女之間的擁抱,卻有些像一種角力,在親密無間中,無形的角逐。
“你在緊張,害怕我?”他的聲音在頭頂傳來,也難怪,聰敏如他,又何嘗感覺不到我的抗拒呢。
“你是一個會讓人害怕的人。”我皺了皺眉,知道任何的解釋和掩飾,在他看來都不過是欲蓋彌彰罷了,不如實話實說。
“我一直覺得,在很多方面,你聰明得不像平時的你。”他手上微微加力,語音卻平緩如初。
“我是不是該說,萬分榮幸呢?”皺了皺眉,他的手臂已經阻礙到了我的呼吸了。
“可以這麼說,因為我很少稱讚女人。”記憶裏,好象他的話還是第一次讓人產生了笑的欲望,還真是個不知謙虛為何物的高傲男子。
“是嗎,那我真該覺得榮幸,榮幸過後,能不能請您把手拿開,我喘不過氣來了。”掙紮著說完,覺得由於缺氧,臉都漲紅了。
“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招惹我,現在,要我放手,很難了。” 胤禛說了句讓我心驚不已的話,手卻緩緩松了松。
我招惹他,我有招惹他嗎?現在要放手很難,為什麼難?
“婉然,你為什麼不能平凡一點,更平凡一點呢?這樣……”就在我滿腹疑惑時,他說話的聲音卻越來越低,最後消失在我的發間,似乎要證明一下什麼,他的手臂又驟然收緊,卻在我呼痛之前又迅速收手,不再停留,逕自繞過我走了出去。
目光跟著他一路到了殿外,陽光竟又燦爛如故,日食已經過去了。
陽光重新籠罩在四周時,剛剛的一切恍然如同夢中,而胤禛的身影,此時也不知所蹤,如果不是腰間還陣陣火辣,恐怕我會真的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大夢。

心魔
什麼是夢,什麼又是現實,最近我發覺,自己經常會恍惚,為了一件事情或是一句話,恍惚到分不清什麼是夢境,什麼又是現實。
胤禛出現在我眼前的幾率依舊不高,不過每一次都足以在我的如今看起來很平靜的生活裏,掀起一股暗流,應該說大多的時候,我們雞同鴨講,因為他不懂我,我亦 不懂他,然而,有些時候,無心的一句話,甚至是一個無意碰撞的眼神,又會讓人覺得,其實,他是懂得的,就如同我也是懂得一樣。
經常碰到他的原因是養心殿始終沒有合適的人打點,自然經常遇到他的地點也是養心殿。
養心殿裏其實需要做的事情並不多,打掃整理後,乾清宮的宮人們便散去了,難得可以偷閒休息的時光,何必在這空屋子裏虛耗呢。只是這卻合了我的心意,每每待 他們走後,我總會獨自流連一陣,架上的書多得好象永遠也看不完一樣,隨手抽一本,拿一個厚厚的墊子,坐在靠近窗口的地方,就足以打發一個午後的時光。
我喜歡書,不過太繁複的文字照舊會在我身上起到良好的催眠效果,天氣一天天熱了起來,當陽光暖暖的照在我身上時,手中的四書集注便不知何時落在了懷裏,背靠著書架,應周公的熱情邀請,下棋去了。
這一天睡得異常的熟,大概是昨天晚上康熙連夜批閱奏摺,我始終處在精神高度集中的狀態下,以至於夜裏睡得不好吧。
最近夜裏總是夢境纏綿,一時是古代,一時是現代,場景交替變化,周遭的人也在變化,不變的是,無論我在夢中遇到了什麼困難,身邊總會有一個人出現……可惜的是,夢中,我從來看不清他的面容,甚至記不住他的聲音,只是很盲目的信賴他,甚至是依賴他。
不自覺的翻了個身,卻沒有懸空的感覺,我當然不認為坐著睡覺也可以這麼安穩,於是,下一秒鐘,我睜開了眼睛。
入眼的,是明黃的幔帳,這在紫禁城中,本來就是最常見的色彩,不過我卻從未如此的恐懼這個色彩,幾乎是心裏一驚,人便已經跳到了地面上。
“怎麼,做噩夢了嗎?”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
我趕緊回頭,看見探進屋子的陽光此時又退回到了窗口,這意味著我睡了恐怕有一個多時辰了,而此時說話的人,正好整以暇的歪在窗口的踏上,手裏捧著一本書,和我說話的時候,卻是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
“你……你怎麼在這?我……我又怎麼在那?”還是第一次,說話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舌頭打結,額頭虛汗直冒。
“我來看書,瞧見你睡在地上,就好心把你抱起來放在床上,不過你也睡得真香,這麼折騰竟然也沒醒,夜裏去作賊了嗎?”
“你……”我火大呀,這要是讓人看見我睡在這裏,十個腦袋也夠砍掉的了,我是不怕死,不過也不意味著我想這麼糊塗的去死吧。
“怎麼?你什麼?是要感激我嗎?那就不必了。”
“你分明是想害我,還要我感激你?”總算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控訴,順便四下看了看。這是養心殿裏一個普通的屋子,要說這養心殿裏別的不多,最多的大概就是床了,雖然康熙從來不住在此處,不過明黃的幔帳也在無聲的宣告帝王對這裏的佔有和使用的權力,不容人侵犯。
“還沒到夏天,睡在地上會著涼。而且這裏,也沒有其他人。” 胤禛放下手裏的書,坐直了身子。
我有些挫敗的看了看他,與其浪費時間和他爭論這些事情,還不如趁沒有人發現,趕緊離開的重要。抬腿準備走時,才發現鞋子並不在腳上,難怪覺得涼涼的。
低頭穿鞋的功夫,胤禛也站了起來,走到我面前,視線落在他的朝靴上,我有些無奈的說:“貝勒爺有什麼吩咐嗎?”
“你準備對著我的靴子說話?”他所問非所答,我歎氣,只好站起來,雖然面對他時,我總是很緊張,不過也沒有辦法。
“婉然,你——”他沉吟了片刻,“你不怕這紫禁城裏活著的人,卻如此恐懼死的規矩,為了什麼?”
“誰說奴婢不怕,人和規矩奴婢都害怕的。”他的話落入耳中,使我的心徒然跳快了一拍,不過這種假話,我卻早已可以說得不假思索了。
“你說謊”,他靠近了一步,我背後是床,如今避無可避,只能硬著頭皮站在原地,任他的手輕輕將我鬢邊淩亂的碎發攏到耳後,“你是什麼時候變成現在的樣子 的,那個在雪地裏無拘無束的打雪仗的女孩去了哪里?你把她還給我。”說話的時候,他的手指已經插進了我的發中,迫使我抬頭看向他。
“她還在這裏,只不過長大了而已。”雪仗,那年冬天的雪仗,孩子氣的胤禎,有些憂鬱的胤祥,我避之惟恐不及的胤禛,還有被我們不時偷襲,卻始終微笑以對的胤禩,當初隻知道,這些人將來都會為了一個皇位而糾纏不休,只是卻不曾想過,我和他們之間,也會產生如此多的糾纏。
“只是長大了?那你還是她嗎?” 胤禛一貫清亮的眼眸,卻因為剛剛的話而浮現出一抹迷惑和渴望,這是過去和將來,我沒有再從他的眼中看到過的神情,不知為什麼,在他的身上,這一刻,我忽然看到了幾年前的胤祥,孤獨而悲傷,是的,孤獨而悲傷的——孩子。
“我自然是她,她也同樣是我。”說完之後,自己忽然覺得有些好笑,這樣的話,好象有很多玄機在其中,又好象沒有,和我慣常的風格,不甚相同。
“那就好。”他的聲音在極近處傳來,我下意識的抬手去擋,只是手卻在觸及他的一刻,被他的手牢牢握住。
“你究竟喜歡我什麼?這個皮囊嗎?”在他的唇落在我的額頭上的同時,我問。
大概是靠得太近了,我明顯感覺到他身體一僵,那原本溫熱的唇,也在片刻之後,變得冰冷,放開手,退了兩步之後,胤禛忽然說:“我曾經期待你的長大,不過如 今看來,也許並不是想像中那麼好,”隔了會,他才繼續“你很美,我的確要承認,不過比你更美的女人,又何止百千,更何況,再美的女人,也抵擋不過歲月,如 果我是喜歡你這張臉,倒也不必如此了。”
“那是什麼?我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聰明的頭腦,你究竟喜歡我哪一點?”想不到他會說這樣的一番話,我驚訝的同時,不免升出了幾分好奇。
“我喜歡你什麼?”他忽然轉身,露出了他慣常有的笑容,幾分冷漠,幾分譏誚,“正如你自己說的,你沒有的東西這麼多,你怎麼就這麼肯定,我是喜歡你,而不是逢場作戲的玩玩?”
我的心如遭重錘,玩玩這兩個字真的很傷人,胤禎、胤禩加上眼前的胤禛,他們的面孔飛快的從我眼前晃過,心卻變得一片茫然,玩玩,為什麼過去我從來沒有想 過,只是玩玩呢?他們一個一個的插進我本來可以平靜無波的生活中,又一個一個離去,整個過程中,並沒有人問過我願意與否,為什麼我竟從來沒想過,這只是遊 戲呢?一場遊戲。
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蒼白,因為我從胤禛眼中看到了一抹奇異的神情,擔心或是後悔吧,不過無所謂了,“玩玩也很正常呀,只是,為什麼是我?”想不到我還可以笑出來,而且沒有一絲勉強,原來心裏空蕩蕩的時候,人的反應也未必就是痛哭,還可以是笑的。
“婉然!別這樣,你別這樣笑。” 胤禛依舊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在下一刻將我牢牢的固定在懷中,“別這樣笑,你這麼笑的時候,我覺得,你好象隨時會消失一樣。”
如果上天給我一次可以自己選擇的機會,我真的寧願自己在這一刻消失,就同來時一樣,無聲無息的,消失在這如今看來分外清冷的皇宮裏,而不是要強迫自己清醒跟冷靜的來面對,接下來不知何時休止的生活。
不過事實總是這樣的,越是希望越是期待,就越是不會發生。自然,我也不會憑空的消失,我還要面對胤禛,面對他在我生活中突然掀起的波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一個小小宮女,又能去哪里,只是我真的很好奇,貝勒爺今天究竟想說什麼?”用手抵住他的胸膛,為自己爭取到了一片並不大的空間,我 盡力的抬起頭看他。還好花盆底和高跟鞋頗有些異曲同工的妙處,就是可以彌補一下人身高不足的問題,雖然此時我們站得如此的近,看他的時候,也不會太為難我 的脖子。
眼前的胤禛,是我不懂的,為什麼前一刻可以那麼清冷的說出一句足以讓人萬劫不復的話來,下一刻,又要流露出如此擔心、憂鬱又夾雜著喜悅的神情。
“儘管你不承認,不過現下我也知道了,你還是在乎的,不然,你剛剛臉色不會那麼難看,婉然……” 胤禛的話並沒有說完,只是神情卻流露出了喜悅,雖然只是一閃而過的喜悅,但是,當你仔細看他的眼睛時,你就會發現。
“你……”,我有些無力的低下頭,一種悲涼湧上心頭,這一刻,竟分不清是可憐自己還是可憐胤禛.
一個生在帝王家的孩子,人人看到的都是圍繞在他四周的光環,又有幾個人知道,這光環之下,隱藏的是怎樣孤獨的靈魂。帝王之路,註定是一條孤獨的道路,他需要人的陪伴,卻又不能相信周遭的人,只能選擇去不停的試探,一路下來,讓自己和身邊的人都傷痕累累。
“你快樂嗎?或者說,你覺得幸福嗎?”終於,我還是問,抹掉了眼中不該有的情緒,我重新抬頭,看著他。
“婉然,每個人心中的快樂和幸福都不一樣,所以,不要用你心裏的標準來衡量我。”他沒有閃躲的迎著我的目光,“不過今天,我是快樂的。”
“是嗎?”我趁他松了鬆手的機會,退開了幾步,胤禛在很多時候,是可怕的,不論怎麼掩飾,站在他面前的時候,我依然有一種被洞穿的感覺,沒什麼能夠隱瞞,也無法隱瞞。
“我的話傷了你嗎?那就忘記吧,今天,我只是太想知道答案了。”從背後傳來的聲音略有些低沉,卻很溫和。
我不知道他所謂的答案指的是什麼,不過我還是可以聽出他道歉的意味,他的身份,我自然是不能指望他卑躬屈膝的承認自己的錯誤了,只是他卻不明白,有些話說出來,聽的人並不是想忘記就能忘記的。
“沒事的話,我走了。”今天的心真的很亂,此時,我只需要休息。
“你不問我找到了什麼答案嗎?”不過顯然,胤禛並不想這麼輕易的放我離開。
“答案,重要嗎?”我停下來,卻拒絕回身再看他。
“對我來說,重要,想來,對你也是。”他也沒有再靠近,只是很平穩的說著,如同在說,今天天氣很好一般的平靜。
“……”我無語,卻隱隱感到了危機。
“你是我的,婉然,你逃不掉的。”他的語氣忽然輕快起來,沒有威脅,卻比威脅更讓人戰慄。
“我不是,我只是我自己的。”翩然轉身,因為我不喜歡他這樣的語氣,命運在這裏,雖然不是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上,卻也不能不去抗爭。
當我轉過身的瞬間,卻不覺愣住了,因為胤禛的笑,他很少笑,記憶裏,他的眼中,總凝結著冰一樣的東西,這使得他的笑,也總帶著冰的氣息,然而,此時,卻是如此的不同,他的笑,竟也可以讓人覺得溫暖如春,透露著絲絲陽光的氣息。
然後,他說:“婉然,剛剛你問我喜歡你什麼,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不是你的容貌,當然也不是你的家世或是頭腦,而是你身體裏的東西。你的靈魂,隱藏在你身體裏的,善良、自由的,不受拘束的靈魂。”
很難說那一刻的心情究竟是怎樣的,大約是震驚過後,有些疑惑,忍不住要問:“為什麼?”
“沒人能捉住風,因為它來去太過飄忽;也沒有人能留住雲,因為它美麗卻太飄渺。不過,我卻想試試。”他走近我,手臂輕輕的環住了我的腰身,“有時候看你,總覺得你好象隨時會消失一樣,今天我決定了,不論你是風也好,雲也好,我都要抓牢你,再不放手。”
如果說,這一刻,我沒有感動,那一定是假話,女人聽到男人說這樣的話的時候,不管這個男人是不是自己真正愛的,也不論這話的可信度究竟有幾分,依舊會動容,而我,也不過是一個平常的女子。
只是,也只是動容。
“強求可能不屬於自己事物,是要付出代價的,你不怕嗎?”那天離開養心殿的時候,我曾經問他。
“我只知道,喜歡,就要靠自己的力量去爭取。”他說得雲淡風清。
“如果爭取不到呢?”
“那就乾脆點,去搶。”
“那和強盜有什麼分別?”
“也許沒什麼分別吧,成王敗寇本來就是如此。”
說著這句話的時候,胤禛已經走到了殿門口,外面的一輪紅日西沉,半沒入高高的宮牆,為明與暗劃上了含混的界限。  光明與黑暗在這一刻水乳交融,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原來,這才是最真實的世界,最真實的人生。
感覺上,胤禛的腳步曾有片刻的停留,他該是回頭又看了我一眼吧,不過我被外面的情景吸引,一時沒有回神,待到紅日徹底在我眼前消失之後,才發現,他早已走得不見影蹤。
那天之後,我照舊按照李諳達的吩咐,不定時的到養心殿整理、打掃,十次中,竟有五、六次會在眾人走後與他“巧遇”,時間久了也便習以為常,反正我從來也不 認為逃避可以解決問題,更何況,每天在我眼前晃悠的人還是未來的皇帝,如果我必須要在這個時代安度餘生,那我還真就不能得罪他。果然,自從有了這樣一重認 識之後,我們的相遇便不那麼火藥味十足了。
應該說,在很多時候,胤禛是個安靜的人,我們偶然相遇的下午,也不過是各自捧著一本書獨佔殿內一個角落,他看書很快精神也很集中,而我看得慢,通常又會偷懶打瞌睡,於是那往後的半年,每一次的相遇,在後來回想起來,似乎都是朦朦朧朧的,在半夢半醒之間。
平靜的日子容易淡忘,不過習慣卻很難改變,當康熙四十五年的冬天到來時,我才深切的感受到,習慣是如此的可怕。
冬天的養心殿由於沒有主子居住,自然不會如其他宮殿那樣的溫暖,打掃整理的工作也比其他的季節舒服,不過每次打掃過後,我卻還是很習慣的流連在這裏,看書,不過不敢再坐在地上,而是搬一張小小的椅子,背靠著書架縮成一團。
天氣太冷,人更容易打盹,幾乎是看不了多少時候,我便會昏昏欲睡。不過似乎我從來沒有一次是凍醒的,因為每次醒來時,胤禛總會坐在屋子另一個角落的踏上讀書,而他厚厚的貂絨披風,則溫暖的圍在我身上……

