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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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書商》
作者:三月江南
類別:歷史時空

  林若茗,江南書商世家的二女兒,大明王朝走向末路之時,正值豆蔻年華。以柔弱的肩膀承擔起繁重家業,在政治的變亂和商場傾軋中始終堅持自己的信念。只是,生意場上聰明穎悟的女子,在感情面前卻總是剪不斷,理還亂……究竟選擇自己愛的人,還是愛自己的人?一個嫁字,為何如此難以輕許……
  非穿越非架空沒有王侯將相不談後宮爭鬥,說種田都有些牽強。
  溫情脈脈小故事,風雲變幻大時代


林若茗,葉端卿
林憶茗,吳慎明,葉方卿
余天錫,邢縈鳳
馮夢龍
林雲浦,淩茗,黃杏娘
淩琴默,梁雲林
柳眉嫵(韓黛眉/眉娘),淩蒙初
婁松雲,湯顯祖


極好的文字、極好的故事、極好的書。道盡人情世事,猶不落俗套、動人心神。且難得全書沿用古式白話,別有一番韻味。人物鮮活,情理兼顧,當得上經典二字。有我看來,頗有些三言的味道神髓。惜書名及簡介未能中題,雖亦說得過去,難免有懂得欣賞這種書的讀者因而失之交臂。

最恨松雲、若士一段情,又恨余天錫貪生怕死,更恨葉水心不明時勢……到頭來,無論如何處皆不對!

人情世故、世態炎涼。前因後果,萬般是緣。只有,情難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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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四十三 忘年Ⅱ

湯顯祖忙仔細看下去,第一出《標目》底下,朱筆在“世間只有情難訴”一句下重重描了一道,寫道“此句深得情之真味”,又在“但是相思莫相負”旁邊 密密寫了一行字“相思容易相守難,想世間多少癡男怨女嬉笑開場,怨悵收尾,可悲可歎可恨!但有相思,切莫相負,從此卓文君無白頭之歎,班婕妤無秋扇之 感,嗚呼,世間男兒謹記,但是相思莫相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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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萬事萬物,竟沒有一個可以兩全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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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華片段:請按【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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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飛鴻 前情Ⅱ

林雲浦似是被他的話說動,沈默不語,過了許久才道:“這段往事我從未與第二個人說起過。水心,你該知道我出身貧寒,家徒四壁,如今的家當全都是三十歲以後一文文攢起來的吧?”

葉水心點頭道:“這我知道,你多年來的確不易。”

林雲浦苦笑道:“這些年我為了掙錢,幾乎拼上了老命,書坊裏那一套,哪一件我沒做過?當年為了節省路費,我背著將近一百斤的書,硬是兩條腿從揚州一路走到昆山……發家的艱辛,想必你也略有耳聞。”

葉水心點頭道:“豈止耳聞,早些年你辛苦勞作,我都是親眼目睹的。”

“我之所以這麼不要命的掙錢,全是因為當年赤貧,釀成終身悔恨的緣故。”林雲浦望著遠處,漸漸陷入沉思。

“ 我在昆山鄉間長大,祖上是讀書人家,只是到我父親一輩,家底差不多也消耗乾淨了,只剩下幾畝薄田。先父不善經營,仕途也十分不得意,多年來只是一頂秀才頭巾,他一心要我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故此把家當折變乾淨,供我讀書。再後來,我十三歲時,他一病而亡,拋下我們孤兒寡母,全靠娘親替人漿洗衣服,才能勉強糊口。”

“那時我家附近,住著一戶姓淩的人家,她們家有個女兒,就是淩茗。淩茗小我七八歲,他哥哥淩有為當年在村塾讀過半年書,與我是同窗,因此我常與他兄妹二人一起玩耍。”

葉水心見他神情漸漸平靜,眼中甚至流露出歡喜輕快的表情,不由暗自歎氣,原來像他這樣一個硬氣的人,也有柔情流露的時候。

“那幾年,我雖然過著一貧如洗的日子,卻是一生當中最歡喜,最暢快的時光。我每天讀書寫字,然後幫著娘親劈柴打水,有些閒空便與淩茗兄妹遊戲,教她們讀些書,略微認識幾個字。”

“ 後來淩有為年紀漸長,負擔起養家的責任,與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就少了,大多數時間,是淩茗來我家,跟著我讀書認字,幫著我娘洗衣服,替我縫衣做鞋,甚至梳頭疊被。農戶人家,沒那麼多規矩計較,我心裏早已把她當成未來的妻子,她也把我當成丈夫,就是兩家人逢年過節也會相互走動,彼此早已默認。”

“這就是所謂的青梅竹馬了。”葉水心悠然說道。

“那時候在我心中,唯一的願望就是早日考取功名,然後娶她過門,一起侍奉娘親,讓她們都過上好日子。”林雲浦淒然一笑,“只可惜,老天總是那麼混賬,不給窮人半點喘息的機會。”

“淩茗十六歲那年,江南大旱,幾乎顆粒無收,昆山能走的人家差不多都逃荒去了,我們本來準備與淩家人一起走,誰知道這個節骨眼上,淩茗的父親和奶奶都染上了瘟疫,病倒在床,淩家人眼看是走不了了。”

“我娘為了我和淩茗,便也不肯走,就這樣,一個村子就剩下我們四五戶人家,啃樹皮,挖草根,餓的前心貼後心的,那時候茗兒以為我們時日不多,還曾對我說‘如果我死了,就在我的墳上插個牌子,寫上林門淩氏,權當我過門了’。”

葉水心歎道:“自古道民生多艱,可惜那時你我並不相識,不然我必定盡力助你。”

“多謝葉兄,我如今看來,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無法更改的。”林雲浦長歎一口氣,“看看快要餓死的時候,有一個叫楊福來的海商經過我們村,這人出手闊綽,衣著光鮮,隨身帶的糧食好像一輩子也吃不完。他看上了茗兒。”

葉水心已經猜到是這個結果,此時只得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寬慰。

“之後的事快得不可思議。楊福來給了錢,治病的救命的,茗兒的爹和她奶奶終於有藥吃,有大夫瞧病了,淩有為本來餓得全身浮腫,如今每天都是大魚大肉。他們都逼她嫁。”

“ 當年我恨她全家人,恨他們背信棄義,見錢眼開,如今我不恨了,錢真是個好東西,沒有錢只有死路一條,何況,他們要的都是救命的錢。茗兒是他們生他們養的,我一個窮的叮噹響的書生,我做不到,我連一兩銀子都拿不出來……”林雲浦眼圈漸漸紅了,閉起眼晴,陷入無盡的傷心懊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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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飛鴻 前情Ⅲ

“茗兒哭鬧了幾天,不肯吃楊福來送來的飯,餓得暈過去,醒來後偷偷找我,說只要能湊出十兩銀子,只要十兩銀子,就能緩過這個節骨眼,可我連一文錢也拿不出來。她哭了半夜,腫著眼睛走了。再後來,楊福來把他們全家都帶走了,說去南京做生意。那時候我才知道,茗兒嫁過去是做他第六房姨太太,第六房!”

林雲浦嘴角抽動著,似笑非笑:“就因為一個錢字,我眼睜睜看著我心愛的女人嫁給別人作妾!”

葉水心不知該說什麼,只好一言不發。

林雲浦停頓多時,又道:“其實我自始至終都很明白,淩家人需要這筆錢來救命,需要一個靠山,那時的我根本不是這塊料。我不能怪茗兒,也不能怪她家人,我只恨我自己沒本事,連自己的心愛的人都保不住。”

“他們這一走,從此再沒有回來。她走後我意志消沉,自怨自艾,恨老天讓我一貧如洗,恨自己沒用考不中舉人,也恨那姓楊的居然讓她做妾。我娘見我如此,心情十分抑鬱,再加上饑荒缺糧,不久也撒手歸西。”

“ 二十歲時,我以為我會躬耕苦讀,囊螢映雪,跟茗兒平淡度日,共同侍奉老母。二十三歲以後,我才知道人生的艱難,絕不是粗茶淡飯四個字可以概括的。即使你願意粗茶淡飯,卻也得有那碗飯給你,也得混賬的老天不變生枝節。否則,即使你甘心情願一輩子平淡到底,也不會讓你遂了心願的。我只懊惱我自己當年無用……”

葉水心與他相交多年,平日裏只見他錙銖積累,生意上精明至極,又見他妻妾成群,只道他性喜美貌女子,哪知道他不羈的外表下,竟有如此深情,一時感慨萬千,腦海裏翻騰著那句“十年生死兩茫茫”,才知用情之苦,乃至於幾十年後的半百之人,猶然無法自己。

林雲浦動情說了半日,便如將當初情形在腦中又過了一遍,一時精疲力盡,靠在椅背上便似直不起腰來,喃喃道:“那天我在街上看見淩琴默,我以為是茗兒,後來才想起來,過了這麼多年,她應該有四十多歲了,怎麼會這麼年輕?可是,沒想到啊,她怎麼會死了?”

“自從我手裏攢了些錢,我去過南京不下十次,卻一點消息也打聽不到。楊福來是海商,行蹤不定,我只知道當初他要去南京,卻連他祖籍在哪里都不清楚,怎麼找得到他?這些年我每年都派人去查訪,從來沒有半點消息,原來他們去了松江!只是,她怎麼會死了?”

葉水心歎口氣:“雲浦,你不要過於執著,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如今你我都已為人父母,何苦再拿年輕時的事情為難自己?”

“一天不知道她的消息,我就一天不能夠安寧。”林雲浦苦笑著說,“水心,我敢說琴默必定與她有瓜葛,只是她為什麼不肯告訴我?我從沒見過相貌如此想像的,何況她又姓淩,又是昆山人,絕對錯不了。難道果真是她女兒?”

葉水心搖頭道:“我看不象,哪有做女兒的管娘叫做‘那個女人’?琴兒雖然脾氣倔強,卻不是沒禮貌的孩子。”

“那她是誰?水心,你我這麼多年的朋友,就算我拜託你,你一定要幫我向她問出個究竟!茗兒今年不過四十出頭,我不信她這麼年輕就沒了!”

“好,你放心,我必然盡心盡力幫你周旋打聽。只是你也別太心急,咄咄逼人地追著她問肯定沒有結果,不如緩些日子,等她態度和緩些再從容細問不遲。”

“都聽你的吧,我委實沒有氣力再探究了。”林雲浦苦笑,“這些年這件事一直是我一塊心病,也不知有生之年能不能打開這個結。唉,我是多想再見她一面啊!”

葉水心雖然成婚多年,但與夫人之間一直是相敬如賓,親情多過其他,哪里曾見過這種令人寢食不安的相思?只得勸道:“凡事自己想開些吧,你如今事事順心,就不要自尋煩惱了,珍惜眼前人才是正事。”

“唉,話雖如此說,到底心有不甘哪!”林雲浦長歎一聲,搖搖晃晃站起來,“我心裏亂得很,坐不住,我出去走走。你別送了。”

葉水心自是不放心,少不得伴著他走出大門,還想再送時,林雲浦擺擺手,鄭重道:“回去吧,我想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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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說的有道理。唉,情之為物,傷人非淺啊。端兒,聖人講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句話倒是君子用情的一個最好注釋。你要記住,真性情固然是好,但萬事皆有度,若太執著,必然傷了自己,你莫要步了雲浦的後塵。”

端卿口裏答應著,心中卻想:情之為物,絕妙之處便在於令人不能自己,若能做到適可而止,世間又哪來那麼多癡男怨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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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枉歎Ⅰ

“你和葉公子都是這般厚道,生怕給別人添一丁點麻煩。唉,二哥看起來瀟灑,其實背人處常是一副鬱鬱寡歡的模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勸他才好,可惜了那麼聰敏的心性。只盼他哪天豁然開朗,將這些身外事都拋到一邊,早日解脫。”

若茗只覺一種惆悵縈繞不去。大約人生中的不如意比比皆是,在淩蒙初,是功名蹭蹬,在父親,是後繼乏人,在端卿,是抱負難展,在天錫,不,天錫總處在一種積極昂揚的狀態中,似乎人生對他沒有什麼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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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四十三 忘年Ⅰ

湯顯祖照舊又是五更天就醒的雙目灼灼。窗外透進些許青白色晨光,夾雜著潮濕、清新的氣息,絲絲縷縷浸潤在紗窗的縫隙間。

下雨了吧?一場秋雨一層寒,客棧中那株秋海棠的花期想來也該到頭了,畢竟是秋天了。

此時的他忽有些感慨。自己的人生可不是也步入秋天了嗎,瞧瞧這鬢邊的銀絲,頷下的白須,還有這一天比一天醒的早的習慣。或許,真的老了,連秋天都不止,怕已經是立冬的時節了吧,畢竟很快就要到孔子說的耳順的年齡了。

他靜靜躺著,有些懶得起床。若是下雨,外面必定是泥濘,聽說今天華亭那個著名的“第一等清客”陳眉公也要到松磐書院講學,要與他並肩齊行嗎?倒也不辱沒人,只是想起來比較好笑,我一個與官場格格不入的人,倒有緣與這左右逢源的得意之人站在一處。

紗窗外更加明亮了。秋高氣爽,北雁南飛,這等天氣令人不由自主地興奮,眼下他也覺得有些莫名的愉悅了。若是今天沒答應什麼講學的事,出去到郊外走走,豈不是更好?

或者,乾脆就這麼一走了之?他有些惡作劇得逞的快樂,忍不住撚著不多的鬍鬚,嘿嘿笑了起來。要是自己憑空消失,陳眉公會給那些秀才、舉子講些什麼,如何做一個成功的山人?

他更覺得高興了,管他下不下雨,且出去走走吧。

披衣坐起,忽然聽見低緩、浸潤的琴聲隨著潤濕的空氣飄進帳內。湯顯祖眼前一亮,怎麼。這小客棧中竟有懂琴的人嗎?

琴聲低回。似有些鬱鬱,又似有些許歡欣,隨著琴聲而來的,是一個低柔地女子聲音,和著節律吟道“秋風蕭蕭兮秋意深。朝雨零星兮輕塵,念斯人兮何處?倚欄杆兮獨沉吟。”

果然是落雨了,不然這女子不會這麼念。聽著似乎是個年輕地女子聲音。不知這彈琴的是不是她?所吟的又是不是她自己有感而發寫下的呢?若真是她自彈自吟,倒有 幾分意思。只是她說的這個“斯人”是誰,莫非是情人嗎?多半是,如今風氣開化,女子們有了心上人時常想念倒也是常有地事。

不過應了那句話,“此卿大有意趣”。小客棧,秋雨後,撫琴吟唱,好一幅清雅的畫卷。何況。客棧的院中還有一株暈染了雨漬地秋海棠。

湯顯祖覺得好奇心像初春剛發芽的嫩柳,一時三刻就飄起了白白的柳絮,窗外的女子是誰,她歌中吟唱的是誰,她什麼模樣什麼性情?這些都是未知數,唯有未知,越顯得引人入勝。---就像杜麗娘夢裏見到的柳夢梅,因為未知,所以分外美妙。

湯顯祖輕快地跳下床。腳步靈便的不像一個年近六十的老頭子。他忽然覺得興致勃勃起來。去什麼郊外呢,在客棧裏消磨就不錯。陳眉公一生自詡風流清高,他可曾見過這種美妙的場景嗎?

輕手輕腳出了門,地上果然是半幹半濕,這場秋雨並沒有下透,唯因如此,越顯得有情趣。只是,院中空無一人,那彈琴吟唱地女子呢,莫非也是杜麗娘地一場春夢?

恰在此時,琴聲再次想起,此番更為低回,吟的是“山水迢遙兮各一方,君生太早兮令我心傷,幽幽兮軒窗,獨徘徊兮憂斷腸”。

湯顯祖暗暗點頭,不錯,果然是為情所傷,反反復複吟唱的都是她心上的“斯人”。不過她歌裏的意思,這個人年歲已然不小,看來今生相伴已然無緣,如此看來,也是個癡情種子。

只是,她怎麼會認識歲數比自己大那麼多的人?難道說另有所圖?對方的地位,錢財,名聲,那可都是年輕人不能與之相比的啊。湯顯祖想到這裏不由自主笑了,情癡,或者根本不是,而是一個普通的,貪圖富貴地女子。

他想來想去,越覺得今天早上地一切十分有趣。聽得見的琴聲,看不見地吟唱者,明白直露的心事,可是又不知是情是貪。

琴聲停頓片刻,忽地一轉,變成了《詩經》裏的《碩人》:“碩人在澗”

湯顯祖正聽得入神,忽然琴聲陡地一轉,完全變了調,他不覺“咦”了一聲,脫口而出道:“此處怎麼忽然變徵?怪哉,於理不合。”

半晌,聽見又有一聲長歎:“世間唯有情難訴”。

這句話他再熟悉不過,原是他最得意的作品《牡丹亭》的引子。他不覺嘴角微揚,流露出幾分笑意,能知道這句,欣賞這句,也就不算俗人。

跟著又是一聲輕歎,曼聲低吟道:“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遂人願,便酸酸楚楚也無怨”。

赫然又是《牡丹亭》。

湯顯祖的微笑早已變成撚須點頭讚歎而笑。難為,真是難為了,一個會撫琴,會吟詩的女子,還懂得欣賞我的《牡丹亭》,更妙的是,她念的都是自己得意的句子。

不錯,若生生死死都能隨人心願,還有什麼可怨悵的呢?

只是,這個神秘的女子,究竟隱身何處?

湯顯祖又往前走了幾步,過了秋海棠,過了方口井,漸漸有一股幽細的香氣散出來。該是這個女子的香氣吧,淡而久遠,就像她的琴聲,她的吟詠。

聞 聲識美人,聞香識美人。湯顯祖忽然想起年少時光,那段駿馬輕裘,笑傲公侯的日子。多少次花前月下的瀟灑吟唱,多少次湖光山色中的輕舟飄搖,多少溫柔的、美 麗的、嬌俏的、可愛的女子……只是,如今都已遠去,自己也已經鬢髮斑白,唯有在傳奇中尋一點往昔的影子,所以霍小玉遇見了李益,淳於意遇見了公主,所以, 杜麗娘遇見了柳夢梅。

他忽然覺得前半生的時光以極快的速度從眼前掠過,猶如白駒過隙,剛剛窺見蹤跡,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都只因為這段琴聲嗎?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這次又有新的香氣,不是剛才那種幽細的甜香,而是敦實的,觸手可及的檀香,一時間又讓他誤以為置身禪寺,四周圍儘是暮鼓晨鐘,龍鍾老僧。

跟著又聽見那個女子的聲音道:“縱將法華翻遍,怎解這一段心事?”

聲音已經離的極近了,她應該就在前面那幾叢矮矮的竹子背後。

只是湯顯祖突然不想再往前走了。這種想像的美好,是不是要比真實可愛許多,值得留戀許多?

然而不容他多想,琴聲再次響起,這次是一段樂府“流螢飛複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湯顯祖不由自主跟著琴聲默默在心裏和著節拍。哀婉,幽怨,纏綿,又有幾分思想的甜蜜。然而到最後一字時,又是陡地一變,“箏”一聲,似乎是弦斷了。

湯顯祖“啊呀”一聲,脫口道:“心性太高,果然難以承受。”

半日方聽見那女子回道:“我也知如此,多謝先生教誨。”

難道她不想見見我?此念一起,湯顯祖反而按耐不住,向前快走幾步,轉過矮竹叢,透過輕薄的晨嵐,拂開案頭飄渺的檀香煙霧,一個身著素色道袍的女子怔怔對著一張琴。

是她麼?怎麼是個道姑?

湯顯祖驀地失落,出家人麼?

道姑抬起頭,秋波慢回,深深望了他一眼,眉尖微蹙,明眸如水,更有一種俊逸出塵的神情將她襯托的猶如秋夜的一輪圓月,如此清澈美好。

是她嗎?那個彈琴吟唱,令人遐思的女子竟是個道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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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四十三 忘年Ⅱ

相對無言這個詞在湯顯祖腦中徘徊多時。語言在此時忽然變的乏力,就連寫出了《牡丹亭》這等絕妙好詞的他也無話可說。

出家人,居然是出家人,如此清澈、美妙的出家人。

有一刹那他想起了陳妙常,下一秒鐘他又覺得是褻瀆。陳妙常雖然美麗多情,但那有這般不著塵泥的出塵氣質?

許久,那道姑先開了口:“多謝湯先生教誨。”

湯顯祖一怔:“怎麼,你知道我是誰?”

“若不知是你,我為何在此?”她閑閑說道,似乎一切都理所當然,“正因為知道是你,所以才有這番彈奏。”

原來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湯顯祖頓時洩氣。無論如何美好,得知了真相總令人有些厭倦。

“先生請坐。”那道姑輕輕巧巧站起,拖過琴凳,“松雲聞聽先生極喜手談,松雲雖然不才,願在先生手底下討教一兩招。”

湯顯祖不覺又笑了:“姑娘,你要下棋?我看你的年齡不過十七八歲,怎麼對圍棋這等枯燥的東西有興致?”

“因為松雲聽說先生喜歡下棋。”松雲微微一笑,毫無羞澀扭捏之態,“松雲雖然不才,卻一直以先生為標的,凡先生喜好的,松雲都盡力琢磨了去。”

“哦,這卻是為何?”

“因為我敬慕先生,愛戴先生。”

湯顯祖又一次怔住了。他望著眼前神態自若的美好女子,再次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先生請坐。”松雲再次邀請,跟著撤下短琴,原來琴臺上刻著棋坪。台下又有兩隻小抽屜。松雲抽出來時,一個裏面是黑子,漆黑瑩亮,另一個是白子,瑩潤如脂。

湯顯祖平生第一次面對棋坪卻心不在焉。直到看見她嘴角若隱若現的笑意。聽見她柔聲道:“先生,這一子落下,這一角就是我的了。”

湯顯祖回過神來。看見她春蔥般的手指遙遙指著棋坪地右上角,那裏自己地一片黑子已被她的白子環侍,只要她手中那一子落下,這一角就徹底堵死,大半壁江山也就成了白色天下。

他不覺笑了,道:“這一局我認輸。”

她含笑道:“先生走神了。”

於是撤過重來,這回方能凝神細想,也才知道眼前這女子棋藝之精妙。湯顯祖抖擻精神,每落一子之前都將五六著後路思量的一清二楚。慎而又慎。而她只是微笑著,一步步抵擋了來,棋面上不見得如何精妙,然而每一子都將他的後路封的死死地。

湯顯祖忽然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陌生人,而是早已心靈相通的老朋友,否則,她怎能對自己地意圖如此瞭解?

黑子漸又合成一片,這次是白子負隅一角,拼死頑抗。湯顯祖微笑道:“松雲姑娘。這一城快要失守了。”

她抿嘴一笑:“先生笑的早了些。”跟著落下一子,從邊上接住內裏的白子。搭轉一吃,頓時將一角黑子拆散,湯顯祖不覺“哎喲”了一聲,跟著聽見她道:“昔日有高力士為李太白脫靴,今日我為湯先生倒脫一次。”

湯顯祖定睛一看,那一角連起的形狀可不恰似一隻官靴嗎?不覺也笑了,道:“姑娘好棋藝。”

“為了能在先生手底下走幾步,我不知費了多少心思呢。”松雲含笑道,“只是這一局,長遠看來還是我輸,我不如先生多矣。”

“哪里,姑娘客氣了。”湯顯祖看著眼前解語花一般的妙人兒,由衷說道,“姑娘蘭心蕙質,湯某十分景慕。”

“當真?”松雲眼睛一亮,隨即黯淡下來,“先生莫不是隨口說說吧?”

“湯某一生從不謬獎。”湯顯祖正色答道。

松雲眼圈一紅,笑了:“能得先生這一句話,松雲這一生也就足夠了。”

湯顯祖心內感概萬千。眼前的人似乎十分坦率,明明白白將心中所想都告訴自己,但她同時又是神秘的,他不知她從何而來,為何而來,又是如何突然出現在這小小的逆旅之中,給他的秋日早晨平添一段旖旎地風景。

兩人又無語對坐許久。松雲輕輕擦去眼角地淚,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雙手遞上,道:“先生,這是我平日所讀,將心中所想都一一寫在其上,您看看?”

湯顯祖雙手接過,看時不覺“哦”了一聲,原來正是自己的《牡丹亭》。這一本是手抄本,上好的桑皮紙,用鮮亮的紅色絲線密密地釘在一起,封面上三個秀氣的楷字“牡丹亭”,底下是瀟灑的行草“臨川湯文若先生”。

“這個是你抄的?”

松雲點頭道:“是小女子從友人處親手抄錄的。”

“封皮上的字也是你寫地?”

“對,先生見笑了。”

湯顯祖正色道:“哪里敢說見笑二字!這楷字工整秀麗,行草瀟灑遒勁,姑娘,你地字寫的頗有功力。”

松雲羞澀笑道:“能得先生誇獎,松雲死也瞑目。”

湯顯祖迫不及待地翻開書冊,不由一怔,原來正文是用工楷認認真真抄寫地,但是頁眉、頁腳、字裏行間密密麻麻寫滿了朱紅色蠅頭小楷,即便第一頁也是如此。

湯 顯祖忙仔細看下去,第一出《標目》底下,朱筆在“世間只有情難訴”一句下重重描了一道,寫道“此句深得情之真味”,又在“但是相思莫相負”旁邊密密寫了一 行字“相思容易相守難,想世間多少癡男怨女嬉笑開場,怨悵收尾,可悲可歎可恨!但有相思,切莫相負,從此卓文君無白頭之歎,班婕妤無秋扇之感,嗚呼,世 間男兒謹記,但是相思莫相負!”

湯顯祖只覺得這行字字字出自肺腑,不由多看了兩遍,心內一動,難道這是她有感而發,說的是她吟唱的“斯人”?抬眼看了看松雲,她正殷切的注視著自己,湯顯祖原是心懷坦蕩之人,遂道:“姑娘此處所感,可是你歌中的斯人?”

松雲搖頭道:“不是。斯人也好,碩人也好,我雖萬般愛慕,終與我此生無緣,我有什麼可怨的?此處只是我有感而發罷了。”

湯顯祖不由自主順著問了下去:“此人是誰?”

“正是先生你。”松雲目光清澈,勇敢地迎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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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四十三 忘年Ⅲ

湯顯祖大驚,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看著她坦然的神色,無懼的目光,他只得低了頭,在心內歎一句:湯某何德何能,能得姑娘如此眷顧!

忙忙翻開第二頁,初時一顆心並不在書上,都是自己極熟的文字,雖然此時耳邊沒有那華美的唱腔,然而一字一句看下來,仍覺得有聲音在四周圍輕吟淺唱。

《閨塾》一出,春香的“今夜不睡,三更時分,請先生上書”旁邊批著一句“隨口一句,活脫描出春香面目”,湯顯祖不覺笑了,道:“春香這個小丫頭原是極有意思的。”

“可惜後來戲份不多,若是在柳生與麗娘小姐合巹之時有她在旁說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豈不更有趣味?”松雲笑道。

湯顯祖認真思想片刻,搖頭道:“雖有趣,但卻將原來緊湊的故事攪得淩亂了,還是不加這段的好。”

松雲點頭:“先生說的極是,是我思慮不周。”

待看到《驚夢》一出,又見“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一句重重的圈了又圈,旁邊密密麻麻題著幾行字,卻都是“奈何”、“奈何”、“奈何”

《尋 夢》一出,當先便看見朱紅細線描了又描的“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世世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並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 得個梅根相見。”旁邊的批註抹了又寫,將頁眉頁腳都占滿了,寫的是“情之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世間癡情 若杜麗娘,為一夢寐而亡,為一鍾情之人而生,死死生生。曆無盡苦楚,只因遂願,故而無怨。想婁松雲命薄如蒲柳。今生可有此番奇遇?若能見文若先生一面,即 便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松雲亦無憾矣!杜麗娘守得梅根相見,未知松雲能否得蒼天垂憐,得遇文若先生?”

湯顯祖此時的感歎、感動,幾乎難以抑制,低聲道:“松雲姑娘,湯某怎敢承你如此錯愛?”

松 雲輕聲答道:“自我有識以來。便聽聞文若先生文章天下第一。人品天下第一,才識天下第一。到《牡丹亭》一出,松雲才知先生之文早已出神入化。不瞞先生,自 我看見《牡丹亭》,方知天底下竟有這般好詞,不但讀來滿口餘香,更令人神魂為之顛倒,茶飯為之不思,先生。自松雲看過《牡丹亭》。便將先生放在心坎上第一 等的位置,只要能見先生一面。松雲死也無憾!老天開恩,今日松雲不但得見先生,更能與先生一番長談,縱使明日我一命歸西,蒼天知道我必是含笑而去!”

