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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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意遲遲》
作者:于晴
類別:言情

司徒壽
慕容遲


非常感人。那樣純潔無暇的心,卻是滿手鮮血。她強,她也弱。

精華片段:請按【全文↓】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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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奇異地偏紅。

  從窗口望去,微亮的月色被烏雲遮掩。她呆呆地看著窗外,什麽也不想的,突然間,她瞧見院裏有只小兔——

  啊,肯定是余爺爺養的兔子跑出來了。她穿著單衣,飛身出窗,俐落地拎起兔耳朵。

  “你笨,活該。”薄薄的小菱唇勾起,全然沒有發現自己在義爹巧妙的隔離下,說話的程度大幅地退化。

  她又呆呆地看著小兔的一雙紅眼兒,等到她回過神時,五指已經深深陷進小白兔的背脊,汩汩的血染紅白色的兔毛,順著她短短的五指滑下。

  她眨了眨眼,鬆開手,兔尸掉落在草地上,一動也不動的。

  “你弱,活該。”她一點罪惡感也沒有地說道。忽然聽見鳳鳴祥走出屋來的脚步聲。

  她直覺地將瘦小的身子趴在草地上,兩眼圓滾滾地注視鳳鳴祥往後面的庭院走去。

  這麽晚了,鳴祥要去哪兒?

  她搔搔頭,想起最近晚上老是聽見鳳鳴祥在屋裏走來走去的聲音。是睡不好嗎?

  自從她被義爹收養後,鳴祥是第一個對她好的姐姐,雖然最近鳴祥看她的眼神總是充滿恐懼,也不再接近她,可是,可是她永遠也不會忘掉鳴祥爲了安撫初來乍到的她,一夜抱她入懷哄著她的情景……

  “奇怪,模糊了。”她拍拍頭蓋骨,奇怪自己對那段記憶開始有點模模糊糊。

  鳳鳴祥愈走愈遠。出于好奇的,她的手背用力在衣上抹去血迹,躍起義爹教的輕功,跟著鳳鳴祥走。

  鳳鳴祥忽然停在樹叢之後,面露驚駭地偷瞧空地上,她轉頭,瞧見同是被義爹收養的禳福也在另一邊的樹叢之後看著空地。她飛上樹,好奇地循著她們的目光,瞧見余爺爺的身子被叠成奇異的形狀,義父就在旁邊。

  余爺爺現在變成這樣子,好像是剛才他養的那只兔子呢。她又搔搔頭,不明白鳳鳴祥她們在躲什麽。

  “鳴祥,出來。”義爹魔魅般的嗓音在黑夜裏響起,顯得格外的陰森。

  她低頭看著鳳鳴祥害怕地躲起來。要不要叫鳴祥出去呢?

  “你不要害怕,義爹只是處置不忠之人,你該明白義爹最無法容許最親密的人背叛我,即使是余老管事也一樣。”

  她瞧見義爹一步一步往鳴祥跟禳福的方向走來,仿佛篤定鳴祥就躲在這裏一樣。

  鳳鳴祥仍是怕得連動也不敢動。她皺起小眉頭,心口悶悶的,産生一種……討厭義爹這樣欺負鳳鳴祥的感覺。

  “不出來,等義爹抓到你,你可是要受罰的喲。”

  她直覺地鬆開手,翻身躍下空地。

  “是我!”她叫道。同時瞧見跟禳福躲在一塊的少年也翻出樹叢。他也出來了?怕義爹發現禳福嗎?爲什麽要怕?

  “你?壽兒?”

  “是我,義爹,不是鳴祥。”她軟軟地說道。

  “這麽晚了,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也睡不著啊。爲什麽鳴祥可以在這裏,壽兒却不能?”她又搔搔頭。

  “因爲她走火入魔了。”他低柔地說。

  走火入魔?那是什麽?她可一點也不懂,也不想去明白,只奇怪大家幹嘛分著躲著,一塊出來不是很好嗎?

  她的視綫落在義爹身後被叠成一團爛泥的余爺爺,他嘴不能張,正淚流滿面地看著她。

  “壽兒,義爹平常待你好不好?”

  她點頭。“好。”仍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余爺爺。

  “有多好?是天底下待你最好的人嗎?”

  她回過神,看著義父溫柔俊俏的臉龐。“義爹是天底下待壽兒最好的人。”她答道。

  他滿意地笑了,不管那少年,直接牽起她的手,往余爺爺那兒走去。

  “可是,現在有人背叛了你的義爹呢,壽兒,你瞧,你余爺爺背叛了我們,想要偷偷帶走你們。”

  “帶走我們?”這裏的生活很好啊,爲什麽要帶走她們?

  “他以爲我在虐待你們,壽兒,一個背叛者就像毒瘤,就算原諒了他們,你永遠也不知道他還會何時下手;如果是你,你會怎麽處置他呢?”

  她呆呆地看見義爹從地上踢起兩把劍,分別遞給她跟那個少年。

  要長劍做什麽?她的思考有點遲鈍,抬頭望著他。

  “記不記得義爹教你武功的時候,你喜歡拿劍追著畜牲跑?”

  當然記得。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喜歡看著弱小動物四處竄逃,逃不過的就死在她的劍下了;因爲它們好弱,留在世上也沒有什麽用處……

  月亮從烏雲裏緩緩地跑出來,微弱的月光反射在劍刃上,隨即折射到義爹的雙眸。他的黑眼充滿妖魅的,讓人直覺他是一個强者;而余爺爺……

  她偏著頭對上余爺爺的眼,那雙眼……像是先前他養的小白兔一樣,弱弱的、小小的……

  等她發現時,她已出于本能地,反手一勾,劍身上染滿了血泉,從余爺爺頸部冒出的鮮血噴向她的臉。

  “乖壽兒,你對義爹真好。”他牽起她的小手,說道:“你們幾個裏,義爹最信任的就是你了。”

  義爹的大手冰冷冷的,她很是喜歡,尤其他的贊美讓她隱隱有了驕傲之心。

  “壽兒,告訴義爹,鳴祥就睡在你隔壁房,你出來時,她睡了嗎?”

  鳴祥?她的眼裏出現短暫的迷惑,不由自主地用手背用力抹去臉上的血迹。

  “壽兒?”

  她很喜歡義爹,有時候覺得天底下最喜歡的就是他了。可是……可是她不喜歡今晚他在提及鳴祥的口氣,像在提余爺爺一樣……

  一想到鳴祥會像余爺爺一樣的下場,她就不喜歡,鳴祥比她弱,但……但誰都可以沾血,就是不喜歡鳴祥跟他們一樣。

  混亂遲鈍的思緒讓她脫口答道:“她早就睡了。”

  “哦?”他略帶驚訝地看了她一眼,隨即唇畔勾起笑,握緊她的小手。“睡了嗎?壽兒,我教育你的方式還不够周全。”

  義爹不再說下去,她也不多問義爹爲何突然這麽說,只知道過了幾天,沒有余爺爺平日的噓寒問暖,她覺得……有點點的寂寞,那時她才明白,原來有的人死了,是會影響到活著的人。

  雖然明白了,但她的生活圈極爲狹小,到最後義爹連鳴祥也隔離開了,讓她獨住莊內一角。幼年的記憶逐漸模糊,直到後來,她才知道自己已經成爲義父豢養的一頭野獸,一頭連義爹都可以殘殺的畜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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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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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嘶”地一聲,鮮紅的血從左肩上放肆地噴出,濺滿了自己一身的小衫衣。

  “去死吧!”

  死?她也要死了嗎?全身的力量好像隨著鮮血流出,身子難受控制地緩緩倒地,視綫也跟著模糊了。

  她一點也不怕死,强者生存,弱者死了是活該,這是義爹說的。

  既然她被人殺了,那她就是弱者,死了是理所當然。

  只是,她一直不明白被她殺了的人,爲什麽死時老張著眼?張著眼是不甘心嗎?不甘心,爲什麽不把功夫練强點,非要等到被人殺了,才來懊悔自己的無能呢?

  她不會不甘心,所以她乖乖地閉上雙眼。死亡,對她來說幷不是那麽地害怕的……昏昏沉沉的感覺逐漸侵蝕她的神智。

  記憶裏,余爺爺死時是淚流滿面……余爺爺的長相在她腦中已經模糊了,好快,余爺爺才死了多久啊?她想敲敲頭,駡自己笨,但手已無力。

  她不明白余爺爺爲什麽要淚流滿面……死了就死了,像她很乖,就等著死亡來接她。

  她是閉著眼的,眼裏頭所見的都是黑黑的一片,身子開始沉重起來,好像要沉入地下般,神智也模模糊糊的……突然間,她感覺到黑暗裏慢慢地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來。

  直覺告訴她,被她殺死的人,包括余爺爺,都是走進這道光裏,而她也得去。

  “別去。”溫柔的聲音滲進她殘餘的聽覺裏。是誰啊?“你還小,不該去那種地方。”

  這聲音好柔好柔哪,從來沒有人用這麽溫柔的聲音對她說過話……好像是鳴祥?

  是鳴祥嗎?鳴祥不怕她了嗎?鳴祥肯跟她說話了嗎?她好高興!自從余爺爺死後,鳴祥就不太搭理她;有時候她好不容易有機會偷偷看見鳴祥,都不敢上前說話,她還以爲鳴祥討厭她了。

  “哥,傷這麽重,她必死無疑了吧?”

  “沒這回事。她還小,還有大好前程在等著她。快把我的藥箱拿來,先止住她的血。”

  “哥,地上都是她的血耶,我沒見過流了這麽多血的人還能活著。”

  “剛兒!”就連斥責的聲音也顯得低柔。“小姑娘,小姑娘,聽得見我在叫你嗎?你乖,你想辦法張開眼睛來,別睡。”

  她尚有一點知覺,感受到自己的身子騰空起來。原有些冷的身子被窩進了暖暖的……是鳴祥的懷裏嗎?

  鳴祥在抱她嗎?

  鳴祥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碰觸她了。她到天水莊的第一個晚上,就是鳴祥抱著她入睡,在那之前她都是一個人,從不知別人的體溫這麽暖和。

  “小姑娘?”

  鳴祥不要她死,她就不要死。她努力地走回頭路,却瞧見眼裏那一道光綫伸出一隻手來抓住她的脚。

  是誰?是誰抓著她的脚?光芒太刺眼,她瞧不清楚光裏的人。討厭!爲什麽自己擺脫不了這只手?

  “哥,她快要沒氣了啦!你抱個死人會有穢氣的!”

  她不是死人!她不是!她不要死了……感覺整個人被那只手慢慢地拖進光綫裏,她想要掙扎,却覺得身子好重。

  “她尚有一絲氣息,怎會是死人呢?”輕輕柔柔的聲音安撫她略爲焦躁的心情。

  鳴祥不要她死,她不要待在這裏了!她想踹,却踹不開;她看見光綫裏隱約又有一個人形出現,可……沒有頭?那是誰?

  “好啦好啦!不管她活不活,咱們快離開這裏吧,這裏都是尸體,萬一那個狠心的殺人鬼又來,咱們不就玩完了嗎?”

  殺人鬼?誰是殺人鬼?誰敢欺負鳴祥?她不准!她用盡全身力氣要掙脫那只手,忽然,她瞧見後來出現的無頭人用力撥開了緊抓她脚不放的手。

  “剛兒,你去看看還有沒有人活著。小姑娘?小姑娘?”

  鳴祥在叫她了,她再不應,鳴祥會生氣的……她呆呆地看著那個在光綫中的無頭人對著她揮揮手,像在趕她走。她不由自主地往背光處跑去,腦海裏想起那無頭人的身形有點眼熟。是誰呢?好像是余爺爺啊……

  這個想法剛起,她又聽見鳴祥在叫她,她很用力很用力很用力地撑開眼皮,眼裏所見却是白茫茫的一片。

  “小姑娘!”

  “壽……壽兒……”喉嚨也很用力地擠,才擠出聲音來。“你都叫我壽兒……”

  “壽兒?”抱著她的鳴祥,聲音一直是低低柔柔,悅耳得好聽。“乖,壽兒,你很乖,現在把嘴巴張開,啊——你真聽話,乖孩子。”

  苦苦的味道滲進她的味覺裏,她要皺起眉頭,却是無力。

  “好了,你含著它,別吞,記得別吞,我暫時幫你止血,能不能撑下去要看你的努力喔。”

  “鳴……”

  “明?你不要說話了,很費力的。”

  她的五指雖然已經近乎麻痹,但仍是用盡力量緊緊抓住身邊人的衣服,吃力地說道:“鳴祥不要我死,我……我就不要死……”

  她終于明白爲什麽每個人死時眼睛都張得大大的,原來不是不甘心,而是要再活著張開眼看清楚,好難。

  “明祥?”

  “鳴祥,你……你不要怕……我……我身上有血……不怕,我馬上擦幹……”

  原來這孩子將他錯當是明祥。他小心翼翼地抱著她上馬車,好脾氣地應道:

  “這點血,我幫你擦幹就好了。你這小姑娘……壽兒,你要我不怕不氣,就乖乖地撑下來,懂嗎?”

  “好,鳴祥別走……”

  “我不走。”溫柔的聲音裏一直沒有害怕的情緒。

  鳴祥真的不怕她了,她高興都來不及,才不要死呢!死的世界沒有鳴祥,她不要。

  “好驚人的意志力,小小的年紀,能撑下來算是奇迹了。”

  “大哥,奇迹是你創造的。如果不是你,這小娃兒能撑下來嗎?”

  “其實,我一點把握也沒有,她左肩的傷長達胸下,再差點就割開她的心臟,血又流失過多,能活下來,是她的意志堅强。”

  冷冷的濕意覆在她的額面上,慢慢驚回她的神智。

  “她好命,隔壁那跛脚的小孩恐怕就沒這麽好命了。哥,那小孩還沒醒耶。”

  “哎,他的傷沒壽兒重,早該醒來;他不醒,是他自己不願醒。醫者只能治他的外傷,內心的傷得靠他自己。”

  “哼,真不公平,晚上我抱那小鬼頭睡,哥你却抱著小女娃兒睡,我怕壓到他的跛脚,你却軟玉溫香在懷。”

  溫柔的輕笑響起。“你這什麽話?她傷得較重,我得時刻照料她,而且我的年紀足够當她的父親、爺爺了,算什麽軟玉溫香,真是。你去看看那小孩吧,我要替壽兒換藥了。”

  鳴祥在說話,那就不是在作夢了。司徒壽小小的嘴往上揚,突然覺得胸前凉凉又痛痛的……

  “醒了嗎?壽兒。”

  司徒壽慢慢張開圓圓的眼,呆呆地看著坐在她身邊的人。

  這人一身儒雅的白衫,從她躺在床上往上看,他看起來好高瘦……鳴祥有這麽高嗎?

  他瞧見她醒了,也不避嫌,小心翼翼地爲她的傷口上了藥,慢吞吞地綁上白布,再拉上她的白衫。

  “壽兒,既然醒了,就吃藥,好不好?”他從靠著床頭的小茶几上端來藥碗。

  她用力眨了眨圓圓的眼眸,目不轉睛地注視他美麗的臉龐。

  他仿佛被人看習慣了,只是微笑著,儘量不扯到她傷口地抱起她,讓她窩在自己的懷裏。

  這樣的懷抱很熟悉,很像是剛才她一直睡覺時安心的感覺;又像是鳴祥抱著她時,軟軟舒服的感覺……

  藥碗舉到她的唇畔,她不喝。

  他以爲她怕苦,低聲哄道:“壽兒,喝完這藥汁,我拿桂花糖給你吃。”

  “我不吃糖。”她脫口,仍發呆似看著他的臉。

  他的臉白白的,鳴祥的臉有這麽白嗎?他的眉毛細細彎彎的,眼睛細長水水的,嘴唇一點兒也不厚,好不好看她不知道,可是讓她移不開視綫。鳴祥……是長這樣的嗎?

  他的嘴唇緩緩上揚,形成美麗的弧度,溫柔似水的黑瞳凝望著她,佩服道:

  “壽兒,你不吃糖也敢喝藥嗎?”

  “壽兒沒喝過藥,可是……可是……”他的聲音好像鳴祥,氣味好像鳴祥,可是,爲什麽她記不住鳴祥的長相呢?

  她想伸出手敲敲笨笨的頭,却發現雙手無力地垂下。她的眉頭皺得更深,暗暗要運氣,發現自己的氣提不上來,刺痛的感覺立刻蔓延在左肩——

  “啊……”她脫口叫了一聲。

  他見狀,趕緊道:

  “你不要亂來,傷這麽重,怎麽還能運功?”他語氣中微微的斥責讓她嚇了一跳。

  “鳴……鳴祥,你別氣,我乖乖不動就是了。”

  他聞言,臉色未變地楞了下。她雙目既能視物,爲何還會將他錯認?難道那個叫明祥的男子與他頗爲神似?他心裏微一斟酌,又淺笑道:

  “我沒生氣,我是怕你痛。”邊說邊哄著她開口喝藥。

  “好,我喝。”她怕鳴祥再生氣不理她,就算是藥苦,她也大口大口地喝完它。

  “乖孩子。”他憐惜地拭去她唇角的藥汁。“打一開始,就沒聽見你喊聲疼,你真勇敢。”

  鳴祥誇她勇敢呢!

  她的小臉紅通通的,害臊地露齒笑道:“壽兒很勇敢,壽兒也不怕疼。”

  他微笑起身,隨口說道:

  “教你功夫之人,必定很嚴苛。”才會讓一個小小的女娃兒不喊疼、也不叫苦。

  先前把脉之間大約猜測她只練了兩、三年功,內力不足是應該,她能在那場大屠殺中活下來,憑的不是她健康的身子,而是令人吃驚的意志力。

  一個練武者,就算天資身骨再不佳,只要肯花比別人多數倍以上的時間苦練,功夫絕不會差到哪里去,可以想見十幾年後,江湖上又要出一個女俠了——前提是,她不會被復仇給蒙蔽其心。

  “義爹一點也不嚴。”司徒壽低頭看著自己罩著寬大的白衫,記得她昏倒前穿的是藍色的衣服啊。  她好奇地東張西望起來,瞧見這是一間小小的竹屋,門與窗都是開的,外面的景色像是野外,她不是回到天水莊嗎?那義爹不是找不著她嗎?

  “鳴祥,義爹知道咱們在這裏嗎?”

  他背對著她,整理他的醫箱,邊思忖他該如何告訴她,她的義爹極有可能在那場屠殺中死了。

  那天他與剛兒聞訊趕到時,全戶上下十餘口差不多都滅盡了,只剩她與另一個小男孩一息尚存。那小男孩如今不肯面對事實,才會久久不願醒來;倒是小女孩堅强得緊,一清醒沒要大哭大鬧的……

  思及此,心中隱約覺得有不對勁之處,却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鳴祥?”

  “等你再好點,咱們就去找你義爹。”他柔聲答道。

  “鳴祥,義爹也是你的啊。”

  “喔,我忘了。”原來那叫明祥的是她兄長。

  “忘了可不好,義爹會生氣的。”

  “怎會呢?能教養出你這麽乖的小孩,義爹必是了不起的人物。”

  “我十二歲,不小啦。”鳴祥也不過大她兩、三歲,比她高一點點……她皺著眉,看著他滑落手中的瓶罐,驚訝地轉過身。她是忘了鳴祥的長相,可是,鳴祥真的真的有這麽高嗎?

  “你……你十二歲了?”美麗的臉龐下好心虛。

  她用力點頭。“義爹說我已經十二了,再大一點,他就不用陪我出門。”

  天啊……他漆黑溫柔的眸子不動聲色地瞧向她小小的身軀,硬是吞下滿腔的驚詫。

  誰會想到這個說話還像小娃兒的姑娘已經差不多快到待嫁年齡了?難道是她太小練武,以致發育緩慢?但,與她交談片刻,早覺她的心智十分幼椎……他暗叫不妙。莫非是她見了那場大屠殺,影響到她心智,進而退化了?

  “鳴祥?”她軟軟的聲音喊道。

  他回過神,知她現在需要安定的支柱,便淺笑道:“你睡了好幾天,肯定是餓了,我去弄點稀粥……你不餓嗎?”見她搖搖頭,向自己伸出一雙小手臂來。

  “鳴祥,抱。”

  俊顔微微酡紅起來,若是七、八歲的小孩也就罷了,十二歲的少女——見她又起困盹的眼神,他提醒自己仍是救人大夫,這小孩逃過死劫已經算是奇迹,她想要什麽,他豈會不給?

  幸好此地雖是他與剛兒暫住之所,但也就他們兩個人,剛兒還小,自然不懂得男女間的禮教,這件事就當是他的秘密。想到這裏,他露出溫溫的笑容,走到床前,司徒壽高興地一把抱住他的纖腰,把小臉埋進他的懷裏。

  “鳴祥的味道。”

  “這明祥對你來說,真重要……”他忖思道,那叫明祥的可千萬別死在那場屠殺中啊。

  他無奈地脫鞋上床,讓她窩在自己懷裏睡。

  “鳴祥的味道……只有鳴祥待我好,所以我不會認錯。”她模糊地說服自己,好像這就能證明他是鳳鳴祥。

  他心裏愈來愈覺得奇異,但總是挑不出哪里有異來。他原以爲那場屠殺是師兄做的,才想趕去救人,但若是師兄下的手,沒有一個人會逃出生天,何况是兩個小孩?

  那,會是誰這麽殘忍,將那家十餘口滅盡?疑惑在心口,却隱隱覺得讓他心中不安的幷非是此事,而是……而是什麽呢?

  懷裏的小姑娘淨往自己懷裏鑽,他的俊顔又起紅暈,趕緊以手掌挾進她胸前與自己之間的細縫,頓覺掌背輕觸到她的胸,火燒上臉,他忙不迭地抽開手。

  “真要命。”他喃喃道。他爲人一向正直,對這小不點兒既無不軌的想法,也沒有心跳的感覺,只是對男女之間該守的禮教他向來分得清楚,但這小孩,他暗嘆口氣,不得不抱住她。就當作自己抱的是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孩兒吧。

  睡一下就好,爲了治她的傷,他不眠不休了好幾天,連晚上抱著她也不安心地睡,如今她身子的狀况不錯,心靈上似乎沒有很嚴重的損傷,若是好好調養,她是能活得下去的;只要她能接受那場屠殺裏她失去了一些親人,她的未來還是可以過得很好的……

  冷風驀然驚醒了他。

  他張開眼,發現天色已暗,不知是幾更天了。心裏才驚覺自己睡得沉,緊跟著又詫異她早已醒來,坐在他身邊望著外頭。

  “壽兒?”

  “義爹來了!”

  “什麽?”

  “義爹來了!”她高興地說道,不顧自己的傷,忙跳下床奔出門外。

  “壽兒,你傷未愈,會疼的!”他叫道,跟著下床慢慢走出屋外。

  左脚才跨出門外,一股足以讓人輕顫的直覺使他停下脚步。他暗叫不妙,望著那被茂盛枝葉遮住容貌的男子——果然是師兄。

  “壽兒,義爹找你找得很辛苦。”陰滑的聲音像柔軟的黑夜,靜靜地滲進周遭。

  “義爹,是鳴祥救了我呢!”司徒壽咧開小嘴說道。視綫落在義爹身後的一個小男孩身上……她的眉頭愈皺愈深,回頭看了看她的救命恩人,再掉回視綫呆呆望著那蒼白的小男孩。

  “鳴祥救你?”滑膩輕柔如魅的男聲再度響起:“壽兒,你在胡說什麽?鳴祥陪義爹出來找你啊。”

  “鳴……鳴祥……”奇怪,怎麽有兩個鳴祥呢?司徒壽又回頭看看那同樣蒼白却極爲美麗的慕容遲。

  慕容遲也注意到那小男孩,心裏大驚,脫口問道:“師兄,你讓那小孩兒練了什麽功?”

  “小師弟,你終于認我這個師兄了嗎?我家女兒多虧你救了。”

  女兒?

  “你……你就是她義爹?”冷汗從額間滑落,慕容遲的眼角覷著另一間竹屋。他完全沒有料到師兄竟然會找到這隱蔽之地,只願剛兒睡得熟,不會突然跑出來送命。

  “正是。我推算她近日雖有劫,但必會死裏逃生,却沒有想過她之所以能死裏逃生,是因爲你。”

  慕容遲作夢也沒有想過她會是自己師兄的義女……靈光乍現,讓他驚恐萬分地脫口道:“她不是那戶人家的女兒,而是你養的殺手?”

  “我養的,是一等一的好女兒,是不是?壽兒?”

  司徒壽用力點頭,隱約不喜歡義爹在跟鳳鳴祥說話的口氣。

  “你養的豈是女兒,是殺手……那一家十多口全是她殺的?”

  他終于找出心頭亂緒的根源。難怪她不哭不鬧,因爲她是凶手!難怪她不喊疼、也不怕苦,因爲她是讓師兄教出來的徒弟!

  “壽兒,沒留一個活口吧?”

  司徒壽看了眼慕容遲,想起她昏迷時的對話,慢慢地搖頭。“都死了,可是殺壽兒的人,壽兒殺不了。”

  “那是當然。他是意料外的人物,義爹已經親手讓他變成很弱很弱的弱者了。壽兒,你說,弱者若遇上了强者,會有怎樣的下場?”

  “只有死。”

  “那,現在壽兒比他强了,等回莊裏,他就交給你了。”

  “好。”她用力點點頭,覺得有人瞧她的視綫充滿恐懼。她抬起臉看見鳳鳴祥一臉蒼白微懼地望著她;她心口痛痛的,又回頭看了眼慕容遲。

  “去啊,壽兒,鳴祥就在那裏等著你呢。”

  鳴祥……她再看了慕容遲一眼,心裏打了個結,一時之間分不出誰才是鳳鳴祥。

  “壽兒。”義爹輕滑平靜的聲音震醒她,她舉步往鳳鳴祥那裏跑去。

  “鳴祥。”她害羞地笑了笑,搔搔頭,乖巧地向鳳鳴祥伸出小手。

  “鳴祥,先帶壽兒去馬車那等著。”

  等了半天,見鳳鳴祥沒要牽她,她困惑地抬起眼瞧見鳳鳴祥臉露微懼。

  “鳴……鳴祥不怕。”她結結巴巴道,心裏有些急。爲什麽鳴祥用這種眼神瞧她?在這之前,鳴祥對她很好,還喂她吃藥、抱她睡覺……她的腦袋亂成一團,總覺得記憶有些錯亂,好像還有一個鳴祥……

  她直覺想要轉身往後頭看去,鳳鳴祥忽地抓住她的手臂,低喊:

  “別回頭!走。”

  司徒壽雖訝于她的話,但一見鳳鳴祥肯牽她,她高興得露齒而笑,腦海中兩個鳴祥的身影合而爲一,抱她的、喂她藥的鳴祥都成了眼前這一個。只有一個鳴祥。

  慕容遲靜靜地注視她小小的背影跟鳳鳴祥消失在視綫裏,低聲說道:

  “原來如此。”他正奇怪鳳鳴祥與他年齡相差甚大,外形也截然不同,怎會錯認?原來壽兒已非正常人了。

  “若是壽兒回頭,現下你的命就不保了,小師弟。”男人的語氣似乎很惋惜。

  “師兄,她只是個孩子。”

  “孩子又如何?我的女兒裏,我最滿意的就是她了,教了她幾年,她就能爲我做事殺人。小師弟,你該慶幸她不會回頭找你,她一找你,便表示心中又有了弱點,一頭沒有感情的野獸怎能再有弱點?”

  “野獸?”

  “你還沒發覺嗎?”男人笑了,笑得輕柔:“你以爲她只是瘋了這麽簡單?她會將你與鳴祥錯認,幷非她雙目不能視人、雙耳不能聽,而是她的耳目皆已無法分 辨人的長相與聲音,她憑的是感覺、是氣味。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能將她調教得這麽好,要她爲我殺人,她不會說不,在她心裏只有强者生存、弱者該死的想法。我得 說,她如我所願,成長得很好,再這樣下去,她會連什麽叫感情都不知道,在她心裏只有我,只有强與弱。”

  慕容遲聞言,心中已是極痛又駭然。“壽兒是個人,幷非是你的殺人工具啊!”

  男人慢慢走出茂盛枝葉之後,露出一張略嫌陰柔的俊美臉龐。他的雙眸漆黑又具淡淡的魔性,薄薄的唇如血,緩緩揚起笑弧。

  “你想幫她?身爲一名醫者,你該明白,肉體的傷可治;心頭的病,就算花上一輩子也不見得能治好。她被我玩成這樣,你花雙倍的時間也是白費工夫了。”他的臉色略有得意,仿佛很高興世間有慕容遲無法醫治之人。

  “你要殺了我?”

  “殺你?同門之內只剩你我,我怎忍心殺你?有人一直以爲既出同門,你必能殺我,可惜啊可惜,你離死不遠了。”見慕容遲的臉色雖白,却無驚嚇之貌。心裏早知這小師弟功夫雖不佳,但對自己的生死却看得極淡。

  但,將生死看得極淡又如何?他知道他這個慈悲心腸的小師弟就算到死,心裏永遠也會有一個遺憾,無法將司徒壽救出他的魔掌之間。

  這個事實讓他心情愉快,多說了幾句話,“師門之能,我盡學。我推算出近年我們必有緣再見,而現在,我倆見了,僅此一次,到死也再無緣相見。我身邊既有野獸相護,死的會是誰,我也不用多說。”他的狂妄無人能比,或者該說,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遭反噬。

  慕容遲知他神算如天,不爲自己的命難過,反問:

  “師兄,你既收她爲義女,何不真心相待?”把她弄成心智不正常的小孩又有什麽好處?

  “我是真心相待啊。正因真心相待,所以,我讓她成爲我;我就是她,她就是我。她這一生都會像我一般,就算我壽終正寢,這世間還是有我存在,”男人半眯 眼,笑望慕容遲。“你救了我可愛的女兒,我理當感激你。這幾年來,我一直在等待見你的時機,現在你能瞭解當一個好人會有什麽樣的好下場了嗎?你人好,救了 她,等于注定那些將來死于壽兒手下的人之運。好人啊,這就是好人啊!滿足了你的好心,却毀了他人的生命……”他輕笑出聲。

  “師兄!”

  男人忽地眼一淩厲,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强與弱雖是注定,但我收回老頭兒留在你身上的功夫,省得你將來遭人殺害時,還多做反抗。記住,不反抗,保有全尸上道是你最好的下場。這,就當我這難得的好心,當是壽兒的醫錢。”

  他一掌擊向慕容遲,雙目停在那張美麗却不懼不怕的臉孔。

  這是他們彼此一生中,最後一次的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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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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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好慢,實在是太慢了!

