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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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類別:架空歷史.言情

  泱泱亂世下,一個妖孽男子與一個妖精女子的糾纏喜事。
  他名喜,她名歡,合在一起便成了歡喜。
  他後宮三千,以色爲食;她男寵無數,論情無情。
  他心狠手辣霸氣橫溢,她算無遺策艶光四射。
  相鬥十年,相見一面,相知一場,相愛一瞬。
  是他拱手山河博卿歡,還是她棄國捨地討君喜?
  世間本有情,但求歡來但尋喜。



  泱泱亂世下,一場王與王之間的征戰與愛。
  他是東喜帝,她是西歡王。
  他是她的眼中釘,她是他的肉中刺。
  他心狠手辣霸氣橫溢,她算無遺策豔光四射。
  相鬥十年,相見一面,相知一場,相愛一瞬。
  是他拱手山河博卿歡,還是她棄國舍地討君喜?
  世間本有情,但求歡來但尋喜。


賀喜
英歡
狄風,寧墨,喬妹
曾參商,沈無塵
英儷芹,謝明遠


「相鬥十年,相見一面,相知一場,相愛一瞬。」
古文風,如畫境,愛與算計,恨與成全,編織了這篇動人故事。

「十年相恨,四年相傷,八年相伴,一生二十二年相互糾纏……」
叫你痛,叫你落淚。
叫你笑,叫你情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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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歡若平生。。。

看到賀喜四字疾成,立刻便猜到是"歡若平生"。

"歡若平生"四字,必定深深留在每一個喜歡此書的讀者心中。
有了這一段情,才有了這四個字。
有了這四個字,才有了這一段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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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p 27.05.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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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結局很歡喜,名字太淒涼

結局很歡喜,感謝
名字太淒涼,抗議

總算是大團圓結局,看得既高興,又不舍。掛名的是歡歡,辦事的是喜喜,倒是一種平衡。而且,誰也不再算計誰,誰也不再懷疑誰,這種信任,才是真正的歡喜快樂。

可是,容我抗議一下--
不管是賀寡/英獨,還是英寡/賀獨,相比他爹娘的名,實在是太可憐了一點。哪有爹娘這樣的!
好吧,喜喜夠狠,歡歡起名時心情也不好,可是,可是生孩子時不時都解了心結了嗎?縱是帝皇也不興這樣子的!

另外,諸事已順,喜喜怎麼忍得了寧墨不收拾他的?強烈要求給這事兒寫個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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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p 30.05.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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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往後,他便是要死,也要死在她身旁。
可他偏偏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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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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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亦殤,生更難
未負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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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繡景,我還未及帶你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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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這般清楚,只因同他有關……
奮力佐政,不外乎就是因為……不願遙望著他而已
此生若是不曾遇見你,不知此時在做什麼。
若有若使,那他二人又何至於走到今日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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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華片段:請按【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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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天下五分,東有鄴齊,西存邰涗,南岵北戩,中留天宛。
  都道惹人莫惹東喜帝,陰人莫陰西歡王。
  鄴齊國皇帝姓賀名喜,做皇子時排行第九,十三歲時始封王,十五歲即位,十六歲親政,曆十年,拓疆千里,除佞扶善,手段狠辣,堪稱一代霸主。
  邰涗國皇帝姓英名歡,先皇帝一生無子,惟有此女,十二歲時始封公主,十三歲入儲,十四歲即位,後黨伐爭亂,自倚前朝老臣而平之,善服人用謀,萬事爲民計,在位十年,深得民心。
  邰涗國大曆十年,鄴齊國平岵國犯境之亂,遂占逐州,重兵壓邰涗之境。
  邰涗國名將狄風奉旨出兵至東境,與鄴齊之軍隔江而峙。
  時賀喜正在崇勤殿內摟著美人批摺子,而英歡正在青平臺看戲賞名伶。
  那邊境上的一場兵刃相對的沉沉之象,不過是二人相鬥十年中的一碟常見小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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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一
  女子又是輕笑一聲,笑裏帶了嬌吟,一縮腿,便脫開了那男子的掌。
  她悠悠掀了被子一角,吐了口氣,臉上泛紅,睫毛上都帶了水霧,眯了眼,望著他道:“寧墨,你膽子愈發大了。”
  男子垂眼低頭,雙手收回,擱在膝間,不緊不慢道:“是臣逾越了。”
  女子撐塌而起,錦被自身上滑落,裏面竟是未著一物。
  自去枕邊摸了衣物來,黑底金綫的褻衣褻褲,蓮足點地,勾了地上絳紫大袖羅衫來,手臂一抬,便滑了進去。
  寧墨的眼睫不曾抬起,身子一動不動,候在一旁,直等她穿妥了,下了地,他才微微抬了下巴,起身讓至一側。
  女子抬手攏了攏腦後的長髮,回頭對他翹唇一笑,眼裏俱是嫵媚之情,“不過,你這手法也是愈加好了,以後,常來罷。”
  寧墨嘴角稍揚,驀地就將一張冷面帶得俊逸飛揚,“謝皇上。”
  殿外有人輕輕叩門,隨即一名小內監趨步入內,一斂袖,稟道:“皇上,狄將軍回來了,此時剛過了禦街,您看……”
  女子手臂輕輕一抬,往耳垂上按進一朵金珠攢花,朱唇輕啓:“宣。”
  **
  狄風甲胄未卸,滿面戾氣,自坊巷下馬,便一路直行。
  此時邰涗國內花開得正好,宣和間蓮花片片,禦街兩側桃李梨杏,遍之如綉。
  可他卻顧不得賞玩,腳下如風,跟著引路的內監直入大內去。
  景歡殿。
  頭頂殿門上高懸的三個大字,剛勁蒼松,力道滿注。
  狄風臉上略有一絲動容,薄唇緊抿,立在殿外,待內監進去通稟過後,他才緩步而入。
  直走五大步,再右挪兩步,單膝著地,帶得身上的盔甲也跟著嘩啦啦地響。
  “皇上。”他開口,聲色低啞,垂在膝側的手不禁緊握成拳。
  前方上座傳來女子柔緩的聲音:“起來說話罷。”
  於是他起身,抬頭,一眼便望見那個殿側負手而立的男人。
  狄風眼眸一眯,抬手沖那男人揖了一揖,“寧太醫。”
  寧墨點點頭,笑道:“狄將軍才收兵回京,一路勞頓了。”
  英歡抬手,寬寬大大的宮袖順著她腕子垂下來,“寧墨,你且先回去罷。”
  寧墨低頭而應,退出殿外時又看了一眼狄風,目光深且冷,似淵似冰。
  殿門在身後重重地關上,狄風深吸一口氣,才敢抬頭看過去。
  瑩瑩美目,泛光紅唇,端的是那張記憶中的臉。
  英歡輕擺一下袖子,身旁的小內監便會了意,往後退去。
  諾大的景歡殿,就只剩她和他。
  英歡從座上走下來,一步連著一步,邊走,邊開了口:“事情朕已聽說了。你這番入宮,是來請罪的呢,還是來解釋的?”
  說罷,眉尾一挑,眼神也跟著變得淩厲起來。
  狄風的拳攥得更緊,頭低下來,“臣……是來請罪的。”
  英歡忽而一笑,笑聲漸漸大了起來,一甩袖子,回身便往殿側行去,“狄風狄大將軍,你也有來請罪的時候!”
  她靠上鎣金石案,從桌上抽出幾封摺子,往後一扔,那些摺子,嘩啦啦地攤開在他面前,歪歪扭扭躺了一地。
  狄風後退一步,“臣不敢。”
  英歡未回頭,“有何不敢的?讓你看,你但看無妨!”
  狄風俯身拾起那些奏摺,手指僵硬萬分,展開,一行行掃過去。
  英歡喚來個小宮女,“上盞茶來,給狄將軍賜座。”
  小宮女依言而下,她只對著案前筆架,手指輕觸案沿,不再開口。
  幾封奏摺看畢,狄風猛地跪下,“臣自知有罪,但還望皇上給臣一個解釋的機會。”
  英歡面上顔色暗了一寸,“自始自終未定你罪,你又何必口口聲聲稱自己有罪?”她轉過身來,“南岵北戩中天宛,誰聞狄風不喪膽?你一世戰功,卻毀於逐州一役,你自己恨是不恨?”
  狄風牙根緊咬,“當日只見他糧道少兵,我便輕了敵,直取糧道去了。誰能料到他手中竟還藏了一干精兵,將我的糧道搶先奪了去!”
  英歡口中儘是冷笑,“鄴齊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三品武將,就能將你團團玩於掌中?這若說出去,怕要讓朝中官員笑掉大牙!”
  狄風下巴揚起,對上她那冷冰冰的眸子,嘴唇張了張,又張了張,才低聲道:“我說的他,是他。”
  英歡眼裏忽地一閃,手縮進宮袖中握了起來,他?
  她看著跪在地上的狄風,眼中仍是不置信的神情,“怎麽可能!他若是禦駕親征,奈何朝中竟連一點消息都沒得到?”
  狄風臉色愈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休說京內未聞,便是我在逐州與他對陣,都不知那人是他。後來還是一路斥候過江探路時,機緣巧合聽見那邊營裏說的,這才知道!”
  英歡的指甲陷進掌內,默然片刻,身子微微有些發顫,“怪不得,怎的先前竟沒人想到!逐州本是岵國的要塞之地,朕還在納悶,鄴齊何時有了此等猛將,只短短二十日便平了此亂,還占了逐州!原來是那個妖孽!”
  妖孽,妖孽。
  英歡心裏面的火一下子冒了出來,小宮女上的茶也被她一掌掀翻在地。
  上好的官瓷茶盅,裂成片片,碎在地上觸目驚心。
  她氣得倚上一旁的案幾,怎的什麽事情一和那妖孽扯上關係,她便萬般不順!
  十年,十年了。
  十年間,次次若是。
  他向東開疆拓土,她向西占地圈民,南北中三國抱成一團,卻是誰也不敢得罪。
  英歡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看向狄風,語氣弱了三分,“起來罷。禦史台彈劾你的摺子,朕本就沒擱在心上。這次,不怪你。”
  狄風起身,站穩,踟躇了一刻,“皇上……”
  她眸子斜睨,“雖是未奪逐州,卻也未失邰涗國土,你這一行,當是無功無過罷。只是白白可惜了國庫……”
  狄風頽然垂目,“本來兩軍同失糧道,對陣之時仍可拼死一搏,也未必沒有勝算。可那人的手段實在低劣可惡,竟讓人在陣前擂鼓激喊,道我邰涗皇上荒淫無度,後宮男寵無數……底下將士們聽了此言,哪個還有心思再戰?只得收兵回營了。”
  荒淫無度?那妖孽竟然在邰涗禁軍面前說她荒淫無度?
  英歡怒極,反生笑意,手掐上案角硬石,長如蔥管的指甲齊根而斷。
  諾大天下,何人能比那妖孽更荒淫?
  鄴齊後宮三千佳麗,說是三千,確有三千。
  一晚詔一個,十年才詔得完!
  那妖孽有何顔面來說她荒淫無度?
  英歡走近狄風,手輕輕探上他身上的盔甲,眉頭一挑,對著他笑道:“狄將軍以爲呢?”
  狄風看著眼前這雙水光波湧的眸子,喉頭幹了一瞬,“臣……臣……”
  他馳騁沙場叱詫萬軍,卻獨獨對著她,慌了心神。
  十年,自她登基起,十年了。
  十年間,每一次每一眼,堪堪如是。
  英歡收回手,唇卻湊上前,吐氣如蘭,在他臉側道:“狄將軍怕什麽?且把心在肚子裏放穩了,朕再荒淫,也淫不到你頭上來。”
  狄風心裏一震,慌了起來,“臣幷無此意!”
  她退了一步,轉過身子,“退下罷。”
  然後又歪了歪肩膀,回頭望了他一眼,挑眉一笑。
  那一笑,三分英氣,二分風媚,五分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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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二
  男子抬手,於面前案上抽一支筆,筆鋒蘸墨,卻懸而不下,眼睛望著案上平攤著的一箋紙,開口道:“且在送你走前,再給你一次說話的機會。”
  聲音不急不緩,卻似二月飛雪,字字透著股冷意,驀地讓這帳中之人打了個寒戰。
  地上男子面帶苦色,膝蓋向前挪了兩步,卻馬上被兩旁帶刀侍衛按住,再也動彈不得。
  男子嘴角的血滑至喉結,開口,嗓音甚是沙啞:“皇上,臣有罪,願服軍法!只求皇上……只求皇上開恩,饒了我一家老小……”
  堪堪一條硬漢,說到最後,聲音竟哽咽起來。
   座上男子眼睫一抬,朝前看去,唇角彎了一彎,冷笑道:“押糧守道,出征前的軍令狀可是你自己立的!五千殿前司精兵護糧,八千名鄴齊百姓一路送糧而來,卻 在半路被邰涗的騎兵沖了個散!你們這些吃皇糧的將帥朕且不心疼,朕心疼的是那八千手無寸鐵寸兵的百姓,就這麽被狄風給虜了去!八千個人換你一家人的性命, 你還有何冤屈可訴?”
  地上男子猛猛朝地上叩頭,一下連著一下,那聲音,在這空曠帳內煞是惹人心驚。
  直待他額上滿是鮮血,才抬起頭,低低哀求道:“皇上,臣之罪,臣自領無怨!可臣的父母妻兒,實屬無辜啊……皇上,皇上!”
  黑袍男子筆尖觸紙,手腕輕抖,垂眼道:“拉出去,斬立決。”
  他抬頭,環顧帳內將帥,將案上紙箋推至桌沿,道:“宣朕草詔於軍前,以後若還有夜裏紮營飲酒作樂的,他就是前車之鑒!”