“湯某早已是鬚髮斑白地老朽之人了,姑娘何苦如此多情?”

松 雲含淚帶笑道:“只可恨造化弄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若是松雲早生二十年,就是給先生為奴為婢也是心甘情願地!如今先 生功成名就,兒孫滿堂,松雲不敢存此妄想,只願他日往見先生之時,先生不將松雲拒之門外,松雲便感恩不盡!”

湯顯祖覺得心內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顫顫巍巍抖個不住,再次無語以對,忙忙翻開之後幾頁,卻詫異地看到石道姑出場一節,松雲以朱紅小楷批註“全本高潔清雅,唯此處粗鄙不堪,堪稱敗筆。好戲固然需插科打諢,然媚俗太過,翻成笑柄。”

湯顯祖忍不住定睛望著松雲,松雲注意到了,忙看了那一頁紙,笑道:“我大膽直言,先生不怪我吧?”

“不,怎麼會怪你?”湯顯祖搖頭道,“惡而知其美,愛而知其惡,姑娘光明磊落,心中沒有一絲俗意,湯某自愧不如。”

松雲羞紅了臉,忙道:“先生如此說就折殺松雲了!我充其量不過是魚目,怎麼敢與先生這樣的夜明寶珠相提並論?”

“許多人看了我的書都只贊好,說實話,在石道姑和郭囊駝兩處,插科打諢原就嫌多,當時順手寫來,只為搏人一笑,多些趣味,如今看來,連我自己也覺得有些粗 俗,使情節散漫了許多。只是這一點,我從未對人說過,別人也從未對我提起,姑娘慧眼,竟能識破其中不足,真稱得起湯某的知音人。”

“當真?我可算作知音嗎?”松雲又驚又喜,“先生莫不是敷衍我?”

“千真萬確。松雲姑娘,湯某平生不打誑語,以姑娘高才,湯某能做你地知己,真是三生有幸?”

“當真?”松雲臉色越發殷紅,羞澀、歡喜、猶疑交雜在一起,多年的心願如今成真,夢寐中也念念不忘的人如今就在眼前,軟語輕言,對自己也褒獎有加,她心內一陣激蕩,只覺熱血上湧,不由自主咳了起來。

“姑娘怎麼了?”湯顯祖見她臉色有異,嚇了一跳。

“沒什麼,”松雲無力地擺擺手,克制著手臂的顫抖,為自己斟了一杯清水,一飲而盡,這才覺得胸口輕快許多,啟齒一笑,道,“不礙事,自小就有這個毛病,情緒大起大落時總會有些咳喘,吃點藥就好多了。”

“要不要瞧瞧大夫?”

“不用,我帶有藥。”松雲說著眼圈又有些淡淡的紅暈,“能得先生關愛,松雲即便立時死了,也是歡喜的。”

湯顯祖長歎一聲,半晌才道:“你何苦對我一個老頭子如此多情!”

“無論是你是六十歲還是十六歲,都是我最敬仰愛慕的人。”

“何苦,不要說我行將就木,即便我還能再活七八年,我也只能當你是朋友,不能多一分一毫分外之想,你綺年玉貌,早些尋個情投意合的豈不更好,何苦留戀著我?”

松 雲目光堅定,道:“我雖未出家,但因為對先生的一點癡心,早已將自己看成是出家之人。不信你看我這一身道袍便知。我自知此生無緣,只求能與先生相識相交, 足矣,至於什麼風花雪月,松雲今生再不作此妄想。若我有幸,死于先生之前,望先生到我墳頭澆一杯冷酒,松雲必定含笑九泉;若我不幸晚死,後半生定當為先生 誦經念佛,祈求來生之緣。”

湯顯祖原以為她只是尋常的愛慕,未曾想到她一片深情竟至於此,不覺動容道:“松雲姑娘,你讓我說什麼好呢?”

松雲搖頭道:“什麼都不用說,只要你不怪我癡情可厭就好。”

“我……”湯顯祖看著眼前美好的女子,腦中一片空白,什麼《牡丹亭》、《紫釵記》,那些不過是筆端虛無地故事,而眼前這人,才是活生生地霍小玉,鮮靈靈的杜麗娘。

只是,自己這種鬚髮皆白風燭殘年的老頭絕做不了柳夢梅。

造化弄人。若是四十年前遇到她,不哪怕是二十年前……

眉娘和淩蒙初隔著紗窗遙遙望著,也覺心頭一陣陣激蕩。眉娘抬臉看著淩蒙初,道:“淩郎,三弟這樣,豈非太過自苦?”

淩蒙初輕歎一聲:“由她去吧,能見文若先生,她畢生心願已足,必定是快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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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四十五 月圓Ⅱ

眉娘笑道:“你們幾個都在疑惑此事吧?是這樣的,三弟一到常州,立刻四處打聽湯先生下榻之處,好容易知道他在這間客棧落腳,三弟便立刻跟了過來,然後以琴聲與湯先生結識,又以圍棋和詩文與之相交,短短幾天功夫,就與湯先生結成了忘年的朋友。”

“松雲真是個妙人兒!”天錫拍手贊道,“沒想到她能找到如此風雅的法子,我真要甘拜下風了!”

“三弟思想此事已經多年了,好容易這麼一個機會,怎能不用心用力安排周全呢。”

天錫奇道:“想了多年?怎麼,松雲早就有了結識湯先生的心思?”

“ 說來倒也可笑可歎,三弟雖然此前與湯先生素未謀面,但她平生最仰慕的便是湯先生,《牡丹亭》未出之前,就對湯先生的文才讚不絕口。稱他是天下第一等的才 子,《牡丹亭》一出,她更是讀的如癡如醉。非但將曲詞全默記在心,更為此學了昆曲,連聲腔、曲譜都背了下來。時常以杜麗娘自喻,還把湯先生看作天底下最懂 情、最能極情之妙處地大聖人。”

天錫忙道:“我知道了,松雲因為這一段心事,這才殫精竭力,想盡辦法見到仰慕已久的大才子,還要投其所好,將琴、棋、書、畫都錘煉到十分造詣。打動湯先生一片愛才之心。所以她才將常州之行看的這麼重要,掐著日子算計,生怕當面錯過。”

眉娘道:“對,你說地半點不錯,三弟為了這次見面,足足準備了幾年,無一處不考慮得周到。其實依我看來。三弟對湯先生豈止是仰慕,簡直是愛慕到極點,恨不能日日夜夜追隨先生身邊。若不湯先生已年屆六十。不可能再生婚配之意,她簡直就要把自己嫁過去。”

“此話當真?”端卿不由動容,道,“年齡未免有些懸殊,何況湯先生也是有家室的人。”

天錫贊道:“有情者正該如此!哪里管得了什麼年紀、家室,要我說這等良緣,我們只該極力撮合。”

眉娘笑道:“不成,就連三弟也知道不成。年齡還在其次,湯先生名動天下。而且有家有業。此時若再生枝節,弄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進門。豈不是落一個輕薄地話柄?”

天錫忙道:“不,為人不可如此拘泥,且不說我朝風氣開化,才子佳人原該成雙,就說古人吧,白樂天不還娶了年輕的妾室,留下一樹梨花壓花壓海棠的佳話嗎?”

眉娘搖頭道:“三弟既然愛慕湯先生甚于自己,怎麼會甘冒天下之大不韙,令湯先生為難呢?她絕沒有以身相許的意思,只是渴望結識湯先生,更加希望能與湯先生忘年相交,有機會在他身邊盤桓幾日也就足夠了。”

端卿歎道:“只是松雲再快活,也不過只有幾天的功夫,過一陣子湯先生返回臨川,她又要傷心了。”

若茗從頭至尾靜靜聽著,心內無限感慨,此時聞聽端卿之言,只覺得無限悽楚,低聲道:“可憐她一片癡心,不過換來數日相聚,再相見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一句既出,幾個人都覺傷感,默默走了許久,眉娘勉強笑道:“世間聚散難以預料,焉知三弟此後就沒有機會再見湯先生呢?”

天錫深吸一口氣,道:“要我說何必怕世間那些庸人怎麼說,即使不嫁,做一個女弟子,追隨湯先生左右豈不是也好?反正松雲孤苦伶仃,凡事都是自己作主,也不怕誰憑空出來阻攔。”

端卿沉吟道:“恐怕也不妥,從未聽說誰人收什麼女弟子。再說松雲是個爽氣坦率的人,她既愛慕湯先生,必然不屑於隱瞞,到時候鬧得人盡皆知,我只怕要擾的人家室不寧。”

眉娘歎道:“正是如此說呢,前幾日淩大哥問起她時,她也是這麼想,所以寧可自己獨自走開傷心,也不願糾纏湯先生,令他為難。”

若茗忙問道:“那她就以後準備怎麼辦?”

“她說有了這些天地相處,後半生單靠回憶就足夠了。”眉娘想了想道,“至於其他打算,她沒告訴我們,我猜她可能還是繼續雲遊吧,這樣也好,固守在一處心情更容易鬱悶。”

“我們有什麼能做的嗎?”天錫急急問道。

眉娘搖頭道:“我們一點兒忙也幫不上。”

見眾人一臉黯然,眉娘忙又道:“各人有各人的命,三弟的路是自己選的,對她來說,這應該是最快活的一個結果吧,你我就不要白在這裏難過了。”

若 茗轉念一想,也是,焉知松雲不覺得幸福呢?雖然只有幾日相聚的時間,然而能與心上人相知相念,此生地確已經足夠。松雲既已達成心願,又何必為她難過呢?誰 說幾日的相知比不上長相廝守呢?古人不還說“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嗎?想到這裏,她微笑道:“眉娘說得對,我們該為松雲高興才是。”

端卿也點頭道:“思來想去,也唯有這個結局了,好在松雲與湯先生相知一場,也不負她多年相思之苦。”

天錫兀自不死心,道:“何必怕別人怎麼說呢?我去勸勸松雲,既然如此愛慕湯先生,就守著他千萬別撒手,不管有幾天緣分還是幾年緣分,既遇上了,怎麼能輕易放棄?”

眉娘道:“你何必以自己的心思揣測他人呢?三弟都已經想好了,何苦再生枝節,令她不能靜心?”

天錫急道:“我怎麼忍心看她後半生孤苦伶仃……”

若茗見他較真,忙勸道:“你莫再說了,松雲既已有了打算,就讓她依著自己地意思來吧,你不是常說人生貴在適意嗎?她遂了自己的心願,你怎知她不快活?”

天 錫原還要再辯,見是若茗開口,這才長歎一聲,道:“好,我聽你的,不插手此事。只是若茗,要換了是我,我必定力爭到底,絕不顧忌旁人怎麼說。情愛原本是兩 人之間的私事,旁人有什麼權力去管?何苦在乎那些閒言碎語?若茗,你信我,我不會像松雲一樣瞻前顧後,只要我心裏拿定了主意,誰也不能讓我放棄,你放心。 ”

若茗沒防備他忽然扯到自己,忙低了頭,心內說不出是喜是羞,只覺得眼前的男子性子張揚的可愛,卻又隱隱透出幾分可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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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四十五 月圓Ⅲ

松雲見諸事都已解決,心內十分歡喜,忙滿斟一杯,雙手奉與陳眉公,道:“多承眉公如此多情,特為湯先生之事來此一趟。”陳眉公雖不明白他們之間究竟如何,見松雲如此多禮,忙接過飲盡,道聲多謝。

第二杯奉與湯顯祖,道:“恭賀先生大作刊行。”

湯顯祖一笑飲盡,松雲又斟一杯奉與若茗。若茗哪里肯受,正推辭間,松雲低聲道:“你就喝一口吧,還不知今後有沒有機會替湯先生謝你呢。”

若茗聽她聲音竟有些哽咽,忙抬頭看時,雖帶著笑,仍掩不住傷感之色,猛想到湯顯祖這次還鄉就不知何時才能與她重逢,驀然一陣酸楚,茫然舉杯飲盡,猶覺心中傷感不絕如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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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四十六 黨爭Ⅲ

“若茗,我收到我爹的信了。”天錫艱澀說道。

若茗不明就裏,問道:“什麼信,出了什麼事嗎?”

天錫別轉臉,幽幽看著遠處的煙嵐,沉聲道:“我發現這個世界跟我想像中的不一樣。”

若茗隱隱猜到他受了什麼打擊,默默注視著他,一言不發。

天 錫也並不想讓她說話,沈默了片刻,自己苦笑道:“從我開始讀聖賢書,就知道天底下有顧憲成,有高攀龍,有東林書院和東林黨,知道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再後來我得知爹爹也是東林黨人,在我心裏,他們就是正義,就是公理,他們就是國家的希望,我一直相信,只要皇上重用東林黨人,天下一定太平。”

若茗默默聽著,見他神色越來越黯然,隱隱心疼,又不知如何勸解。

“ 先皇駕崩,泰昌帝登基,重用了楊漣、左光鬥,我心裏十分歡喜,父親也升至尚書,我想離天下太平的日子不遠了,誰知泰昌帝居然再次駕崩,然後就是當今聖上。 ”當今聖上是我東林黨人從李選侍手裏搶出來的,若不是楊漣和左光鬥極力支持,今上恐怕從此就要成為李選侍手裏的傀儡了。聽見這個消息時。我歡喜鼓舞,更確 信唯有東林黨能給天下太平,能夠匡扶正義,我慶倖地是,今上最信任、最重用的是東林黨人。如今的朝廷。齊楚浙黨已經作鳥獸散,正是我輩大顯身手的好時機。 ”

若茗松一口氣。輕聲道:“既然如此,你怎麼還在憂慮?”

“不。我不是憂慮,我是迷惑,痛心。”天錫垂頭道,“前些天鳳兒找到我,我才知道。父親為了趕走浙黨的最後一員大將,鳳兒地舅舅方從哲,居然憑空捏造罪名,給方從哲安上一個謀逆弑君地罪名。”

若茗驚訝之極,反倒說不出話,天錫看了她一眼,苦笑道:“當初我聽見這個消息時,也是這樣的反應。不過當時我並不相信,直到收到爹爹地來信。”

說著將信遞過:“短短兩行字。就將我前半生的信念砸成粉碎。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東林黨也會搞黨爭這種鬼把戲,也會暗箭傷人。而且這事情,還是我尊敬、愛戴地父親做的。”

若茗茫然道:“是不是弄錯了?”

“不會錯,父親的為人我清楚,他能寫出這兩行字,就說明他做了,而且理直氣壯,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

“或者伯伯有自己的苦衷?”

“什麼苦衷?我想不出來。即使他們是政敵,也不能使用這樣卑鄙的手段啊!這與當初三黨聯手借京察之機放逐東林黨人有什麼區別?難道以東林黨人地氣魄、胸襟,也容不下一個與自己政見不合的七旬老人?難道政治就如此無恥?”

若茗對朝廷這些事原本就一竅不通,況且也沒什麼興趣,只是見他眼中密佈血絲,顯然是許多天都沒睡好,原本的心疼更深了,輕輕握住他右手,冰涼僵硬,似乎他的一腔熱血都在這場信仰的破碎中消耗殆盡了。

天錫茫然地任由她握著,許久,大夢初醒一般猛一甩頭:“不,我不相信父親是這種人,我不信有楊漣和左光鬥的東林黨居然誣陷無辜!我要親自去京師一趟,當面問問父親!”

天錫此言一出,整個人就像復活了一般,猛然抽出手,興奮說道:“我怎麼早沒想起來?我去一趟京師,當面向父親問清楚不就行了?我早就想拜望楊大人和左大人,這不正是個好機會嗎?”

若茗有些反應不及,只得微笑道:“也好,你去一趟,弄清楚整件事情。”

“若茗,你跟我一起去嗎?”

若茗一驚,本能地搖頭道:“我去算什麼?不,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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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我帶你去見父親!”天錫熱切說道。

“我?不,我這時候去算什麼呢?我回家吧,早說了要回家,我爹也在催我回去呢。”若茗覺得兩頰又有些發燙,連聲推辭。

天錫想了想,道:“好吧,你不去也行,路太遠,你來回奔波太辛苦,那麼若茗,你回家等著我,到時候我親自上門,親自去,求親。”

若茗乍然聽見“求親”這兩個字,心跳快的無以復加,半晌採用低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道:“這不是笑話嗎,哪有這麼快地……”

“ 不快,一點都不快,”天錫熱切說道,“我認識你已經快五個月了,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最不同地,我心裏就有了你,後來,在你生病的時候,在那個荒郊野寺你 救出我們時,在你一次次駁倒我,讓我心服口服時,我心裏早已經刻下你了,一時一刻忘不了你,若茗,唯有與你在一起,我才是最快樂地。”

若茗只覺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心內一時歡喜一時惆悵,究竟是何打算,竟連自己也不明白,唯有傻傻聽著他情真意切的表白,癡癡望著他含情脈脈的雙眸。

天錫說了許久,有些若茗聽見了,有些卻從心上繞了幾圈,輕飄飄逃走了。只是這一次,她退無可退的知道,這個人,如此深切的戀著自己,要與自己長相廝守。

到最後,天錫興奮地站起身來,大聲道:“好,我馬上去收拾行李,馬上就走!我要用最快的時間向父親問清楚整件事,然後快馬加鞭去昆山找你,若茗,你一定要等著我!”

說完拉著她,快步向前院奔去。若茗紅著臉甩開他,慢慢跟在身後,天錫醒悟到她是害羞,笑了笑沒再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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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四十七 分飛Ⅰ

若茗此前來過吳家,依稀記得憶茗房間的所在。此時心急火燎,三步並作兩步飛跑過去。說也奇怪,一路上竟未有人阻攔,還未沖進憶茗的房間,已聽見四面哭聲盈耳,若茗心中一緊。腳下不由便停住了,猶豫片刻,端卿已經跟了上來,低聲道:“要進去嗎?”

若茗一咬牙,強撐著走完最後幾步,迎面見到憶茗房門洞開,屋裏密密麻麻都是人,吳老爺綢袍地一角覆在龍鳳雕花拔步床上地圍欄上,鮮明的顏色對比他壓抑地哭聲。尤令人心酸。

下人團團跪在四周。低垂著腦袋,吳家姨娘拿手帕子捂著臉。哭的幾乎背過氣去。

別人在若茗眼中只閃了一下,她緊張地環顧著,姐姐呢?

終於在屋角處發現了蜷縮在湘妃竹榻上地憶茗,面色蒼白如紙,卻沒有眼淚,沒有哭泣。

若茗奔了過去,端卿跟著過去,吳家上下此時哭成一片,居然沒人注意到他們來了。

若茗摟住姐姐,哽咽道:“姐姐……”

憶茗不吭聲,亦且不肯看她。

她又喚了幾聲,端卿拉住她的袖子,用極低的聲音道:“別叫她了,讓她傷心一陣子,哭出來就好了。”

憶茗原本呆滯的神色微微變了一變,再後來慢慢轉過眼,看了看端卿。又過許久,才見兩行淚極其緩慢地滑了下來。

若茗只是緊緊摟著她,默默流淚,此時只恨不能將時間倒回。

又過許久,才聽見憶茗極低的哭聲漸漸冒出來,與那群人地聲音混在一處,整個屋子便似夜風吹過枯楊林,躁動中透露著淒涼不安。

至晚間吳老爺才注意到若茗來了,只是此時心力交瘁,連寒暄也顧不上,只是點了點頭,抬手令下人送夜飯。

憶茗一兩天水米不曾沾牙,細粥小菜端過來時,她只是疲憊的搖了搖頭,依舊縮在榻上,一言不發。

黃杏娘在家等不到女兒,找過來才知吳慎明已經棄世,陪著哭了一回,滿腦子只膠著一個問題:憶茗怎麼辦?

若茗苦勸了一回,還不見憶茗張口吃飯,又急又憐,正在焦躁,聽見端卿道:“別勸了,讓她自己待一會兒,心裏好過些。”

話 音剛落,憶茗的眼淚便絡繹不絕地掉了下來,低聲抽泣也變成了失聲痛哭,吳家姨娘原本正在吃飯,跟著也哭了起來,邊哭邊絮叨:“少爺呀,你怎麼這麼狠心,怎 麼讓我們白髮人送黑髮人,怎麼撇的下你新婚的媳婦啊!”吳老爺重重歎了一聲,沙啞著喉嚨道:“別喊了,快安排後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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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鬧了,快回去吧,從來沒有這個禮,”黃杏娘正在發愁怎麼勸回這個執拗的女兒,忽聽憶茗道,“娘留下,讓妹子回去。”

若茗終於見她張口,心中一喜,跟著悲從中來,邊哭邊道:“姐,你別難過了,別哭壞了身子……”

憶茗木然望了她一眼,卻又不吭聲了。

恰於此時,吳老爺吩咐停靈,四個下人慌忙過來,抬手地抬手,抱腳的抱腳,正要將吳慎明挪到備好的靈床上,憶茗撕心裂肺大喊了一聲:“別挪!”跟著撲了過去,緊緊摟住丈夫的屍首,放聲大哭。

一群人登時都慌了,下人張著眼睛看吳老爺,吳老爺捂著臉道:“這讓我怎麼好,這讓我怎麼好!老天爺呀,怎不把我的命拿了去!”

憶茗哭的聲聲泣血,黃杏娘腫著眼睛上前扶住她,低聲勸解:“兒呀,已經這樣了,讓他安安生生走吧。”

“我不信我的命這麼苦,我不放他出門!”憶茗哭著嚷道。

若茗心如刀割,難道冥冥中真有宿命?可是為何有的人一帆風順,卻對姐姐如此苛刻?難道幼年喪母還不夠?這才成婚幾天呀!

吳家姨娘抹著眼淚上前,勸解道:“媳婦,都是命啊,你不放他走,他在那世裏也不得安生,就撒手吧,人都沒了……”

憶茗只是哭著道:“我不信我的命這麼苦!”

到後來吳家老爺只得親自到跟前勸解:“放他走吧,外頭和尚道士都來了,好好超度明兒,讓他下輩子長命百歲吧!”

黃杏娘見僵著不是事,與吳家姨娘死命拉開憶茗,幾個抬屍的下人這才趁空抬走了屍首,將及出門時憶茗撕心裂肺叫了聲“相公”,似乎抽出了全身的精氣,跟著便昏暈了過去。

黃杏娘流著淚把憶茗扶到榻上躺下,若茗忙又奔過來,剛要開口,黃杏娘一把推開她,低聲喝道:“快回家,別在這裏添亂!”

若茗頭一次見到娘親聲色俱厲,總有一萬個不放心,也只得轉身離開,黃杏娘望著她的背影,長歎一聲,暗自祈禱:觀世音菩薩,求你可憐可憐憶茗這孩子,別讓她再受罪了,也求你保佑若茗,讓她一輩子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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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四十七 分飛Ⅱ

這天林雲浦剛起床,吳家老爺已經親自登門,林雲浦見他幾天的功夫鬚髮全白,心內不勝慨歎,還沒開口,吳老爺搶先道:“親家,出了這事,真是老天爺不長眼啊。”

林雲浦鼻子一酸,道:“什麼混賬老天爺,多好的孩子,造孽,真是造孽啊……”

吳老爺哆嗦了一下,像是要哭,強自忍住,又道:“我今天不為別的,媳婦她在家,看看不好,飯也不肯吃,話也不肯說,這幾天連眼淚都不掉了,我看再這樣下去……我心裏沒譜,特來跟你討個主意。”

林雲浦聽黃杏娘說過憶茗的情況,此時見吳老爺問的懇切,忙道:“拙荊這些天一直過去勸解,再過些日子大概就好了。”

吳老爺歎息搖頭:“要是有一丁點好轉的樣子,我也就不來找你了。前些天還喝點粥,最近連飯味兒都懶怠聞,大夫說再這樣下去恐怕想吃都吃不下了。”

“竟到了這個地步?”林雲浦這才吃了一驚,看來黃杏娘報喜不報憂,沒敢把事情都說出來。忙忙道,“那大夫怎麼說?”

“大夫也沒辦法,總得她自己想吃才行。我看媳婦也是個烈性子,我就怕她想不開。”

林雲浦心裏咯噔一下,難道憶茗要作貞節烈女。以死殉夫?呸,這怎麼行!空換來一架貞節牌坊,卻喪了我女兒活生生一條命,這糊塗孩子,是不是小時候看《烈女傳》中了毒!

吳老爺見他急了。忙又道:“精神倒還不太糟。或者將息一陣子還能緩過來。”

林雲浦斬釘截鐵道:“親家放心,我馬上去接她回家!”

吳老爺松了一口氣:“親家。不是我推脫責任,委實這件事難處。我家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一個姨娘張羅,到底不比她娘家人親,我們勸來勸去都說不到點子上。”

“沒事,我這就去接她。我自己去。”

林雲浦急性子,索性跟著吳老爺一道去了吳家,見到憶茗時嚇了一大跳,怎麼竟瘦成這樣!他二話不說,自己動手抱起憶茗,折身就往外走,吳老爺呆了一呆,忙道:“叫丫鬟過來扶她吧。”

林雲浦邊走邊道:“自己女兒,找什麼丫鬟。我帶她回家!”

憶茗微微睜開眼。低聲道:“我不回。”

“聽話,爹帶你回家。”林雲浦一語說完。再也不管憶茗如何反對,徑直將她塞進轎子,不多會兒便帶回了林家。

若茗剛梳洗完,聽見消息飛跑了過來,進門就聽見黃杏娘唉聲歎氣:“到底是嫁出去地女兒,怎麼好說接回來就接回來呢。”

林雲浦十分不耐煩:“就是嫁到天邊也是咱們林家的閨女,你能眼睜睜看她餓死?她公公也沒了主意才來找我,既然他點頭,咱們名正言順,我不信你這麼心硬,非把她撂在吳家等死。”

黃杏娘眼圈一紅:“我也心疼,只是這樣就把人接回來,我怕別人說三道四。”

林雲浦眼一瞪:“誰敢說?我這輩子怕過誰說!”

憶茗閉著眼睛躺著,卻有兩行淚咕嚕嚕滾出來,鑽進了耳朵眼兒,黃杏娘忙拿袖子替她抹乾淨了,柔聲道:“好孩子,既然已經回來了,就安心養著,已經去了一個,別為了這想不開把自己也誤了。”

憶茗低低喚了聲“爹”,林雲浦慌忙俯身過去,問道:“要什麼只管說。”

憶茗伸手拽住他衣角,閉著眼睛道:“爹爹別走。”

“好,我以後就在這兒陪你,不過你得聽話,趕緊吃飯。”

黃杏娘從未見過她們父女如此親密,悲從中來,也陪著落了幾滴眼淚,見若茗站在旁邊,便吩咐說:“你去廚房讓她們弄一小碗燕窩粥送過來。”

若茗答應了正要走,林雲浦叫住她:“你交代完了就趕緊去書坊,這些天我不去了,那裏你照應著。”

若茗忙道:“我也不去,我要留下來陪著姐姐。”

林雲浦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才道:“那算了,你去說一聲,書坊裏的事暫時讓帳房裏的王先生和李良柯接手吧。”

若茗一愣:“讓李良柯管?這怎麼行,還不如梁師傅呢。”

林雲浦道:“梁雲林最近在葉家幫忙,你葉伯伯要擴建書坊,今後也打出招牌做生意,名字都起好了,叫修竹小說。我看他們那裏許多事都沒有著落,就讓他過去幫著料理套色部跟繡像部的事,已經過去七八天了,最近正忙著雇人買料,肯定走不開,就讓李良柯先對付幾天吧。”

“可是李良柯……信得過嗎?”

“尺把長地泥鰍,諒也掀不起多大風浪,你我每天輪流著查查賬目就行。”

若茗雖覺不妥,但此時也沒有別地法子,只得答應著去了。

至晚間憶茗已經吃了兩次粥,雖然臉色仍然蒼白如紙,但睜開眼時已沒了求死的神情,林雲浦暗暗松了一口氣,卻還不敢掉以輕心,當晚便坐在床前地太師椅上,握著憶茗的手守了一夜,每次憶茗從夢中哭醒,林雲浦總要柔聲細語安慰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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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林雲浦夫婦以及若茗把手頭所有地事都丟開來,只管守在憶茗床前,她要吃什麼喝什麼,都極力張羅,憶茗起初還是眼淚不幹,三個人無不極力勸慰,漸漸見她心平氣和,雖然時時獨自發愣,臉色卻一天天好轉起來。

吳慎明三七之日,憶茗以未亡人的身份回吳家主持一應禮儀,吳老爺見她恢復的不錯,亦喜亦憂,喜的是媳婦的命看看保住了,憂的是她年紀尚幼,膝下又無兒女,今後是守是走?