  讓他這個店家小二懷疑那戴著斗笠的男人走到天黑也進不了他這家野店裏。

  一個人走路怎會這麽慢吞吞的呢?像烏龜慢爬一樣,又不像是受了重傷……店小二眯起眼,瞧見那戴著斗笠的男子似乎在跟身邊的少年跛子說說笑笑的。

  不是他故意瞧不起那男子,很明顯地,連那跛子都放慢了速度,配合那個烏龜男人,反而是跟著他倆身邊、瞧起來高高壯壯的青年受不住他倆的慢動作,快步往前走又不耐地停下等他們。

  “啐,我要像他那樣走法,也不用混飯吃了。”店小二胡思亂想道,同時瞄一眼高朋滿座的野店。

  他這個野店在山頭下已好幾年了,雖說路經山頭的必進來喝一口茶,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人滿爲患的。他偷偷觀了眼坐在角落裏背著長劍的青年,那青年一看就知是江湖人,才進店沒多久,十幾個介于商賈與士人之間的漢子一窩蜂地走進他這小店裏。

  這十幾個漢子瞧起來斯文乾淨,身上也沒帶什麽武器或物品,讓他這雙老眼一時之間看不出他們以何業爲生,直到送茶過去,聽見他們低喊師兄、師弟的,才知他們也是江湖人。

  然後,沒過半盞茶的時間,又來了兩個面貌凶惡的江湖人,一看就知像是爲非作歹的賊人,害他的心肝撲通撲通直跳著,怕這野店莫名其妙就被這些江湖人給掀了。

  “小二哥!”外頭響起大嗓門:“快來一壺凉茶,有什麽吃的儘管送上來,我快餓死了!”

  “客倌,就你一人?”店小二驚訝地看見那三人行中的一人沖進來。

  “三個,三個,還有兩隻小烏龜在後面爬,真是!天這麽熱,走這麽慢,也不想想自己是不是能熬得住……小二哥,順便拿兩條濕毛巾來。”慕容剛叫道。沒注意店內投來的目光,忙著先灌茶順氣,才好心地幫著還沒進門的兄弟倒茶。

  店內裏除了背劍的青年始終背對著門外,其他的人皆往門外瞧去,果然看見一名戴著斗笠的男人與一名少年跛子慢慢慢慢、很慢很慢地……再慢就真的像停步不走的樣子,走在山道上。

  “他們在賞花嗎?”那十幾名江湖師兄弟好奇地問道。

  “去,山脚下哪來的花給你賞?”

  “我懂了,大師兄,是那跛子走得太慢……”

  “住嘴!”被稱作大師兄的男子輕喝道。充滿歉意地嚮往這兒瞪來的慕容剛點點頭。

  “大師兄……”

  大師兄瞪了他一眼,壓低聲音說道:“別在外頭惹是生非,要是讓老人家撞上了,請不回他,我看你怎麽回去向師父交代?”

  “可那老人家也不知何時會經過這裏,難道要咱們十幾個師兄弟就在這裏呆坐?”

  “這……依師父推算,此處是老人家的必經之處,除非,他老人家比咱們快一步走了,不然咱們在此一定可以等到他的。”

  “大師兄,我就不明白那老人家到底是什麽人物,竟然讓師父如此地必恭必敬,還派出咱們最優秀的師兄弟來迎接他?”說是優秀,不如說是挑出乾淨又像書生型的師兄弟,像是迎合對方的喜好般。

  大師兄正要開口,忽見那戴著斗笠的男子與少年走進店裏。

  “大哥、實玉,你們總算到啦!我還當你們要天黑才會到呢。”

  “啐,二哥,你沒義氣!”那少年不高興地說道。

  “我哪有?我是先到店裏幫你們招呼!”慕容剛大嗓門地說道,忙著將一條毛巾遞給戴斗笠的男子,再拿著另一條要擦少年汗濕的臉。

  “我自己來啦!”那少年注意到店內大部分人的視綫都被他的大聲大氣給吸引過來,心裏有些微惱。

  “實玉,我好難過啊。你小時候都是任由我捏戳揉扁的,現在人大了,連讓我表達一下兄弟愛都不准……”

  “剛兒,別鬧實玉了。”戴著斗笠的男子開口,聲音輕輕柔柔的,悅耳得好聽。

  慕容剛原意是要逗著小弟慕容實玉輕鬆的,沒料到慕容實玉臉皮太薄,他又逗錯了方向,只好扮了個鬼臉,默默地吃起包子來。

  “大師兄?”

  被叫了好幾聲,那大師兄才回過神來,暗驚自己的視綫怎會一直落在那戴著遮面斗笠的男人身上?他本來只是要瞧那三人是否也是來搶老人家的,却注意到那男人在慢慢慢慢、很慢很慢地喝茶時,露出美麗的下巴與迷人的嘴唇……

  皮膚光滑得像是二十多歲,甚至只有二十出頭……該不會是個女扮男裝的人吧?這年頭,女扮男裝不是沒有,有的很好認,因爲太秀氣了;有的則是扮男像男,因爲長得太男人樣了。

  大師兄的視綫又偷偷地覷向那戴著遮面斗笠的男人。他穿著一身淡藍的長袍,袍上沒有多餘的綉紋,看起來簡單又乾淨,袍領過喉,瞧不出有沒有喉結;視綫再往下移,看見他一頭的長黑髮曝于遮面斗笠之下,細黑又柔滑;他的聲音是宜男宜女的,端著茶杯的手掌雖有些大,却也白晰而修長——沒有瞧見臉,實在無法判定是男是女啊!

  “大師兄,你在瞧什麽?”

  師弟的大嗓門引起那桌三人的注意,戴著斗笠的男人微微轉過身像往這裏看來。大師兄忽地尷尬起來,粗聲說道:

  “我在瞧,瞧……瞧墻上的蟲子!”

  “有蟲?”那少年,也就是慕容實玉驚叫。

  慕容剛立刻跳起來轉身瞧見墻上有黑黑一點,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掌打下去。

  “不怕,你二哥我給它殺下去了!”慕容剛討好地陪笑道。

  “大師兄,那人的武功由此見,幷非很好。”坐在同桌的師弟壓低聲音說道:

  “另外那兩人瞧起來應不會武功,不像是會跟咱們搶老人家的人吧?”

  “的確不像,真要搶,光憑那慢調子的走法,我就算是用走的,也能輕輕鬆松搶回老人家……”遭來大師兄一瞪,同桌的同伴皆閉嘴不語。

  大師兄招來店家小二,問道:

  “小二哥,這附近真的沒有其它可以休息的地方了嗎?”

  “那是當然。客倌,您問兩次啦,這方圓百里就咱們這一家店,只要是經過這條大道的人,都是走了好幾裏路,一定會來咱們店裏喝茶解渴,順道休息一會兒。”

  “那……這兩天,小二哥有沒有瞧過一個老人家路經此地?呃,是一個很漂亮的老人家,差不多有五、六十歲了吧。”

  “一個很漂亮的老人家?女的?”

  “不,是個男的。”大師兄詳盡地描述一番:“他穿著一身白衣,一頭長長的白髮,走起路來雖然徐緩,但微風一吹,白衣跟白髮交融在空,脚不點地,就像是一個從天飛降下來的天仙。他的臉如白玉,眉目像是雕畫出來,眉色是白如雪,彎彎的,不粗,差不多就像是我尾指的一半;雙眸則形狀如月……不要誤會,不是十五圓月,而是像下弦月。他的睫毛也很長,垂眸時幾乎掩去他的眼神,雙唇鮮紅,五官十分地美麗,整張臉不要說是皺紋了,連一條笑紋都沒有,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很漂亮很美麗很高貴很神仙的老人家——”“噗”地一聲,噴出茶水的聲音打斷了他滔滔不絕的形容。他不太高興地循聲看去,瞧見慕容剛抖著雙肩,臉皮不停地抽擋著;而那叫實玉的少年則是脹紅了臉,不敢瞧向他處般直瞪著那戴著斗笠的男子。

  他形容得很好笑嗎?大師兄不太高興地收回視綫,要繼續描述,忽見衆位師弟一張張呆滯的臉正對著自己。

  “怎麽了?”他奇道。

  有人終于甩甩頭回神,問道:“大師兄,你根本就是瞧過那老人家了吧?”

  “我這種小人物怎有幸見那老人家呢?”

  “既然沒見過,大師兄你怎能形容到……好像是親眼所見?”

  “這全是師父說的,我可是一字不敢漏地轉述出來啊。”

  衆師弟面面相覷,有人小聲開口:“大師兄,那老人家其實是個女人吧?”師父會那樣子描述一個女人,簡直是不把師母放在眼裏了嘛。

  “是男的!我不都說是男的了嗎?小二哥,別理他們,我還沒有說完。每當那老人家出現時,身邊必有一匹通靈白馬,你好好地想一想,這幾天到底有沒有見過這號人物?”

  “沒有。”店小二面無表情斬釘截鐵地說道。

  “你想仔細一點,不用答得這麽快啊。”

  “我沒看過白馬。”慕容實玉用只能同桌聽見的聲音小聲道。

  “我也沒看過白髮啊。”慕容剛低聲附和。

  慕容實玉忍不住望向坐在對面的男人,輕聲問:

  “大哥,你老實告訴我,你今年到底幾歲,好不好?”從知道自己多了一個大哥以來,大哥的年紀就像不曾變過;如今他長大了,大哥還是一樣的年輕,連條皺紋都沒有。他也曾經偷偷懷疑大哥根本是戴了人皮面具,三更半夜跑去偷撕大哥的臉,結果……他的下場當然很慘。

  “我比起你,是老太多了。”戴著斗笠的男人輕笑道。

  又是同樣的答案!慕容實玉看向慕容剛,後者立刻搖頭。

  “別問我,我也不知道。我從小到大,看到的就是大哥現在的模樣,沒再年輕過、也沒再老過。”眼角忽見大哥的指腹不經意地移到唇上,他立刻噤聲不語,知道大哥可能又不小心聽見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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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鳳鳴祥真的在天水莊嗎?”隔桌那兩名瞧起來像凶神惡煞的漢子低聲交談。

  “若不在,豈會上天水莊之人沒有一個活口留下?”

  “可……余滄元與司徒壽可不是好惹的人物啊。”

  司徒壽?她還活著?那戴著斗笠的男子端著杯子的手掌忽地緊綳起來。慕容剛與慕容實玉互望一眼,前者搖搖頭,表示不知此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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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你認識鳳鳴祥?”

  “若是這世間只有一個鳴祥,那,我與她曾有一面之緣。”

  “聽起來他們像是要打劫那叫鳳鳴祥的姑娘,大哥,咱們要不要去警告她啊?”

  慕容實玉小心翼翼地問。

  戴著斗笠的男子思量了一會兒,輕聲說道:

  “她身邊已有人了,咱們去,是多餘,還是辦正事要緊。”

  “那,司徒壽呢?”話才說完,明明大哥是戴著遮面斗笠的,却隱約能感覺到他的神情十分複雜。

  “壽兒……”曾經想過那個看似天真的可愛小女孩若是延續生命至今,怕也是殺人無數了吧?

  最可怕的是,她殺了人,却不知什麽叫罪惡、什麽叫是與非;若依師兄的教法,現在她該是一個徹底的瘋子了。

  而他下了山,就是爲她。只要將實玉送回他親生的家中,他就要去賭上一賭自己的命,將司徒壽帶回身邊。

  慕容實玉瞧見大哥的拳頭緊握,心裏微訝。大哥的脾氣一向極好,幾乎沒見過他發怒的時候,現在……他是在氣那個叫司徒壽的,還是在氣他自己?

  “天水莊?天水莊?怎麽這麽耳熟呢?”背著長劍的青年大聲地喃喃自語,引起衆人的注意。

  慕容實玉又訝異了。整間客棧好像是沒有一個秘密一樣,從東邊可以傳到西邊,那背著長劍的青年明明在最角落邊的,竟也能聽見那兩名漢子的低語。是野店太小,還是客棧容不得秘密?

  “我想起來啦!”青年擊掌道:“就是那個三年多前死了義父,現下改由余滄元當家作主的那個天水莊嘛!”

  慕容實玉呆呆地看著大哥突地站起來,連斗笠掉了也不管,彎月似的黑眸直視那背劍的青年,急促地輕聲問道:

  “他真死了?”

  “大哥?”

  那青年望著他美麗的容貌,笑道:“如果你問的是三年多前在天水莊當家作主的人,他的確是死了。”

  “怎麽死的?”師兄怎會輕易死?他明明就是長壽之相啊。

  “我怎麽知道啊。”青年也不吝嗇,爽快答道:“是有人傳說他被害死,不過可信度不大。我是捉鬼人,可沒聽過那裏有鬧過怨氣極重的惡鬼啊。”

  “真死了?是被害死的?怎麽可能呢?師兄他一身絕學,要在天下間找出敵手已是難事了,何况師兄他疑心病極重,誰能動得了他?

  就算是壽兒反噬,也絕打不過師兄的。師兄他誰都不信任,傳授武功絕不會盡傳,那壽兒的下場呢?

  “八年前,他與我說過,那一回是最後的緣分,他不虧爲神算,但却算錯了死人。”兩人都以爲死的會是他這個沒有自保能力的師弟,却沒料到死的會是他。

  “大哥,你到底在說誰啊?”

  “慕容遲,我告訴你這個消息,這恩情可得先欠下,將來若要還,你可別忘了。”背劍青年精打細算說道。就算慕容遲還不了,江湖之上還有許多想爲慕容遲還情的人,今天讓他欠下,可以算是一本萬利了。

  慕容遲雖微訝自己八年來不曾下山過,這年輕的男子竟也能認出他來,但他心懸司徒壽,便點點頭。

  “承兄台之情,在下改日必當償還。”思量了一會兒,既然師兄歸天,帶實玉認祖歸宗可暫緩——“剛兒、實玉,咱們先走一趟天水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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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他們離去之後,背著劍的青年又坐回去咕嚕嚕地喝茶。

  小店裏一下子清場了不少,小二走到原先那個被稱作大師兄的桌前,用力咳了一聲,說道:

  “客倌,就是他吧?”

  “啊,什麽?”大師兄驚嚇地回過神。

  “您說的老人家就是他啊。”店小二得意地看著衆位師弟用力點頭附和。

  “胡說!怎會是他?你又不是沒瞧見他一頭黑髮,哪像是個老頭兒?”難怪要遮面,他還是頭一遭瞧見男人像女人一樣的漂亮——

  “可是,他就像是您說的那樣啊,眼睛像下弦月,彎彎亮亮的,整個人就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仙子一樣啊。”

  “師兄,小二哥說得沒錯,咱們剛才是看傻了、驚艶了,現在聽他這麽一說,倒真像是你形容的那般。”

  “啐,不就跟你們說了師父要迎接的是個白髮老頭兒嗎?二、三十年前他或許是黑髮,但現在早該白髮蒼蒼了吧?再說,這人也不是穿白衣、身邊也沒有白馬,重要的是他瞧起來就像是文弱書生,咱們師父的恩人豈會是一個文弱書生……兄台!你到底在笑什麽?”他實在忍不住了,霍然轉身面對那個一直抖著肩狂笑的背劍青年。“我說的話哪兒好笑了?由得你在此笑翻天?”

  “沒……沒有啊……哈哈哈,對不起,我實在忍不住了。”那背劍青年捧著肚子,努力讓嘴角下垂,水汪汪的大眼眨啊眨的,把眼淚眨回去。“我可不是故意笑你的啊。衣服可以換,馬也可以賣,老兄您光憑這兩樣認人,人都跑了,還認什麽?”

  “人跑了?您是說,老人家就是方才那名貌美似天仙的美男子?”大師兄失笑道:“兄台,他瞧起來也不過是二十多歲的男人,離老人家還遠得緊呢。再者,老人家一向獨來獨往,只有身邊的白馬陪著他——”背劍青年翻了翻白眼,道:

  “不就跟你說過,馬是可以不要的嗎?你當白馬黏在他身上,一輩子都拿不下來,是不?你們江湖人真好笑,盡用這種東西來認人。他若有心要躲,難道還大剌剌地帶著白馬宣告他是誰嗎?”

  大師兄聞言臉色遽變。“你知道我在找誰?”

  “不就是慕容遲嗎……”一見他臉色就知這簡直是一門糊塗師父與徒弟。“不會吧?你師父沒告訴你他的本名嗎?”

  “當然有!那老人家叫‘起死回生再世華佗千手玉面神醫’!但起死回生再世華佗千手玉面神醫出現江湖時,從不主動告訴旁人他是起死回生再世華佗千手玉面神醫,所以咱們必須依他的外形來認人!”

  “我差點被你的廢話連篇逼到吐血!我簡直聽不下去了啊!到底是南方人都像你一樣笨,還是我天資聰穎啊?慕容遲……也就是你說的一千隻手神醫,他本身就是學醫,要保有年輕不是難事;要躲著你們把他拱成大恩人的麻煩更不難,只要換件衣服,什麽問題不就都沒有了?哦,我幹嘛跟你們這些活人扯這麽多?死人都比你們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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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倌,我看起來老歸老,可也還年輕得緊,家裏有妻有子!我只是想請問您,方才那位美公子真是他們要找的老人家?”

  “除非我看走眼,否則就是啦。”

  “天底下真有那種五、六十歲了看起來還像二十多歲的男人?”而且面貌美麗得讓人覺得老天真不公平呢。

  “一般來說,是不可能。不過呢,慕容老兄是例外,你沒聽見方才那人喊出一長串的外號嗎?他是個大夫,自然會多注重這些養生之道嘍。”

  “是這樣啊……”早知道方才就巴著那個一千隻手的神醫,請他開個藥方讓自己三十多歲看起來却像五十多歲的臉年輕點兒。

  “不過還有一個可能啦,我雖不屬江湖人,但多少也知一些江湖事是怎麽來的。”

  “怎麽來的?”店小二好奇問道。

  “江湖啊,就是謠言加謠言,以無數的謠言爲基石建造起來的。每個人都自稱在十年內、二十年內,甚至五十年內見過慕容遲,可慕容老兄有沒有緣分在這幾十年裏見過這些人,那就難說了……瞧你的樣兒,聽不懂就算啦。好啦,小二哥,我也來問你一個問題,這幾個月裏你有沒有瞧見一個面帶桃花又娃娃臉的男人?”

  “啊?我……我見過。”

  “這麽巧,你還真見過?”背劍男子雙目一亮。“他給你印象很深刻?穿得破破爛爛的?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女人追著他?讓人看了就很想痛扁一頓的男人?”

  “見過見過,印象還很深呢。”

  背劍男子一臉大喜。“好傢夥,總算讓我找著了!莫不飛,這一回看你往哪兒跑!小二哥,告訴我,他往哪兒走?”

  “還能往哪兒走?經過咱們店的,不是從北往南的,便是從南往北的。”

  “原來姓莫的果然往南方走了!”背劍青年立刻丟下銅板,頭也不回地往南方而去。

  店小二慢吞吞地走到門口目送。過了一會兒,他搔搔頭,走回桌前慢慢擦著桌;擦完桌又開始擦起茶壺來。

  茶壺上的灰塵被拭去,雖是廉價貨,但也隱約泛起光澤來,映著店小二的臉——

  店小二發呆似的望著自己的臉兒,喃喃自語地說道:

  “桃花臉?其實我的臉……也很桃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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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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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水莊。

  “奇怪……怎麽才一轉眼,壽小姐就不見了呢?”

  “是啊,前頭有客找余老爺跟鳴祥小姐,鳴祥小姐前脚才走,她就不見了。你有沒有覺得她有點怪兒?”

  “怪兒?小春,小聲點,這話可別讓老爺知道啊。”

  “那有什麽關係呢?我來天水莊做事兩年多了,就算老爺沒有明說,可也能感覺他不喜歡壽小姐,甚至我懷疑他有心要除掉壽小姐呢。”小春悄聲說道,一雙眼不住地四望。

  “真的嗎?老爺是莊主,如果不喜歡她,怎麽不趕她出莊呢?”

  “有鳴祥小姐在,怎麽趕呢?所以,我老覺得最近老爺好像有心拉攏鳴祥小姐,讓鳴祥小姐下手……”說到最後,小春的聲音已是微微大聲起來。

  初春的味道就這樣被這兩個丫鬟的氣味給打散了。坐在高樹上的司徒壽目不轉睛地望著小春賊頭賊腦地探看,等到她與另名丫鬢找不著人,死心離去後,她才輕聲開口:

  “弱。”那叫小春的,一眼就能看出是硬底子,鳴祥知道嗎?

  自義爹死後,天水莊裏的傭仆全都更新,她曾見過幾個也是硬底子的家仆在莊內走動,想來是余滄元爲了保護鳴祥而雇來的,不過那幾個硬底子遠遠不如這個叫小春的。

  淡淡的、幾乎無味的氣息撲來,司徒壽從恍惚的神態中拉回思緒,躍下茂盛的高樹,露笑喊道:

  “鳴祥。”她以爲鳴祥忙,今天不會再過來……圓圓的眼眸疑惑地眨了眨,望著眼前陌生的男人。

  那男人停下脚步,微訝地注視著她。

  “鳴……”不對,她記得鳴祥的臉不是長這樣,而且鳴祥是姑娘,不是男人。

  “我不是鳴祥。”他慢慢地柔聲說道:“這麽多年了,你還是將我誤認鳳鳴祥嗎?”

  司徒壽聞言,更加確定他不是鳳鳴祥。他沒有鳴祥的臉、也沒有鳴祥的聲音,連他都否認自己是鳴祥了……可是,他身上的氣味好像鳴祥。

  她努力望著他的臉,却分辨不出義爹與鳳鳴祥以外的臉,只好將視綫往下移,瞧見他穿著一身淡藍的袍子。鳴祥怕她認不出莊內的家仆,所以讓家仆穿著統一的顔色;他不是天水莊的僕人,那——

  “你是誰?”

  慕容遲注意到她的聲音嬌嬌軟軟的,却又帶著幾分的固執語氣,一如當年那個小小的小壽兒……他心中最壞的打算是再見她時,她已成了殺人如麻的瘋子,可是現在瞧她,她似乎極爲正常。

  是師兄半途而廢,還是她這三年多來沒有她義爹的教養,所以恢復了正常?

  “你是誰?”她重複問道,眉目之間幷無不耐。

  他回過神,微微笑道:“在下慕容遲,是……鳳姑娘的朋友。”

  她“哦”了一聲。“原來是鳴祥的朋友。你走錯了地方,鳴祥不在這。”這裏是她住的地方,除了送飯的僕役與鳳鳴祥之外,幾乎不曾有人來過。

  慕容遲聽她正常地說話,心頭大石更加放下,輕聲說道:

  “方才我與鳳姑娘見過面了,現在她有事,我便在莊內閑逛,這一逛便不小心逛到這裏……老實說,這是我第一次拜訪,對于天水莊的地形不甚明瞭,姑娘可願意帶我欣賞莊內景色嗎?”

  司徒壽呆呆地眨了眨眼,見他似乎仍耐心等待她的答覆,她遲疑了下,問道:

  “沒有人跟你提過我嗎?我叫司徒壽。”

  “原來是壽姑娘。”他的唇畔勾起一抹迷人的微笑,她却像是看不見般。“鳳姑娘曾提過你,你是她的義妹。”

  “沒有其他人提嗎?余滄元?小春?或者莊內其他下人?”

  她的神態沒有好奇,只像在闡述一項事實,慕容遲心裏雖覺有些奇異,仍是微笑地搖搖頭。

  司徒壽喃喃自語:“他是鳴祥的朋友,他迷路,我帶他出去,瞧見有人就交給她們,鳴祥應該不會怪我,也不會受到驚嚇吧。”

  她的聲音雖極低,但慕容遲耳力極好,將她的自言自語聽得一清二楚,他心裏愈來愈覺得奇怪,正要開口詢問,她忽道:

  “我帶你走,這裏沒有人,得出去點才會遇見人。”

  “怎麽這裏格外遭人忽視呢?”他隨口問。

  司徒壽回頭看他一眼,理所當然地說道:

  “因爲這裏是我住的地方啊。”

  這是什麽理由?因爲她住在這裏,所以沒有人來?爲什麽?她是一個黃花大閨女,乍見之時,只覺她貌美如幼時,黑長的頭髮編成一條長辮盤在頭上,就像小時候的打扮,有一種活脫脫是小司徒壽放大後的感覺。這樣美麗、脾氣也不驕的少女,怎會沒有下人伺候?

  “你……喜歡安靜嗎?”他慢慢地跟在她身後問道。

  司徒壽又停下脚步,回頭看他與自己的一段距離。她喜歡安靜嗎?她垂下眸,又抬起眼,流露幾許迷惑。

  “壽兒……壽姑娘?”

  “不知道。”她坦白說道。

  慕容遲又是一陣微訝,但沒有追問下去,反而仍露一臉溫煦的笑意。

  “我却是很喜歡安靜。”見她眼露淡淡好奇,他又柔聲說道:“在下從醫,時常研究醫理,若是有旁人在,便無法專心思考,偏偏在下有兩名兄弟,成天熱鬧得緊。”

  她應了一聲,努力想起義爹在世時,她一直是一個人;義爹死了後,她還是一個人……她的世界裏一直靜靜的,很理所當然的,所以她不曾想過自己是否喜歡安靜。

  見她直率不隱的神情,就知其中必有異。先前瞧見鳳鳴祥,只覺昔日一面之緣的小姑娘已成心機深沉的女子,彼此雖無敵意,但她說起話來語多保留,他便主動請求與壽兒相見一面;那時鳳鳴祥的神色極爲驚訝,在旁的余滄元却是冷冷一笑,派人帶他至此,幷交給他一顆小彈丸,交代若有事發生可隨地一投,就會有人出面。

  他輕“呀”一聲,忽然有所警覺。當年鳳鳴祥只是一個驚懼的小孩,如今變成城府極深的姑娘,司徒壽怎會不變?

  “壽姑娘,既然你都是一人,平常都在做什麽?”他像隨口問道。

  却見她皺起眉頭,像在回憶。

  “壽姑娘?”他的聲音輕輕柔柔的,不含任何威脅性。

  司徒壽腦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輕敲自己的腦袋瓜子,咕噥道:

  “又模糊了。”

  慕容遲見她這稚氣十足的動作,心跳漏了一拍,頓感緊張起來。

  “壽兒,你記憶不佳,極有可能是受了風寒,我學過醫術,讓我幫你把脉診治,好不好?”

  他的口氣像在哄孩童,她却無法聽出,也沒注意到他將她的閨名喊得熟悉,只奇怪答道:“生病會病很久嗎?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記不住呢……”

  瞧不見他美麗臉孔上的大驚,只看見他慢慢、慢慢地接近自己。用這麽慢的速度是在怕她吧?那可不好,她很努力地想當好主人。是不是她做錯了什麽?他是鳴祥的朋友,若讓鳴祥知情了,會很失望吧?

  思及此,只好乖乖伸出手臂。

  他見狀,露出令人心動的微笑來。

  “壽兒乖。”伸出手輕輕把住她的脉門。

  她的身子很腱康,也沒有練功到走火入魔讓她的氣息混亂,內力有些輕淺,可見師兄當年教她的主外功。

  這樣的身子照理說是沒有什麽毛病,但正因爲沒有毛病,他心裏才會隱約不安。她久居安靜之地……說是安靜,不如說是無人聞問的地方,若是她喜歡獨處,那也就罷了,但她連自己喜不喜歡都不知道,就被迫住在那樣寧靜的天地裏,她自己却不覺得是被迫,仿佛人家給她什麽,她也不會多問地便接受了下來……

  脉門之間幷無憂鬱的情况,反而傾向清澄之態,與他心中的懷疑完全背道而馳,說這樣的情况不詭異是騙人的,而他主身體上的疾病,對于心頭上的病却只懂粗淺,只能長期觀察而下判斷。

  可是,就算是他一時半刻查不出病因,但依他對師兄的瞭解,師兄就算是要死,也不會輕易放過司徒壽這孩子。

  彎彎的眉頭拱起,慕容遲暗暗嘆息地抬起俊顔,正要隨口安撫她幾句,忽見她的小臉近在眼前,圓圓的眼眸不眨地注視他。

  他嚇了一跳,忘了自己與她極爲貼近,紅暈飛上他美麗的雙頰,他立刻鬆開她的脉門,慢慢地退後幾步。

  司徒壽仿佛沒有見到他臉紅,只看見他懼怕地退後幾步,心裏不知爲何,突然冒出淡淡的失望來。

  “我義爹也常說我乖。”她突然說道。

  他一楞,點頭。“他的確是個會以言語來哄騙人的男人。”

  她眨了眨眼,好奇道:

  “你也認識我義爹?”

  “我與他,是師兄弟。”

  “師兄弟?”司徒壽驚訝道:“可是,你的武功被廢了,義爹怎會有你這樣弱的師兄弟呢?”

  從第一眼看他的身形就知他的武功曾被廢過,現在只能算是廢人一個,任誰也有能力一掌打死他;義爹是個武功深不可測的人,也對弱者向來不以爲意,怎會有這個人當義爹的師兄弟呢……

  “其實,義爹也算弱者。”她喃道。

  “你義爹武功高强,怎會是弱者呢?”他試探問道。

  “因爲他死了啊。强者生存,弱者死了活該,這是義爹說的。他的武功雖好到不能再好,可我也能殺了他,所以在我眼裏,他比我還弱。”她說道。想要憶起腦中當年殺了義爹的情景,却只能出現片段,讓她懊惱地又輕敲了下頭。“討厭,又模糊了。”

  她自顧自地繼續走,慕容遲却停步不前了。她又回頭,心裏有些焦急,怕若讓鳳鳴祥瞧了,會以爲她欺負這個人。

  她不明白爲何人人都要怕她,鳴祥怕她身上的血,所以她一直推測旁人怕她也是因爲身上的血;可現在她沒血了,這人爲何還要怕她?

  “我不可怕的。”她衝動地向他跨一步。

  他微楞,直覺答道:“我幷不覺得你可怕。”

  “不怕,慢!”慕容遲原是被她軟軟聲音裏的惱意給吸引,後而聽她抱怨,他露出歉意的笑容,道:

  “我幷非怕你,而是我一向走路極慢。”在她目不轉睛的注視下,他慢吞吞地走向她。

  好像……好像烏龜。明明他四肢健全、長手長脚的,走起路來却像是她看過的烏龜;要是有人拿刀砍他,不用追著他跑,也能一刀砍中他。

  “瞧,我這不是靠近你了嗎?”他的笑顔極爲溫和,她却看不出來,只知他與自己只有一步之遙。

  他身上的氣味再度飄來,她脫口:

  “好像鳴祥。”

  “却不是鳴祥。”他柔聲說道。

  她一呆,總覺此話內有含意,但她腦中有些混亂,不知如何去探索,最後只得抓住自己認定的事實,點點頭答道:

  “因爲待我好的只有鳴祥。”又往前走了幾步,回頭看他的脚步未移,奇怪他已經走路够慢了,停在那裏不走,難道要等天黑才想走出這裏嗎?

  “壽兒,你很喜歡鳳姑娘?”

  “嗯。義爹帶我回莊,鳴祥是第一個待我好的人;後來我受了傷,她喂我吃藥、哄我抱我,那時她身上好暖和、好……”模糊的記憶裏有一個身影好高好高,高到她必須仰起頭努力看著那身影……

  可是,那身影是鳴祥,鳴祥沒有那麽高……她想要在記憶裏抓清那個身影,却發現回憶又模糊了。她惱怒地咬住牙根,氣自己的記憶力愈來愈差勁,連與鳳鳴祥共同的過去也這樣忘了。

  “天氣很好。”鳴祥的朋友突然說道。

  她回過神,瞧見他抬起臉看向天空,她一時好奇也跟著仰頭看向天,天跟平常沒有什麽不同啊。

  “春天到了。”他又說。

  春天嗎?也對,最近是不怎麽冷了。但,她帶他走與天氣有什麽關係呢?