  立即有人上前,將地上男子拖至帳外,帳簾一掀一闔,外面有碎風闖入,帶著點點草香,將帳中血腥氣沖淡了些。
  男子眼眸略略一眯,靠上椅背,對下麵諸人道:“若是沒事,就都退下罷。除守城一萬人外,其餘人馬明日皆數開拔回京。”
  最靠座前的一名赭甲男人上前,“皇上,逐州城內的官員今日送了個女人來,說是那城中最美的……”
  黑袍男子本是眯著的眸子驀地一開,裏面有光乍現,開口道:“朱雄,你何時也管起這檔子閑事來了?”
  朱雄抬手撓頭,嘿嘿笑了兩聲,“皇上,臣等……臣等琢磨著,這都出來近兩個月了,您恐怕是要憋壞了,所以這才、才……”
  黑袍男子一揚袖,眼睛又閉起,“晚膳過後,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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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中之人像小貓一般縮成一團,眼角含淚,咬著嘴唇,泛白的手指緊緊攥著衣角。
  賀喜一下子便沒了興致,眉頭淺皺,一抖袍子,“滾。”
  這種貨色,朱雄也敢往他面前送?
  喬妹摔倒在地上,卻跪著不起,顫聲道:“皇上息怒,是民女不懂規矩,不知該如何服侍皇上,還望皇上開恩,不要趕民女走,不然民女回去……也是要遭罪的。”
  一張小臉白得似紙,只一雙大眼還能勾人一分。
  那眼眸,黑中泛藍,聽人說,是這西邊女子特有的奇處。
  賀喜扯開中袍,看著眼前地上這女子,眸子淺眯,腦中卻晃過另一個女人。
  女人在他這裏,原本不過是玩物罷了,從未有過女人能在他這裏得到長久的寵幸。
  看一眼,忘一個。
  縱是千般國色,萬般嫵媚,也撼不了他的心神,更擾不了他的綱常。
  爲帝王者,當如是。
  只除了一個,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人。
  雖是從未見過,可她卻獨獨霸著他心中一角,長達十年之久。
  只要一想起那女人,他便恨得牙齒發癢。
  諾大天下,偏偏生了那妖精!
  此次南下西討,若不是那妖精派了狄風前來擾事,恐怕他現下早已攻入南岵國內了!
  十年,十年了,似這般與他相對相峙之事,大大小小數之不盡。
  不論何事,只要那妖精一插手,他便沒一次順當的!
  賀喜一想到這些,胸口便是一沉,不由想起半個月前與他對陣的狄風來。
  平心而論,那個冷眸冷面,黑甲著身,令三國聞風喪膽的邰涗將軍,堪稱一代人傑。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似此等男子,怎會對一個女人俯首稱臣整整十年?
  一個在後宮放了若干男寵,荒淫無度的女人!
  賀喜吸了一口氣,再看那喬妹,先前慘白的臉頰已然泛紅,不禁穩了穩心神,問她道:“這西邊的女子,眼睛可都是像你這般的?”
  喬妹望著他,輕輕點點頭,道:“逐州地處邰涗與岵國的交界處,民多爲幾地雜生,所以民女的眼睛會帶點藍色。若是再往西,到了邰涗國內,那邊的女子眼睛多是藍中泛黑。”
  原來如此。
  這麽說來,那妖精的眼睛當是藍黑色交了?
  他脫了袍子,精壯的身子露在外面,又看了看那喬妹,道:“朕就再給你一次機會。”
  喬妹起身,沿塌而坐,小手輕輕攀上他的肩,唇緩緩湊近他的臉,閉了眼睛,一點一點舔吻他的唇角。
  耳邊卻響起賀喜冷冷的聲音:“睜開眼睛。”
  喬妹一顫,將眼睛睜開,一下便撞上他似鋒刃一般的目光。
  那目光有如利劍,直直劈進她的眼中,叫她慌亂萬分,胸口咯噔一聲,仿佛什麽東西碎了一般,紮得心疼。
  他盯著她的眼睛,目光一寸未移,半晌後,一把撕落她身上的衣物,火燙的大掌將她裹了又裹,在她身上留下道道紅印。
  她心悸不堪,胸前花朵驀地綻放,熱流漫遍四肢百骸,只見得面前那惑人如妖孽一般的男子眸泛寒光地盯著她,冷冷地道了一句——
  “沖你這雙眼睛,朕留下你了。”
  那一句,三分攝人,二分蠱惑,五分霸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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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三
  更鼓打罷,雨聲漸大,靄靄水氣淹了一屋子。
  身上錦綢絲袍密密地貼著肌膚,恁的扯了股涼意進來。
  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紗帳外,只瞧見身側那人在暗中也淡閃的眸子。
  英歡的手從被中抽出來,沿著那人的胸一路滑上去,直直探上他的臉,蓋住他的眼,低聲道:“做什麽不睡覺,光瞧著朕看?”
  那人不動,任她的手放在他額上,冰涼的指尖觸得他愈發清醒,半晌,才伸手去拉紗帳,身子微微往外面側了一側。
  英歡收回手,翻了個身,輕喚了一聲,“寧墨。”
  他動作停了一瞬,仍是起身坐直,“皇上有何吩咐?”
  這麽靜的夜裏,這麽敞的殿內,他聽見她輕輕地笑了,那笑聲裏無甚笑意,只淡淡地透著股子落寞之意。
  “和原先想的不一樣,是不是?”她仍在笑,笑著問他。
  寧墨身子微僵,心底裏有冷意滲出,不由嘆道:“是不一樣。”
  英歡半坐起身,擁著紅底金絲錦被,懶懶地靠上墻,紅唇一彎,臉上笑意斂了些,“出得這殿外,若是敢開口胡說,休怪朕無情無義。”
  寧墨聞得此言,心裏頓時又涼了三分,回頭去看,卻看不清她的臉,不由又是一嘆,“臣鬥膽,想問個問題……”
  她裸在被外的肌膚觸上那濕冷的潮氣,不禁顫了下,又裹緊了被子,才道:“但問無妨。”
  床邊的寧墨怔了片刻,才啞著嗓子道:“皇上……可是對所有男子都似這般?”
  黑暗裏,英歡唇旁劃過一抹帶了諷意的笑,她便知道,他要的問的是這個。
  壓了壓聲音,淡淡地道:“是。”
  寧墨起身,撩開紗幔,動作緩慢,“無一例外?”
  英歡揉了揉被角,“無一例外。”
  寧墨口中一聲微嘆,聲音幾不可聞,走去外面,取了衣物來,一一穿好,又轉過身來望著她,道:“時辰還早,皇上多歇息歇息罷。臣先告退了。”
  英歡不再言語,只看著他一步一步出了那殿門,才拉過被子,躺回床上。
  屋外天色已有一絲亮意,床頂黑色承塵上的金色鈿花映了窗子那邊透過來的光,迷了她的眼。
  英歡閉了眼睛,卻再無睡意,腦中清醒萬分。
  無一例外,便是無一例外了。
  世人都道她好男色,卻不想,這麽多年來,她怎會從未有孕過。
  她是邰涗國的皇帝,她是女人,她是邰涗國史上第一個女帝。
  文臣仕子們是男人,將帥兵士們是男人,她若不懂男人,要如何去治這個國?
  被子裏的身子漸漸暖了些,屋外殿頂琉璃瓦上雨點濺落的聲音也慢慢小了,看來這天,是得放晴了。
  她心裏且笑且嘆,誰說琢磨男人,就非得把自己給賠進去?
  手指輕輕撫過寧墨先前躺過的那一邊,冰涼的緞面竟是異常柔滑,像極了他身上的皮膚。
  英歡眼皮驀地一跳,耳邊又響起那話。
  荒淫無度。
  那妖孽,說她荒淫無度。
  她一把掀了被子,起身坐穩,眼睛下意識地眯了起來。
  荒,是什麽荒;淫,又是什麽淫。
  那妖孽,且沒資格說這話!
  **
  早朝散後,英歡獨留了狄風,於偏殿議事。
  褪了朝服,身上只著松敞的羅衫,她倚著御座,一雙眼瞧著殿外池旁柳樹,看也不看狄風,便開口道:“先前說的那事兒,辦得如何了?”
  狄風立得筆直,聽見這話,眼裏不禁冷了又冷,“逐州一役,虜來的八千鄴齊百姓幷未悉數帶回來,帶回來的那幾個,也都是些低階武將……”
  英歡俐落地打斷他,眯著眼睛道:“朕問的是那件事兒。”
  狄風面上終露難色,猶豫了半天才道:“皇上要的畫像確實難求,臣把京城內尚有口碑的畫師都尋來了,讓按著那幾個武將描述的來畫,可畫出來的幾張,竟無一相似……況且,臣自思量著,那些武將恐怕也幷無機會見到賀喜真容,所說的大概也都是自己胡諏的……”
  英歡不禁皺了皺眉,“把畫好的幾張,拿來讓朕瞧瞧。”
  狄風低頭,“是。”
  英歡起身,慢慢在殿中走了幾步,“你先前在逐州,可有見過他?”
  狄風望了她一眼,“幷無機會近看,只那一次兩軍對陣時,遠遠瞧了一眼罷了,也作不准當時那人是他本人與否。”
  英歡臉朝他這邊一側,挑眉道:“說說,感覺如何?”
  狄風的眉頭擰了起來,感覺如何?
  當日……那人黑甲白纓,座下之馬通體遍黑,縱是隔了那麽遠,也能覺察出他於鄴齊陣中那攝人的威勢。
  他狄風識人,向來是以血性而斷。
  那個男人,說是血性萬丈,也毫不爲過。
  真男子,當如是。
  只是此時此刻對著她,他卻開不了這口,說不得那男人的好話。
  狄風握了握拳,低聲道:“臣幷無什麽感覺。”
  英歡定定地望著他,望了好一會兒,忽然笑了笑,“罷了,朕也不爲難你了,你也莫要做出那難看的樣子來,好似誰奪了你的兵權一般。”
  狄風臉色和緩了些,看著她那笑容,心底裏不禁悠悠一顫。
  只要她在他面前笑,哪怕只有一瞬,他便覺得,不論什麽,全都值了。
  全都值了。
  正想著,就見英歡的手略動了一動,從案上翻出一箋紙,臉上神色也變了變,道:“職方司今日剛來的消息,那妖孽,派使臣來了。”
  狄風心中大驚,面上之色也穩不住了,鄴齊國派使臣來?
  當真是天落紅雨了!
  兩國斷交已有好幾十年,莫論近十年來的處處爲絆,但說剛剛結束的那一役,他便想不出爲何鄴齊此時會派使臣來!
  英歡看了看他,輕笑一聲,“想知道爲什麽?”
  狄風點點頭,“皇上莫非知道?”
  英歡眼簾一闔,冷冷一笑,“若說那妖孽還有什麽地方像人,也就是他那份愛民之心了。你這回虜了他八千無辜百姓來,他能忍就怪了!不信的話你且等著瞧罷,此番這使臣定是來要人的。”
  狄風略想了想,才抬眼問道:“皇上打算如何?”
  英歡將那箋紙在掌中揉碎,緊緊握在手裏,看著狄風,眼中亮了一亮,竟不答他這話,背了身子過去,道:“等人來了,再看。”
  **
  鄴齊國使臣抵京,英歡下旨,於九崇殿設宴款待。
  來者甚是年輕,姓古名欽,鄴齊國三年前那一科的進士一甲第一名,現在將將升至五品,說是天資卓絕,頗受賀喜寵信,放在翰林院任差,又時常在崇勤殿給賀喜講書。
  宴席之間,宮伎奏樂起舞,文臣武將但列兩側,酒酣食足,竟無一絲兩國不穆之意。
  英歡於座上,不碰酒盅,亦不動銀筷,眼睛只打量著坐在下首右側的那個年輕男子。
  頭髮高高束起,一根木簪直通而過,一雙眼睛不大不小,卻是透著靈黠之光。
  舉手投足間頗有風範,席間言談不卑不亢,措辭得當,連邰涗朝中平日裏最梗古不堪的老臣也對他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
  英歡攏在宮袖中的手攥了又攥,緊了又緊。
  那妖孽身旁隨隨便便一個五品文臣便是此等風姿,休論別的名臣武將了!
  心裏面不甚舒坦,此等人才,若是能在邰涗,該是多好!
  正兀自想著,古欽便朝她位上望了過來,眼中含笑,觸上她的目光,竟是躲也不躲。
  英歡心頭冒出點火苗子,這人當真膽大!
  是他心中本就瞧不起她,還是那妖孽身邊的人均是不懼天不怕地的?
  古欽本是笑著望她,望到最後竟嘻嘻笑了起來。
  身旁有人提醒他,“古大人是不是略有醉意了?”
  古欽擺擺手,仍舊是笑著,當著這殿上朝臣們的面,大聲道:“來之前沒有料到,邰涗國的皇上竟生得如此國色!”
  這一句大不敬之言從他口中冒出,殿上諸音瞬間皆弭,空留箏弦斷聲,在這大殿之上空悠悠地撞來撞去。
  那古欽仍是無事人一般,自顧自地端起面前酒盅,一飲而盡,然後又笑道:“諸位怎麽了?莫不是我先前之言錯了?難道諸位不覺得,縱是天仙下凡,也難及陛下此容麽?”
  英歡的臉色愈發黑了去,往日裏都道鄴齊國皇帝賀喜好色無邊,眼下看來,這好色莫不是它鄴齊國男子的通性?
  殿上朝臣中早已有人坐不住,直直站起身,滿面漲紅,指著古欽便道:“休得出此狂言!古大人也不瞧瞧自己是在哪里,怎的如此放肆!”
  古欽一不起身二不還嘴,看也不看那人,單單又直衝衝地望向英歡,笑道:“我本就是個不拘小節的性子,況且,我也不是邰涗的臣子,自是心裏想什麽便說什麽了。這次自鄴齊而來,實是奉了我上旨意,想來贖先前被狄風將軍虜至邰涗國內的八千平民百姓的。”
  他那口氣,真真是篤定萬分,讓人聽在耳裏,竟不似商量,而是命令。
  狄風一張臉冰得滲骨,盯著古欽,心裏恨不得抽刀上前,將那狂妄男子於殿上斬成兩半。
  英歡環視一圈殿上衆人,目光鎖住古欽,眨了一下眼睛,竟是笑著道:“古大人,想拿什麽來贖?”