林雲浦早已拿定了主意,背人處對吳老爺說:“女兒這幾天雖然看起來氣色還好,心裏還是想不開啊,時常一個人發愣,我還是不放心,就讓她在家住幾個月,等全好了再回來,你看怎麼樣?”

吳老爺心一橫,索性道:“親家,咱們沒人時說句實心實意的話,媳婦年紀小,又沒子嗣,我們強留著也不是那麼回事,先回娘家將養些日子,過個一兩年要是有合適的人家,就讓她走了吧。”

林雲浦大喜,面上卻不露聲色,只道:“再說,再說。”

入夜時在靈前奠了酒,憶茗痛哭一回,這才跟著父母回家,路上若茗伴著她,忽聽她輕笑一聲,道:“我早說我是薄命之人,只是沒想到居然命薄如此!”

若茗正不知如何應對,見她又笑了笑:“慶倖的是,不經此事,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爹心裏如此疼愛我。若茗,你說,這究竟該喜該悲?”一語未了,早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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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四十八 傳道Ⅰ

若茗這天收到了天錫進京後的第一封信,天錫情緒仍十分低落,說是進京後並未見到父親,只是按照父親的命令在京內各處走動,拜訪東林黨地高士,信末寫道“茗妹,臨別約期三月,以今日情狀,或恐後延,唯乞見諒。明春定當火速赴昆,求得伯父首肯,免我思念之苦。”

若茗收起信時仍然心事重重。不知道這位素未謀面地余應升大人究竟打的什麼算盤,兒子去了不見,只讓他四處見人,而天錫也委實令她放心不下,她深知天錫恃才自傲,性格又十分單純,心裏這個困惑一天解不開,他就會痛苦一天。

沒想到兩天後又收到天錫地信,這一次天錫不但見到了父親,並且與父親促膝長談,心中疑惑盡解。

原 來余應升這幾天安排天錫在京城各處走動,拜會了東林黨的葉向高、楊漣、左光鬥等人,天錫一向十分崇敬這些忠直之臣,雖說心裏有個疙瘩始終未曾解開,但能與 這些前輩見面仍然非常高興。這些日子來他親眼目睹了東林黨人的清貧和操守,對東林黨的敬仰又多出幾分,只是他還不能理解:這些忠臣怎麼會羅織罪名誣陷好人 呢?

緊跟著余應升命令親隨帶著天錫到京城各處繁華地帶走了一遍,每到一處高屋廣廈,就告訴天錫:這棟房子是某某人的,曾任何等官職。一兩天過去,天錫便發現,這些氣派宏偉的住宅,沒有一處是東林黨人的,相反,他們的戶主不是齊楚浙黨就是得勢的太監。

要 知道余應升如此安排是有自己的深意的。他雖常年在外為官,但對自己的兒子卻十分瞭解。他清楚天錫雖然正派,但是性格十分單純,對官場的陰謀陽謀一概不通, 從來只是按照自己的好惡決定行動,並且是非觀十分簡單,做錯事就是壞人奸臣,做好事就是忠臣,然而他卻明白,世間的事絕非那麼絕對,包括東林黨人。

東 林党雖然清廉公正,然而能在長達幾十年的黨爭中脫穎而出,取得最後的勝利,絕不僅僅依靠他們的清正。上一次余應升憤而辭官,是因為齊楚浙黨借京察之機排擠 東林黨人,天錫也因此認定齊楚浙黨是擾亂國家的根本,但他卻不知道,幾年前東林黨人主持京察之時,也曾採取過一模一樣的行動。

從 前余應升忙於國事,對於兒子只是關照一下學業,其他並沒多問。然而天錫年已弱冠,如果沒有意外,下一科必定要參加科考,說不定就是三甲進士,早晚要步入朝 堂,如果再不好好點撥一二,讓他對政治有所瞭解,遲早要吃大虧。余應升想到了這一點,正準備找機會好好指教兒子,方從哲之事恰好給了他最好的契機。

天 錫在京城走了一遍,心裏便有了這樣一個結論:凡不是東林黨人,家裏都十分闊氣,住得起大房子大院,其中又以齊楚浙党的高官和太監為甚。而東林黨人,無一不 窮的叮噹響,尤以楊漣和左光鬥為甚,特別是楊漣,幾間破屋,幾件破衣,家裏連一碗像樣的好茶都端不出來,妻子兒女的衣服破了補補再穿,就著鹹菜下飯,連仆 人都請不起。

這情形深深地撼動了天錫。他知道自己家裏頗稱得上富餘,但這富餘並不是父親出仕的結果,而是祖上的田產以及母親豐厚的嫁妝帶來的,若不是這兩點,恐怕自己也跟楊家公子一樣破衣爛衫。

他因此又得出一個結論:三黨之中沒有幾個乾淨的人。

但他還有一個疑惑:萬曆後幾年,皇帝不上朝,內閣沒人,六部大臣空缺一半,那位方從哲大人獨立支撐那麼多年,即使他不是好人,至少也壞的不那麼徹底吧?怎麼說那幾年裏正因為這位首輔大人朝廷才能夠正常運轉。

然而余應升當晚終於見了他,一席話之後天錫幡然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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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四十八 傳道Ⅱ

那天余應升散朝歸來,處理完手頭政務,這才不緊不慢找到了兒子,也不問他來京後生活是否習慣,開門見山就道:“這些天你見了這麼多人,看了這麼多房子,有什麼感觸?”

天錫想了想道:“東林黨窮,其他官員頗稱富有。”

余應升笑了笑,道:“從前問你什麼,你都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今天居然肯想過之後再回答,可見你比從前多了幾分沉穩。”

天錫搖頭道:“不,我剛才想的並不是如何回答,而是那些豪門朱戶究竟是哪些人的。”

余應升嗤笑一聲:“哪些人?第一豪富便是宦官。”

天錫道:“閹人豎子,有什麼可說的?再倡狂也不過是跳樑小丑,就算一時得志,也成不了大事。”

余應升介面道:“所以最可怕的敵人,是那些識文斷字,深通孔孟之道卻不走正途的人。”

“敵人?”天錫深感詫異,脫口道,“三黨雖然為患,但還稱不上敵人吧?只要以德服人,我想讀過書的總比沒讀書的更懂大義。余應升輕蔑一笑:“你不當他們是敵人,他們照舊會當你是敵人,朝堂之上沒有以德服人一說。只有陰謀和實力,稍有不慎就會墮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天錫詫異的說不出話,眼前地父親不再是那個教自己公道、大義的楷模,而變成了一個兇狠的陌生人。

余應升想了想又道:“你既已知道東林黨都是窮人,必定知道他們為什麼窮。不錯。正是因為清廉。我們不求富貴,不求顯達。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國家,也唯有我們。才能扶大廈於既倒,把國家從那幫庸臣手裏救出來。”

“貪贓固然可殺,可是羅織罪名誣陷他人怎麼說?”

余應升意味深長地看著兒子:“你聰明穎悟,但是對官場上的事卻一竅不通。”

“難道官場就要抹煞良

余應升傲然應道:“為了大義,就連頭顱都能隨時拋灑。何況良心!”

天錫驚呆了。他望著父親,不敢相信這句話竟然出自他地口中。

余應升緩了緩,又道:“到時候你自然知道,許多時候為了大義,不得不做一些違心地事。”

“方從哲或許貪贓,或許昏庸,但是紅丸一案與他有沒有關係父親大人最清楚,為何還要用莫須有的罪名苦苦相逼?”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余應升緩緩說道。“即使他與此事毫不相干。但他是浙黨首領,我們不得不除掉他。”

“難道因為政見不合就非要置人於死地嗎?再說。即使要攆人走,也要找一個他確實犯過地罪名呀!”

“所以說你對官場一竅不通。東林黨與三黨鬥了這麼多年,已經遠非政見不合那麼簡單了。”余應升沉吟說道,“東林黨若想大展手腳,匡扶正道,就必須保證朝廷裏都是跟自己一心的人,就比如你找人辦事,難道要找一個處處跟你作對地?”

“為官者都是為國家效力,即使你們不和,只要他能為國為民,難道不應該一視同仁嗎?”

“錯,大錯特錯!”余應升斬釘截鐵,“人心的險惡和難以預測,超過世間任何事物。我們絕不能在身邊留下不可靠的人,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就會反咬一口,致人於死命。”

“我不信!”

“ 你不信?”余應升冷笑道,“比如你眼中那個受了委屈的方大人,他當權時可曾用過一個東林黨人?他的相位原本是我東林黨人葉向高地,只因先皇聽信讒言,貶了 葉公,他才有機會入閣,撿了這麼大的便宜,你見他有一絲感恩之心嗎?他主持內閣期間可曾做過一件實事?東林黨人可有出頭的機會?況且他又有什麼雄才偉略! 起先他無力對抗鄭貴妃,泰昌帝駕崩之時,他連李選侍都招架不住,若不是東林黨的楊漣,今上早就被李選侍收作傀儡了!”

“可這些只能說明他是個庸臣,難道因此就可以誣陷他了?”

“你怎麼如此偏執!”余應升頗有些恨鐵不成鋼,想了想又道,“再說說京城裏那些深宅大院,按照三黨的俸祿,你認為他們住得起這種氣派宅子嗎?”

“那只說明他們貪贓,大可以此罪名拿他們下獄,而不是誣陷。”

“目的都是扳倒他們,又何必執著於用手段?”

天錫頓時語塞,為何從來沒想到這一點?

“況且貪贓的罪名可輕可重,現在朝堂裏三黨餘孽還有不少,包括刑部許多官吏,這案子如果交給他們去審,誰知道會給個什麼從輕發落。所以,不管用什麼手段,我只要把他趕出朝廷這一個結果,唯有謀逆一條能令他永不翻身。錫兒,你明白嗎?最重要的是結果,不是手段。”

天錫恍恍惚惚地點頭,跟著又搖頭,遲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心裏更亂了。”

余 應升耐心解釋:“官場絕不是你想像中地丁是丁卯是卯,唯有實力和人脈才能決定勝敗。很多時候,好人要做壞事才能達成想要地結果。比如我們想做為國為民的 事,首先就要在朝廷中說話算數,這就要趕走那些與我們作對地人,但是光靠正途,是趕不走他們的,我們必須動些腦筋,有時候不得不做一些違背良心的事。但這 都是無奈之舉,都是為了有機會救國救民,絕不是為個人謀私利。”

天錫艱難地點頭道:“我知道東林黨都是為了國家,然而要通過這種陰險的手段,我很難接受。”

“ 你已經二十歲了,不能再抱著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了!”余應升正色道,“所謂的邪不壓正只是一句空話,憑為父多年在官場的心得,從來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所以,唯有我們比他們更狡猾,更決絕,才能打倒他們,實現我們的大義!錫兒,我不管你怎麼想,這一點你一定要牢牢記在心裏。”

天錫艱難地點頭:“我可以記在心裏,但是我仍然不能信服。”

余應升歎氣:“不但你不信服,就連東林黨內贊同我的也不多,唯有葉公極力支持我,楊漣對此頗有異議。”

“楊先生德高望重,如果連他也反對,父親為何不三思而行?”

“楊公為人堪稱世之楷模,可是為官之道,他卻是不通,只憑一腔忠義而已,”余應升認真望著兒子,“你要記得,只憑忠義之心不能救國。“為什麼?”

“出師未捷身先死。”余應升一字一頓說道,“古往今來多少忠直之士,只因不懂為官之道,不懂奸猾的好處,不懂做好官也要做壞事,所以枉拋了一腔熱血,反倒讓奸人得逞。”

“有誰?”

“不用往遠處想,只本朝之內就有楊繼盛、沈鏈,不能審時度勢,貿然參奏嚴嵩,結果反送了自己的性命。”

“報國豈能惜身?二公無辜見害,天下人從此知道嚴嵩是大奸大惡之人。”

餘 應升猛一拍桌子:“糊塗!知道有什麼用,要扳倒才行!嚴嵩是誰扳倒的?是徐階!他忍辱負重幾十年,眼睜睜看著嚴嵩殺了那麼多直臣,卻不得不討好嚴嵩,甚至 不惜貪贓四處打點,這樣才保住了自己,最後置嚴氏父子于死地!要是他也腦袋一熱,不管不顧一封奏摺上去丟了自己性命,那嚴嵩還有誰來查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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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四十八 傳道Ⅲ

天錫瞠目結舌,心內一時明白一時糊塗。父親今日所說,是他前所未聞,從小到大見過的聖賢書都教他做忠臣,做直臣,直到今天,他才知道,為人臣者,原來許多道理並不是從書上得知。

余應升見兒子目瞪口呆,索性再加一把火:“所以,只要知道自己堅持的是大義,不管擋住你前路的是好人還是壞人,統統都要掃清!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大展拳腳,大義才能得伸!”

“可是,可是……”天錫喃喃半天,始終說不出反駁的話。

余應升歎口氣:“我知道方從哲雖然有諸多劣跡,但是卻不敢有謀逆之心,但是他位高權重,在朝中混了那麼多年,到處都是他的人,唯有這個罪名才能將他徹底趕出朝廷。”

“他如今已是孤家寡人,還那麼大年紀,何必如此相逼?”

餘 應升冷笑一聲:“一念之慈,就給自己埋下了禍根。年紀大又怎樣?嚴嵩七十多歲不還把持朝政,為非作歹?難道年紀大人心就能向善?糊塗!我這招雖然說落井下 石,但是乾淨俐落,只有方從哲在朝,浙黨就可能捲土重來,如今把他攆走,那些人真正成了樹倒猢猻散,要想東山再起,絕對不可能!”

“你趕走方從哲,就是為了斬草除根?”

“對,正是如此,也唯有如此,才能保證朝堂始終在我東林黨人的控制之中,井然有序。不出現權臣、奸臣、佞臣。”

“可是,我這幾天在京城裏看見的豪宅不都是那些大臣地?”

余應升微笑道:“你還記得這點,不錯,可以調教。這些宅子是那些人的,不過一多半已經被我們趕走。剩下的一些目前我們雖然不動他。早晚會收拾的,尤其是那些閹人。”

天錫遲疑道:“我聽說你們與宦官也有來往。”

余應升笑道:“這一點我正要跟你說。對待敵人固然不可手軟。凡事要斬草除根,對待可以利用的人。哪怕他是小人,是販夫走卒市井流氓,只要能幫我們達成大義,都可以結交地。轉 載 讀郎 網”

天錫又一次呆住了,低聲道:“孔孟種子。怎麼能跟這些人混在一起……”

“這就是為官之道。擋路地一個不留,能用的一個不放。宦官閹人又怎麼樣,今上登基之時,要不是司禮太監王安通風報信,李選侍恐怕已經得手了。這就是孟嘗君結交雞鳴狗盜之徒地用意,你要記住這一點。”

“ 宦官為禍,難道之前還不夠多嗎?王振、喜寧,哪一個不是禍國殃民的東西!直到現在京城裏頭到處都是他們地宅邸,可見這幫人沒幹幾件好事。”“時機未到。就 算他為非作歹。我們也只能隱忍。帝王身邊最親近的就是這幫人,只要能好好利用。必定是我們達成大義的推動,要是瞧不起這些人,處處跟他們為難,他們很可能 站到三黨一邊,到時候我們要對付的就不僅是朝堂上的敵人,連皇帝身邊到處都是說你壞話地人,還指望皇帝信你什麼?還憑什麼完成大義?”

天錫此時已經完全明白父親所想,只是他心中酸澀難耐,從來只道東林黨人是天底下至清至正的人,原來他們也會弄權耍陰謀,從來只道士人不與閹人來往,原來為了所謂的“大義”,還要結交這些不入流的傢夥!

余應升見他垂頭不語,也就不再說話,隨手拿起一卷書翻了起來,足足等了小半個時辰,才聽見天錫長歎一聲道:“父親,我明白你的意思,然而如果為官必須如此,那我寧可不做官。”

余應升呆了一下,也歎氣道:“不想我為官一世,兒子卻如此不爭氣!罷了,你不出仕就隨你,我有許多門生故吏,更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也不缺你一個。”

一句話挑起天錫的倨傲之心,介面便道:“我如何不爭氣?我只是看不慣這等烏煙瘴氣!都把孔孟之教拋到哪里去了!”

余應升冷笑一聲:“若是滿口孔孟,你父親此時早已不知道埋骨何處了。你若受得了這等勞心勞力的苦楚,你便跟著我來,若是受不了,趁早回去,家裏那些田產,足夠你做大半生富貴閒人。”

天錫憤憤不平:“我難道是受不得苦的人?我只是幹不出這樣違背良心地事。”

余應升長歎一聲,垂下頭疲憊說道:“你當為父願意做這種事嗎?若不是為了國家為了君父,為父難道不願意在家清閒?難道為父地書都是白讀的?難道為父就不知道孔孟之禮,沒有仁厚之心?”

天錫猛然見到父親如此消沉,頓時起了惻隱之心,忙道:“爹,我只是一時想不開才這麼說,你給我一點時間,等我想通了,我再來找你。”

余應升搖頭笑道:“算了,人各有志,為父不強求你,再說像我一樣也沒什麼好處,就算為國家鞠躬盡瘁,也未必換地來一個忠臣的名頭,還不知道三黨那幫人怎麼罵我哪!我也不忍心讓你過這種勞心勞力的日子。”

天 錫好強之心逐漸被他挑起,慨然說道:“什麼勞心勞力,萬人毀罵兒子還都不放在眼裏!只要我決定了要做什麼,萬死不能回頭。爹,我從前只說黑就是黑白就是 白,如今聽你一番話,才知道世間事黑白混淆,竟沒有一個絕對。爹爹放心,兒子不怕吃苦,也不是沒那份能耐,但是落井下石之類的事我做不來,爹爹,兒子知道 您一心一意為了國家君父,兒子必定會站在您這一邊,只是兒子絕不會去結交那些閹人豎子,這些人也配麼!”

余應升笑了:“我兒,能 說這些話還是說明你空有一腔熱血,卻不懂收斂鋒芒,隱忍待機。宦官雖然沒幾個好人,但卻離不了,只說眼下吧,皇上最親近的就是一個姓魏的宦官,雖然楊漣親 手把他扶上帝位,但是楊公與他的關係,遠不如這個魏忠賢,我們要想一呼百應,要想取得聖上的支援,就不能疏遠這個人。”

“這等小人,除掉不就完了?”

“相機而後動,若沒有完全把握,絕不要貿然請進。”余應升意味深長地看著兒子,“這一點,你千萬要牢記。一擊必中則進,若不能保證得手,萬不要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留下這條命能做許多事。”

天錫似懂非懂,道:“是說等拿到了確鑿證據,能夠一舉除掉魏忠賢的時候才能跟他翻臉嗎?”

余應升笑而不答。

天 錫獨自琢磨了一會兒,心內漸漸明朗了起來。原來忠臣如此不好做,原來父親跋涉的如此艱難。雖然方從哲受了誣陷,雖然父親告訴自己要結交宦官,然而如果是為 了國家,為了大義,這些是不是都不足掛齒?一兩個人受冤屈算什麼,只要天下百姓好過,這些人犧牲一點又算什麼?

余應升見他臉色逐漸好轉,情知他已經想通大半,微笑道:“你雖然明白了一些,但是你最大的弱點是未經世事,宅心仁厚,如果放手讓你去做,你必定會在這兩點上吃大虧。”

天錫不服氣:“凡事總要有第一回,不試過怎麼知道兒子不行?”

余應升笑道:“明年就是大比之年,你可以去試一下,若是能進翰林院,也可成為我的一個依靠。只是我在朝中,若是你考中,難免會遭人非議,懷疑我徇私。”

“我只憑自己的文章,怕他們則甚!”天錫傲然道,“兒子視功名如芥子,必定手到擒來。”

余應升拍拍他的肩膀:“少年輕狂。天下事沒有那麼容易的。”

“或者為官我還不通,但是文章麼,兒子有這份自信。”

余應升看看他,半響方道:“那好,你不要著急回家,在京城住幾個月,我帶你見識各路人物,教你如何應對機變,你要用心去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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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四十九 解惑Ⅰ

若茗看完信,久久不能平靜。天錫心中的困惑看樣子已經消除,可是,余應升說的真是正確的嗎?

她望著面前幽深的湖水,陷入了沉思。余應升不惜犧牲個人名節,不怕萬人毀罵,只為了實現理想,為了國家長治久安,這種行為聽起來似乎充滿了正義,似乎無可厚非,然而,總有一點隱隱的不安盤踞在她心頭。

若茗枯坐許久,忽然靈光一閃:余應升做出這一切都是為了他所說的“大義”,但是,這個大義只是他個人的判斷,萬一,他錯了呢?

這 個猜測令她有些害怕。萬一余應升錯了呢?他搭上名聲,賭上前途,違背良心,千辛萬苦要實現胸中抱負,可是,萬一他所想的不是對國家最有利的,萬一他所認為 的大義根本就是錯的,萬一,他用盡各種手段攆走的那些人手中掌握的才是讓天下長治久安的真諦呢?如果這些萬一被證明是事實,那麼,余應升怎麼辦?東林黨怎 麼辦,最重要的,天錫怎麼辦?

她不自覺地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余應升錯了,天錫必定會跟著做錯,更可怕的是,余應升混跡官場多年,必定知道怎麼處理善後,可是天錫就是一張白紙,如果理想在他眼前破滅,他該如何自處?

要不要回信告訴天錫這一點?不,不行,余應升是他尊敬、信任的父親,怎麼可以教他懷疑自己的父親?可是如果不說,萬一錯了。天錫必定會陷入萬分痛苦地境地。

若茗陷入前所未有的兩難境地,因為這不是她自己的事,而是天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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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卿沉思了許久,方才說道:“方從哲一事我多有耳聞,如今朝野議論此事的也不在少數。不過東林黨已然入主內閣,朝臣中也多半是他們自己人,所以這 事雖然大家都在議論,卻從沒有人敢在聖上面前捅破,也沒人上替方從哲辯解,所謂世態炎涼,大概就是如此吧。想當初方從哲得勢的時候,有幾個不去奉承他的? 如今他落魄而去,居然連個說句公道話地都沒有。”

若茗道:“不要說在朝為官,就算是民間,也只認得意之人,有幾個理會那些落魄不得志的?先不說這些,只是我想,如果余伯伯一心一意追求的大義到頭來是錯的,是誤國誤民的,怎麼辦?”

“我不知道。”

若茗急道:“哥哥別說笑了,我是認真問你,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余伯伯費盡心機除掉所有擋路的,若是到最後他現自己的主張是錯的,到時候怎麼改?天錫又怎麼辦?他那麼信任余伯伯,敬仰東林黨,要是他現他相信地一切也可能出錯,這打擊他怎麼受得了?”

端卿苦笑道:“茗妹,我是真真切切不知道,並不是說笑。”

“連哥哥也不知道嗎?”

“如果我知道,我怎會閑在家中,百無聊賴?”端卿微微一笑,“我深知官場上這一套我不懂,也無法順應潮流,這才放棄出仕地念頭,安心在家幫父親做事,我這樣一個人,你怎麼會以為我知道怎麼處理這種情形呢?”

若茗也笑了:“在我面前哥哥就不要謙虛了,我知道哥哥不出仕絕不是因為做不來,而是不想做。”

“妹妹太高看我了。”

“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在我心裏,還沒有哥哥做不來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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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卿心內一動,小心翼翼道:“你這麼關心天錫……”話未說完自己也不敢再說下去,忙調轉話鋒道,“官場上的事,很難說是對是錯。譬如三黨與東林黨 的爭鬥,這麼多年鬧來鬧去,其實未見得哪一方有更多利國利民的舉措,東林黨得勢也好,三黨主政也好,你覺得對平常百姓有什麼區別?”

若茗想了半天才道:“這陣子與從前似乎沒有什麼不同,百姓的日子還是那麼過著,朝廷裏該鬧的還是鬧著。”

“ 對,我的想法就是這樣。除了大奸大惡或不世出的能人在朝以外,其他這些黨派的手段都差不多,他們的政見、主張之間的差別也都是在微末之處,像前些年張相那 樣肯大張旗鼓改革的是極少數。除此之外,什麼大義之類的也都是個口號而已,至少我不認為大義什麼的掌握在某一方的手裏。”

“你是說余伯伯心裏想的未必正確?”

“ 很微妙的問題,我從始至終都覺得朝廷混亂有一半是因為這些黨派互相爭鬥所致,從開國到仁宣之治,政令簡單,百姓過的很好,自從朝臣中有了派系,政令越來越 多,百姓的日子反而越過越差。這些年三黨與東林黨水火不容,各自有各自的主見,誰得勢誰就把從前的政令一筆抹倒,朝令夕改,國不成國。其實據實看來,三黨 跟東林黨的主意上無外乎那幾條,互相之間沒有什麼大不同,都因為這些內訌,反而苦了百姓。依我看三党在朝還是東林黨在朝哪有什麼差別!”

“東林黨人相對來說還是清廉一些吧?”

“這倒是,”天錫點頭道,“東林黨人大都是飽讀詩,持身極正的君子,這一點卻是三黨比不上的。”

若茗松一口氣,道:“既然這麼說,東林黨肯定要比什麼三黨要好一些吧,至少不用擔心官員們為了中飽私囊給百姓多添負擔。”

端 卿沉吟道:“如果朝廷沒有黨爭,三黨的傑出人物和東林黨能夠攜手合作,豈不是更好?這樣鬧來鬧去,許多大事都在內訌中荒廢掉了,直鬧到現在,結果就是東林 黨認為徹底除掉三黨的人他們才能站穩腳跟,施展抱負,而三黨又認為東林黨跟自己過不去,唯有他們不在朝,自己的日子才好過。今上似乎對朝政並不關切,登基 以來黨爭紛然,今上卻並不採取什麼措施,唉,都是為了國家朝廷,為何不能攜手共進?”

“或東林黨人看不慣三黨貪贓的行為,無法共處?”

端卿意味深長道:“三黨雖然有行為不端,但不是人人都貪;東林黨雖然多是君子,但也有一些投機的小人混在裏面,這些人做過的不地道的事也不在少數。”

“可是余伯伯心中有大義,一心一意要輔助聖上振興國家,那些人照余伯伯的說法都是為了自己的功名利祿,差別就在於此吧。”

端卿想了想道:“可是為了完成這個大義,先要內訌幾年甚至幾十年,百姓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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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四十九 解惑Ⅱ

“生在官宦之家,何況父親又處於權力鬥爭的核心,他怎麼可能撇清?”端卿看著若茗憂心忡忡的臉,鼓足勇氣問道:“你覺得天錫這個人怎麼樣?”

他問的突兀,若茗自己卻也心虛,支吾道:“很好。”

“對你對我如何?”

若茗快走兩步,低聲說:“都是朋友。哥哥問這些幹嗎?”

端卿雖然害怕問出什麼結果,只是心中一點疑惑壓得太久,再也無法克制,道:“我總覺得他對你,對你,他對你與眾不同。或許是我多心了。”

若茗只覺得臉頰上一片**辣的,幸好四下無人,低聲道:“我不知道。”

端卿聽見這話,心中涼了大半,呆了半天才道:“在無錫時常聽見松雲和眉娘笑你們,她們說你倆很般配……”

若茗越臉紅了,低頭不語,只管快步往前走。

端卿見她就要走出花園。他心想外面人多嘴雜,許多話反而不好說,忙輕輕一拉若茗的袖子:“妹妹,你且站住一步,我有話問你。”

若茗只得站住。低聲問道:“什麼話?”

端卿鼓足勇氣道:“天錫對你如何。人人都看得出來,不用再說。只是妹妹你意下如何?”