  他又忽然低下頭,她一時轉不過腦子,呆呆地順著他的視綫跑。

  “有些花也開了,很美,是不是?”

  “花就是花,一樣的。”她說道。這人真奇怪。

  “我走路慢,是賞景,壽兒姑娘若不介意,也放慢速度陪我一塊慢慢賞花,好嗎?”他突然朝她綻出一朵迷人的笑容。

  在她眼裏,他只是在笑,却看不見他的迷人之處。“你要我陪你?”

  “是啊,天水莊的建法有些不同,像身處自然之間,建築倒成了陪襯,我少見這樣的莊園,你願意陪我慢慢地欣賞嗎?”他心知這樣的建法從靠近司徒壽所住的樓宇開始成形,必是師兄在有壽兒之後改建的,將莊園的一部分造得與天然無異,就像是……讓一頭野獸活在它該存在的地方,而非設限。

  “鳴祥可以陪你。”

  “你不願意嗎?”他的語氣放得緩些。“鳳姑娘有事在身,而賞景,不同的人陪著,自然有不同的感覺。我非常希望你能陪著我慢慢地走。”

  這是第一次,有人需要她陪著,連鳴祥也不曾這樣對她說過。司徒壽遲疑了下,突然有些害羞地點點頭。

  “你不怕我,我陪。”

  慕容遲見狀,雖是微微一笑,內心却對自己沒有早些來到感到淡淡的後悔。

  他慢慢地走著,注意到她也放慢了速度,但還是走得比自己快,每次快了幾步,她又走回來。來回數次,却不見她臉色泄惱意。

  她的本性應該頗爲乖巧吧?若是師兄當年沒有收養她,她不會落到現在這種德性;若是當年他多習點武,也許在保住實玉的同時,也能保住她不讓師兄帶走——

  “花很美嗎?”她又見他發起呆來。

  “每朵花都有它獨特的美。”他溫聲說道。

  “我知道它是花,却看不見它的美。”她脫口道。

  “見不著幷非罪事,你可以聞它的味道。”他笑說:“味道于人,也分好聞跟不好聞啊。”

  司徒壽呆呆地望著他,即使沒有辦法看出他臉上的表情,但她的視綫却不想移開。

  義爹曾說過,臉可變、聲可改,但是人體的氣味不論再如何變化,只要一久,仍能依味辨人,只因這樣的事不曾有人試過,所以她是異類,而義爹似乎很高興她是異類。可是,鳴祥就不一樣了,鳴祥希望她像普通人一樣,懂得察言觀色、懂得聽對方語氣而辨其喜怒;就連那個她不喜歡的余滄元,在義爹剛死後,要她恢復正常人該有的感覺,要她真正地看出他長什麽樣子,要她在被他打死前能够親眼看見殺她之人究竟是充滿了什麽樣的忿怒……

  那一次,若不是鳴祥突然出現,她會一掌直接解决余滄元的性命,讓他知道到底誰才是强者!

  老實說,她一直不明白余爺爺的死關余滄元何事,爲什麽他老要替余爺爺報仇?就因爲是父子?那也不過是體內的血脉相連而已,除此之外余爺爺與余滄元幷無任何交集啊。

  余爺爺會死,是他太弱,怨不得別人。

  所以她一直無法理解余滄元的恨從何來。而這個鳴祥的朋友……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她與衆不同的地方。

  “壽兒,我告訴你一個小故事,好嗎?”

  他的聲音鑽進她的回憶裏,她用力點點頭。

  他的唇角抹笑,柔聲說道:

  “很久以前,我曾經救過一個小女孩,我救回她的命,却救不了她的未來,因爲我的功夫太差勁了,如果當年我多用心于武學,或者她就不會淪爲殺人的工具了……”他沒有告訴過人,甚至連剛兒與實玉都不曾提過。

  剛兒只覺奇怪那日救回的小姑娘突然不見,但那時剛兒心思全在照顧實玉身上,很快就忘了壽兒的存在。

  而他,被廢了那登不上臺面的三脚猫功夫;他一點也不在意自己武功被廢,只想她的下場會如何。

  他治病、醫病,固然是將病人醫好爲止,但若真的回天乏術,連神仙也難救命時,他雖懊惱,却也不會痛苦許久。只有八年前的那一次,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背對著他,走向師兄那條毀滅之路,他却無力抱回她……

  他懊惱內疚了許久,甚至這幾年時常在夢中夢見她。心想當初若留她在身邊,也許現在她會跟實玉一樣正常;也許會跟剛兒配成一對小冤家,而非像現在這般——

  “那是她沒有用,不關你的事。”司徒壽奇怪他的想法,說道:“只怪她弱。她若强,她就可以救自己了。義爹說,只有弱者需要人救,但救了又有什麽用?不練强,終究遭人宰殺,那麽救不救都是無謂了。”

  她義爹的話簡直被她奉爲金玉良言了,既然如此,爲何當年她會殺師兄而不露罪惡之感?慕容遲心裏存疑,正要開口,突然聽見一聲驚喘。

  他循聲看去,瞧見兩名丫鬢隔著橋,正瞪著司徒壽;其中一名懷裏捧著白布,布上沾血,裏頭像是動物的死尸。

  “翠兒,咱們快去找余老爺評評理!”其中一名丫鬢尖聲叫道。

  司徒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小春。叫小春。”她喃道,皺起眉頭。

  慕容遲耳尖,問道:“小春?這是那丫鬢的名字?你記得住她?”

  她點點頭,坦白說道:

  “她的味道不好,我不喜歡,討厭。”

  味道不好?慕容遲不及再細問,忽聽見有人冷冷說道:

  “是哪個丫頭閑來沒事想找我評理的?”

  司徒壽眉頭皺得更深,慕容遲在她身旁,隱約可見她微微調整了下呼吸,使其吐息淺而緩慢。

  他微訝她的舉止,便循聲看去,瞧見站在丫鬢之後的,正是先前所見的天水莊主人余滄元。

  余滄元從外表上瞧起來約莫二十六、七歲,算不上俊美,但目露精光,瞧起來是個十分精明的男人。他的身高差不多與慕容遲一般,却比慕容遲健壯許多,一見就知是個武功不凡的練家子。

  他目光極冷地掃了一眼司徒壽與慕容遲,注意到慕容遲幷未如想像般驚懼司徒壽,他緩緩收回視綫看著眼前兩個丫鬢。

  “評什麽理?好好的事不做,在這裏閑磕牙嗎?”

  余滄元在莊中的形象本就嚴肅、少見笑容,對于家仆奴婢雖不算過分嚴厲,但主仆之間分限極爲明顯,容不得下頭的人作威作福爬到主人頭上。

  翠兒被他的氣勢所嚇,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在旁的小春見狀,連忙叫道:

  “老爺,您要評評理,翠兒養了只小白兔,”“誰允許莊內養這些東西了?”余滄元不悅道:“我說過若違背我說的話,逐出莊內,是聽假的嗎?”

  小春反應極快,暗地推了一把翠兒,讓她撲跪上前的同時,懷裏包著的動物尸身隨勢散開,正落在余滄元的脚前。

  她立刻隨著翠兒跪下,囁嚅說道:“奴婢與翠兒不敢違背老爺定下的規定,可是,咱們瞧它又瘦又可憐地躺在莊外頭,一時不忍心便將它帶進莊內養……”脚步聲傳來,是鳳鳴祥與今日來的那兩名慕容公子慢慢走來的聲音。她暗地叫惱,却不動聲色地又說道:“却沒料到養了好幾天,它瞧起來也健康許多,正打算與翠兒放生時,它就不見了,咱們找了一上午,總算找著了,却……却像是被人給弄死了。”

  語畢,聽見翠兒哭得更大聲。

  “弄死了?那就是要烤兔肉吃了?”慕容剛快步跑來,大嗓門地叫道:“能不能別忘了我一份兒?”

  “二哥,別胡說!”慕容實玉一跛一跛地跟上前,瞧見地上浴血的尸首,驚喘出聲。

  余滄元注視良久,緩緩地蹲下地,撥開兔頭,察看它尸身上的傷迹。頭未染血,肥胖的兔身却血迹已然乾涸,靠近頸間的地方有五個大小不一的洞,他暗暗比較了下五指,正是女人的指頭可以鑽進的範圍內。

  他眯起眼,抬首注視司徒壽,見她似乎連什麽事情正在發生也不知情,一臉坦白清澄的模樣兒,撩起他心裏的恨、心裏的怨;他慢慢站起,瞧見鳳鳴祥已站在身邊,看著自己。

  他的嘴角勾起冷笑,回視她的目光仿佛在說,保著司徒壽,遲早會有事發生,現下是兔身,將來難保不會是人死。

  鳳鳴祥當作沒看見,問小春道:

  “在哪兒發現的?”

  “是翠兒先發現的。翠兒,你快告訴小姐跟老爺,他們一定會爲你作主的!”

  翠兒顯然養它養出了感情,哭得難以自製,數度哽咽道:“奴婢是在壽小姐的樓閣外發現的……發現的時候已經是這樣了。”

  慕容剛正要開口說不過死了只小兔子,幹噥這麽大驚小怪的?他在山上時,時常抓野兔當飯吃呢。嘴才一張,慕容實玉拉住他的衣袖,搖搖頭示意他閉嘴。

  這裏的氣氛著實詭異,他倆順著余滄元與鳳鳴祥的視綫看去,瞧見之前暫離開大廳的大哥正站在一個美少女旁。

  慕容實玉用力拍上慕容剛的後腦勺,低叫:“二哥,收起你的口水,少丟人現眼了!”

  司徒壽連看余滄元也不看,只專注地望著鳳鳴祥。

  “鳴祥,你爲什麽一直看著我?”她軟軟的聲音有點疑惑。

  “我……”

  “還需要多話嗎?”余滄元冷冷一笑。“能够用五指瞬間殺人的,在天水莊裏除了一個司徒壽,還會有誰?”

  “我殺人?”她瞧見慕容遲慢慢地走離她,以爲他終于開始怕起她來。也對,這世上,就算是鳴祥,也仍對她有些微的懼意,何况只是一個陌生人呢?

  “滄元,未查清楚前,不該早下定論。”鳳鳴祥溫聲說道。

  “早下定論?這還能算早下定論嗎?這種手法你不是沒有見過;出自何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你要保她,也得看看情况,一個習慣殺人的殺人瘋子,怎有可能就此收手?今日她對一個畜牲下此毒手,難保它日不會對你下手!”

  司徒壽聽了老半天,才明白他們以爲自己把地上那團血肉給殺了。

  “這兔子應該死了大半天了。”慕容遲忽地說道。

  衆人往他望去,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蹲在地上,翻看兔身傷口。

  是人爲的,碎其骨致命,五個小洞的確像是女人的手指,將平鈍的指腹穿透厚肉,力氣要很大,再不就是功夫極好。他美麗的臉龐閃過不易見著的惱意。這樣的功夫的確會像是師兄傳給司徒壽的,他原要爲她開罪,但……之前聽鳳鳴祥提及,師兄收養的女兒只剩她與司徒壽,其他人都死了,鳳鳴祥的內力雖好,却頗有走火入魔之勢,難以收放自如,外功三脚猫是不用說了,自然只剩司徒壽有此可能了。

  “沒有。”司徒壽突然說道。望著鳳鳴祥,心裏一急,又道:“爲鳴祥,不動!”

  鳳鳴祥知她心情稍一不平靜,說起話來就簡潔又讓旁人聽不懂,正要開口解釋,忽聞慕容遲說道:

  “壽姑娘是說,她幷沒有對這畜牲下手,爲了鳳姑娘,她不會動手。”他的聲音向來輕柔悅耳又溫吞,却不顯中氣不足,反有緩和此時氣氛的感覺。

  鳳鳴祥與余滄元驚訝地望著他,隨即彼此對看一眼。鳳鳴祥先開口道:

  “既然壽兒說不是她,便不是她了。”司徒壽不會騙她,只是,不是壽兒,會是誰下的手?

  “小姐,可是……”小春急道。

  “住口,這裏由得你說話嗎?”余滄元喝道,冷冷瞧了一眼司徒壽。他最恨她明明身染罪孽,雙眸却清澄如水;她的眼裏也只有鳴祥,只要鳴祥信了她,她便能無視旁人說長道短。“若不是她下的手,誰還會這門功夫?司徒壽,你倒說看看,半天前你在何處?在做什麽事情?”

  司徒壽聞言,微微眯起眼。半天前……半天前她在做什麽?記憶之間又有點模糊了,她只記得鳴祥的朋友迷了路……再之前是與鳴祥下棋……然後呢?她惱怒地皺起眉頭來,覺得自己好笨,爲何就是記不住?

  “肯定被毒死的。”慕容遲溫聲說道,引起衆人注意,也適時阻止正要說話的小春。他抬起美麗的臉龐,對翠兒露出充滿遺憾的笑容。“你養的小白兔是先被毒死,趁著尸血尚未凝固時,指破其肉、碎其骨,此人不是討厭小動物,便是有心嫁禍于人。你瞧,這針上頭是黑的,這便是毒素的反應。”他慢條斯理地說道,像怕她聽不懂似的,同時將銀針舉到她的面前。

  翠兒楞楞地看著他迷人的笑顔,聽著他悅耳的聲音,根本沒注意到他到底何時驗的尸,只知自己的眼淚不知不覺止住,小臉也微微泛紅起來。

  “慕容公子才用這麽一眨眼的時間,憑什麽能這般篤定?”小春道。

  “小春!”余滄元又一沉喝。深沉地注視慕容遲良久,才緩緩說道:“就憑他是江湖上響叮噹的神醫慕容遲,要他爲一個小小的畜牲驗尸,還責是大材小用了點,是不是?慕容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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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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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他都看得出來大哥在騙人,像余滄元與鳳鳴祥那麽精明的人怎會看不出?

  夜風陣陣,慕容實玉輕輕打個顫,惱這個莊幹嘛建得這麽大,連上個茅厠都會迷路,早知道就該搖醒二哥,請二哥陪他出來了。

  “啐,我不是小孩了,凡事找二哥,那我豈不是要一輩子都賴著他嗎?”他咕噥道,縮著肩搓著冰冷冷的雙手,站在不知名的地點東張西望起來。

  這裏的半夜像個死城,他還記得鳳鳴祥千交代萬叮嚀天一黑,不要隨便亂跑,尤其是東面。她的模樣兒像是非常非常地爲難,迫不得已才勉强讓他們住一晚的。

  住不住這裏,都是無所謂,反正對他與二哥來說,這裏與客棧幷無不同——或者,住客棧還來得輕鬆些。可是大哥却堅持在此暫住一晚。

  “難道是爲了那個司徒壽的姑娘?”他看得出大哥處處暗護司徒壽,爲什麽?才不過初次見面啊——等等,若是初次見面,大哥怎會在野店聽了那兩名漢子的話後,改道先往天水莊來?

  大哥、二哥與他之間,其實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他只知幼年因故遭人傷害,被大哥撿到帶回家去,從此改姓慕容,取名實玉,直到三年多前忽地恢復了點幼年記憶,告訴二哥,二哥這大嘴巴轉述給大哥聽;從此,大哥便留心他所給的綫索,尋找他的家人,這一回他們專程出來,就是爲了與對方見面,讓他能够認祖歸宗。

  除了那段屠殺的記憶不清不楚外,幼年的回憶也有些記不清了。老實說,他寧願一輩子姓慕容,也不想回到他陌生的家族裏。

  夜風陣陣,吹得他都起鶏皮了。他遲疑了下,隨便挑了個方向走,只要遇見人,總能拜托對方帶他回屋吧?

  一團黑影忽地掠過身邊,他驚叫一聲,那黑影刹那回首,圓月被烏雲所遮,他又沒練過武,自然瞧不清那人的容貌,只當是鬼。

  那黑影朝他進了兩步,他脫口叫道:“鬼!”

  那黑影突然又退回,轉身飛去。

  “我的天!這裏有鬼……啊啊啊!”身邊又掀起風來,一道藍色的影子奔過他身邊,讓他驚聲尖叫起來。

  那藍色的影子停下,奇怪地回頭看他。

  “你是誰?”

  軟綿的聲音好耳熟,慕容實玉的心臟尚狂跳著,視綫却已鎖住這抹藍色的身影。“是你?”

  司徒壽偏著頭打量他,再問:“你是誰?”

  “我……”他微微紅了臉。明知自己幷不像大哥與二哥在外貌上的出色,但明顯地遭人忽略,任何人也難以忍受,在第一印象裏已對她起了厭惡之感。

  “我是慕容實玉。”他見她仍是一臉疑惑,惱叫道:“慕容遲的弟弟,你總知道了吧?”

  “慕容遲?”莊內的人嗎?她可沒聽過。司徒壽的目光落在眼前細瘦矮小的少年身上,他看起來不像是方才她追的鬼。

  “你瞧什麽瞧?有什麽好瞧的?我長得是不像我大哥,那又怎麽樣?”他沒好氣地說,同時移開兩步,避開她直勾勾的視綫。

  司徒壽的眼落在他行動不便的脚,自言自語道:

  “原來是跛子……”依他走路的方式,的確不是這一、二年來在莊內飄動的鬼。難道那個鬼,真是義爹?

  那鬼的身影極似義爹,但每回她追出來時,鬼總消失不見,只留下極淡的味道。

  “你……你叫我什麽?”慕容實玉脹紅臉叫道。見她似乎心不在焉,不將他放在眼裏,惱意更甚。“別……別以爲我大哥心軟,收留了你,你便趾高氣揚了起來!我……我告訴你,我跟二哥是大哥的兄弟,他注重我們甚過于你!別罔想爬到咱們頭上……你,你用這種眼神瞧著我做什麽?”他結結巴巴的,努力不讓自己氣弱下來。

  “不懂。”

  “什……什麽?”見她皺起眉,他嚇得退了一步。

  “我不懂。”她又道。

  等了半天,見她沒有下文,他終于瞭解了。

  “你不屑跟我說話,所以故意用簡短的字來問,是不是?你有什麽了不起嘛,只不過是一個四肢健全的女人而已,我……我偷聽到那個叫鳳鳴祥的女人跟我大哥在廳裏的話,她要我大哥帶走你!離開這莊裏遠遠的!想都不用想她要你走的原因在哪里吧?因爲那只兔子很本不是被毒死的,我大哥在爲你說謊!我本來就覺得奇怪,就算殺掉兔子又怎樣?咱們在山上也時常獵兔獵猪,什麽都獵,你只不過殺了只兔子而已,後來我聽莊裏的丫鬢提到原來你是個殺人凶手!你一開殺戒,就表示你殺人的魔性回來了。”他突然住口,因爲瞧見濛濛的月光裏,她的神色有些詭異起來。

  “鳴祥,不介意。我不是。”

  慕容實玉覺得她語氣忽顯生硬不自然,寒顫不由自主地從背脊抖爬起來,不敢再細問她在說什麽。

  “鳴祥不會。”

  他的眼睛才一眨,眼前就不見了那女人。

  “我的天啊……她……她不會去找鳳鳴祥吧?”她是個女人,功夫應該不會比二哥高吧?“我……我只是說得有點誇張而已……”他咕噥道。鳳鳴祥與大哥的密談他只來得及聽剩餘幾句,就足够知道大哥堅持要帶著她走。

  大哥的心腸向來軟,所以才會撿回他,而現在他又要撿回這個女人,他心裏自然不高興。

  “我也只是把那丫鬢告訴我的,轉述給她聽而已。那丫頭說的,我可是不怎麽信的。”

  那丫鬟好像叫什麽春的?他偷聽之後,她就一直纏著他說那女人的事情。當時他聽好玩的,只覺得女人的幻想力真可怕,現在却……

  “如果我去求大哥,大哥不知道會不會放弃她?”他用力吞了吞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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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月光的照射下,天水莊二層樓高的建築頂上有一抹纖細的黑影正坐著仰臉飲酒。

  “鳴祥。”

  鳳鳴祥微微驚訝,轉身瞧見司徒壽站在屋瓦之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自己。

  她心裏先是微訝她竟沒發現司徒壽的接近,而後看司徒壽神色有些不對勁,她脫口問:“怎麽啦?”

  “待這裏,危險。”

  鳳鳴祥站起身,微笑道:“你不用擔心我,是人都有既定印象,人人都以爲滄元住在禳福樓裏,就算瞧見我,也以爲是他,誰敢近身?”尤其她一身男裝,看起來比男人更像男的。“就算有危險,我一放烟,你就知道,會趕來救我,不是嗎?”

  “你從沒有。”

  鳳鳴祥知她在說什麽,仍是一貫的溫笑:“那是因爲滄元的功夫太好了,不須你出面。”

  “所以,不需要我。”

  鳳鳴祥心思極細,聽出她已知自己的打算。她柔聲道:“不是不需要你,而是我希望你能離開這裏,不,你先別說話,我慢慢說給你聽。我想送你走,是這一年來的想法,直到慕容遲來了,我才終于下定决心,幷非懷疑你什麽。這個天水莊原是義爹一手建立起來的,就算他死了,他帶給我們的陰影仍在,你……”原要說司徒壽仍不太正常,但及時收了口,改說:“就算我請了多少大夫來爲你診治,你仍無法像一般人一樣,可以正常地看人臉色、辨聲察覺對方的情緒,而現在,咱們有個機會,我聽滄元說,慕容遲是個神醫,他有多神我不清楚,但這好歹是個機會,是不?”

  就因爲跟一般人不一樣,就是錯的嗎?司徒壽原要開口問她,但又隱忍下來。在別人眼裏,她是不正常,可是在她自己心裏,她覺得她很正常啊。就算她有與衆不同之處,她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快樂的地方;只要鳴祥不在意,她幷不在乎這一輩子是不是就是這樣了。

  鳳鳴祥看穿她的想法,嘆口氣道:

  “我是不在乎。現在你也幷無不快樂的感覺,那是因爲你從未體驗過其它的生活。咱們兩人算是在義爹的教養下成長,他隨我的心靈自由成長,因爲他想找個能與他鬥的人;可你不同,他將你養成殺人工具,他不用沾一點血腥、不用花一分力氣,他要誰死,就會有你爲他動手……”

  見司徒壽麵露微惑,知她中毒太深,仍是堅持生死只是强與弱的下場。就因爲自己無力改變她半分,才下定决心將她送走啊。

  白兔之死,只是小事,可怕的是致死的手法。慕容遲在說謊,她與滄元心裏都很明白,她很感激當時他的解圍,不然莊內勢必會因此事而掀起風浪;但她心裏也知就算慕容遲暫解了圍,一些無中生有的閑言閑語必會傳出去,對壽兒只有壞,沒有好。

  何况……那樣致死的手法,只有壽兒一人會。她幼時曾看過一次壽兒以指穿透人的胸膛,直碎其骨、揪其心臟,要她打從心底否定那兔子不是壽兒殺的……很難。但她也知壽兒幷不會騙她,那就只剩最後一個可能,便是壽兒忘了自己下過手。

  曾有幾次與壽兒交談間,發現她時常忘了曾做過什麽;送飯的丫頭也提過平常自己沒有去找壽兒下棋聊天時,壽兒幾乎是恍惚發呆的,在這種情况下,說她完全沒有嫌疑,那是假的。

  “一個有罪的人,你却想讓她逃離這裏?你認爲在你義爹的教育下,殺人成了她本性的現在,她走出莊外,就能得到正常人該有的生活?”余滄元在乍聽她的計劃之後,冷嘲道。但對于她的决定却沒有做任何的反對之意。

  “鳴祥,”司徒壽垂著眸,低聲說道:“你要我走,我不留下。”

  鳳鳴祥踩著鋪在屋骨上的斜瓦,如行在平地般,走到司徒壽麵前,緊緊握住她的雙手。

  “我要你好好地活下去,不是像現在這樣!我不要你這樣一輩子,你這樣子跟義爹在世又有什麽不同?不,別說話,我知道當年你答應殺他是爲了我,正因爲我,所以我才內疚啊,壽兒,試試看,好不好?慕容公子他很有心要幫你,這是一個機會啊。”

  “慕容……是那個有鳴祥感覺的男人?”司徒壽見她點頭,自言自語道:“他聽得懂我的話。””

  “那是當然,因爲他……壽兒,你真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我是指過去,很久很久以前。”

  司徒壽搖搖頭。“我不記得看過他。”

  “不記得也無妨了,他對你,很有心,也許你跟著他,能有另一番生活。”鳳鳴祥頓了下,瞧她神色陰鬱,便補充道:“若過一陣子他無法治你,而你又不想待了,你隨時可以回來這裏,好不好?”

  司徒壽微楞,呆呆地看著她。“我可以回來嗎?”

  鳴祥不是要趕她走嗎?鳴祥的理由她全不懂,她也不認爲自己有什麽病,鳴祥的說法只讓她感覺都是趕走她的藉口。

  鳳鳴祥微微一笑。“當然可以,如果我再自私點,我會把你留下……不過你自己要小心,外頭的世界不比莊內,咳,尤其,咳,倘若將來你對慕容公子有心,咳,最好先搞清楚他的年齡。”

  “我不明白。”

  鳳鳴祥知她的感情一片空白,對男女情愛十分陌生,她含蓄地說道:“就是不管怎樣,你逮著機會就探探他的年紀。滄元對江湖事還算挺熟的,他聽說慕容遲從 三、四十年前就在江湖以神醫之名行走,你自己算算看,若真屬實,他的年紀至少也有五十以上,那你……就跟他保持距離,別太接近;若是他年輕得很,就當我現 在的話沒有說過。”

  司徒壽疑惑地點點頭,雖心頭大石有些落下,但仍不安穩。她不放心,小心翼翼地再問:

  “我真的可以回來嗎?鳴祥不喜歡見血,我沒有。”

  鳳鳴祥見她急著要求保證,不由得有些鼻酸,輕笑道:“天水莊不適合幸福的人居住,但將來你真要回來,我保你一輩子住在這裏。我也知道你爲了我什麽都肯 舍去,你的眼睛也只能看見我,我真的很希望在不久的將來,你的雙眼能映進另一個你心中重要人的臉,即使從此在你心中多了一個比我還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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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遲來到天水莊時是徒步而行,離開天水莊時却多了一輛小馬車與兩匹好馬。

  說得好聽是怕司徒壽在烈日下趕路,實際上鳳鳴祥曾見過慕容遲的行走方式實在是太太太太慢了。她怕司徒壽走得太快,會在不知不覺甩了他們。

  雖是初春的天氣,但難得太陽微烈,在走了半天路程後,坐在馬車裏的慕容遲體貼地要與馬上的司徒壽交換;她搖搖頭之後,慕容遲又叫住同在馬上的慕容剛,俐落地與他交換。

  淡淡的熟悉氣味撲鼻,司徒壽從恍惚中回過神,發現那個像鳳鳴祥的男人正騎在自己的身邊。

  “你弱,會熱死。”

  慕容遲見她主動開口,唇畔勾起溫柔的笑意,道:

  “我幷沒有你想像中這麽弱。”

  “每個人都這麽說,到頭來每個人都死了。”

  是被她殺死的吧?慕容遲忖道。就算此刻任何人看她,依她的外貌也只覺是嬌弱少女,不似瘋狂的殺人魔。

  “這世上幷非全部的事都以武功强弱來論斷一個人……我叫你壽兒,好嗎?”

  “叫壽兒的,只有義爹跟鳴祥。”她說道,想起他方才的話跟鳳鳴祥說過的一模一樣。“你要叫,隨你,你跟鳴祥很像。”

  “是嗎?很久以前也有人這麽說過呢。”他溫和道。見這話題將她從發呆中完全引出來,知她不是對自己感興趣,而是因爲鳳鳴祥。他不介意地繼續道:“說像 的,就是我跟你提過那個我沒有能力救的小女孩兒……那故事你忘了,是嗎?沒有關係。那小女孩將我與十來歲的鳳鳴祥誤認了,當時我還以爲鳳鳴祥與我長得極 像,親眼見了之後才發現全然不是。這幾年我一直耿耿于懷,不停地想著如果我的功夫再好點、如果我舍了命救她、如果我別顧忌那麽多……那個小女孩是不是能有 另一種人生呢?”

  “義爹說,路選了,就不該後悔。”司徒壽皺起眉,回頭看了眼馬車的窗口,問道:“我感覺一雙眼睛在偷看我,不懷好意。”

  慕容遲輕笑:“那雙眼睛是實玉的吧?”

  司徒壽楞了一下,努力回憶在離開莊前,鳳鳴祥教她背起的人名。“是那個小跛子嗎?”

  慕容遲亦呆了下,幷不覺得受到任何污辱,也沒要她將來在慕容實玉面前得注意措辭。他只是笑著點點頭。

  “他對外人的脾氣一向不好,你要多加見諒。我聽說,昨晚他跟你一樣,遇鬼了。”

  原來那個小跛子是個大嘴巴,司徒壽心裏有些不高興。

  “你放心,我讓他別跟天水莊裏的人說,自然不會傳到鳳鳴祥耳裏。”

  司徒壽驚訝地看著他。

  他的眼兒彎彎,笑得很親切。“我也不會認爲你瘋了。”

  好怪啊,這人怎能知道她在想什麽?不敢說她遇鬼,怕鳴祥害怕義爹的魂,更怕鳴祥當她是瘋子。

  “你……”“你想問,爲什麽我能瞭解你心中所想?”見她點頭,他溫笑道:“因爲,我有心啊。”

  有心?那是什麽意思?她沒有辦法理解,他是個弱者,却又能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壽兒,”他的聲音打斷她的迷惑,她不由自主地偏頭傾聽。“鳳姑娘有跟你提過我與剛兒他們要去哪兒嗎?”見她搖頭,他笑嘆:“你不怕我把你賣掉嗎?”

  “你要把我賣掉?”她奇怪道:“有誰會想要買我?”

  “有很多人。”他加重語氣:“很多很多。”

  “我沒遇過,就算遇見了,只要我不願意,要走隨時可以。”

  他美麗的臉龐抹上輕柔的笑意,幷未針對她心裏堅持的强弱之分做回應。過了一會兒,他又道:

  “其實我這次下山,是爲了實玉那孩子。我與他幷非親生兄弟,這一回我就是帶他回去認祖歸宗的。他本姓陸,我與陸家前來迎接的人約好在中途相見,好讓實 玉先行瞭解陸家的一些規矩;他去了陸家,若是適應或者喜歡的話,就會在那兒待下來,只是……”他沉吟了會兒,搖頭道:“應是我多想了。”

  司徒壽聽他一開口,原以爲他在解釋此行的目的,後來覺得他說得太過深入,有點像是跟她討論,最後只覺他在自言自語起來!這點跟鳴祥倒不相同。鳴祥的心事多半是藏在心裏,沒有人知道,就算親近如她或余滄元,也不曾聽鳴祥主動分享過心事。

  司徒壽不知該如何回應,便沉默著,耳邊聽見那個小跛子在馬車裏與另個男人嘰嘰喳喳的,聲量過低又被車門窗掩去,她聽得不真切,倒是……咦,她拉住馬頭,轉過身去。

  “怎麽了?”慕容遲見她臉色有異,也停住不前。

  “有人在跑。”

  “跑?”大熱天的,在道上跑?