畫像
一刻的平靜與溫馨,對於飄蕩了許久的人,是一種莫大的誘惑,我知道自己被這種平靜和溫馨誘惑著,心裏有兩個我在爭辯不休。
一個我提醒自己:平靜與溫馨並不能等同於愛情,那不是愛情,只是習慣,習慣了彼此在對方生活中的存在感。我不能放縱自己陷在這樣的習慣當中,也不該給別人不切實際的幻想。
而另一個我卻在說:這有什麼關係,在這個世界,我本來就無親無故,現在有人關心我,照顧我,有什麼不好?雖然也不見得是天荒地老,不過總好過自己一個人苦苦掙紮不是嗎,為什麼要拒絕?
常聽說人都有心魔,過去並不相信,不過如今看來,大概是真的,只要人還有欲望存在,心裏就總有光和影並存。
想來,如果不是不久之後一個偶然的發現,我真的會迷失也說不定。

這裏有的,自然都是名人的真跡了,不過落在我這個外行眼裏,卻實在是毀譽參半,看了半天,只有一副人物畫像,真正的吸引了我。
那應該不是前朝的遺跡,不,可以肯定的說,那不是,因為畫卷裏,是一個清朝宮廷裝的少女,一個微笑著,眉眼間卻流露出淡淡愁緒的女子,美而不豔,麗而絕 俗,筆墨不多,卻形神兼備,看得出,畫這副肖像的人,一定很用心,而且也很熟悉畫中的女子,不然,不會有這種躍然紙上的感覺。
“在看什麼,今天竟然沒偷懶睡著?”一個聲音在背後傳來,也帶進了一縷冷風,讓我微微一顫。
“美女圖”,我沒有回頭,這裏,這個時辰,不會有別人來。
“什麼美女也值得……” 胤禛一邊將解下的披風披到我身上,一邊湊過來看我手中的畫軸,話說了半句,卻忽然停住了。
“怎麼了?是不是畫上的女孩子太美了?”見他半晌不出聲,我忍不住調侃他,卻又瞄見了畫的一角寫著的一行小字,“還有題詩,是詩經裏的經典篇章。南有喬 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於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於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好一首《漢廣》,思慕而不得,這樣的佳人,也難怪了,是不是?”我回頭問站在一旁的胤禛,卻發現,他的臉色,浮現出奇怪的蒼白,“你怎麼了?”
“沒什麼,這畫,你在哪里找到的?” 胤禛的反應很快,在接觸到我目光的片刻之後,便退開了兩步,雖然神態間仍有失神,不過語氣卻已經恢復平常了。
“就在這裏呀。”我指了指書案旁,那裏放了好多的畫卷。“只是沒有署名,不知道是誰畫的,畫中人又是誰。”
“你不知道畫中人是誰?” 胤禛似乎對我的答案很意外,不覺重複了出來。
“我該知道嗎?”我有些奇怪,重又打量了畫中人,剛剛看時,還不覺得,不知為什麼,再看之下卻覺得隱隱有些面熟,好象真的見過一般,於是說:“你不說還不覺得,真的好象見過這個畫中人似的,只是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呢?”
“算了,我也只是隨便說說,美女圖,美女圖,只是畫美女,未必真有其人,別想了。” 胤禛卻一反常態的重又走過來,一把奪去畫卷,卷好後放回到好多畫中。
“這畫中人現在一定很幸福。”我看著他的動作,忽然冒出了一句自己都覺得奇怪的話。
“你怎麼會這麼想?” 胤禛轉身,語氣和平時沒什麼兩樣。
“那幅畫告訴我的。”我笑著指了指他身後那一堆畫卷。
“唔?”他挑了挑眉。
“能把人畫得如此傳神,一定是有很深的愛在其中,被人這麼愛著,難道不是幸福嗎?”
胤禛沒說什麼,卻只是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我聳了聳肩,退開兩步自去找書來看,胤禛也取了書回到自己的角落,只是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整個下午,他心事重重一般,雖然坐著不動,依然給人一種很不同的感覺。

避到路邊,蹲下身來行禮,胤禩的腳步在經過我面前時一頓,沒有做聲,反而是胤禟說:“咦!這不是婉然嗎?可有日子不見了,前兒我還想,是不是我們得罪了你,所以你故意躲著呀,想不到今兒就遇上了。”
我苦笑,這個胤禟還和從前一樣,喜歡為難我,說了這麼一堆話,竟然也不叫我起來回話。如果是從前,大約此時我已經跳起來了,不過今時今日,我卻只能低頭半跪半蹲在地上說:“不知道九阿哥有什麼吩咐?”
也許是因為跟眼前的兩個人都很熟悉吧,心裏想事情的時候,竟不覺歎了口氣。胤禟自然馬上聽到了,於是他說:“婉然,你躲著我不是因為愛上了我,而我又娶了福晉所以傷心了吧?”
什麼?我有沒有聽錯?這個傢夥,還真是什麼話都敢說出來,於是我猛的抬起頭,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換來的,自然是他放肆的大笑。
“九弟,別鬧了,起來吧。” 胤禩終於還是開口了,聲音是一貫的溫文,很過去很多時候一樣,他永遠會在最恰當的時候開口,將一場風暴化解於無形。
我迅速的站起來,順手拍了拍膝蓋,直起身時,看到的是胤禩淺淺的笑容以及一旁胤禟因為成功的捉弄我之後,臉上還沒有退下的壞笑,很熟悉的畫面,熟悉到讓人一陣恍惚,仿佛時光又一次開始倒流了。
“我想起來了,我還有些事趕著回府一趟,八哥,我先走了。” 胤禟忽然冒出了一句,然後便如一陣風一般從我們身邊消失,如果我的聽力和視力還可靠的話,我想,在他擦身而過的瞬間,我分明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可疑的曖昧微笑。
低頭想了想,該用什麼樣的神情來單獨面對胤禩,又該和他說些什麼,不過,沒有答案。我想,這個時候,微笑該是最適合的表情吧。
“你還好嗎?”還是胤禩先開的口。
“很好,你呢?”我順勢想到了自己能說的話。
“如你所見。” 胤禩抬了抬手,示意我看看。
其實我不用看,這幾年,該是他一生中不多的幸福時光吧,成家立業,是男人最要緊的事情,而他,的確做得出色。
抬頭的時候,正看到他的笑,依舊是風輕雲淡。
有一刻,我幾乎忍不住想要提醒他,小心他的皇阿瑪,因為對父親盲目的信任和愛,會讓他萬劫不復,然而,我卻始終沒有開口,因為不知該如何開口。
於是,他的背影,很快的便消失在了紫禁城的紅牆黃瓦之間,衣袂飄蕩,翩若天人。
在以後每個偶然想起他的深夜,我都曾問過自己,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明知道會傷會痛,我還會不會愛上他,答案是,如果還是回到同一個起點,那麼,會,而且無 悔。然後,又難免會想,如果那一天我提醒他一下,將來可能的結局,那麼,一切會不會不同?只是這個疑問,我卻沒有答案。事實上,直到很多年後,他親口告訴 我答案之前,這個問題,都橫亙在我的心中,在他每一次遭遇挫折和打擊的時候,站出來指責我一時的怯懦。

竟是她,白天的畫像幾乎在瞬間和眼前的女子合二為一,雖然仍看不真切,但是那青年分明是胤禩,我白天剛剛見過,絕對不會認錯,夢境中,於是只餘下一句話:原來是她。
清晨起床時,神情依舊有些恍惚,我一直以為康熙並不在意的女子,難道真的是養心殿的畫中人嗎?只是,為了什麼呢,為了什麼,年少時的炙情珍愛,到了如今,卻成了陌路?
對著鏡子告訴自己笑一笑,不要一清早起來就憂愁滿面的,於是,鏡中的人綻開了一抹如花的笑容,連同眼底還沒有退卻的思慮,只一眼,便讓我整個人如定住了一般,只覺得後背寒氣直冒,竟然,從來沒有察覺過,難怪,難怪了。
整個上午,翠竹纏在我身邊唧唧喳喳的說個不停,我卻是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心裏只是在反復的想著那張畫和畫上的宮裝女子。
到了這裏已經有幾年了,不過我並不常常照鏡子,我總是怕照得太多了,就忘記了本來的自己,如果不是今天早晨心裏有事,格外留意了一下,大約我還不會發現 吧。我知道那畫中的女子絕對不是我,因為那畫不是近作,少說也有十幾二十年的歷史了吧,不過我卻不得不承認,剛剛我的一笑,和畫中女子,竟有七八分的相似 之處,雖然氣質上是絕然不同,不過如此相似的五官,也足以讓我心驚了。
好容易打發走了翠竹,我臨時起意要去儲秀宮瞧瞧,畢竟我是從那裏來的,如今去一趟也不會引人非議。良妃的容貌,不知為什麼在這一刻變得非常的模糊,我必須去確認一下,是不是因為白天見到了胤禩,又加上太過留意那幅畫,才在夢中,將毫無關係的人聯繫到了一起。
好奇心可以殺死貓,不知是誰說的至理名言,人的好奇心,在很多時候,原來是如此的可怕。
那天我一心要去求證心中的疑惑,結果卻有了更大的收穫,我不知道一個地位至尊的男子,為什麼要如此大費周章,不過我卻開始覺得不安,是的,不安。
歲月足已讓一個人的容貌發生很多的改變,卻不能改變一個人骨子裏的神韻,再次見到良妃的時候,我已經可以肯定,那畫中人的身份;而回來路上的一次意外的擦肩而過,則加劇了我的不安。
一位帝王,在過去的很多年中,他身邊兜兜轉轉的,是類似的面孔或是類似氣質的人,這難道僅僅是一種巧合嗎?他在想些什麼?他又想做些什麼?
想來,除了他自己之外,是再沒有人能給出準確的答案了。
心中的不安在每天擴大,自然,我當值的時候,出錯的次數也多了起來,不過就如同過去很多次一樣,康熙對我的錯誤是視而不見的,甚至在我惶恐不安的時候,給我一個安慰的笑容。
不過,我卻忽然覺得,要是拉我出去,打上一頓,說不定會感覺更好一些。畢竟,這世上,沒有平白的給予,得到的越多,付出的代價便會越大。我對生活沒有什麼野心,因為我知道,自己付不起那個代價。
我自然不能去問康熙,為什麼對我越來越寬容,不過我還有女人與生俱來的直覺,嗅得出周遭細微的變化。
在我淺笑時,在我蹙眉時,甚至在我為了自己的過錯而恐懼時,我感覺得到,來自康熙的目光。
過去他也是這樣看我吧,不過我並沒有覺得不妥而已,然而,有了那幅畫之後,我卻漸漸讀懂了他的目光,他看的不是我,確切的說,他透過我看到了別人,一個屬於他青年時代的,永遠不會褪色的影子。
我可以作為一個介質而存在,因為我別無選擇;但是我卻不想如宮裏的一些人一般,作為一個替代品存在,是的,我不想,也決不肯。
只是,我要怎樣離開呢?
街市
年前最後一次去養心殿打掃整理的時候,自然又遇到了胤禛,我半真半假的問他:“有什麼辦法能讓我現在就出宮嗎?”
胤禛的臉色一變,半晌說:“幾年一選,幾年一放,入宮出宮,都是祖宗的家法,你怎麼忽然又冒出了這麼古怪的念頭來?”
我沒有再說話,只是自顧自的笑笑,的確是個古怪的念頭,提前出宮,我怎麼可能提前出宮,也不過是一個美好的想法罷了。  離去之前,胤禛抓住了我的手,這 幾天真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我們的手都是冰冷的,沒有一絲的溫度般,我低頭看著他因為用力和寒冷而泛白的手指關節,聽著他急促的聲音,“別亂來,給我點 時間,讓我想想。”
回給他一笑,我當先邁出了養心殿的大門,好象這許久以來,我都是走在後面的那個,原來,被人目送的感覺,真是不錯。