  她那一笑,堪比殿中金花,驀地晃亮了古欽的眼睛。
  他一下子站起身,上前兩步,立于英歡御座之下,笑道:“我此次前來,帶了白銀十萬兩,匹帛五萬匹,陛下覺得如何?”
  英歡望著他,眼簾輕動,紅唇微顫,端的是一副嬌人之色,“不夠。”
  古欽看著她那神色,竟一時間怔了神,直等身後有大臣咳嗽,他才反應過來,慌忙道:“那陛下想要什麽?”
  英歡輕輕一晃宮袖,掩唇而笑,道:“朕喜好什麽,怕是鄴齊國內人人皆知罷?”
  古欽楞了楞,遲疑了一瞬,“陛下的意思,難道是……”
  英歡眼中顔色暗了一方,臉上卻還是笑著,開口道:“朕,好男色。”
  古欽萬萬沒有想到,當著這殿上衆人,英歡竟能出此大逆之言,一時間竟找不出話來應對。
  身後已有人在笑,古欽才刹然回過神來,對上英歡的目光,心中略有憤憤之意,這女人,是故意讓他難堪不成?
  於是便揚起下巴道:“陛下若是好男色,那也好辦,但等我回了鄴齊,選上百十個一等一的美男子,呈至陛下面前即可。”
  英歡放下袖子,臉上笑意漸消,“若想贖人,可以。古大人,朕想要你鄴齊國內最俊的男子。”
  古欽不禁又楞住,她……
  還未等他想透,便見英歡唰地起身,一襲紅底金案冕服耀亮了殿前衆人。
  她抬手,氣勢迫人,將案上酒盅舉起,猛地潑下來,盅內酒水灑至他腳下,濺了他一袍子。
  古欽猶在怔楞,耳邊已響起英歡萬般深冷的聲音:“回去告訴賀喜,若是他肯來做朕的男寵,朕便把那八千百姓還給你們!”
  一字一言,擲地有聲,震得這殿上人人都傻了。
  英歡看著面前古欽臉上色澤萬變,唇側一勾,眼角一挑,心間一笑。
  當日那妖孽在兩國陣前道她荒淫無度,今日她便將那羞辱,百倍奉還與他!
  但看這古欽回去後,那妖孽會做何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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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四
  古欽額角滲汗,頭低著,竟是不敢抬眼看前方御座上的男人。
  賀喜褐眸淺闔,又猛地睜開一瞬,開口道:“再說一遍。”
  古欽嘴巴張開,囁喏了半天,仍是不敢再言語半字。
  賀喜望著他,眼角微皺,有細細的紋路漫出,“朕讓你,再說一遍。”
  語氣一霎間便變得陡刃剛硬。
  古欽深吸一口氣,手不禁又往袖內縮了一縮,小聲飛快道:“她說,如果皇上肯去邰涗國做她的男寵,那八千百姓便悉數遣回鄴齊境內,否則,想也別想。”
  鄴齊已入夏日,外面天氣雖尚未熱起來,可這殿內卻是悶悶的。
  往日早朝下了便是一身大汗的這群朝臣們,今日卻覺得周遭陣陣冷風掃過,心都跟著抖。
  賀喜的手握著御座旁的鈿金扶手,身子僵在那裏,臉上神情未變,目光掃至座下,將臣子們一個個看過去。
  古欽朝服背後早已濕透,此時見賀喜不開口,便一下跪倒在殿中,低頭小聲道:“皇上……微臣辦事不力,此次辱了鄴齊國風,甘願受罰。”
   賀喜目光在他身上慢慢晃了一圈,眸子顔色愈發深了,嘴唇一動,道:“朕還記得三年前,你於進士科殿試上,公然在卷中指摘朝政之誤,後來彌英殿唱名時,你 見了朕,脊背挺得筆直,一張口便是爲民爲國爲天下之大計,雖是極稚,可那風骨和膽色,卻是讓朕十分賞識的。怎麽才過了三年,你便成了現在這副樣子!不過是 那女人的一句話,就讓你心驚到此種地步?當真令朕失望!”
  古欽跪在地上,聽著賀喜這厲聲之言,心裏萬般不是滋味,不禁咬牙道:“臣也不知自己當日是怎麽了……對著那女人,竟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現下回想起來,臣自己都覺得沒臉再見人。”
  賀喜抬手一揮,“行了,總跪著像什麽話!”
  古欽這才慢慢起身,平日裏神采飛揚的神色,此時早已不見蹤影,一臉虛汗,驚魂未定。
  一衆文臣們見古欽起身,心裏才悄悄松了口氣,想來他這關可算是過了。
  誰料賀喜忽然又道,“說說她。”
  古欽的額上又冒出細汗,說說她?
  眼睛不由一閉,腦中又想起在邰涗九崇殿上的那個人。
  那張面龐那雙眼,那個聲音那張唇。
  那撼人心魄的氣勢,那笑裏藏刀的心機。
  那個女人,他要如何開口來說?
  古欽手在袖中死死捏在一起,半晌才憋出一句來,“她……很美。”
  賀喜身子前傾半寸,眸子微眯,“怎麽個美法?”
  古欽心中糾結不堪,竟是找不出詞來應對。
  賀喜望著他,手指輕敲案沿,“朝中人人都道,古欽古大人的畫在士大夫中堪稱一絕,你若是說不出來,那便給朕畫出來,如何?”
  古欽背後的冷汗越冒越多,“皇上,此事臣實難爲也。臣……筆力不足,畫功尚淺,單是她那一雙眼眸,臣就畫不出來。”
  她的眼眸?
  賀喜眉峰一挑,眼中一亮,“她的眼睛,可是藍黑色交的?”
  古欽怔了一瞬,隨即點頭道:“藍中泛黑,黑中帶藍……臣以前從未見過那種色澤。”
  賀喜唇側劃過一抹冷笑,“原來是被美人迷了心魄。”
  此言一出,古欽的臉忽地微微發紅,他……當日確是如此。
  看見古欽那神色,賀喜心底一汪靜水,忽地湧蕩起來,那妖精,莫非真的色若天仙?
  突然間便覺煩躁起來,他望著底下衆人,“若都沒事了,那便散了罷。”
  未及朝臣們行大禮,古欽慌忙上前,從袖中摸出一折紙,稟道:“皇上,這是她……她讓我捎回來呈給您看的。”
  賀喜側目看了一眼身旁小內監,那小內監會意,趨步下去,從古欽手中接了那折紙,恭恭敬敬地拿過來呈給他。
  賀喜垂眼看,那紙上有暗色紋路,疊合處澆了密泥,他手指輕撥,那紙便展開來了。
  一眼看過去,不過十九個字,卻讓他胸口瞬間緊窒。
  賀喜眉間淺皺,抬頭,“都散了罷。”
  不等臣子們三跪九叩,他便起身往殿后行去。
  那小內監一路跟在他後面,心裏更是七上八下,深怕賀喜正在怒頭上,遷罪於他們這些下人。
  賀喜握著那紙的手漸漸縮緊,臉色越來越冷,走到最後,腳下突然停了。
  就那麽立在殿廊上,緩緩將那紙揉進掌中,擠壓至不成形後,他才抿了抿唇,轉身出了殿門。
  荒爲何荒,淫爲何淫,荒淫之人道荒淫,可悲可笑。
  力透紙背的十九個字,筆鋒張揚跋扈,字字似刀。
  他想不到,那妖精竟能寫出此種字來。
  如此露骨的諷言,是想報復他,還是想要羞辱他?
  殿外有桃花香氣一路飄來,艶已艶了二月有餘,也該謝了罷。
  賀喜走著,手中的那折紙越握越燙,到最後,竟似要將他的掌都燃著了。
  他心中又是一緊。
  十年,十年間,他在變,她也在變。
  不停地揣測,不停地打探,可這十年過去了,他腦中仍是拼不出她的模樣來。
  究竟是什麽樣的女人,才能又美又威嚴,又毒又嬌弱,讓邰涗朝中上下心悅誠服?
  他不能想,也想不出,越想,心裏只是越煩悶。
  那花園一頭若有若無地傳來女子的輕笑聲,賀喜回過心神,轉身看著內監,問道:“是哪個此時在這兒?”
  小內監凝眉一想,笑著稟道:“該是皇上前不久從逐州帶回來的那位喬姑娘,她是被安置在這附近的。”
  賀喜嘴角一撇,這才想起來那女人。
  那日從逐州一路將她帶回來,隨手往宮內一擱,便拋置腦後了。
  若是此時這小內監不提,他早已忘了,宮裏還留著這麽個女人。
  賀喜抬腳欲走,身後恰恰又傳來一聲女子輕笑,他腦中忽然閃過那雙眼睛……不由止了步子。
  不再朝前走,而是轉身往那花園小徑上走去。
  那小內監也是服侍了賀喜多年的人,心思玲瓏,自是知道他這是要做什麽,忙急急地從一側先彎過去,把那邊幾個候著的宮女都招呼走了。
  賀喜負手,慢慢走過去,撥開倒垂柳枝,便見花間那一身素色宮裝的喬妹。
  他站定了不動,陽光從頭頂漸灑漸落,他不由眯了眯眼睛,然後便看見她輕輕轉過身來,那眼睛,便對上了他的。
  賀喜心裏悶哼一聲,原來先前記得真不是錯的,那雙眼……
  喬妹一見是他,倒像是受驚了的小獸一般,身子一晃,臉上微微泛紅,手忙腳亂地行禮道:“皇上。”
  她這一開口,驀地擾了他先前的心思,心裏又躁了起來。
  賀喜看著她,不由自主上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使勁讓她的頭抬起來,冷笑道:“你們西邊的女子,倒都懂得撩撥男人的心思。”
  喬妹被他捏得生疼,卻不敢反抗,只是小聲泣道:“皇上……”
  那聲音,且柔且軟,似水中蓮葉,一掃,便掃得他身上起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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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從她腰間移上來,撫上她的臉,沿著她的眼睛,輕輕地劃著。
  這眼,這眸……心裏不由一震。
  賀喜閉了閉眼睛,一把推開她,臉上之色愈冷,望了她一眼,甩了袍子便走。
  喬妹渾身發軟,身上衣不蔽體,望著賀喜的背影,眼眶無聲地紅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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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喜撩袍坐下,雙手撐膝,“圖呈上來。”
  兩旁立即有人鋪過一張圖置案上,供他參看。
  吳令又上前兩步,抬手,在那圖上輕點幾處,“皇上,臣等以爲津州,臨州,義驊三地,都是好地方。”
  賀喜一處處查看過去,最後,眸子盯著圖中一處不動,手指點至那裏,“朕,想讓你們修在這兒。”
  吳令看了一眼,眉頭不禁一皺,“皇上,那裏可是與邰涗只差一條河……修在那裏,恐怕……”
  賀喜抬眼,聲色又變得極冷,“朕說修在那兒,便是那兒。”
  諸人瞧見他這模樣,不禁立即噤聲,點頭應了下來。
  賀喜展了展肩,起身,又低頭望了一眼那圖,嘴角不由淺淺揚了一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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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五
  英歡慢慢地踱著,一步壓著一步,眼睛盯著那些畫,看過來,又看過去,反反復複好幾遍,然後回頭轉身,望著身後幾步遠處的狄風,低笑道:“這便是那些人畫的賀喜了?”
  狄風面帶窘色,開口稟道:“臣先前說過,那些低階武將們哪里能得機會見到賀喜真人……這畫出來的,自然都不一樣。”
  英歡抬袖揚手,小內監們見了,忙將畫收了,一一退下。
  她眼中含笑,問狄風道:“依你看來,哪張更像?”
  狄風默然片刻,才道:“臣只遠遠瞥過他一眼罷了,當真是說不出來。不過,這畫中容貌雖是差入甚大,可那朗朗身形,卻是極像。”
  英歡點點頭,回身喚了個小宮女來,“去把今日禦膳房送來的幾樣果子拿來。”又對著狄風道:“坐罷。”
  狄風身子不動,直待英歡去了案側坐下後,他才尋了殿側的一張無背木椅坐下,背脊仍是挺得筆直,雙手擱在膝上。
  英歡翻著面前案上的摺子,朱筆悠悠而落,手腕繞了幾繞,又問道:“逐州一役,那鄴齊軍力如何,你給朕說說。”
  狄風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動,挑眉道:“甚強。上至將帥,下至兵士,人人不戰而威。說是赴逐州的馬步軍還不是鄴齊禁軍中最強的,若是換了鄴齊精銳之師,恐怕還會更厲害。”
  英歡手中朱筆顫了一下,抬眼道:“若是拿你的風聖軍去比,又如何?”
  狄風垂眼,想了半晌,“臣不知。”
  英歡聽了這話,嘴角一硬,臉色也跟著變了,丟了手中的筆至案上,抿唇不語。
  狄風之言,必定出自肺腑。
  以他那沙場常勝的傲然性子,和他手下那驍勇善戰的風聖軍,且不敢說比鄴齊禁軍強……如此看來,那妖孽的實力,竟比她先前所知,還要強上數倍。
  心裏不禁略有一絲恨意,十年來整軍肅營,自以爲邰涗軍力早已無人可及,誰料逐州一役,竟明明白白地讓她知曉,邰涗在變,鄴齊更在變。
  狄風望著臉色陰沈的英歡,心裏明白她此時的心思,便閉了嘴,不再說話。
  他心中默嘆,眼前這女子,倔強要強的模樣,真像當年的先皇……
  小宮女適時而來,捧了個紅漆木食盒,緩步而行,至狄風身邊才止,恭恭敬敬地將食盒裏的幾盤精緻果子拿出來,擺在他身邊的案幾上。
  英歡瞧見,神色稍和緩了些,淺笑道:“禦膳房才做的,朕吃著覺得味道還好,你嘗嘗看。”
  狄風垂目,膝上雙手握了握,又展開,“謝皇上。”
  英歡勾唇而笑,“幾盤果子罷了,哪里那麽多禮數。”
  狄風不語,自去取了塊青梅糕,一張口,盡數含下,咀嚼了幾下,眉頭便皺了起來。
  那邊英歡早已笑了起來,“那梅糕甚酸,哪里有你這種吃法……狄將軍還真是男兒本性,連吃果子都要一口一個。”
  狄風口中本來滿滿不是滋味,可瞧著英歡那霎比艶陽的笑容,那酸味便一瞬而逝,再也尋不著影兒了。
  他胸口發悶,聽著她說話,卻不知如何來答。
  英歡看了他兩眼,又重新拾了筆蘸了墨,去批那奏摺,口中似是不經意一般地道:“你今年已三十了罷,總不娶妻,算是怎麽回事兒?”