  司徒壽眯起眼。“十一……不,十二個人在跑。武功眼好,輕功極佳,啊,往這兒來了。”

  慕容遲微楞,突生不好的預感,想要先行藏身,却見遠處已有烟滾,他只來得及將馬頭轉向,背過身子。

  司徒壽奇怪地看他一眼。

  “大師兄,有人!”有人邊跑邊喊,指著他們。

  “有人有個屁用?咱們在野店裏瞧見那老人家時,他可是用兩隻脚走路的,也沒有騎馬啊!可惡,明明聽說他從天水莊出來的,怎麽追了老半天,就是追不著他呢?”

  “大師兄,有人不見得會是老人家,可是,咱們可以問這個‘有人’啊!”

  “也對。去,下次早說,不要拖拖拉拉的,邊跑邊說話很累耶。”

  邊跑邊喊的當口,大師兄的脚步及時在司徒壽麵前煞住,隨即他身後的十一名師弟也一一停住。

  微有流汗,却無喘息,司徒壽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整齊畫一的動作。這十幾人的底子十分不錯,但,還非她的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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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沒有。”司徒壽毫不停頓地答道。

  大師兄沒料到她答得乾脆,搔搔頭,笑道:“姑娘,你年紀小,沒有聽過是應該的。好吧,那我換個問法吧,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穿著白衣、騎著白馬、長得很像神仙的男人?或者,是一個沒有馬、穿著淡藍袍、長得很神仙的男人?”

  “沒有。”

  啊?好冷酷的回答啊!大師兄心裏有點哀怨,很想就地找個地方照照自己是不是很面目可憎,爲什麽在自己的府裏很吃香,到外頭來辦事却慘遭美麗少女殘酷地對待?

  “那……我最後一個問題,姑娘,你有沒有見過一個長得很神仙的男人帶著一個很粗壯的青年跟一個微跛的少年?”他沒有任何期待地問道。

  這一次,她猶豫了一下,美目有些疑惑地瞄向身邊的男人。

  大師兄忍不住插嘴道:“姑娘,是長得很神仙哦,他穿著一身淡藍袍,不是像你同伴一樣穿灰袍;而且那個長得很神仙的男人,他身邊沒有像你這麽美麗的姑娘啊。”

  如果說眼前這男人是一般人,那她真的肯定自己與一般人是不一樣的。她看了自己一身簡單的衣袍,自言自語道:

  “義爹喜歡我穿藍白色,他說天空是藍的,海也是藍的,都是一般的清澄;我也習慣穿藍的,可是我每天都有換衣服啊。”換了衣服,雖同是藍白,上頭的花紋也有不同。難道有誰規定每天每天都要穿著同樣式的衣服而不變嗎?

  大師兄原聽她提起什麽義爹,心頭覺得奇異,而後恍然大悟,擊掌道:

  “多謝姑娘提示。二師弟,快把咱們備好的白衣請馬上這位仁兄試穿!對了,姑娘,馬車裏有沒有人?有長得很神仙的男人嗎?”

  “只有長得很粗壯的青年跟跛子。”司徒壽心裏老覺得他十分奇怪。或者,奇怪的是自己?

  “跛子?”怎麽這麽熟,好像跟他要找的人有點吻合。

  馬上的男人在聽見他們的對話後,又聽見馬車裏的撞聲,知道是實玉聽見她喊他跛子,一時受不了要衝出來又被慕容剛給阻止。

  他暗暗嘆息著,慢慢地轉過馬身,露出一貫的溫笑道:

  “你們找我,有事嗎?”

  大師兄的眼睛瞪大,指著他叫:

  “咦咦咦……起死回生再世華佗千手玉面神醫!”

  “在下不才,實難承受這樣的盛名。若是可以,請小兄弟叫我一聲慕容遲就行了。”“彎彎的眉兒眼睛、白晰的膚色、美麗的臉龐、迷人的微笑……連一點皺紋都沒有,我的天啊!果然是享譽七十年的起死回生再世華佗千手玉面神醫!”

  司徒壽微訝,脫口:

  “原來你已經七十多歲了。”

  “我……”

  “依年紀推算,姑娘應是神醫的女兒或者孫女吧?果然虎父無犬女,真的是很神仙啊!”

  “我的爹不是他。”司徒壽皺眉說道。

  “我明白了,原來是神醫的孫女。”

  “我也不是他的孫女。”她的眉頭皺得更深。

  “難道是曾孫女……姑娘,你不用說,我瞧你不高興了,好吧,算我猜錯,那,你是……正好遇見的陌路人?”

  “不是。”

  “那就是相約的朋友了?”

  朋友?司徒壽聽過鳴祥對朋友下的定義,也許她跟鳴祥就像是朋友那樣的關係,可是,跟這個很像鳴祥的男人?

  她這一遲疑,大師兄又道:“也不是?二師弟,你附在我耳邊說什麽,有什麽秘密不能當著慕容神醫面前說……啊啊!不會吧?”他顫抖地喊道:“莫非,你們是……夫婦?不可能吧?神醫都七、八十歲以上了,就算當百年人瑞都有可能,姑娘你看起來才二十左右——”忽地他倒口氣,瞪大的圓眸細細看著司徒壽,道:“你其實也有七、八十了吧?既是慕容神醫的妻子,很有可能也是一點皺紋也不長地來欺騙我……欺騙世人的感情啊。”

  “你吵。”司徒壽心裏覺得有些煩了。從來沒有人在她面前一口氣說過這麽多話,讓她一時很不習慣。

  慕容遲見她的容忍已到極限,便含笑插嘴:“救人一命本是應該,我沒有料到你師父竟會惦記著這麽多年,我很感激,但我有事在身,恐怕無法到貴府做客,請你轉告你師父,慕容遲心領了。”

  “神醫果然是神機妙算!我都還沒說,您就知道我心頭在想什麽!您有什麽事儘管吩咐咱們,咱們馬上爲您辦得妥妥當當的,然後再到咱們那裏做客,這法子好吧?”語畢,突然伸出手,要牽住慕容遲的胯下馬,指尖才碰繮繩,一股勁風襲面,他大驚,身後的十一名師弟也大驚。

  “師兄,小心!”

  “小心啊!師兄!”

  大師兄直覺迎敵對掌,一運氣便嚇了一跳,來人的內力不弱,定睛一看正是神醫旁的美姑娘。他一呆,她的內力便毫不留情地撞進他的體內。

  “壽兒,住手!他們幷無惡意!”

  大師兄的身後一個接著一個强烈的內力同時灌進他的體內,司徒壽眼尖,瞧見他身後的十一個人極有規律地排排站傅遞內力給眼前這男人,她心裏微訝,也知自己的內力火候抵不過這十二人共同的內力。她右手慢慢地成爪,貼上他的胸前……

  “住手!”慕容遲沉聲說道:“都是自己人,再不住手,就不要怪我不給情面了!”又柔聲道:“壽兒,你忘了鳴祥嗎?”

  鳴祥?鳴祥?她微回過神。對啊,鳴祥不喜歡她見血。

  她不顧對方是否收了內力,她立刻運氣收回掌力,同時成爪的右掌也放下勁道,收回身側。

  大師兄驚愕了下,瞧見慕容遲飛快地下馬,他趕緊叫了一聲,十二名師兄弟同時收回內力。

  慕容遲見她臉色蒼白,但神色自然,他探向她的脉門;她不明白他的舉止,只是呆呆地看著他抿起唇。

  “呃……”大師兄小聲地開口:“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想到她會突然收掌,這不合規定嘛,起碼也要讓我們喊個一、二、三……”

  慕容遲的眉頭皺起,張開微有薄怒的美眸,拉住她的手硬拖向馬車。

  “剛兒,你出來騎馬,讓司徒姑娘進去休息。”

  車門被打開,慕容剛瞧見慕容遲少見的淡怒,不敢拒絕。

  “那我跟二哥一塊騎馬。”慕容實玉趕緊道,瞧了不發一語的司徒壽。

  “去,你跟著我騎什麽馬?外頭這麽熱,你想昏死嗎?”慕容剛將他推回去,徑自跳下馬車。

  “我不要跟她一塊,她討厭我。”慕容實玉脫口,見司徒壽似乎默認,他不由得脹紅臉。“我也不喜歡她。”

  “別鬧孩子脾氣了,壽兒她受了點內傷,實玉,你進去點。”

  慕容遲的聲音雖溫和,却隱有不可抗拒之感,慕容實玉只好恨恨地縮進馬車的角落裏。

  “是你自己要上馬車,還是我抱你上去?”慕容遲對著她好脾氣道。美麗的黑眸有隱約的堅持,她看不出,只覺他這個像鳴祥的男人行事有點令她疑惑。

  她沒有回答,却在慕容實玉的驚呼裏,瞧見這個看起來很弱的男人突然抱起她來。

  司徒壽暗暗嚇了一大跳,還在猶豫要不要推開這個像鳳鳴祥的男人,她雖存點內傷,但若是出手,他很弱,必死無疑。

  不知道是因爲他身上的氣味像鳳鳴祥,或者是其它原因,讓她這一遲疑就沒有動手的機會,下一刻她已身處車內。

  她呆呆地抬起臉望向他,他却逼近她,輕聲說道:

  “你不用說話,我也清楚那是你義爹告訴你的。不在人前示弱,是嗎?”見她很驚訝地看著自己。“你義爹是個瘋子,你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明白?他教育你的方式遲早會害死你。你不敢開口,因爲一開了口,你就示弱了嗎?你真以爲强者與弱者的區分就在此?難道你沒有想過你只有一個人,就算你的功夫再高、就算你多不要命,你永遠只有一個人,若遇見今天這種狀况,你會死,因爲你打不過‘團結’的人群,你懂嗎?”慕容遲見她仍是一臉疑惑地不願開口,只得忍住滿腔的惱怒,拉下門,轉身離去。

  團結?那是什麽?司徒壽忖道。就像是方才他們一塊打她嗎?她是一點也不在意他們有多少人一塊出手的,她雖只有一人,但若賭上命的厮殺,她有把握賠上她半條命,可以換來他們十二條的命。說到底,她還是强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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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在生氣……”慕容實玉喃喃道。“都是爲了你……”

  司徒壽聞言,對他投以奇怪的眼神。

  “你看不出來嗎?”慕容實玉沒好氣地說道:“大哥脾氣這麽好,我從小到大都沒讓他氣過,你却能惹他不快,你有本事,你厲害!”他的口氣充滿酸意。

  見她不答話,慕容實玉覺得自己深深受到污辱。

  “你有什麽了不起的?哼,也不過是鳳鳴祥不要你了,將你趕出來,大哥只得收留你!”他惱道。

  “鳴祥沒有趕我。我可以回去。”她突然說道。

  “好聽話人人都會說。那只是鳳鳴祥說的表面話而已,不然你回去看看,看看她會不會嚇一跳!”

  司徒壽握緊雙拳。“我不騙鳴祥,所以鳴祥不會騙我!”

  “哼,我本不信!都是你!咱們三兄弟好好的,幹嘛多了一個女人,讓大哥分神——”他忽地頓口,突覺在馬車的陰影下,她的臉色好像又有點不太自然。她的嘴唇緊緊抿著,雙眼用力地看著車板,他暗叫不妙,覺得她是不是在忍著不哭啊?

  不會吧?這麽大的年紀了,連他都……咦,他微微眯起眼,看見她的嘴角好像有血絲……他驚喘一聲,以爲自己將她氣到吐血了。

  他張嘴正要喊二哥救命,忽地她又固執道:

  “我回去,鳴祥會喜歡,不會怪我。”

  “我……我只是開玩笑……你用不著吐血,拜托你把血吞回去好不……”他再次驚叫,瞧見她突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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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吐了胸中的淤血,雖然還微感疼痛,但她清醒過來時,知道身體已無大礙。

  “好像睡了很久。”她起床拉開床幔,注意到自己身處一間密閉的陌生房裏。

  “是客棧。”模糊的記憶中的確好像有來到一間客棧,但却是被背進來的。

  她皺起眉,不太相信自己會有這麽毫無反抗能力的時候。她下床,瞧見小小的圓桌上擺著折叠整齊的衣物。

  “是披風。”她自言自語道。捧起披風,同時打開房門。

  門外,是夜晚。陰凉的夜風透著清新的草味飄來,放眼望去好幾間房門緊緊關著。

  果然是客棧,她忖道。側耳傾聽遠處飄來斷斷續續的笑語聲。

  循著衆人微弱的談笑聲音,她慢慢走出庭院,拐進窄小的走道後,發現自己站在客棧的二樓。

  從二樓的廊上往下看,看見好幾十個男人聚在一塊聊天。聲音太雜太亂,她聽不清楚,只能由他們的身形看出裏頭幾乎沒有一個懂武功的。

  她發呆似的站在那兒好一會兒,忽見坐在桌旁的一名男子抬起臉來,向她招招手。

  “壽兒,你下來。”

  啊,找到了。人太多,氣味太亂,她分不出誰是慕容遲來,每個人說話的腔調在她耳裏聽來是一樣的;慕容遲不認她,就算她聽見他在說話,也不見得聽得出來。

  她走下樓梯,注意到一樓似乎靜默了不少。

  “大夫,她是……”

  “我記起來了,下午你們來的時候,我瞧見您背著她上樓,是不?”

  “大夫,您跟姑娘不怎麽像,該不會是夫婦吧?”

  慕容遲輕笑道:“我可還沒成親呢。”

  見司徒壽微有困惑,在她走近時,他突然伸手握住她的右手。

  他暗暗心喜她幷沒有避開,只是有些安靜,顯然不習慣面對這麽多的陌生人。

  他心裏不由自主産生憐惜之意,柔聲低問:

  “你睡了一天多,餓不餓?我請小二哥去瞧瞧厨房還剩什麽,好不好?”

  她搖搖頭,仍是不語,却很驚訝自己昏迷一天以上。難道她受的內傷超乎自己的想像?

  “大夫,您的老婆在害臊呢,我瞧我們也不要打擾大夫了……”

  “什麽打擾呢?”慕容遲微笑,慢慢地起身。“倒是天色已晚,明兒個還有事待辦,我就先告退了。”

  司徒壽見他牽著自己,慢慢地、慢慢地往客棧後頭走。她的目光落在彼此交握的雙手,他真的不怕自己呢,就連鳴祥也很少碰觸她的。

  走到後頭的庭院,他停下脚步,對她露出親切的笑意,道:

  “披風是要避冷的,不是讓你抱在懷裏的。”

  “我不冷。”她直覺答道,看見他鬆開她的手。她不由自主地皺起眉來,望著自己空湯燙的手心,不覺他慢慢地抽出她左手捧著的披風。

  “剛睡醒的人,容易受凉。”他溫聲說道,將披風披在她的肩上。她圓圓的大眼疑惑地注視自己,他以爲她在奇怪自己怎麽睡得這麽久,便解釋道:“是我多餘的擔心,爲防萬一,還是讓你喝了藥,藥裏部分有安神的作用,你才多睡了點。”

  他在擔心?擔心她嗎?

  “當然是擔心你啊。”

  他溫和的應答聲讓她恍悟自己方才將心中驚疑問出口了。

  “只有鳴祥會擔心我。”

  “現在多了一個慕容遲。”

  “我……不認識你。”不認識,爲什麽要擔心?

  他唇邊抹笑,慢慢地搖頭。

  “怎會不認識呢?好歹咱們也相處了幾天,我叫慕容遲,你是司徒壽,我們還要相處好一段日子呢。”他又牽起她的手。

  暖暖的感覺從他的掌心傳來,讓她的臉有些微紅,一時之間無法說出口她很快就會回天水莊的,只能任由他慢慢拉著自己走進庭院之中。

  “你覺得方才的人如何?”他隨口問道。

  “吵,弱,不是老婆。”

  慕容遲微訝她說話的簡潔,通常她說話一短起來,就表示她的情緒幷不穩定,是有什麽地方讓她感到煩惱了嗎?

  她以爲他沒有聽清楚,又再重複:“都很弱。”

  “他們的確是連什麽叫武功也不懂的。”他放柔聲音,安撫她的情緒。“在世間上,沒有武功的人比有武功的人來得太多了。剛才你瞧見的人裏有各種行業,他們可是很認真在過活的。”

  “你認識他們?”

  慕容遲搖搖頭。“我也是先前下樓,正好爲人看了病,才一塊聊起來。”

  連認識也沒有,就能聊起來嗎?她很少跟人有相處的機會,剛才光站在他身邊,就覺得好吵。

  “你真怪。”她脫口道。

  他聞言,微微一笑道:“世間上,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怪異之處。”

  她一楞,直覺問道:“每個人都很怪?”見他點點頭,她又道:“每個人都覺得我很怪。我跟普通人不一樣。”所以才有那麽多人怕她……“你真的不怕我嗎?”

  “我若怕,就不會帶著你一塊走了。”他忽地停下,側身面對她。

  盈盈月光之下,她的臉略嫌天真。在離開天水莊之前,余滄元曾提醒他,司徒壽平常時或許正常,但若惹惱了她,那後果可是不堪設想的;余滄元是否要借機打消他帶壽兒走的念頭,他是不知道,但他十分清楚她殺人時,會造成什麽樣的下場。

  八年前他親眼目睹了一個十二歲的少女毀其一家,如今她已成長,師兄灌輸她的念頭就像是有毒的種籽,到底長得有多巨大,他還無法窺見。他暗暗嘆了口氣,心裏極希望能將那種籽連根拔起,但這談何容易?

  司徒壽忽覺他掌上力道加重,她沒有開口抗議。連義爹也不曾握過她的手,她的雙手一直是空空蕩蕩的,沒有人碰過。

  慕容遲注意到她的視綫落在彼此交握的手中,微帶好奇的。他美麗的臉龐閃過一絲疼惜,有時真覺得她還像孩子般的天真。是師兄抽掉了她的童年,還是師兄讓她獨自一人生活,連最基本的事她都不知?

  他忽地說道:

  “這兒是相約的客棧……我知道你忘了。我跟你提過,我想讓實玉認祖歸宗,在下山之前我已與陸家的人相約此地,就在這兩天會有陸家的人過來接實玉。我不 放心實玉這扭脾氣,所以打算一塊送他回陸府。認祖歸宗是一定要的,到時他若有心要留在陸府,我幷不會反對;他若要跟著我走,我也不會拒絕,只是生活會苦了 點,你要不要試試?”

  她原本以爲他在吐露心事,雖有些茫然,但驚愕他竟會向她說起心事,鳴祥不曾對她說過、義爹也沒有,她心裏有一種……怪怪的感覺,但不討厭。後來又聽他將話題轉到自己身上,一時疑惑,往他看去。

  他的臉龐在笑。在這一路上,他一直帶著這種笑容,她自己雖不太會分辨這種笑容是什麽意思,但從旁人的交談裏却可知道他這種笑容叫親切。

  他對她,也很親切呢,她忖道。果然是鳴祥的朋友,鳴祥的朋友就跟鳴祥一樣地待她好。

  “當初下山,我本來就沒有活著的打算,但……”沒有料到師兄會死。“現在我得重新計劃過,咱們要好幾年後才會回去,這幾年就去白吃白喝人家的,你說好不好?”他半是說笑道。

  原本,他的個性喜好清靜,人多他嫌吵;有人要還恩,他也覺得累,後來從他决定要從天水莊帶走壽兒之後,仔細想過一陣,若帶她回山上,只有他跟剛兒還有 實玉,人烟太過稀少,那麽又與她待在天水莊時差在哪里?他思前想後,終于下定决心花幾年的時間去應邀做客。他知江湖上正在找他的門派不在少數,既然對方有 心請他去做客,他就這麽理直氣壯地帶著一家子的人上門去算了。

  順便讓她慢慢地、慢慢地接觸不同的人與想法;讓她慢慢地重新定位自已被掩去的喜好與個性,甚至是根深柢固的觀念想法。人,是慢慢會被影響的,她還能擁有美好的未來,怎能讓死去的師兄給毀了呢?

  “人死,就該死得透,別再影響世間人。”他個性溫和,但每回一憶起師兄待她的方式,他就不由自主地惱怒起來。

  他回過神,注意到她圓圓的黑眸驚奇地望著自己。她的圓眸又大又亮,清澄得不帶一點雜質;每次她用這樣的眼神瞧著自己,他總會莫名地臉龐泛紅。

  淡淡的紅暈竄上他俊美的臉皮上。他柔聲問道:

  “你覺得不好?”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想了一下,想脫口告訴他,她要回鳴祥的身邊,很快很快就要回去了,所以不能跟他到處跑,可是話到嘴邊,却又說不出口來。

  “還是你覺得陪你的人不好?”

  她聞言,急道:“你跟鳴祥一樣地好。”

  他微訝,隨即眼裏充滿笑意。“謝謝。反正還有段日子,你可以慢慢地想,慢慢地琢磨。”

  “我不喜歡發呆。”她皺眉說道。

  “那正好,我喜歡說話。”他柔聲說道。

  他聽得懂自己在說什麽,她又是一陣驚奇。見他慢慢地將她的發絲攏到耳後,她不由自主地屏息。

  “既然你不餓,我送你回房好了。看樣子,快要下雨了……這樣好了,明早我去找你,咱們一塊用早膳,好不好?”

  她用力點點頭,心裏有一點點的高興,覺得他不像其他人一樣。

  “奇怪,好像記得很清楚。”被送回房後,她輕輕敲著額面,自言自語道。從天水莊出來之後,她好像一直沒有發呆的機會,也好像對出莊之後的事情記得很清楚呢。

  她睡不太著,在房內走走停停的。

  她看著自己的右手心,上頭尚有餘溫。

  “這人,對我真好。他雖然很弱,却跟鳴祥一樣對我。”而且沒有鳴祥的恐懼,也不介意碰觸她。“他很弱,隨時會被人打死,所以我要保護他。”她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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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一會兒,細雨微微下起,有人敲打房門。

  她呆了下。天還沒有亮啊,有誰會找她?

  前去開門,門外是那個少年跛子。

  “你……你還好吧?”他結巴道。

  她點點頭。

  “呃,昨天我不是故意說鳳鳴祥不要你的……”他原是有些心虛,但見到她身上眼熟的披風,是大哥的!在屋內穿什麽披風,又不冷,是要炫耀的吧?他的臉色微沉了下來。

  “鳴祥要我的。”她强調:“她說過,不騙我。”

  “是啊,是我說錯話了。在你昏過去的時候,她來過。”

  “鳴祥來過?”她驚訝。“在哪里?”

  “她見你不醒,所以、所以托我告訴你,三更天的時候去見她。”

  司徒壽雙目一亮,高興道:“鳴祥在哪里?”

  “她說,她在離這裏不遠的七香亭等你。我幫你問過了,那亭子在客棧的東邊……我想,她是來找你回去的吧。”

  “找我回去?”

  “是啊,你不是一直很想回去嗎?”

  她是很想回到鳴祥身邊啊……至少,在剛才之前,她很希望回到天水莊,可是他說要帶她去白吃白喝好幾年,那時,心裏幷不排斥……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鳴祥來帶她回去了,她好高興,但心裏好像又有點不對勁的地方。

  好幾年……他會陪著自己好幾年嗎?她慢慢地將右手心貼上臉頰,上頭冰冰凉凉的,只有自己的溫度。

  關門之後,慕容實玉一跛一跛地走進廊間。慕容剛雙臂環胸等著他。

  “這樣真的好嗎?”

  “二哥,我討厭她。”打從心底地討厭她,絕對不是只因她喊跛子所造成的,但二哥不會相信吧?每次見她除了討厭,心裏還有微微的恐懼。

  “好吧,好吧,誰教我疼你。但就這一回了,等她回來,你得跟她道歉,不然傳到大哥耳裏,你挨打、我罰跪,誰也沒有好處。”慕容剛知他心裏有些浮躁,因爲陸家人一來,就得被迫去認祖歸宗。認祖歸宗之後,他會留在陸家,還是跟著他們走,大哥不說,誰也不知道。

  爲了讓他分心,就讓他小小地去玩一下好了,慕容剛忖道。反正司徒壽撲了個空,自然會回客棧,只是到時一定會被大哥駡,而且會駡得很慘。

  “唉,誰教我是個疼弟弟的兄長。”他嘆道。被駡也甘願。

  “呸。”

  “咦咦,小弟,你這口氣可不好啊,哥哥這麽疼你,你把我的憐惜全當屁放啊?”慕容剛用力抱住他瘦弱的身子。

  “哎呀,痛啦,二哥,可惡!放開我啦!”
******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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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人。

  根本沒有人。

  是鳴祥在七香亭等太久,所以走了嗎?可是,她還早到了啊,足足等到快天亮,她才死心地走回客棧。

  是不是……鳴祥不要她了才走?

  這個念頭讓她皺起眉頭。

  “鳴祥不會的……奇怪,附近有人死了嗎?”淡淡的血腥味飄散在雨中,她停下脚步,聞著這股不知從何方飄來的血味。

  雨中的氣味較難分辨,也易沖淡……她的心跳突然加快,雙脚不受控制地快步走向客棧。

  愈近客棧,雨中的血腥味愈重,當她走到離客棧十步遠的距離,已有一具尸身躺在地上。

  撲通一聲,她的心臟無故吊得老高,瞪著那具尸身好久,分不出他是誰來。

  她蹲下地,努力在濃烈的血腥味裏分辨此人身上具有的味道……過了一會兒,她才輕吐一口氣。

  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態爲何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爲誰緊張?爲自己嗎?面臨大敵時,她不曾爲自己緊張過,那,她到底在緊張什麽?

  她走進客棧,看見客棧滿地尸身。她的臉,微微發麻,一股輕顫從背脊打上來,想起這些人曾經跟他聊過天,而且笑得似乎很開心。

  她是殺過人,但從未跟被殺者說過話或者接觸過,如今看著這些人死,她心裏微有異樣,却不及細想,先奔上二樓。

  二樓的客房全遭打開,裏頭空無一人,連慕容遲的房間也是空蕩蕩的!“弱,死……應該……”她不停地重複應該。是慕容遲太弱了,他死,是應該。

  可是,她要保護他的……她說過要保護他的!

  她有點失神地慢慢走下樓。客棧的大門是大開的,風吹淡了血腥味,也吹淡了人體該有的味道,她茫茫然地掃過每一具尸身,努力地辨認。

  “義爹,你說臉可變、聲可改,唯有人的氣味永遠不變,可是,我看不見他的臉、也聞不出他的味道來,這樣子的我,真的比別人强嗎?”

  客棧的大門起了騷動,她慢慢地轉過身,認不出那人的臉來。

  “壽姑娘?”大師兄匆匆跑進來,後面像跟著一連串的粽子師弟。他迅速環視客棧一圈,訝道:“這是怎麽回事?我跟我師弟在外頭發現了尸體……”

  他們師兄弟死皮賴臉跟著慕容大夫身後,他不理,他們硬跟,跟到客棧來,客棧却差不多滿了,無法全住進來,于是師兄弟决定一視同仁,全野宿外頭,但外頭雨愈下愈大,只好求掌櫃讓他們拼拼桌將就睡,哪知一靠近客棧就覺得不對勁了。

  “可惡,死了這麽多人,咱們竟然沒有發現他們的慘叫!”外頭下了大雨,掩去了人聲。大師兄視綫落回司徒壽的臉,忽覺她的神色好像有點不對勁。

  “啊!慕容大夫呢?”他急道。

  “我看不見他。”她慢慢地說道。

  “看不見?”

  “每個都長得很像……”

  “像?怎會?慕容大夫一看就能認出啊!”

  長得這麽美麗的人竟被說得跟那個肥肉橫生的掌櫃很像?慕容大夫聽了會痛哭失聲吧?等等,都這緊要當口了,他在想什麽啊?

  “快去看看有沒有慕容大夫的……”原要說尸身,後及時拍自己臉頰一掌,改口道:“去看看慕容大夫有沒有在裏頭?”他的命令一發,身後的粽子有的奔上二樓,有的就地察看尸身。

  大師兄緊張兮兮地直冒汗,祈求老天可別這麽沒良心,可別要他帶著尸體回師門啊。看著司徒壽不自然的瞼色,仿像是一具沒有表情的木偶,他心裏暗叫不妙,說道:“我笨,她必定是受驚嚇了,這麽多的人突死……壽姑娘,你不要緊吧?我……你不介意的話,先去咱們夜宿的地方,那兒是簡陋了點……”

  司徒壽聞言,抬起臉看著他,一字一語慢慢地、有些恍惚地問:

  “你不會怕我嗎?”

  “怕?怕什麽?”

  “怕我在殺了他們之後,連你們也一幷殺了啊。”

  她說話的方式好奇特,好像是沒有生命的木偶在開口,字句冰冰凉凉的;美麗的眼眸雖在望著他,却好像在看遙遠的地方人生空洞洞的……

  她雖沒有移動,他却覺一陣冷風吹過。

  “壽姑娘,我怎會以爲你殺人?”大師兄失笑,又打了個哆嗦道:“你是慕容大夫的朋友,又是一個姑娘家,與這些人素無怨仇,沒有必要殺他們吧?”

  “可是,連鳴祥也認爲我殺了那只兔子。”她搖頭的姿態很怪,怪到好像是一具木偶在搖頭。“她沒有明說,可是我知道,她一直認爲我殺了它。每個人都認爲我只會殺人,哪兒來的死尸找不著凶手,就懷疑到我頭上來,我沒有。我不敢說我看穿鳴祥在想什麽,我怕她不要我。”

  大師兄微微張嘴,却不知如何接話。

  “大師兄,沒有慕容大夫的尸身!”

  從客房奔出的師弟也喊道:“沒瞧見大夫,連他的兄弟也不見了!”

  大師兄大喜。“他們沒死?壽姑娘,慕容遲沒死,他必定還活著!咱們快分頭去找!小師弟,你留下來照顧壽姑娘……”

  “慕容遲?”她喃喃重複著,從混亂的記憶裏慢慢地抽絲出來。“就是那個像鳴祥的男人?他……叫慕容遲……慕容遲沒有死……慕容遲沒有死……”

  已經不是隱約的感覺了,而是真的覺得她的腦子有問題了!大師兄正要暗示靠近她的小師弟點她昏穴,怕她刺激過深,哪知他的眼睛一眨,眼前已不見司徒壽的人影。

  師兄弟同時錯愕。

  “還……還不快分頭去找?要讓一個女人先找著人,咱們師父的面子不是丟大了嗎,快去找人啊!”

  雷聲有些大。

  不知道是不是靠近山邊的關係,仿佛閃電與雷都近在眼前。她憑著本能入林找人,半夜裏的林子像是黑海,沒有半點的光照路。

  一般人用眼用耳,她却用鼻。無數的利枝劃過她的身體,她沒有任何感覺,專注地聞著屬于林子的味道。

  雨聲不見了,雷聲也遠去,周身的林木就像隱形般,她只“看得見”那種淡淡的、快要天亮時樹林釋放出來的味道。

  她的記憶其實已經一團亂了,她知道自己殺過人,却不記得殺人的感覺;不記得曾經殺過誰、曾經身在血海的感覺……

  她之所以知道,是因爲她的身邊有人時時刻刻地提醒她,她殺過很多人,很多很多,殘忍至極。

  余滄元告訴她,她喜歡殺人。

  鳴祥告訴她,她是迫不得已,因爲被義爹教養的關係。

  可是,在他們眼裏,她還是殺人鬼,不是嗎?她什麽都忘了,只記得她有義爹,只記得她有鳴祥,只記得義爹教她强與弱之差,只記得在一個很冷很冷的冬天裏,她被義爹帶回莊、鳴祥抱著她睡的那個溫暖的晚上……

  義爹死了……她的記憶又開始混亂模糊了。她開始忘了義爹的長相、開始忘了義爹要她做過什麽,一點一滴地忘了每天義爹與她相處的時光;她只記得鳴祥,記得鳴祥待她的好、記得鳴祥與她相處的時光。

  余爺爺……就連余爺爺她也忘了。她一點也記不起這個人來,甚至自己有沒有動手殺他,她也忘了。

  就算有余滄元時時刻刻提醒她,她根本還是記不起來,只是“知道”而已。

  她身上,算是有病吧?