若茗羞澀難當,不敢抬頭看端卿。用低的幾乎聽不見地聲音答道:“問這個做什麼?我想回去看看姐姐。”

“別走,我想知道。 書”端卿心內隱隱有種絕望的感覺,硬撐著問了下去,“我見到天錫對你十分鍾情。”

若 茗只覺得兩頰燙的難以忍受,低頭時看見端卿皂色的絲鞋。忽然覺得心裏安穩許多。她模糊的意識裏忽然想到,眼前地人是除了父母之外最親近、最信任地人,這種 從一兩歲時就牢不可破的信任是天錫也比不上地,對他,有什麼可隱瞞的?她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音,端卿有些急了,不自覺地挪了挪腳,若茗現他在鋪著細白沙 粒地地面上留下了兩個大大的腳印。腳掌淺。腳跟深,這情形令她忍不住想笑。有一刹那甚至忘記了這次談話的主題。

端卿忍不住了,問道:“妹妹,你在聽嗎?你心裏怎麼想?”

若茗回過神來,輕聲道:“他說,他明年春天還要到昆山。”

“做什麼?”

“求親。”

有一瞬間端卿只覺得從頭到腳冰涼,眼前的景物模糊了,甚至身子也有些不由自主的搖晃,他勉強定了定神,道:“你答應了?”

她只是垂頭不語。

心裏有一處被撕裂了,難以忍受地疼。原來她心裏那個人是天錫。原來青梅竹馬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

有一刹那他想告訴她:茗兒,咱們已經定了親了你知道嗎?然而下一個時刻他忽然現,自己只想讓她快樂。

他瞭解她如同瞭解自己。以她的個性,若不是找到一個自己滿意的郎君,是不會幸福的。而我,居然錯誤地以為那個人是自己。

早就想過刻板、老成的自己跟她會不會合適,得出的結論卻是:像她那樣活潑、積極的個性,有一個穩重的人相伴未必不是好事。到現在才現,原來同樣積極地人才是她地選擇,比如天錫。

原來十幾年累積起來的信任和溫暖並不能升溫成為愛情。端卿在絕望地同時隱隱約約又看見一絲希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都有,你們有什麼呢?

若茗見他久久不語,自己越不好意思,低聲道:“哥哥,你知道天錫的性子,跟我一樣急,這件事,這件事我也有些猶豫的,只是他那樣……”

“那你心裏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呢?”端卿仿佛看見了一根救命稻草。

若茗沈默良久,搖搖頭又點點頭:“我不知道,被他追著趕著,容不得多想。”

端卿越心涼:“原來你答應了……”

她低頭不語,臉卻越紅了。

原來最後一絲希望也是絕望。就算我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得不到她的心,她就不會快樂,那我又怎麼能夠快樂?

她 跟他,年齡更加接近,性格更加相投,這一路上數他倆之間的話題最多,我早看出來了,只是不敢承認。為何我一直退縮在哥哥的外衣下,從不敢對她吐露半點心 聲?只說到時候訂婚的消息公佈,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卻沒有想到她心裏既沒把自己當成可以婚嫁的物件,又怎麼會水到渠成?只說以禮相待,一切有父母做主,為 何沒想到也會有人捷足先登,為何沒想到對她吐露一二消息,讓她心裏有自己的位置?

此時懊惱、悔恨、絕望種種情緒攪在一起,只恨沒有人能夠傾聽自己的心聲。

若茗見他臉色越奇怪,忙道:“哥哥是怪我行為孟浪吧?”

“不,我不怪你,男婚女嫁,理所當然。”端卿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胸口仿佛被大石重重壓著,停了半晌才又說道,“不過這件事,叔父會同意嗎?”

她頭垂的越低了:“不知道……到時候再說……”

端卿長歎一聲,既然你已作出了選擇,既然你已情根深種,只要能讓你幸福,就讓我獨自痛苦吧。道:“別怕,天錫人才出眾,與叔父也頗談得來,叔父應當會答應的。即使他不答應,”苦笑一聲,“到時候我和父親都會幫著說話的。”

她幾乎難以覺察地點了點頭,許久才道:“哥哥,這件事不要告訴別人,他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過來呢。”

“你放心,我絕不透露一個字。”端卿說完,忽然有些想笑,這算什麼,原來自己竟能夠應付,原來一個人竟能忍受如此沉重的絕望。

兩個人又默然不語站了許久,若茗以為端卿是驚詫所致,不好意思再開口,卻不知端卿心中的痛苦不啻於刀刺火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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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五十一 枝節Ⅲ

“我起初以為他是想借機擴張繡像部,多攬些權,但是他又總是謙讓推脫,弄的我嘀咕起來,或許是我看錯了?”

林雲浦哈哈一笑:“你到底還是嫩些。李良柯這人我清楚,這招叫以退為進,這麼好的主意,他猜到咱們肯定會採納,既然採納,少不得要多招人,都是板上釘釘的事,他犯得著使勁往自己身上攬,惹咱們起疑心嗎?”

若茗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那到底招不招人?招的人都歸他管嗎?要不要從梁雲林那裏借些人手給他使?”

“招,當然要招人,不過咱們不招長工,先雇些臨時幹活的頂著,等書出來了看利潤再決定要不要招長工。”

“如果要招長工,那不正中李良柯下懷?”

“ 到時候可以把王大器或者周元提拔起來分管些事,不讓他一個人做大就行。現在你也有時間了,多往書坊裏走走,我聽說李良柯最近性情大變,處處與人為善,連咱 們進油墨紙張的鋪子,還有從咱們這兒進書的鋪子他都一一拜訪過了,跟人混的不錯,看不出,這老小子還挺有心的。”

若茗一驚:“爹爹從哪兒聽說的?”

林雲浦詭秘一笑:“別看我人不在那裏,有什麼事休想瞞過我的耳目。李良柯這次費了不少功夫啊,你要留神。”

“爹爹為何不警示他一下?”

林雲浦笑道:“理他作甚麼?讓他折騰去吧,他那點心思我還不知道?能在書坊裏混出頭就盡力往上爬,實在不行就拉出他那幫人自立門戶,所以才趕著巴結咱們的生意人。嘿嘿,算盤打得好,不過也要看對手是誰。”

“爹爹既然知道他跟咱們不一心,幹嗎還要用他?”

“ 咱們這時候正用得著他,何必跟他翻臉?”林雲浦收起笑容,正色說道,“茗兒,你要記住,生意場上不要理論什麼人心好壞,就算他心裏想著要坑你,只要你能降 伏得住他,只要他還能用,還有用,就不必吵嚷出來,儘管用他好了,只是,你要時時留神,時時高他一籌,讓他永遠在你手底下老老實實賣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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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五十二 淩茗Ⅰ

餘光裏瞥見琴默站起就要走開,乾著急不知道怎麼辦,忽聽葉水心道:“琴兒,你別再躲了,一直躲著也不是辦法,你林伯伯又不是外人,他問什麼你知道的告訴他不就行了?”

原來葉水心早就被他們這捉迷藏似的鬧法弄的沒脾氣了,見他們總是一個躲一個追,索性戳破這層窗戶紙,把話明白說出。

林雲浦見他發話,心下大大寬慰,果然見琴默站住腳步,冷冷道:“不知道林老爺要問什麼?”

“我想問問淩茗的下落,還有,她是不是你母親?”“我早說過,淩茗死了已經快十年了,她也並不是我母親。我跟她毫無關係。”

“那你怎麼知道她的事?又為什麼長的跟她那麼相似?”

“這個我也早說過。天底下相貌相仿地人那麼多,或許是偶然。”

林雲浦的耐心很快就被這毫無結果的問答耗盡,正在鬱悶焦躁之時,忽然靈光一閃,脫口問道:“淩有為是你什麼人?”

琴默吃了一驚。緘口不語。坐在一旁的楊五小心翼翼開口道:“琴兒。這你可不能不認。“

葉水心也瞧出門道,在旁好言相勸:“琴兒。既然今天要把話都說明白,你就照實說了吧。你林伯伯為這事一直懸著心呢。”

林雲浦又問了一句:“請問淩姑娘,淩有為是你什麼人?”

琴默避無可避,終於吐出兩個字:“先父。”

“ 怎麼連他也過世了?”林雲浦驚詫之余,想起少年時種種過往,唯覺物是人非。諸事可憐,歎道,“他跟我同歲,今年才五十,怎麼也不在了?什麼時候去世的?這 麼說茗兒是你姑姑?你為什麼不肯說,一直挨到現在?我跟你們家從少年時就有交往,淵源很深,你是茗兒地侄女,我今後一定好好照顧你。”

“多謝林老爺。不過用不著。”琴默冷冷答道。

林雲浦被她噎地一愣。火氣便竄上來了,氣呼呼道:“你這女子真是古怪!且不說你是晚輩對我該有些禮貌分寸。就說我指名道姓問你這麼久,你怎麼一句實話也沒有?你明明知道我問的人是誰,也知道我對你毫無惡意,為什麼一直隱瞞到現在?”

“你問我淩茗怎麼樣,我告訴你人已經死了,你問我她是不是我母親,我告訴你不是----你問地我都答了,你還要怎樣?”

林雲浦被她噎的無話可說,葉水心忙又出來打圓場:“雲浦,你消消氣,琴兒地脾氣一向是這樣,你念在她年紀小吧。琴兒,你林伯伯跟你父親早年是極好的朋友,論輩分你也該叫聲伯伯的,以後不能這麼無禮頂撞。”

琴默看著葉水心,低聲道:“師父,中間的曲折你不知道,我一家遭遇不幸,可以說都是眼前這人害的,我之前雖與他素未謀面,可我心裏早對他怨恨之極,這一輩子我都不想見到這個人!只是老天喜歡捉弄人,非讓我又遇見他,你讓我如何能對他彬彬有禮?”

不但葉水心,就連林雲浦也是大吃一驚,忙忙追問:“這話什麼意思?我怎麼害了你家?”

誰知琴默卻像沒聽見一般,只是閉口不言。

這 個悶葫蘆鬧地林雲浦好生難過,跺著腳急道:“你這孩子,怎麼是這麼個彆扭脾氣!有什麼話一次說明白,老是這麼藏著掖著的,弄的人煩躁之極!如今你還有什麼 好瞞的?你說不認識淩茗,可她明明是你姑姑,你說我害的你家裏人痛苦不堪,可我明明已經幾十年跟他們沒有聯繫了!你今天必須把話說明白!”

葉水心也一臉疑惑看著琴默,不知道這筆賬是怎麼算的。

琴默想了許久,才慢慢說道:“要說我完全不認識淩茗,那也是騙人,她畢竟是我姑姑,可是她雖然是我姑姑,我長這麼大卻只見過她十幾次,跟她沒有半點感情,就算說不認識她也不算假話。”

林雲浦有些頭大,忙道:“你跟繞口令似的繞的我頭暈,當初你們一家人是因為你姑姑才去的南京,投靠了楊福來,你怎麼會只見過你姑姑十幾次?”

“楊福來?”琴默想了想道,“你是說羅世昌吧?楊福來是他經商時用地假名,他只在南京待了半年就去了松江。”

林雲浦愣住了,喃喃道:“怪不得我派人找了那麼久都找不到,原來不是他地真名!”又向琴默道,“就算你沒怎麼見過你姑姑,彼此之間沒有什麼深厚感情,可她是為了救你們家才被逼嫁給了楊福來,你就算不知感恩,也不該如此無禮,像上次那樣說她!”

琴默冷冷說道:“當時她是暫時救了我們全家,可是長久看來,我爺爺、我父親、母親,甚至我弟弟之所以早早過世,都是她害的,我只恨我們家怎麼攤上這麼個喪門神。至於你,這事情跟你也脫不了幹係,她要不是因為你,也不會變成那樣。”

“她變成怎樣?”

“我不知道她從前什麼樣,可是,自從我懂事,自從我知道有這麼個姑姑,我就聽無數人說她是個瘋子。”

“你說什麼,她瘋了?”林雲浦一下白了臉,天哪,楊福來這混蛋究竟怎麼對待茗兒,茗兒她究竟受了多少罪?

“我覺得她應該沒瘋,可她做出地事讓人覺得都是瘋子的行為。”琴默緩緩說道,“她曾一個月之間從羅家逃跑四次,每次被抓回來之後都挨打,可她還是繼續逃,到最後羅世昌不得不把她綁起來,你說,這像不像是瘋了?”

“混蛋!楊福來竟敢這麼對她!”林雲浦氣的青筋暴跳,“我去找他,我現在就去找他,這個混蛋!”

琴默冷冷看他一眼,道:“你憑什麼找他?不錯,我也認為羅世昌不是好東西,可是淩茗是他名正言順的妾室,她憑什麼一再從夫家逃跑?無論怎麼說,這一點她都不占理,就算告到官府,也是她不守婦道,該當挨打。”

“你!”林雲浦氣急,一時反駁不得,只得恨道,“你這女子如此心硬!難道你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難道你沒有親眷?難道她不是你嫡親的姑姑?你怎麼一點都不為她著想?”

“為她著想?”琴默冷笑道,“她可曾為我們著想?”

“她怎麼不為你們著想?為人要知道感恩,當初她要不是為了救你爹他們,早就跟我成親了,怎麼會輪到楊福來那個混蛋!她受了這麼多苦,還不是為了你們淩家。”

“ 當初她為了躲過饑荒,於是嫁給了羅世昌,我爺爺和父親他們也以為從此可以過上一段安穩日子,可是,她過門之後一不孝敬公婆,二不伺候丈夫,三不照顧家人, 整天想的就是逃跑,尤其是羅家搬到松江之後,差不多每個月都要跑,醜事傳的人人都知道,羅家人因為這個在松江一帶丟盡了臉面,我們一家人更是抬不起頭來。 ”

“她想逃到哪里?她怎麼這麼傻?那個羅世昌財大氣粗,她一個小女子怎麼鬥得過他?”

“她想逃到哪里?”琴默冷笑一聲,“她想逃回昆山,想找你林雲浦。”

林雲浦只覺腦中嗡的一聲,心中酸楚難當,眼睛不覺濕潤了,哽咽道:“原來茗兒是為了我……”

“不錯,她是為了你,她知道羅世昌一旦改名再搬出南京,你就再也找不到她了,所以她想盡辦法要逃出羅家,所以才害了自己,害了我們一家,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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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五十二 淩茗Ⅱ

林雲浦在疑惑之外,更有氣憤,他氣琴默是淩茗的親侄女,卻絲毫不替淩茗考慮,口口聲聲指責淩茗,簡直是忘恩負義!想當初要不是淩茗犧牲自己,他一家人怎麼活得下來,又哪里有她這個人?

他越想越生氣,怒道:“因為我又怎樣?我跟她青梅竹馬,她想回來找我是天經地義的事,什麼害人不害人的,你儘是胡說!我只記得她用自己換了你們一家人的性命。”

琴默此時倒平靜了許多,深吸一口氣,思忖片刻方道:“好,既然已經開了頭,索性今天把話都說明白吧。”

“ 就像你說的,當初昆山鬧饑荒,淩茗迫於家庭的壓力,不得已嫁給了羅世昌,她的家人,也就是我父親和爺爺奶奶都跟著羅世昌去了南京,他們雖然不敢指望這個女 婿待自己像親人一樣,但也巴望著從此有個依靠,不至於顛沛流離,甚至餓死街頭。可是,最後都是因為淩茗的任性,我們一家反而比從前更加苦了。”

“此話怎講?”

“ 我們一家人跟著羅世昌在南京住了五六年,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父親告訴我說。起初羅世昌對我們很是不錯,不但讓我們一家人都住進他的宅子,還張羅著為我們 買了地,原本說是不要錢白給我們的,我爺爺和我爹是老實人。覺得名不正言不順。也怕人家說自己家是賣了女兒換錢,所以堅持寫了借據。說買地地錢是羅世昌暫 時借給我們的。”

林雲浦好容易找到一個漏子,忙也冷笑一聲。還敬道:“還敢說不是賣女兒?那當初羅世昌給的錢算什麼?茗兒還不是被你們家人拿去換了救命的錢?”

“當時是迫不得已,難道身為人兒女的能眼睜睜看著父母兄弟餓死,還要愛惜自身嗎?”

林雲浦知道她說地有理,只得住了嘴,聽她繼續說下去。

“就是這一張借據。卻成了日後地一個禍根。淩茗到南京兩三個月之後,就吵鬧著不肯跟羅世昌過日子,她當時唯一能想到的主意就是和離。”

“和離?”林雲浦和葉水心都吃了一驚,不過林雲浦是又驚又喜,暗自讚歎淩茗對自己仍是一往情深;葉水心則頗不以為然,心說夫為妻綱,既然已經嫁人,哪里有說離就離地?這樣的女子真是不明事理,管道琴默對她十分不滿。

“不錯。她想和離。可是,天底下哪有那麼容易地事?爺爺和我爹抵死不答應。她得不到家裏人的支持,乾脆自己跟羅世昌說了,還把房門鎖起來,不許羅世昌進門。”

葉水心動了動嘴唇卻沒說話,林雲浦忙問道:“羅世昌答應了嗎?”

“ 怎麼可能答應?”琴默冷冷說道,“羅家雖然是做生意的,可是家裏頭也使著丫鬟僕從,出門也是高頭大馬,怎麼丟的起這個人?她既然把自己鎖在屋裏,羅世昌幹 脆也就不理她,由著她胡鬧,本來以為她鬧幾天就算了,誰知道淩茗這個女人脾氣十分執拗,居然四五天不開門吃飯,羅世昌那時候剛娶了她,對她還是挺寵愛的, 生怕她出事,只得央求我爹去勸她。”

林雲浦悶悶說道:“有為當初跟我是同窗好友,沒想到啊……”

琴默沒有理會他,慢慢說道:“我爹爹不善言辭,而且這種事,就算問一百個人,九十九個也會說是淩茗任性不對……”

“誰說地?人間真情最為可貴,茗兒她有什麼錯?”

“一百個人裏頭,只有你這麼說。若是她寧死也放不下你,當初就該死了,算是忠於感情,如果她選擇了嫁人,就該忠於丈夫,將從前的事都忘了,她這麼鬧,究竟算什麼?”

葉水心不由自主點頭道:“琴兒這話有些道理。這個叫淩茗的女子是過於任性了,反而弄的兩頭都不能顧全。”

林雲浦啞口無言,只得長歎一聲。

“我爹說她不對,她就跟我爹翻了臉,把從前的事一五一十拿來質問我爹,責怪他們當初為了保命把自己推給了羅世昌。我爹是個老實人,怎麼說的過她?反而覺得心虛理虧,只好回去了。”

“爺爺看不過去,只好親自去勸她,她還是拿這件事做把柄,把爺爺好一通責怪,爺爺一時氣急,就打了她一耳光,淩茗冷笑著說,這一巴掌下去,咱們父女的情分就算是完了。”

“我爺爺以為她是氣頭上隨便一說,誰知道她竟然是當真,後來她終於肯吃飯,大家都以為她想通了,誰知道她瞅人不備,居然跑去衙門裏擊鼓告狀,非要和離。”

葉水心脫口說道:“這不是胡鬧嘛!”

林雲浦沈著臉道:“她要不是被逼到了絕路,怎麼會去見官?”

“你以為官府是你家開的,都按著你的心思去斷案嗎?”琴默冷笑道,“她連狀紙都沒有,官府怎麼肯接?連官老爺地面都沒見到就被趕了出來。她不死心,偷偷寫了狀子又去,官府裏問明白了她只是妾,又把她趕了出來。”

“為什麼?”

“你連這個也不明白嗎?她只是個小妾,哪里有資格要求和離?這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羅家丟盡了臉,從那時候起羅世昌便有了搬出南京地想法,不過那時候他對我們家還留了一點餘地,沒有徹底翻臉。”

林 雲浦心中五味雜陳。淩茗的所作所為是他不曾想到地,當初和她在一起時是多麼溫柔和順的一個女孩子,沒想到她安靜的外表下居然有這麼多勇氣!早知道她那時候 還惦記著自己,哪怕是兩個人雙雙窮死,也一定想盡辦法把她救出羅家,都怪自己,一心想著發達以後再去找她,誤了她,誤了她啊!

“ 再後來,也是我們家時運不濟,爺爺奶奶相繼生病,我爹既要照顧老人,又要做莊稼活,根本難以周全,漸漸的,羅世昌為他們置辦的田地都賣了給老人抓藥,這個 時候,如果是別的女人,肯定會想盡辦法幫助自己的父母,可是淩茗卻不這樣想。”琴默充滿怨恨地瞪了林雲浦一眼,“在她心裏,爺爺奶奶就是斷送她和你私情的 罪魁禍首,她怎麼會再幫他們?不管我們家怎麼艱難,她都像不知道一樣,從來不回去看一眼,不問一聲,有時候羅世昌過意不去接濟一點銀子錢,她也毫無感激之 情,還是冷冰冰地對他。”

“有幾個男人受得了這種冷遇?我想羅世昌起初娶她也並沒有多少深情厚誼吧,只是貪圖她年輕漂亮,如今既 然無法相處,也就不肯再她身上花費心思。不過,羅世昌並不是一個心胸開闊的人,淩茗讓他在南京丟盡了臉面,他陪了多少小心也換不來她回心轉意,所以到最 後,他的情意全變成了憤恨,兩個人就像仇人一樣,淩茗不是想走嗎?羅世昌死也不放,就這樣僵持著,羅世昌怕她她跑,整天鎖著她的房門,她索性也就不出門, 甚至連爺爺過時的時候她也奔喪,沒戴孝,跟沒事人一樣。林老爺,你見過這樣任性固執的女人嗎?說到底她都是為了一點兒女私情,至於這麼對待自己的親生父親 嗎?如果不是走投無路,誰家父母捨得委屈自己的孩子?”

葉水心搖頭長歎,林雲浦啞口無言。這還是自己放在心坎上時刻不忘的那個十六歲溫柔似水的女孩嗎?她居然變成了這樣乖戾的女人嗎?

林 雲浦忽然有點懷疑自己多年來的憤世嫉俗。這種情感是他失去淩茗,失去少年時對生活的憧憬之後產生的,一直以來他認為這種轉變理所當然,老天既然負我,憑什 麼還要我對它恭恭敬敬?別人既然沒有伸出援手,憑什麼要我對人之時心存仁厚?他從未懷疑自己的轉變,直到今天,直到聽見心愛的人的變化,才恍然醒悟,原來 許多時候,以怨報怨,針鋒相對並不是最好的選擇。

他沉痛地意識到,珍而重之藏在心裏的那個茗兒,已經永遠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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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五十二 淩茗Ⅳ

琴默陷入了沉思。這些年來她恨著淩茗,恨她固執任性,恨她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恨她把親人當仇人,不但當面唾駡,而且害他們接連喪命----可是, 今天把緣故從頭細說,她忽然覺得幼年時對淩茗的一點憐憫之意又回來了,說到底,這個乖戾的女人也不過是一個愛情失意的可憐女子,她有怨恨也在情理之中,只 不過淩茗的怨恨來的太強烈,牽扯的人太多,受累的又全是她的親人。

最後林雲浦打破沈默,低聲問道:“請問琴姑娘,淩茗是怎麼死的,大概在什麼時候?”

琴默低聲答道:“十年前的六月,淩茗吊死在柴房。”

林雲浦的眼淚不受控制地爬滿了臉頰,喃喃說道:“她是自盡,居然是自盡……”

葉水心默默拍了拍他的肩膀,楊五抹著眼淚說道:“都是命啊,最苦的還是琴兒這孩子……”

琴默搖頭道:“我不算苦,我有師父照顧,還有爺爺您,最苦的是我的小弟,一天好日子也沒過上,才十二歲就夭折了……”

“淩茗從柴房裏放出來不到個月,她趁夜跑出來,找到我爹。要他幫她逃出羅家。我爹是個老實人,知道把握不大,就想盡力勸她,她聽了半天一言不發,最後冷笑一聲說淩有為。這是你欠我的。當初我用我自己換了你一條命,現在你該還我。”

“那天夜裏真安靜啊。現在想起來還覺得有些人。弟弟已經睡了,我從被臥底下偷偷看淩茗。她的表情真可怕,現在想來,是種瘋狂地神情吧……”

“我爹聽了這話,苦笑了一聲,對我娘說這就是我嫡嫡親親的妹子喲。媽媽。你在這裏聽著,就算是我死了,也要把這要命的人情還上。”

“我爹撿了日子,買了酒菜請上夜的人吃,他們醉了以後他偷了一匹馬,瞧瞧送淩茗出門。眼看就要得手了,誰知道羅家隔壁走了水,一疊聲吵起來,一條街都醒了。這一回。又沒逃成。”

“ 羅世昌再也忍不下去了。我爹站出來承認是自己的主意,但是羅世昌還是兩個一起打。但是這個打。卻還不一樣,對我爹,是狠狠抽了一頓板子,我爹當場就吐血 了,對於淩茗,卻是在家下地女人跟前只穿著褻衣吊起來打,邊打邊數落,還要家裏地女人以此為戒,別學這個傷風敗俗的女人。我猜羅世昌是有心侮辱她,讓她活 不下去。”

林雲浦哽咽難忍,用手遮住額頭,盡情流淚。

琴默停頓了片刻,又道:“打完以後,羅世昌讓人把 他們抬到一起,當著所有人地面說今後不管誰碰見這個女人逃跑,都可以當場打死,我來償命!我從人縫裏看見血肉模糊的兩個人,嚇得都呆了,這時候淩茗掙紮著 喊了一句羅世昌,你這個混蛋,只要有一口氣,我還會逃!然後又對著我爹說淩有為,你真是窩囊,這點事你都辦不好!你欠我這條命我總有一天會要回來!”

“ 淩茗說地硬氣,可卻再也撐不下去了。本來就有些瘋,現在給關在柴房裏不見天日,還總有下人在窗外指點議論,當耍猴一般看她,她徹底瘋了,每天哭哭笑笑,喊 著你的名字,有時候還獨自唱歌,拿著乾柴在地上寫字。可是羅世昌卻以為她是裝瘋,還想借機逃跑,於是繼續關著她,終於有一天,送飯的發現她用腰帶在柴垛上 吊死了。”

琴默又停住了。林雲浦不敢抬頭,不敢問話,鋪天蓋地的悲痛令他懷疑自己是否經得住這樣的折磨。

許 久之後,琴默低聲道:“她死了,解脫了,可是她挨打那天說地話卻讓我爹痛不欲生,我爹病得起不了床,每天都吐血,每天都念叨著錯了,錯了,都是我當初做錯 了,我們把家裏能賣的都賣了也治不好他的病,他的心已經死了,這麼多年他一直受著折磨,淩茗到死也沒有原諒他,於是他也活不下去了。”

“淩茗死後兩個月,我爹吐了一夜血,也死了。之後是我娘,她捱了一年多才去的,臨死還惦記著我們姐弟倆過冬的棉衣沒做好。十歲的時候,我和弟弟成了孤兒,三年之後,弟弟得了傷寒,沒錢醫治,也走了。眨眼之間,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

楊五摩挲著琴默的頭髮道:“還好那時候你師父已經來了,還有她照顧你,可憐的孩子。”

“可是我卻害死了師父。”琴默流著淚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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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默垂頭說道:“我長得跟淩茗十分相似。十五歲時羅世昌見到我,就起了報復淩茗的念頭,在他眼裏,我儼然就是淩茗,就是那個從來不服從他,害他從 南京丟人丟到松江的女人。他對我說都怪你是淩家人,都怪你跟你姑姑長的一模一樣,她欠我的,你要還上。他已經六十多歲了,八房姨太太,卻還是不肯放過我。 幸運的是,我總算逃出了那個閻羅殿,可是,這是用師父的命換來的。從那以後,我恨透了淩茗,如果她能稍微替我們家人想一點,我們就不會家破人亡,我也恨透 了有錢人家,羅家害死了我師父,害死了我爹,可是因為他們有錢,官府就不追究……葉師父,我見過這麼多有錢人,只有您是好人。”

此後琴默又說些什麼,林雲浦已經不記得了。記掛了二十多年的人,今天終於得知了她的確切消息,然而這結局如此慘痛,一時間他開始期待這只是一場噩夢,醒來時,他會看見淩茗站在面前微笑,那個年輕鮮活可愛的人兒,而不是琴默描述中古怪瘋狂又可憐的女人。

夜深時黃杏娘才等到了林雲浦。閔柔挺著大肚子陪著她,見到林雲浦時兩個女人都嚇了一跳,這個男人好像一天之內衰老了十幾歲,連走路的姿勢都昭示著深深的疲倦。

黃杏娘不敢問,卻又不得不問:“老爺才回來?我們等了好幾個時辰了,鋪子和書房都找不到您,可是有什麼事?”