  狄風腦中轟地一炸,抬頭看她,“臣……臣心不在此。”
  英歡不看他,笑了笑,又道:“你以沙場爲家,已近十二年了。怎麽說,也應有個自個兒的家才是。若是看上哪家的女兒了,儘管來和朕提,朕不論她是王公之女,還是青樓花魁,只要你開口,那便是大將軍夫人。”
  狄風手腳僵硬,身子竟是一動不能動,口竟是張也張不開。
  英歡望著他這模樣,心裏不由嘆了口氣。
  心慧如她,又怎會不知道,這十年來他存的是什麽心思。
  十年前,他爲報先皇知遇之恩,手握重兵而不忍亂,佐她登基爲帝;十年間,他爲了她南征北伐,生生死死數十次,哪一回不是從刀尖上滾著活下來的?
  十年,一個男人能有幾個十年,好這樣揮霍?
  她平日裏便是再冷再狠,又怎能忍心讓他這般陪著她,十年複十年?
  一時間,兩人心思各自不同,竟誰也未再開口。
  外面殿門輕叩,有內監來稟:“皇上,沈大人來了。”
  英歡這才回神,“快宣。”
  不多時,便進來一個輕衫男子,皓齒星眸,身形瘦削,行止間儒雅之氣欲抑卻揚。
  來者姓沈,雙名無塵,是英歡初即位那年的新科狀元。
  詩賦俱佳,策論更絕,胸懷經國濟世之念,於那一年的一甲進士中,堪稱耀天奇葩。
  十年來從最初的大理評事,一步步走至現在的工部尚書,政績斐然,朝野皆服。
  都道邰涗,內有沈而外有狄,說的便是沈無塵與狄風二人。
  一文采卓然,一戰功赫赫;
  一生性風流笑看天下,一冷漠寡言厲征沙場。
  本是性子大不相似的兩個人,卻偏偏私交極好,又同在英歡身邊十餘年,端的是天下人口中的一對英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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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歡放下手中摺子,雙手一攏,縮進宮袖中,對沈無塵道:“你先前呈上來的摺子朕已閱了,雖說江防甚好,可這五年一次的東堤巡幸,朕還是要去的,先皇留下來的底子,不能到朕手中斷了……”
  沈無塵點頭,一張笑臉突然帶了點凝重之色,“皇上,此次赴杵州視江,臣倒是發現了件事兒。”
  英歡起身,“說。”
  見她起身,狄沈二人均立即站了起來,隨後沈無塵才道:“江那邊……似是在修行宮。”
  英歡整個人一僵,對上沈無塵的目光,左右不置信。
  沈無塵輕嘆,隨後點頭,“臣說的是真的。”
  英歡一擺手,“怎麽可能?若是真的,怎麽還沒人報呈上來?”
  沈無塵望瞭望狄風,眼裏滿是無奈之色,“皇上,但等底下諸路各州府報將上來,那早就遲了。臣身在工部,那邊的動作,自是一眼便明白了。”
  英歡心裏一涼,真是在修行宮?且是在江那邊?
  不禁一咬牙,那妖孽這回又要玩什麽花樣?
  英歡一回身,敞袖微甩,眉頭淺陷,“三月後東堤巡幸,朕倒要親自瞧瞧!”
  **
  杵州內城,一片繁華盛景。
  知州府內大院後廳,一盞花茶,一桌精緻小菜,廖廖數人,和外面城中相比,倒顯得甚是冷寂。
  自東堤下來後,英歡便是一臉冷色,回了知州府,又是不發一言。
  杵州知州孟新背後的汗就沒停過,一身官袍是濕了幹,幹了濕,被那瑟瑟秋日江風一吹,更是冷到骨頭裏。
  五年前英歡東堤巡幸時,他孟新還只是一個七品小員,自是沒機會去揣測這皇上的心思,此時雖是在廳中陪著,卻一句話也不敢說。
  沈無塵站在廳中,百無聊賴地翻著桌前的書卷,時不時地挑挑眉毛,看到興起處,還能笑上兩聲。
  狄風則坐在廳角的紅木椅子上,一雙眼睛緊緊閉起,似是在閉目養神。
  英歡緩緩地喝著面前那花茶,桌上之菜卻是動也不動,半天才開口,問孟新道:“你可有話要同朕說的?”
  孟新一臉急色,看看沈無塵,又看看狄風,那二人卻似沒事人一般,還是看書的看書,睡覺的睡覺。
  孟新身子略微發抖,“臣……臣不知皇上指的是……”
  英歡嘴角一勾,似笑非笑道:“看這樣子,還需得朕親自提醒你才是?”
  孟新愈發急了,搖頭,卻說不出話來。
  英歡手中茶盅猛地落在桌上,“江那邊的事情,你既是早已知曉,爲何不報朝庭?”
  沈無塵合了手中的書,扭頭看了一眼孟新。
  孟新只是發顫,“臣以爲此事當由職方司去報,幷不在臣職責範圍內……”
  英歡心頭一陣急火,“既是食俸,便當爲朝庭效命!難道事事還分他管還是你管不成?照你這樣說,將來他鄴齊舉兵攻杵州城,你是不是也不管,也等著樞府急令到了才守城?”
  孟新滿面緋紅,一句辯解之言都找不出來,立時就跪倒在地上了。
  英歡看著他這模樣,不禁又是冷笑,接著道:“此事也就罷了,但,這杵州城,什麽時候開始和鄴齊互通市易了?朝庭何時允過?今日若不是沈大人在城中小走一遭,還發現不了那許多店鋪都是鄴齊那邊過來的商家!當真是天高皇帝遠,你一個小小知州,便能自作主張了!”
  坐在角落裏的狄風眼睛睜開,望瞭望沈無塵,沈無塵對他咧嘴一笑,聳了聳肩。
  孟新咬咬下唇,終於開口道:“此事確是臣自己的主意……與鄴齊互通市易,于民有益而無害,還望皇上明察。”
  英歡定定地看著他,手握著桌上茶盅,越握越緊,然後驀地一松,徑自起身,朝廳外走去。
  狄風見了,立即起身跟去,腳下如風。
  孟新仍在地上呆呆地跪著,還未反應過來。
  沈無塵悠哉悠哉地也跟著走出去,路過孟新身旁時,略停了一停,輕輕笑道:“孟大人,起來吧,無礙的。”
  孟新兀自怔楞而不自知,沈無塵這話他也不敢信,但等著沈無塵也出去了,又過了好半天,才緩緩站起來。
  整個人濕得像是剛從江裏撈出來的一般。
  心中且驚且懼,皇上她……和他先前所想,實是差入太大。
  **
  英歡這一舉,讓整個杵州知州府上下惶恐不已。
  本是欲往後面給她備的臥寢去,誰料走了一半,英歡卻停了。
  狄風在她身後低聲道:“皇上?”
  英歡回身,眉頭擰得死死的,“今日在堤上你也見了,江那邊的動作確是不小,你說,會不會是……”
  狄風搖搖頭,“他自逐州收兵回京,至今才不過半年,怎麽可能又到這兒來?”
  英歡眉頭略松,點了點頭,“有理。”後又朝沈無塵望去,“你今日所說的那幾家店鋪,帶朕去瞧瞧。”
  沈無塵楞了一楞,“皇上……現下天已將黑,不如明日再去,可好?”
  英歡悶哼一聲,“照那孟新今日這麽一鬧,朕哪里有心思再歇息?”
  沈無塵嘴角揚起,笑道:“其實照臣看來,那孟新說的話也幷非沒有道理。這杵州城內百姓,對那鄴齊商鋪,都是喜得緊……”
  英歡眼眸輕眯,“孟新此人,輕浮有加,沉穩不足。今日不嚇一嚇他,還不知將來他會生出什麽事兒來!”
  沈無塵連連點頭笑道:“皇上說得有理。皇上惜才之心,倒與旁人不同……”
  英歡睨他一眼,心知他這性子,也就不再多言。
  換了素裝,便帶了沈無塵與狄風二人出府,只要了一架兩輪馬車,便直直往城中繁華之地行去。
  按沈無塵所說,那馬車沿著街邊停下,待英歡下得車後,便往一旁的小巷子裏拐去了。
  周遭街市人聲鼎沸,竟比白日裏還要熱鬧。
  英歡四下打量一番,臉上略有動容之色,這杵州,不過五年的光景,便比她上回來時,繁華了這許多!
  看來那個孟新,也不是個庸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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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無塵走在她身側,低頭對英歡耳語道:“臣今日打聽過了,通常是鄴齊的商家隔些日子便送貨過來,委由杵州本地的商戶代爲買賣,杵州的商家可從中抽成分利,自是樂意行此之事。”
  英歡不語,心中卻是思量萬千,若是照杵州眼下看來,與鄴齊互通市易,倒也不是件壞事。
  挑了家其間最大的店面,英歡款款邁過門檻,腳才剛落地,便有滿面堆笑的夥計來迎了。
  那人打量了一番英歡,有看看她身後的沈狄二人,見幾人身上衣物雖色澤素雅,可那料子卻是上品,不由笑得更歡,“幾位元需要些什麽,且告訴小的,小的定當把店中最好的拿來。”
  沈無塵上前攔他,笑道:“我家夫人喜好自己看,不需要你陪在一旁,若是看上什麽了,自會告訴你。”
  英歡已然自己走至一旁,細細打量這店中貨品。
  綉工織錦,彩瓷陶甬,各色果子,雖說看著與邰涗的不大一樣,但也沒甚引人的。
  走兩步,便見著在另一邊小櫃中擺的幾斟茶葉,其中一種,倒是以前從未見過,不由停在了那兒。
  狄風見狀,轉身叫那夥計過來,沈無塵也從一邊走來,看了一眼,眉頭一挑,笑道:“好茶。”
  夥計臉上頗有得意之色,“這鄴齊的蒙頂茶葉,在鄴齊國內都是赫赫有名的,年年上貢給天家的東西!在杵州可只有我們這一家有,而且就只這二兩,別的地方都瞧不見的。”
  英歡一聽這茶竟有如此來頭,不禁興起,對著沈無塵點了點頭,微微一笑,又往旁邊踱去。
  沈無塵笑著對那夥計道:“既如此,那我便買了。”說著手就去掏銀子。
  可他這銀子還未掏出來,身後便擠過來一個男子,那男子身著布袍,滿頭大汗,指著那茶葉便急聲道:“這位公子,那茶葉,讓給我可好?”
  沈無塵還未反應過來,狄風便已冷冷開口:“不好,這是我家夫人看上的,怎麽你一句話便要我們讓給你?”
  英歡聽到身後之言,轉過身,朝這男子望過來。
  那男子擦了把汗,又道:“實不相瞞,我家主子只喝這一種茶,我也是尋了好幾家店鋪才看見這家有的。我說這位公子,我出高價,你就讓給我吧,可好?”
  那男子口音不似本地人,言談舉止又頗顯霸道,頓時讓沈無塵皺了眉頭。
  英歡走近幾步,低笑一聲,“高價?怎麽個高法?”
  那男子瞥一眼英歡,神情有一瞬怔楞,隨即馬上介面道:“我出一百兩!”
  沈無塵和狄風同時一楞,一百兩?一百兩在邰涗境內,足夠一戶普通民家好生過上一整年了!
  那男子見幾人不開口,以爲是他這價錢甚低,不禁又急道:“五百兩,我出五百兩!”
  沈狄二人面面相覷,心裏不由都琢磨起來,那男子口中的主子是個什麽人物,這杵州城內,還有這等豪富?
  英歡神情如常,搖了搖頭,勾唇淺笑道:“既是這般急著不顧價錢地求,想來也是有什麽要緊之事,便讓給你了。”
  那男子聞言大喜,立馬與那店中夥計去取那茶葉。
  沈無塵與狄風見英歡既已開口,縱是心中再不情願,也不再說什麽,隨了英歡就往外面走去。
  身後卻傳來那男子的大笑聲:“多謝這位夫人了!敢問是哪家府上的?將來若有機會,在下一定去拜謝……”
  英歡步子不停,亦不回頭,只是搖搖頭,笑著出了那店門。
  夜裏城中雖是熱鬧,卻是驟冷。
  英歡輕吐一口氣,迎著那冷風,對沈無塵道:“不過是二兩茶葉,在邰涗境內就能抬價到五百兩!若是邰涗的奇珍異貨去了那邊,還不知能怎樣呢!”
  沈無塵笑,望瞭望狄風,不說話。
  狄風卻皺眉,“皇上,天冷了,早些回去罷。若想再看,明日再出來一次也行。”
  英歡點頭,遣了狄風去喚馬車來,然後抬眼看身側的沈無塵,不緊不慢道:“你今日先前告發孟新的逆舉,是故意激朕來逛這些店鋪的罷?以後,休要再耍這些小手段,若是覺得互通市易實是好事,直說便可。”
  沈無塵笑嘻嘻地低頭垂目,“皇上明鑒,皇上教訓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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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六
  桌上茶碗壁上彩瓷盈亮,碗中之茶香氣怡人。
  賀喜看著那碗茶,卻碰也不碰,由著那茶涼了去。
  長指一頁一頁地翻著眼前書卷,好似這屋內就只他一人一般。
  開寧府府尹張謙立在一旁,腦門上的汗一陣一陣地出個不停,心中左右不是滋味,那茶是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從江那邊的杵州買回來的,本是想討賀喜歡心,誰知這馬屁拍到了馬腿上,而他卻連自己錯在哪兒了都不知道。
  又過了約莫一柱香的時間,張謙終於忍不住了,開口道:“皇上,那茶都涼了,臣再給您換盞新的罷?”