  每天忘一點,到最後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從沒有跟鳴祥提過,其實她好怕鳴祥一死,她會連鳴祥也忘了。

  連鳴祥都忘了,她還剩下什麽?她什麽也不敢說,怕鳴祥認爲她有心推罪,怕鳴祥認爲她身上真的有病。

  有時候,她連自己上一刻在做什麽都忘個一乾二淨。也許,客棧的人都是她殺的,只是她不記得了;也許,兔子也是她殺的,鳴祥心想的都是事實。

  連她自己都覺得客棧裏的人好弱,弱到她一彈指就會死的地步;也許,慕容遲是她下的手,現在不知道埋在哪個地方了,只是她忘了,什麽都忘光了。

  也許,鳴祥早就死了,她也忘了,還在執著鳴祥仍活著的假像?余滄元也死了,只是自己當他活著?他的武功絕對抵不過自己,她又不喜歡他,怎能忍受他一直活在自己的面前?

  還是,連慕容遲也早死了,現在她只是在追一個永遠追不著的“凶手”?

  她心裏隱約感覺自己現在有些奇怪,却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胡思亂想。

  林子極大,她奔了一陣,像永無止境,又像回到自己家一樣地熟悉與安心。

  忽然間,巨大的閃電不知擊中哪里,從雨中傳來焦味……

  白光再度一閃,她的雙目看見了遠處的動靜。

  是人。

  她慢慢地走近,雙脚竟在濕地上無聲無息的。當她走到樹後時,清楚地聽見有人微弱喊叫:

  “二哥!”

  她聽不出聲音是誰,但有人會喊二哥,就是那個少年跛子了。她的身影與樹同化,只顯出一半的身子,却無人注意到她。

  她的視綫落在那個半掙扎爬起來的跛子,此時他拐得更嚴重,像在拖著無數條的廢腿在走路。

  是跛子。那,慕容遲呢?他在哪里?在哪里?

  “二哥!”

  他對著趴在地上的男人撲過去。那人應該是慕容遲的二弟吧?她感覺的出他還沒死,却已離死不遠了。

  她慢慢的掃了一圈,地下瞧不見其他躺著的人,好幾抹黑影正逼近那個少年跛子。

  她的心底深處知道那是人,但她的眼睛却只能看見一團黑。

  “你們混蛋!”少年跛子對著他們喊道:“無怨無仇的,爲什麽要殺我們?”

  因爲你們弱啊,她心裏覺得奇怪,爲何這跛子還不明白?因爲他弱,所以別人能殺得了他;等他死了,那些殺他之人就是强者——若她要出手,强者會是她。

  世間不就是這樣嗎?沒有用的人,死了對世間也沒有影響。

  她一直堅持這樣的想法,可是每個人都認爲她錯。

  “二哥!二哥——可惡!你們殺了他,我跟你們拼了!”

  她看見跛子如飛蛾撲火,身子處處都是致命的空隙撲向他們。這跛子真笨,找死而已。

  鳴祥就不會這麽笨。鳴祥弱,可是鳴祥會想辦法拖時間等待,等余滄元或者她去救命。

  一顆鮮血飛濺到她臉上時,她緩緩用指腹拭下,呆呆地看著指間上那顆血被雨水打淡。

  第二顆鮮血又飛到她臉上是,那個跛子像是被丟弃的垃圾一樣,從另一端被人丟到她眼前,鮮血的味道不顧雨水得沖刷,迅速飄進她的鼻間。

  “可惡……我要爲二哥報仇……”微弱的聲音響起,突如其來的白光打進林間,短暫地照亮附近的林木,慕容實玉强撑著要爬起來,抬頭的那瞬間對上樹後的半個身影。

  他驚喘一聲,沒有想到自己會看見司徒壽呆呆地望著自己。

  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被擄來的?追來的?不可能……短暫的思考晃過,她怎麽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會被殺死吧?

  連二哥都對付不了的狠角色,她就算小有功夫又怎樣?

  其實,騙她在大雨裏去找鳳鳴祥時,他就有點心虛內疚了。他跟她一點仇恨也沒有,他心裏明白大部分都是自己的自卑在作怪,尤其她長得漂亮,與自己普通到有點醜的相貌大不相同,時刻都在提醒他大哥、二哥都是相貌極好的人,只有自己不同,只有自己站在他們身邊時,像個沒有關係的外人。

  身後傳來的殺氣,連他這個不懂武功的人都發覺了。他不喜歡她,幷不表示他要她死啊。

  “反正……大哥跟二哥……都死了……我也報不了仇了……”他要深吸一口氣,胸口好痛,痛到他差點昏死過去。

  從他發現她的存在到現在,不過是短短一個白光的時間,心裏轉念紛亂,在身後的人影逼近時,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撲上前。

  司徒壽顯然沒有料到他最後的舉動。她原是呆呆地看著他一身的鮮血,看著他死而已。他撲自己,爲什麽?他細瘦的手臂環住自己的腰身,她心一驚,被迫對上他的雙眼。

  “快逃……”從他的嘴巴吐出來的話幾乎無聲。

  她沒有聽見,只看見他那一雙瞪她瞪得好用力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平凡、好普通,跟鳴祥完全不一樣,單眼皮,眼珠子凸瞪著她,眼神好像在說什麽,好像……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老人家在被她殺死之後也是這樣地看著她。從那時候開始,她的記憶淡化得更嚴重了。

  她的心臟一直在狂跳。那個老人家長什麽樣,她不記得了,只知道有這個印象……爲什麽用這個眼神瞪著她?到死了還這樣瞪著她?

  是……是余爺爺嗎?

  “逃……”

  她的雙耳聽不見雨聲,却清楚聽見了這個字。他用這種眼神是要告訴她逃命嗎?那……那年余爺爺死了,用這樣的眼神瞪著她,也是要她逃命嗎?

  這個跛子的臉上都是血,但他流出來的眼淚跟雨水糊了他的臉。好奇怪……她好像有點能分辨這跛子的臉了,他的臉有點稚氣,雙頰跟鼻梁上都有一點點的小雀斑。

  一陣撞擊,讓她退了一步,更多的鮮血噴到她的臉上,幾乎模糊了她的視綫。

  “二哥?”慕容實玉原是緊閉著眼等死,却沒有想到撞擊之後沒有預期的疼痛,反而一個沉重的包袱壓在他背上。他勉强地側過身才發現慕容剛沒死,慕容剛壓在他的背上,爲他承受那一刀。

  “你這個蠢蛋……我沒死,也會被你害死……”慕容剛無力地倒地,慕容實玉拼命地抱住他重得要命的身軀。“你……要爲人挨刀,至少替二哥挨嘛……白費我這麽疼你……”

  “二哥!”笨二哥!笨二哥!老是喜歡替他收拾善後,連死也是爲他!可惡!可惡!慕容實玉費力地喘氣,本要乖乖跟著二哥等死了,眼角却見司徒壽仍是動也動,她偏著頭,以十分詭異的眼神跟角度望著自己。撲通一聲,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心臟竟然還會跳得這麽大聲。連死,都不讓他好好地死嗎?

  “爲什麽呢?鳴祥說,因爲是父子、因爲有血緣,所以余滄元才會恨我,才會想殺我,才會有愛他爹之心。你跟他不是親兄弟,他爲你死,你又爲我擋刀……”她眼裏充滿迷惑。“義爹對我好,他疼我,鳴祥對我好,還有慕容遲,他要帶我白吃白喝、要陪著我……只有他們不嫌弃我。你爲什麽要對我好呢?”

  “誰對你好了?我才沒有對你好!大哥才是對你好的那個人!”慕容實玉不知她是發了什麽瘋,忽見她美麗的圓眸連眨也不眨地張得大大的,眼淚却從她的美目裏流下來。

  “慕容遲死了,你說他死了,他死了……我沒有保護他,沒有‘好幾年’了……沒有了……”

  仿佛是慢動作一樣,慕容實玉看見她慢慢地摸了把臉上的血淚,然後放在唇邊舔著;他的頭皮發麻,又見有人接近她,舉刀下手——

  他想要出聲警告,却親眼看見原本像是表情空白的木偶變了神色,她伸出右手,不知道是用什麽樣的動作避開刀鋒,下一刻,她的右手穿透了那人的胸膛……

  明明雨下得很大,雷聲不停地響著,可是他却清楚地聽見骨頭碎掉的聲音。

  他是快要死了,可是好想吐!他瞧見她抓出那人還在活跳跳的心臟然後捏碎,接下來的事,他已一陣恍惚了,目光不由自主地看著她一個接著一個地捏碎人心與骨頭,每一個人都是死于她穿透的手指間。她的動作好像練過千百回……或者,她曾經真的這樣殺過人?

  忽見她奔過來,他的心頭只有一個念頭!她是來報仇的吧?報他一直故意欺負她,還騙她鳳鳴祥來找她了!

  他像肉泥一樣攤著無法動彈,只覺愈逼愈近的那雙眸子很像是有一年二哥帶他去獵野獸時的眼神,是啊,除了野獸外,會有人用爪子去撕開獵物嗎?

  他閉起眼,等了好一會兒,濕答答的雨打在他的臉上;身上的心臟被捏碎了沒,他也不清楚,也有可能他是死了。

  他再悄悄張開一隻眼時,看見陰影罩在自己的身上,她正站在自己的面前,用很詭異很怪的姿勢舔著沾血的手指;而她的手掌上雖全是血,他却發現她從右腕到手掌之間垂得很不自然,但她完全不覺。

  他的心又跳著,瞧見身邊地上突增的一具尸體……她不是來殺他,而是殺這個人嗎?

  “別舔,髒!”他脫口叫,引來了她的注意。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慢慢地轉向他。她再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指頭,上頭血肉模糊。她很髒嗎?

  “壽兒!”

  她先是發覺還有幸存者接近,而後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自己整個人被扛起來,她的反應很快,指尖穿過那人的衣衫,直透他的背部。

  “不要!”慕容實玉叫道:“那是大哥!是大哥啊!對你好的大哥啊!”

  大哥?誰?微弱的氣味飄進她的鼻間,是那個像鳴祥的男人?不,是慕容遲!

  他沒死?她的手指停住了動作,看著自己先沾上的鮮血,抱著她跑的男人像沒有發覺他自已被弄傷了、弄痛了……

  她呆呆地看著那個持刀接近的黑衣漢子,很想告訴抱著她的慕容遲,她一點也不怕那人,她可以用一眨眼的功夫就解决他的。

  忽地,慕容遲抱著她滾到地上,狼狽地避開刀鋒護住她的身子。滾了幾圈,他又抱起她,往樹叢後逃去。

  一個踩空,他暗叫不妙,竟踩到懸崖旁。他及時收回脚步,但雨打濕打松了懸崖旁的泥石,他足下一滑,直覺要將她推回崖上,她却緊緊抓著他的衣衫。

  “你找死嗎?”他的聲音粗啞。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美麗的臉龐,慢慢地脫口:

  “慕容家的兄弟都好像。”

  不過轉瞬間的事,黑濛濛的夜色裏,雨仍下著,懸崖上的落石在很久很久以後才有微弱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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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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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祥,抱。

  好,你別亂動,別亂動……

  “大夫您這樣……是要負責的喲。”

  “別胡說。現在她是病人,當大夫的,就該盡其所能地救人。何况,我這麽老了……”

  “老?對呀,大夫,您到底有多大的歲數?咱們主子說您也有八十好幾了吧?真的嗎?那這小姑娘不是虧大本了?”

  “噓,小聲點,她還在睡。對了,我托你們的事……”

  “您吩咐的事,已經差人去辦了,碧玉山莊也捎來訊息,要我轉告您,已經有人混進去了。那兒正有喪事在辦,要混很容易的,而且他們也將各地名醫都請回莊了,保證把您的事辦得妥妥當當的,要您別忘了等事一解决,一定一定要去做客。咱們家主子有點不高興呢,這種小事讓咱們去辦就好了,何必還要麻煩別人?”

  “你們都是姑娘家,多有不便之處。何况你們家主子肯收容,對我已是極大的恩惠了。”

  “是大夫客氣了。您對咱們恩重如山,這只是小事……”

  “小荷,麻煩你去煮一些稀粥,好嗎?”溫和的聲音終于打斷她的長舌。“她躺了幾天,也該要醒了。”

  過了一會兒,聽見門開門關的聲音。她慢慢地張開眼睛,呆呆地看著屋內陌生的梁木,她緩緩轉頭,瞧見這是一間她沒有來過的木屋。小小的,不大,木門雖關著,但窗是開的,從裏頭可以看到外面的綠意。

  她的視綫溜回來,停在桌前那個背對著她的白衣男子。他像在搗藥,高高瘦瘦的身背披著他烏黑亮滑的頭髮。

  他是誰啊?

  她心裏的問題仿佛從她的嘴裏問出來一樣,男子轉過身,柔聲訝道:

  “壽兒,你醒來了?”隨即露出迷人的笑,走近床來。“算算時間,你真的該醒了。”

  她楞楞地望著他過于美麗的臉孔。他綻笑時,眼眸是彎的,像是會發光的黑石。

  他溫吞地坐在床沿,攤開備好的長布,將搗好的藥草均勻地攤在長布上。

  “你不認得我了嗎?”

  他溫溫的、慢慢的調子像是春天的風,徐徐吹來,很舒服。

  他以爲她是過于震驚,也知她認不出自己來,便笑道:

  “你受了點風寒,鼻子可要暫時休息,沒法幫你認人了。”他的嘴角上揚,形成美麗的笑弧。

  她仍是目不轉睛的。

  以前,她認不出慕容遲來,只覺他身上的氣味很像是鳴祥,給她安心的感覺;眼前這穿著白衣的男人擁有迷人的臉龐,却完全不像鳴祥。

  她不會認人,連帶地連美醜之分都不太能够辨認,但她可以感覺得出他的長相比鳴祥來得好看,而且鳴祥行爲舉止雖溫吞有禮,却沒有他那種一舉一動、就連說話微笑也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明明不確定慕容遲的長相,却能將眼前的白衣男子與之前的那個慕容遲合而爲一。

  “你……”

  “嗯?”他微笑應道,拉過她的右腕。

  “慕……”她結結巴巴的:“慕容遲?”

  他原是垂眸專注在她右腕上的傷口,聽她喊出自己的名字,立刻抬起臉,微訝地注視她。

  一會兒過後,他欣喜輕笑:“你終于記得住我的名字了。”

  才剛說完,就見她突然撲向自己,他不及避開,便被用力地抱住。

  他痛哼一聲,背後火辣辣的傷口怕又要裂開了。

  “壽兒?”他放緩語氣。

  “沒死!沒死!”她激動道。

  “我沒死,我很好。”他要慢慢地拉開她,却覺她的力道好大,只能任由她抱著,過了良久,見她還沒有鬆手的打算,他低語:“壽兒,你抱得我有些疼了呢。”

  她聞言,立刻放開他,雙眸仍是緊緊盯著他不放。

  被她近乎莽撞得發直目光盯著,慕容遲的俊顔微微發紅,慢慢地露出安撫的笑來:“你要看,不急于一時。”

  她聞言,用力點點頭。“我可以慢慢認,以後就可以救你了。”

  正要拆開她右腕白布的動作略停了下,他心裏驚訝她的轉變,却沒有在臉上表達出來。之前,她沒有明說,但他知道她極想回鳳鳴祥身邊,那種心態像是一個小孩要極力留在自己感到安心喜歡的東西身邊,不肯離開一步;現在……她言下之意是有心要跟在他身邊?是什麽因素改變了她?

  “你在做什麽?”

  “我在爲你換藥。”他低著頭,慢慢地將搗著藥草的長布貼在她的腕上。忽覺與她的額面輕觸,女子淡淡的體香撲鼻,寬鬆的衫子露出細頸,甚至一幷露出她單薄的白肩,肩上有一道很醜的疤痕沒入衫中……他立刻收回視綫,不敢再冒犯。

  “我受傷了嗎?”她感覺他弄上去的藥草凉凉的,不特別刺痛。

  他輕輕應了聲,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掌,將白布繞過她的腕間,一圈又一圈的。他的長髮有一撮不小心溜到前面,搔得她的頰間好癢,她將它撩起,撥到他的耳後。

  略嫌親密的動作讓他受了驚,抬起臉撞上她的額頭。

  她奇怪地望著他,有些急促地解釋道:

  “頭髮,掉,不是要傷你。”

  “我知道,是我不好。”他的心跳逐漸緩和,露出一貫安撫的笑:“我也知道你一緊張,話就少了。”

  “可是你懂。”

  “是啊,我懂你在說什麽。”他笑道。

  “別人不懂,只有鳴祥懂,因爲她在乎我。可是你也懂,爲什麽?”她圓圓的大眼連眨也不眨地望著他,望得他有些靦腆。

  爲什麽?這要他怎麽答?答他其實在八年前就已經見過她,所以對她說話的模式有幾分瞭解?還是答因爲在這幾年裏,他不停地想著當初那個小女孩的下場,想著自己無能爲力救她,想著這麽秀美的小女孩竟被師兄躇蹋成這樣,他有多心疼,以致時常在夢裏見她?

  “爲什麽……”她嬌嬌軟軟的聲音拉回他的神智。“你在臉紅呢?”

  他“呀”了一聲,笑道:“因爲我……我臉皮薄。”

  他暗暗要收回握住她右腕的手,她直覺要反握住,却發現五指無力,僅能抽動幾下。

  她的視綫慢慢落在右手上,奇怪問道:

  “我的手好像不能動。”

  慕容遲立刻放弃縮回手,直接握住她軟軟的、凉凉的小手,柔聲道:

  “因爲你受傷了。”

  “很嚴重嗎?以前不會這樣的。”他的手掌還是一樣地暖和呢。

  慕容遲沉吟了一下,尋找適合的字句,輕聲說道:“你願不願意答允我……以後不再傷人?”

  她似乎沒有聽見,目光一直停在交握的手掌,突然,她以左手掀起他的袖尾,露用一截又一截以白布包扎的手臂。

  “你也受傷了?”模糊的回憶錯亂地在她腦中浮現。她皺起眉,半眯起圓圓的眸,想起片段的回憶……

  她看見客棧的遍地尸首、在閃電中瞧見那個少年跛子倒在地上,然後還有他,後頭有人在追,可是……中間呢?模模糊糊地,記不真切……

  是她又動手了嗎?她曾答應鳴祥不動手的,就算遭人激怒也不動手的,可是,她從未有過遭人激怒的時候啊,那時,她只記得慕容遲那個跛子弟弟倒在血泊之中,然後他抬起臉看見了自己,接著他對著自己喊……

  “我以爲你死了。”她突然說道。

  “我沒有用,只是受了點傷。”他溫和說道,仿佛沒有將當時生死一綫間放在心上。

  他怎麽能看得這麽開呢?她不明白。明明他是個連武功都被廢的人,却似乎無懼于生死,他是弱者啊!

  面臨生死時,連她最喜歡的鳴祥都會怕,他爲什麽不怕?義爹說,愈弱的人愈懂得什麽叫怕;義爹,義爹還說……

  “奇怪,開始模糊了……”她又想敲敲頭,却發現自己的手仍是被他緊緊握著。她露齒而笑,又皺眉。“我心跳得好快。”

  “心跳很快?”

  “不要死,我寂寞。就算是弱者,我也想保護,可是我沒有用。大家都說我功夫很好,但是爲什麽我連你也保護不了呢?”

  慕容遲聞言,心裏驚訝她對自己的看重。他一直以爲她是將他視作鳳鳴祥才會過于關心。

  現在,她的關心是對……慕容遲?

  “就算你保護不了我,我也不會怪你。”他柔聲地說道:“我說過,强與弱絕非在武藝上來評斷,現在你仍無法理解,是因爲師兄在你心中種的芽太深太久,所以,咱們一點也不急。慢慢來,遲早有一天,你會懂的。”師兄死了,留下的只有她;就算師兄有魂,也無法繼續長久地影響她,只要有他在。

  她望著他。“你不走?陪著我幾年幾年,白吃白喝?不死?”

  他笑得連眼兒也彎了。“陪著你不是難事。你要我陪多久,我就陪多久。”

  聽他一說,她心裏的大石突然放下,她頓覺困盹起來,直覺向他伸出左手來。

  “抱。”

  他微愕,遲疑了會,笑道:“壽兒,你忘了我不是鳴祥嗎?”她已喊得出他的名字,應知他與鳳鳴祥非同一人。

  她皺眉,閉上圓眸。“不是鳴祥,抱。”

  他暗暗嘆了口氣,慢慢地移動身子,讓她抱住自己的腰,他小心地環住她的背,又慢慢地讓兩人靠在床被上。

  “一下下就好。”知她內心裏仍有小孩子的天性,他不安地瞧了眼窗外,希望無人突然闖進來。“啊……”

  她突然整個窩進他的懷裏,讓他一時措手不及。

  “壽兒,別這樣……”見她緊緊閉著眸子,他只好放弃讓她換姿勢的念頭。

  “壽兒喜歡抱……可是義爹不抱,很久很久以前,鳴祥只抱過一次。”

  因爲缺乏安全感嗎?還是缺了父母之愛?她是孤兒,師兄萬萬不可能給她父愛的;她連母愛也沒有,多少是會沒了安全感。他只希望將來她別逢人就抱。

  “我像爹吧。”他喃喃自語:“反正我年紀也不小了……”既然自己能給她安全感,他心一轉,溫聲在她耳邊說:“壽兒,以後別再用你的右手殺人了,好不好?”

  他的語氣像春風,他的懷抱透著很熟悉、很懷念的味道,像鳴祥、又不像,她一時沉浸,咕噥出心底話來:

  “不傷你,不傷鳴祥,我不出手。”

  不傷他?慕容遲心一跳,對她近乎赤裸的……告白,有些不知所措。也許她沒有發現,她已在不知不覺裏將他放進心上的地位已與鳳鳴祥齊平。

  鳳鳴祥對她來說,應算姐姐,那我在她心裏……應該是爹的身分吧。他忖思道。想著該如何告訴她,她的手筋被挑了,以後再也無法用右手傷人了“是爹啊……”他自喃。

  心裏的感覺真是複雜,既高興她除了鳳鳴祥之外,心中又有牽挂的人,對于人世間的感情她也可以多瞭解一層,他的內疚可以少那麽一點了,但他內心總有不對勁之處。

  “哎呀……小心。”他低語,見她連下半身也要靠過來,他頓時臉紅,及時抽出被子,塞進兩人之間。

  她迷糊地被驚醒,抬起臉呆呆地看著他。

  “我……我怕你冷。”他輕聲說道。

  “你的臉好紅喔。”

  “是……是嗎?”他的唇畔泛起迷人的笑來,笑顔裏有些僵硬。

  “我知道,你臉皮薄。”她摸摸他微熱的臉頰。

  他但笑不語。

  “而且我不冷,棉被不是這樣蓋的。”她用左手抽起兩人之間的被子,往兩人身上蓋去,再鑽進他的懷裏。

  他溫如春風的笑,停住在臉上。

  “別動,想睡覺。”她閉目咕噥道。

  “好……好……”他的喉口滾了滾,低啞地說:“我不動,不動。”
******

******
  “羞羞臉,羞羞臉,羞……羞……臉……”很哀怨的聲音突然闖進她的耳裏。

  司徒壽回神定睛一看,不知何時竟然有一個小姑娘在小小的窗口外飄來飄去。

  她本來坐在窗口,看著外頭的天然景色,看著看著就發起呆來,連剛才在想什麽都忘了。

  “你是誰?”她竟沒有發現有人近身。

  “終于瞧見我了嗎?我像個鬼在這裏飄了十來趟,你都沒注意,哎呀,我明白了,因爲你在回憶嘛。”她的指尖輕刮臉腮,曖昧地笑道:“羞羞臉喔。”

  司徒壽微訝,回頭看看空無一人的房間,再轉回來瞧著她。

  “你在跟我說話嗎?”

  “不跟你說話,難道我在跟鬼說話嗎?”她很用力地嘆氣。“雖然我只是穀裏頭打雜的,可是好歹我也三番兩次地送飯過去,你都沒有注意到我嗎?”

  司徒壽誠實地搖搖頭。“我沒有注意打雜的。”

  “你真叫我打雜的?”她一臉受辱。“我叫小荷,是我家主子爲我取的名字,以後你就叫我小荷,可別叫我打雜的。”

  小荷?司徒壽麵露疑惑,只覺這個打雜的丫鬢好像跟天水莊裏的奴婢不太一樣。

  在天水莊裏就連送飯的丫頭也用有些害怕的眼神看著她,甚至那個有硬底子的丫鬢也會說些她不高興的話,這叫小荷的不一樣,那,是誰怪呢?

  小荷托著腮趴在窗欞上,望著她笑嘻嘻的:“方才你在回憶,對不對?”

  “回憶?”

  “是啊。羞羞臉,別以爲門關了、窗也關了,我就沒瞧見,只要在窗紙上戳個洞,要看什麽還不容易?你看,這是我戳的,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司徒壽順著她的視綫往窗瞧去,的確有好幾個洞。她幹嘛戳洞呢?因爲無聊嗎?

  “好幾次我偷瞧見慕容大夫抱著你睡呢。我可沒有見過他當大夫當得這麽賣力,哄個病人也要把自己的貞節給賠了進去。”小荷笑道:“你說,你是不是該羞羞臉?一個人甜蜜蜜地在這裏回憶。”

  她皺起眉,試圖回想方才她坐在窗前想些什麽,却發現自己的腦袋一片空白。

  “可惡,又模糊了。”她只記得慕容遲告訴她要離開幾個時辰,然後呢?

  她想抬起手敲敲頭,小荷見了連忙抓住她的右手。

  “你可別亂來,要是讓慕容大夫知道的話,我少不了要挨駡的。慕容大夫臨走前吩咐我,要我來陪陪你,別讓你一個人、也別讓你動到右手。”小荷扮了個鬼 臉,瞧著她仍扎著白布的右腕。“其實,會不會武功,咱們明眼人就能瞧得出來,雖然你沒有被廢功夫,可是手筋被挑了,以後要用右手出招,那是大大的不可能 了。我看慕容大夫是真的很擔心你受不了這個刺激,你……別要亂來喔。”

  司徒壽楞了下。原來,她的右手被廢了嗎?

  小荷見她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右手,安慰地補充道:“慕容大夫是個好大夫,雖然以後你沒法用武,可是我聽慕容大夫說一般日常生活須用到右手都無礙。”

  “原來他以爲我從此變弱者了。”司徒壽偏著頭喃喃自語。沒了右手,他以爲從此她就成了廢人。

  “什麽弱者啊?”小荷笑道:“說起弱者,就讓我想起慕容大夫外表上雖是文弱書生相,可是那天,他背著你……咦咦,你一臉茫然,難道他沒有告訴你嗎?咱 們家主子到那裏時,只剩死人,沒有瞧見慕容大夫,把我們差點嚇死了,還好咱們沒放弃,才在懸崖下找到了慕容大夫。他左手扛著你,右手抓著樹藤就這樣懸在半 空中,也不知道懸了多久才等到咱們……你沒有注意到他雙臂都是擦傷嗎?慕容大夫真是個傻瓜,他要跟你說了,你會感激他一輩子的。”

  “他救我?”好怪,他弱,她强,爲什麽會是他救她呢?對那一夜的記憶其實很模糊了,只有片段,却足够告訴她那一晚她有動手,爲了什麽動手却忘了。她違背了跟鳴祥的約定,可是,心中却有一種不會後悔的感覺。

  她突然想起一事,問道:

  “他說他的跛子弟弟也被救了,沒有死,真的嗎?”心中不知爲何微微挂念。

  “跛子弟弟……咳咳,你這樣直說,他會惱的。咱們去救人時,慕容大夫的兄弟都不見了,咱們主子料想必定有人早咱們一步先救人,只是他們不知慕容大夫正在崖下等人救,就先走了。後來,慕容大夫被咱們救回來之後,曾跟外頭的人聯絡過,才知是碧玉山莊的人救了他們。”

  司徒壽皺眉,心裏打了一個大結。“爲什麽?”

  “啊?”小荷搔搔頭,不知她在問哪個爲什麽,只好自行揣測道:“你是問咱們爲什麽要救慕容大夫嗎?”見司徒壽用力點頭,她大叫一聲:“笨大夫!”

  “他不笨,只是有點弱。”

  “他怎麽不笨?笨死了!要我是他,早就告訴你了!你以爲咱們吃飽沒事做,成天趕著去救人嗎?”

  司徒壽搖搖頭。“救人不好,只會讓更多的弱者生存于世,到頭來還是避不開被殺,會死。”

  小荷微眯起眼望著她,小臉上閃過一抹異色。“你的想法真怪,咱們主子救慕容大夫,是因他先施恩。你以爲天下人這麽多,咱們幹嘛沒事到處跑著救人啊?其實,不瞞你說,這一次慕容大夫出現,有很多人都在找他呢。”

  “找他?是要殺他?”司徒壽小心翼翼地問。

  小荷噗嗤一笑,原以爲司徒壽在開玩笑,後見她神情認真無比,想起慕容遲曾簡短地提過她的狀况。

  “壽姑娘,你真的沒聽過慕容遲嗎?你連他的名號都沒有聽過?天啊,我瞧慕容大夫跟你親熱得緊,他的事你居然一點都不知情?哎呀,不好,你連他有七、八十歲了,都不知道吧?”

  司徒壽搖搖頭。“我沒注意。”

  小荷跳脚道:“慕容大夫真賊,怎麽沒有告訴你他有多老呢?他偏愛用他那張年輕過頭的臉來騙人!司徒姑娘,咱們同是女人,我坦白告訴你好了,咱們主子其 實也很喜歡慕容大夫,可是後來發現他年紀有可能老到快進棺材了,她才不敢托負終生。我想大夫那張臉多少也有點影響吧,他長得比女人好看,對咱們來說,雖是 賞心悅目,看得眼睛發直,可是若要論及婚嫁,你能忍受自家的相公比自己好看上百倍、千倍嗎?”

  司徒壽聽她說話連氣也不喘的,第一個想法是這叫小荷的當真不怕她,難道慕容遲沒有告訴她,其實自己是大家嘴裏的殺人鬼嗎?後來聽她提這裏的主人很喜歡慕容遲,心裏便不由自主地産生一些微妙的變化,有些不舒服的。

  她遲疑了下,結結巴巴地問:“喜歡……就會想要成親嗎?”