林雲浦不吭聲,重重往楊妃榻上一倒,以手遮目擋住明亮的燭光,長歎一聲。

黃杏娘和閔柔對視一眼,最後還是黃杏娘大著膽子道:“老爺身子不暢快嗎?吃過飯不曾?要不要請大夫?”

林雲浦疲倦地擺擺手。

閔柔大氣兒不敢出一聲,笑聲對黃杏娘說:“姐姐,我先走了。”抬腳正要走時,林雲浦忽然道:“老三,你肚子裏的幾個月了?”

閔柔心內一喜,跟著又一點難過,原來他連自己的孩子多大都不知道。低聲答道:“大夫說有六個月了。”

黃杏娘忙道:“三妹妹的肚子尖尖的,又愛吃酸,大夫和穩婆都說多半是個兒子。”

林雲浦半天沒動靜,閔柔以為他睡著了,踮著腳正要走開,忽然聽見他又說:“女兒、兒子都是一樣的,從前是我糊塗,以後啊咱們一家子好好過,老三,不管你生的是男是女,我以後都不娶小了。”

兩個女人面面相覷,黃杏娘直懷疑自己聽錯了。

又過了許久,林雲浦翻身坐起,望著紅燭下兩張相似的面孔,重又想起多年前那張年輕的臉龐,往事並不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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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五十三 臘盡Ⅰ 

這天方卿逛到林家,一路尋來,只見到憶茗一個人在院中坐著曬太陽,因為過年,不好十分穿重孝,只撿了素淨衣裙穿著,鬢角簪一朵白色絹花,臉龐比先 前豐潤些,膚色也由從前的嫩白變成類似瓷器的鴨蛋白色,整個人便如一件白瓷,精緻細巧,只是眉目間透出一種懨懨之色,顯得沉靜憂傷。見他進來,憶茗淺淺一 笑,並沒有搭腔。

方卿暗自驚奇,原來憶茗姐姐也這樣美貌,怎的從前沒發現?只是這種美麗跟若茗的極不相同,跟琴默她們也不一樣,原來每個女子都有自己與眾不同的一面。

他見旁邊還有一把高背椅子,便大大咧咧坐下,笑道:“姐姐一個人啊,若茗呢?”

憶茗輕聲道:“她在書坊裏。”

“過年了還忙?工人們不都放假了嗎,她還在那裏做什麼?”對賬之類的吧,我也不清楚,”憶茗淺淺一笑。“你知道的,這些事我從來不過問。”

方卿大有知己之感,忙道:“我也從來不管,反正有他們操心就夠了。真搞不懂,這些事有什麼意思。若茗幹什麼不好。天天耗在書坊弄那些個勞什子,害得我到處找不到人玩。”

“你再等等。再有一個時辰她也該回來了。”

方卿笑道:“也不一定非要找她,跟姐姐說說話也是一樣地。”

憶茗一笑。沒有接茬。

椅背曬得暖烘烘的,方卿愜意地靠著,道:“要是一輩子都能這樣曬著太陽什麼事都不用做,該有多好啊。”

憶茗淡淡道:“我現在便是如此,可也沒什麼趣味。”

“怎麼會呢。我天天巴不得閑著呢,可惜總有一堆事要做,不是讀書就是要習字,唉,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憶茗瞟了他一眼,道:“你怎麼總也長不大。”

方卿咧嘴笑道:“反正我們家有我哥操心,我樂得清閒呢!”

兩人又坐了一陣子,方卿漸覺煩悶,站起來要走。隨口說道:“我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明天我不在。”

“姐姐去哪兒?”

“回婆家,”憶茗淡淡說道。“別人家過年都是一大家子熱熱鬧鬧的,我婆家本來就沒什麼人,我再不回去老人太寂寞了。”

方卿這才意識到她不再是從前的憶茗姐姐,而是新近喪夫的吳夫人,這讓他生出一種類似憐惜地感情,忙道:“別回去了,那邊肯定冷清,在家多好,我和哥哥到時候都來陪你們玩。”

憶茗不由自主笑了:“你真是個孩子,我肯定是要回去地,到時候你跟若茗玩吧。”

方卿走出去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陽光均勻地灑在院中,憶茗的臉上仿佛披拂著一層淡金色地薄紗,乾淨的令人生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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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家肯定沒有心思過年,衣服也不一定做的,姐姐多帶些……”若茗忽然想到這話題再說下去難免又要提及那件傷心事,忙頓開道,“我剛回來地時候看見觀棋她們去領新衣了,一個個高興的不得了。”

憶茗笑了一下,道:“其實沒事的,那件事……並不是說不得……你們怕我傷心,隻字不提,我反而想得更多,心裏更難過。”

若茗一時無話,低垂了頭,不覺鼻子又酸了。

憶茗見狀,輕輕撫著她的發梢道:“好妹妹,你別再為我傷心了,我怪過意不去的。”

若茗強笑道:“哪里有,我只是想起你明天就走了,有點捨不得。”

“這幾個月我靜下心來細想了一想,我雖然薄命,然而經過這場大劫,我倒比先前更加珍惜眼前的所有,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憶茗誠懇說道,“從前我羡慕你,甚至有些妒忌你,好妹妹,都是我心眼太小,見你比我聰明能幹,爹娘又寵愛你,未免有些眼紅。”

若茗忙道:“姐姐快別這麼說……”

“ 不,你聽我說完。”憶茗溫柔一笑,道,“我從前太過偏執,面上雖然不說,心裏卻處處跟你比較,比不上的地方就暗自慪氣。你也知道,我娘死得早,大娘寬厚仁 愛,從來對我都是笑臉相迎,不曾說過半句重話,我年輕不懂事,總覺得她待我雖好,卻不像待你那麼親密無間,未免有些自憐。然後爹爹那裏,因為你打點生意, 自然跟你相處的多些,我又生來內向,不會說話,越發跟他生疏了,只是我從前糊塗,總覺得是你奪走了爹爹的注意,若茗,你不怪我吧?”

若茗慌忙搖頭。

“ 經過這場大劫,我親眼見到爹娘為了我日夜操心,特別是娘,整宿整宿不睡守著我,即便是親生女兒,也只能做到這樣了吧?我感激不盡,更加知道從前我所想所做 是多麼荒謬可笑,心胸又是多麼狹窄啊!我更沒想到,爹爹居然為了我放下手頭所有地事,親自來照顧我,我一向以為他只喜歡你,以為你把爹爹所有地注意都吸引 走了,到那時候我才知道,爹爹對我有多好,若茗,原諒姐姐吧,都是姐姐不對,錯怪你,錯怪爹娘那麼久……”

若茗見憶茗淚光閃閃,不由得也落下淚來,輕輕握住她冰冷的手,柔聲道:“姐姐,誰人沒有想錯地時候呢?別再責怪自己了,我們一家人現在不是很好嗎?”

憶茗含笑帶淚說道:“嗯,現在極好,我一輩子都沒這麼幸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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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伯伯的修竹小說趕正月間準備發售的書籍,”若茗笑道,“端卿哥哥真是多禮,生怕跟咱們的重了,特地寫了一張單子給咱們。”

憶茗心裏一動,示意豆丁退下,這才笑道:“我還以為是端卿哥哥寫給你的信呢。”

“他幾時給我寫過信呀!隔的這麼近,又總在一起商議事情,還寫什麼信呢。”

“那不一樣,有些話見面時不方便說,人多時不好說,只能私下裏寫信來說。”

“什麼話?姐姐打的是什麼啞謎?”

憶茗見她漫不經心笑著,不由感歎她不開竅,又道:“很多話,比如你姐夫在時,我們就有許多話要留到回房以後沒外人了才能說。”

若茗咯咯笑了起來:“姐姐,你好糊塗,怎麼能拿這個來比端卿哥哥和我呢?我們可有什麼私房話要說!左右不過是書坊那點子事。”

“妹妹覺得端卿哥哥怎麼樣?”

若茗歪著腦袋想了片刻,道:“很好。”

“怎麼好?”

“為人正直,有學識,有見地,心腸好,對咱們家十分照顧,而且辦事很利索。”

憶茗聽她話中沒有一點男女之情,不由微感詫異。她私下裏揣測端卿應該是屬意若茗的,又見若茗整天跟端卿泡在一處,只當她們是情投意合,誰知據今天妹妹的回答來看,很有可能這個傻女孩還沒有體會到端卿的一片心意。她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對你呢?”

“對我很好啊,”若茗奇怪地看了看姐姐,“對你也很好啊,他對誰不是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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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五十三 臘盡Ⅱ

憶茗有些無語,難道她果真一丁點也沒看出來?還是不好意思跟自己說?

憶茗自從喪夫之後,對人間冷暖感觸更深,既已知道從前是錯怪妹妹,如今更要加倍為她著想。在她心裏端卿是一等一的好男兒,況且他對若茗也十分有意,因此憶茗暗自決心盡自己之力,撮合端卿和若茗。

只是若茗並不知道她的這番苦心。在若茗看來,憶茗這番話問的有些沒頭沒腦,不由奇道:“端卿哥哥對誰都很好啊,再說咱們兩家一直走的很近,所以他對咱們姐妹就像是親妹妹一樣。”

“幸好不是親兄妹。”憶茗笑道,“你這傻丫頭,我問你,你說他是你親生哥哥好呢,還是現在更好?”

“當然是親生哥哥最好啦!”若茗笑答,“一來了了爹爹想要兒子的願心,二來咱家也有了頂樑柱,就不用我這半瓶醋跑來跑去做生意啦!”

這下憶茗全明白了,這傻姑娘,果然沒有領會端卿的心思。不過這事端卿也有責任,他的性子太老成,許多事都埋在心裏不說出來,要不是當初自己那一問,恐怕也並不知道他對妹妹的心意吧?

憶茗想起前情,不覺有些面紅耳赤,忙定定神說道:“也有別的辦法讓他來咱家做頂樑柱啊。”

“怎麼可能來咱家,葉伯伯也指望他呢,你也知道的,方卿哥哥整天就是玩。葉伯伯又是個風雅人,不大理會生意,他們家也全靠端卿哥哥奔波呢。”

“還是有辦法的,比如,比如----端卿哥哥做了咱家地姑爺。”

憶茗話一說完。忙留神觀察若茗的反應。哪知道若茗也在留神看她,原來若茗想的岔了。以為這姑爺指的是憶茗自己,既覺得可行。又覺得難做,是以沒吭聲,靜等憶茗的下文。

憶茗不見她反應,只得再開口道:“你說呢?他要是做了咱家地姑爺,咱家地事他幫起忙來名正言順不說。你也可以幫忙料理他們家的事了。憑你們兩人,再加上爹爹坐鎮指揮,咱們地書坊能不興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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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五十三 臘盡Ⅲ

閔柔道:“說起來葉家。我倒忽然想起來,葉家大公子二十三了吧?”

“二十二。端卿哥哥是四月裏生的,過了年才滿二十三。”若茗答道。

閔柔道:“你記得真清楚。他們家也奇怪。孩子這麼大了也不說門親事。”說著笑眯眯地看著若茗。

憶茗覺得心底微微一痛,跟著卻浮出笑容道:“三姨沒來的時候,我也在說這事呢,端卿哥哥論年歲,論相貌家世。論本事,倒是跟一個十分般配呢。”

閔柔會意一笑,道:“我也看有個人十分般配,只是不知道兩個人自己怎麼想。”

“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什麼話談不來?簡直就是人家說的青梅竹馬,還難怎麼想?我看呀,只要有人在老爺跟前提一下,這事准成。”憶茗笑道。

若茗這才明白之前憶茗說的居然是自己和端卿。她嚇了一跳,有些慌張。又有些心虛。忙道:“二十二歲也不算很大,端卿哥哥志向遠大。多半是要等有了功名才肯成家地。”

憶茗道:“我看端卿哥哥不是那種一味鑽在功名裏地人,前幾回考試他都沒去,以他的才學,要是肯去,什麼進士翰林地肯定都不在話下。我看啊,葉伯伯是個做事隨意的人,端卿哥哥又忙著照管家事,所以才沒提,只要一提,無有不對地。”

閔柔見話越說越明白,笑眯眯望著若茗道:“二姑娘,你說呢?要不要我跟你娘說說?”

若茗羞紅了臉,嗔道:“你們別鬧了,好端端的,怎麼忽然說起我來了,讓人聽見了笑話。”

“ 笑話什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事情今日不提,明日也要提的。咱家老爺跟葉老爺這麼好,你們倆又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彼此脾氣秉性都熟,只要你娘跟老爺一 提,我猜十有**能成。二姑娘,我是過來人,你聽我一句,嫁人呢最好要嫁知根知底的,彼此說得來,也能知疼知熱照顧你,再說了,葉家大公子那相貌,那性格 風度都是百裏挑一地,對你又好,他家離咱家也近,不說別的,就是你想回趟娘家也方便不是?”

若茗兩頰燙的厲害,忙站起道:“你們 再這麼取笑我就要走了。”憶茗忙牽住她,柔聲道:“好妹妹,我可不是取笑你,這事情我想了好久了,端卿哥哥人那麼好,對你也特別照顧,你和他在一起,我才 能放心。況且你也知道,爹爹一向賞識他,葉伯伯對你也是讚不絕口,上哪兒能找這麼合適的一樁婚事呢?”

若茗不說話只是要走,閔柔忙也拉住她,笑道:“真要我拉你呀,我現在可不方便。”

若茗怕閔柔有什麼閃失,只得站住,嗔道:“好端端的閒聊,忽然你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難道我走開還不成?”

閔柔看了看憶茗,笑道:“就算我是取笑,可你看你姐姐那認真的模樣,像是說笑嗎?姑娘,我們都是說的心裏話,這事啊你得好好想想,我看挺好的,絕對是件四角俱全地好事,你娘那裏我敢打包票,只要去說,她沒有不答應地。”

若茗越發臉紅了,見她們的意思不像是要住口,只得一言不發坐著,心內咚咚亂跳,萬一她們真地去向娘說了,該怎麼辦?

憶茗見她紅著臉不說話,以為她心裏已經活動了,喜道:“看樣子你也沒話說,好啊三姨,哪天你有機會就向大娘說一聲吧。”

“好啊,就這麼說了,二姑娘,到時候成了可得用心給我做雙鞋謝媒人喲。”

若茗慌了,脫口叫道:“別說,千萬別說!”

閔柔還當她是害羞,笑道:“有什麼好害臊的,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葉家大公子一天都不知道要跑來幾趟呢,怕什麼。”

“反正萬萬不能向娘提起這件事!”

憶茗起初還在笑著,後來見她神情慌張,並不是害羞的模樣,不由得起了疑心,遲疑問道:“難道你不願意?”

“別問了,等過了年,過年以後再說吧。”若茗低了頭,想起天錫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到昆山,心裏七上八下。

閔柔笑道:“也好,臘月就這幾天了,這會子提也來不及,等過了年再說,沾著新年的喜氣更好,就怕到時候老爺又忙起來。”

憶茗到底與若茗相處更久,見她害羞的神情少,緊張的氣色多,心裏暗自詫異,難道連端卿她也瞧不上嗎?不可能呀,他們相處這麼久,端卿又是百裏挑一的人物,她看不上他,還能有誰?

她 細細打量妹妹的舉動,見她緊張地握著拳,咬著下唇沈默不語,雖然坐著沒走,但是神情恍惚,閔柔的話根本沒有飄進她的耳朵,到最後連目光也開始閃爍不定,似 乎在思索一件十分為難的事。這情形令憶茗更加肯定妹妹心思不在此事,難道她不喜歡端卿?還是她不知道端卿的心意?還是她不想這麼早成親?

憶茗一門心思在若茗身上,漸漸地自己也出了神,恰在這時候閔柔道:“說到過年,大姑娘,你準備在吳家待多久?正月十五回來看燈嗎?”

連問了兩聲不見答應,閔柔奇怪地瞧瞧姊妹倆,見兩個人都是皺著眉頭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樣,不由地笑了,心說,到底是終身大事,嘴上雖然不好意思,心裏還是放不下,連說話都顧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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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五十四 春來Ⅰ

琴默答應著正要出去,葉水心已經走了進來,一看見案上的筆墨便明白了,笑道:“又要退回去。”

琴默點點頭。

“又何必呢,既然話已經說明白了,你林叔叔一番好意給你送來的,何苦每次都讓他失望。”

“我不要他的東西。”

葉水心笑了笑,道:“如果不要的話,你又何必抄下來?今日這番舉動可謂是掩耳盜鈴了。”

琴默不由得紅了臉,囁嚅道:“我見這樂譜十分稀罕,有些捨不得……”

“你林叔叔與你家有諸多瓜葛。對你也十分關照,簡直當做自己的兒女一樣看待,你莫要太過固執,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你們家的事說到底與他並沒多少直接關係。他心疼你孤苦無依。一心想補償你,他送來地東西你隨便收一兩件。讓他心裏稍微好過些,不是彼此都好嗎?”

琴默垂頭不語。

葉水心又道:“比如這琴譜。這是元初時的抄下來的副本,世間僅此一件,十分珍貴,他和我這麼多年的交情,我也只看過兩回。 書如今毫不猶豫送給你,可見他心裏多麼看重你,這份情意,難道你沒有半點感動?”

琴默低聲道:“我知道他與我家的事沒多少關聯,可是我一想起這件事地起因,忍不住還要怨他。”

“琴兒,你這是心魔啊。”葉水心語重心長道,“無論你怎樣怨恨,事情都已無法挽回。你林叔叔真心待你。你為什麼不善待他,讓他獲得解脫。也讓你自己擺脫多年地心魔呢?”

琴默半晌才道:“我試試。”

“這就好,怨恨太深只能讓自己更加痛苦。”葉水心話鋒一轉,“走吧,大家都準備好了,到城外踏青,回來時到白衣庵燒一柱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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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水心心想都不是外人,婚事也是板上釘釘的事,說出來也無妨,因道:“是我一個老朋友,你們也都認識的……”

話還沒說完,端卿已經站起,雙手奉上一杯酒,道:“兒子敬父親一杯。”

葉水心微感詫異,接過酒淺淺抿了一口,順勢把後半句話咽下了,葉家弟媳笑道:“端卿這孩子還不好意思,不讓說

葉水心笑道:“八字還沒一撇,他不好意思咱們就不說了吧。”

至晚間眾人都散了,方卿還纏著端卿死活要打聽定了誰家的姑娘,忽見葉水心走近道:“方兒,你先出去一會兒,我有話跟你哥說。”

方卿雖百般不情願,但懾于嚴父的威嚴,還是怏怏地走了,葉水心示意端卿坐下,這才道:“白天說起你的婚事,你為什麼攔著?難道有什麼心事?”

端卿話在嘴邊,卻知道不能對父親直說,於是委婉說道:“事情還沒定下來,我怕人多嘴雜傳出去不大好。”

葉水心笑道:“什麼人多嘴雜,都是自家人,你叔叔嬸嬸的性格也不會到處亂說的,你這不是瞎操心嗎?你有什麼想法別瞞我,我看你也不是害臊。”

端卿早已在盤算怎麼把中間地情形向父親說明,只是一直沒有妥善地辦法,所以未曾開口,如今逼到眼前,只得硬著頭皮說:“兒子的確不是害臊,可是,可是這件事林叔父那邊沒開咱們先到處傳揚也不太好吧。”

“自家人說說而已,哪里算地上是到處宣揚----端兒,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不情願?難道你對若茗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不,若茗她很好,可是,兒子怕配不上她。”

葉水心呵呵一笑:“婚姻大事,就不用太謙遜了吧!我不是虛誇自己的兒子,你的品行學識在年輕一輩中算是拔尖的,這樁婚事又是你林叔父先提出來的,你那時候也歡天喜地的,怎麼這會子無緣無故說什麼配得上配不上的話?”

端卿踟躕許久,含糊說道:“雖說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可是若茗不比那些沒主見的女孩子,我想是不是得問問她的意思?”

“女人家不講什麼主見不主見的,總以婦德為重,這頭一條,就是要在家從父,這事是她父親定下的,何必又去問她?就算問她,難道她不肯這事就不成了?你這孩子,為人仁厚不願強求別人雖然是好的,可是過了頭就不好了。”

端卿早知道父親肯定會這麼說,然而怎麼能讓若茗受委屈?只得又道:“我與若茗從小一起長大的,她的性情我最瞭解,這些日子以來我冷眼旁觀,覺得她一直拿我當兄長看待,並沒有一丁點兒女私情,我怕貿然提起婚事會嚇著她。要不再緩一緩?”

“已經緩了半年,這國喪沒完沒了的,一味等著也不是辦法,你也老大不小了,連你叔叔嬸嬸都操心你的婚事,可見這個年紀是該娶親了。我看這陣子禁嫁娶的風頭已經過了,許多人家偷偷摸摸辦了喜事,我想著過陣子跟你林叔父商量一下,就在夏天把婚事辦了吧。”

端卿心裏一急,忙道:“不好,再等等,我今年,還想參加秋闈。”

“秋闈?你不是說不考功名了嗎?再說,即使趕考也不影響娶親。”

端卿此時退無可退,只得把心一橫,道:“爹爹,兒子有句話一直想對您說,兒子的婚事雖然由父母大人做主,但是我覺得也該問問若茗的意思。在兒子心裏若茗是個與眾不同的姑娘,她有自己的理想,好惡分明,這件事如果她不願意,兒子決不答應。”

葉水心驚詫地看著兒子:“你這是怎麼了?好生古怪!不是早已說定的事嗎,怎麼生出這麼多枝節?難道若茗不中意你?”

“不,不關若茗的事,是因為這事從頭到尾都是咱們這些人在打算,從未問過若茗的意思,我有些心裏不安。”

葉水心有些生氣,端卿今天怎麼這麼執拗!因道:“依你的意思打算怎麼辦?”

“兒子希望您跟林叔父再商量一下,先不提這事,等哪天好好問過若茗,她如果願意咱們再說,她如果不願,兒子絕不勉強,寧可退婚吧。”

“胡鬧!”葉水心喝道,“你說來說去,原來是要退婚!咱們是讀人家,豈能做出這等背信棄義之事!退婚之事,你想也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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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五十四 春來Ⅱ

端卿見父親怒,心裏也是一凜,他自幼聰敏好學,頗得葉水心歡心,長這麼大還沒見過他沖著自己火,沒想到今天居然惹他如此生氣!端卿忙雙膝跪下,哀懇道:“父親,兒子絕非背信棄義之人,兒子說的退婚,是說如果若茗不願意嫁我,兒子就退婚。”

葉水心厲聲道:“胡說,你們有父母做主,還談什麼願不願意的?”

“父親,雖說婚姻大事要聽父母的,可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如果若茗無心嫁我,我何苦強求?若茗妹妹從小和我一起長大,情同手足,我怎麼忍心讓她不如意,鬱鬱一生?”

葉水心漸漸瞧出門道,問道:“端兒,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若茗跟你說什麼了?是不是她看中別的什麼人了?”

端卿心知這是父親的大忌,怎麼肯讓若茗擔這個罪名?忙道:“沒有,若茗她一向依禮自持,從來沒做過冒失的事。”

“那你怎麼忽然說這種話?”

端 卿知道如果今天不把這謊編圓,必定會讓葉水心對若茗產生不好的看法,想了許久這才謹慎開口道:“定親的事我從頭到尾都知道,所以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留心看 若茗的舉動,想知道她的心思。只是我看來看去,若茗對方卿和對我根本沒任何區別,有時候我裝作無意問起來,她也說希望我是她的親哥哥,根本沒有一丁點涉及 兒女私情的表示。因此我猜她對我和我對她地心思截然不同,如果貿然告訴她我們定了親。我怕有違她的心意。”

葉 水心松一口氣,笑道:“我還以為若茗她跟你說了什麼呢,既然沒有,那再好不過。端兒,你起來吧。別跪了。你處處為若茗著想是對的,但是你若以此來判斷她該 不該嫁,那就大錯特錯了。婚姻這事,我們長輩向來看得比你們准,再說了,若茗是個心思單純的孩子,從小又跟你們兄弟倆玩在一起,自然當你們是兄弟。沒有兒 女私情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等你們成了親,自然就把這份感情轉換過來了。”

“可是兒子覺得,如果她把我當成哥哥,忽然要她嫁我,豈 不是十分彆扭?反正這事還沒有說出去,不如私下裏問問若茗地意思,如果她扭不過這個彎,那就乾脆作罷,左右沒人知道。林叔父也不會喪失顏面。當然,如果她 答應那就再好不過。”說到此處端卿覺得心中隱隱作痛,她若是答應當然是最大的幸事,可是。她卻已經答應了別人……

葉水心笑道:“ 你今天怎麼如此彆扭!算了,這事我本來就不該問你,我和雲浦做主辦完就算了,問你還生出這麼多麻煩來!你也不想想,怎麼去問若茗?她一個姑娘家,這種事怎 麼好問,她怎麼好答?罷罷,我們長輩自己辦吧——網若茗是個好孩子,不像你牛心古怪的,肯定聽話。”

端卿忙道:“父親,兒子懇請您,一定要問清若茗的意思啊!”

葉水心不覺又疑心起來,盯著端卿看了好半天。才道:“若茗是你說什麼了吧?”

“沒有。她什麼都不知道,怎麼會亂說?”端卿眼見這謊話不能奏效。乾脆退而求其次,又道,“父親,不問若茗也行,只是兒子今年想去趕考,這陣子需要認真溫習一下功課,這婚姻大事暫時是顧不上了,要不然等秋闈結束之時再議?”

“趕什麼考,家裏書坊剛剛開業,萬事都離不開你,你不也早說了不願再談朝政嗎?”

“那是前一陣子的想法,如今新皇登基,百廢待興,朝中奸佞日漸散盡,正義之士佔據大半,兒子想再碰碰運氣,如果僥倖得中,也能報效國家。”

“你如果真想去就去吧,不過別抱太大希望,新皇登基不過幾個月,凡事都還看不出端倪,未必就能天下太平。”

“兒子已經決定去了,所以父親大人,婚姻一事暫時就擱在一邊吧,兒子想用這段時間好好溫溫書。”

葉水心半信半疑,最後才說:“好,改日我去找雲浦說說,秋試之前先不提這事,不過等你趕考歸來,不管結果如何,這事情都要趕緊辦了,若茗和你都已經老大不小,不能再耽擱了——網”

“是,兒子知道了!”

端卿送走父親,腦子裏卻更亂了。從葉水心的態度來看,讓他同意退婚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他一向自詡詩書傳家,怎麼會做出不守信義的事?況且在他看來,若茗不要說自己選夫婿,這事就連想一下也是有悖禮法地,這條路行不通。

那麼林雲浦那邊呢?林雲浦一向視禮法為桎梏,況且他十分疼愛若茗,如果若茗喜歡的是天錫,他應該會幫著女兒吧?既然如此,還不如從林雲浦這邊下功夫,先征得他的支持,如果他同意退婚,父親跟他這麼多年交情,應該會答應吧?

父 親已經同意等秋試之後再提婚事,前日若茗說過,天錫春節之後就會到昆山求親,只要趕在他來之前向林雲浦表明自己的態度,讓他知道自己絕不會強求若茗,那麼 這件事就好辦多了。到時候林雲浦見到若茗和天錫情投意合,自己又願意退出,自然就會答應退婚,那時候再由他出面勸說父親,大勢已去,父親應該不會再堅持己 見吧……

他在腦中將此事籌畫妥當,忽然覺得十分疲憊,乾脆攤開四肢倒在床上,讓自己放肆地休息一陣子。然而不到片刻功夫,他便重又正襟危坐在書案之前,只是心中一直有個聲音說著:你居然將唾手可得的幸福拱手讓人!

這聲音越來越響,到最後他不得不捂住耳朵,試著不再去聽,然而卻無濟於事。

端卿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告訴自己:只要若茗好,我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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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鋪的門臨時拆掉,騰出一大片空地放書架,密密麻麻擺著各色小人書、才子佳人故事、佛道傳奇故事,湊熱鬧地人未免要翻看一下,看的入神時不免掏錢 來買。若茗別出心裁,吩咐給帶小孩來買書的客人贈一支麥芽糖,雖然是些微物件,仍是引來了大批拖兒帶女的人,掏癟了荷包買書,卻為了白得一支麥芽糖歡天喜 地。

林雲浦見此情形,道:“由此看來大多數人還是貪圖小利的,一支麥芽糖才一文錢,就能引來這麼多客人。”

若茗笑道:“我看了半天了,還有人為了多得幾支麥芽糖一口氣帶來三四個小孩呢。”

林雲浦忍不住也笑了:“虧你想得出這麼個法子!這些人以為占了便宜,卻不知我們得的利潤更多。”

“也不能這麼說,假使我們不送糖,該買的書還是要買的,如今能白得一點東西,豈不是更好?”