等了多久呢?也許只有一盞茶的功夫,也許更久吧,康熙的聲音終於從頭上飄過,真的是飄過,我很少聽到他的聲音如這一刻般飄渺,以至於我遲疑了片刻,才如他的命令般直起身子,抬頭。
是的,他說“抬起頭來。”
幾步遠的距離,將這船倉劃成了兩個世界,我跪在光中,而康熙則已完全淹沒於影的世界,看不清他的眼神,卻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在那一刻,如箭一般銳利和迅捷,直直的射入人的眼中、心底。
“朕記得你說過,‘宮裏的富貴榮華自然是人人都眷戀的,不過這些都是生不帶來,走不帶去的,如果可以自己選擇,平平淡淡,哪怕是粗茶淡飯,只要活得愜意舒服,實在也是最好的。’”康熙拿起放在桌上的茶水,吹了吹,卻又放下,“現在,依舊嗎?”
我一愣,怎麼也沒想到,今天康熙的開場白竟然是這麼一段陳年的舊話,不過皇上的問話卻是不能不回答的,於是,我答了聲:“是。”
“是?”康熙的手指輕輕敲在面前的書案上,聲音平淡無波,卻讓人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婉然,你知道欺君是什麼罪嗎?”
“奴婢知道。”我的心猛的一顫,卻沒有低頭,照舊抬著頭,雖然看不到康熙的神情,不過卻不可以讓他看不到我的神色,我知道,這一刻,我本來心懷坦蕩,若是一低頭,反倒是有鬼了。
“朕問你,富貴榮華在你的眼中,若真的那麼不值得眷戀,你又為什麼要替十三阿哥擋那一刀?”
我替胤祥擋刀?我被康熙問得一愣,是我替他擋刀嗎?我怎麼模糊記得是他擋在了我前面?當時的現場很混亂,我之所以受傷,是因為推開胤祥後躲閃不及,這算是替他擋刀嗎?
“回答朕。”顯然,康熙皇帝是沒什麼心情等我找回那一刻的記憶的。
“奴婢不以為,這和富貴榮華有什麼關係。”我趕緊回答,當時那一刻真的只是本能,如果那一刀是刺向我的,我一把抓住胤祥擋在前面也有可能,因為那只是人的一種反應而已。
“和這些沒關係嗎?那朕倒想知道,是什麼給了你那麼大的膽子,提醒你一句,別用什麼忠君的字眼糊弄朕。”
“奴婢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麼想的,也許皇上不信,如果當時再多給奴婢一會的時間考慮,奴婢大概會抱頭逃走。”既然要聽真話,既然假話會被識破,那就說真話好了。
“你會逃走?”康熙明顯在玩味我的答案,“十三阿哥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來求朕,他要你做他的嫡福晉,即使是這樣,再給你一刻的時間考慮,你也會逃走?”
有一刻,我忽然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不過又好像有了更多不明白的事情,胤祥去求過康熙,他——他竟然要娶我?這是從哪里說起呢?不過無論從那裏說起,如今康熙的問題,我都是很難回答的。
說我還是會逃走?說我不會逃走?似乎怎麼說,都不是讓人舒服的答案,於是我只好硬著頭皮說:“奴婢不知道。”

康熙看的是一本舊書,剛才李諳達吩咐人從養心殿那邊尋來的,書頁有些微微的發黃,總有些年頭沒人翻閱過了,不知今兒怎麼想了起來。
這本書和康熙看過的很多書一樣,上面有些批註,由於站得近,我留神看了看,總覺得康熙的目光流連在批註上的時間似乎更長。
那些字很整齊,整齊的蠅頭小楷,字裏字外透著清秀和稚氣,往日我整理書的時候,也曾經看過,當時就覺得,字體並不像出自康熙之手,因為清秀有餘,堅毅不 足。只是也不像出自後宮之手,畢竟皇帝的書,並不是一般人可以做批註的,何況那字體又是透著稚氣,話語也很孩子氣,倒像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的語氣。
記得當時讀書時,我還曾為了一句批註好笑,當時曾問胤禛知不知道是誰寫了這麼有趣的話,不過他和平時一樣高深莫測,除了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之外,什麼都沒說。當時就他的表現,我曾經推斷他和我一樣,也不知道,不過現在想想,他知道卻不肯說的幾率恐怕更大一些。
康熙在很用力的讀那些字,手裏的西洋花鏡舉了又舉,我忙示意一旁的宮女再捧一盞燈過來,然後小心的放在禦案上,動作雖然輕,卻依舊驚動了康熙。

胤祥毫無疑問是個好丈夫的人選,不因為他日後的富貴,其實不因為任何事,從泰山的那根竹杖開始,到那天在生死攸關的時刻,他擋在我前面,這些年一路走來,一切已經太足夠了,那是一份終我一生也還不清的情,更是一份我可以寄託終身的愛。
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如同他愛我一樣的去愛他,不過我願意去嘗試,我終究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吧,發生了這樣足以改寫我人生的大事,我卻依舊可以這樣安穩的呆在自己的屋子裏,淡看周遭的一切。
終於要離開這個皇宮了,短短幾年的時光,於我,卻仿佛一生一樣的漫長,從最初的懵懂,到如今,愛過,也痛過,該是了無遺憾了。
沒有人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不過只要存著最美好的希望,一切,便也會變得美好吧,當康熙四十七年的鐘聲敲響時,我這樣想著。


第一章
記不清周遭的人究竟在我的臉上塗了多少東西,就如同記不清今天是幾月初幾一般。
看起來好像沒有絲毫關聯的兩件事,當被放在一起考慮時,心裏終究是有一絲的悲涼和遺憾,一生一次的婚禮,自己竟也只能做一名看客。
大約是此前的無數個不眠之夜裏,我已經想得太多太多,到了此時,心反而靜了下來,也許沒有激蕩人心的愛情,是這場婚姻裏,最遺憾的地方,不過我終究不是十 六七歲對愛情充滿嚮往的懵懂少女,我知道,愛情的生命只有三個月,生活中,真正牽絆著兩個人的情感,更多的,是超越愛情的其他情感。
胤祥該會是一個很好的丈夫,而我也並不是一個只能以丈夫為天生存下去的女人,那麼我是不是可以期待,以後的日子,能夠很舒服很幸福……

“我很好呀,還不累,很久都沒見到你了,我們聊聊天吧。”話出口之後,又忍不住想給自己一巴掌,欲蓋彌彰在我身上,總是表現得如此自然,真是要瘋了。
胤祥剛剛本來已經站了起來,聽到我的話後,卻又坐了下去,停了片刻,又悄悄的向後挪了挪才很緩慢的說:“累的話就早點休息吧,我——你不點頭,不會的。”
一時間,我們都沒有再開口,一方面是因為剛剛的話題太尷尬,更多的,卻是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忽然填滿了整個空間,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為什麼是我?”終於,我忍不住問出了自己的疑惑,低著頭,一點點的揉著衣角,這個問題不問,亦或是得不到一個答案,大約我心裏始終會覺得彆扭吧。
“喜歡到愛,需要理由嗎?”胤祥說,“婉然,是我的錯,我愛上了你,害怕失去你,只是我沒有機會,恰巧,去年南巡出了那樣的狀況,生死關頭你推開我還受了 傷,我就知道,如果我再不抓緊你,上天便不會再給我任何機會了,我會永遠失去愛你的資格。當時想到的,就是去懇求皇阿瑪指婚,我知道你會怪我,還可能會恨 我,不過無論你怪還是恨,我都甘之如飴,我有一生的時間去彌補你,我想以後的時間,都能光明正大的好好愛你。”
不知何時抬的頭,總之此時胤祥的話讓我一時震撼無語,心卻一點一點的溫暖起來,在他癡癡的目光裏。
“婉然,第一步已經錯了,以後,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幸福呢?”見我一直不開口,他的目光中有了些痛,卻仍滿是愛憐,“我願意做任何事情。”
恍惚間,眼前的人,似乎仍舊是很多年前,在我無力起身時拉了我一把的男孩,也是那個在雪天裏一動不動看著我玩耍,卻因為我的回避而憂傷不已的少年,七年的時光,就這樣如流水般在我們身邊走過,留下的,滿是回憶。
也許直到此時此刻,我才能細細的品味過往,我喜歡過的人、我愛過的人、我恐懼過的人,他們留在我生命中的,是起伏而絢麗的圖畫,生命因他們的存在而變得充 滿了歡樂與淚水,那是一種精彩,而胤祥給我的呢?他溫柔的關懷,早無聲的滲透於我的七年當中,也許沒有哪一種刻骨銘心是獨立屬於他的,但是,記憶中的每一 分快樂裏,卻都有他的影子,這,何嘗不是另一種精彩?
“胤祥,其實是我該說,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幸福?”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再輕輕的蹲下來,將頭枕在他的膝上,我說,“我也願意做任何事情。”
那一夜,註定了是一生難忘的夜晚,在痛中涅盤重生,這痛來自心靈也來自這軀體,當紅色的喜帳緩緩閉合時,我告訴自己,終於,是一個新的開始了。

我一貫是個懶散的人,在家的時候,珠翠首飾總覺得累贅,胤祥便笑我,“恨不得一天不梳頭才好”,每每我並不反駁,因為他說得的確是,如果每天可以在梳頭上 節省一點時間的話,那我可以……一時也想不起可以怎樣,畢竟現在我是一隻標準的米蟲,生活的空間就是十三阿哥府,在這裏,關起門來,我便是最大,除了關照 胤祥的生活之外,貌似,我真的沒什麼其他事情好做,不過我依然討厭梳頭。
不過,今天是個例外的日子。
走出房門的時候,著實猶豫了一陣,有多久沒見過胤禎了?好像許久了,又好像沒有多久,指婚的旨意一出,我便料到早晚會有這樣的一日,只是真正要面對時,多少還是有些緊張的。
胤禎是我來到這裏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也是我喜歡的第一個男孩,雖然這種喜歡,並沒有如最初的預想般,成長為愛情,可是,他仍舊是我生命中,一份重要的存在,不知是不是我貪心了,我並不想失去這樣的一份美好的感情,男女之間,除了愛人之外,不知可不可以成為朋友或是親人?
腳步停留在花廳門口,已經聽到胤禎說:“怎麼還不見十三嫂,我今兒可是特意來給新嫂子請安的。”

胤祥和胤禎正相對坐著,見我進來,胤祥很自然的笑著起身過來,拉我入座,動作熟稔的好像已經重複了幾十年一般,我亦微笑以對,眼角餘光中掃到胤禎微動的身 行和臉上一閃而逝的痛楚,心中一時湧上千百種滋味:有欣喜吧,為了當年那個喜怒皆行于色的男孩如今已經能自如的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論心底滋味如何,此時, 都已經能笑著同我們調侃;有失落吧,一個剛剛二十歲的青年,在這樣的環境下,過早的成熟和沉穩起來,即使在親兄弟面前,也沒有一刻放鬆;還有的,便是對以 往歲月的一點回味了,在我們彼此見禮,在一聲“十三嫂”,一聲“十四弟”出口之時,如書頁般,徹底翻過。
那天晚上,在花廳裏,胤祥和胤禎頗有不醉無歸的架勢,以至於在一旁滴酒未沾的我,也在那濃郁的酒香中有些熏然之感了,什麼叫千杯不醉,今日才算真正見識了,不過桌上兩個拿酒當水喝的男人,卻絲毫也沒有準備結束的樣子。

第二章
“小心點!”眼見胤禎腳下一絆,人歪斜的向前傾去,我趕緊伸手去扶,結果胤禎只是晃了幾晃,我松了口氣,準備收手時,才發覺,他的手,在同時,已經牢牢的握住了我的手。
“十四爺”,我掙扎了幾下,結果卻讓他握得更加的緊了,我有些疑惑的抬頭,卻聽他的聲音很輕聲的說著:“你本該是我的,是我先遇到你的,婉然,你本該是我的!”
“十四弟,你醉了,還是先回去吧。”我一驚,加重了聲音提醒他,如今,已經是不同了。
“醉?我醉了嗎?沒有,我沒有比這時更清醒過。婉然,額娘明明答應過我的,她答應過我的,為什麼要騙我?她從來沒有騙過我,她答應過我,為什麼你還是來了這裏,你不該在這裏的……”
“胤禎!”我用力爭脫開他的鉗制,大約是實在醉了,他被我推得退了幾步,幾乎跌倒,我仍舊扶住他,只是這次卻很用力,指尖幾乎掐進他的手臂中,其實我是該掐自己的,因為他的話,讓我心裏隱隱有一種不好的感覺急速的上湧著,德妃,德妃答應過胤禎什麼?為什麼胤禎要這樣說?
只是我實在騰不出手掐一把自己,來壓制心裏翻騰的突如其來的恐懼,只好委屈他了。
痛,喚回了他的部分神志,在腳步聲靠近過來時,我鬆開手,他已然能夠穩穩的站立了,眼睛紅紅的,不過剛剛的迷離卻淡去了不少。
我看了眼胤禎,“我就不遠送十四弟了,您慢走。”
胤禎一笑,那笑容卻有些飄忽,甚至有些嘲諷或是自嘲吧,“多謝了,”他說“十三嫂!”

胤禎的話,如同颶風吹過平靜的海面,掀起了風浪,女人總有這樣的直覺,當危險將要到來的時候。
他的話並沒有說完,不過我也多少可以猜得出大概,胤禎為了我曾經求過德妃,而德妃也答應了自己的兒子。
不過我嫁的人依然是胤祥,那麼原因無外乎是幾種,一是德妃本來就沒準備為了兒子向康熙開口要我;二是她想要開口,只是康熙指婚的旨意已經下了;第三就是康熙沒有答應她的請求。
總覺得,這三種原因,無論是那一種,對我而言,都是一種危險。見德妃的次數雖然多,不過真正面對面的機會卻少,只是幾次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不喜歡我,不,已經不是不喜歡了,甚至可以說,她討厭我,不想我出現在她的面前,如今怎麼料到,還有這樣的事情出現呢?