  小荷用力眨了眨眼。“這個問題……問得怎好,好到我以爲你只有十歲的年齡……”見她皺起眉,小荷趕緊笑道:“我說笑的啦。男人跟女人啊,若想長久相 處,怕也只有成親一途了。義兄妹雖好,但遲早各覓良緣;父女雖好,遲早女兒會嫁;朋友雖好,却不能時刻在一塊,因爲男女之別。你對慕容大夫,我不敢說,畢 竟我不瞭解你,但我敢肯定大夫對你,跟對一般的病人不同。”否則沒有必要冒著賠上名譽來照顧她。

  小荷回憶起主子救回他們時,慕容大夫的背後鮮血淋漓,左手抱著她,右手的掌心都是血,却是强撑著清醒。回到穀裏,他急著先查她的傷勢,忘了男女之別, 掀了司徒壽的外衣,她跟主子都親眼瞧見那一片雪凝肌膚,最後還是主子跟她先將慕容大夫趕出房外,幫忙檢查司徒壽身上是否有傷……老實說,她跟主子都有默契 地不將此事宣揚,因爲慕容大夫他實在是有點老。至少,有九成九確定他乃高齡之上,要把司徒壽的貞節賠給他,有點兒不值。

  小荷見她又在恍惚了,突然在她耳邊大叫一聲,引起司徒壽的注意。小荷扮了個鬼臉,笑嘻嘻道:

  “我瞧你對這種事一點也不清楚,你……跟我一樣也是孤兒吧?”

  司徒壽遲疑一下,想起義爹早就身故,便點點頭,說道:

  “是孤兒。鳴祥說,是余爺爺幫我取的名字。”

  “余爺爺?他必定很疼你吧?連姓也爲你取來,司徒壽、司徒壽,不就是希望你生命長長嗎?我叫小荷,沒有姓,是咱們主子爲我取的。她說,我像荷花,雖生于污泥,却很乾淨。”

  司徒壽的心臟突然用力跳了一下,腦海停在余爺爺爲她取的名字上頭,壽兒、壽兒,就是生命長長之意嗎?

  小荷跳著往後退了一步,空拳耍了一招,朝她笑道:“你覺得這一招如何?”

  司徒壽回過神,直覺說道:

  “很軟。”

  “你看得出來?我主子親自教的,我力道不足,她便挑了這套武拳教我,我曾立志要學好這套武拳,好能爲主子做事,而我也的確做到了,我讓我的主子很驕傲 哩。”她笑道,語氣稍稍地變化了:“你知道嗎?其實,我很久以前不是孤兒,有爹有娘還有個弟弟,住在很豪華很豪華的宅子裏,有一天,有人來了,把他們都給 殺了……”

  撲通一聲,莫名地,司徒壽的心又狂跳了一下,一股沉重的壓力緊緊地揪住她的心頭,教她難以呼吸。

  小荷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甜美的笑顔化爲苦澀的笑意。“他們連點武都不懂,就這樣沒有反抗能力地被殺了,我不明白這世間是發生了什麽事,爲什麽人命如螻 蟻?我曾經想過報仇,我求我主子教我武功,那人强,我要比那人還要强,我主子不願,她覺得我很蠢,壽姑娘,主子叫我小荷,正因我將仇恨放下了,成爲一朵幹 淨的荷花,我不後悔,真的真的不後悔。”

  司徒壽看著她,靜默著不說話。半晌,她慢慢地伸出手接住小荷落下的眼淚。

  “咦,奇怪,我怎麽掉淚了呢?真討厭,愈掉愈凶呢!”小荷抹抹眼淚,淘氣地笑道:“壽姑娘,你可別笑,我是突然有感而發啦,誰教咱們都是沒爹沒娘的。”

  “我沒笑。”司徒壽認真地答道。

  小荷望著她清澄如水的眼眸,輕聲說道:

  “我現在放下了,真的放下了。我也可以確定,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那個懸崖邊慕容大夫的懷裏,他認定的人,不會壞。”

  司徒壽的視綫不由自主地捧開,落在自己右掌心裏的淚水。

  “什麽是强與弱呢?司徒姑娘,你若想透了,一定要告訴我喔。不過我與我家主子,心中唯一的强者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慕容大夫,若是有人敢說他是世間第一的强者,那麽他一定是沒有遇過慕容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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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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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錯了嗎?錯了嗎?

  她的心跳得好快,一種奇異的感覺占住心口,讓她一直喘不過氣來。

  “義爹、義爹,你告訴我的,真是正確的嗎?我强,所以我活著;他人弱,所以死了應當?”義爹的話怎會有錯?她心中信奉十幾年的信條怎會有錯?

  既然沒有錯,爲什麽她的右手在發燙?

  爲什麽在聽見小荷那番話後,她的心跳幾乎停止了?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不要是她,不要是她殺了小荷的家人……

  “義爹,你說强者與弱者之差在于武功高低,武功低微的人被殺是他們活該,誰教他們不思長進,可是,你忘了告訴我,他們的……他們的家人怎麽辦?”

  會……會難過吧?是的,那種感覺就叫難過。家人……會難過,會流淚吧?那……她的家人呢?

  義爹已辭世,鳴祥雖名爲她的義姐,可是鳴祥始終有點懼怕她,在鳴祥心裏,願不願意將她視作家人?

  余爺爺死了,有余滄元會惦記著他一輩子。

  她呢?如果她死了,誰會記得她?

  心頭被答案給駭著,突然間感到身子在下墜,她忽地張開眼睛。

  天色早暗,燭光搖曳,她瞧見床旁的墻上有一個巨大的人影。順著人影往桌邊瞧去,看見熟悉的身形背對著她,像在讀書。

  她楞楞地看了好一會兒,心裏的恐懼突然被撫平了。她慢慢爬坐起來,移到巨影之下,讓自己整個身子被巨影所籠罩。她仰頭看著動也不動的影子,心裏微感安心,便輕輕地閉上眼睡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輕柔的叫聲喚醒她來。

  “壽兒?你怎麽這樣睡?也不怕著凉嗎?連被都不蓋。”

  她張開惺忪的睡眼,看見自己蜷伏在床上。抬頭看著身後的墻,發現巨影不見了,她立刻驚醒,瞧見身邊的慕容遲。

  慕容遲見她睡意盡褪,唇邊露出醉人的笑。“吃藥的時間到了。”

  “吃藥?”她的聲音沙沙的,顯然還回不過神來。

  “小荷說你不及天黑就上床睡了,你一天只睡將近三個時辰,時間到了就會自動轉醒,我算了算,這時候你該醒了。正好,藥湯還不算凉,來,把嘴巴張開。”

  他溫和地哄道。

  她乖乖張嘴,一口一口地把藥喝下,眼角覷著桌前快要燃盡的蠟燭以及翻到一半的書本,她圓圓大大的黑眸又轉向他身後拉長的影子。

  “你真乖,不怕苦。”他笑道。“連糖也不用含著,實玉那孩子就不一樣了,小時怕苦怕到一要吃藥就逃到山裏頭躲起來。”

  “我不是小孩子了。”她說道。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一張沒有比慕容遲好看的、小小的、膚色有些黃、有很多雀斑的臉……那是誰呢?

  “你當然不是小孩。”他的笑容有些苦澀。她是不是小孩,自己是最清楚的了。正要下床放碗,她突然沒力地抓住他的手掌。

  他一驚,立刻將碗隨意放在床頭上,回頭打開她汗濕的右手心。“怎麽流了這麽多汗?”難道又受了風寒嗎?

  “不是汗,是眼淚。”她神態認真地說道。

  “眼淚?”

  “我作夢了。”

  原來是作夢啊。他暗暗松了口氣,又覺自己似乎緊張她緊張過了頭。

  “我以前從不作夢的。”她皺起眉:“我不知道作夢是這麽可怕的事。”

  “作夢好啊,那表示你對這世間的人事有了牽挂。”他撇開自己的疑惑,柔聲答她:“你夢見了什麽?”

  “余爺爺、義爹、鳴祥、小荷……還有很多我瞧不清臉孔的人……”

  “小荷?”他心裏高興,知她將小荷記在心裏,表示她開始注意了身邊的人事。他儘量不讓她一個人獨處,就算他不在,也會讓小荷陪著她;不是怕她又去殺人,而是擔心她陷進空白的心裏。

  在離開天水莊之前,他曾詳細地問過鳳鳴祥有關于壽兒的事,知師兄讓她一人孤獨地活在莊內的一塊角落裏,就算是有人送飯過去,也是避開不讓她瞧見,唯能與她正大光明見面的,只有師兄。

  在這種情况下,她只知師兄的存在,必會信他聽他從他,爲他殺人、認真地吸受他的每一句話當作自己的信條。

  雖不是住在牢籠裏,却與牢籠無異。而後,師兄死了,當她走出師兄的設限外,却變得人人懼怕她;除了鳳鳴祥之外,無人敢接近她……那又跟以往的生活有何差別?

  鳳鳴祥說她的記憶時有混亂、時有遺忘,也曾請大夫過府診治,却沒有一個結果出來。

  他也曾好幾次爲她把脉,思前想後好幾回,大膽假設師兄將她教養成以本能行事,只要師兄說什麽,她本能上都會去做,却不曾將心投進去,後來太過寂寞,以致在獨處時,遺忘了所有。

  肉體傷易治,人的心却太複雜,若生病更難治。也許有太多他預料不到的病因在其中,他只能慢慢地、一個方式一個方式地試著。

  “你的夢裏有我嗎?”他試著瞭解她的夢。見她搖頭,知道在她心裏,也許他還不算有分量,才會無法入她夢。他心頭微微酸澀,却不願去深究。

  “他們,我會恐懼;你,不會,所以沒有你。”她認真地說道,圓圓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家人,很重要嗎?”

  他楞了一下,隨即笑著點頭。“這是當然。”

  “可是,我沒有。”

  “怎會沒有呢?你不是有鳴祥、有我嗎?”

  “你?”

  “你不要嗎?還是你以爲沒有血緣關係,就不是家人了?剛兒……就是我的二弟,他與我是異父異母、沒有任何的血緣關係,不也跟我做了十多年的兄弟;實玉也是。對我來說,他們就是我的兄弟。”他的語調輕輕柔柔的。第一次她發現他的聲音可以安撫她。

  “你曾哭嗎?”她小心翼翼地問:“如果他們死了,你會哭嗎?”

  “這是自然。但我還是希望他們能長命百歲。”

  “那……如果你跟我是家人,有一天我也死了,你也會哭嗎?”

  他溫柔的表情沒有變,心裏却是有些吃驚。

  “會嗎?”她追問。

  見她急切地想要得到答案,他溫和道:

  “這還用問嗎?人相處,都是有感情的。今日你我雖不是家人,但你若出了事,我一定會心傷,何况是將來相處久了的家人呢?”

  “就算我曾經殺了很多人?”

  她的表情有點不安,慕容遲點點頭道:“過去的事如過往雲烟,我只看將來。”

  司徒壽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柔和鎮定的黑眸,直到燭火緩緩熄掉,四周逐暗下來,伸手不見五指時,他的眼裏仍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欺瞞或者對她的懼意。

  “我……我……”她的左手緊緊握住他的手,低聲說道:“余滄元是余爺爺的親生兒子,所以他恨了我很久,我一直不明白爲什麽,余爺爺弱啊,死了能說什麽?可是,可是爲什麽認爲沒有錯的我,在聽見小荷說的話時,我心跳這麽快?爲什麽我沒有辦法呼吸?爲什麽我感到後……後悔?”

  小荷對她說了什麽?慕容遲心裏驚訝。正因小荷貼心又話多,所以請她在他不在時多與壽兒說話,別讓壽兒獨處,她到底說了什麽?

  “我好害怕……害怕她繼續說下去,說出我殺了她的爹娘跟弟弟,好怕她指著我說殺人鬼,好怕她撇頭就走……如果我沒有錯、義爹沒有錯,爲什麽我會害怕?我……根本不記得是不是有殺過她的爹娘與弟弟,甚至,我什麽都不記得,等我回神過來,只記得自己身上都是血,記得義爹摸我的頭稱贊我,記得我好開……記得鳴祥害怕我……就算小荷指著我說我就是殺她爹娘的鬼,我也沒有反駁的話,因爲我根本什麽都忘了。”

  在黑景中,他看不真切,只覺她軟軟的掌心又汗濕了。

  “原來,這就是你這幾日悶悶不樂,又不愛說話的原因。”

  “我……真的錯了嗎?十幾年來我所相信的全都是錯的嗎?”

  慕容遲緊緊握住她的手,輕聲說道:

  “你爲什麽會怕小荷發現?”

  司徒壽原以爲他會給她一個是或不是的答案,不料他反問問題,混亂的頭腦慢慢地想後,她才小聲說道:

  “因爲她不怕我。她跟天水莊裏的丫鬢不一樣,那個硬底子的丫鬣一直很討厭我,她說我是殺人鬼,我不喜歡她。”

  “那你喜歡小荷了?”

  “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送飯送藥來,都跟我說話,她會說笑話逗我笑,不會怕我,也不會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師兄,你真的差點毀掉一個女孩的一生,連她的童年你都殘忍地搶走,要是你還沒死,只怕她一輩子都無法理解她的人生裏到底出了什麽錯誤。慕容遲思及此,心裏微感疼痛,不由自主地摟她入懷,柔聲說道:

  “壽兒,你該看得出小荷的武功雖好,却遠遠不及你,但天底下像她的人太多,都是你口中的弱者。他們死了,也許是他們的武藝不如人,但會有人爲他們感到傷心、難過,也許是家人、也許是朋友、也許是受了他們幾分幫助的人,正如小荷與你,雖無關係,她若死,你心裏也會有點難過,是不?將心比心的道理,你懂的。”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出來,讓她不曾深思過的腦袋慢慢地吸收。

  司徒壽皺起眉。這層道理她時常聽鳴祥說,却沒有辦法瞭解,因爲她一直是一個人,不瞭解那樣的牽挂,直到她身邊的人多了起來,她才能從旁人的身上證實這層道理。

  “她弱,別的强者殺她,我會難過,我也不想她死。”她小聲承認:“我强,如果我被比我强的人殺了,却不會有人爲我難過。”這樣的她,也算是强者嗎?

  “我會。”他突然說道。

  她楞了一下,才知他在說什麽。

  “我不想要再來一次了。”她說道:“不想再一次害怕是不是有一天,我不討厭的人在我面前說我害死了他的家人……我內疚。”如果沒有錯,爲什麽她會內疚?如果沒有錯,爲什麽她會害怕小荷指著她的鼻子要她還命來?

  慕容遲心裏大喜又大感欣慰,却得極力維持外表的平靜。她幷非無救,只是師兄埋的芽太深,現在土已松,要慢慢拔起這根爛芽只是早晚而已。

  她的心中不像一般人因爲仇恨或者忿怒而潜住著一個殺人鬼,也許她忘了殺人的過程,是因她心中尚有一絲天性良知,讓自己遺忘不得不殺而染上的血腥。

  “家人。那……我是你的誰呢?要當什麽家人呢?”她突然問道。

  慕容遲倒沒有想過這種問題。她與剛兒年紀一般,當義兄妹……“我當年要認剛兒爲義子,他見我外貌二十左右,不甘心當兒子,便硬要稱兄弟。你對我來說,年齡有些小,當兄妹是委屈你了,我與你義爹是師兄弟平輩關係,若你喊我一聲乾爹,在輩分上又矮了剛兒一截,這……”他有點爲難。

  “你很老了嗎?”

  “這……”

  “老不老,對我一樣。小荷說,父女兄妹遲早要分離,只有夫妻不會。”

  “啊?”慕容遲嚇了一跳,差點抖落了她的手。

  “家人裏頭也有包括夫妻,對不對?”

  “呃……是啊。”

  “那,當夫妻,好不好?”她很認真地說道:“夫妻,不分離。”

  慕容遲原是訝異她的想法,後而一想,若是將她長久帶在身邊,也要有一個名目在。也的確如她所言,父女兄妹遲早要分離,十年、二十年後他不敢說,但現在就算她另有意中人,他也不敢放她離去。

  黑暗之中,握著她的手漸感濕意,不知是他在出汗,還是她太緊張了。

  他從未深思歸類對她的感情,却知自己極爲看重她,甚至可以爲她把命拋了,可以爲她跟師兄賭命。

  自己不曾這樣對待過一個病人,而在他心中,絕非只將他倆的關係定位在大夫與病人身上。

  “我……”他慢慢地思量一陣,柔聲開口:“你不問,我還沒有仔細想過,我從未動心過,若說可以讓我長年反覆惦記的女人也只有你……我原以爲是內疚所致,如今想來,若是只有內疚,我的付出不會這些多。其實我本想將你認作義妹的,我又沒打算要成親,自然可以照顧你一輩子,現在我仔細想過,你跟著我走進人群,必定有人會追求你。”

  他不是盲眼人,當然看得見她的貌美,何况是其他人?他自己也很明白若是她成了他的義妹,必定會有人因他而想得到她,這絕非他所樂見;再者,實玉與剛兒也算他的兄弟,但對他們的照顧之心却沒有來得對她强烈。

  遇事,他通常少立刻做出决定,而是靜靜地沉思良久,確定之後才會說出他的答覆。他想了又想,隱隱覺得自己對她除了父女、兄妹、朋友的感情之外,似乎還有些異樣的情感,只是他的感情如泉水,慢吞吞地流著,不狂不烈,不去深想,不輕易會被發現,可是它還是在成長,很溫暖地成長著,而且比重漸漸超越其它的情感。

  她若無意,他自然不會說出口,但她若有心,他自然不會無聊地斬斷她的情。

  他又沉吟了一陣,天幾乎要亮了,微光入屋,落在她目不轉睛的圓眸上,仿佛她只等了一下,而非是好幾個時辰。

  他不由自主地對著她露出迷人的笑,溫聲說道:

  “這樣好不好?我對外先稱你是我的未婚妻,一來,你我相伴好有名目;二來,你若遇事,報上我的名號或可减去一些麻煩;三來……你遇的人少,我算是鳳鳴祥之外你第一個遇見的人,自然不知旁人的好,我若應允去他人家做客,那麽絕非去一家就可走人,必會有更多曾受我小惠之人來‘請’咱們過府一聚,這時間一花下來,幾年跑不掉,到時你還是喜歡我的話,而且不在意我的年齡,咱們就成親,這法子好嗎?”

  她偏著頭想了一會兒,點點頭。“我喜歡你。現在就很喜歡了,只要你不死,老不老,沒關係。”

  他微笑道:“我知道。”

  他知她不說假話,就算是此時定下白首約定,她也沒有主動問他到底有多老,可見她心中渾然不在意他的年齡。這樣的女孩子他倒是第一次碰見,而且很自然地接納;反而感情狂烈的女子,他敬謝不敏,直覺地排斥起來。

  而她的諸多感情,恐怕得由自己慢慢地教導出來,這樣也未嘗不好啊。
******

******
  “大哥!大哥!你終于來了!”驚喜的叫聲隨著一個矮小的身影撲進慕容遲的懷裏。“我好想你啊,大哥!”

  “都這麽大了,還愛撒嬌。”慕容遲溫溫笑著。狀似不經意地掃了一眼陸府廳內的典雅擺設,想起方才一進陸府,放眼所及皆無氣派豪華之貌,就覺此府果真爲百年的書香世家,知勤儉持家之道。

  慕容實玉高興得差點連眼淚都掉出來。若不是門房通報時,讓他經過聽見了,能何時見到大哥都不知道呢。正要開口告訴大哥這些日子來的生活,忽地瞧見大哥身後還站著人。

  他的臉色未變,眼中的笑意却不見了。

  “怎麽了?實玉,你忘了壽兒嗎?”慕容遲笑道。

  “我……沒忘,我又沒失去記憶,怎麽會忘呢?”慕容實玉的語氣淡了下來,明明是回答慕容遲的話,一雙眼睛却迹近發楞地瞪著司徒壽。

  司徒壽也微偏著臉盯著他的臉,說道:

  “原來,是你啊。”

  她的話讓慕容實玉的心吊得老高,不由自主地脫口:

  “你記起來了?”渾然不覺慕容遲微訝地瞥他一眼。

  “我老想著有一張臉,却老對不上去,原來那張臉是你的啊。”

  慕容實玉的臉色微微發白,來不及再問些什麽,廳門前忽然響起一句:

  “實玉,難怪我差人去找你找不著,原來你早就知道你義兄前來拜訪。”沉穩的聲音響起,微微頷首,略嫌高傲地說道:“陸飛騰。想必這位就是實玉嘴裏的大哥慕容遲了?”

  司徒壽循聲望去,瞧見一名高瘦的男子慢吞吞地走進廳來。那人的臉……就是臉,她怎麽也無法看清他的臉到底怎麽樣……她心裏頓覺奇怪,她看得見鳴祥、慕容遲、小荷跟慕容實玉的臉,原以爲她的雙眼能分辨人的臉了,但這一路上仍一如以往不曾認出個人來。

  “壽兒。”輕柔的嗓音響起,司徒壽這才發現自己專注的視綫過于唐突,便默默地收回。

  慕容遲微笑地拱拳,道:

  “在下正是慕容遲。”拉過司徒壽,臉色不變却有些微紅地笑道:“她是在下的未婚妻。當初原要親自帶著實玉前來認祖歸宗,却臨時出事而讓貴府獨自去接他。實玉這孩子愛鑽牛角尖,若是給府上帶來什麽不便之處,您可要見諒。”

  “大哥!”

  陸飛騰不以爲意地笑道:

  “實玉本來就是陸家的人,若不是正巧撞上老爺子剛逝世,他早就冠了陸姓。”

  見慕容遲美麗的臉孔流露出驚訝的神色,他道:“原來實玉還沒告訴你嗎?咱們陸家正逢忌中,原本是不待客的……不過你是扶養實玉長大的兄長,自然是例外。”

  “原來如此。那我一定要去上柱香……壽兒,你是姑娘家,不方便,讓實玉在這兒陪你,我去去就來。”慕容遲柔聲說道。

  司徒壽點點頭,又看了陸飛騰一眼。

  陸飛騰遲疑了下,掩去眼底的不屑之意,引著慕容遲往後院走去。

  司徒壽目送他們,注意到靠近樹後有一位家仆原在掃地,在瞧見他們之後,拋下掃把,裝作不經意地跟在後頭。那家仆的身形看起來也是個硬底子的人,爲什麽慕容遲會告訴她,陸府只是個百年的書香世家,幾乎沒有人懂武?

  她的眼角觀到慕容實玉面有失落地瞧著他大哥的背影,無意間他對上她的視綫,一時被嚇到,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未……未婚妻!大哥說的是真的?”慕容實玉忍不住問道。

  “真的。”司徒壽坦承:“他說是真的。他不騙我,跟鳴祥一樣。”

  他聞言呆了。大哥他……忽見她好奇地望著自己,心頭又忍不住跳了一下,往後退一步,撞到椅角,屁股跌坐在椅上。

  司徒壽皺起眉,不用細觀他的神色,也知道他在怕她了。

  “剛才……剛才你說你看見我的臉……你還是記起來了?”

  他的聲音雖然平和,但她注意到他置于椅把上的手有些輕顫。

  “是啊,我在夢裏老是看見一張臉,有血,一直看著我,我不知道是誰,直到瞧見你,才知道那張臉是慕容實玉。”

  “有血?你是什麽時候開始作夢的?”他奇怪道。

  “不到半個月前啊。”

  不到半個月?那不正是他剛被碧玉山莊的人救回,而陸府聞訊來接他的時候嗎?那時她不知被大哥救到哪里去了,原來,有血的臉,是指客棧那一夜,而非是很久很久之前……也對啊,大哥說她只憑氣味分人,不懂分辨人的臉,難怪她會說“看得見”自己的臉了。想到這裏,他全身一垮,緊綳的惰緒松了下來,整個人滑落椅下。

  他瞧見司徒壽一直看著自己,不由得自覺狼狽,掙扎地爬起來,一跛一跛地走向廳外。

  在她的注視下,他的腿跛行得更嚴重,他却當作沒有注意到,自行坐在廳外的階梯上等著慕容遲。

  未久,他忽覺身邊有人坐下。他側過臉,一楞,瞧見坐在他身邊的是司徒壽。

  “坐在這裏可會弄髒的。”他有點譏諷道。

  “這裏的味道真不好。”她突然說道。

  原以爲她在說他身上有異味,正要開口,忽而瞧見她的表情不像在說他。他“呀”了一聲,道:“味道不好,是因爲這裏有死人,方才不是有人說了嗎?這裏剛有人死了,你聞了這麽多死人味兒,還不習慣嗎?”

  “你死了,會有人難過。”司徒壽突然道。

  慕容實玉嚇得差點魂飛。“你……你要殺我?”

  “爲什麽我要殺你?”

  因爲你是一個殺人鬼啊!就算是那晚她救了他,可是他目睹了她是如何殺人的。大哥跟二哥都沒有親眼瞧見,不知道她殺起人來有多狠,而他,却見了兩次!

  “不然你何必咒我死?”

  “我沒有咒你死。”她皺眉道:“我只說,你死了,會有人難過。”

  “我人好好的,怎會死?”

  司徒壽心裏有些急,她與慕容遲說話時,不管她說什麽,他總會懂的,但與慕容實玉說話,好像是牛與馬在交談,難以溝通。

  又是她的問題嗎?她心一急,有些急促地結巴:

  “不是你死,是比方。家人會難過,所以我不殺。”

  “啊?”

  她想起慕容遲教她的方法,深深吸口氣,慢慢地說:

  “我打比方,人死,會難過,以前我不知道,現在我懂,所以,我不殺人,因爲家人會難過。”

  “你是說……你不會殺人,因爲你怕他們的家人會難過?”

  她點點頭,露出笑容來。“我也會,如果你們死。”

  她的笑有些害臊,讓他一時之間看呆了。爲什麽一個世間認定的罪人,笑起來會這樣的乾淨呢?因爲她有上天賜與的美麗皮相嗎?他不懂,只呆呆地問道:

  “就算我們死,你難過什麽?”

  “因爲我也是家人啊。”她理所當然地說道。

  他聞言,猛然跳起來,瞪著她,想起大哥莫名其妙地當她是未婚妻!未婚妻啊!有沒有搞錯?情愛難動的大哥竟然會有這種未婚妻!

  “我不承認!我才不會承認呢!慕容家只有慕容遲、慕容剛跟慕容實……啊,我還能不承認什麽?我都要姓陸了……對啊,以後我與大哥、二哥再無關係了……”原是激動地喊道,但說到最後,他已是喃喃自語了。

  “可是,慕容遲說他是來接你的。”

  “接我?你騙我的吧?”

  她搖搖頭。“我不說謊話。”

  是啊,好像沒聽過她說謊話。慕容實玉慢慢地坐下來,注意到她一直看著自己微跛的左脚,他說道:

  “要瞧就瞧,愛喊我跛子就喊,反正我在陸家所受到的嘲諷比你還嚴重。”

  “我沒有嘲諷。”她覺得這少年真怪。見他不信,她照實說道:“叫你跛子,是我記不住你的名字,而且,好認。”

  “好認?”他呆了呆。他的跛,讓她好認?

  她用力點點頭。“好認啊。我只能靠氣味辨你二哥;你跛,從外形上就可以認出來你走路的方式,所以很好認,不用靠味道。我認不出你的臉,那天下大雨,味道不好辨,我能追進樹林裏,是泥地上的脚印,有一個脚印極淺,也不像正常人的印子,到最後變一直綫,表示有人拖行。進了林子,味道更難分,幸好,你不管走或是跑,都是一跛一跛的,所以閃電,看見你。”

  慕容實玉的嘴差點合不攏來。原來自己當日得救,還是靠他的脚來救命,突然間,他想笑,却又不知道自己爲何而笑。

  他默默地坐回她身邊,低聲說道:

  “是我自己太介意嗎?大哥說,我的腿應是天生的,出娘胎就是如此,我七歲時大哥救我,我的脚已有萎縮之相,想要如常人一般行走或者如常人一樣擁有美麗的腿形,那是不可能的了。”

  語畢,過了一會兒,他以爲她會說出些安慰人的話,却不見人聲,他往她瞧去,看見她十分認真地傾聽。

  “你……不想說什麽嗎?”

  該輪到她說話了嗎?大部分多是鳴祥說或者慕容遲說,甚至跟小荷說話時,也是小荷嘰嘰喳喳地說,她只是好奇地聽著而已。

  她想了想,答道:

  “你是很弱,可是我保護你。”

  他呆呆地看著她。“你保護我?非親非故的……”豈有讓仇人來保護的道理?而且他還是男孩子耶。

  “因爲是家人啊。”她理所當然地說道,似乎有家人讓她很高興。

  “我不說過了嗎?我們之間可沒有血緣關係。”

  “你跟慕容遲也沒有。”

  “對,我跟大哥是沒有,可是在我心底,他是永遠的大哥,就跟二哥一樣!可惡!”一想到二哥,他就嘔。“說什麽依陸家的家世,怎能跟江湖中人來往?便不准二哥進陸家養傷,也不准我去探他,家世好有什麽用?都是一肚子壞水的人!”

  他恨恨地踢著脚下的石頭。

  “慕容剛很好。”

  “咦?你……你已經見過二哥了?”必是大哥來之前,先去找二哥了!

  那天在樹林裏,他親眼看見大哥跟她掉下崖去,他想救人,奈何力不從心。他心想大哥曾被廢過武功,掉下去自然沒有生機;而二哥身中數刀,就算不死也拖不了多久。而自己也離死不遠了,既然他最愛的親人都死了,還求生什麽?于是,他就躺在地上等死等著等著,還沒咽下最後一口氣,就開始渾身發冷,不停地淋著雨,讓他打從心裏寒起來。好可笑,明明是要等死的人,却忍不住拖著二哥沉重的身體爬向附近的老樹下避雨,這就是人求生的本能嗎?

  夜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來了一批人將他們救回去。等他再醒過來時,已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他看見很多人來來往往的,有人告訴他,已與大哥取得聯繫,要他安心,他這才知大哥沒有死。

  而當他被人扶著去看二哥時,他看見二哥床前有好多的大夫,因爲二哥傷得太重,幾次差點去見閻王。那時他好恨大哥明知二哥快死了却不來救人,只顧救著司徒壽,一直到後來才知那一陣子大哥身上也有傷,根本沒法子出遠門,只得托求他相識的大夫來救人。是啊,他真的差點忘了他曾眼睜睜地看見她將五指刺進大哥的背上。大哥不像二哥一樣身强體壯,自然無法在最快的時間內趕來救二哥。

  “他很好很好。”司徒壽見他似乎有點懊惱,便强調:“還躺在床上,但很好很好。”

  “你就只會說很好嗎?難道就不能多加點形容詳細地說一下嗎?你根本是存心吊我胃口是不是?”

  她用力地皺起眉頭,努力地回想。“他……很好很好,慕容遲看過他一次,說他康復得很迅速,只是要再調養身子,不能隨意起床。”

  “臉色?臉色好不好?能不能自己吃飯?有沒有人服侍他?是男是女?要是女的話,他是不是有跟那丫鬢調笑?若有的話,表示他真的好得差不多了。”

  司徒壽哪里會注意這麽多?如果要她說,她唯一的印象是那個躺在床上的男人充滿了藥味,而且是各種不同種類的藥,嗆得她都有點想吐了。

  慕容實玉見她有些茫然,用力地嘆了口氣。“算了,反正知道大哥看過他了,我也就放心了。反正我這一輩子就注定待在陸家了。”

  “認祖歸宗很好啊。”

  “哼,姓陸有什麽好?在我心裏我叫慕容實玉,他們要我換回原來的名字,我不肯,便笑我不脫江湖味!書香世家有什麽了不起的嗎?也不過是比我多念了點書!考我四書五經……我背不出來又怎麽樣?誰像他們成天沒事就捧著書背……咦,我幹嘛跟你抱怨這些?可惡,大哥怎麽還不回來?上柱香也不需要這麽久吧?”