  賀喜終於抬眼,手中書卷啪地一合,朝張謙望去,臉上掛了層霜似的,一言不發。
  張謙忙低眼垂頭,“是臣多嘴了。皇上……要是沒事兒了,臣就先告退了。”
  賀喜終是開了口,“且慢。”
  他伸手握住那茶碗,指尖沿著碗口摩挲了一圈,然後嘴角一扯,問張謙道:“朕倒不知,鄴齊國內何時有了這等好瓷。”
  張謙聞言,心下大驚,膝蓋一軟,“皇上……”
  賀喜眼底又黑了些,“隨朕一道來的謝明遠,昨日在開寧府內尋了一圈都沒找到有賣這蒙頂茶的,你又是從哪里得來的?”
  張謙再也站不住,一下跪倒,“皇上恕臣之罪,臣……臣……”嘴唇抖著,那話,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賀喜嘴角紋路若隱若現,眼睛一眯,竟是笑了出來,“說不出?那朕替你說!”
  他語調陡然間變得極冰冷,“鄴齊開寧府上上下下的瓷器,都是從邰涗國買來的!開寧府上買不到的茶葉,卻能在江對面的杵州買到!你這身官服若是不想穿了,趁早直說!”
  豆大的汗粒從張謙臉上滑下,他跪在地上的雙腿仍是止不住地抖。
  賀喜雙手撐案,站起身來,袖口拂過書卷,直直走了下去,越過地上的張謙,看也不看他一眼,大步走出門外。
  他腳下掠過的風掀了袍子一側,打在張謙身側,更讓張謙慌了神。
  屋外不遠處,謝明遠正站在樹下等他,黑袍黑靴,背後是那葉片泛紅的楓樹,襯得他愈發俊朗。
  一見賀喜出來,謝明遠便迎上來,笑道:“皇上哪里來的那麽大的怒氣,臣站在這裏都聽得一清二楚。”
  賀喜抬眼,那目光生生叫人發冷,抿緊了唇,卻不說話。
  謝明遠見狀,略一低頭,身子側了側,不再多問。
  他本是鄴齊宮內禁中的殿前侍衛,跟在賀喜身邊已有整整十年,此次賀喜突然要來開寧瞧瞧那正在修的延宮,自然就一道跟著過來了。
  謝明遠嘴上雖是那麽問,可心裏卻是明白得很。
  那張謙本是賀喜的東宮舊人,十幾年來賀喜對他信任有加,這才將這重鎮開寧府府尹的位子給了他,誰曾想那張謙竟然自作主張,與杵州互通市易……
  謝明遠心下正想著,忽然聽走在前面的賀喜道:“著你去查的那件事,可有消息了?”
  謝明遠這才斂了心神,道:“臣今日一天在外,就是給陛下辦此事去了。據臣所知,英歡一行今日已離了杵州,浩浩蕩蕩地回京去了。”
  賀喜的步子停了一瞬,又繼續向前走,聲音低了不少,“已經回去了?”
  謝明遠笑道:“應是回去了沒錯,那般大張旗鼓的,臣不該看錯。”
  賀喜半晌沒再開口,待出了那院門,才止了步子,回頭看著謝明遠,道:“明日進那杵州城去瞧瞧。”
  謝明遠腿一僵,立在那裏,腳也挪不動了,“皇上……”
  賀喜眉尾揚起,道:“怎麽?他張謙一個開寧府府尹都能去,朕倒去不得了?”
  謝明遠苦笑道:“皇上怎好拿自己去和他比……此事實在不合規矩。”
  賀喜薄唇一開,冷笑道:“規矩?朕說的話,才是規矩!”
  說罷,轉身便走,獨留了謝明遠一個人站在原地傻楞著。
  待賀喜走了十幾步,謝明遠才回過神來,大步邁著往前追去,又不由抬手撓頭,心裏嘟囔道,皇上他什麽時候變得如此任性了?
  **
  翌日,天氣甚晴,陽光如碎金一般灑得滿地都是,晃得人心口暖暖的。
  秋風淺淺掃過地上落葉,枯黃和著那泥紅,倒是別有一番情致。
  杵州城內自五更始,便有寺院行者打鐵牌子循門報曉,諸多門橋市井聞之始開,不多時,整個內城便熱鬧起來。
  賀喜於馬上,手松松挽著繮繩,一路緩行,打量著他鄴齊商家開在這杵州的店鋪門面,那一雙褐眸,是越來越黑。
  謝明遠行在靠街邊那一側,滿面緊張神色,左看右看,腳緊緊抵著身下馬蹬。
  賀喜扭頭望了他一眼,冷聲道:“本是沒什麽事,倒讓你這副如臨大敵的樣子生出事兒來了。”
  謝明遠鼻尖一皺,臉上帶了點窘意,轉身看了一眼跟在後面的張謙,一撇嘴角,狠狠瞪了他一眼。
  張謙肩膀一縮,不敢看他,心裏明白謝明遠的意思……若不是他前一日多事兒跑到杵州買那撈什子的蒙頂茶,也不會惹得賀喜大怒,更不會招來今日這麽一出讓人心驚膽戰的事情……
  張謙心裏驀地生出萬般悔意,恨不能望天長嘆一番。
  三人後面不遠處,零零散散地跟了幾個開寧府上的侍衛,混在人群中,暗中護著賀喜。
  謝明遠瞧著張謙那副模樣,不由出言譏諷道:“張大人先前自作主張設市舶司的時候膽子倒大,怎麽此時倒成了縮頭烏龜?”
  張謙胸口一悶,對上謝明遠的目光,滿面漲紅,卻找不出話來反駁。
  謝明遠勒了馬繮,行至張謙身側,壓低了聲音道:“若不是念在你是陛下東宮舊人的份兒上,只怕你此刻腦袋已然搬家了!”
  張謙身上一個激靈,“謝大人,你……”
  謝明遠心中發笑,面上卻仍作怒色,“知道怕了?怕了就好,今日你若敢再生事端,看我不……”
  話未說完,賀喜忽然回頭道:“張謙,那蒙頂茶,你是在何處買到的?”
  張謙被謝明遠嚇得不輕,登時抬手朝前輕輕一指,囁喏道:“拐過前面那街角,就能看見了。”
  賀喜朝前望去,見那街景愈盛,不禁皺眉,邰涗一個邊境小州都具如此之象,更莫論那京城會是怎樣繁華了。
  當下便想快些過去,雙腳輕夾馬肚,讓那馬兒輕跑起來。
  張謙在後面見了,心中不由一慌,這杵州內城中不許這番馭馬飛馳,可賀喜卻不知道,於是便要急急上前去攔。
  謝明遠在後面不明所以,眉尖一擰,“張大人要做什麽?”
  張謙顧不得解釋,可還未等他去攔,便見那街角拐出一輛馬車,擦著賀喜行了過去,一人一馬險些被撞翻。
  謝明遠眼冒火光,當下翻身下馬,猛地飛奔過去,但見賀喜人馬無礙,才大松了一口氣。
  賀喜勒住馬繮,手中一擰,身下馬兒轉過來,直直對上那馬車,眉頭死死絞在一起。
  馬車也已靠著街邊停下,那馬車後面跟的兩名男子,一人黑袍褐靴,一人青袍皂靴,此時也正往他這邊看。
  謝明遠滿腔怒火,就要上前去討個說法,卻被賀喜從後面伸過馬鞭,攔了下來。
  賀喜下巴一揚,冷眼對謝明遠道:“罷了,莫要生事端。”
  謝知遠咬牙咽下這口氣,正要回身重新上馬,卻見張謙臉色且驚且喜,縱馬過來,對著那兩名男子就道:“兩位公子,不曾想今日又遇上了!”
  謝知遠滿面狐疑地看看張謙,再看看那兩人,就見那兩人先前綳緊了的面孔也松了下來,其中那青袍男子還笑了一笑,對張謙道:“是巧了。”
  賀喜一垂眼,低聲問張謙:“怎麽回事?”
  張謙連忙解釋道:“前一日買那蒙頂茶時,本是這公子先看上的,後來見我急要,才讓給了我。”
  賀喜冷哼一聲,“巧取豪奪。”
  張謙小聲道:“臣……臣是花了五百銀子才買下的。”
  賀喜又是一聲冷笑,“民脂民膏,是讓你這般胡花的?”
  張謙聲音愈加小了去,“臣是用的自己的俸祿……”
  賀喜怒色凝住,“你一年俸祿才多少?怕是收受賄賂了罷?”
  張謙滿面苦色,愈發解釋不清,那五百兩銀子,明明是他這麽多年攢下來的……
  謝明遠在一旁著實憋不住了,大笑出來,那張謙……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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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歡本是在車內閉目養神,外面那一吵一鬧,雖是擾了她,可她卻不願多事,此時聽見狄風問她,便輕輕掀了側簾,看了狄風一眼,道:“無礙,直走便是。”
  狄風點頭,身子側過去,恰讓出那邊街景,映入英歡眼底。
  英歡隨意一眼望去,本是要放下簾子的手忽地一僵,停在了半空中。
  那男人……
  長袖輕垂,掩了握著馬繮的半隻大掌。
  那麽寬的肩膀,將一身墨袍撐得恰到好處,肩綫緩緩而下,便是略窄的袍帶。
  一雙腿自然地垂在馬肚兩側,袍子下擺輕開,露出裏面緇色高靴,緊緊裹著他的小腿。
  下巴說尖不尖,卻刺得人眼睛發痛。
  一張薄唇似刀,竟是縞素之色。
  兩頰微陷,膚色較之尋常男子,黯了三分。
  兩道眉毛非濃非纖,卻似劍一般插入鬢角。
  眉下的那雙褐眸……
  英歡指尖驀地發冷,心口一悸。
  那般凜然的氣勢,她已有多少年不曾見過了?
  十年,十年前的父皇,身上便是這般讓人不敢直視的氣勢……
  英歡狠狠吸了口氣,眼睛不由眨了一下,再看過去時,恰觸上那男人望向她的目光。
  似被疾風橫掃過一般,她的眼她的臉,瞬間冰涼。
  然而胸口,卻在一刹那間,燃起熊熊大火,燒得她整個人都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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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喜看著那馬車的側簾被輕輕掀起,那黑袍男子攬過馬繮讓至一邊,露出車內女人的那張臉……
  美,極美。
  美得讓人不忍移目。
  嫣然朱唇輕啓,似月黛眉微翹。
  霜色肌膚,似能掐出水一般。
  還有她的那雙眸子……
  賀喜胸口一墜,呼吸驟然間急促起來。
  似藍非藍,似黑非黑。
  卻純澈透亮有如夜裏綴了稀星的天幕。
  賀喜握著馬繮的指不由緊了又緊,他有多少年,不曾爲了一個女人而這般心悸過?
  抑或,本就從來沒有過……
  那女人的目光自下一路移上來,直到對上他的目光,才猛地止了。
  似是被大浪撲過一般,他的眼他的心,瞬間顫了一下。
  然而心底裏驀地騰起一簇火苗,刹那間便將他整個人都燒透了。
  只剩一顆心,在胸腔裏空蕩蕩地跳上跳下。
  他望著她。
  她望著他。
  然後他看見,那簾子唰地一下被放了下來,那人……便沒在了簾子後面。
  賀喜心中一陣焦躁,顧不得旁的,一踢馬肚,急急驅馬上前幾步,行至那馬車旁邊,沖那駕車小廝一揚馬鞭,“且先別走。”
  四個字冷硬不已,揚鞭之態甚是攝人,那小廝不禁停下,不敢動彈。
  狄風上前護住車駕,皺眉道:“這位公子要做什麽?”
  賀喜收回馬鞭,盯著狄風看了半晌,才開口慢聲道:“先前聽府上人說,兩位公子前一日曾讓了一斟蒙頂茶葉給他,既是今日這麽巧又碰上了,在下想趁此機會,謝過二位。”
  他那每一句每一字,都像利箭一般,穿過車板,竄入她的耳中。
  英歡十指互絞,聽見狄風在外面道:“本就是小事一樁,公子無須這麽客氣。”
  那男子卻不依不饒道:“在下生平最不願欠人之情,還望公子給個面子。”
  英歡閉了閉眼睛,腦中又閃過那雙似冰褐眸……
  不由抬手,在車板側面輕輕叩了兩下。
  狄風退了兩步,“皇……夫人?”