推開房門,等待我的,是一室如水銀般的月光,寧靜而清幽,沒有一點聲息的寂靜,讓人有了些冷的感覺。
進了十三阿哥府之後,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一個清冷的夜,每天,因為胤祥要讀書,要寫奏章,要處理各種事物,到了晚上,總要早早的叫人點了燈給他照明。
跳躍的燈火,冒著熱氣的清茶,還有燈下他暖暖的笑容,構成了我的每一個夜晚。
這才發覺,我竟然從來就沒有想過,有一天,失去了這樣的夜晚,卻該如何自處。
我太有把握了吧,我不會失去胤祥,無論走到哪里,他總會站在我觸目可及的地方,只是,如今夜般,他忽然不見了,我才知道,自己,竟在恐懼。
退出房門,急步走向他的書房,推門,也是黑暗,心裏的恐懼便又擴大了一份,胡亂的關上門,便走去另一個他可能停留的地方,結果,依舊是黑暗。
一直覺得這座阿哥府面積不大,房間不多,卻沒想到,要走上一遭,竟也如此耗時,只是,竟一直沒找到胤祥。
“福晉,可找到您了!”有些迷茫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奔了過來,凝神看時,卻是服侍我的丫頭彩甯,“爺呢?”我有些急切的問,“去了那裏,怎麼找不到?”
“福晉,您怎麼了,哎,快跟奴婢來吧,十三爺找不見您,房也不肯回,正在花廳呢。”
花廳?我跺了跺腳,夜深了,一定是困得糊塗了,怎麼忘記了,他可能還在花廳裏?
“怎麼不回去睡覺?”我有些嗔怪的問他。
“剛剛找不到你,所以我在這裏等你。”胤祥醉的時候,說話有些憨憨的孩子氣。
“傻子,我剛剛回房找不到你,還以為你去了哪里呢?”我說著,心裏卻忽然酸酸的,眼淚有些不受控制的湧了出來。
“婉然,你哭了?我惹你不高興了?我哪里也不去的,我能去那裏呢?我只去有你的地方,真的!”胤祥有些慌了,搖晃著站起來,舉起手來,要幫我擦眼淚。

那天之後不久,關於某個深夜,十三阿哥和十三福晉在不大的阿哥府裏走失,經過半夜的相互尋找後終於團聚,兩人喜極而泣的故事便越傳越離譜,以至於我偶然不得不跟著胤祥去某個親王、貝勒府吃飯、看戲的辛苦應酬之餘,還要被在座的福晉們取笑。
她們最常說的便是:“快看看,那邊十三阿哥怎麼不見了,弟妹要不要去找找?”
接著便都執起手帕、扇子之類的,半遮住面,笑了起來。
每逢此時,我也常跟著她們一起,半遮住面,笑笑,認真的說:“若是真不見了,自然是要找的。”
眾人轟笑,笑過後見我神情自若,時間一久,也就擱下了。
其實我不喜歡應酬,我知道胤祥也不喜歡。
每次都要面對著幾十甚至近百個陌生人,雖然這些陌生人大都是我所謂的妯娌,不過每個人臉上都掛著虛偽的笑容,看幾眼,感覺就是彆扭。

胤祥喜歡在燈下讀書,常常一看就忘了時間,而我也漸漸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在每一個夜晚,伴在他的身邊,靜靜的去讀一本書。其實真正讀的時候也不多,大多的 時候,我習慣性的走神,有時會想很多,有時又什麼都不想。每每,到了後來,胤祥總會放下書,輕輕伸手攬我在懷中,歉意的問我是不是太悶,然後想著法子逗我 開心。
胤祥會的東西很多,這也是我剛剛發現不久的,他能吹很好的笛子,會用古琴彈很多曲子,會在月下迎風舞劍,只要我喜歡,他還會做很多孩子氣的事情,於是漸漸我發現,其實,我並沒做什麼去讓胤祥幸福,而胤祥卻在每天真真切切的做著很多讓我幸福的事情。
我知道,命運並沒有待薄我,因為她把胤祥給了我。

時間過得還真是快呢,恍惚仍是幾年前,我只是御前一個傻呼呼的小宮女,就那麼無意間,聽到了一位帝王的喃喃自語,“還記得嗎?也是在這裏,我說過,要蓋一 座行宮,就我們兩個人來,我答應過你的。”大約這句話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吧,因為它像一扇門一般,打開這扇門,千古一帝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愛過也痛 過,感覺上,真實了很多。
一直很想看看這座剛剛初具規模的行宮,無緣欣賞它幾百年後的風姿,那麼看看它的“孩提時代”,大約也可以稍解我的“相思之苦”吧,只是卻不想在此時,康熙四十七年,一場驚天風雨降臨之前。

“亂說,你身子不好,自己又這樣不愛惜,我怎麼能放心出門去?”他歎氣。
“別歎氣,還有,別這樣皺著眉。”我伸出手指,輕輕撫平他的額頭,然後被他帶入懷中。
我很喜歡這樣靠在他的懷裏,感覺很溫暖也很安全,我終究是自私的吧,因為不能看著他陷入困境,所以竟然想改變一些什麼。
我的計劃是簡單到近乎幼稚的,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要如何阻擋滾滾而來的命運和歷史的車輪,就請,容我試一試吧。

“胤祥,猜我給你端了什麼來?”兩隻手都忙著,站在書房門口想了片刻,我決定還是用最直接的方法進去,反正也是自己家,不用太拘束了,先在外面這麼大聲一說,全當通報過了,然後起腳,把門踹開了事。
我儘量用了最小的力氣,門卻是文絲不動,只好不斷加力,到第三下的時候,房門“哐當”一聲,總算是開了,迎面是胤祥有些驚訝的臉,只披了長衫,站在當地。
“你怎麼起來了,回去躺好。”我說,一邊進屋,再用腳在身後踢上門。
“婉然,四哥來了。”胤祥驚訝過後,有些好笑的接過我手中的東西,說出了剛剛他就想說的話。
正午的陽光很足,這讓我有片刻不能適應屋子中的有些幽暗的光線,只是人的感覺在這樣的時候往往格外的敏銳,特別是當兩道灼灼的視線落在身上的時候。
胤禛,對他的記憶還隱隱定格在狹路相逢時,他篤定的說:我的女人,不會背叛我;記憶深處,某一個午後,養心殿上安靜的對坐讀書的情形,卻仿佛已經是發生在前世一般,人生有時看來真的是奇妙到有趣,當初怎麼也想不到,再面對面的時候,會是這樣的情形吧。
其實與胤祥成親之後,曾經遠遠的見過胤禛幾次,不過距離既遠,周遭的人又多,我自然可以理所當然的把他當成空氣忽略掉,只是今天,這樣小的空間裏,我卻不得不過去行禮,順著胤祥的口吻,叫了聲“四哥!”
胤禛似乎是愣了愣,大概對我的新稱呼感到有些茫然或是不適應吧,只是,那也只是一瞬間的,因為胤祥已經將東西放在了他們剛剛坐的桌子前。

“好甜!”胤祥飛快的嘗了大大的一口,他永遠都是這樣,但凡是我給他的吃食,都是想都不想就一口吞下去,然後笑得如同孩子一般滿足。
“慢點,熱!”我皺眉,拿起筷子,夾了黃瓜片放在他的碗中。
“看樣子好像很好吃,弟妹,不知我可不可以叨擾一碗。”一旁,胤禛忽然開了口。
“四哥,我……”正大吃的胤祥臉紅了,拿著勺子有些不知道該吃還是該停下來的樣子,我剛剛無意站在了他們中間,卻有意的背對著胤禛擋住了他們彼此的目光,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只有覺得,這樣便可以忽略到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吧,胤禛的目光,讓我說不出的難受。
幸好我準備了兩隻碗,原本是預備和胤祥分享的,看來,只好貢獻出來了。
胤禛吃東西的樣子和胤祥恰恰相反,吃的很慢,一口一口,仿佛在品嘗什麼珍肴美味一般,胤祥吃了三碗,他也不過剛剛吃完一碗。

自己熬的東西受到了嘴巴刁鑽的兩位皇子的誇獎,本來是件讓我得意的事情,不過一會說晚上還要,一會說還要去胤禛府裏做,可不是什麼好差使,我只得說:“這粥的做法也有限,只是今天卻沒有了,要吃等改天吧,四哥若是喜歡,我倒可以寫個做法給府上的人,照樣熬來也就是了。”
“你怎麼知道做法?”胤祥一愣。
“是我做的,自然知道了。”我有些得意。
“看來是我今天沾了十三弟的光了,想不到弟妹如此心靈手巧。”胤禛沒有再給胤祥說話的機會,一徑笑了說,“倒是該寫個做法給我,回頭好叫廚子學學。”
我的心一緊,他們吃粥的時候我並沒有移動,仍舊站在中間,擋住了胤祥的視線,所以他看不到,但是我卻看得到,胤禛今天一直在笑,只是,沒有一絲笑容到達眼底,他的臉在笑,但是他的眼睛……

車窗外,一陣熟悉的樂聲卻不知何時起隱隱傳入。
昨日像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今日亂我心多煩憂……
我不自覺的跟著曲子哼了起來,直哼到第三句的時候才猛然警醒,這……竟然是……竟然是……
“這是什麼地方?”我微微掀起簾子,問道。
“回主子,再過一條街,便是府門口了。”車夫忙回答。
“那——停車。”當琴聲越發清楚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叫停了車子,彩寧有些睡得迷糊了,一見車停,便叟的站起來,掀開簾子,率先下了車,又忙伸手來扶我。
馬車停下的地方,是一條窄窄的巷口,而那琴聲,便是在這巷子深處傳來了。
拒絕了彩寧的跟隨,我一個人慢慢走在小巷中,熟悉的曲調縈繞在耳邊。
這條路的盡頭,是一間極小的茶室。
茶室門口掛著青布做的簾子,在風中微微晃動著,一曲終了,四下便恢復了寂靜。
手,停在了空中,進一寸,掀起簾子,退一寸,也許便是轉身而去。
只是進退之間,思緒又何止萬千?
良久,有人猛然掀了簾子出來,我躲避不及,只得抬頭,面前的人卻是一愣,片刻後伏身,低低的道了聲:“奴才給福晉請安。”
“小陳?”我亦是一愣,心中說不清是怎樣的感覺,只能問:“八阿哥在裏面?”
“是,”小陳並不再抬頭,只是應了一聲,便退開一步,掀起了門簾,不能再退,自然也只有前進這一條路了。
茶室是一出一進的格局,外間放了兩張桌子,卻並無客人,內間門口掛了同色的簾子,此時小陳已經緊走幾步,在門口回到:“爺,奴才剛剛在門口遇到了十三福晉。”
房內一片寂靜,有一刻,我真的準備轉身而去,卻見小陳已經搶先一步,掀起了隔在這裏的最後一道簾子。
內室比外間約略寬敞一些,卻只在臨窗的位置放了一張桌子,桌上一張古琴,除此再無它物,桌後,正端坐著一個人,一個熟悉而陌生的人。
“八阿哥吉祥。”我定了定神,輕輕一福,這樣一個再見面的場景,我想過很多次,只是真正發生的時候,心卻反而安靜了下來。
“我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婉然。”胤禩推開琴站起身,卻並不靠近,只是遙遙的這樣站著,語氣風輕雲淡。
“在剛剛之前,我也沒想過。”我說,如果他剛剛彈奏的是任意其他一首曲子,也許我根本會聽而不聞吧,“這首曲子,你怎麼會彈?”
“我也不知道,你相信嗎?”胤禩淡淡的笑了笑,似有些無奈的說,“剛剛彈著彈著,就變成這樣了。”
彈著、彈著嗎?我的心微微一痛,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冬日,下著很大的雪,我蹲在地上哼著歌,然後,一隻修長而美麗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
當時以為他並沒有聽到,卻原來……,原來他不止聽到了,還記得如此清晰,這意味著什麼?我忽然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只是有些好奇,什麼人會彈這首曲子,如今已經知道了,就不再打擾了。”也許,離開是最好的方法,今天,一切都是偶然的,偶然發生的事情,是不該打擾到人的正常生活的,於是我轉身,預備離開。
“這裏的茶還不錯”,胤禩說,“既然來了,喝一杯再走吧。
手用力的握成拳又再鬆開,這樣的胤禩,這樣溫柔的聲音,實在很難讓人拒絕。其實,一切都已經是定局了,一杯茶又能改變什麼?我忽然有些好笑的想,自己的想像力實在是太豐富了,明明沒怎麼樣,若是這樣堅持一走了之,恐怕反而顯得有事了。
“既然是好,過寶山又豈能空手而回。”我笑了,轉身自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了下來,“有什麼好茶,讓八阿哥流連忘返,我雖不懂,也要好好喝上一杯了。”
“這才有些像你了。”胤禩見我坐下,神情一松,初見時的疏離之色隱去,眉眼間平和而溫柔便與我記憶中的再無不同,“這樣的你,才是我熟悉的”,他說。
小陳很快的端了茶上來,我掀開蓋子聞了聞,清淡的香氣縈繞在四周,果然是極好的茶,只是,什麼品種、什麼產地,我是全然不知的,大大的喝上一口,半晌唇齒留香,於是我點頭贊到:“果然是好茶。”
“好茶嗎?好在哪里?”胤禩卻忽然問。
“我怎麼知道,總之香就是了。”我隨意的回答,只是話說出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胤禩也笑了,只是,卻忽然的沉默了。
仿佛是過了很長的時間,我感覺得出,胤禩的目光在我的臉上流連,只是,我卻已不再是那個在覺得不自在的時候,會抬眼瞪回去的女孩了。時光流逝,這些年輾轉 著發生了如此多的事情,到了這一刻,我才真切的覺得悲傷和無奈,一直以為自己還是自己,卻原來,自己早不是從前的自己了,其實又何止是我,這些年中,我身 邊的人有誰不是在不聽的變化著的?初見時,懵懂而青澀的少年們,如今,又都去了哪里?我們都回不去了,是不是?
“我發現這個地方有幾年了,不過卻沒有想過,有一天能和你坐在這裏,隨便的說些什麼,笑一笑。”他說,語氣平穩,聽不出什麼波動的情緒,只是說出的話,卻讓人有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
“聽你說的話,倒好像我們隔了千山萬水似的。”壓下心裏的一縷傷痛,我笑說。其實我心裏何嘗不明白,千山萬水,也是不足以形容我們的距離的。
“是呀,怎麼說起這個。”他喝了口茶水,也笑了,只是笑容裏,有一種時隱時現的落寞,“你現在好嗎?”,笑過之後,他問。
“很好”我說,“胤祥對我很好。”
“是嗎?那很好。”放下茶杯,他的手指輕輕撫摩琴弦,“你以前哼的那個曲子很好聽,不知我有沒有記錯,不如,你給我指正一下。”
指正?我覺得有些好笑,我哪里懂得指正,正經這古琴如何奏響還不知道的人,會懂什麼指正,不過,能在三百年前,聽一聽和自己同一時代的曲子,對我而言,實在是一種誘惑,於是,我忙點頭。
人的習慣是很難改變的,忘記了是誰說過這樣的話,我想,這話是很有一定根據的,我胡亂點頭的動作,大約又溝起了一些屬於過去的回憶吧,因為胤禩嘴角淺淡的笑容在加深、擴大。
昨日像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今日亂我心多煩憂……
琴聲舒緩,優美卻也容易被打斷,門口的腳步聲急促,小陳匆匆的走了進來,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說:“主子……”
胤禩眉頭一皺,卻不答茬,只是手指輕靈的拂過琴弦。
小陳有些急了,也不顧胤禩皺眉,幾步湊到了他的耳邊,低聲說了兩句。
我同他坐得雖近,卻也沒有聽到半個字,只是,小陳說完後,胤禩的手指猛的用力,琴滑出了一個極不和諧的高音,然後,停住了。
“婉然,出了一件大事,一會你回去,大概旨意就會到了,”他的語氣依舊平穩,只是,我卻從中感覺出了他的變化,不知是不是因為我早知道了結果,所以很主觀的覺得,他的眼中,這一刻竟然有火苗在跳動。
“太子被廢了,”停了停,他說,“我本來該好好彈完這個曲子的,不過現在皇阿瑪的旨意到了,我得趕去,婉然,對不起。”
我搖了搖頭,太子被廢並不能讓我有多少的震驚,不用說我早知道了這個結果,想來,即便我不是來自三百年後,在康熙身邊這幾年,這個結果,也該在某種預期之 中吧。只是,一廢太子,將是一些人痛苦的開端,而不幸的是,這一些人中,便包括了他和不在此地的胤祥,也許,還包括我自己吧。
“那,我先走了,我叫小陳送你出去。”胤禩說完,起身欲走。
“等一等。”我終於還是忍不住,搶在他出門之前攔住了他。
“怎麼了?”胤禩沒料到我會攔他,遲疑了瞬間,便退了回來,站到了我的身邊,“有什麼事情嗎?”他問,聲音隱去了急切,依舊是一貫的溫柔。
“太子……”我想著如何解釋,又如何能讓他相信,只是,急切間,卻不知該如何措辭。
“太子被廢了,兩天前,九月初四的事情。”胤禩以為我問的是這個。
“我知道,我想說的是,太子被廢,儲位空虛,但是,你千萬不要……不要有那個念頭。”我站了起來,有些急切的說,事情已經發生了,不知道我還來不來得及救胤祥,但是,至少,眼下,我還來得及勸胤禩一句。
將來也許是註定的,也許還可以有所改變,但是不管註定也好,可以改變也罷,我現在要做的,都是不要留下遺憾。
“婉然?”胤禩平靜的神色中,終於有了一種叫驚訝的感情出現,他的手重重的握住了我的手臂,很用力的,嘴裏卻只是反復的喚著我的名字,“婉然!”
“你為什麼會這麼說?”過了一會,他放鬆了手上的力道,問我。
“別問我為什麼會這麼說,我不能告訴你,我只能說,別去爭什麼太子之位,至少,眼下不要。”
“傻丫頭!”他卻忽然又笑了,一隻手改為抬起,輕輕拂過我的發,“你知道我想要什麼,那麼你知道我為此付出過什麼嗎?我失去了太多了,連你也……這次的機會,我等了太久了。”
“這次的機會你等了很久,你肯定自己能成功嗎?如果失敗了呢?你想過失敗的後果嗎?”
“婉然,這世上有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這句話,你聽說過嗎?”
“胤禩……”我不知該再說些什麼,只有眼淚,不受控制的落下,胤禩的選擇,這是他的選擇,我還能說些什麼呢?也許用後世人的眼光去看,在這場儲位之爭的戰 役中,胤禩只是個失敗者,所以他做的一切,都只是在加速他的失敗而已。但是人們往往忽略了,在這個他人生大起大落的一年裏,他的才華,他的能力,他對朝廷 的影響力,都在最大程度的展現著,曇花一現般的耀眼,自此,在史書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筆,即便是失敗了,他也是雖敗猶榮,即便是失敗了,他也是俯仰於天地間 的男子漢,不是嗎?
“婉然,有些遺憾已經是我一生也無法彌補的了,我不要再有遲疑,你能懂嗎?”他放開手,走到門口,背對著我說,“不過我會選擇最恰當的時機的,無論怎樣,今天的一切,我一生也不會忘記。”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我的思緒都很混亂。
腦海中反復出現著一張張不同的面孔,一個個不同的片段,我知道,對於我們來說,一個巨大的轉折點已經到了眼前,只是沒有能知道,明天會變成怎樣。