“關鍵是許多書本來可買可不買,一見有東西送,就不管那麼多,買了再說了。”林雲浦意味深長說道,“茗兒,今天地事正是我們做生意的一個訣竅,許多時候我們看起來是花了冤枉錢,殊不知多花的這些錢財最後全從利潤裏收回來了。”

若茗笑道:“我知道啊,要不然怎麼會白送他們糖吃?”

“生意人哪有白送東西的道理?”林雲浦笑道,“你現在深得其中三味,為父的就怕你越來越精明,到最後把閨中女兒的風度全丟了。”

若茗咯咯一笑,挽住父親道:“所以爹爹今後要多留些時間打點書坊裏地事,讓女兒好好在家學學淑女風範。”

林雲浦爽朗一笑:“好,爹答應你,等過完節爹多到書坊張羅,咱們一起對付李良柯那個老滑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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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五十四 春來Ⅲ

正元節時,葉林兩家照例互相贈送花燈玩賞,端卿因存著一腔心事,故而親自帶著家人一起送燈,林雲浦以為他是借機來見若茗,笑道:“茗兒在屋裏呢,你放下了就去找她吧。”

“我是來找您你。”

“哦,找我?什麼事?”

端卿雖已打了無數次腹稿,開口之時仍不免慌張:“小侄是想說,談一下我和若茗的婚事。”

“等不及了嗎?”林雲浦笑眯眯的,“我也巴不得早點把這事辦了,你這麼好的女婿別被別人搶走了。”

“不,不是,小侄想參加今年的秋試……”

“是嗎?怎麼沒聽你爹說起過?若茗知道嗎?”

“還沒跟若茗說。叔父,關於我和若茗的婚事,我想……小侄覺得還是先徵求下若茗的意見比較好。”

“那是自然,等要辦事的時候我親自跟若茗說。”

“不,小侄覺得不能事到臨頭才告訴她,那樣太突然了,而且如果有更合適若茗的,豈不是耽誤了她?”

林雲浦深感詫異,不由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不情願,要反悔?”

“小侄豈敢!能娶到若茗是我的福氣,可是,如果若茗對我無意,我怎麼能耽誤了她?”

林雲浦原以為端卿有反悔之意,不覺來了氣,但見他言語誠懇,神情中隱約可見痛苦之色。不覺又關切問道:“端兒,我一向把你和若茗她們姊妹一般看待,從沒當做外人,你今天這話說的古怪,我猜應該是事出有因的。你大可以放心直說。有什麼為難之處叔父自然會替你排解。”

“小侄多謝叔父關心!我沒有什麼為難,只是我想。這件事若茗從頭到尾都毫不知情,她一向對自己地事很有主見。如果不問問她的意思,小侄放心不下。”

林雲浦笑道:“你們從小一起長大的,素來又說得來,她怎麼會不同意?你放心好了,這件事我肯定猜得不錯。”

“雖然我們自幼相處。但是若茗一直把我當做兄長對待,突然說起婚事,我怕她轉不過這個彎。”

“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到跟前自然就好了。”

端卿心中百般作難。在這樣不關疼癢地說下去,林雲浦肯定還是這個態度,可是難道要直說若茗喜歡天錫?那樣要置若茗于何地?他在心內籌畫半天,方才說道:“林叔父,小侄有個想法,不知道是不是可行。”

“你說來聽聽。”

“小侄多年沒有溫書了。制藝一道早就生疏了。如果參加秋試,現在就得開始復習。恐怕一直到跟前都脫不開身,我想求林叔父准許小侄秋試之後再談婚事。”

林雲浦笑道:“不過就是考試嘛,對你來說是手到擒來的小事,犯得著這麼用心?好吧,你跟你爹爹商量吧,只要他覺得沒什麼,婚事就往後再擱一擱。”

“在此期間,請林叔父撿一個方便地時候問問若茗地意思,如果她有什麼別的想法,小侄這邊肯定沒問題,都聽她地意思。”

林雲浦一聽這話又不對了,皺著眉頭道:“你今天十分古怪,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你看上別家姑娘,不願意這樁婚事了?如果是這樣,我也不為難你,婚事本來就得兩廂情願,趁著還沒放定,想改什麼還來得及。”

端卿慌忙說道:“不,小侄絕非這個意思,只是小侄和若茗相處越久,越覺得若茗對我只是兄妹之誼,我怕誤了她的終身……如果,如果在秋試之前有人來提親而若茗又十分有意地話,請叔父務必隨著若茗的心意,千萬別為難她。”

林雲浦越聽越糊塗,不由問道:“提親?難道你聽到什麼風聲了?難道有人要來提親?你放心,你們的事雖然沒有辦,但是兩家既然已經說好了,肯定不會違背約定,另許他人的。”

“不,如果有人提親,若茗又願意的話,小侄情願作罷,一切都按著若茗妹妹地意思辦。”

林雲浦此時模糊有些開竅,道:“端卿,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你知道什麼?若茗她難道跟什麼人有瓜葛?”

“沒有,叔父千萬別多

“你別遮掩了,你這孩子我很瞭解,要不是你確實知道些什麼,絕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話。你告訴我,若茗看中什麼人了嗎?還是你覺察出什麼了?”

端卿退無可退,又不願把事情推給若茗,只得低聲道:“我聽說有人要向若茗來提親。”

“誰?”

“余天錫。”

“是他?”林雲浦詫異道,“他有什麼好的,比你可差遠了!我肯定不會答應。”

“叔父還是讓若茗自己決定吧。”

“你放心,茗兒肯定選你,那個余天錫年輕氣盛,做事做人都比你差一大截,況且他們才認識幾天,怎麼能跟你比?我當是誰呢,要是他的話,你還有什麼擔心?”

“我們曾經相處過一段時間,比起與我,他們更談得來,我怕若茗心裏對他更有好感。”

“不會,茗兒哪能那麼沒眼光,選丈夫的話,誰能好的過你?”林雲浦笑呵呵道,“你放心,女兒是我生的,她的心思我最知道。”

這番話讓端卿心裏又生出一絲微弱的希望,若茗與父親一向最好,林雲浦的話應該不會錯吧?或若茗答應天錫,只是因為她不知道跟自己地婚約?

林雲浦見他沉吟不語,笑道:“你別瞎操心了,我說地肯定沒錯,那個余天錫就算來求親,我也把他打回去,茗兒不會選他的,你就安安心心等著作新郎官吧。”

端卿想了許久方才答道:“如果天錫來求親,務必請叔父告知若茗,讓她自己決定行嗎?”

“我會告訴她地,不過端兒,我也得說說你,你這樣一味退讓可不行啊,”林雲浦認真說道,“你不能一聽說有人跟你爭就打退堂鼓,要是你真心喜歡茗兒,就要堅持到底,況且兩家的父母都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希望、絕望、懷疑等等情緒交織在一起,端卿低聲道:“都要看若茗的意思,我絕不會委屈她。”

“茗兒什麼都不知道,怎麼決定?好吧,明天我跟茗兒說了你們的婚事吧,誰讓我這麼中意你這個女婿呢。”

端卿一驚,忙道:“別說!若茗一向孝順,你們開了口她肯定不會違拗,萬一她心裏更中意天錫,豈不是令她為難?”

“那就你自己說,哪怕你不說定親的事,只說你心裏的意思呢,總之要讓若茗知道你的心思。”林雲浦有些恨鐵不成鋼,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太老成,連這種事都不爭先,那怎麼行!

“容侄兒想想吧。林雲浦搖頭歎氣:“還想什麼,換了是我早就跳出來明說了!這種事最怕猶豫,雖然你千好萬好,不是我自誇,我們茗兒也是百裏挑一的,錯過了可就白後悔一輩子。”

端 卿心亂如麻,道:“我與若茗一向客客氣氣,以禮相待,我從沒見她對我有超越兄長之外的情意,可是她跟天錫,年齡更相近不說,話也多得多,況且天錫那人十分 熱情,行動裏處處透露對若茗的好感,我們在無錫的時候就連淩蒙初他們都能覺察到天錫的心意……叔父,這件事情上我十分喪氣,不敢奢望若茗選我……”

“ 光猜沒用,茗兒不知道你的心意,怎麼抉擇?端兒,我十分喜愛你,我希望你和若茗成親,你肯定能讓茗兒幸福。端兒,對這種事不能一味退讓等待,有時候錯失一 個機會,就會抱恨終身。”林雲浦想起淩茗,心如刀絞,如果當初不是為了掙這口氣非等到賺了大錢才去找她的話,肯定能趕在羅世昌搬到松江之前找到淩茗,如果 那時候帶她逃出來,她就不會送命,淩家也不會落到那麼慘的下場!

端卿被他一番話說的心裏又鬆動起來,或若茗真是因為自己沒有開口?

林雲浦又道:“對於兒女的婚事,我一向主張順從她們自己的意願,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如果兩個人不情願,絕不會過的快意。端兒,我十分器重你,我也看得出茗兒很敬重你,你好好跟她說說明白,我相信她心裏有你。”

端卿漸漸覺得底氣足了不少,先前的絕望減少許多,深深作揖謝道:“小侄明白了。”

“明白就好,時候不早了,你快回家吃團圓飯吧,記得飯後過來帶茗兒出去看燈。”

端卿走到門前,回身說道:“叔父,小侄還有一事相求,天錫可能近期就來求親,如果若茗答應了,小侄請求叔父同意這樁婚事,我父親那邊我也一定勸說他退婚。但在此之前,叔父不要跟我父親講,他的想法大約與您的不同。”

林雲浦點頭道:“好,我知道了,不過我剛才說的你一定要記得。”

林雲浦目送端卿走遠,心內感歎不已,如果若茗與他湊成一對,肯定會幸福美滿,可是少年人的心事,誰能說的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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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五十五 雇工Ⅰ

若茗越發覺得有些不安。李良柯主意出的不錯,事辦的也十分利索,可是為什麼呢?從來他都只為自己打算,一心想著抬高自己地地位,甚少為書坊的前途 考慮。怎麼忽然之間如此積極熱心?是真心真意為了書坊。還是他另有打算?她心裏裁決不定,敷衍道:“李師傅。我回去跟爹爹說一聲,挑個合適的日子你把人領 來讓爹看看。要是不錯就留下吧。”

“好,沒問題,只要東家發話,我立刻跟他們說,當面驗看手藝。”

當天下午林雲浦聽若茗說完後。思索了一會兒才說:“他這麼快就把人找齊了?也行,就讓他領來看看吧,看他能鬧出什麼麼蛾子。”

“爹爹就打算用他的人?”

“要是像他說的手藝不錯人又老成,咱們還省得找人了。”

“不怕他們生事嗎?”

林雲浦笑道:“能生什麼事?”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他殷勤地有點過了,有些不放

“要不怎麼說你還欠著些歷練呢,”林雲浦笑道,“他有天大地本事也是圈在咱家的地盤上,有咱們把著。絕翻不出大浪來。”“繡像部如今已經全是他地人了。再弄幾個進來不是更難鉗制他?我就怕到時候咱家裏就他手下人多,想管都管不了。”

“那你的意思呢?”

“不如我們自己雇人。他帶來地那些撿一兩個用就行了,既不傷了他的面子,又不至於讓咱們為難。”

林雲浦想了想道:“你這個法子也是可行的,不過李良柯絕不是等閒之輩,我們即使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時時處處防著他,所以依我看來,不如就遂他的心願,然後再看他下一步怎麼走。”

若茗有些吃驚,忍不住說道:“遂了他的心意以後還怎麼管束他?到處都是他地心腹,等他紮根更深我們豈不是要被他牽制?”

“ 我猜他現在的想法是把自己人都聚在繡像部,然後想辦法讓繡像部的生意在書坊裏占重頭,到時候咱們自然就要被他牽著鼻子走。不過,繡像部的生意現在的確有可 以發掘的地方,所以我們不如就利用他的野心,好好把繡像部的活計做上去,至於對付李良柯嘛,就像大禹治水一樣,用堵不行,得抓住他的弱點,逐個破解才行。 ”

“怎麼破解?”

“比如他帶來地那些人,未必個個都跟他一條心吧?”

“既然是他帶來地,肯定是他看得准靠得住的吧?”

林雲浦笑道:“你忘了周元跟王大器了?帶了十來年地徒弟還跟他不一心,更別說那些新近招來的人了。李良柯這個人有個很大的弱點就是太愛攬權獨斷,不管大事小事,都得經他的手,他說行才行,這種人註定不得人心,所以我從來不怕他能做什麼大亂子。”

“我還是有些不放心,自從他去年幫著打點生意之後,對人和氣多了,人緣也一天天好起來,如果他已經留意到自己的問題,開始改了呢?如果我們聽之任之,他們十幾個抱成一團,到時候我們要麼得遷就他,要麼就得重新雇人,那就麻煩了。”

“ 人不可能一夜之間性情大變,李良柯這陣子需要底下人支援他,需要往上爬,所以才擺出一副和氣面孔,我敢肯定,只要我鬆口讓他找的人都進來,然後再由著他擴 大繡像部的生意,他肯定會變回從前的傲氣模樣,到那時候再想抓回人心可就難了,這一點你不用太擔心。如果我們不遂他的心,不用他的人,他肯定會暗地裏給咱 們找來的人下絆子,既耽誤生意,又讓他對咱們一直存有戒心,這又何必呢?”

“照爹爹說來,咱們只能照單全收?”

“咱們要做的是好好考校他找來的人,如果真像他說的都是熟練工人,手藝不壞的,咱們就留下先用著,如果用幾個月覺得不錯,乾脆就雇成長工好了。”

“雇他們做長工?”

“ 對,反正咱們也準備好好經營繡像部。我的打算是繡像和套色兩塊一起發展,我琢磨了好久了,現在畫譜這一塊還沒什麼人做,主要就難在套色和印染,可是這兩塊 咱們都不缺人,技術也不壞,可以好好下功夫的。等繡像部找足了人,咱們用個一年半載摸透了性情,覺得不壞的就來個大換血,往套色裏調幾個人,好好琢磨一套 畫譜出來,就算賠本也要賺個吆喝,讓天下都知道套色印染是我林家書坊最厲害。”

“那還不如現在就直接調換人,把李良柯找的那些人往各處都塞一些,免得他們抱團。”

“不行,現在那些人咱們還沒摸透脾氣秉性,不知道誰可以爭取誰是他的死忠,如果貿然差往各處,說不定適得其反,反倒給他們機會窺探其他各部密不外傳的活計,尤其是套色部和活字部,不是可靠的人決不能放進去的。”

“如果他們是李良柯的人,即使用的久也未必跟咱們一條心呀。”

“ 你怎麼還不明白呢?千里為官也只為求財,更何況這些人!李良柯憑什麼收服他們?不是給了錢就是許諾了將來提攜他們!咱們一要讓他們進書坊為咱們幹活,二要 讓他們明白他們的工錢是咱們給的,不是李良柯,一旦明白了這點,他們自然會向咱們靠攏,那時候李良柯再想把他們拉回去,除非他能出得起更好的價錢。”

若茗撲哧一笑:“爹爹真是老謀深算,在昆山一帶誰還出得了比咱們更高的價錢?除非李良柯把家底掏出來另立爐灶,賠著老本給他們發工錢。”

“對啦,就是這麼說的。”林雲浦笑眯眯的,“你說周元為什麼一進套色部就徹底跟李良柯分道揚鑣了呢?還不是明白了只有東家才能提拔他,跟著李良柯沒有出頭的時候嘛!”

“我看王大器自打周元走了以後,心裏也鬧得厲害,李良柯帶的這幾個徒弟看起來都稱不上老實巴交啊。”

“做師父的不為徒弟打算,只知道讓徒弟出力,不肯給徒弟好處,誰又不是傻子,哪個替他賣命?李良柯這個毛病要是不改,這一輩子也成不了大氣候---不過他最好別成,要不然我可怎麼辦?呵呵。”

若茗笑道:“怪不得爹爹明知道他不可靠,還肯提拔他當主事,還敢讓他代管咱們的生意。既然爹都打算好了,那我就給李良柯說一聲,讓他明天把人帶來咱們挑挑吧。”

“行,到時候讓梁雲林、張易、劉銘他們幾個都跟著瞧瞧,多幾個人相看考慮的更周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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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茗答應著正要走開,忽聽林雲浦道:“端卿最近找你了嗎?”

“看燈那天他不是來了咱家嗎?”

“後來沒再找過你?”

“沒有,他家那麼多事,怎麼走得開。爹爹有事找他嗎?”

林雲浦忙道:“沒事,我就是那天聽他說了句有事要跟你說,既然他沒找你,想必不是要緊事吧。”

若茗正要出去,又聽見他叫住說道:“去年常來咱家的那個余天錫回家了嗎?好久沒聽你說起了。”

若茗心跳有些加速,忙忙答道:“在京城他爹爹那裏呢。”

“哦,那孩子話真多,不如端卿老成穩重,交朋友的話還是端卿這樣的最靠得住。”

若茗見他說的沒頭沒腦,也就沒有接茬,只是心中疑惑,天錫說過開春就來昆山,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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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五十五 雇工Ⅱ

若茗通知李良柯後沒過多久,果然見李良柯領著七八個人進了書坊,陪笑說道:“我那幫朋友啊真是離譜,原本說只找了四五個人,我還怕不夠挑的,誰知 道一去看,居然弄了七八個過來!人家實心實意要幫忙,我又不好意思推辭,只好全帶來給東家看看,將就從中間挑三兩個能用的罷了,剩下的我再帶回去。”

若茗出乎意料,未免有些生氣,說好了四五個人,如今帶來這麼多,分明是逼迫自己全部從他的人中選嘛!她陰沈著臉沒有說話,林雲浦倒是不介意,笑呵呵道:“你那些朋友還真是熱心,好啊,這樣免得我們再從外頭找了,你替我謝謝你的朋友。”

李良柯忙道:“東家快別這麼說,折殺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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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雲林幾個忙上前一一看視,林雲浦對李良柯道:“你也幫著看看,將來都是你要用的人。你自己把好關。”

李良柯為難道:“我帶來地人我自己看,不大好吧?”

“怕什麼,你這是在給我挑人呢,就算是你帶來的,到了這裏就是咱們林家書坊地人了,又不是你私底下定的,有什麼不能看的?你之前也沒見過他們,正好趁這機會看看他們手裏的活怎麼樣。”

若茗注意到那些人中間有三四個偷眼看了看林雲浦,大概是在辨認新東家的模樣吧。若茗暗笑。“爹爹一開始就擺明瞭告訴他們拿地是林家的工錢。李良柯沒力量決定他們的去留,可不是暗地裏擺了李良柯一道。讓他們知道該投靠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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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四個則都是剛剛開始雕版,不過其中一個姓楊並沒從細處著手,而是先把整幅畫的輪廓大概圈了一下,粗粗能看出圖的模樣。若茗記得他之前說過幹繡像活剛剛滿兩年,年紀又輕,從雕版的習慣看來這是個做事有頭緒的人,倒是可以留下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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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人都來了,索性把該看都看了吧,”林雲浦笑道,“諸位受累了,不管今天能不能能留下來,臨走時都到帳房上領二錢銀子的辛苦錢。”

幾個畫工都是大吃一驚,李良柯失聲叫道:“東家,也太多了吧!”

幾個畫工不約而同看了他一眼。

林雲浦做出一副大度的樣子笑道:“不多不多,大家忙了一上午啦,下午還要受累,我這做東家的有些事兒多,諸位別見怪。咱們這次只留四個人,成不成的都是緣分,諸位事後別怪我林某人就好。”

畫工們個個面露笑容,那姓曲的嘴快,搶著說道:“留不留的我沒怨言,在這兒的都是懂行的,咱憑手藝說話,好就留不好就走,還發咱二錢銀子呢,咱有什麼可怨的?上哪兒找這麼大方的東家?”

果然見外面的鋪子大碗大碟地端來四個大碗菜,一盆香稻米飯,又是一瓦盆湯。林雲浦命人抬了幾張桌子露天放著,幾個畫工忙亂了一上午早就餓了,告一聲罪,立刻風捲殘雲起來。

林雲浦令李良柯等人也去吃飯,自己則和若茗隔著窗戶看他們幾個的吃相,低聲道:“那個姓曲的是個直腸子,沒多少壞水兒,我猜他跟老兩口並不是鐵關係,而且他活計不錯,可以留。”

若茗點頭道:“我也這麼想呢。除了他以外,那個姓楊的年紀最輕的也像是有些想法的,如果好好培養,說不定能像梁師傅一樣挑大樑,就是不知道他跟李良柯到底走的多近。”

“慢慢看吧,還有一下午的時間呢。”林雲浦拈起一塊點心,低聲笑道,“你看那姓曲的甩開膀子吃的多歡,一看就是個粗人,這種人就算壞也壞不到哪兒去。那個姓王的有些拿腔作勢,連吃飯也端著,還真有些像李良柯年輕時候的模樣。”

“那就不要留他了?”

“不好,他是畫的最快的,如果不留他有些說不過去,除非下午那關他答得極其差。要是下午他還不錯,那就也留下先用著,將來管得住就雇,不服管的話做完這幾部書就讓他走人。”

“爹爹下午想怎麼考他們?”

林雲浦詭秘一笑:“天機不可洩露,總之是要試試他們的本事,讓他們知道我林家給的工錢雖然高,可要的活計也絕不是常人能幹的。”

“我猜您是不是要他們修正刻壞的版子?”

林雲浦搖頭笑道:“不是,不過這倒是個好主意,下回再找畫工的時候可以用。好了,你別猜了,再過半個時辰你就知道了。哈,你看那個姓劉的,米飯一粒一粒往嘴裏劃拉,精細的跟大姑娘似的,怪道他刻的版子最精細。”

“原來爹是要從吃飯看他們的性情呀。”

“乖女兒,吃飯是最能看出一個人脾氣急不急躁,做事是否拖遝的時候,你看那個姓胡的,別人都吃了一兩碗了,他還東摸西找不知道在忙什麼,我最見不得這種做事沒條理的人,絕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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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五十五 雇工Ⅲ

工人們吃完飯,林雲浦命人撤去食具,自己笑吟吟坐在廊下曬太陽,卻並不吩咐考試的事,梁雲林等人耐心等著,李良柯卻有些坐不住,不住地偷眼看林雲 浦的臉色。又過了一會兒,工人們也忍不住了,那姓王的走過來施了一禮道:“多謝老爺賜飯。”說完了卻又不走開,定定站在跟前等著。

林雲浦笑道:“飯還合口味吧?”

幾個工人都愣了,半天才有人答道:“啊,多謝老爺。”

李良柯忍不住又多看了林雲浦幾眼。

那姓曲的也忍不得了,高聲叫道:“老爺,飯也吃了,歇也歇的差不多了,該考啥考啥吧,我這且等了老半天啦!”

林雲浦不答話,笑眯眯地把眾人看了一遍,那姓楊微閉著眼睛養神,面上沒有一點焦急之色,姓劉的拿著《搜神記》,雖然在看著,卻不時偷眼看看這邊的動靜,剩下的幾個都是專心致志盯著林雲浦,只等他一聲吩咐就開始幹活。

若 茗在旁邊瞧著,心裏有**分明白了。此番看來,姓曲的性情最為直爽,沒什麼心計,就算他是李良柯找來的,估計跟他關係不夠深;姓楊的最有城府,做事有條 理,畫的也不錯,是個人才,可他跟李良柯的關係就說不準了,如果他是李良柯的死忠,這兩個人聯起手來就麻煩了,最好不要留他;姓王的和姓劉的都有些做作, 活計倒還不錯;那姓胡地最磨蹭,不過林雲浦既說了不要也就不用考慮了;其他那幾個沒什麼能記得住的特點。活計也在中等,就看下午能不能脫穎而出了。

林雲浦只管笑吟吟坐著,見那些工人性子給他磨得差不多了,這才笑道:“雲林,你去書房把我擱在桌上那幅畫拿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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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良柯面色微微有些變了,飛快地掃了一下眾人,若茗眼尖。瞧見他注視著姓王地微微左右搖了下腦袋,姓王的也輕輕點了點頭,若茗心知這姓王地必定是他的人,暗暗留了神。

八個工人皺著眉頭看了半天,姓曲地先說:“我不認字,更不認得圖。”

林雲浦笑著問那姓劉的:“你看的出來嗎?”

姓劉的遲疑了老半天才說:“好像從前在哪兒聽過一耳朵,就是記不真切了,好像是古時候的故事,這兩人好像是兄弟倆?”姓王地求助似的望了眼李良柯。李良柯又微微搖了搖頭。

剩下幾人都不吭聲。末了那姓楊的道:“不知道是不是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

“哦,你知道這個故事?那就跟大傢夥兒講一講。”林雲浦笑道。

姓楊的口齒十分清晰:“伯夷叔齊兄弟兩個是商朝的臣子。周武王滅了商紂,建立大周朝,這兄弟兩個認為周武王是臣子,紂王是君王,臣子殺君主大逆不道,所以不肯吃大周朝的糧食,逃到首陽山摘野菜吃,後來餓死在山上。”

林雲浦點頭道:“不錯,你眼力不差,正是這個故事。”

姓曲的恍然大悟,道:“我說這倆老頭子是誰呢!”

姓王的又看了看李良柯,臉上頗有懊惱之色。

林雲浦又道:“不過諸位放心,猜這個故事並不是咱們考試地內容。”

姓王地長出一口氣,姓楊的仍是不動聲色。

若茗暗自吃驚,這個姓楊地倒真是個不可小看的人物,喜怒不形於色,手藝又不錯,到底留還是不留?留下就怕他跟李良柯聯手,不留的話,這麼個人才放走了豈不太可惜?

林雲浦也留神看了看眾人的臉色,這才說道:“咱們考試的題目,是根據這幅畫的故事重新構思一幅圖,不過這一次並不是各人單獨完成,而是要你們八個人合作,共同立一篇稿子,然後分工刻出來。”

姓王的忍不住說了聲:“八個人怎麼一起雕版……”

林雲浦笑道:“你不用擔心,雖然是合刻一塊版,但因為時間關係,不能按照流程慢慢做,我給你們每人一塊板,各自把自己負責的那塊在自己的板子上刻出來就行了,時間也是兩個時辰。”

八 個人領了題目,果然湊在一起商議。林雲浦注意到商議之時那姓楊的卻並不多話,倒是姓王的和姓曲的頻頻發言。他又仔細瞧了瞧,這八個人中間唯有姓王的和姓胡 的看起來很熟,其他人言談之間都比較客氣,並不像相識已久的模樣。林雲浦略一思忖,便想到以李良柯狐疑的性格,肯定是擔心熟人進來後互相幫扶,讓他不好 管,是以雖然找了八個人,這八個人之間卻沒幾個是舊相識。

說是合作,然而比起單獨構思更費工夫,這個覺得畫松樹好,那個卻想要柏樹,這個說人物應該靠左,那個卻打算把人放在中間。如此這般折騰一通,等定下稿子時已經費了半個多時辰,比單幹的時間多了一倍。

接下來是分工刻版,這時候又明顯瞧出各人的秉性。姓王的第一個開口說:“我刻伯夷。”

姓曲的嚷起來:“人物是重頭活,不能全讓你包了,再說就這麼一小張紙,你一下畫了一半感情我們都是吃閒飯的?”

李良柯忍不住又狠狠瞪了姓曲的一眼,姓王地也沒好氣:“那你說怎麼辦?”

“分分唄。你畫腦袋我刻身子。”

“不行,頭部活太少,顯不出手快手慢。”

這時候姓楊的站出來說:“諸位別爭了,聽我說一句。咱們爭來爭去既沒個結果,又浪費時間。依我說不如把畫均分為八塊。每人分一塊。”

姓劉的應聲道:“好是好,可這每一塊活計多寡不均。怎麼分?”

“寫上序號,拈鬮。”

這話一出口。幾個人同聲說好,跟著就開始做紙鬮。林雲浦撚須微笑,對那姓楊的又多了幾分好感。

拈鬮已定,姓曲的苦著臉說:“我分到地最少,統共就半截松樹枝子。一大半是空白,主意是你出地,要不咱倆換換?”