  英歡喘了一口氣,才穩住心神,隔了車板對他道:“便依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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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七
  說是要謝,左不過便是找家酒樓請酌一番罷了,只是賀喜對杵州城內一無所知,根本不知該往何處去。
  謝明遠急趨幾步跟了過來,先前那一幕他看得真真切切,跟在賀喜身邊十餘年,賀喜此時存的是什麽心思,他比誰都清楚,當下便挑眉去看張謙,使了個眼色,意圖讓張謙說個地方出來。
  張謙又是滿腦門子的汗,難道這杵州城,他瞭解得會比皇上和謝明遠還要多?眼裏滿是躊躇之色,看也不敢看前面二人。
  沈無塵低眉一笑,隨即抬頭,對賀喜抱了抱拳,而後道:“這位公子,我們先前本是要去前面的奉樂樓,既是如此有緣,也莫要說什麽謝不謝了,若是公子不嫌棄,但跟我們一道去便是。”
  賀喜眼中一亮,先前面上不悅之色一掃而光,雖是不知道沈無塵口中的奉樂樓是個什麽地方,但看這幾人身形氣度舉止皆爲上品,想必那也不會是什麽下作之地,便順勢道:“好。”
  張謙頓時松了一口氣,正要笑時,一眼便看見謝明遠那備帶嘲諷之色的目光,剛揚起的嘴角瞬時便壓了下去,心裏又嘆了一口氣。
  謝明遠本是不放心去一個不熟之地,但見賀喜應得如此之快,也便說不出什麽來了,只是上前擋在賀喜一側,對沈無塵道:“還請幾位在前面帶路,我們在後面跟著。”
  沈無塵腦袋稍稍一歪,將謝明遠飛快地從上打量至下,目光在他腰側停留了一瞬,忽而笑道:“好說。”
  話畢,便向狄風比了個手勢,自己騎馬先行,狄風見了,讓那小廝繼續駕車,跟著沈無塵,他自在後面護駕。
  待前面走了幾步後,謝明遠才放心地讓賀喜向前行去,他自己緊緊跟在後面,左右望瞭望,便壓低了聲音對賀喜道:“皇上,我說……我說,您這回不會是想從這邰涗國往回撈人吧……”
  賀喜略側了側臉,看了謝明遠一眼,又面無表情地回過頭,望著前面馬車,腳下一使勁,讓身下馬兒走得更快了些。
  謝明遠碰了一鼻子灰,又回頭去瞪張謙,在心中暗自駡了兩聲娘,這要是有個萬一,我看你張謙幾條命能賠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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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角轉過,再行兩條街,彎過第三個路口,遠遠地便能看見那奉樂樓的黑底金字大招牌,高高懸宕在四層樓高的第二層外簷處,鐵劃銀鈎般的三個大字,將那奉樂樓襯得愈加宏偉。
  馬車悠悠停在酒樓門前,沈無塵與狄風二人先下馬,一人去前面撩起車簾,另一人去門口迎上來的小廝處,給了兩串吊錢,讓那小廝將馬牽至樓後好生喂上。
  賀喜仍在馬上不下,眼睛只盯著前面馬車的簾子,一動不動。
  那簾子輕晃,一雙茜底杏花緞面平頭綉鞋先伸了出來,只在外露了一瞬,便縮進了襦裙底下。
  可就只那一瞬,賀喜也清清楚楚地看見,那一雙窄而小巧的腳……被那似艶非艶的緞面裹著,平白無故地讓他的心癢了起來。
  那女人從車中出來,背對著他,抬手輕輕攏了攏頭髮,敞著的衣袖順著腕子滑下半寸,那藕瓣似的小臂在陽光下微微泛光,顯得柔滑不已。
  賀喜一垂眼,俐落地翻身下馬,將馬鞭一甩,收入馬肚側面的皮袋中。
  再朝前望去,只見她的頭微微向後偏了一下,遲疑了一刹,又轉了回去,由身旁那兩位男子護著,向奉樂樓裏走去。
  賀喜握了握拳,看她一步一步地走著,腰間玉環綬另側的流蘇如水般貼在她的腰間,隨著襦裙的擺動而左左右右地輕揚……軟如柳的腰,讓他的掌心也跟著發癢。
  他鬆開拳,手指展了一展,又緩緩握起。
  那般亮目的綢緞,那般細軟的腰身……若是握在掌中,不知是何種滋味。
  賀喜心口一縮,先前那火燒火撩的感覺又竄上來了。
  那邊謝明遠也將幾人的馬都交由奉樂樓的小廝帶至後面去喂著,然後過來賀喜這邊,低聲道:“皇上,真要進去麽?”
  賀喜腳下已朝前走去,口中淡淡“嗯”了一聲,便無它話。
  奉樂樓的店堂小二眼光何其毒也,瞧見這幾人,早就笑臉迎了上來,對最前面的沈無塵道:“幾位公子,可是來吃酒的?樓上雅間兒請吧?”
  沈無塵點點頭,便帶了英歡與狄風跟著那小二上樓去了。
  謝明遠在後面慢了兩步,陪著賀喜打量這奉樂樓裏面的百十分廳館,見這樓上樓下寬敞明亮,動使各各足備,堂中之人縱是一人獨飲,那桌上碗碟也俱是銀盂之類。
  賀喜面上還看不出什麽,可謝明遠心中早已暗自嗟嘆起來,這奉樂樓的排場,竟比鄴齊國京中最繁華的酒樓還甚數倍,如此看來,邰涗國的國力,竟真是不能小覷!
  上得樓,那引路的小二自推開最裏面一間,請這幾人進去。
  英歡進去,四下打量了一番這雅間內的佈置,眼裏溢出點笑意,回身對沈無塵點了點頭,便進去依著桌邊坐了下來。
  沈無塵將賀喜三人請進,笑道:“幾位公子,隨意就好。”
  賀喜眼睛只是望著英歡的側臉,腳下幾步過去,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謝明遠看看張謙,張謙也看看謝明遠,兩人誰也不敢過去與賀喜同桌而坐。
  沈無塵與狄風又何嘗不是如此,當下也只是站在英歡後面,幷不入座,吩咐那小二上些酒來,注碗盤盞果菜碟及其它水菜碗都依這奉樂樓的規矩,一一上來便是。
  那小二瞧著這幾人,心中生奇,卻也不敢多問,點頭應了便掩門而去。
  英歡眸子半垂,幷不去看眼前諸人,自己伸手取了桌上的小茶碗,卻也不倒茶,只是輕輕將它捏在手中,開口問道:“公子貴姓?”
  誰都知道她這一聲公子,喚的是誰。
  賀喜眸子一沉,嘴角略微一動,也伸手去取了一個茶碗,在掌中轉了一圈,才開口,道:“姓……何。”
  他低低的聲音送入她耳中,搔得她耳垂都癢了起來。
  英歡驀地一笑,指尖輕推那茶碗邊緣,將它向賀喜那邊送了三分,紅唇更柔,道:“何公子,不是這杵州當地人罷?”
  賀喜看著她那笑顔,目光便再也挪不動,點了點頭,道:“不是。”
  英歡收回手,悠悠又問道:“敢問何公子府上是做何營生的?”
  賀喜背脊一硬,身後謝明遠早已探身過來,對著英歡道:“我家公子……是行商的。”
  賀喜手中茶碗落桌,目光在英歡臉上轉了兩圈,這女人,美至極艶,卻無一絲媚意,真是極品……
  他開口,問英歡道:“夫人如何稱呼?”
  英歡一揚唇,“姓殷。”
  賀喜望著她,手指輕劃碗沿,“可是夫姓?”
  聽了這話,狄風眉頭緊縮,沈無塵臉上露出絲不善之意,兩人都沒想到,這姓何的男子竟然如此大膽露骨。
  豈料英歡將眼睫一抬,直直對上賀喜的目光,淺笑了兩聲,才道:“不是。”
  那雙似藍非藍、似黑非黑的眸子……又讓他一瞬間失了神。
  美目顧盼,盼得生姿,他賀喜什麽樣的女人沒有過,可卻獨獨對著她,一次又一次地怔了又怔……
  還真是。
  賀喜將面前茶碗推至英歡碗邊,“殷夫人……府上又是做什麽的?”
  英歡望著他,那眼那唇那頜……真是俊呐。
  俊則俊矣,可這何姓男子,身上卻偏偏透著絲貴氣,一動一開口,那大氣感便從骨子裏往外溢。
  她眼睛眯了眯,望著他,忽然笑得極開心,道:“也是行商的。”
  賀喜聞言一挑眉,臉上剛硬的綫條化了開來,唇角一軟,竟似要笑出來一般,可最終還是噙住了那絲笑意,只是眼裏淡淡地亮了一亮。
  正在此時,那小二恰巧端了酒與碗碟上來,擺了一桌子,正要替幾人斟酒,卻被沈無塵攔住,那小二楞了一下,又陪笑道:“幾位慢用,若是哪里覺得不周,遣人來喚我。”說著,便走了。
  沈無塵上前,親自給英歡與賀喜各斟了一小杯酒,又道:“前一日那茶葉,實是我們家夫人說要讓的。何公子若是想謝,便謝我們家夫人罷。”
  英歡纖眉略翹,挽袖伸手,拿了那杯酒過來,卻是不喝,眸子裏深深淺淺一片,看著對面的賀喜。
  賀喜的手剛剛抬起一點,身後謝明遠便忍不住上前來,想要拿那酒替他驗一番先。
  賀喜冷眼看過去,止了謝明遠的動作,又自去拿了另一杯酒,舉至眼前,盯著英歡的眼睛,慢慢道:“若是早知是夫人要那茶葉,莫說這二兩,便是這全天下的蒙頂,在下都願讓給夫人。”
  英歡握著酒杯的手指不禁一滑,那人……那話……
  她是什麽身份,她身邊從來不曾有過男人,對著她,能以這般張狂的口吻,說出這種話來……
  英歡輕抿嘴唇,不再言語,一低頭,唇沾了沾那杯中之酒,便放了杯子,淺笑道:“何公子莫見怪,我……不大能喝酒。”
  這軟軟的一句說畢,她舌尖掃過下唇,將酒滴抿入口中,又抬眼看著他,眼中含笑。
  賀喜眸子動也不動地盯著她看,她的唇她的舌……唇軟舌滑,一看便知。若是再配上那酒香……品起來不知會是什麽滋味。
  心中如是想著,他握著杯子的手愈發緊了,舉杯一仰脖,杯中之酒盡數落肚,火辣辣地燒著他的胸膛,燒得他心火簇將上來。
  賀喜扔了手中空杯,望著英歡,忽然伸手過去,拿了先前她只沾數滴的酒杯過來,眉峰斜斜一揚,褐眸泛黑,對她啞著嗓音道:“夫人不喝,我替夫人喝。”
  英歡瞬間怔住,就看他將那杯子漸轉半圈,隨後端至嘴邊,壓著她先前碰過的地方,伸出舌頭舔了兩下,又慢慢送入口中,一點一點地喝了下去。
  英歡手指發僵,紅唇發燙,她看著他那肆無忌憚的動作,仿佛覺得他那是在……細細品嘗她一般。
  狄風早已眼冒火光,手不自覺地就探上腰間佩劍,垂玉打在那劍鞘上,陡然發出一聲清響,擾了這屋內的曖昧情境。
  賀喜眼角一動,望向狄風,臉色緩緩變了,先前略帶笑意的神色早已收了,目光順著狄風滿是怒意的臉一路往下,最後定在了他腰間的劍上。
  狄風握在劍柄的手指已經泛白,牙根緊咬,盯著賀喜,壓抑不住滿腔怒火。
  賀喜雙手撐膝,驀地起身,向前走了兩步,看向狄風,挑眉道:“劍,看似好劍。”
  狄風冷笑一聲,“你一個行商之人,懂什麽好劍壞劍!”
  英歡聞言不悅,這話……哪里是平日裏沈默寡言的狄風能夠開口說出來的?
  賀喜不怒,眼睛又向那劍看過去,緩聲道:“讓我看看,可好?”
  一旁沈無塵撇了撇嘴角,那劍,狄風帶在身上已經數年,平日裏誰都知道那劍是他心頭第一寶,哪個有膽子敢問他要劍來看的?這何公子也當真膽大,難道看不出狄風此時冷面冷眼,不好招惹麽?
  狄風正要開口相拒,卻聽英歡不緊不慢道:“給他看看。”
  狄風聞言,臉色更黑,咬咬牙,從身上卸了劍,隔了五步的距離便朝賀喜身上一扔。
  本以爲賀喜會躲、抑或會被那劍砸到,豈料他伸手一握一轉,便將那劍牢牢控住。
  沈無塵眼睛睜大了些,望著賀喜,看他抬手,絲毫不帶猶豫的,便將那劍從劍鞘中一把抽出。
  然後沈無塵楞了,他看看那把劍,又看看狄風,神色訝然。
  賀喜望著手中之劍,望了半晌,嘴角一扯,開口道:“果然好劍。”
  沈無塵簡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那劍……明明是把斷劍!他與狄風相交十年之久,竟不知狄風一直佩在身側的劍,是把斷劍!
  狄風看著賀喜,嘴唇動了動,卻沒說什麽,可目光已不似先前那般冒火。
  賀喜收了劍,手指從那劍鞘上端一路撫至底下,看著狄風道:“劍斷,而殺氣未斷。此等好劍,當配勇絕二字。”
  狄風神色略有一絲動容,口一開,“你……”
  賀喜將那劍扔還給他,挑眉道:“我這裏也有把劍,不知你願不願意看看?”
  狄風將劍重新佩好,看著賀喜,“什麽劍?”
  賀喜側身,對謝明遠道:“拿來。”
  謝明遠縱是百般不情願,卻也無奈,只得將身上佩劍也解下來,恭恭敬敬地呈過來。
  賀喜拿了劍,停也不停,便丟給狄風,“看吧!”眼裏深邃一片,恰似那漆黑劍鞘。
  狄風看了一眼他,又低頭看那劍,劍鞘極其普通,無絲毫花紋裝飾。
  狄風一抿唇,腕上一用力,將那長劍一把抽出,然後他便,楞了。
  那把長劍,通體黑色,渾然無跡,湛湛然使人望而生畏。
  狄風將劍舉得近了些,眼睛眯起,仔細看了一番,眉頭鎖得更緊,抬眼去看賀喜,“這劍……幷未砥礪開刃。”
  賀喜已然坐回英歡對面,眼睛望著她,口中道:“是沒有。”
  狄風收劍回鞘,又低眼看了看它,口中一嘆,“可確是劍中極品。”
  他大掌在劍鞘上摩挲了一陣,才走過去,將那劍還給了謝明遠。
  賀喜看著他這神態,揚了下巴道:“這劍送你,如何?”
  狄風猛地一驚,看向賀喜,半天才道:“怎能奪何公子所愛。”
  賀喜撇過目光,轉而看向英歡,眼中有火花點點撲出,唇側勾了勾,忽而笑道:“就當是,謝夫人先前那蒙頂茶了。”
  英歡看著他那笑,竟覺好似冰棱在艶陽下映出的刺人光芒一般,眼睛一花,不禁扭過頭去,不敢再看。
  不敢……她竟然也有,不敢看一個男人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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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八
  謝明遠緊緊握著那劍,竟不敢相信,賀喜能說出要將這劍送與他人之言!