  他有點著急,怕那些自稱是很了不起的書香子弟欺大哥這個江湖人,匆忙地站起來要往後堂走去。

  司徒壽見他有些蹌跌,像要往後仰倒,她動作極快地站起來及時托住他的後背心。

  慕容實玉嚇了一大跳,以爲她要從後頭穿心而過,不顧是否狼狽,立刻撲上前。

  “你做什麽……咦?你用左手?”他記得她殺人時用右手的,兩次都是。

  “我扶你啊。”

  “你……你是左撇子?”

  司徒壽搖搖頭。“我的右手還沒有好,不太能握東西。”

  “右手……你……你的右手受傷了?”害死了那麽多人的手,沒有斷,算是她好運了!

  司徒壽見他神色有異,以爲他在擔心,便露齒而笑道:

  “右手沒有用,還有左手啊。”

  她對自己笑……幹嘛啊,以爲她笑得好看嗎……他突然想起那天在樹林裏,在撲殺了他身後那人時,她的右手腕到手掌部分很不自然地垂著。是那時受的傷吧?

  怎麽治了一個多月還沒有好?很嚴重嗎?這……算是他欠她的情吧?

  “你真的很想見慕容剛嗎?”

  “當然想……”很想很想,想到都快哭了。

  “那,我帶你去見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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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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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慕容遲是想夜宿陸府的,但他牽挂尚未全好的慕容剛,陸府也以守喪忌中爲由,在慕容遲上完香之後,禮貌地將他們趕出門外。

  這可是頭一回見有人不賣他帳呢。他只好帶著她,慢慢地走回這個住了兩天的碧玉山莊。

  “壽兒……壽兒?”

  雖是夜色,但從枝葉間往下覷去,可以瞧見慕容遲一身的白衣,慢慢地往這裏走來。

  他美麗的臉孔在黑夜裏一點也不遜色。原本,她是真分不出什麽叫美醜,但這一路上聽著別人說他貌美如女,久而久之,在她眼裏,他就是美麗的了。

  美麗到他的紅粉知己很多。

  “壽兒?可別躲了,這麽晚了,你就寢時間到了,過了會打瞌睡的。”

  鳴祥也常用這種口氣哄她,她本來也不知這口氣有何不妥之處,後來,來到這個山莊裏,聽見有人在笑,才知他像在哄孩子。

  “唉,去哪都好,可別一人獨處啊。”慕容遲微嘆道,行到樹下。“我也不可能時時刻刻都陪在你身邊,若你身邊有親密的知己就好了。”

  遠處有足音,她聽得真切,知道是這山莊的人,大概是來找慕容遲的吧。他很受歡迎,她原以爲他這麽弱,連點武功都不行,需要她的保護,後來一路行來,才發現他的朋友很多,多到他自稱是慕容遲,就有一堆人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

  “哎,糟了。”他低叫,顯然也聽見足音近身。他東張西望,忽地仰起瞼對上她圓圓直親的眸子。他訝道:“壽兒?你在樹上做什麽?”

  司徒壽偏著頭答道:“我在躲人。”

  “躲人?”美麗的臉龐楞了一下,輕聲問道:“你是在躲我?”

  “是啊。我在躲你,你也在躲人嗎?”

  慕容遲聽足音愈來愈近,要閃躲跑人已是不及,轉了念頭,低喊:“壽兒,你下來。”先閃人是很要緊,但也得帶著她跑。

  她搖搖頭。“你上來。”

  看見他臉上微露惱意,雖不知他爲何而惱,但她忽地飛身下地,左手勾起他的腰身往上竄去,短短刹那,他便藏身在濃密的枝葉之間。

  慕容遲沒有想到她的身手這麽矯捷,思及與師兄共同學武時,師兄的輕功極佳,壽兒雖不及他,但也學到八分了……八分!師兄絕不會盡數教她,她能學到八分已是了不得了。她的右手被廢了,等于師兄與師父的武藝難再有後人,這樣……

  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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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皺著……”

  正要說皺著臉呢,慕容遲見一名女子走近視綫之內,趕緊捂住司徒壽的嘴。

  厚實的樹幹幷不長,能擠坐兩人已經有點危險了,所幸他倆皆不算重,但慕容遲怕她掉下去,只得伸手緊緊握住她的腰身,讓她貼上自己的身前。

  夜晚的空氣十分清凉,夾帶著綠葉的清新,還混和著她身上的味道……慕容遲微微偏過身,想要避開這種幾乎已經習慣的味道,不料他差點掉下去;司徒壽眼明手快,緊緊抱住他。

  圓圓的眼睛充滿笑意,仿佛覺得這種事很好玩。很好玩嗎?慕容遲知她極少跟人親近,更別說與人玩耍過……只是這種姿勢不太好吧?後而想起,既是未婚夫妻,這種行爲也不算唐突,只是他一向情感內斂,也還須慢慢適應。

  他的眼神微微飄開,再轉回時,瞧見她仍是望著他看,他的臉龐起了薄薄的紅暈,在唇邊擺上食指。

  她點點頭,他才松了手,掌心敏感地感受到她唇間留下餘溫,一時之間心跳竟有些加快。

  “慕容公子?”

  司徒壽偏著臉往地上瞧去,看見年輕的女子停步不前。那女子身上的味道像是白天爲慕容剛看病的其中一名。

  “奇怪,明明瞧見他往這方向走來啊,怎麽這麽快就不見踪影呢?”她自言自語著,慢慢往另一頭尋去。

  “她怎麽不抬頭呢?若是抬頭了,就可以發現你啊。”司徒壽奇怪道:“每回我躲在樹上,會發現我的總是義爹。他說,世上人一旦認定了某事,就難以再更改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平凡的人,只願看見他們所認定的事物而不願往反方向思考。你躲在樹上,對別人來說,很稀奇嗎?”

  慕容遲聞言,微微一笑,道:“是很稀奇。她若抬起頭來,我可就完了。”

  “完了?她看起來只會一點點功夫,我出手,可保你,你不會完了。”

  “天下間不是每件事都得以武力來解决的。”見她有些迷惑,他略加考慮了一會兒,含蓄道:“男女之間,最重你情我願,强求來的愛情只會使人痛苦。辜姑娘的好意,我心領却無心動的感覺,壽兒,你能够瞭解嗎?”

  “心動?”

  慕容遲微笑道:“家人之間是溫暖、是親情,而非心動或是愛情。”

  溫暖?她的確是從慕容遲身上得到了溫暖,算不算親情,她不清楚,只知她很眷戀這樣的溫暖,連義爹都不曾有給她這種感覺……那麽,心動又是什麽呢?

  “那,你對我心動嗎?”

  慕容遲輕嘆:“如果沒有心動,你就不會是我的未婚妻了。”

  她聞言,心裏高興起來,但一想起義爹,她搖搖頭,道:

  “奇怪,又模糊了。”

  “別敲。”他及時握住她的右手。“還沒盡好,你老動著它,想要讓我這個大夫之名遭人耻笑嗎?”見她一直搖頭。他溫聲問道:“是哪兒模糊了?”

  “是義爹。”她有點惱怒自己,道:“最近老覺得奇怪,雖然我能記得他一些話,可是他的模樣兒却愈來愈不清楚了。”

  “只忘了他嗎?”若真能將師兄忘了,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有些事,我想也想不起來……”只覺得這些日子的記憶較爲鮮明,過去的反而遺忘得更嚴重。她皺起眉,輕聲說道:“如果有一天,我連你跟鳴祥也忘了,怎麽辦呢?”

  她的語氣顯得有些惱怒與焦急,也能明顯感受到在她心裏他們的重要性。慕容遲心裏微熱,柔聲說道:

  “就算你忘了我與鳳姑娘,我們可沒有忘了你啊。”

  司徒壽楞楞地看著他,小聲說道:

  “可是,我會忘了你們對我的好啊。”她不想忘,有時却會無意間忘;她可以忘了義爹,但好怕好怕忘了他跟鳴祥。

  他的俊顔抹笑,輕柔道:“你以爲,只有過去能對你好,將來就不能了嗎?”

  “就算我忘了你,你也不會丟弃我?”

  “這是當然。”他的信誓旦旦讓她暫時安下心來。

  她忽地說道:“這山莊的人,多。”

  “你不喜歡嗎?”

  她想了一下,搖搖頭。“不知道,但,跟小荷那座穀不一樣。”

  每個人因爲她是他的未婚妻,有空沒空就抓著她說一些江湖秘聞,她完全聽不懂、也沒有興趣。

  “那是當然的。靜谷裏的人都是女人,她們雖少涉江湖,但每日各人都有該做的事,所以你的傷穩了下來之後,便只差小荷來照顧你。”她還不知自己喜不喜歡,只是習慣以前的清靜,看來她像他一樣,遇事都是慢慢决定的那一型。

  難怪那一陣子待在靜穀時好像都沒有看見什麽人,她忖道。

  “哎呀,好晚了,我困了。”司徒壽突然像想到什麽,迅速地抽離他溫暖的懷抱。再待下去她真會睡著的,那就不能去找慕容實玉了。

  慕容遲忽覺懷裏一陣空虛,但仍溫和道:

  “既然困了,就該休息。”聲音有些沙啞。

  她點點頭,右手臂纏進他的腰間。

  “你幹什麽?”

  “我抱你下去啊。”她理所當然道。

  “我可以自己爬下去……你右手未愈……”

  “那危險,不好,而且我用臂力。”她心裏莫名高興,不等他再拒絕,她忽拉住樹藤,一躍到空中。

  “壽兒,小心!”他直覺抱住她,怕她一人掉下去。

  左手臂纏住樹藤,右手抱住他,兩人在空中一圈又一圈地繞著。她發出軟軟的笑聲,笑聲在安靜的夜裏不顯尖銳,反而融進夜色之中。

  “我想起來了,以前我自己一個人這樣玩,沒人陪我,我就自己玩。”她仰起臉望著從高高的枝葉間露出的月光,仿佛回到幼年的時候。

  “不管我再怎麽等,鳴祥還是不會來找我玩;不管我再怎麽抓每回送飯的人,他們總是不理我、不跟我說話,後來,我才發現他們不是不肯說,而是都成了啞巴。我不敢再抓了,我怕義爹生氣,我怕義爹不要我,一直到最近,我才覺得不對勁,原來,不是所有人的童年都跟我一樣,而是我奇怪。”她呆呆地望著上頭的枝葉不停地旋轉,低聲地問:“義爹爲什麽要這樣對我?我只是想要跟大家一樣啊。”

  她慢慢垂下視綫,發現慕容遲的目光一直不曾移開過她的眼睛。

  不管圈圈轉了幾回,他都沒有掉開過視綫。

  即使問過了,她仍想尋求保證。她小聲地問道:

  “奇怪的……真的只有我嗎?”

  “你是很奇怪。”慕容遲不厭其煩地沙啞重複道:“每一個人都有他奇怪的地方,也包括我。”

  “你不怪,你很好。”她笑道,松了樹藤,讓兩人緩緩落地。

  淡淡的月光仍是透著茂盛的枝葉,零零落落地灑在他的臉上、身上,她露出椎氣的表情,踞脚伸手擋在他的額面上,讓散落的月光像小顆小顆的白球落在她的手上。

  “我很少睡不著呢。我要是睡不著,半夜爬起來看見地上有月光,就拼命擋著月光,可是不管我怎麽跑來跑去擋,都擋不完。”她露齒而笑。

  慕容遲望著她,忽然拉下她的手。

  她微愕,瞧見他的俊顔逼近,在還來不及猜他要做什麽時,額面已感到溫溫熱熱的,又如春風般的溫暖……她的心撲通地狠狠跳了一下,知道是他的唇印在上頭。

  她呆呆地看著他抽離,對她溫柔笑道:

  “以後你要玩,我陪你。”

  她的唇微散,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應對。明明他說的話幷不難懂,也很正常,但爲什麽自己感到胸口有一種異樣的情愫?

  “我……很像小孩子嗎?”她不由自主地結巴。

  “每個人都會有像小孩的時候。你的童年被剝奪了,有時候你自然會想回到童年,我陪你一塊回去。”

  “……你……你也會有像小孩兒的時候嗎?我沒見過呢。”

  “當然是有。咳,你沒見過,是因爲你還沒有遇到。我若生病時,脾氣會有點不好,像小孩兒,到那時你可要多擔待了。”

  她的鼻子有些酸酸的,眼睛却捨不得離開他的臉。他美麗的臉龐仍然帶著那種迷人的笑……也許,不是因爲他的臉美麗,才能笑得那麽好看;而是他的心很美很美,美到連她曾經是一個殺人鬼都不介意,美到連她都覺得他是世間最好的人。

  突然間,她瞧見他薄薄的臉皮透著淡淡的紅暈,然後又再度接近她,她睜大圓圓的眼眸,頓感他溫熱的唇落在自己的唇上,慢慢地、很慢很慢地燃燒著……

  撲通一聲,她的心跳得好高好高,高到差點她以爲會從嘴間跳出來,落進他的肚腹之間。

  春風很暖,慢慢地從她的唇間蔓延,包裹住她的全身。

  她不冷了,也不寂寞了,她不想再過著以前的發呆日子了;她想要把腦子裏的空白填滿他,滿滿地,不再空虛。

  想著想著,他柔柔的吻終于讓她想懂了一件事,什麽叫心動,她總算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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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在這兒。”慕容實玉在半掩的門後小聲叫道,引起黑影人的注意。

  黑影人拉下蒙面的黑布,正是司徒壽。

  慕容實玉小心翼翼地俯低身形像蚯蚓一樣爬出門,等到一近她身,他立刻低喊:“有沒有人被你驚醒?”

  她搖搖頭。“沒有。方才我經過靈堂,瞧見有不少人都在裏頭。”

  “哼,那些都是老爺子的兒孫在那兒爭家財,可以吵上幾個月都不用休息。”

  司徒壽聞言,想起靈堂內的確有好幾個看起來很弱的人在吵架,但她說的不是那些,“我瞧見還有好幾個在外頭燒紙錢跟守靈,打扮得像是家仆;我經過茅厠時,還看見有硬底子的在打掃。”數一數那些硬底子的……好像有十二個呢。

  “我沒仔細瞧過,好像是他們雇來的人,說什麽老爺子生前有許多朋友,死後來祭拜的幾乎踏破陸家大門,便從外頭雇來些人打點這一切,讓他能風風光光地走……他們不准我接近靈堂,啐,誰要接近那種穢氣的地方!我幾乎記不得那老頭了。”

  司徒壽沒有仔細聽他的抱怨,只覺得那幾個人幷非泛泛之輩。慕容遲提到這裏是書香世家,有必要用到那麽多功夫極好的僕人嗎?

  “你怎麽來得這麽晚?”害他差點以爲她要違背承諾。

  她笑得有些害臊。“因爲我在跟慕容遲說話啊。”

  “啊?”這麽晚了,還能跟大哥說話?哼,她真可惡,竟在他不在時,對大哥伸出魔掌,當上大哥的未婚妻,真嘔!

  “噓,你走路太大聲了。”

  “我……”他脹紅臉,低聲說道:“我腿跛啊!”

  “喔,我忘了。”

  這種事還能忘嗎?他不高興地想道。還來不及說什麽,他的身子突然騰空起來,他嚇得差點心臟凸出胸腔,等到被嚇走的元神回到身體內,才發現她竟然用左手抱著自己跑。

  “我……我可以自己來……”

  “你走路大聲會被發現。而且,你比慕容遲輕,沒關係。”

  什麽?她連大哥都抱過?慕容實玉咽了咽口水,沒有多餘的腦容量來擔心大哥的貞操了,她像拖著一個包袱似的抱著他,害得他的眼睛只能盯著地面瞧,才知她的輕功極佳,地面的草不停地在他眼下晃過,連二哥的輕功都沒有她好……他有點想吐了,像第一次坐在馬上,頭暈腦脹的。

  來到了高墻之下,她放下他,抬頭估量她必須使多少力才能抱著他飛過去。

  “惡……”嘔吐的聲音讓她回過神,奇怪地望著他對著角落猛吐。

  “你晚飯吃太多了嗎?”她小聲問道,慢慢地拍著他的背。

  “對……對啊!”他死要面子地說道。對她從背後來“襲”似乎不怎麽介意了。“這裏的晚飯豐富得很,害我一碗接著一碗地吃,會吐是自然現象,你不要誤會啊!”

  “喔。”她不以爲意,見他站起來,又要上前抱他。

  他連退數步,緊張道:

  “你……你又想做什麽?”

  “出陸府啊。大門有門房在守著,後門也是,只能從高墻出去,我抱你,一下就飛過去了。”

  “你在說笑話吧?你是一個女人,要是輕功極好能躍過這樣的高墻也就算了,怎麽可能帶著我跳過去呢?”

  “我可以啊。”

  根據經驗,她是不會騙人的,可是要自己再經歷那種噁心的感覺,他不敢。慕容實玉舔舔唇,小聲說道:

  “我想我還是……”

  “你不要見你二哥了嗎?我連他都叫醒了,他很激動地要等你過去呢。”

  “真的嗎?”慕容實玉的眼淚差點掉出來了。從二哥受傷後,他一直找不到機會再去見二哥,現在終于有機會了,可是、可是……

  “快天亮了。”司徒壽奇怪他爲何猶豫不决。她瞧了四周一眼,覺得這家子的人似乎都太弱了,連個賊進府都沒有發現,能生存到現在,好奇迹啊。

  慕容實玉深吸口氣,低聲說道:

  “好,拜托你了。”他緊緊閉著眼睛。

  她抄起他的腰身,往後退了幾步,忽地她躍起,第一脚先踩附近的樹身,隨即旋身踩上高墻,藉力躍上墻頂,翻身降落在墻外。

  “好了。接下來你要我抱著你走,還是你要自己走?”她問道。

  慕容實玉慘白著臉上且刻張開眼望著墻外的一切,難以置信自己竟然可以逃出陸府。

  “我自己走!快點!離得遠遠的最好。”不等她起步,也不怕她看見自己的跛行,他走得極快,却也走得很狼狽。

  司徒壽跟在他身後,回頭看了一眼陸府。第一次踏進陸府,她就不喜歡裏頭的感覺,仿佛像是在天水莊一樣,一點也不自由自在;她本以爲是自己太過敏感,但方才再踏進時,又有同樣的感受。

  真怪,沒有武功的一家子,怎麽會讓她心裏有些毛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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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是兄弟啊。

  他看起來很努力地在走,可是在她的眼裏,他實在慢得跟慕容遲沒有兩樣,就算她在路邊打個盹,等她醒來後照樣能追得上他。

  “我抱著你跑,好不好?”她好心地建議。方才帶著他跑了一陣,他終于受不了,自己走。

  “不要!”他喘氣道。

  他自己走,那可要走很久呢!司徒壽忖道,忽地停下脚步,眯眼回頭。

  大街上,毫無人烟,街道兩旁的店面早就關門,爲什麽她老覺得有人在跟踪?

  難道是她從碧玉山莊出來時就遭人跟了?有誰的武功這麽好,竟然能一路跟著她而不被察覺?

  碧玉山莊與陸府雖同在一個城鎮裏,却幾乎算是城頭與城尾之差了,她若以輕功單回一趟,只須不到半個時辰即可,碧玉山莊內會有人追得上她的速度嗎?

  她看一個人,就算瞧不著他的臉,也能從身形分辨他功夫大致的高低,山莊內雖都是慕容遲的江湖朋友,但若要硬拼,連那個長鬍子的老頭兒莊主也未必能傷到她,何况莊內現下大多都是聚集而來的名醫大夫,幾乎都是沒有什麽功夫的……她忖思道。

  “喂!怎麽不走了?你不是說還有一大段路要趕嗎?”慕容實玉站在巷口低喊。

  她點點頭,正要舉步追上前,忽地她心裏又發起毛來,喊道:

  “停下!”

  “啊?”慕容實玉回過頭,不知發生何事。

  司徒壽躍起,在眨眼之間,在慕容實玉還來不及看清她的身影之間,她便已落在他面前。

  慕容實玉本以爲她要顯露一手她的高超輕功來追上他,但聽她偏著頭望著巷內問道:“是誰?”

  他才知原來她是發現巷間有人,所以擋……擋在他的面前。

  擋?

  爲什麽要擋?她……她不是一個殺人鬼嗎?爲什麽要擋在自己的面前?

  他心裏突地一跳,不願再深想下去。

  司徒壽聞到空氣中飄來淡淡的味道,皺起眉。“是你?”

  “誰?”慕容實玉好奇道。從她身後看去,雖有月光照地,但眼前幷無人啊。

  “我忘了他的名字,我跟慕容遲去陸府時有瞧過他。”

  那天有家仆一堆,誰知她看見的是誰?慕容實玉正要開口,突然聽見熟悉的聲音,“司徒姑娘好眼力。咱們才一面之緣,你就能記得我。”

  光聽聲音,慕容實玉就知是誰,再看從陰影中走出的男子,脫口:

  “陸飛騰。”微微安心下來。

  陸飛騰雖是陸府裏的一員,也瞧不起江湖人,自視頗高,却從不跟其他陸家人一塊出言嘲笑他;就連他初到陸府時,也是仗陸飛騰的多加幫忙,才搞清一家子的關係,算是在陸家他唯一可以忍受的人。

  若是陸飛騰,那還是有商量的餘地。

  慕容實玉想要從她身後鑽出去,她的身子却連動也不動。

  “他的味道,我不喜歡。”

  “你在扯些什麽?你喜不喜歡誰的味道又關現在什麽事了?我趕著去見二哥,你讓我跟他說,他的人還不錯,不會阻止咱們的。”

  話還沒有說完,司徒壽開口問道:

  “你早就在這裏等著了?”

  “不,我是瞧見實玉跟你溜出府,我一時覺得奇怪便追出來。”陸飛騰說道。

  她眯起眼,知道他在騙人。他下盤極度不穩,別說是不懂武術了,恐怕和人打上一拳也能讓他飛天,能够從陸府追上她,簡直是笑話了。

  “陸……三堂哥,”慕容實玉低聲下氣地說:“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回去看看二哥……一下下就好了。”

  “你還叫他二哥嗎?”陸飛騰慢慢走近他們,有些斥責道:“你都快要認祖歸宗了,還當他們是兄弟,那可不好了。”

  “三堂哥,大哥跟二哥照顧我十幾年了,要我突然不認他們,那是不可能的!在我心裏永遠都姓慕容,永遠是他們的弟弟!”

  “那你何必回來認祖歸宗?一輩子當那些江湖人的兄弟不就好了嗎?”陸飛騰不高興地說道。

  他又豈是心甘情願地回到那種臭酸世家裏?慕容實玉微惱想道,他不知道說了多少次,都沒人相信!

  “江湖人是搬不上臺面的。陸家是百年的書香世家,既不在朝當貪官,污了陸家的名聲;也不准在商場中打滾,沾染銅臭,有多少人想要跟陸家攀親帶故的,老爺子剛走,你兄長就帶你來認祖歸宗,不是挺巧合的嗎?啊,倒不如說,就算你沒有這個心意,但你兄長却貪圖著老爺子留下的財産吧?”

  “你在胡說什麽啊?”慕容實玉失笑道。看著陸飛騰走到離他們一步遠的距離停下,他道:“大哥才不是這種人呢!咱們雖然住的是木造的房子、吃穿也沒像你們這麽講究,可是咱們過得可快樂了!大哥在江湖上的朋友何其多,只要他肯說他想要什麽,沒有人不會挖空心思爲他尋來的,小小的陸府又豈會放在大哥眼裏?”

  “那是因爲你不知陸家留下多少財産,不知人心多險惡!”陸飛騰嗤道。注意到慕容遲的未婚妻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他心想再拖下去就天亮了,若是讓人發現他在半夜出來過,不免會懷疑到他身上……“何必再說,井底之蛙,只看得到小小的江湖,却不知江湖外的世界!”

  慕容實玉一時呆楞,心想到底誰才是井底之蛙?陸府表面都是高風亮節的讀書人,私下却因守著那小小的陸府,久而久之心眼變小、無法容人……突然間他感激起當初他不曾在陸府生活過,不然今日他這個慕容實玉可真要成了一個臭酸實玉了。

  他暗暗感謝大哥的教養,眼角看見陸飛騰忽然有了動作,微光落在他的眼瞳中,他驚嚇地叫道:

  “小心啊!”

  司徒壽早就料到他會有的動作。從一開始,就覺此人遮遮掩掩,過大的袖袍一直擺在身側,當他說話時最多只動左手,不敢動右手,因爲他的袖中藏著匕首。而顯然他沒有殺過人,不知藏匕首的絕竅。

  她原要將匕首搶下,後來才想起右手有些無力,只能反手推開他的匕首。

  慕容實玉瞧見鋒利的刀面擦過她的手背,劃出一道血口來,心跳了一下。“你……”

  “你們都不懂武功,打起來你一定輸。”司徒壽頭也不回地對慕容實玉說道。

  陸飛騰聞言,不敢置信眼前的大姑娘竟然有拳脚功夫。他以爲她只是慕容遲的未婚妻,與江湖無關,他才敢大著膽子做這種事……

  那,接下來怎麽辦?原打算讓他倆在此死得不明不白,這下子,要死的恐怕是他自己了吧?

  “你不是右手被廢了嗎?就算你身懷武技,又能怎麽樣?”慕容實玉脫口叫道,一時不小心將她的弱點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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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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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如此啊!”陸飛騰暗喜在心頭。她的功夫被廢,方才只是裝裝樣子,那自己是一個大男人,怎麽會敵不過一個小女人呢?

  同時,慕容實玉低叫不妙!自己好笨,竟將司徒壽無法施展武功的事實說出來,豈不是害兩人陷進危險之中?

  “快!你抱著我逃命!”起碼她的輕功還能用!

  “我沒有逃過命,都是別人在逃的。”她說道。看著陸飛騰卷起袖子,小心翼翼地逼近自己。“你真怪,明明打不過人偏又愛逞强。”

  “喂喂,求求你不要再火上加油了,好不好?”慕容實玉小聲說道。忽見她的左臂動了下,他心裏覺得有些不對勁,慢慢往下瞧去,看見她的左手握了又松了又握……一個念頭閃過心際,他的心狂跳了一下,努力回想這一路上她不管是抱他飛過高墻或者需用到手,她幾乎都是以左手……一個人能在短短時間內將左手用得這麽順當自然嗎?

  還是她,本就會用左右手?只是大家都不知情?若是如此,豈不是表示她連左手都能殺人?武功根本不算被廢?

  正要叫陸飛騰快逃,司徒壽忽道:

  “我不准你傷他。”

  “爲什麽?”慕容實玉見她老是護著自己,一時不由自主地問道。

  “因爲你是家人啊。”

  “家……”家人嗎?在她心裏就這麽固執地認定他是家人嗎?眼角瞥見陸飛騰再接近,他喊道:“三堂哥,你快走!你絕對不是她的對手!”

  “嗤”地一聲,陸飛騰笑了。

  “我就算不曾涉足江湖,也知道什麽叫武功被廢了。沒有武功的女人,我用一根手指頭也能對付!”心裏想來就怨,不由得恨恨說道:“你這小子當年怎麽不死在邵家裏?你雖非本家直系血親,但自幼父母雙亡,老爺子特別疼愛你,那一次老爺子誰也不帶,只帶你這小子上邵家做客,那夜老爺子訪同鎮故人,將你留在邵府慘遭滅門。事後,老爺子遍尋不到你的尸首,堅信你未死,就算經過這些年、就算他要死了,也要將陸家財産分你一份;我本以爲你那份財産遲早還是會歸回陸家,哪里知道你這小子突然冒出來!你還真是命大,能留一條殘命來,當初那殺人鬼怎麽不連你也一塊殺了!”

  剛開始司徒壽聽他所言,只覺他這人貪心得緊,但,當她聽到殺人鬼三字時,心裏撲通又跳了一下,汗珠不由自主地冒出來。

  原來,慕容實玉也曾遭殺人鬼襲擊……那,會是她嗎?

  會有這麽巧嗎?她根本就忘了曾經殺過誰、曾經做過什麽事啊!如果義爹教她的一切都是錯的,那麽她是真的有心想改,可是過去的事,她要如何改?

  不想要了……再也不想要像小荷那次,不想再要那種可怕的經驗了……明明是當成自己的家人,到頭却是她滅過門留下的活口。

  她有些困難地慢慢側轉身子,對上慕容實玉的眼神。他的眼神像要努力藏在黑暗之中不讓她瞧見,但,她是練武人,怎會看不清楚?

  那張仍帶有椎氣的小臉上全是汗,望著她的黑瞳充滿驚恐與力持鎮定地裝模作樣。

  “你……你都看見了,是不是?”

  “我……”

  “不是刀傷,也不是劍傷,對不對?”她慢慢地伸出右手,見他有些害怕地退了一步。她攤開掌心:“是這只手,對不對?”

  她的心緩緩地沉下去,原是試探的口吻,在看見他難以掩飾的表情時,心裏知道他不用說,答案也浮了上來。

  濃厚的罪惡感立刻席捲了她的全身,差點淹沒了她。好奇怪,當她懷疑自己是殺了小荷爹娘的殺人鬼後,她好難過;那種難過是從小荷身上學到的,因爲自己所愛的人死亡,會讓自己感到痛苦。將心比心,所以她慢慢地瞭解那種活在世間,却再也見不著死去人的痛……她有點後悔過去的所作所爲,但那是站在生者的立場,可是現在這種壓得她喘不過來的罪惡感又是什麽?

  但願自己不曾殺過人、但願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如果强弱以武功來論斷,她寧願成爲一個沒有武功的人;寧願成爲一個被人宰殺的弱者,也不想有這種罪惡感。

  虧她很認真地將慕容兄弟看作家人,家人之間有可能會是仇人嗎?

  “爲什麽……我會有這種過去呢?”她捧著頭,腦子混亂又錯亂:“我不明白……爲什麽只有我有這種過去?爲什麽義爹要教我變成這樣的人?爲什麽我要聽義爹的話?爲什麽時間不能倒流?爲什麽我能下得了手?爲什麽我會有這種生不如死的感覺?”

  愈想愈亂,不明白自己的人生爲什麽能搞成這樣?

  若是她一輩子就像義爹教養的那樣不理天下間的感情,只知靠本能行事,她會不會過得比較快樂?

  難道義爹沒有想過,會有一天,有人教會了她是與非,那時她會有多痛苦?

  “你……你不要多想啊……”

  慕容實玉的聲音讓她奇怪地抬起臉瞪著他。“爲什麽……你要對我這麽好?”