姓楊的笑道:“主意雖然是我出地,可拈鬮這事都憑運氣,你想進書坊我也想進,這回我可不能幫你啦。”

林雲浦聽在耳朵裏,暗自點頭。這姓楊的既有主見又不作濫好人,正合他地胃口,他裝作無意瞟了李良柯一眼。見他神色輕鬆。看不出對誰特別關注,這姓楊的跟他究竟鐵不鐵。到底還是個疑問。

不到兩個時辰,諸人陸續交活,姓曲的第一個交,嘟囔著說:“運氣不好,活太少了。”

姓楊的仍然交的不很早,林雲浦和若茗都留心看他地版子,他刻的是人物衣襟部分和一大塊青石,邊上小草叢生,衣襟的線條清晰可見,小草隨風傾斜的姿勢十分自然,林雲浦和若茗相視一笑,都在心裏取中了此人。

姓王的第四個交,他運氣不壞,如願以償分到了人物的頭部,內容既多,線條又細,對下刀的要求很高。姓王的唯恐不能顯示自己的本事,又在原稿之外另添了幾處細節,此時交了版,面帶得色在旁邊候著。

林 雲浦悄聲吩咐幾句,劉銘拿著眾人地版匆匆忙忙去了,不多時回來,已經眾人地雕版切割整齊,正好拼出一整幅畫來。這樣一拼,又顯出各人做事的精細程度來,有 五個人地雕版拼在一起時嚴絲合縫,宛似出於一人之手,另外三個包括那姓王的位置都不大對,與原圖的角度相比都有些偏移。

林雲浦令八個人先去後面休息,召集了梁雲林、李良柯等人商議,先問:“你們都把自己看中的說一下,不拘人數,但有看中的就說出來吧。”

劉銘笑著說道:“我就先說了啊,我覺得那姓楊的和姓王的不錯。”

張易也說:“我也覺得姓楊的挺好,是個幹事的。”

若茗留神觀察李良柯,可他就像帶了一個面具,臉上沒一絲帶傾向性的表情,倒讓若茗沒了主意,又聽見梁雲林說:“楊師傅不錯,曲師傅也不錯,還有顧師傅,雖然手腳慢了些,但是落筆非常精准,是個可用的材料。”

林雲浦向李良柯道:“你呢?這些人你先前沒見過,如今見了也考了,你覺得哪個好些?”

“我覺得都還可以,綜合看起來呢,楊師傅好些,說到手快,又是王師傅拔尖,其他像姓劉的姓胡的都還可以。”

“若茗你呢?”

“楊師父不錯,曲師傅人實在,其他都在伯仲之間。”

林雲浦笑道:“照這麼看來,姓楊的和姓曲的是留定了,至於其他幾個麼,我傾向於姓顧的。”

劉銘道:“那個姓王的上午頭一個做完,看起來不錯。”

若茗留意到李良柯眼中閃過一絲關切。

林雲浦笑道:“姓王的手快,可是不服管,下午別人都老老實實照著草稿畫,就他不守規矩,而且認位置也不准,我看就算了吧。”

最終留下了楊、曲、顧、劉四個,其中姓劉的確定是李良柯的人,姓曲的最不像是,剩下兩個怎麼樣,可就誰也說不清了。

回家時林雲浦笑道:“又添了四個,而且心思還摸不透,茗兒,以後咱爺倆得多盯著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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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五十六 開工Ⅰ

若茗也道:“李良柯見了他客客氣氣的,沒有什麼親密的模樣,他對李良柯也是如此,我真希望這件事上是咱們多心,李良柯是真心實意替書坊著想,沒有安插自己的心腹。”

林 雲浦笑道:“你明知道李良柯沒這麼良善。不過茗兒,不管他們是不是一夥的,咱們都要以不變應萬變,千萬不能心急。依我看楊英不是池中之物,即使是李良柯拉 攏他過來的,他也未必能服他的管轄。前日考試時所有人都相中了他,就憑這點,李良柯對他也不會不防。所以我想,即使他兩個私下裏有來往,咱們也不是沒有辦 法對付。”

“爹爹說地是。要是都像曲大華那樣直腸子就好了。”

林雲浦笑道:“頭腦簡單的雖然好管。可是 也成不了大事。咱們要想把生意做好做大,還是需要有幾個像李良柯、楊英這樣的人的。現今書坊裏就差一個既有本事有心地純良的人。梁雲林雖然不錯,但是太老 實。管事這方面還欠火候,虧得套色部地張易、劉銘都是實誠人,周元又是個眼高手低地,這才能暫時安穩,如果換成李良柯。梁雲林就招架不住了。”

“ 梁師傅來了這半年已經比先時有了很大改觀了,他才來的時候工人做錯了活他都不好意思說,都是自己悄悄幫人家修改過來,我說了他好幾次他才紅著臉說了工人幾 句。”若茗笑答,“不過也虧得他悄悄幫人家補了那麼多漏子,現在套色部地工人都說他人好,跟他挺一心的。再說,他這半年多也變了不少,越來越有主事地模樣 了。而且他又不擺架子。工人們更喜歡他。“如果我們能收服楊英,將來倒可以做你的臂膀。做生意的不能太過老實。梁雲林就是有這個弱點,你和端卿也是,凡事 只能從正途走,旁門左道一點兒不通,也不好意思去走,我看這個楊英倒是可以好好鍛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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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五十六 開工Ⅱ

端卿略帶著遲疑問道:“天錫他,他回無錫了嗎?”

“我也不太清楚,”若茗想到他全部知情,不覺又有些臉紅,“上封信是年前的了。那時候還沒回無錫,說在京城陪著余伯伯過年。新年之後就沒收到他的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什麼變故。”

“哦,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有消息了?”

“也沒什麼,沒事地話也不用寫那麼多信。”

端卿不覺又有些鬱悶。幾番想開口跟她表白心跡。可是每次話到嘴邊。不是說不出口,就是換了話題。比如今天,見到她來本來是一腔歡喜。怎麼忽然問起天錫,讓自己一肚子話又憋了回去呢?

若茗留意到他神色鬱鬱,忍不住問道:“怎麼了?這些天哥哥看起來精神不大好,是不是書坊裏事情太多太累?”

端卿忙道:“大概是昨天沒睡好吧,沒事。”

若茗此時也覺得有些不自在。空氣中仿佛遊蕩著某種微妙的氛圍,讓她有些莫名的慌張,年裏頭憶茗的話,還有爹爹前日的玩笑,沒來由地浮上心頭,她慌忙撈起手邊地一本書,問道:“這是修竹堂的出品?”

“對,父親把他收藏地一套曲譜刻出來了,”端卿也有些莫名的慌張。忙也拿起一本。“妹妹喜歡地話拿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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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又聊了幾句,漸漸把能說的都說光了,端卿有些尷尬,那些話仿佛守在喉嚨盡頭,隨時會隨著呼吸跳出去,心裏緊張到極點,反復問著自己:該不該說,該怎麼說?

若茗低著頭,只顧把手邊的書一本本翻看著,也覺得自己情緒有些不對。往日見了他何等自在,怎麼今天如此緊張?都是爹爹前幾天的玩笑害的,如今一見到端卿,不由自主就想起那些話來。

兩人不說話對坐了一會兒,端卿鼓足了勇氣,正要開口,忽然葉水心走進來道:“今天送過來的譜子你對過了嗎?”待看見若茗,笑道,“茗兒也來了?”

若茗忙起來行禮,道:“伯父有事找哥哥嗎?那我先回去了。”

葉水心這些天多曾敦促端卿婚姻一事,此時見他兩個都在,房裏又沒有別人,心想早些把話挑明也好,於是道:“你別著急走,我還有話要說。”

若茗只得又坐下,笑道:“伯父有什麼事?”

“本來這件事去年就要辦了的,因為兩番國喪所以耽擱下了,如今端兒又要準備秋試……”

葉水心話還沒有說完,端卿已經忙忙說道:“父親,今天先別說這件事,我自己會辦妥的。”

葉水心看了他一眼:“你一味推脫,等著你還不知道要到幾時。”

“兒子會撿一個合適的時候說明白,父親放心。”

若茗見端卿神色慌張,不由得也好奇起來,此事必定與自己有關,會是什麼事呢?端卿為什麼要攔著父親。

葉水心有些不悅:“過年時我就跟你說了,要儘快跟若茗說明白,你既攔著不讓我說,自己又不開口,難道你真想反悔?我決不許你自作主張,即使你林叔父答應,我也不會失信於人。”

“林叔父那邊我已經告訴他了,父親放心,兒子決沒有反悔之意,只是想緩幾日,如今功課還沒時間準備,怎麼好再談別地事?大丈夫最患功名不成,其他只能再放一放。”

若茗越聽越覺得大有文章,究竟是什麼事端卿死活攔著不讓自己知道呢?

葉水心搖搖頭:“功名固然重要,可這兩件事並不衝突。端兒,我越來越不明白你地心思了,希望你最好不是反悔,咱們這樣的人家,無論如何也不能做出背信棄義地事。”

“請父親放心,兒子絕無反悔之意,只是想暫緩幾天。”

“又不是要你眼下就辦事,說出來又有什麼關係呢?你總是……”

話還沒說完,就見一個工人急急忙忙進來說:“東家,少東家,剛發現上午刻的幾塊板子都出了差錯,這可怎麼辦?”

“都錯了?”葉水心皺著眉頭道,“端兒你去看看能不能修

端卿生怕自己走了父親跟若茗說什麼,忙道:“這些事若茗更有經驗,恰好她在,我想請她幫忙看看。”

葉水心想了片刻,最後才說:“好吧,你帶若茗過去看看吧,不過你最好快些把事情講明白。”

“兒子記住了。”

三人走出房門,端卿懸了多時的心這才放下,心知剛才一番對話若茗難免生疑,忙先開口道:“若茗妹妹,今天要麻煩你了,你看看有什麼辦法補救沒有。”

若茗正琢磨著怎麼開口問,又見端卿刻意瞞著自己,自然不好問的,如今見他故意岔開話題,更加肯定了先前的猜測,只得答道:“如果問題不大,可以挖掉一塊再補上,但是要看板子的厚薄,還有錯處多不多了。”

“我印象中板子還是挺厚的,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幾人匆忙趕去工作間,仔細查看之後,有半數的底版還可以修正,若茗與師傅計議著改了幾塊,時候已經不早了,端卿生怕她出去又撞見葉水心,忙道:“他們已經知道怎麼做了,如今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兩人一路默默無語。端卿心裏七上八下,苦惱著不知何時才是向她表白的恰當時機,若茗則不住猜測葉水心所指的究竟是什麼事,幾番想問,又怕端卿為難,只得忍住。

到了林家門口,卻見黃杏娘正在門房裏坐著,兩人不覺都有些詫異,若茗問道:“娘怎麼會在這裏?”

黃杏娘笑道:“你去找端兒了?好,得了空你們多聚聚。”

若茗笑道:“端卿哥哥整天都在忙,我怎麼好老去打擾?娘怎麼在這裏坐著,難道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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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杏娘微笑著打量眼前兩個孩子,男的端正穩重,女的嬌小靈秀,多般配的一對兒孩子!想起幾天前林雲浦曾說起趕緊準備若茗的嫁妝,等秋試之後就辦婚事,不由得脫口說道:“端兒也快些準備考試吧,等你金榜題名回來,咱們兩家風風光光地把你們的婚事辦了。”

端卿大吃一驚,還沒想好應對之策,已聽見若茗問道:“什麼婚事?”

“你跟端兒呀,你爹和你葉伯伯早就定下了,都因為國喪,白讓端兒等了大半年了。”

端卿迎眼看見若茗驚愕的面容,不由心裏一涼,“如今可要怎麼跟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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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五十七 無眠Ⅰ

只是這一夜若茗和端卿無論如何也不能安枕了。

三更剛過端卿立刻前往林家,卻又怕離得太近被人現,只得在對面的巷口徘徊,不多時林家雙扉洞開,一個小廝打著呵欠出來灑水打掃,不多時便見若茗心事重重出了門。

端卿瞅著那小廝不防備,低聲喚了聲“妹妹”,若茗見是他,呆了一下,端卿忙道:“你跟我來。”

兩人一前一後來至街角一處僻靜樹林,端卿撿了塊乾淨白石,鋪了帕子在上頭,請若茗坐下,自己推出幾步之外,施了一禮道:“妹妹,我為昨天的事向你賠罪了。”

若茗本能地站起攙扶,臨到跟前臉一紅縮回手,低聲道:“何來賠罪一說?只是這件事太突然了,哥哥是不是早就知道?”

端卿面紅耳赤,只得據實答道:“當初議親之時父親就告訴了我。”

“哥哥為什麼不跟我直說?”

“當初父親和叔父商議要撿一個好日子下聘,誰想剛定下來就碰上國喪,只好向後拖延。又怕說出來妹妹不好意思再到我家走動,所以便瞞了下來。”

若茗知道他說的句句屬實,心裏更亂了。如今此事都已挑明,兩家老人都等著成親的大喜日子,天錫那邊該怎麼說。自己又該怎麼做?聽從父母之命。還是信守對天錫地承諾?

端卿見她眉頭緊蹙,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忙道:“妹妹不必擔憂,我的態度仍和前些時候一樣。一切都聽憑妹妹的意思,妹妹若是等天錫,我一定想方設法勸父親退婚。”

若茗雖然尷尬,卻又感到一陣暖意,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只得垂頭不語。

端卿許久才又說道:“叔父那邊我前些時候已經談妥了,叔父答應都憑妹妹自己選擇,妹妹放心吧。”

若茗大吃一驚:“我爹也知道?”

“妹妹別生氣,當時我說婚事再緩一緩,叔父一直追問原因,我不得不跟他實說。不過叔父為人開明,應允讓妹妹自己決定。”

若茗暈生雙頰,低聲道:“哥哥想的太周到了……”

“你是我最珍視的人,我決不讓你受半分委屈。”

若茗心內一蕩。平時只當他是兄長。原來他對我如此之好!

天際慢慢變白,晨霧四起。遠處地草地漸漸顯出初春地綠意,若茗覺得有些寒意,一念剛剛及此,端卿已經除下外袍,輕輕披在她肩頭,若茗此時感動難言,低聲道:“哥哥如此待我,我,我不知說什麼才好……”

端卿苦澀一笑,也低聲回道:“雖然與妹妹無緣,但是只要你好,我怎樣都行。”

若茗一陣茫然。如果早些知道婚事,還會不會答應天錫呢?從小到大,端卿一直是生活的一部分,習慣了他地存在,習慣了他的照顧、關懷,或許正是因為太習慣了,才不曾認真考慮他對自己地意義。他是兄長,是良師益友,唯獨不是意中人。

曾經想過,也曾經和別人議論過,嫁給端卿的女子該多幸福,端卿會是多麼好的夫婿,可是,從來未曾想過,端卿也可以是自己的夫婿。

難道真是太過習慣從前簡單的生活?如果端卿在一開始就告訴自己真相,事情會不會改變?

若 茗正自胡思亂想,忽然聽見端卿道:“我找你出來就是為了告訴你不用擔心,一切有我周旋,現在……咱們回去吧,天涼,不多會兒也該有行人走動了,被人看見了 不方便。”若茗默默起身,正跟著端卿向外走,聽見他重重歎了口氣,若茗心頭一痛,脫口說道:“你該早些告訴我。”

端卿背對著她,低聲道:“如果妹妹心中另有他人,我縱使告訴你又能怎樣?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妹妹委曲自己嫁給我嗎?”

“如果你早些開口……”若茗一陣茫然,早些開口又能怎樣?

端卿覺察到她情緒有異,忙轉身問道:“會有什麼不同?”

若茗從未見過他如此迫不及待地模樣,他目光灼灼,內中有期待,有膽怯,有懷疑,然而她能給他怎樣的回答?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夠如何。

端卿凝視她許久,不見回答,又歎口氣,道:“走吧。”

若茗此時卻突然覺得不想回去,仿佛腳步一挪,與他的一線聯繫就會從此斷絕。她站在原地,猶豫許久,想說話,又不知該說什麼,端卿耐心等著,久久不見她有任何舉動,自己也低頭沉思起來。

時間好像自此凝固。

賣餛飩的擔子沿街走過,挑擔的媳婦高聲唱道:“餛飩哎,薄皮鮮湯小餛飩哎……”

端卿一驚,忙道:“妹妹快走吧,街上人都出來了,若是被人看見難免招惹口舌。”

若茗忽然開口道:“如果你早些告訴我,不會是這樣……”

端卿忙道:“那會怎樣?”

若茗茫然答道:“我不知道……但應該不會是這樣……”

端卿此時心如擂鼓,鼓足勇氣問道:“如果一開始就說出來,妹妹會同意這樁婚事嗎?”

“會。”

端卿按捺住心內狂喜,顫聲問道:“是因為心裏有我,還是聽從父母之命?”

若茗背轉了身,低聲道:“我不知道……此前從未想過……我一直當你是兄長。”

端卿一陣失望,喃喃道:“那就是說妹妹只是因為父母之命了……好,我知道你的心意了,我一定會勸解父親。”

“不,不僅僅是父母之命……我也不知道。”若茗滿腔心事卻不知從何說起,也不知該怎麼說。即使嫁給端卿,也不是因為父母之命,然而若說是兒女之愛,十幾年來當做兄長尊敬、愛戴的人,怎可能一夜之間變成情郎?

端卿失望之餘,又有一絲絲希望:聽她話裏的意思,並非對自己全無感覺,如果假以時日,會不會有轉機?

兩人不覺又待了一陣子,天已經完全亮了,街上的嘈雜聲越來越大,端卿只得又催促道:“我送你回去吧。”

若茗驀然一陣心酸,兩行淚不知不覺滑下,哽咽道:“哥哥,對不起,之前我並不知道……”

端卿一陣慌亂,抬手想為她拭淚,將到跟前卻又放下,道:“沒事,不怪你,別哭了,你這樣我心裏也不好受。”

若茗落了幾滴淚,自覺輕鬆不少,待淚痕幹透,便道:“以後再說吧,咱們先回家。”

走出樹林,端卿問道:“去書坊還是回家?”

若茗此時心神不寧,料到去了書坊也沒法專心做事,便道:“回家。”

兩人慢慢走著,端卿想起前日地談話,忍不住問道:“天錫還沒有消息嗎?”

若茗為此事已經疑惑許久。年前地時候天錫幾乎是五六天就有一封信,為何過了年一丁點消息也沒有呢?難道出了什麼變故?

端卿見她搖頭,又道:“妹妹有沒有給他寫過信?”

“年前曾經寫過一兩封,年後還沒有。”

“會不會是余伯父那邊有什麼變故?最近我看邸報,朝廷裏各部官員似乎又有許多變動,或許也牽連了余伯父?妹妹要不就寫封信問清楚,也好安心。”

若茗一陣感動,眼前的男子沒有一句話不是為他人著想,自己這麼多年理所當然享受著他地照顧,從未有一絲回報,反而給他平添許多煩惱,果真是自己錯了,還是命運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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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五十七 無眠Ⅱ

黃杏娘走後。若茗卻又後悔這麼著急支開了她。有娘親在時,雖然心裏仍是亂糟糟的,卻有一種安穩平和的感覺,如今她走了,豆丁她們也得了吩咐不許進屋,雖然萬籟俱寂,耳邊卻似有幾萬隻草蟲嚶然作響,令她又是焦躁,又是難過。

早晨地一幕又一次浮上心頭。除了父母。端卿真是天底下對自己最好地人。早些時候告訴他天錫求親一事。想必他心中十分難過吧?可他居然不動聲色聽完了自己的心事,還答應幫著在父母面前活動。而且,他不僅說了,也照著做了。

假如自己一開始就知道這個消息,必定會按照父母地安排,選定了日子嫁入葉家,只是,那麼做究竟是為了父母之命,還是為了端卿這個人?

她心慌意亂,千頭萬緒理不清一條出路。答應天錫之時,究竟也是糊裏糊塗,天錫既如此多情,自己又與他談的投機,不覺便回了一個“肯”字,如果當時知道這樁婚事,還會答應他嗎?

不會,肯定不會,如果早就知道這紙婚約,她根本不會跟天錫走地那麼近。可是,如果當初不答應天錫,究竟是因為父母之命,還是為了端卿這個人?

若茗覺得頭疼欲裂。原來所有的癥結都在於,根本不知道自己對端卿是如何一種感情。

回想起十六年來的朝夕相伴,他是好兄長,是好朋友,也是最可依靠的人。書坊有難事找他,家裏有難事找他,甚至連天錫求親這樣的兒女私情之事,自己瞞了父母,卻仍然沒有瞞他。

他就是世界上最親近、最可信賴地那個人,只是,這種親近和信賴,是愛情嗎?

遇到馮夢龍的時候,一切都理所當然,她清楚地看見自己的愛慕,可是對於端卿,這份感情太複雜,她理不出一個頭緒。

端卿說過,無論她選天錫還是選他,他都會幫自己達成心願。那麼,究竟該選天錫,還是選他?對天錫有幾分愛意,對端卿又有幾分?原來一切都在混沌之中!

為什麼突然讓自己得知真相呢?為什麼知道真相卻無法做出抉擇呢?從小到大,任何事都是取捨分明,為什麼今天全都亂套了呢?

痛苦更甚,若茗合身倒在榻上,拿繡被蒙了頭。燭光透過被子傳遞到眼皮上,雖然閉著眼睛,她仍能感覺的清冷中的一點暖黃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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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五十八 成行Ⅱ

端卿一路行來從未像今日這樣與她說過這麼多話,心中快樂難言,微笑道:“等咱們從無錫回來,我陪你去蘇州看望松雲吧,你不是一直惦念著那株眼兒媚嗎?可以請松雲教我們培植之法,咱們移一株回家去種。”

“那最好不過了,我也想看看松雲姐姐,還有眄奴姐姐,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空閒,再說你還要溫習功課,還是等秋天過後再說吧。”

“沒關係,只要你想去,我隨時都抽得出時間。”端卿暫時忘卻煩惱,暢快難言,不覺忘情說道,“茗兒,你還記得從這廟裏出去後的事嗎?那天過後我時常想,能夠結識你,真是我一輩子最大的幸事!茗兒,我時常後怕,氣惱自己無用,如果那次你出了事,我絕不獨活。”

若茗從未聽他說過如此深情款款的話,不由呆了,傻傻看著端卿,他雙眸中透出溫柔、憐惜的目光,令她一陣安心,又一陣感動。

端 卿一言既出,壓抑多時的感情如泉水般奔湧而出:“茗兒,我一向嘴笨,不懂得如何向你袒露心意,從小我們在一起,我就知道,你跟憶茗不同,你跟我認識的所有 女兒家都不同,因為你是若茗。我不敢跟你說,也不敢跟別人說,一直默默地看著你,我希望你幸福,卻又希望這種幸福是我帶給你的。茗兒,有時候我夜半難眠之 時,會鼓足勇氣想要向你表白心跡,然而一到天亮,我又成了不苟言笑地葉端卿,見到你時,仍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若茗莫名其妙有些心酸,含淚說道:“哥哥,我對不起你……”

“ 不,是我對不起你,如果早知道你喜歡地是天錫,我絕不會同意這樁婚事,令你左右為難。”端卿悵然說道,“你還記得嗎。馮先生初到昆山之時,我看到你看他的 表情,當時我多麼驚慌害怕!直到聽聞他有妻室,我才放下心來,之後看見你為他傷神。我又是難過又是慶倖。可惜,馮先生走了。還有天錫,葉端卿怎麼都不是你 眼中地那一個。”

若茗大吃一驚。只道對馮夢龍那一點心動是一輩子無人知曉地秘密,原來他竟然看出來了!她驚慌羞愧之餘,又覺感動異常,想來端卿是多麼在意自己、瞭解自己啊,就連這樣隱秘的少女心事。他居然也看的一清二楚。

“ 後來叔父跟我父親議親,我心裏不知道有多歡喜,連著幾個夜裏我都不曾睡著,一閉上眼睛全都是你的身影。”端卿嘴角噙著一絲笑意,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 中,“我以為一切都會順理成章,我和你成親,照顧你一輩子,讓你無憂無慮地生活……可惜。我沒這個福分。有時候想起來。真有些後悔當初沒有堅持不讓你出 門。”端卿苦笑道,“不過一啄一飲皆是前定。我如此平庸,即使沒有天錫,你也不會傾心於我。”

“不,哥哥,在我心裏,你是最親近、最可信賴地人!”若茗脫口說道。

“真地?”端卿苦澀一笑,“縱然我與你沒有夫妻的緣分,有你這句話,我也不枉此生了。”

若茗感動難言,原來他對自己如此深情!為什麼自己帶給他地卻總是傷心呢?

“茗兒,這陣子你不怎麼願意見我吧?”

若茗忙搖頭道:“怎麼會呢,只是我心裏慚愧的很,不敢見你。”

“你不必慚愧,一切都是我地錯。”端卿想起前事,無限悔意,“如果我一開始就向你說明心意,即使被你拒絕,我至少可以及時阻止這樁婚事,都是我優柔寡斷拖到現在,才讓你如此為難。”

若茗咬了咬唇,如果他一開始就表白心跡,自己會拒絕嗎?

許久,聽見他極低的聲音問道:“茗兒,如果我當初再大膽些,如果我當初跟你說了這些話,你,會拒絕我嗎?”

若茗心慌意亂,喃喃答道:“我不知道……”

端卿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心中一陣狂喜,她並沒有斷然拒絕!然而定下神來,才醒悟這個回答如此模糊,一個“不知道”,豈不正是兩人茫然情感的寫照嗎?

又過了許久,若茗低聲道:“你容我再想想。這些日子我心裏亂的很。哥哥,我不知道我對你,究竟是怎樣的感情。”

端卿只覺眼前一黑,兩腿軟,不由自主“啊”了一聲,愣在當地。片刻功夫他反應過來,心內狂喜難以克制,原來她並沒有完全拋掉自己,原來在她心裏,自己還有一席之地!

四周地景物突然之間變得不同,花更香了,草更綠了,就連幾步之外正在竊竊私語的豆丁和繡元也異常可愛。端卿只覺兩手微微顫抖,半晌才能勉強開口道:“都聽妹妹的。”

若茗不知不覺掉下淚來,使盡力氣點頭,只覺此身渾不能自主,不是負了端卿,便要負了天錫,天下萬事萬物,竟沒有一個可以兩全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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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五十九 障目Ⅱ

“當真,是最近一封信裏她跟淩郎說的。她與他湯文若先生分別之後,自度今生再沒有見面地機會,原本就有些傷感,再加上她與眄奴都是孤苦伶仃地人,天天相伴著一起吃齋念佛,不覺就有了棄世之意。”

“淩大哥為何不勸勸她?”

眉娘苦笑道:“松雲心意已決,勸不回來了。這樣未必不是好事,松雲半生執著都為了一個湯先生,與其因為無緣廝守傷心過完後半生,不如念幾卷經書,求一個心平氣和。”

若茗歎道:“只是可惜了松雲姐姐那樣聰敏果決的人。”

端卿靜聽多時,觸動心事,不由說道:“你我也不必為她感歎,焉知她不是心滿意足呢?她最大地願望就是結識湯先生,做湯先生的知己,這些她都做到了,即使後半生青燈古佛,有這些美好地記憶留在心裏,人生已經圓滿了。”

眉娘笑道:“一向以為葉公子不談風月,沒想到葉公子也是我輩中人!松雲若是聽見這話,必定引你為知己。”

端卿淡淡一笑,道:“我也是最近才醒悟到,原來人生在世最大的幸福就是與意中之人共度一生。可惜,只有極少數人能這麼幸運。我想松雲是幸福的,她不但遇到了自己的所愛,而且與之傾心相交,雖然只有短短幾天,也足以盤桓一生。”

若茗從未見端卿說過這種話,不由聽得呆了。

眉娘越發驚奇,道:“這番話真令我刮目相看,原來我們這些自稱性情中人的遠沒有你看地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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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縈鳳搖頭道:“最近沒有,不過我正月間曾經托人給他帶過一些土儀,他吩咐來人向我問好。”說完看著若茗笑道,“怎麼,連你也沒有他地消息嗎?”

若茗只得答道:“過了年就沒有了。”

邢縈鳳又是一笑:“我猜最近幾個月他都顧不上這裏吧。”

“為什麼?”