等到了九月二十八日,八阿哥胤禩奉旨查原內務府總管淩普家產,到了交旨的時候,康熙卻忽然斥責他:“淩普貪婪巨富,眾皆知之,所查未盡,如此欺罔,朕必斬 爾等之首。八阿哥到處妄博虛名,人皆稱之。朕何為者?是又出一皇太子矣。如有一人稱道汝好,朕即斬之。此權豈肯假諸人乎?”
其實,自從太子被廢之後,眾多皇子對太子之位的爭奪日漸白熱化,而這其中,以胤禩的呼聲為最高,就連日前的張明德案,康熙也只說:“聞彼曾為胤禩看相,又 散帖招聚人眾,其情節朕知之甚明。此案甚大,干連多人,爾等慎毋滋蔓,但坐張明德一人審結可也。”所以朝野內外,幾乎都認為胤禩成為太子只是一個時間的問 題了,雖然這其中,康熙的態度一直曖昧不明,不過卻也沒有明確的表態,反而有任群臣推舉的意思。沒想到前後不過數日,風向便發生了變化。
我不知道胤禩接下來還準備做些什麼,只是,我覺得康熙的話已經是一個比較明確的意思表示了,胤禩在朝在野,深得人心,這於帝王而言,特別是對一個逐漸老去 的帝王來說,已經漸漸的形成了一種威脅的態勢,所以他不會任胤禩做大,而既然他不準備任胤禩做大,那麼,在這個敏感的時候,找個理由狠狠打擊胤禩一次,便 不可避免了。
這一天,心真是焦灼矛盾到了極點,一方面真的想提醒胤禩一聲,很多事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不智之舉,與其硬碰玉石俱焚,還不如等待更好的時機;另一方 面,心裏又不得不去想,歷史早已經註定,每個人的命運都有著自己的軌跡,一個人的改變,可能牽扯很多的人的未來,胤禩的結局改變了,那麼胤祥呢?站在他相 對立場上的胤祥要怎麼辦呢?
我想胤禩可以好好的活著,我更想胤祥可以得到幸福,而這兩者之間,要怎樣的選擇,才能夠讓他們各得其所呢?
這個問題我反復的想了很久,可惜終究沒有答案,也許順應歷史,什麼都不去做,才是最好的吧,讓胤禩在清史上留下最燦爛的一筆,成為一個隨敗猶榮的英雄,讓胤祥歷經磨難,成為一代賢王,幫助雍正開啟封建王朝的最後一個盛世,也許,這就是我最好的選擇。

換了百姓的衣衫,拒絕了德安叫人跟著的提議,我本不打算走遠,只想在府周圍轉轉,又能出什麼樣的事情,一個人最好,就這樣,信步在夕陽下走著,放任思緒縱橫四海,求得一刻心靈的平靜。
還是那條小巷,還是那樣的幽深和寧靜,當一陣琴聲悠揚傳來時,我愣住了。
原本已經有了決定,在這一刻,卻又忍不住動搖,心裏終究是有些不甘吧,他們有他們的追求,我難道就沒有嗎?我也有自己想要保護的人,也有自己希望過的生活,為什麼要甘心被歷史和命運擺佈?
就這樣在夕陽下安靜的佇立,在去與回之間徘徊,猶疑是我不喜歡的情緒,無論是什麼事情,我都喜歡乾淨利落,明天是怎樣的,並沒有人能夠告訴我,那麼,今天,就不讓自己留下遺憾吧。
一步一步,巷子深處,還是那間極小的茶室,青布的簾子在風中輕輕搖盪,琴聲不知在何時停了下來,空氣中回蕩的,是攝人的寂靜,那種寂靜,仿佛天地間,只剩我一人了般。
伸手掀起簾子,外間依舊無人,只餘空空蕩蕩的四面牆和兩張桌子,一種突然而生的危險的感覺湧上心頭,我總覺得有什麼不那麼對勁,一時卻也說不清楚。
“想不到,你竟然還真的來了。”一個冰冷的聲音突兀的響起,在這過分寂靜的斗室中,驚得我幾乎跳起來。
這個聲音於我來說,並不陌生,相反,還透露著一種熟悉之感,幾乎不用再想,我轉身,便準備離開,是的,離開這裏,越快越好。
“現在才想走,不嫌太遲嗎?”那冰冷的聲音不知怎的,已經在我身後響起,極近的距離,近到我幾乎能夠感受到身後人的呼吸,點點落在頸項的皮膚上。
胤禛,竟然是胤禛,一個不該出現在此時此地的人。
“想不到四阿哥這麼有雅興,四阿哥吉祥。”既然逃不掉,那麼只能面對了,我回身,虛虛的福了福。心裏一時卻是七上八下的,反復卻只是想不出,為什麼他會在這裏。

第七章
“該是我說,婉然,你還真是有雅興才對吧。”他微微眯了眯眼,聲音依舊冰冷,“十三弟擔心你,在宗人府裏食不知味,而你呢?卻在這裏——”他頓了頓,有些咬牙切齒的說:“你就是這麼回報他的,他現在被關,前程未蔔,你卻在這裏,幽會舊情人?”
血,幾乎是一股腦的沖到了頭頂,我只覺得耳朵轟鳴,氣息不穩,手,卻已經飛快的揮出。
“啪!”的一聲之後,茶室歸於寂靜。
我大力的喘著氣,仿佛空氣中的氧濃度在瞬間降低了般,用力的呼吸,卻仍然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手被另一隻手用力壓在了一張茶桌上,掌心重重的拍上來桌面,原來手掌也可以製造出這麼大的聲音來。

對面,胤禛一臉陰沈的盯著我,仿佛要用目光在我的臉上燒出幾個洞來。
對峙半晌,他忽然露出了一抹笑容,冷酷而嘲諷,“被說中了,惱羞成怒了?可惜,我說過,你的手不會再有那樣的機會了。”
我怒極了,反而也有了笑的衝動,“四阿哥憑什麼說我在這裏幽會舊情人?婉然並不記得,曾經與您有舊呀?”
胤禛的臉色在一瞬之間變了幾變,終於,他收回了手,退開兩步,平淡的說:“沒錯,我說的,本來就不是我自己。”
“那請問,這茶室中還有別人嗎?”我問。
“沒有”他回答。
“那何談幽會舊情人之說呢?”看了看左右,我拉了張椅子坐下來,這樣有助於我平穩情緒,憤怒的情緒。
再次邁進茶室,我確實是想提醒胤禩一聲,不過,也只是提醒他一句話而已,無關風月,為什麼要被說得如此的不堪?男女之間,除了情愛之外,便再不能有其他的情感存在嗎?
“你不是來見人,難道是來喝茶?可以,這裏並沒有茶可喝,小巷陋室,有什麼能吸引我們堂堂的十三福晉呢?”胤禛也自拉了張椅子來,坐在了我的對面處。
“小巷陋室,既然能吸引堂堂的四阿哥蒞臨,我又為什麼不能來呢?”我回答,心裏最初的火氣消退之後,疑惑便如雜草般生長起來了,這裏,我也是那日偶然經過,偶然聽到琴聲才尋至的,而我同胤禩,也只在這裏見過那一次而已,胤禛是怎麼知道的?
“你愛十三弟嗎?”胤禛應該是放棄了同我爭論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話題,忽然這樣問了我一句。
“這話要等胤祥來問我,”我皺眉,對他忽然的軟化有些不適應,更多的卻是在回想那天的種種,究竟是有什麼人一直站在我看不見的角落,還是我看得見的這些人中,早已遍佈了他人的眼線。
“這個問題也許不該我問,那麼或者我可以問你,婉然,你究竟愛著誰?老八還是老十四?”
心在一刻停了幾拍,並不是為了他的問題,愛誰或不愛誰,這個答案我心中早已有了,只是,胤禛會這樣問,才是真正讓我恐懼的。
“這個問題,依舊不是四哥該知道的。”我起身,加重了四哥兩個字,強調我們今時今日的身份。今天本不該出來,這裏,更不該再多做停留。
看著胤禛臉色又是一變,我忽然覺得很疲勞,這些天為了胤祥的事情,幾乎沒有一個夜晚睡得安穩,這一會的針鋒相對,似乎耗盡了我多餘的力氣,真的很累,只想回去躺上一會。
“胤祥很好,你不用太擔心。”見我起身,胤禛慢慢說。

“你這就要走嗎?”伸出掀簾子的手,被身後忽然伸過來的大手摁住,釘在了面前的牆壁上。
我左右閃躲,卻始終躲不開迅速靠近的身體,只能讓自己緊貼著牆壁,同時警告他,“四哥,請自重。”
“四哥?不許你叫我四哥。”他說,聲音很輕,“婉然,這就是你要的嗎?離開皇宮?用這樣的辦法,我答應過你的,為什麼你不肯多給我些時間?”
他的呼吸一陣陣落在我耳後的肌膚上,手臂和身體在牆壁間製造了一個狹小的牢籠,讓我無處閃避。
“我說過,你是我的女人,你只能是我的女人。”他說,手臂緩緩移向我的腰間。
“放手,你放開!”我一愣,閃無可閃,只能奮力推開他的手臂,抗拒他的接近。
“放手?婉然,我為什麼要放手,老八可以,我為什麼不可以?”他的動作忽然變得迅速而有力,將我牢牢的禁錮在他的懷中。
我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心也陣陣的痛了起來,不知是為了他這樣傷人的話語,還是為了他的行為,用力的踢打他,卻只讓他的力道便得更野蠻。
“八阿哥可以又如何?他可以不當胤祥是弟弟,你也可以嗎?”在胤禛將我猛的轉過身來時,我說。女人的力量和男人比起來,實在是太微弱了,不過說到用語言做武器來傷害別人,女人和男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我知道胤祥是胤禛惟一的顧及,他可以傷害我,傷害其他人,卻不能也不會傷害胤祥,這就是今天他情緒變化無常,舉止反復的根本所在,而我能夠用以自保的,便也只是他心裏這微妙的情緒了。
他不斷靠近的面孔在聽到胤祥的名字時停住了,既而,我感到他手臂上的力道也一絲一絲的消失了,很多我從未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情緒逐一閃過,終究,只化為了一聲歎息。
“婉然,你在害怕什麼?”他問,語氣意外的溫柔。
“我為什麼要害怕?”我反問,我的確是在害怕,只是,卻不要承認。
“你忽然抬出胤祥,難道不是你在害怕?”他笑了,“婉然,你永遠這樣嘴硬,只是,你還不十分瞭解男人,當他真的想要的時候,沒什麼可以阻擋他,最親的人也不行。”
我的心一沉,只想在這一刻找個東西敲昏他,好奪路而逃,只是,這簡陋的室內,又哪里找尋合適的武器呢?
“你不用這麼害怕,我要你,也總要你心甘情願的。”他退開一步,“如果要強來,機會早就有。”
“如果羞辱我是你的樂趣,那麼請繼續,如果你盡興了,現在我要走了。”我想,這一刻,我已經出離憤怒了,和胤禛的相處,並不是全無愉快的回憶,最起碼養心 殿相對的時候,我和他還是很平和的,平和到我以為,也許我們可以算做是朋友,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無論是什麼樣的情形,總能被他用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方式說 出來?
走出茶室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狹窄的小巷裏,漆黑一片,沒有一絲的光線,我一心只想要快些離開,加上根本就看不清腳下的路,難免磕絆,會摔交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黑暗中,有人伸手扶我,冰冷的手指,接觸間,驚得我幾乎叫出來。
“疼嗎?”那人問。
“與你無關。”我切齒,竟然又是胤禛.
“對不起。”他卻說,一邊拉住我的手臂向前走去,一邊說:“我發現每次面對你的時候,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很多話,並不是我的本意。”
我哼了一聲,決定不再開口。
他卻說:“你恨我吧,我說了那麼多傷害你的話,你儘管恨我好了,恨我、罵我都沒關係,就是不准忘記我。”

這一夜夢境纏綿,圍繞在周遭的,總是一片無邊的黑暗,我拼命的跑,只是經常跌倒,到了後來,便成了在地上艱難的爬行。
這個夢我是熟悉的,沒有到這裏之前,我便常做,場景是從小住的家屬樓,明明只有四層,只是在夢中,想要爬上去卻是這樣的難。
好多次,我想要放棄了,我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夢,一個夢而已,可是仍然有如潮水般的恐怖向我襲來,催促著我快一點,快一點,家就在前面了,只要在有幾步就可以回家了,回到家裏,便安全了。
只是,四周,仍舊是黑暗。
我艱難的前行,掙扎著前進,明明什麼都看不到,卻只向著一個方向。
一點一點、一點一點,直到光亮出現。
“婉然,你怎麼了?”有人問我,聲音是那麼熟悉,那麼溫柔,那麼眷戀。
前面,明亮處,一個人影出現了,他問我,他向我伸出了手。
黑暗漸漸的凝結成了沉重的枷鎖,牢牢的壓住了我,讓我透不過氣,讓我的每一步變得如此的艱辛。
四周的世界是靜悄悄的,只有那個聲音仍然在對我說:“婉然,回來吧,我在家裏等你。”
家,有人在家裏等我,等著我,我掙扎著要站起來,只有站起來,才能走得快一點。
“胤祥,等著我,等著我,胤祥!”
“胤祥!”