  她的眼瞳流露出不解跟茫然,看起來有幾分椎氣,慕容實玉見到她的神色有點像那夜在樹林中詭異而不自然。

  “誰……誰對你好了!”他恐懼地說道。

  “誰對我好?鳴祥跟慕容遲對我最好了……可是你是家人……那天,你抱住我,要擋刀……”片段的記憶閃過,難怪自己記住他的臉了。那天他要爲她死呢,她覺得好奇怪又好感動,除了鳴祥跟慕容遲外,還有人爲她好呢。所以,她雖忘了那記憶,自己也隱隱對他有好感,可是、可是……“我是你的仇人呢,爲什麽要救我?”

  慕容實玉瞪著她半顯空洞的眸子含淚。他的雙手在顫抖,却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她呆呆地看著他握住自己的左手,聽見他顫聲道:

  “你……你既然是大哥認定的人,也幫了我這麽多次,說要救,在樹林裏你不也救了我嗎?你不是說……說我們是家人嗎?”口舌之間好乾燥,見她的眼淚滑落,他的眼睛也迷蒙起來。“所以……所以……偶爾我是對你不高興,但是,我們之間……沒有過去,好不好?”慕容實玉忽見她身後有動靜。“小……小心啊!”

  混亂之間,她瞧見陸飛騰持匕首刺來,她直覺地伸出左掌,運氣到掌間,隨時可以穿越他那個沒有用的心肺間,可指尖到了他的胸前,她又停下。她在做什麽?依著本能殺人嗎?

  什麽叫殺人如麻的鬼?

  指的就是她吧!像她這種人,無可救藥了嗎?就算是爲過去的事讓罪惡感淹沒她、讓她喘不過氣來,她仍然還會殺人;她也敢說,現在她殺了這姓陸的,她不會後悔,除非有一天她遇見了陸飛騰的家人,熟悉了他的家人、瞭解了他家人的痛苦,她才會知道自己又錯了……

  她只能永遠地、不停地重複這些錯事嗎?

  “司徒壽,不要!”

  她及時五指成拳,只用兩分力打向陸飛騰的胸膛,聽他痛叫一聲,隨即她反身托住慕容實玉的腰身往外奔去。

  才到巷口,忽地數人落在附近,直往這裏跑來。

  她微愕,這些人的武功都極佳,是陸飛騰雇來的殺手?她身形極快將慕容實玉放到身後,擋其身影。

  “司徒壽姑娘!”

  司徒壽呆呆地看著他們。

  “司徒姑娘,你忘了我嗎?難怪在陸府裏我猛跟你眨眼睛,你都當沒有瞧見。好悲傷啊,原來我是這麽容易被人遺忘。”

  慕容實玉踞脚定睛一看,脫口:

  “原來是你們!”見她似乎難以思考,想必也嗅不出來人的味道,便道:“他們就是當日一直跟著我們要大哥跟著他們回莊做客,大哥不理他們,他們還不惜死皮賴臉地跟著咱們,咱們住客棧,他們就夜宿外頭的那十二個師兄弟啊。”

  “正是咱們啊!”大師兄身穿家仆的衣服,忍不住抱怨道:“咱們在陸家待了那麽多天,你連瞧也不瞧咱們一眼,我還當你早忘了咱們呢!”

  “啊……”慕容實玉訝異地看著眼熟的黑衣,待在陸府一些時日,知他們勤儉持家,少有辨仆。“你們……是新雇來守靈堂的人?那不是很穢氣嗎?”

  大師兄搔搔頭,傻笑道:“慕容大夫的吩咐,誰敢不從?咱們也不是很介意啦,只是這陸家倒小器得緊,原說好只須負責守靈堂、燒紙錢充充氣派,讓陸家老爺子風風光光地走,哪知連茅厠都要咱們清,住的房也是四、五人擠一間!”

  慕容實玉間言,臉皮微微發紅。“我……”好丟臉哪。

  “沒關係啦!”大師兄咧嘴笑道:“最重要的是,慕容大夫答允咱們回莊見師父,到咱們莊裏做客幾天,光憑著這點,爲他上天入地都不是問題,何况只是清個茅厠而已呢?”

  “那是因爲你仗著自己大師兄之名,逼迫咱們去清吧?”有師弟在他身後咕噥。

  大師兄的目光落在司徒壽的臉上,好生佩服道:“司徒姑娘,你的輕功真好,那日在樹林裏,我連追你也追不上,今天要不是實玉少爺弄出了聲響,在陸府裏咱們根本不知你來了。咱們本來以爲你帶他上碧玉山莊應該無事,却不料陸府裏少了一個陸飛騰,他現在……”

  “在巷裏頭。”慕容實玉說道。

  “裏頭?”師兄弟快步跟著慕容實玉走進小巷間。“跑了?這種文弱書生能跑得多快,實玉少爺,其實咱們等的就是這一刻。七師弟、八師弟,你們快去追!”

  巷道內傳來大師兄的聲音,他繼續解釋道:

  “你還記得那日在林中發生的事嗎?慕容大夫懷疑那不是普通的盜賊,是有人指使,不搶不盜,殺了客棧的所有人還不罷休!追著你們入林,分明是有人買通這群强盜……這一套把戲,江湖上太常見了,慕容大夫料想可能有人對你不利,便請咱們師兄弟在你進入陸家沒多久跟著混進去保護你。”

  淡淡的月光照在大街的地面上,顯得有些偏藍。她近乎發呆地站在原地,聽著小巷內的對話。

  原來,從頭到尾都不需要自己出手,枉她還自認自己武功極好,可以保護慕容一家人。慕容遲早就備好了一切……

  “在黑暗的林子裏尋人的確不易,若不是碧玉山莊的人突然來了,領著咱們尋人,恐怕就晚了一步。我沒想到慕容大夫連碧玉山莊都有交情,我當時跟著上碧玉山莊,眼都傻了!他們簡直將慕容剛照顧得無微不至,不到天亮已有名醫過診,全仗慕容大夫的面子哩!”

  “是大哥積的德,才能救我跟二哥。”慕容實玉低聲說道:“我十幾年來最服的就是他。”

  “唉,其實當初要是那群盜匪有留下活口,就不必那麽難搞了。那種人要問出背後主使者很容易的,你知不知道是誰那麽心狠手辣、下手殘忍……你要去哪兒?等等!”

  提到那群慘死的盜匪,就想起司徒壽,這才發現她不在巷內。慕容實玉奔出巷外,大街上已是空無一人。

  “她呢?”他急道,又在大街上跑了好一會兒,仍不見她的身影。

  大師兄跟著追出來,東張西望道:

  “誰……啊,司徒姑娘呢?怎麽不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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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月後,幾日來的小雨不斷,讓江南染上濛濛濕意。

  破廟在前,像無人主持一樣。她就快要回到天水莊了,若是弄得狼狽,鳴祥一定會擔心,思及此,她快步走進破廟暫避小雨。

  破廟內已經有人先行避雨,她瞧見兩名男子生著柴火取暖。她一進屋,那兩人同時抬頭,望向她。

  “哎呀,又有避雨的過路人啊。姑娘要不要一塊過來取暖?”其中一名男人咧嘴笑道。

  司徒壽仿佛沒有聽見,自行走到角落坐下。

  “五師兄,一定是你笑得太邪惡,才會嚇著人家姑娘了。”

  “這也怪我?我雖然笑得壞心,可是我心地善良,你瞧,她也沒嚇得花容失色,逃之夭夭啊。”五師兄風大朋不悅道。

  “是這樣嗎?”六師弟瞧一眼外頭的雨,暫時是不會停了。

  時值近午,他從油紙包裏拿出個饅頭,風大朋點點頭,他才站起走向司徒壽。

  “姑娘還沒有吃午飯吧?如果不介意,就先拿饅頭充充饑好了。”六師弟笑道:“你看我潔白的牙齒,笑得多麽地善良,師兄弟裏頭就屬我是表裏合一。”

  司徒壽看他遞出饅頭,心想自己到底最後一餐是何時吃的?

  “姑娘,咱們可沒什麽惡意,也沒下什麽藥喔。”

  六師弟與風大朋皆注意到她慢慢地伸出左手接過,目光輕輕掃過她不曾動過的右手近腕的地方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

  風大朋喃喃自語:“我長得這麽壞,可是我心地好到連自己也受不了。”

  從她一進破廟,就知此女身上有功夫,她長得不差,可惜,右手好像有點問題,如果沒有看錯,她所受的傷應該無法再用右手出力了。

  “謝謝。”她生硬地說道,像是很久沒有說話。

  六師弟搔搔頭,笑著擺擺手。

  “先別道謝,待會饅頭要是硬得連牙都掉了,可別找我報仇啊。”他的笑話一定很冷,不見她笑,他只好沮喪地回到火堆旁取暖。

  “看到美女就沒轍了吧?”

  “總比你看到美女,聯想搭個話,人家都逃之夭夭的好吧?”

  “是!我是沒有那個桃花臉的小師弟來得吃香!他專門引女人過去,不像我這麽倒楣,連山賊都以爲我是大魔頭,拼命地招我入寨!”

  司徒壽聽他恨恨說道,仿佛對那個有桃花臉的小師弟充滿怨恨。

  “這麽說,你是打算順著那叫小春的意思,進莊擒師弟了?”

  小春?好像在哪里聽過,而且感覺幷非很好。司徒壽忖思道,見他們口氣雖惡,但不像是要做壞事。若要有心行惡,是不會在外人的面前大聲嚷嚷的。

  “我早就想找機會打敗小師弟了,嘿嘿,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就要先早大師兄、二師兄、三師兄一步,把那個姓莫的小子打得鼻青臉腫,讓他的桃花臉再也沒有辦法去勾引女人。”

  “那是師兄們比咱們有良心,一聽四師兄到江南來,先去找他。”

  一聽到老四,風大朋就用力嘆了口氣,垂下的眼角覷到角落的美姑娘正美目不移地望著自己。

  他心裏訝異,試探地向她笑了笑,她仍是在看著自己。不……不會吧?難道他的姻緣在江南?這還是頭一遭有姑娘見他笑沒有逃命去的呢。

  “五師兄,別笑了,你笑得實在太邪惡了,連我都快受不了了。看到了沒?連我這個很不幸跟你相處十幾年的人都在發抖了。”

  “啐!”風大朋站起身來,笑嘻嘻地走向司徒壽。

  司徒壽從他身形認出武功不賴,與自己相比……比高低又如何呢?她的武功雖强,却遠遠不及慕容遲。

  “姑娘……”風大朋笑得邪氣:“咱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老招。”六師弟咕噥,知風大朋一向沒什麽女人緣,別說追女人了,連一露笑,就遭人駡非禮,根本沒有機會學習如何追求女人。

  “到處都是師兄弟。”她突然說道。

  風大朋楞了一下,才猜她是在說天下間到處可以見到一堆師兄弟。

  “沒辦法啊,誰教天下有這麽多自立門戶的師父,他們總要收幾個徒弟養家活口嘛,像咱們師門裏的老四當年拜師,他家送了足足一袋黃金;他十五歲成親,咱們師父還不肯放過他,他家人只好送了足足兩袋黃金才讓他安全回家成婚……唉,天下間的師父太多,是因爲他們很貪心。”

  “師兄弟算是一家人嗎?”

  “呃……也算啦,至少一塊吃了幾十年的飯、一塊睡了幾十年的覺,不當兄弟朋友的話……總不能當……那關係會很曖昧的。”

  風大朋不知話題爲何轉到這上頭來,但……嗚嗚,他第一次跟美女聊天而不會讓對方驚恐地逃離,他好感動喔。

  “等等,你不會以爲我真的要欺負我那個天真可愛的小師弟吧?”風大朋怕她誤會,連忙道:“其實,我是把他視作一家人,所以我見他有難,自然要去保護他啊!”他不理身後的師弟嘔吐,很理直氣壯地說道。

  “保護?你的小師弟武功很弱嗎?”

  “呃……他的武功馬馬虎虎啦,只比我好一點,一點點而已。不過他武功再好又有什麽用?很容易就被人給騙了,我這個師兄當然只好很委屈地爲他奔波嘍,我很辛苦的耶。”

  武功不佳却能保護一個人,這點已在慕容遲身上印證,現在又見一個。難道世問的强者就像他們?看起來很弱,但事實上却比她還要厲害?

  “你……也算强者嗎?”

  “啊?”爲什麽話題要轉到這裏?“我當然是!”要論武功,他已算是天下間的佼佼者了,只是打不過區區小小的一個小師弟而已。

  一條小小的光從她混亂了一個多月的腦子開出道來!這些日子一直有個模糊的概念,她却抓不住,現在,她似乎有些懂了……

  每個人心目中的强者幷非都是同一人。以前她老以爲自己比鳴祥强,但那只是武藝上的,也許,鳴祥才是她心目中的强者。雖是三脚猫的功夫,却爲她建造一個不受外人打擾欺負的天地。

  慕容遲……也是,對于他的家人來說,他是一手撑天的兄長;對很多人來說,他是曾經救過命的大夫。她從來沒有想過一個沒有武功的男人竟然能够使喚這麽多武功極佳的江湖人,讓他們心甘情願地付出與幫忙。而她,空有一身武藝,却連保護一個人的能力都沒有。

  從頭到尾,她只能算是一個武功高强的人,而非義爹嘴裏的强者……連義爹也搞錯了嗎?還是他存心要自己認爲世間只有武功才能讓人信服與尊敬?

  雨停得差不多,她離開破廟之後,風大朋槌胸頓足的,只恨自己嘴巴不够甜,連個女人都留不住。

  “其實,她有點眼熟……”六師弟喃喃道。

  “咦?老六,你可不要告訴我她是住在你家隔壁的青梅竹馬啊!”

  “五師兄,我可不是在跟你鬧著玩。咱們一路往下走,路程上不是有遇過好幾個江湖人在找一個女人的事嗎?”

  “好像有吧。”他們雖少涉江湖,但師父對各家各派的功夫極熟,他們遇見的那幾個江湖人幷非出自同一門派的。“反正江湖事又不關咱們的事,管它的呢。”

  “可是,你不覺得她很像是他們嘴裏描述的司徒壽嗎?”

  “啊……你這麽一說,是有點像……不會吧?這麽美美的姑娘遭人追緝,很可憐的耶。”

  “我也覺得奇怪啊。明明沒有重金懸賞,却有這麽多江湖人在找她,到底是誰在追她啊?”竟然能指使得了這麽多江湖人。

  “聽起來她真的好像有點危險哩。”救美女的心念有點點地浮出來。

  “打敗小師弟跟追她跑,你選哪個?”

  風大朋掙扎了一下,咬牙切齒地說道:

  “打敗小師弟是我一生的心願,我……我當然是選他啊!好!不要多說了,再說下去,我怕我的哀心會離我的魔頭臉愈來愈遠,咱們快往天水莊去!看我不心狠手辣地欺負他淩虐他打敗他,我就不叫風大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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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多水運,本要乘舟一路南下到天水莊,却不料在大雲樓旁的河道瞧見鳳鳴祥。司徒壽見她似有心事,自己想要跟鳳鳴祥說什麽,都還抓不准,只好先聽鳳鳴祥的話去雇馬車。

  從城外的農舍到城內,若是用輕功而行,的確是可以在短短時間內到,但一旦從城內雇了馬車,馬車到農舍再回城內,却不見得趕得上城門大關之前。

  “不雇馬車,牛車應該也可以。”她心裏想道,慢慢地尋了附近幾間農舍,都沒有找到多餘的牛車,忽地熟悉的味道襲面,她錯愕地抬頭,及時捕捉到遠處的一抹黑影。

  “義爹?”她脫口。難道是當日天水莊義爹的魂魄出來了?“不可能。白天鬼不出現,那就是有人裝鬼嚇人?嚇誰?我又不在天水莊,我也不怕鬼……這裏離鳴祥極近,難道那鬼是來嚇鳴祥的?”她心裏一惱,提氣往那黑影追去。

  如今想來,在天水莊時,她遇見那鬼時,總相隔好遠的距離,是怕她從近距離聞到了那鬼真正的味道嗎?

  她不知她思考一向直截了當,不做多餘複雜的揣測,因爲她心不在焉,對大部分的事皆無興趣;而鳳鳴祥不同。鳳鳴祥的心眼極細微,心竅比別人多了好幾倍,尤其對她義爹極爲畏懼,若是瞧見他的身影,絕不會像司徒壽一般,認爲白天沒鬼便是假鬼,反而會打從心底地害怕起來。

  司徒壽微惱這扮鬼的人對鳳鳴祥的騷擾,加快脚步,越發地接近後,她想到自己身上從不帶有任何的暗器,便順手拆下一截小短的樹枝,正要擊向那鬼的背後,忽然聽問:

  “就是你!”

  她楞了下,回身瞧見一名體態微老的老人向自己打來。

  “若不是你,趙家豈會一夜滅盡?莫不飛不願報仇,我趙九全今天就跟你同歸于盡!”

  司徒壽一聽又是過去的惡夢,她停下脚步呆呆地望著他。不管到哪兒,仿佛會不斷地有人告訴她,她曾殺了他們的誰……如果說,她幷非有意,他們會原諒她嗎?

  如果……如果她說,那些事情她一點記憶也沒有,是不是可以放過她?她以前從不知那些事是不對的啊。

  雖是這樣想,她却沒有說出口。不管她說什麽,她都已經做了,不管是這人,還是對慕容實玉來說,那些他們曾經在乎的人都已經死了……她不敢再深想,怕那樣可怕的罪惡感讓她沒有辦法思考。

  左手松了斷枝,任趙九全打來,但忽地,她耳尖,聽見破空劃來的暗器聲。她可以接受別人對她的復仇,却無法忍受有人有心要害鳴祥,她微微側開身子,避過飛來的暗器。殊料趙九全迎面擊來,不留任何餘地,她這一側,暗器便直接打中了趙九全的身子。

  連叫聲都來不及發出,趙九全便倒地不起,她楞楞地回頭看那鬼影。鬼影早已逃掉,她只好蹲下探趙九全的鼻息,喃道:

  “死了。”

  “壽兒?”熟悉的聲音讓她心頭一跳,她直覺抬首循聲看去,瞧見河上有舟近岸,舟上有一名男子跟一名少年。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望著舟未到岸邊,男子便先下水快步往她走來。

  “壽兒,”慕容遲暗驚她神色有些不自然,脫口問道:“你還記得我嗎?”

  “你看起來,不笑。”她說道。

  他怎麽笑得出口?見她身邊無人相伴,這一個月來她必是一人獨處……她一獨處很容易就忘了過去;他怕她忘了曾與一個名叫慕容遲的男人相處過。

  “死了。”她又道。

  慕容遲先是微愕,而後隨她目光看去,瞧見地上一名剛斷氣的老人。他拉住司徒壽的左手,不容她又消失,便蹲下身瞧他的致命傷口。

  “暗器上有毒。”他訝異,從懷裏拿出細針挑開死者衣服,觀看了一陣,在看見嵌進死者身上的暗器,他將其拿出來細看。

  “大哥,你不是說有毒?”慕容實玉跟著跳下舟,驚道。

  “這暗器的毒傷不了我的。”慕容遲說道,眯起彎眸細查暗器的重量以及材質,這明明是師門的獨家暗器,爲何會在此人身上發現?

  師門之內只有師兄與自己,他不曾用過這種暗器;而師兄雖繼承這暗器,却沒見過師兄用過,因爲師兄不喜用毒殺人,壽兒也沒有在他眼前用過這種暗器——

  “你義爹其他的女兒當真都死了嗎?或者,他有其他傳授的徒兒還活在世上?”

  司徒壽搖搖頭。

  “我不知道。”停頓了一會兒,略爲疑惑地問道:“你不認爲是我殺的嗎?”

  慕容遲終于明白她神色不自然的模樣。他微微笑道:

  “你不曾用過武器,甚至你身上沒半個暗器,要如何殺他?各門各派的暗器因材質與形狀重量不一,所使用的方式也絕對不會一樣。會用這種獨門武器的,內力需要一定的火候,但發鏢者必有內傷在身,以致打不中要害;打鏢的方式也有些慌亂,顯然極懼死者,壽兒,你受了內傷嗎?”

  她搖搖頭。“那鏢原是要打向我的,是我避了開才打中他的。”

  慕容遲再度輕“呀”出聲。難道師兄當年還曾教過誰功夫嗎?既是師兄教出來的人,就不難理解會有自相殘殺的心態。但師兄死了三年多了,另個徒弟才要報仇,不嫌晚了點嗎?

  “大哥,你不是說沒打中要害,那他怎麽死了?”

  “他在中鏢之前應該已受重傷,真巧,發鏢者與中鏢者似乎都受了內傷……”趁人剛死,慕容遲輕輕劃開死者近心臟的皮膚,濃濁的黑血溢了點出來,顯是當時他正運功要打向某人時,毒正進身,一時順氣流入心臟,而他身有內傷,來不及自療。“當時他要對付的是誰?”

  “我。”司徒壽看了一眼慕容實玉。“我曾經殺過他的家人,可是我忘了。”

  慕容遲臉色未變,站起身,掏出白帕子慢慢地擦拭雙手。“他說什麽你就信什麽?你根本就忘了,怎能證實他的話幷非造假?”

  她垂眸。“很多很多。”

  慕容遲微嘆了口氣,知她說她真的殺了很多很多的人。他柔聲說道:“我是個自私的男人,對我來說,你救了實玉,可以抵上所有的人命了。”

  “我曾經殺過他。”

  “誰說的?”慕容實玉插嘴,有點不耐煩的。“我有說過嗎?”

  她驚訝看向他。“小巷內,他說的。是我。”

  “拜托你好不好?沒錯,陸飛騰是說邵府全家滅儘是一個殺人鬼所爲,但是你不要忘了我當時也在場!我是逃過的唯一活口,我也親眼瞧見了那殺人鬼的模樣兒,根本是一個男人而非是女孩啊!”

  司徒壽楞楞地望著慕容實玉不悅的臉孔。“不是我?”

  “你出手會留下活口嗎?”

  “不記得。”

  “拜托,你就不能順著我的話說一下嗎?”慕容實玉跳脚。“要不是大哥要我來解釋,現在我早陪著二哥玩了,何必花上一個月跟著大哥到處跑?你自己想想,那時候我還不到十歲,你若有能力殺掉一家十餘口,怎會沒把我這麽弱的小孩一塊殺掉?”

  司徒壽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心想也對。難道自己責的沒有殺過邵家人?她見慕容實玉氣得雙頰發紅,心裏雖有存疑,但那種一見慕容實玉的罪惡感沒有像先前那麽可怕了。

  “我內疚。”

  “不必了。”他撇開臉。“反正你也救了我兩次,幹嘛內疚?大哥,我不管了,你跟她說,我先到舟上等你們!”他一跛一跛地跑向小舟。

  司徒壽皺起眉,看著他的背影。“好怪,他聽得懂我的話。”

  慕容遲唇邊抹著淡淡的笑意。“人相處久了,總會有感情的,何况你一連救了他兩次。”

  她原要答說那根本不算救命,但當她看著慕容遲時,注意到他溫和的黑眸盯著她。

  “你還記得我嗎?”

  她點頭。“記得。慕容遲。”

  他慢慢地松了口氣,目光落在她還沒有治好便留下醜疤的右腕,他心感微疼地伸出雙臂將她圈進懷裏,低語:

  “那麽,你還記得我們之間發生過的每一件事嗎?”

  “記得。”

  “唉,我當初的話都是說假的,說什麽你忘了我無所謂,只要我記得你就够了,這一個月來我時刻都擔心你又忘了過去的一切。”

  “我沒忘。你跟鳴祥,我不忘。”與慕容遲相處以來,她的眼前仿佛晃過許多人,經歷過許多事情,雖然無法一一詳記,但是,總覺比過去待在天水莊裏發呆,讓時間慢慢流過要來得,她思索貼切的形容詞,說道:“快樂。”

  “既然你快樂,那就跟我一塊走吧。你突然消失,讓我很擔心,若不是實玉的事尚未解决;若不是一直抓不住你的行踪,我早就先到天水莊等你了。”

  “我有很多仇人。”她低語。

  “那,就讓我們一塊面對吧。”

  “你沒有錯,爲什麽要面對?”

  “因爲,你是我的未婚妻,我的家人。”見她既沒有忘了那段日子,也安全無恙,他的心一安下來,便露出笑容,道:“這一次我請很多人幫忙找你……你太會躲,讓我不得不找更多的人來幫忙,這下子我欠了好多的情,得一一上門道謝跟做客,只怕到你老了,都還不清。”

  “我也要還?”她沒有躲,只是走的路偏小道了點,很少遇見人而已。

  “那是當然,你別想逃。”

  “我沒有要逃,只是我內疚,不敢見你,想見鳴祥。鳴祥會知道我有沒有殺實玉。”

  慕容遲沒有問她到底見過鳳鳴祥了沒,心裏知道就算是有,鳳鳴祥也不會告訴她。他輕嘆了口氣,往舟上的慕容實玉看去。

  “現在實玉告訴你答案了,你該放心了。”

  她點點頭。“我好怕。”

  “我也怕。”見她抬頭看他,他笑道:“我怕你忘了我,忘了你還有三個家人在等著你呢。我們回去了?”他向她伸出手。

  她看了一下他修長白舊的手掌,慢慢地握住,軟軟的腔調有了一點點的高興。

  “回去。你去哪兒,我跟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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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實玉看著他倆在說話,抬頭看看藍白的天。

  “我這樣做,是對的吧?”他忖道。

  人就是這麽地現實,聽陸飛騰說死去的老頭有多疼他,但他早就忘了過去,充斥他記憶間的是姓慕容時的快樂生活,所以就算是看見老頭子的靈堂,他也沒有掉半點眼淚。

  而說到恨,他在樹林那夜後才憶起當年邵家被滅門的時候,他所親眼看見的一切!過去與現在不停地交錯,直到他想起自己身爲慕容的快樂,想起她也算救過自己,想起她喊他跛子却非有嘲諷之意,想起在小巷裏她痛苦的神色,想起她幷非自主性地殺人,想起她跟自己一樣都有被人討厭的時候,想起陸家雖與他有血緣關係却爲了財而互鬥後而起殺念……這樣的家人又如何?與殺人鬼的心又差在哪里?

  記憶不停地反覆著,連最微小的事情也忽然冒上心頭,難以忘懷。

  最後,他想起他可以選擇仇恨,或者遺忘。

  他曾經經歷過生死刹那,知道的的的的的的可貴,其它的事情都可以淡化了。

  他用力地嘆了口氣,又瞧他們還在繼續說著,便躺在舟裏,雙手枕在頭後,喃喃自語道:“過去、現在,未來。我忘了過去,現在我會開始快樂,然後未來我還是很快樂,我還是有家人。啊!說到底,我還真是一個聰明早熟的少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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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漫天的黃紙飛舞,墳上的墓碑刻著逝去的人名。

  默默地合掌了一會兒,司徒壽張開眼,瞧見身邊的鳳鳴祥一直在注視著她。

  她露出略嫌天真的笑:“鳴祥。”

  鳳鳴祥微微一笑,溫聲說道:“你跟余爺爺說些什麽?”

  “我說,希望如果有來生,他再幫我取名字。”

  鳳鳴祥聞言一楞,平凡的眸子不由自主地撇開,再轉回時有些濕意。“他一定會的。”

  “鳴祥,我隨時都可以來找你嗎?”

  “這是當然。就算我要離開天水莊,我也會想辦法通知你我的去處。”

  “你要離開嗎?那余滄元呢?”

  “從商的天水莊也算是他一手支撑起來的,他當然留在莊裏。”

  司徒壽想了一下,道:“那,他不是很寂寞嗎?”

  鳳鳴祥沒有想到她突然說出這句話,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還是不喜歡他,可是,我知道一個人獨處不好受。”

  何時壽兒也開始爲人著想了?她永遠做不到的事,慕容遲却做到了。

  “你忘了莊內還有綉娘跟小鵬嗎?”

  “如果,他們也走了呢?”

  鳳鳴祥微愕,沒有想到這一層。“這……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他隨時都可以改,隨時都可以走,只是看他願不願意罷了。”

  “喔……”司徒壽見慕容遲已在山丘下等她,便說:“鳴祥要保重,有難要找我,我保護你;就算我沒有武功,也會保護你。”

  “嗯,你也要保重。”

  “我會。我要跟慕容遲他們去做客,人多又累很吵,可是有點點好玩。上次有人瞧見我會武功,追著我比試,不用殺人也可以用武,劍在胸前却不刺下,好怪,可是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中。很慢很慢,可是我會懂的。”

  鳳鳴祥忍不住,忽地抱住她。“壽兒,你一定要好好地保重自己。”

  司徒壽點點頭,朝她笑一笑,便往慕容遲走去,慕容遲的身邊還有他的兄弟在等著,走下山丘時,瞧見在另頭等著的娃娃臉男子,從那人的身形看起來武功好高,她却不再細看,忽往余滄元看去。

  她目不轉睛地,邊走邊看著山丘上的余滄元;他也望著自己,連眼也不眨的。

  “怎麽了?”一等她走到自己身邊,慕容遲順著她的視綫望去。

  “我在努力記余滄元的臉。”

  “記他的臉?”

  她點點頭,看著余滄元終于掉開視綫,跟鳳鳴祥說話。

  “我雖然還是沒有辦法分辨他的長相,可是我知道他一直很恨我,恨我記不住他這個要報仇的人的臉。他的恨、他的忿怒,我永遠也沒有辦法從他的臉上讀出來,所以,我只能努力記住他的臉。”

  慕容遲聞言,微微地點點頭,握住她的右手,柔聲說道:

  “記好了嗎?”

  “嗯。”

  “那,你可以開始選擇下一個白吃白喝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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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丘上,余滄元聽見慕容遲的兄弟在互喊些什麽,不由自主地瞥去,瞧見那少年撲上慕容剛的背,一行四人慢慢地、慢慢地,像烏龜一樣慢慢地走下去。

  “滄元?”

  余滄元瞪著司徒壽的背影。“我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有這種結果。”

  “是嗎?”

  “我原以爲她就會這麽永遠待在天水莊裏,一輩子孤獨。”他的視綫緩緩收回,看著眼前葬了十多年的墳,說道:“但是,就算她孤獨又怎麽樣?她永遠也不知道我爹有多疼她,爲她付出了性命。我恨她,不只是我爹死在她手裏,我跟我爹素來不親,他長年離家跟在你義爹身邊,就算再有親情,我也不致會如此恨她。也許,我真正恨的是……我爹拋家弃子,到頭來滿腔的父愛全給了她!”恨她抱著那些不該屬于她的親情。

  他的目光移下,落在天水莊上。從山丘上這個角度正好可以隱約看見司徒壽所居的樓閣。

  “也許,上蒼也終于懲罰她,讓她瞭解感情之後却跟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子成親。”

  “你真的這樣希望嗎?”鳳鳴祥溫聲說道。

  余滄元又掉回視綫,與她交會。良久,他才道:

  “你認爲慕容遲真的很老嗎?”

  鳳鳴祥見他轉移話題,知他不願在任何人面前示弱,知他就算沒有想像中的恨壽兒,他也不會明說。

  她坦白道:“我對江湖事不熟,只希望他最多四十,可別再老了。”

  余滄元的唇邊露出一個頗具玩味的笑,說道:

  “江湖上的閑言閑語很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其中雖有真實,却讓人給加油添醋,弄得頁假難辨,假的變了真的,真的却成了假,這就是江湖。慕容遲到底有多老,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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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強 誰弱
sap 10.03.2008, 29.01.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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