  狄風眼睛只看著那劍,看了片刻,一側臉,退後了兩步,站回英歡身後,不再說話。
  他那副猶豫之色,被英歡盡收眼底。
  那劍,想必真是把上等好劍,才能讓狄風露出這種神情。
  她心底淺嘆,十年來狄風戰功卓著,卻從不曾向她討過賞賜,眼下難得見他看上一樣東西,縱是他不開口,她也不由地想給他。
  英歡一攏袖口,笑道:“何公子好意我自心領了。公子雖是慷慨大方,但我亦不能就這麽收了那劍。不如,何公子說個價錢,我將那劍買了,怎樣?”
  賀喜聞得她此言,不禁啞然失笑。
  讓他開個價,將那劍賣給她?
  他此生,還從未做過這種事情。
  一向只知兩個字,奪與賞。看上的,便去奪;想給的,便賞了。
  可這個女人,竟然對著他,說要買他的劍。
  更何況,這劍……
  賀喜盯著英歡,眼中有光一閃,“若是讓我開價,只怕夫人不一定肯再買。”
  英歡眼裏笑意漸消,她不一定肯再買?
  這話當真有趣,這世上,難道還有什麽是她買不起的了?
  莫說這一把劍,便是這姓何的全部家業,她若真是想買,那又何難!
  她心中這麽一想,出口之言便冷了三分:“何公子只管開價,我既是說要買,那便不管何價,一定買了!”
  賀喜嘴角一彎,身子靠上椅背,對謝明遠道:“把劍給他。”
  謝明遠臉色黑冷,看了看狄風,動作遲緩,一揚手,將那劍又扔了過去。
  狄風一把將劍握住,也望向謝明遠,先前的那一刹,他竟隱隱感覺得到,那男子身上露出的絲絲殺氣。
  那劍,沉甸甸地在他掌中,鞘身打造得極爲光滑,握在手中,是說不上來的舒服。
  狄風一合掌,忍不住開口問道:“敢問這劍,是在何處打造而成的?”
  謝明遠雙手抱胸,臉上浮起一絲詭異之笑,“就算告訴你了,只怕這天下也再打不出這一模一樣的劍了。”
  狄風眼角一抽,聽得出謝明遠話中那若有若無的敵意,心中也明白過來,這劍,想必是非常珍貴的了,當下便閉緊了唇,不再討那沒趣。
  英歡看著賀喜,那劍,他還未開價,便這麽直直給了狄風,難道他竟不怕她反悔?
  這男子,怎麽看,怎麽都與旁人不同。
  那骨子裏面透出來的傲然之氣,非一般行商之人能有。
  他究竟是何來歷?
  片刻間這麽一琢磨,待她再抬眼去看,觸上他那肆無忌憚的目光,不由一顫目。
  英歡眼簾輕閡,“何公子,開價罷。”
  賀喜一舔下唇,卻是不開口,仍望著英歡,目光從她的額角開始,一路向下,慢慢描過她的眉眼鼻尖,最後落在她的紅唇上。
  軟,當真是奇軟不已。
  雖是未碰,但心已奇癢。
  他想要的……
  不過是比那醇酒還要香美萬分的她。
  英歡聽不見他開口,只得抬眼看過去,又喚了一聲,“何公子?”
  賀喜抬手,扣住桌上小巧白玉酒杯,下巴微抬,“不急。夫人還會在這杵州城內留幾天?”
  張謙與謝明遠一聽這話,當下心中都急了。
  莫不是皇上他還想要在邰涗境內多留幾日?
  真是瘋了!
  英歡沒料到他會問這個,一挑眉,朝身後沈無塵看過去。
  沈無塵何等聰明之人,那何姓男子一來二去的行徑,其中深意,只怕是人人皆知了。
  但看英歡,臉上幷無絲毫嫌怒之色,想來她心中也應是覺得這何公子有些意思罷。
  更何況,這男子氣度不凡,雖然自稱一介行商之人,但其家世背景,想來應當不會那麽簡單才對。
  還有他身後那黑衣男子,與狄風的幾下交手,便是沈無塵也看得出,那身手定是極好的,有這樣的隨從跟著,那何公子,更不會是什麽普通人了。
  腦中須臾間閃過這些念頭,沈無塵心下頓時起了攬慕之意。
  英歡惜才愛才之心,朝野皆知,十餘年來惹得一干臣子們也都染上了見賢眼開的毛病。
  沈無塵便是如此,但凡看見人品才華俱佳的,更是兩眼放光。
  他見英歡自己不開口,心中把握又加了五分,不由對賀喜笑道:“還會在這城中再留一夜,何公子呢?”
  賀喜這才慢慢鬆開了那酒杯,也笑道:“本是沒打算在這裏多留的,誰知卻發現這杵州城倒有些讓人捨不得走,還想再多待一兩日。”
  沈無塵心中一喜,“既是這麽有緣,那不如請公子就宿在我們那裏,也免去在這城中找地歇腳的麻煩了。”
  謝明遠急急道:“公子……”
  賀喜卻也不理他,看了眼英歡,“夫人的意思?”
  英歡自是明白沈無塵做的是何打算,想來他這麽多年從未看錯過人、也未料錯過事,便微一晗首,道:“若是何公子不介意,那便隨我們一道回去就是。”
  賀喜臉上綫條漸漸化開,一雙褐眸顔色也愈加發黑,望著英歡道:“多謝夫人了。”
  他回頭看了眼張謙,吩咐道:“府上還有事情未決,你且先自己回去,但留他跟著我就行了。”
  張謙拾袖擦汗,結巴道:“公、公子,您……”
  賀喜眉頭一皺,便阻了張謙下麵的話。
  謝明遠胸口憋悶,看看英歡,想到賀喜多年來未對一個女人動過如此心思,怎麽今日……
  這邊,沈無塵已去叫店堂小二來,自去付了銀子。
  賀喜一眼看過去,見這桌上不過幾樣簡單下酒菜,外加一盅暖酒,便要銀近百兩,不由眯起了眼睛,卻沒說話。
  邰涗的國力,當真已雄厚到這地步了?
  英歡起身,看向賀喜,“府上本是京城那邊的,因在杵州常有些買賣,所以這邊也有宅子。宅子不算大,何公子不要覺得委屈就好。”
  說罷,揚唇輕笑,那神態,艶比桃花,卻毫不俗媚。
  一個女子,能生得如此之色,但無一點俗脂粉氣,何其難也!
  她說,她也是行商的。
  若果真是這樣,那這一身清冽之氣,又當是從何而來?
  賀喜看著她,越看,越覺看她不透。
  他指節微僵,緩緩起身站穩。
  看不透……他竟然也有,看不透一個女人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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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九
  杵州城中,幷不曾因皇上視堤而特意修建過行宮。
  原由不過是因二十年前,英歡的父親,邰涗的先皇帝說過的那句話,睡在百姓血汗築成的玉床上,朕心中不安。
  那個時候的杵州,還只是邰涗東境上的一個小城,城中風物,連眼下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
  於是便有了這座位于城南的朱墻壁瓦宅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隱在內城鬧市邊緣,毫不起眼,一般人誰也不知這是哪家府上置的宅子,更不會想到這是給皇上來視堤時小住用的。
  馬車在那門前停穩,狄風下了馬,自立於那宅子門前,胸中驀地翻湧了一下。
  當年,當年……他就是在這裏,被先皇帝“撿”回京城去的。
  有那麽一瞬間的失神,眼前仿佛出現了當年那個一臉英氣的高大男子,雖然鬢角已白,但仍氣勢非凡。
  沈無塵在後面看見,走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這才將他心神喚了回來。
  狄風回頭看沈無塵一眼,又立即移開目光,低咳一聲,道:“我先進去著府中衆人打點一番,你……”
  沈無塵點頭,看著狄風進得院內,眼底一沉,才轉身去迎馬車中的英歡。
  賀喜與謝明遠也先後下馬,立地甩袍,甚有風姿。
  沈無塵眼中略帶贊意,趁這機會,多看了賀喜幾眼。
  真是越看,越覺這男子與衆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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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中無花,只有一片草皮,上面嫩嫩地生了綠草,被夕陽斜著那麽一照,油光翠綠,讓往日見慣了奇珍貴花的賀喜看了,竟覺得是說不出的清新別致。
  這宅子幷不算大,外面瞧著也不覺有多麽華貴,可一進來,裏面廳角廊間院中,處處都透著股精貴之氣。
  賀喜眼睛望向英歡,見她眼睫微翹,臉色比先前在奉樂樓時還紅了二分,嬌人模樣愈盛,正笑著對狄風道:“既是回了這兒,也就別在我跟前拘束了,該歇著的就歇著罷。”
  她那笑容,不知怎的,也將他的心境染了一片喜,不由自主地跟著揚起了嘴角。
  英歡悠悠提裙走了兩步,似是想起了什麽一般,腰身一轉,回頭看賀喜,仍是笑著道:“何公子,差點就又忘了,那劍,你還未開價。”
  賀喜不語,抬頭打量了一番這五彩琉璃廳頂,又四下看了看這府中院落,才對英歡道:“想在府中轉轉,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英歡看了一眼狄風,見他面色不善,心下一笑。
  唇間還殘存著淡淡酒香,那奉樂樓的醉花酒,當真名不虛傳。
  她看著賀喜,看他俊雅的面龐,看他挺拔的身姿,看他看她那柔轉千懷的目光,看來看去,看得她胸口一燒。
  英歡的手松了襦裙一側,任那裙擺掃至地上,輕塵沾了裙上牡丹,花蕊心間均留了印子。
  她向賀喜那邊靠了一步,點點頭,笑道:“何公子,同我來罷。”
  狄風在她身後攥起了拳,忍了又忍,終是將那沖至嘴邊的話咽回了肚中。
  賀喜的手從身後挪至身側,跟著英歡,繞過廊柱,朝那院中深處走去。
  她在前面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他在她身後半步,慢慢地邁著步子。
  這是頭一回,他走在一個女人後面。
  可竟不覺得厭惡。
  傍晚的風揚得大了些,擦著英歡的臉頰而過,將她耳邊的發從髮髻中刮了出來,零碎碎地落了幾根在肩上。
  賀喜眼睛望著她,看得仔仔細細,她的嫩白耳珠,似墨黑髮,丹色面龐,還有……她身上若有若無的一種特殊香氣,正伴著那風,悄悄地傳入他鼻間,沁了他的心神。
  他沒有說話,英歡亦不主動開口。
  她側過頭,逆著映目斜陽,看了他一眼。
  沒了先前幾人在側,他此時的眼光愈發滾燙,愈發肆無忌憚,愈發似那山邊火紅日頭光暈。
  灼人萬分。
  英歡心底淺淺吸了口氣,淡然一笑,“這般看著我,做什麽?”
  賀喜仍是不語,卻不挪開目光。
  這女人,他想帶回鄴齊去。
  不論她身家若何,不論她在這邰涗有些什麽根基,他想要她。
  他這目光,英歡是懂的。
  景歡殿中的禦塌上,也曾留過那麽多男子,她亦不傻。
  低頭輕笑,可是眼前這個人,她心裏竟是不討厭。
  若是……若是將他帶回京城去,也幷非不可。
  不管怎的,她到底,還是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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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十
  美人在側,心綣思迷。
  前面十步,有涼亭一方,亭前兩株紫薇樹,挺拔蒼健,葉茂花繁,玲瓏石點綴其間,亭下有水緩緩流過,沿著窄細的小渠,往苑內而去了。
  賀喜不曾想到,這小小一間宅子毫不起眼,可那後院深處,竟還有這等良景。
  風順著英歡敞袖開口處鑽了進來,貼著她的小臂摩挲了一陣,將她先前殘存的酒意消了七八分。
  英歡停了步子,又抬眼去看賀喜,這男子的來歷,她還未得機會開口問個詳細明白。
  她張嘴,卻不知從何處問起,半天才吐了一個字,“你……”
  這低低的一聲喚,才一出口,便叫那風給吹散了。
  夜色漸起,他立在她身邊,由著那個“你”字隨風繞了又繞,卻是不答。
  如是,平白起了曖昧之意,夜幕更蒼。
  英歡瞧著他那雙褐色眸子,色澤要比旁的男子淡上一些,卻又……有時深上些許。
  那雙眸子離她愈來愈近,近得她都可見裏麵點點斑斕。
  英歡唇瓣輕啓,笑出了聲,向後小退了半步。
  竟未發覺,自己去看他,看得人都要貼過去了。
  涼亭簷下懸著一把碎玉片子,隨風相觸,有音揚起,似樂且妙。
  英歡不禁回頭去望,那碎玉片片輕震,聲音清脆悅耳。
  她頭一偏,眯了眼睛。
  這聲音……是她最愛。
  那把碎玉,是她幼時,父皇東堤巡幸後帶回來給她的。
  後來,待她親自來這兒時,便把這串玉帶了來,依樣掛回這亭簷下。
  所有華貴富麗,都比不過她每每聽見這脆玉相碰時,那一刻的恬靜寧然,令她心折。
  這碎玉,這宅子,這整個邰涗國……
  全是父皇留給她的。
  英歡心神不知走至何處,沒察覺時,賀喜已經幾步上前,抬手,一把握住那串叮咚作響的碎玉,滅了那悠揚之聲。
  刹那間便只剩身周冷風獵獵。
  英歡臉上笑意頓時全無,看著賀喜,“爲何?”上前一步,抬頭去看那碎玉。
  在他大掌中,翡翠之色於鴉青夜幕下略微泛光。
  英歡心口緊了一瞬,伸手想去撥開他的掌。
  未及她動,賀喜手指已然鬆開,順著那碎玉間的艶紅垂繩慢慢滑下,探過來,牽住了她才抬起的手。
  指尖微涼,掌心火熱。
  英歡怔楞之間,整只手都被他握住,壓在掌中。
  乾燥暖厚的掌,指間的繭摩擦著她的手背,微微做疼。
  賀喜頭稍垂了些,終於開口,聲音略顯沙啞,“此物聲音雖美,卻不及你的笑聲萬一……”
  仿佛有水,冰冰涼地湧入她心底。
  先前滿腹惱意,因著他這一句,頓時灰飛煙滅。
  英歡看著他,手動了動,感到他慢慢放開了她,收回了手。
  那般微糙的觸感,仿若還留在她手中,一點點讓她燙了起來。
  不是沒有被男人碰過,亦不是沒被人如此這般撩撥過心神。
  只是……
  她彎了彎手指,指甲輕觸掌心。
  從未有過男人,似這般主動來碰她,不經意間便勾得她心底波瀾狂起。
  再抬眼時,賀喜已經錯開身子,往邊上邁了一步,手也背至身後。
  賀喜抬頭,仔細看了看那吊垂的碎玉石片,開口道:“府上,是你當家?”