胤祥的唇永遠的溫熱的,在一愣過後,便迎向了我的,不再容我退卻,輾轉纏綿間,仿佛天地都已經不復存在,宇宙洪荒,便只剩下了愛戀,原來這便是愛戀,再見的一刻,我忽然了悟。
“婉然,我想你,好想你。”放開我的唇時,胤祥說。
“我也是,所以,別再丟下我,無論你去哪里也好。”有些無力,不過可以掛在他的身上,我想,這樣也很好,省了很多力氣。
“好,走到哪里,我們都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他笑,很開心的笑,同他剛剛回來的時候,嘴角的微笑截然不同,是我喜歡的那樣發自內心的愉快的笑容。
“你不可以反悔。”我用力勾住他的脖子,笑看他:“現在反悔也遲了。”
“不反悔,我保證!”胤祥鬆開抱著我的一隻手,做了個發誓的姿勢,引得我大笑,卻接著說了一句讓我很想找個地縫鑽進去的話,“我們是站在門口繼續,還是回房?”

雖然胤祥沒有提起,不過我也大概猜到了良妃病起,必然同八阿哥胤禩有關。複立太子在即,康熙急於要否定胤禩而肯定胤礽,恐怕會從各個方面打擊胤禩.我幾乎有些不敢去想了,胤禩身上,最不能同其他皇子,尤其是胤礽相比較的,大概就是他的出身了。
眼前晃動著良妃纖細的身影,美麗得有些如夢如幻。我不知道康熙是不是真的愛過她,只是隱約的覺得,她是愛他的,但是她也是驕傲的,因此她可以承受所有人的冷眼,承受他的冷落,卻不能承受一句來自他的詆毀。
只是,事實上,情況比我能想到的竟然還要糟糕。
在儲秀宮裏,我遇到了一個很久不見的人,有多久呢?大約久到我已經將她從我的記憶中刨了出去。
眼前的人,便是夕日的淩霜格格,今日的八福晉。只是,我卻已經沒辦法把她同我的記憶聯繫起來。
還是一樣的嬌豔明媚,還是一樣的有些飛揚跋扈,只是,眼神裏,很多東西卻變了。
起身告退時,她意外的也站了起來,同我一起退出。
“想不到我們有一天會這樣站在一起。”在儲秀宮門前,她與我並肩,忽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是嗎?”我微笑,腳下微微停了停,同她錯開半步,才說:“八嫂沒事的話,我就先告辭了。”
“婉然!”她卻在身後叫住我,“今時今日,我們是一樣的了,我並不能怎樣你,又何必這樣急著走?”
我只得站住,回身,面對她。
“你很——幸福。”她的目光在我的臉上流連,卻只遲緩的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八嫂難道不是嗎?”我反問,卻在話出口之後,瞧見她的臉色瞬間雪白一片。
不是不後悔的,不過話已經出了口,後悔也難了,只是,看她的神色,又不似不幸福的樣子。
“每個人心裏對幸福的理解都不同,大概是如人飲水吧。”她緩緩向前,仍舊與我並肩。
如人飲水嗎?我暗歎,冷暖只有自己知道,只是當年那個飛揚跋扈的少女,卻真的變了,有些犀利,更多的,卻似一種無奈。
“你知道良妃娘娘為什麼病得這樣重嗎?”出宮後,我們走到並排停的馬車前,她忽然問我。
“天氣冷暖不定,偶然感染風寒。”我說,這是太醫的官方說法。
“是嗎?這你也信了?難道你沒聽說?”淩霜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說不出的譏誚。
“難道不是嗎?”聽她這樣提起,我已經猜到了其中自有一番曲直的內情,既然她提起了話頭,必是準備告訴我,倒是不必太急了問她。
“‘胤禩乃縲絏罪人,其母又系賤族’,這就是皇上的原話,”淩霜忽然停住了腳,轉頭看我,“如果十三阿哥將來這麼說你和你的孩子,當然,你還沒有孩子,不過大概早晚會有吧,你會怎麼樣?”
我一愣,只覺得寒氣自腳下洶湧而上,很冷,畢竟還是冬天呀,這風好像把心都凍住了似的。
緩了緩神,淩霜已經走到了自家的馬車前,挺著胸,頭抬得高高的,一步一步上車。

良妃睡著的暖閣還是很安靜,我的手觸到簾子的時候,卻忽然聽見裏面細微的聲音。
“你討厭我,我知道,”一個熟悉的女聲,我聽了一呆,既而很疑惑。
“我知道,如果你能為胤禩做主,你大約更喜歡他娶婉然那個丫頭吧,可是胤禩偏偏娶了我,”裏面的聲音說,“我既然嫁了他,就是他的人,他和與他有關的人或事,我不能不管。”
淩霜會來其實不奇怪,只是她在同良妃說話嗎?為什麼又是這樣的口氣?
“你以為你死了便一了百了嗎?你死了就沒人會記得胤禩的出身嗎?你怎麼會這麼想?這些根本都不會結束,你明明知道的,可你寧願選擇逃避。”淩霜聲音冰冷, 和我認識的她大不相同,“對胤禩來說,你是無可取代的,他在任何時候都需要你的支持和鼓勵,而你呢?你想選擇在他最失落的時候拋棄他,你叫他還怎麼面對以 後的日子?”
我緩緩的收回手,聽裏面斷斷續續的咳嗽,這個時候,這個話題,我不方便進去,只是,卻又有些擔心。
看樣子良妃是醒了,而淩霜,在用激將法吧,只是,卻是一步險棋,有效或是無效,都很難說。
良妃不語,只是牢牢的抓住淩霜的手,伴著劇烈的咳嗽,嘔出大口的鮮血。
胤禩沖進暖閣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額娘!”他叫,幾步沖過來,跪在床邊,良妃只是喘著,卻無力開口,“額娘!”
我起身,覺得頭有些昏昏的,胤禩到了,怎麼太醫反而還沒來,得出去瞧瞧。
“額娘!你醒醒,你看看我,”身後,胤禩的聲音是我從未聽過的激動,記憶裏,他一貫是沉靜如水的,少見情緒如此失控,看來良妃的情形真的不好,我加緊腳步,走到門口,太醫已經匆匆趕到。
驀地,身後卻是胤禩大聲說:“你對我額娘說了什麼?”接著是椅子翻倒的聲音。
我帶著太醫轉身進來,良妃床前,胤禩死死的抱著母親,竟然不肯讓太醫靠近,我皺了皺眉,看向淩霜,此時淩霜卻站得遠遠的,面色灰白,身前,還有一隻正在地上滾來滾去的凳子。
我過去想拉淩霜一起出去,不妨卻被她一聳,幾乎跌倒,好在,一旁一個小宮女挽住了我。淩霜卻獨自一個人,昂著頭,走出暖閣,徑直向殿外走去。
“你去哪里?”胤禩坐定,瞧見了,“我問你的話還沒說。”
“沒什麼好說的,你認准了,愛怎麼想便怎麼想吧。”
“你……額娘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她病著,你還要來氣她?”胤禩呼的站起來,聲音都有些變了,這是我第一次看他發這樣大的火,一時無所適從起來。
“你也說你額娘沒什麼對不住我的地方,我又何必氣她?”淩霜發起火來,自然是從來不讓人的,便是胤禩,也不讓半分,這時索性也不走了,轉過身來,神情越發的倨傲。

同來的皇子福晉除了我,便只有八福晉淩霜了,上次一別,雖然也不過月餘,但是卻又似乎隔了很久似的。小產讓她看起來似乎清減了很多,臉色也不復從前的紅潤,不過氣勢依舊。在行營裏迎面碰到,我無處躲閃,也只能安穩的站在原地,看她一步步的走來。
她一直將頭抬得高高的,視線絕對不肯落在我的脖子之下。
“八嫂吉祥。”見她走近,我微微一福,行營不同於紫禁城,首先就是面積不夠大,根本沒有足以的地方可以讓兩個不想相見的人,永遠沒有碰面的機會。
淩霜也站住了,在距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用一種我無法形容的目光,盯著我。
忽然覺得心跳得有些快,一種恐懼,在心底滋生,是因為她的目光吧,那裏面,分明有恨,只是,她在恨什麼呢?我下意識的將手交疊,放在已經隆起的腹上,很慢的,退開了一步。
我的移動,驚動了淩霜,也打破了她鋒銳的目光。一聲很輕的歎聲自她的唇邊溢出,她的視線點點下移,終於也落在了我的手上。
“這個孩子,很乖吧?”她問,很突然的。
“還好。”我一愣,沒想到對峙半天,她的語氣竟然就忽然這麼軟了下來。
“他是應該好好的,”淩霜的話這次卻很讓人不懂,“他必須要好好的。”
我無語以對,只能笑笑。
“八嫂吉祥。”身後,卻忽然傳來胤祥清亮的聲音,我的心一松,忍不住側身去看他,這時,淩霜卻忽然大步走到我邊。
本能的想要後退,手卻被她一把抓住,“婉然,你憑什麼擁有這些?”她附上我的耳,問我。
“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的問題,擁有就是擁有,我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憑什麼擁有。
“十三阿哥,我不過耽誤婉然片刻罷了,我們姐妹,也有些私房話要說說,何必這麼急著趕來,倒好像我會吃了她似的。”淩霜仍舊抓著我的手,卻用非常輕鬆的語氣對胤祥一笑,仿佛我們便真是一對要好的妯娌,在說些男人不方便聽的私房話似的。
“並不知道會遇到八嫂,不過婉然出來的功夫長了,我怕她身子吃不消。”胤祥也笑了笑,不動聲色的走近,在後面伸手扶住了我。
“人家都說十三阿哥和十三福晉每天好得蜜裏調油似的,我只不信,今兒,算見識了。”淩霜的聲音忽然提高了幾度,笑容擴大了,眼神裏卻是滿滿的譏諷。
我和胤祥都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一愣之下,卻見她眼中晶瑩一閃而過,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幾步之外,正有人孑然獨立,一身便服,寶藍的顏色,在夕陽下閃著光芒,我有些了然,卻不免暗自歎息。
“良妃……”想到他們心結的所在,我忍不住開口
“不必了。”淩霜卻大聲打斷了我,“你不必說什麼,我不需要解釋。”她邁步走向胤禩,把這話留在風中,也送入我的耳中。
“她這樣的性子,只會把事情弄得更僵,其實那天,她對良妃娘娘說的話,應該也是一片好意。”回到我們的營帳,我對胤祥說。
“八嫂的性子……八哥也定是吃了不少苦頭。”胤祥扶我坐下,也歎息,停了一會,卻又握住我的手說,“婉然,我更覺得自己是幸運的,真的,遇到的是你。”
我心中一動,覺得自己似乎在瞬間為幸福所充滿,其實幸運的該是我吧,遇到了胤祥,一個一心一意待我的人。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兩情至此,夫複何求呢?
“不必了。”淩霜卻大聲打斷了我,“你不必說什麼,我不需要解釋。”她邁步走向胤禩,把這話留在風中,也送入我的耳中。
“她這樣的性子,只會把事情弄得更僵,其實那天,她對良妃娘娘說的話,應該也是一片好意。”回到我們的營帳,我對胤祥說。
“八嫂的性子……八哥也定是吃了不少苦頭。”胤祥扶我坐下,也歎息,停了一會,卻又握住我的手說,“婉然,我更覺得自己是幸運的,真的,遇到的是你。”
我心中一動,覺得自己似乎在瞬間為幸福所充滿,其實幸運的該是我吧,遇到了胤祥,一個一心一意待我的人。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兩情至此,夫複何求呢?