“你難道不知道?他沒有寫信說過嗎?”邢縈鳳雙目炯炯,“如今東林黨正跟東廠鬥得你死我活,余伯伯首當其衝,斷不能脫了幹係的,我猜天錫正幫著父親四下活動,他跟著余伯伯這麼久,必定知道不少內幕,所以不能隨便與外人聯絡,怕走漏了風聲。”

若茗聽她說的合情合理,不覺信了七八分,道:“你說的是,大概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沒有消息。”

“你整天忙著生意上的事,又沒有為官地親眷,這些事情自然不大瞭解。”邢縈鳳道,“我有幾個從兄弟在京中為官,認識余伯父和天錫,所以才知道一星半點。只是天錫也太謹慎了,連你也不肯說一聲,你肯定很擔心吧?”

“那倒沒有,只是忽然斷了聯繫,有些疑惑。”若茗一語既出,不覺也有些心驚,為何一直以來都只是疑惑,擔心之情卻不是很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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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十一 香消Ⅰ

端卿與淩蒙初並肩坐在一處,談起松雲的病情,淩蒙初歎道:“三弟素有喘疾,據她說幼年時時常咳喘欲死,請了許多大夫都說此疾無法根治,若不是她家 只有她一根獨苗,她父母竭盡全力供應醫藥之資,恐怕早已夭折。後來她父母亡故,三弟說生死有命,遂自作主張從此棄了湯藥,開始雲遊四方。抑或是經常走動鍛 煉了身體,抑或是心情大好,這些年雖然偶爾引舊疾,卻從未有危急之時,這次……希望只是虛驚一場吧!”

若茗忙道:“松雲姐姐為人豁達,心境十分平和,即使舊疾重,只要安心調養也不會有大礙,淩大哥放寬心吧。”

眉娘也道:“疾病之事,一半在於心境,你也知道三弟並不是想不開、放不下的人,有了這個底子,天大的病也好了一半了,咱們去了以後好好給她請大夫調養,肯定沒事。”

“但願如你們所言吧!”淩蒙初仰頭望月,一聲長歎,“三弟伶仃半生,身世可憐,天幸她心胸豁達,從不曾將這些事放在心上,若是這樣的人年紀輕輕就棄世而去,活著可有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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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雲靠在眉娘身上。輕聲道:“有勞二哥了。你放心。我不怕地。我早已知道有這一天。”

淩蒙初見她這次犯病非比從前。心裏早已涼了五六分。只是怕她看見了難受。所以一直強撐著。如今聽她如此說。不由得心如刀絞。老半天才答道:“胡說些什麼!很快就好了。等你好了。二哥帶你去南京找湯先生。”

松雲嘴角噙著一絲笑。顫聲道:“我已經給湯先生寫了信。他就要來了。能夠再見他一面。我便是死也能安心了。”

“別胡思亂想!等湯先生來時你的病肯定已經大好了,咱們還像上次一樣喝酒談詩,大姐不是會唱曲嗎,咱們請她把湯先生的《牡丹亭》整出戲都唱一遍,讓湯先生品評一番好不好?”

眄奴忙道:“對,等湯先生來了你也唱,我不是教過你嗎?”

松雲閉著眼睛道:“好,你們放心,我無論如何也要留著這口氣等到湯先生。”

若茗一陣心痛,不由得便掉下淚來。眉娘忙扯了扯她地袖子,若茗忙背過臉在肩頭蹭掉淚痕,笑道:“這麼說我們有耳福了?我這次真是來對了,既能再見一見舉世聞名的大才子,又能聽眄奴姐姐的天籟之音,阿彌陀佛,我這是幾世修來的好福氣!”

松雲剛剛幾句話已經耗盡了氣力,此時無力開口,只得朝著若茗微微點頭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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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待松雲睡穩之後,小心翼翼將她放平,蓋好被褥,眉娘不放心,獨自守在床前,其他幾人退到香堂,淩蒙初低聲問道:“大姐,三弟怎麼忽然就病了?”

眄 奴垂淚道:“上回三妹給你寫信說要落,就在當晚,她見月色極好,就對我說等我落了皈依我佛,就要無喜無憂無嗔,不能再動心了,不如趁著今夜月色晴好,好好 玩賞一番。我雖然知道三妹素有舊疾,可是她興致極高,再說她看起來也十分健好,所以就沒攔她。那天她獨自在庭中賞月直到三更,又吃了幾杯冷酒,四更時就開 始熱咳喘,我連夜去請地大夫,一直吃藥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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眄奴面露欣慰之色,道:“果然與二弟十分般配,二弟有這樣的好女子相伴,我也就放心了。看來我們三人中只有二弟有福氣與意中人白偕老。”

若茗聞言不由黯然,一個情字令多少人神傷!松雲病危之時還在苦等湯顯祖,眄奴更是削出家,自己也為此苦惱許久,究竟什麼時候才能解脫?或許見到天錫時會有一個明確的判斷,可是天錫又為了什麼一直杳無音信?

辰時未到松雲便已醒來,算來不過才睡了一個多時辰,眉娘歎道:“休息不好怎麼能于病有益呢?你得多睡會兒才行。”松雲苦笑道:“我這病差不多每天只能睡一兩個時辰,只好苦捱罷了,我知道這次凶多吉少。”

“快別這麼說,葉公子回去請大夫了,淩郎也在城裏多方打聽,有我們在,肯定會照顧好你。”

松雲笑了笑,閉上眼半晌不語,最後才道:“你們能來,我的第一樁心願已經了了,接下來只等湯先生了。南京路途遙遠,湯先生年紀又大了,唉,實在不該讓他奔波,只是我怕這次不見他,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了。”

“別胡思亂想,湯先生會來的,你們以後多地是機會見面。”眄奴強撐著說道,“我給你占過一卦,上上簽,你不會有事的,你還要陪我過完後半輩子呢。”

松雲正要說話,忽然聽見女童在外道:“相公找誰?”跟著一人踉蹌奔入,高聲道:“松雲,你怎麼樣?”

赫然是鬢斑白的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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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十一 香消Ⅱ

眾人立刻起身,湯顯祖未及見禮,徑直奔向塌邊,執住松雲雙手道:“我接到信立刻趕過來,你覺得怎麼樣?”

松雲驚喜答道:“我很好,見到先生,我的病就好了一半了。”

眄奴遞個眼色,眾人都忙退出,只留他二人在內低低絮語,半個多時辰過去,湯顯祖一臉倦色走出來,倒了一盅開水重又進去,又是半個多時辰,湯顯祖慢慢走出來,道:“她睡了。”

眄奴忙進去看護,若茗拿來一個蒲團給湯顯祖坐下,湯顯祖卻將蒲團移向庭中的白衣觀音,雙手合十,默默禱祝。

若茗見狀,忙也跟著默默祈禱。

許久,聽見湯顯祖一聲輕歎,道:“松雲看起來很不好,不知道能不能挺過去。”

眾人相對無語,只願老天垂憐,助松雲度過難關。

過午之後,湯顯祖命若茗等將松雲半抬半扶到門邊躺著,斜陽透過花樹的縫隙映進來,湯顯祖的臉立時顯得光影斑駁。松雲凝望許久,方才笑道:“真是恍惚若夢,再想不到這麼快又見到先生。”

湯顯祖心中悲愴難當,低聲答道:“只要你好起來,無論你什麼時候想見我,只要一紙書信捎到,我立刻就到----或你乾脆移居南京,我自與老妻商量,收你做個義女。”

“不,我不要做什麼義女,”松雲笑道,“若我早生十年,我必定不顧世人議論嫁給你,可惜,我沒這個福分,今生只能遠遠仰望先生,愛慕先生。”

湯顯祖心情激蕩,不禁說道:“只要你能好起來,我一定娶你。”

松雲眼睛一亮:“當真?”跟著又微微搖頭笑道。“不。人言可畏。況且先生自有妻兒。我不能為了一己之私橫亙進來。使你左右為難。 ”

湯顯祖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得握住她消瘦地雙手道:“你放心。只要你能好起來。之後地事。你儘管放心。”

“我自忖是好不起來了。”松雲凝視著他。眼中沒有畏懼。只有遺憾。“可惜我認識先生太晚。不能時刻聆聽先生教誨。”

湯顯祖心痛地無法言語。松雲見他如此難過。忙轉開話題。閑閑問道:“先生近來在做什麼?”

“修改《紫蕭記》。”湯顯祖定了定神。“那時我青年時所做。當時外事紛繁未能成篇。這段時間公務清閒。於是拿出來從頭再寫。希望能比當初好些。”

“《紫蕭記》?”松雲沉吟道。“是先生于萬曆初年寫了幾十出之後擱筆未完地那篇傳奇嗎?”

湯顯祖點頭道:“松雲真乃有心人也!連這個都知道!這個本子一直沒有完篇,只有幾個至近好友看過,世人多半未曾聽說過。”湯顯祖說到這裏,情緒逐漸好轉,微笑道,“如今我正按著昆曲的聲腔在改寫。等你好了之後,我找一個戲班子排演給你看。”

“先生的事,松雲豈敢不知?只是我聽說當初此劇未完而謠言四起,所以先生才擱筆的,怎麼忽然又想起來要寫完了?”

“此事說起來就話長了。當年我鄉試之後參加會試,因為小有名氣,所以得中的呼聲頗高,”湯顯祖笑道,“正所謂盛名之下。難免致禍。那一科張居正的子侄也在闈中,張相畏懼言官攻訐,唯恐他地子侄考中進士會被人指稱他徇私枉法……”

眉娘微笑道:“既已如此做,又何必怕人說?張相在位之時,他的子侄因他援系之力入翰林院的卻也不在少數。”

湯顯祖看了看她,笑道:“你於朝中這些掌故卻很熟悉。 不錯,張相治國雖嚴,律己卻差,他的子侄雖有些才學。但若不是他在幕後安排。也不能輕易考中三甲進士。正因為此,他更要防悠悠之口。所以便準備在那一科取中幾個有名氣的士人,好讓世人知道其中並無情弊。”

若茗恍然大悟:“以先生的才學、名望,必定在他地籠絡之中。”

“不錯,正因忝有微名,這才沒能逃過他的網羅。張相的叔父先後兩次私下裏找過我,許諾只要我宣揚張相的公正無私,替他的子侄說話,就定我為二甲進士,甚至榜眼、探花。”

松雲歎道:“以先生的錚錚傲骨,如何肯答應?只怕因此攬禍。”

“知我松雲也!”湯顯祖想起前事,感慨不已,“當時我血氣方剛,如何忍得下這等齷齪事?當時便回絕說吾不敢從處女子也,為這一句話,接連兩科我都名落孫山。”

“可世人由此更知先生高風亮節,更加敬佩、欽仰先生!”松雲忙道。

“我落第之後失意而歸,偶然翻看《霍小玉傳》,心中有所感觸,所以動筆寫了《紫蕭記》,那還是我頭一回寫傳奇劇本。”

“唐代傳奇《霍小玉傳》?李益與霍小玉的故事?”

湯顯祖笑道:“正是,你真可謂博學廣聞,我說起什麼你都知道。”

“先生謬獎了,若是松雲能有先生的十分之一,我就死而無憾了。”松雲雙頰暈紅,眼波中流露無限愛意,“都因為愛慕先生,我才一直督促自己多讀些書籍。”

“ 《紫蕭記》取材自《霍小玉傳》,但是我稍作了一些改動,原作中李益喜新厭舊拋棄了霍小玉,但在《紫蕭記》中,我加入了氣焰囂張的權貴盧太尉,正是他多方阻 撓,又以名利相誘惑,李益才最終拋棄了結妻子霍小玉。我寫這個人物時,雖然是有感於科舉地不利,對權貴當道有所不滿,但是平心而論,我並不是以此影射、毀 謗張居正。在我心裏,雖然對張居正的徇私枉法頗有微議,但是他為國為民所立下的汗馬功勞我看在眼裏,所以我雖瞧不起他地為人,對他的政舉卻並沒有太多不 滿。誰知我走得正,卻仍免不了招人議論說我影子歪斜,”湯顯祖笑了笑,“《紫蕭記》才寫了二十幾出,外面就沸沸揚揚議論開來,說我埋頭寫書是影射張居正, 誹謗時政。現在想起當時情形仍不免心驚,想我當初隻把書稿給幾個朋友看過,怎麼會傳出這種謠言?朋友之間難道如此情薄?我一向自負交遊遍天下,那時候才知 道人面並不等於人心。時至今日我仍不敢深究究竟是誰捏造的謠言,寧可糊塗過去吧。”

松雲笑道:“這樣才好,難得糊塗。”

“謠言四起,我雖自問無愧,但也不想多生枝節,所以就此擱筆。近來在南京閑來無事,翻起當年的手稿,又起了續貂之心,這才拾起來重頭寫起。”

“這麼說天下人又有眼福耳福,要看這麼一出好戲了!”

湯顯祖正色說道:“松雲,你每次都這麼誇我,毫不猶豫地相信我會做好,真令我心下忐忑,害怕辜負你的期望。”

松雲含笑答道:“先生永遠不會做的不好。怕只怕松雲有負先生期望。”

“我只期盼你儘快好起來,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奢望。”湯顯祖道,“等你大好以後,我們一起琢磨聲腔韻律,將來更要一起教習優伶,排演好這出戲。”

“我於聲律不通的很,這點你要跟眄奴姐姐或眉娘姐姐商量了。”

“好,那我就留在蘇州,與你們一同把這出戲琢磨出來。”湯顯祖充滿希望說道,“我會陪著你,直到把這個本子寫完。”

松雲驚喜之餘,驀地又生出一股悲傷。以近幾日的病情來看,大約在世間的時間不多了,只怕不能看他將這本傳奇寫完了!

若茗覺察到她情緒不對,忙道:“先生能不能跟我們講講《紫蕭記》地情況?”

“ 《紫蕭記》麼,前半部分與傳奇所差無幾。霍小玉乃霍王的妾室所生之女,霍王死後為嫡室所不容,驅逐出府,淪落風塵,在青樓中得遇長安才子李益,一見鍾情, 私定終身。兩人成親後同遊華清宮,不幸失散,霍小玉拾到紫玉蕭,因此得遇皇帝,皇帝有意留她在宮中,霍小玉忠於愛情,嚴詞拒絕。與此同時,李益考中狀元, 被權貴盧太尉看中,意欲招為女婿,李益貪圖富貴,背叛霍小玉,入贅盧家。霍小玉歷盡艱險尋找夫婿,家財全部耗盡,只得變賣紫玉蕭。一個黃衫俠客得知此事後 挾持李益往見小玉,小玉得知其中情形,唾駡薄幸郎後憤然棄世。”

松雲沉吟道:“原來還是傳奇中的結局。先生,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天下傷心事太多,何苦再叫人拋灑熱淚?這次重寫《紫蕭記》,能不能改成團圓結局,讓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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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十一 香消Ⅲ

湯顯祖見陸大夫諸事安排的井井有條,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一顆懸著的心好容易放了下來,看樣子松雲的病還有希望?

諸事吩咐妥當,陸大夫低聲向端卿道:“葉解元,你這位朋友的事你可做的了主?”

湯顯祖和眄奴都聽見了。齊聲道:“松雲地事跟我說吧。”

陸大夫招手令他們到院中。低聲道:“病入膏肓。縱使華佗再世也難醫治。還是及早準備後事吧。”

“你說什麼?”湯顯祖大驚失色。“剛才你切過脈後不是說脈象平和嗎?”

“當著病人地面還能怎麼說?”陸大夫搖頭道。“這位姑娘地病是幼年時就有地吧?喘疾原本就難以醫治。只能靠平日保養。從她地脈象來看。她早先並沒有認真調養。所以這病根越來越深。一旦誘。立刻就成燎原之勢。”

眄奴落淚道:“陸老先生。請你再想想辦法吧!”

“即使是華佗也沒有辦法了。”陸大夫歎道。“想必先前地大夫也跟你說過吧?我看他開地方子都是續命地藥。想是他接手之初就看出難以治癒了。”

湯顯祖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哽咽道:“今天她的氣色還好啊,一直有說有笑的……”

“我一進門就現了,應該是今天有什麼事令她特別高興,只是你們不懂,她如今的狀況,全靠藥石之力才續得住一口氣,今天的興奮消耗了她太多體力。依我看已經是迴光返照了。”

“迴光返照?”眄奴失聲道,“你是說三妹就剩下幾個時辰了嗎?”

“不好說,若是病人求生心切,再加上藥物維持,大約還能支撐幾天。但也有可能就在今明兩天。”

幾人不由都掉下淚來,又怕哭紅了眼睛到時候被松雲看見,忙又擦幹。眄奴拉住陸大夫懇求道:“求陸先生想想辦法,三妹她還那麼年輕,不能就這樣沒了呀!”

陸大夫歎道:“要是有辦法我能不說嗎?為醫最大的恨事便是無能為力。這種病本來就難纏,她又是自幼患病,虛耗了許多年,精氣神早已經耗的差不多了,除非是神仙才能起死回生。”

湯顯祖呆若木雞,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最後慢慢轉身,一步一拖向室內走去。

眉娘拭淚道:“我們不能老站在外面,三弟會起疑心的。再有湯先生年紀大了。剛才聽見這個消息氣色很不好。不能讓他太難過,萬一他再有個什麼閃失。三弟就更活不下去了。”

陸 大夫道:“這位姑娘說的有理,這樣,我再開一劑安神養心地藥給剛才那位老先生,你們幾個記住,在病人面前不要流露出悲傷的神情,她要是問起來你們就說這並 沒多大要緊,很快就好了。眼下她所剩的時間不多,能歡喜一天是一天吧。這些日子也不用忌諱飲食什麼地,愛吃什麼就做給她吃,只是注意不要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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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雲果然依言又吃了一碗,放下時四處看著道:“怎麼不見湯先生?”

眄奴忙道:“湯先生一直在客房中,他說要趕早把《紫蕭記》寫完,好排演起來給你看。”

松雲蹙眉道:“夜深了,湯先生年紀大,前幾日又一直在趕路,千萬不能讓他勞累,快去請他早些休息吧。”

陸大夫笑道:“姑娘放心,我已經開了安神養心的湯劑給那位老先生。我看他年紀雖大,氣血倒還旺盛,瞳孔深黑,面色紅潤,應當是平常保養有方,所以熬一兩夜不成問題。你不用掛念他,只管自己收心斂性睡一會兒吧。”

松雲聽了這話,面色稍微和緩,只是雖然閉目假寐。仍不時把眼睛張開一條小縫悄悄向外看。想來是掛念著湯顯祖。

若茗溜出去敲了半天門,湯顯祖才探出頭來問道:“什麼事?”

“先生去看看松雲吧。有你在她才能放心睡去。”湯顯祖歎道:“我不忍心看。我也怕我見到她時控制不住,令她生疑。”

“松雲姐姐剛吃了藥,昏昏沉沉的,一直撐著不肯睡,我猜她是想見先生。先生也不用多說話,只要安慰她一兩句,令她好好休息就行了。”

湯顯祖歎口氣,慢慢踱至內室,坐在塌邊低聲說:“快睡吧,等明天醒來,我把寫好的章節念給你聽。”

沒多久果然見松雲噙著一絲微笑睡著了。

湯顯祖目不轉睛地凝望她許久,長歎一聲,頹然走至院中,月光下早已站著一人,卻是淩蒙初。

兩人各自佇立多時,才聽淩蒙初道:“三弟睡了?”

“睡了。”

“有文若先生在此,應該能救回三弟一命。”

“我並不是神仙。”

“不,”淩蒙初低聲說著,像是在安慰自己,“一半是病一半是命,三弟生來豁達,再加上先生在此坐鎮,必能創造奇跡。”

湯顯祖搖頭苦笑:“若能挽回松雲一命,我情願減壽十年,只可惜黎庶之聲,未必能上達天聽。淩先生,事已至此,只能順其自然,只要她這些日子心情舒暢,比什麼都強。”

淩蒙初木然道:“有你在,她便是去了也是歡喜的。”

湯顯祖喉頭一梗,低聲道:“我這幾天便是不吃不睡也要把《紫蕭記》寫出來,一定要讓她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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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十一 香消Ⅳ

湯顯祖每天都要陪松雲說話,問她對《紫蕭記》的想法。有一天松雲道:“紫玉蕭作為信物,未免有些狼伉,想來一個纖弱女子,整天拿著一管蕭跑來跑去,非但不好看,於情理上也覺得勉強。”

湯顯祖認真思忖一陣子,問道:“依你之見呢?”

“既是定情信物,能夠隨身攜帶的小巧之物最好不過,比如女子的簪環頭飾,男子的玉佩寶帶等等,甚至於繡履、錦襪、香囊、巾帕都可以,這些物事民間常見,情理上也說得通。”

湯顯祖贊道:“不錯,經你一提,是我豁然開朗,真可謂一字之師!松雲,等你好了之後,乾脆我拜你為師吧!”

松雲羞澀笑道:“先生取笑我,我正是人說的無知無畏,不知深淺就說了出來,你再誇可不是折殺我了嗎?”

湯 顯祖正色道:“我並不是胡亂誇獎,只為你所說的句句在理。我想作為才子佳人的定情信物,一定得是件珍貴、美麗,又象徵高潔的東西,紫玉蕭雖然附合這幾個條 件,卻像你說的那樣,不適宜女子隨身攜帶。香囊、錦襪這些東西又太過平常,至於女子的簪環飾麼,”湯顯祖看了看眉娘,笑道“我對這些所知甚少,不過自我認 識眉娘以來,見她的飾件件精緻稀奇。.hu想來她是這方面的行家,不知可否請她出個主意?”

松雲含笑道:“二姐,湯先生請你呢。”

眉娘嫣然一笑,道:“我所有的飾中以水晶嵌玉鳳嘴步搖最為貴重,然而我最喜歡地,卻是一支紫玉釵。”

湯顯祖眼前一亮,拍手道:“紫玉釵,妙!既與紫玉蕭源出一派,又能作為信物隨身攜帶。而且品性高潔,好,就把紫玉蕭該為紫玉釵。《紫蕭記》該作《紫釵記》吧!”

是 夜湯顯祖一夜未曾合眼。就著燈燭將之前所寫一一塗抹更正。又將之後地劇情推敲出了**分----淩蒙初等人也是終夜未眠。松雲地病情突然惡化。喝了湯藥仍 無法正常呼吸。陸大夫聞聲而至。照舊取出銀針艾條一番救治。見松雲勉強合眼。忙將眾人叫道屋外。壓低聲音道:“油盡燈枯。再不可施為。就在今夜明天了。你 們早些準備吧。”

眄奴眼前一黑。軟軟倒下。淩蒙初忙攙起她送至中廳。若茗哭著哀求道:“老先生再想想辦法吧!”

陸大夫道:“我早已說過。此病已入膏肓。無法醫治。她能撐過這些天已經出乎我地意料。想來是她心情極好地緣故。所以異于常理。如今精氣已經全部耗盡。老朽無能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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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時湯顯祖未經通知便匆匆趕來,老遠就道:“松雲,我已想好怎麼講這個故事了!”

趕到近前才現松雲雙目緊閉躺著,其他人則是淚眼不幹,湯顯祖心裏一涼,不由自主伸手向她鼻下探看,一邊顫聲問道:“難道已經過去了?為什麼沒來叫我?”

淩蒙初低聲答道:“沒有,大夫說就在今明兩天。”

此時松雲已經昏暈多時,眾人只道她神志不清,說起病情時便不再背著她,湯顯祖縮回手,仍然止不住兩腿軟,扶著床欄慢慢坐下,方才有氣力問道:“還有救嗎?”

眾人垂著頭不忍回答,湯顯祖立刻明白了。

清新的空氣透過輕紗慢慢洇進來,眾人低聲啜泣之時,忽聽松雲溫柔的聲音道:“你們都在?為何清早起來便圍著我,是不是我大限將到?”

眾人猛然驚醒,抬頭見松雲已經睜開眼睛,微微笑著將眾人環視一遍,道:“別哭,我想歡歡喜喜地走。”

若茗見到她仿佛洞明一切的雙眸,心中猶如針刺,忽然覺得哭泣和隱瞞對她來說都是沒有必要的,忙擦幹眼淚,坐在她身邊道:“姐姐要不要洗個臉?又是一天了。”

“是啊,又是一天了,邀雲庵清晨的氣息最好聞不過了。”松雲微笑著看向門外,“你幫著我洗洗臉梳個頭吧,病了多少天,蓬頭垢面幾乎不能見人了。”

眉娘聞言忙端來熱水,幾個女子簇擁著仔細給她洗了臉,眉娘又替她松松地綰了一個慵懶髻,跟著命淩蒙初坐在床沿上讓松雲倚著,自己匆匆忙忙奔出去,不多時拿著一支光彩四溢地紫玉釵走進來,親手插在松雲髻上,笑道:“唯有二妹才配的起這支釵,今日紅粉終於得贈佳人。”

松雲笑著道謝,又向湯顯祖道:“先生的《紫釵記》準備怎麼寫?”

湯顯祖強忍心痛道:“依著你地心意,讓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霍小玉和李益終於夫妻團圓了?”

“對。”湯顯祖望著她,柔聲說道,“雖然多有波折,但是結局美好。你願意聽我講完嗎?”

松雲甜甜一笑:“松雲洗耳恭聽。”

“霍小玉元宵夜出外觀燈,不小心將頭上佩帶的紫玉釵掛在梅樹梢上,被隴西才子李益撿到。小玉尋釵時與李益一見鍾情,李益要小玉找到媒人之後才肯送還紫玉釵。”

松雲點頭道:“好有趣的開頭,如此一來李益不但多才,而且風趣、多情。”

“ 這樣才配得起風華絕代的霍小玉嘛!”湯顯祖笑道,“第二天小玉的師傅鮑四娘受李益之托手持紫玉釵前去說親,二人情投意合,喜結良緣。婚後赴洛陽趕考,臨別 時與小玉山盟海誓,約定高中之後立刻回來迎接小玉。殿試榜,李益高中狀元,權貴盧太尉意欲從士子中選一個乘龍快婿,於是下令士子前往太尉府進見。李益知情 後不肯前往,盧太尉懷恨在心,上奏天子薦李益到玉門關外參軍,不得還朝。”

“原來禍由此萌……”松雲正說著,忽然覺得氣血上湧,難過的無以復加,只是不捨得打斷湯顯祖,於是強忍疼痛,繼續凝聽。

“ 李益一路風塵來到玉門關外,屢建奇功,邊境因此清肅。只是他日夜想念小玉,於是畫了幅《征人聞笛望鄉》圖托人帶給小玉。盧太尉見李益因功受賞,又氣又恨, 再次奏請皇上升李益為秘書郎,改任自己的參軍,並要求他立刻啟程,不准回歸長安與妻子見面。李益到任後,盧太尉舊話重提,要招李益為婿,李益百般推辭不 肯。盧太尉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派人送信給小玉,欺騙她說李益已招贅在盧府。對了松雲,這一段小玉是該相信盧太尉地話還是相信丈夫不會變心?我還沒有想 好,你說呢?”

松雲勉強道:“相信丈夫。”

“對,以他兩人情愛之堅,霍小玉應該相信丈夫。”湯顯祖此時 說的暢快,並未留意松雲神色,淩蒙初卻覺察到懷中的人漸漸冷顫,慌忙握住她雙手,試圖用身體溫暖她,可恨卻擋不住她飛快消逝的生命。淩蒙初雙眼含淚,意欲 打斷湯顯祖,卻感覺到松雲微微搖了搖頭,他猜到松雲是想聽完,只得強忍悲痛,繼續靜聽。

湯顯祖道:“小玉不相信丈夫變心,耗盡家 資尋夫,不得不變賣信物紫玉釵,恰被盧府買去。盧太尉拿到紫玉釵向誆騙李益說小玉另嫁他人,變賣此釵,要李益以此釵聘娶他女兒,李益仍婉言回絕。松雲,我 昨天只想到這裏,接下來的一段我正在琢磨,你說要不要保留黃衫俠客?究竟讓小玉自己尋到李益,還是讓二人在黃衫客的幫助下重逢?天子給盧太尉什麼懲罰比較 好?”

湯顯祖連問了幾聲不見答應,抬頭看時,才現松雲雙目緊閉,唇邊帶笑,一縷香魂早已超升,其他人已在旁垂淚多時。

湯顯祖只覺心內猛地一空,仿佛最重要的一塊不翼而飛,他想哭,卻又覺得眼淚不足以見證這一段忘年之情,於是微笑著輕撫松雲鬢,默默說道:“若有來生,湯某定當伴你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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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兩全
sap 23.11.2009 til 26.11.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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