第二十章
  我不知道胤禛當初將我帶到這裏的時候,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我不知道他在我失去記憶的時候,為什麼要說自己是我的丈夫?我更不知道,他明知今天的一切不 容於世俗禮教,為什麼還要……還要讓我愛上他,還要讓我生下這個孩子?我不知道的太多了,直到今天,我才發覺,我一直不瞭解這個男人,不知道他在做這些的 時候,想了些什麼,更不知道,這一年中,他藏起我、愛著我的這一年多的時間裏,他是怎樣面對胤祥的?
  同樣的,我也不知道,今生,我還能不能見到胤祥,見到的時候,又拿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
  我想,我不可能再見胤祥了,因為到了今天,我已經沒辦法面對他,同樣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胤禛。
  他把簡單的關係弄成了這樣複雜的一團,糾纏紛擾的是三個人的人生,而我,已不知何去何從。
  很多年前,真的很多年了,有三百年那麼長之前,我讀過一本書,書上說,在你不知道該如何選擇的時候,就閉上眼睛,問問你的心。
  我閉上眼睛,看到的,卻是元壽小小的臉,剛剛哭過,眼角仍掛著淚珠,晶瑩閃爍。
  他是最無辜的,在大人的愛恨糾纏中。
  於是我選擇了沉默,在沉默中等待著。
  書上總是說,時間,會為我們證明一切,對的或是錯的,同樣的,時間也會幫我們做出選擇,容易的或是艱難的,既然如此,那麼,我決定等待,讓時間告訴我,怎樣才是我該做的,什麼才是我最後的抉擇。


第二十一章
  “你恨我,有多恨?”他問。
  “比你想像的多恨一點吧。”我仰起臉,冷眼看他。
  “那樣也好,既然始終不能讓你愛我最多,那麼恨我最多也是好的。”他忽然笑了起來,有得意,有嘲諷,到最後,眼中竟然也有了晶瑩。
  “鳥盡弓藏,你如今打算怎麼處置我?”我也笑,事到如今,當最後一層溫情的面紗也撕破後,什麼都可以是赤裸裸的,不是嗎?
  “為什麼你始終不肯信我,我不想傷害你,我只想給你最好的。” 胤禛說,神色看起來居然很痛苦。
   “給我最好的?你拿什麼給我最好的,你又給了我什麼最好的?是當初趁我昏迷的時候,將我永遠帶離弘昌身邊,讓我們母子咫尺天涯?還是今天抱走元壽讓他成 為別人的孩子,硬聲聲讓我再嘗一次骨肉分離之苦?這些就是你所說的,給我最好的?那我只能說,謝謝了,你的好意我承受不起,所以,不必了。”我咬牙切齒, 一字一頓。
   “當初我不帶走你,你就能回到弘昌和十三弟身邊了?如果你想回去,那麼,十四弟和十三弟大打出手的時候,你不去攔阻,還偷偷走掉是為了什麼?你已經決定 不要他們了,不是嗎?你昏倒在雪地上,我不去管你,你就死了,弘昌照舊是個沒娘的孩子,和他現在有什麼分別?沒錯,隱瞞你的身份,是我存了私心,我想擁有 你,哪怕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我錯了,我錯在太愛你,為了愛你,我背棄了十三弟對我的信任,我的心裏是什麼滋味?這些我不說,都是我自作自受,婉然,我只 要你問問你自己的心,這些日子,我對你怎樣?我有什麼比不上十三弟嗎?” 胤禛說。
  胤禛的話讓我沉默了一會,是,他對我的好,也許不比任何人差,只是,並不是別人對我好,我就一定要接受不是嗎?我也是個人,從始到終,他也並沒有問我一句,什麼才是我想要的,他只是一味的在把他認為好的給我,甚至連拒絕的權力也不給我。
   “就算你對我好,那麼元壽呢,他算什麼?雲珠生了女兒,你就把他換走,難道不是為了你子息單薄,皇上又最看中這下一代的孩子,說到底,他也不過是你處心 積慮爭奪皇位的一個籌碼。而我呢?連個籌碼都算不上。”我淒然一笑,看,這就是我們的命運,說穿了,就這樣尷尬蒼白到讓人齒冷。
  “你是這樣想的嗎?你為什麼不想,即便雲珠今天生了個男孩,我一樣會這樣的掉包?” 胤禛反問我。
  “我為什麼要這樣想,難道我要想,你是為了元壽的身份不能見光,所以不惜剝奪另一個你的親生骨肉與生俱來的尊貴身份,來成全元壽一生的富貴榮華?”我口氣更加尖銳和嘲諷。
   “我為什麼不能這樣?我承諾過你,我的一切都會留給元壽,我並不是騙你。沒錯,元壽的身份是他得到這些的惟一障礙,所以我即使知道你今天會這樣的恨我怨 我,我依舊做了,我要給他最完美的世界,所以我早就做好的完全的準備,雲珠今天生男生女,那個孩子的身份,都要同元壽調換。” 胤禛一口氣說完,看著我:“分隔你們母子,是我不想的,但是,卻不得不做,你如果真愛元壽,你也該為他考慮,什麼才是對他最好的,雖然以後他不能在你身邊 成長,但是……早晚有一天,我會讓他回到你身邊。”
  “看來你為每個人都想好了將來,那麼,我呢?”我抬頭,儘量笑看他,“你準備將我如何處理呢?”
  “留在這裏,到了適當的時機,我給你名分。” 胤禛說,“所有人中,我只對不起你,我沒什麼可以補償你,所以,活著,咱們在一處,死了,也不分開。”
  “那胤祥呢?你能瞞他一輩子?”我問他,並不意外,看著他的臉色灰白下去。
  “我們非得要弄成這樣嗎?你一定要這樣的逼我嗎?” 胤禛終於無力的坐了回去,聲音也弱了下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這樣是不對的,過去……現在卻不該繼續。”我心中一痛,不逼他,又怎麼能還我自由呢?
  “所以呢?”他問。
  “所以,放我走吧。”我說,“放我走,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
  “你走,這裏所有的人都會為你陪葬。”他猛然恢復了精神般,眼中寒光點點。
  “這也隨你,我不想管那麼多了。”我搖頭,竹子院的人呀,知道得太多了,以胤禛的性格,的確沒有留下的可能。
  “你說我狠,難道你就不狠?” 胤禛終於說,說完,站起身,逕自去了。

  胤禛,你果然是夠狠。
  這就是你口口聲聲說的愛我,要給我最好的?哈……果然是最好的又如何呢?你有沒有問過我,什麼是我想要的?
  錯了,一切都錯了,他從來並不想知道什麼是我想要的,他只知道,什麼是他想要的,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得到他想要的,如今,他就要得到了,不是嗎?

  事情在按照我的計劃一點點的推進著,我盡力控制自己的言行,對胤禛的態度一點一點的緩和,不過速度很慢,中間也常有反復。
  這個時候我不免想,如果他能不這樣精明,如果他肯愚蠢一些,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也說不定。
  那樣的話,至少,我不用這樣煞費苦心的想著要怎樣蒙蔽他的警惕。
  那樣的話,至少,我不用這樣的算計他。
  只是,這世界現實就現實在,我們的生命中,根本沒有那許多的如果。
  所以,我要用自己逐漸軟化的行動讓他放鬆警惕;
  所以,我要分析他也分析我自己,我要利用他的感情,然後計算著他每一步可能的反應以及我的機會。
  這樣的我,讓我自己都有些厭惡,只是,又有什麼辦法?

  “別動,讓我就這樣抱你一會,就一會,聽我說會話就好,求你了。” 胤禛不放手,卻也沒有更用力,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停止了掙扎。
  “今天是我的生辰呢,”停了一會,胤禛忽然說,“每年十四弟過生日,額娘總會親手煮面給他吃,你知道嗎?每年如此。”
  ……
  他只說了這樣的一句,我想,他在等我問吧,這樣的深夜,心忽然有了憂傷的痛,於是我問:“然後呢?”
  “沒有然後,”他說。
  “德妃娘娘有煮面給你嗎?”我只能繼續問,心裏卻已經猜到了答案。
  “有,怎麼沒有,她囑咐小廚房,也給我煮了,小廚房也煮了。” 胤禛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距離這樣近,他的笑聲聽在耳中,帶來的,卻是紮心的感覺。
  “你也想吃她親手煮的面。”我說。
  “沒有,她根本不知道,我一點也不喜歡吃面。” 胤禛說。“我討厭吃面。”
  嘴硬的傢伙,我想,原來他今天喝醉了,半夜到我這裏砸門,就是為了說這些口是心非的話,如果不在乎,又怎麼會惺惺念念的記得?
  半晌,胤禛沒有再說話,只是呼吸漸漸勻淨起來,我拉了拉他環在我腰間的手臂,他的手松了下來,我坐起身,拿了被子幫他蓋好。
  這一夜,再也沒有入夢。睡不著的時候,躺著是很痛苦的,天色未明,我就起身了,看看對面暖炕上的胤禛,酒醉之下,仍沒有醒來。
胤禛已經醒了,坐在暖炕上,見我進來才問:“這麼早,你去了哪里?”
  “昨天你生日,之前我不知道,現在,算為你補過生日吧。”我說,將面放在小幾上。
  “你親手做的?” 胤禛看了看那碗和他平時吃的完全不同的面,似乎愣了,“你起這麼早,就是做這個?我不是說,我最討厭……”
  我沒有等他說完,就乾脆的伸手去端面碗,他不吃,我卻還想吃呢,只是,手還沒碰到碗邊,就被胤禛隔開了。
  沒見過他這樣吃過東西,很快,很急,一碗過後,居然又盛了一碗……
  這天他回來,帶了一樣東西給我,小小的錦盒,裏面有一對紫檀木梳,一隻梳子上刻著一對活靈活現的鴛鴦,另一隻上卻刻了並蒂的蓮花,兩隻梳子都穿了墜子,墜子是小巧黃玉,雕琢成木瓜的形狀,細看時,上面卻刻著字。
  禛、婉,兩個字落入眼中時,帶來的卻是濃濃的惆悵。胤禛的心意我不是不懂,只是,太遲了。


第二十三章
  臨行之前,我去了趟十三阿哥府,其實不能說是去了,不過是遠遠的觀望了一陣罷了。胤祥出事之後,據說他的新福晉請旨去養蜂夾道陪伴他了,這裏沒有了主人, 終日大門深鎖,我去的時候,大門上的紅漆都有了剝落的地方,顯得蕭瑟而清冷,這一年多,我以為自己早已心止如水,只是沒想到,站到此處時,淚卻仍舊自眼中 湧出。
  我以為,這裏會是我永遠的家;
  我以為,胤祥會永遠在這裏等我回家;
  我以為,我和胤祥會在這裏白頭攜老,看著弘昌長大成人、娶妻生子;
  我以為……
  一切仿佛都只發生在昨天,但是當我如今回首時,才發現,這中間,竟然已隔了紅塵萬丈。
  轉身離去時,臉上淚痕已幹,腦海中回想的,卻是很多年前,月老祠抽到的簽文,簽分正反兩面,分別刻了兩首詩,我以為自己忘了,卻在這轉身間想起。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綠鬢能供多少恨,未肯無情比斷弦。
  天涯腸望斷,空穀豈幽然。霜華夜更重,此心付誰憐。


第二十四章
  日子一直是這樣過的,起初我以為自己會心碎而死,結果,心確實仍舊會痛,為了我愛的人也為愛我的人,但是,人卻活了下來,而且活得很好,以前病怏怏的身子,居然也不藥而愈了。後來我以為自己會因為不會營生而餓死,結果,有粥吃粥、有飯吃飯的日子,居然又有了幾分逍遙灑脫。
  大約,我是沒有心的人吧,亦或是人原本就是現實的,沒了誰,都一樣會活下去。


第二十五章
  “別哭,你們都是好人,好人,會有好報。”身邊一個人,操著生硬的漢語安慰我。
  我哭了嗎?我沒有呀?我有些茫然,只在抬手在臉上一蹭的時候才發覺,臉上竟然是濕的,這許多年,我以為自己已經沒有眼淚的,卻原來,還有…

曾經發生在我身上的種種,在今天看來,已經有了不真實的感覺,好像是發生在夢中一般,只是,大約也只是我這樣以為。


第二十七章
  “你什麼時候同我說話客氣到這個地步了?” 胤禎苦笑,站起身度了幾步,才重又坐下,“你就不問問我,其他人的情形如何嗎?”的839ab46820b524afda05122893c2fe8e
  我長出了口氣,斟酌了一下才說:“於他們,我是一個早不在的人,他們於我,也是一樣的。”


第二十八章 +
“我現在想,還是小的時候好,婉然,這一年多來每次見你,我都覺得你變了很多。”胤禎轉動手裏的茶懷,悠悠地說出了一個事實。

“還說!”胤禎的手橫過桌子,握住了我的,兩個人同時一呆。
我輕輕地一掙,他也放開了手,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婉然,我今天很高興。”胤禎終於說。
“我也是。”我喝茶。
“可我知道,我們高興的不是一件事,你高興,是因為又見到一個老月友;可是我高興的,是因為——這樣的一個晚上,看你為我煮飯,然後一家人圍在桌前吃飯,我忽然覺得……要是……查……該多好。”
茶的味道在嘴裏慢慢地散開,苦過後,卻是甘,少年時的種種,忽又上了心頭,卻終究雲淡風輕。
“這樣不也很好?”我問他,也似在問自已。
“婉然,你在菜裏放了酒嗎?”送胤禎出去的時候,他忽然說。
“怎麼?”我不解,醬牛肉的時候放過一點,這也能吃出來?
“我好像有些醉了。”胤禎一笑,走巷子,背影一點點地自我的眼前消失,他來我這裏一貫小心謹慎,就如此時,我知道的隨從必然在巷子的某處,卻偏偏看不到一個人。

“娘,愛一個人是什麼樣子?”月華卻在我半陷入回憶時,突然問我。
“愛一個人,就是時時刻刻地想著他,想到他的時候會不自覺地笑起來,全心全意地為他著想,想讓他變得快樂一些……”我說

“他就住在你原來的屋子裏,身邊總放著一套你原來親手給他縫的衣裳,所以,這些日子我反復地想,你若想回去,我可以幫你安排。”胤禎靜默了一會兒,終於還是說了,“你不必擔心其他的,過陣子我回去,到時候大局已定,一切,都有我。”
“可是我並不想回去呢。”我扯了扯嘴唇,終究沒有笑出來,回去,回去哪里呢?胤祥和我,隔著十幾年的歲月,隔著悠悠的往事,隔著這麼多的人,真不知要怎樣回去。

“月華長大就懂了。”當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時,我就告訴她長大會懂,看來,我果然不是合格的母親。

“你把小星她們怎樣了?”我不看他,但是還是問了。
“你說原來這裏的下人?”胤禛,“我早就說過,你在這裏,他們活;你走,他們死。”

“我答應你的事情,我都做到了,所以,今後,我要你留在這裏,活著,我們在一起,我若先你而去,也會讓你殉葬。”胤禛迎著風笑了,說得篤定。
“你就這麼肯定,事情會如你所願?”我也笑,有些張狂。這些年我委曲求全,卻何嘗得到了我所追求的全?既然一味地退讓終究也不免心碎神傷,那麼,不如活得愜意一些。
“婉然,為什麼你總是想要這麼多?你要自由,這十一年來,我雖然沒有一天不惦念你,我雖然有多少次想叫跟著你的人帶你回來,但是我都沒這樣做,我已經給了你十一年的時間,難道,仍不能讓你滿足嗎?”胤禛問。
“你——”我轉頭看他,冷笑起來,“原來你一直知道我的下落。”
“傻丫頭,不然你以為呢?你以為這圓明園就是你這樣任你出入的?你以為雲珠就能這樣輕易地幫你逃脫?”胤禛笑,“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當年做的一切,都是 想麻痹我然後逃走,我今天可以告訴你,我全知道,只是,我更知道不能再逼你,你要自由,我就給你自由,只要知道你一切都好就行。"

“夠了,開口閉口都是允禵,朕告訴你,朕一個字也不要聽。”他暴怒,“你不過仗著我愛你,你以為,我就不能殺你?”
我沉默一陣,用力咬了咬嘴唇才說:“我知道你會殺了我,這十一年中,你動過不止一次這個念頭吧,你叫人跟著我,不就是想在萬一發生之前,殺了我嗎?”
“哈……”胤禛大笑,笑聲卻有些淒曆,“原來,我在你眼中就這樣不堪?也好,我就實話告訴你,那天你要是跟老十四的人走了,那些帶你回來的人就是取你性命 的人,好在你沒還沒笨到家,揀回了一條命。”他說,“既然你就這麼想做階下囚,朕成全你。”他狂躁地轉身而去。我先是愣了愣,半晌才反應過來,允禵就是十 四阿哥胤禎,新君即位為了避諱,諸皇子名字中的胤都改成了允,胤禎卻被改名為允禵.他不曾回頭,自然也不曾看見我的潸然淚下,不是因為他今天打了我,也不 是因為我成功地激怒了他,報復了他,也逼他說了我想聽的“真話”,而是我知道,他將永遠失去什麼。奇怪了,明明是想讓他更痛更難受,而我也確實做到了,為 什麼,反而要哭呢?

“額娘至死也不肯看我一眼,是我錯了嗎?因為我沒有聽你的話,放老十四見額娘?
他大口大口地喝酒,對站在一旁的我說著,卻又似在對自已說。
“額娘心裏只有老十四,難道我就不是他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為什麼我繼承大統她全無喜色,為什麼她不肯接受太后的封後?為什麼她寧願死了不肯活著讓我好好孝順她?你說,這都是為什麼?”淚從他緊閉的眼中湧出,這一刻,他哭得如同孩子。
“都是我的錯嗎?一切都是我的錯嗎?我就這麼無情,無情到留下住我愛的人,連自已親生額娘都不願意與我共存?既然如此,當初又為什麼要生下我?”他說,“為什麼要生下我?”
“這並不全是你的錯,天下的父母,心都是偏的。”我從沒見過他落淚,我只知道自已並不如想像中的高興,他果然沒有讓十四阿哥見德妃,所以德妃悲憤之下自盡 了,如果那天我沒有那樣激他,是不是不會變成這樣?他不會失去額娘,十四不會被幽禁十數年?哈……時間終於讓我變成了魔鬼,傷人也傷自已。
一手去拿他湊在嘴邊正喝的酒壺,卻被他猛然抱住。
夏天的衣衫單薄,他的淚很快就濡濕了我的衣衫,我一動不動地站著,心中說不出的痛點點蔓延。
“你既然這樣愛你額娘,為什麼不能滿足她的願望?”我仰望天際,看天上繁星閃爍光華。
“我不能。”他不抬頭,聲音低沉而痛苦,“她要別的什麼我都可以給,只有這個不能,她為什麼不懂,如果她對我有對十四弟一半的好,我們兄弟又怎麼會有今天。”
“人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知道自已的苦,為什麼不能體諒你額娘的苦?如今大局已定,十四阿哥是再沒能力與你爭了,你做做樣子也這麼難嗎?”我用手梳理他的發,悲傷地問他,其實我們都知道,如果人生能這樣簡單,就不會有如斯的苦難、痛苦存在了。
“婉然,朕坐擁天下,其實卻也有許多不能的事情,就好比如今,我做什麼,都只是讓你更恨我罷工了。”胤禛有些無力。
“人生知足常樂,你半生辛苦經營,終於得到了你最想擁有的,還不夠嗎?上蒼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有得有失,你篤信佛教,怎麼反而看不透?到了如今,其實只要你肯退一步,你也會很快樂的。”我有些自言自語,聲音漸漸低沉下去,這話,勸他,也像勸自已。
那一夜格外的漫長,天上的星光閃爍,銀河浩瀚,我盡力仰著頭,他不再說話,我就細細地數著星星,一顆、兩顆、三顆……無數顆,夜空就如同一個巨大的黑洞,看久了,人仿佛被子吸進去了一般,有飛翔的眩暈感覺。
我就以這樣奇怪的姿勢,站到天明。
“你心裏,始終有我。”天明,他抬起頭,微微鬆開懷抱,我保持這個姿態勢站了一夜,這時已經難以去撐,腿酸麻到極點,竟是連坐也不會了。他輕柔地抱起我,進屋,又將我放在床上,“這樣,也足夠了。”說完,起身而去。

即使是知道她的歸宿會是最適合她的,但是十幾年的感情終究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割捨亽的,幾天後,我還是病了一場。躺在床上,忽然發覺得竟然已是半生匆匆,而我生命中承載了太多的離別,這未嘗不是性格中的軟弱決定的,不能怪罪別人,那麼,就只有懲罰自已了。

直到九月裏的一天,他又來,見我白天也委頓在床榻上,容色蒼白如雪,才終於對我說:“如果你還同我說你要自由,我只能告訴你,我正在給自已挑選萬年吉地,到時候,我可以在我的棺旁,給你留一個位置。如果你要別的,只要你可以不離開我的視線,你可以說了。”
“我可以要什麼呢?”我笑了,儘管自已蒼白如鬼,但這皮囊太好了,三十幾歲的病人,依舊可以笑顏如花。
“弘昌或元壽,如今,已經沒有人能陰攔我做任何事,你明白的。”
是的,我明白,他和允祥,我只有兩個選擇。變如他說的,無論我選擇了誰,都可以不離開他的視線。
“其實你一直知道,我從來別無選擇,所以,讓我從何處來,便回何處去吧。”我合上眼睛,不再看他,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留在這裏,不然,我真的只有死掉一條路了。
“十三弟是比我有福氣的。”胤禛沉默了很久,終於說,“既然你想回去,我也不必隱瞞你,十三弟又病倒了,這些日子,他為了國事,耗盡了心血,昨日在殿上,竟然昏迷吐血。”

“是我。”我答他,同時握住我的手,儘量用愉悅而平常的口吻問他,“我回來了,是不是太晚了?”
下一秒鐘,我被他大曆拉到懷中,手中的託盤也掉落地上,發出哐的一聲。
“真的是你回來了,不晚,永遠不晚。”他說,“我已經不敢想了,今生今世,我還有這樣一日。”
“我以為,只有死了,才能到你身邊,才能像從前一樣,一刻也不同你分開,”允祥的目光不離開我,“我這些處只想到你身邊去,真的。”
“傻瓜,說什麼傻話。”我笑,含淚地微笑,原來,允祥一直在這裏,在原地等我,“你不是說了嗎,要是我們找不到彼此,你就在這裏等我的,要是你死了,我怎麼辦?”
“我等你,等你來找我,你總能找到我的,我知道。”允祥也笑,粗糙的手指抹去我的淚珠,我把自已深深地埋入他的懷中,這十幾年,真的很累了,閉上眼睛前,我想。

“額娘進來坐,外面冷。”弘昌退開一步,見我若有所失,終於還是伸出手,扶了我的手臂。
眼淚飛快地在我眼中聚集,我微仰起頭,努力想把它們眨回去,進屋到了光亮處,才發現弘昌一直看著我,“這天還真是冷,凍得人直想流淚。”我對他笑。
“額娘!”弘昌叫我,“我一直想問額娘,這些年,你想過我嗎?”
“額娘當然想你。”我走近一步,很想將他抱在懷裏,希望能借這樣的擁抱把橫亙在我們之間十幾年的距離一下擠走,只是,他的疏離讓我無奈。
“額娘,你想我,為什麼一直不回來?”弘昌退到一邊,“你既然想我和阿瑪,為什麼你忍心這麼多年都不回來?”
“額娘不知道該怎麼同你說,這些年,發生了太多事。”我忽然覺得自已無力解釋,四肢酸痛如散了架一般,用力擦臉上的淚,卻無論如何擦不乾淨,只得轉身準備開,“我對不起你,如果你不肯原諒額娘,額娘也不會怪你。”
一步一步挪到門口,我只覺得身子有些飄浮,很多事情都是一念之間發生的,如果當時我可以不那樣倔強,今天,大約也不會如此遺憾了。
手無力地扶住門框,外面的丫頭已經挑起簾子。
“額娘要走嗎?這樣就不理我了?如果我不原諒你,你就不理我了?”弘昌忽然說,語氣是我不能承受的淒涼,“所以,額娘還是不要我的。”
“孩子!”我忍受不了這樣的心痛,我已經經歷了太多這樣的離別,所以我猛然回過身,一把抱住他,什麼也不說,只是抱著他痛哭。
“不要再丟下我了,額娘。”弘昌的聲音只如耳語,隨即也抱緊了我,“不要哭,是兒子不好,不該惹你哭的。”
“額娘不哭,我錯了。”夢中,弘昌說。我怔了一下,忽然想到,似乎有一句話是說,母親的眼淚總是對孩子最大的斥責,弘昌一定是覺得自已傷害了我,這個傻孩子。

我心裏一時暖暖的,暗下決心再縫一件給他,替換下這件,叫裁縫裁料子的時候,弘昌卻有些不高興了,嘟囔了一句:“我也沒有穿過額娘做的衣服。”
我莞爾,又挑了料子,也給弘昌裁了一件。
縫衣服的日子,我覺得幸福,在允祥和弘昌的世界裏,我仍舊是唯一的存在,那麼,外面怎樣又如何?

“今天八福晉為什麼趕你們出來,八爺竟也沒阻攔?”我問。
“婉然,天底下的女人,並不都如你一般幸運,八福晉不是壞人,八爺也是為了我們好罷了。”吟兒說,語氣悲涼。
“怎麼講?”我心裏明白,卻不願相信。
“八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何況,我們算不得真正的夫妻,所以,你走吧’,”吟兒說著,眼淚滾滾而下,“碧藍的脾氣你知道她對八爺死心 塌地,怎麼肯在大難臨頭時一走了之,何況如今,八爺府裏上下,還有誰能走脫?八福晉闖了進來,叫人狠打了碧藍一頓,才蒙混監視、看守的一群人,把我們送出 來了。”

碧藍的情況一日不如一日,每每發著高燒,只口口聲聲叫允允禩的名字。
吟兒一直守著她,幾次我悄悄過去,聽見她在喃喃地說:“都是癡人呀!”
碧藍在糊塗地拖了將近四月後的一日,忽然清醒,我聞訊趕過去,她拉了我的手說:“婉然,我們姐妹一場,這些處你富貴榮華,卻沒有嫌我卑賤而不理睬我,我雖 然遠著你,可是心裏仍把你當最好的姐妹,如今我是真的不行了,只求你最後一件事,把我燒成了灰,然後把我交到爺手中,這一生完了,我仍要陪著他,行嗎?” 看她竟然能說這樣一大段話,我淚落無聲,知道這已經是迴光返照了。
“這些年我在爺身邊,我知道的,八福晉的苦,弘旺額娘的苦,我的苦……爺的心裏只有一個人,這個人他得不到,只能日日夜夜在心裏念著、想著。當時良妃娘娘 去了,爺掙扎著料理完所有的事後大病了一場,半年都下不了地,皇上曾經把一幅畫像送來,爺常日夜看著,一日還照樣畫了一幅。後來我偷偷瞧過,爺看的那畫 像,是良妃娘娘,自已畫的那幅,卻是你,穿的還是那個他賞我們的淡紫紅的襖子。那一刻,我明白了,所以我恨你,你好狠的心。”碧藍哭了,“這些年我待在他 身邊,看他自苦,也為他苦著,我才真的明白,愛人不是錯,被人愛也不是錯,只是,為什麼不是我呢?我們明明是一起認識他的,就因為你像良妃娘娘年輕時的樣 子嗎?”
我握住碧藍的手,與吟兒一起扶住她,只是,我卻無淚,只覺得心如刀絞。

“這是她最後的心願,我知道是為難你的,她當時人糊塗了,她算了,將來,你將她葬到八爺身邊吧,這樣就好了,”碧藍去後,吟兒再三不肯不留下,她說,“我 厭倦了,這些處我沒有學會別的,只明白一件,就是這眼前的繁花似錦、烈火烹油,其實都是過眼去煙,百年之後,帝王將相,還不是一堆黃土,既如此,還留戀什 麼?”
吟兒的話倒叫我無言,她已然頓語,從此無牽無掛也好。
只是,我卻依然是萬丈紅塵之下的平凡女子,吟兒的離開,倒叫我下定了決心,人生在世,遺憾已經太多了,到了如今,我若不為碧藍完成這最後的心願,只怕我們都會抱憾終生。

“早知今日,你後悔嗎?”再見允禩,我幾乎已經認不出他了,雖然他的衣著仍舊整潔,雖然他的髮辮仍舊梳得一絲不苟,但是,眼前的人,形銷骨立,只有側影,也就只有側影,還依稀是那年的風華卓然。
“成王敗寇,若沒料到如今,若真怕輸不起,當時,就不是這樣的活法了。”允禩的笑容仍舊溫暖,“婉然,你這些處還好吧?”
“很好。”我想笑,只是終究笑不出來。

允禩面色一時蒼白如雪,卻終究笑了出來:“好,這樣也好,今生,終於了無牽掛了。”
“你……”我微微爺起頭,卻再說不話,令自已收回眼淚,“保重吧。”匆匆轉身,再逗留一刻,只怕真的要哭了,只是,哭又有什麼用呢?

“什麼?”我回身,允禩遞上一小塊玉佩,“這個是我自已刻的,玉是十四弟在西北軍中征戰時無意中自一塊石頭中得的,上次回京,他說遇到一個故人,央了我刻 了要送她的,當時事務忙亂,我也就擱下了,如今才完工。我想,我是完不成他的心願,十四弟的心思卻不該隨我長埋地下,你將來若見到十四弟,或是他說的那個 故人,就……轉交給她吧。”
輕輕將玉佩攥在手心,只看一眼,我就知道,是它,原來是它,我當年在舊貨市場買到的玉佩,原來,原來如此。
我不再回頭,只輕聲說了“好”字


尾聲 紅塵做伴
“婉然,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去山水間,你一直想這樣的。”一日允祥早晨醒來,忽然拉住我的手,語氣急切,“就我和你,遠遠地離開京城,去過我們自已的日子。”
“好,我等你說這句話很久了。”我笑,眼中有淚。

“你為他奔走半生,難道就不能留點時間給你自已也給我?”我輕輕戳了他一指,讓自已的語氣幽怨些。
“能,怎麼不能,以後,我就是你一個人的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再也不分開。”允祥笑了,“以後的時間,都是我們兩個人的時間。”

夕陽把馬車和伴在馬車身邊騎馬的青年的身影拉得老長,我們都沒有再回頭,也不知會走到哪里,我只知道,幸福從此不會再離我而去。
此時,在一處山坡上,一隊人馬正無聲佇立,目送著前面的馬車消失在滾滾煙塵中。
“皇阿瑪,您真的就這樣讓他們走了?”
“你不是都看到了。”
“您不後悔嗎?”
“……也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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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裏,始終有我。
sap 22.05.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