  他那語氣,他那神態,竟讓她覺得,先前掌心滾燙之感,都是她的錯覺。
  英歡看著他,愈發覺得看他不透。
  自小到大,身邊男子,除了父皇之外,竟無一人似這何姓公子。
  一陣疾風刮過來,她不禁打了個冷戰。
  會覺得他像父皇,也定是錯覺罷!
  賀喜聽不見她說話,側過臉,望著她,笑了一下,“先前讓夫人受驚了,實是在下不好。”
  這一句話猛地敲進她的腦中。
  原來,原來到底不是錯覺。
  掌心火辣滾燙的感覺驀地回來了。
  他那笑,在夜裏也一樣明亮,可那眼角眉梢,卻含著絲絲冷意。
  英歡側目,仍是伸手上去解了那把碎玉,拿下來擱進手心,輕輕握起,然後才道:“府上家業甚多,家父在世時過於勞累,以至早逝。家中只我一個女兒,這千斤重的擔子便落在了我身上……”
  賀喜聞言,不由挑了一側眉毛,沒有開口,等著她說下去。
  英歡看他一眼,手中之玉握得更緊,“雖是府上能人諸多,但十年來,我一介女流,操持這諾大家業,亦是如履薄冰,生怕家父一生的心血終毀我手。但天下強者何其多也,你爭我奪,多少年來都沒個消停。”
  賀喜心中一動,她這話,倒一下就戳中了他的心事。
  雖然知道她口中所說家業與他掌中江山所差甚大,可仍是心有戚戚之感。
  英歡徑自走入那亭間,隨意撿了一處,坐了下來,回身抬手折了枝垂柳,在地上輕輕畫了幾道。
  賀喜也跟著她走進去,卻沒有坐下,只是低頭看著她。
  英歡手中柳枝劃過的印子讓他看不明白,卻聽她口中輕嘆一聲,繼續道:“諸多強敵中,偏偏有一家,與我作對整整十年,交手數十次,卻無一次分得出勝負來。何公子既是行商之人,那多多少少,也應遇過此種事情罷?”
  賀喜心中大震,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只是那眸色深如淵潭,似能將她淹沒。
  英歡手中柳枝又胡亂掃了幾下,將地上印子掃亂,然後抬眼看他,笑道:“我今日不知怎的,竟說起這些來了。想必何公子也聽不明白我在胡言亂語些什麽,莫要見怪。”
  賀喜一掀袍子,在她身側坐了下來。
  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只怕這世上,再無旁人能比他還明白她的心境了吧……
  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似釘子一般,端端正正地釘入他心底。
  這女人,如何能夠說得出來他心底裏所想的話?
  冷風迎面而來,賀喜吸了口冷氣,這才將心中湧動之情壓了下來。
  他從她手中抽過那柳枝,攥在手中,慢慢開口道:“夫人是否多年來輾轉反側,總在琢磨那人的心思與行徑?是否會時常夜半夢醒,一想到那人,便恨不能將其家業盡數納入掌中?是否每每聽聞那人的動靜,便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想,只是下意識地去揣測她……”
  英歡臉色且驚且疑,看著賀喜,“你……”
  這男人,如何能夠如此明白她的心思?
  他的這番話,非她自己不能言也!
  他又是怎麽說出來的!
  賀喜轉過頭,看見她的這副神色,不禁勾了勾嘴角,笑容中帶了一絲自諷之意,“我同夫人一樣,也有這麽一位強敵。十年來,處處與我作對。夫人的心思,我明白。”
  夜色涼如水。
  卻澆不熄她心間漸漸燃起的那簇火。
  這男人,這男人……
  英歡胸口滾燙,眼眶卻慢慢騰起濕霧。
  十年,十年了。
  他,是第一個明白她的人。
  唯一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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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十一
  兩人都沒再說話,夜色漸籠,亭下水聲汩汩,亭外紫薇樹香飄百步,風吹落花,亭中靜且安寧。
  這夜,不似京城的夜。
  京城的夜,有宮女在一旁候著,耳邊有殿外的更漏聲,案前是無止盡的待批奏章,朱筆磨指,燈影綽綽。
  往往在未抬眼時,一夜便這麽沒了。
  那宮外街巷中的早市橋子,高低喚喚的小販店家叫賣聲,透過那重重宮門,仍是能傳入她耳中。
  便知是五更了。
  十年間,縱是偶爾在天未亮時入塌而眠,卻也時常不能安生就寢。
  如同他所言,輾轉反側,夜半夢醒,每每念及千里之外的那個人,便心尖發麻,無論如何也睡不安穩。
  塌下江山,豈容他人窺覷,豈能敗在她手。
  英歡眼睫抬起,望向亭頂五彩斑斕的細碎花紋,夜色映著,黯了大半。
  恰似她此時的心境。
  難得有這麽個夜晚,在這遠離京城之地,在這僻靜後院的涼亭中,身旁,有這麽一個男人。
  多少年來她都不知如何能對人說出心底之言,只是今夜,卻有他,替她說出了她本是永不可能、也不會對旁的男子說出的話。
  心中忽地豁然一開,再看向他,胸口那簇火苗便滅了些,卻又有些別的情愫緩緩漫上來,悠悠地淹了她的半顆心。
  可那是什麽,她卻辨不明,也不得知。
  百轉千回,暗自思量,任是哪個女子,都逃不過的罷。
  縱是她,也不能例外。
  相知二字,是否就是這般?
  爲帝王者,欲覓知己何其難也,更休論這相知二字了。
  夜色寂寥,可她卻頭一回不覺孤單。
  不似往日,仿若這天下只有她一人,要面對那蒼茫之夜。
  賀喜默然不語,隔了良久,手中柳枝發出“啪”的一聲,擾了這漠漠靜夜。
  英歡看過去,就見那柳枝已被他折成兩段,斷口處齊齊整整。
  她眸子不由微眯,若是沒有厚重指力,怕是做不到這樣罷?
  便是狄風在此,也難說是否能輕輕一折,便將樹枝斷得這般乾脆齊整。
  忽然想到先前,他握住她的手時,那指間糙糙的繭。
  英歡目光凝住,他若果真是行商之人,怎會……
  還未及細想,就聽見他開口問道:“夫人有沒有想過,或許能與那強敵聯手?”
  突如其來的這句問話,倒叫她一時間怔住了。
  賀喜隨手將那斷柳朝地上一扔,嘴角輕扯,笑聲低沉,“這話,實在是問得多餘了。”
  與那強敵聯手?
  除非他是想鄴齊脈斷他掌!
  賀喜心間自嘲,他竟會在此時有這念頭?竟會想也不想地問出這話來?
  十年來,那妖精的種種手段,他已領教夠了。
  與她修盟聯手,他做不到。
  只因他不信她。
  更何況,她也一定不屑與他聯手罷!
  正想著,忽然聽英歡在他身旁輕聲道:“何公子這話問得幷不多餘。與他聯手,我幷非沒有想過。只不過,那人,我信不過。若是信了他,只怕將來他會扭頭反噬,教我措手不及!還不如現下這般,處處思慮防備著,倒叫我安心一些。”
  賀喜心中又是一動,爲何她每每一開口,說的便是他所想的?
  他此生真的,從未見過她這樣的女子。
  多少話埋在心中,多少事藏在腹底,他從未與人說過。
  更休論女人了。
  鄴齊宮中那些鶯鶯燕燕,美則美矣,卻無一人能進得他心底裏去。
  賀喜胸口火燙,莫名之情刹那間冒出來,溢滿心間。
  可卻不知那是何物。
  他淺吸一口氣,搭手於膝間,轉頭看了看英歡,“夫人所說,與我所想,竟是一模一樣。”
  月上樹梢,銀光素灑,他看見她唇側漾起笑渦,面色愈加柔白。
  此笑瀲瀲初弄月。
  端的是打亂了他的心神,令他心頭一陣微顫。
  他賀喜何時爲了女人,生出此種情境過?
  英歡看他嘴角漸垂,臉色略帶猶疑,卻不知他在想些什麽。
  他說,她與他所想竟是一樣的。
  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月色漸濃,他臉龐上的棱棱角角松了幾分,薄唇似刀,眼神如霧。
  英歡輕輕抬手,袖口展垂,手腕半裸。
  她輕聲喚他,“何公子。”
  這夜色,這月光,這男子。
  便是任性一回又何妨。
  賀喜聞得她如波之音,掌心一陣躁熱,挑眉望向她。
  就見她伸過手,緩緩滑過他的袖口,沿著他長臂一路而上,最後按在他頸側。
  他看著她,看她眸子輕閡,身子朝他這邊貼過三寸,臉一偏,又笑著喚了他一聲,“何公子……”
  然後他的下唇便被她含住,溫潤暖濕的觸感刹那間傳遍四肢百骸,他的心他的掌他的身子,統統全燒著了。
  她在咬他。
  一點一點,緩緩地,用牙齒輕輕磕碰他的唇。
  有些疼,有些癢,可更多的,是她那撩人心魄的行徑。
  他沒想到她竟如此勾人,竟如此大膽,竟如此……不顧禮數。
  可他又何時君子過?
  大掌一把箍住她的腰,狠狠揉了兩把,將她按入懷中。
  掌心之火非滅卻盛,燙得他禁耐不住,猛地將她咬回去。
  她的腰,比他所想還要細軟百倍,她的舌,比他所想還要柔滑萬分。
  英歡於他懷中,身子被燙了個透。
  腰間硬掌箍得她痛,勾著他脖子的手不禁也用力了些,指甲淺淺陷入他頸側肌膚。
  這一個吻,似一場無聲的戰。
  她熱,他也熱。
  她痛,他也痛。
  丹唇列素齒,似金戟刀槍,無往不利,鋒刃不已。
  他沒被女人這般咬過,她亦沒被男人這般摟過。
  可眼前之人,卻比過去十年間所見諸人都要誘人;所予之吻,卻比往年往日中所享之樂都要憾人。
  心底裏,那先前辨不明的感覺,仿若一瞬間清楚了些。
  可仍是不敢肯定。
  她驀地挪開唇,他亦同時松了手。
  英歡臉色妃紅,望著他,抬手撫過唇,淡淡笑出來,眼波才動便被他止。
  賀喜喉間粗喘,看向她,猶自伸手去,握住她的指,眉峰方挑卻令她嗔。
  月光絞著茫茫夜色,將兩人罩住,任心底如何思量,都似夢一場。
  只遠處忽明忽閃,漸移漸近的兩盞燈籠,叫英歡瞬時回過神來。
  怕是狄風久久不見她歸,遣人來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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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十二
  那燈籠的光,在這夜裏,就似人的一雙眼睛一般,讓兩人心中忐忑了一瞬。
  那刹那間的忐忑之情,卻又是那般說不清道不明。
  此生,還未有過何事讓心中做如是感。
  那提著燈籠而來的人腳步越走越快,離這涼亭也越來越近。
  賀喜嘴角一勾,忽地握緊了英歡的手,起身,將她也帶了起來。
  “你……”她詫異,不知他要做什麽。
  賀喜不開口,將她的手罩在寬寬的衣袖下,拉著她,朝亭子後面退去。
  他的掌,又厚又燙,又緊又硬。
  他腳下步子雖快卻穩,縱是在這夜色中,在這碎石鋪就的小徑上,也能不偏不倚地往院中深處走去。
  這麽走下去的話……
  英歡心頭一動,再看他的背,那般寬厚結實,墨袍仿佛要同夜色融在一起去了。
  手被他握著,雖是不知他要做什麽,可心裏竟無一點恐慌,仿佛他這霸道之舉,是多麽天經地義的一件事。
  仿佛她本來就該被他這麽拉著,聽任他帶她去任何一個地方。
  英歡嘴角忽地揚起,這男子,竟能讓她如此心甘。
  而這心境,又是那般美好,心中好似浸了蜜一般的甜。
  他長腿一邁,便是她小兩步的距離,她幾乎要提裙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
  英歡手心微微滲出些汗,忽然想起小時候,在那宮門重掩的深宮後院,在那鶯語燕笑卻無人聲的大內藏書樓的閣樓上,她背著人,偷偷翻過的那些市井小冊。
  那些書卷,在大內當算是禁書了罷。
  那一年她剛滿十歲,機緣巧合間發現有這麽一處地方,便總背著太傅,跑去那兒偷偷看許多她平常看不到、也不能看的書。
  書中那些才子佳人,佳人才子,一見面便往桌下鑽,看得叫她紅了臉。
  卻欲罷不能。
  人總是這樣,不許做什麽,便欲想做什麽;不准看什麽,便更想看什麽。
  十歲的她,頭一次懵糟糟地明白了,在這世上,男人與女人間,竟還有這樣一種關係。
  那是與父皇和他的嬪妃們完全不同的一種關係。
  可到底是哪里不同,她卻分辨不出。
  只是心中隱隱覺得,那該是大不同。
  記憶中,十四歲前的那段日子裏,天是純澈的藍,朱色宮墻高高重重,卻擋不住她的思緒,更擋不住她的心。
  不是沒有希冀過,或許將來能遇上一個如同書中一般的男子,或許也能有那麽一場令人臉紅心跳的糾結之情。
  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那麽陌生的八個字,卻讓她心生嚮往。
  現下想來,所有那些單純的、朦懂的、不知所謂何物的日子,都是最美好的罷。
  只是十四歲那年,她的天突然就塌了。
  九天閶闔,十重宮殿,一夜之間俱是縞素。
  往日藍天一去不返,只留烏雲在上,沉沉地將她的心壓了又壓。
  就這麽毫無準備地,走上了那九崇殿,坐上了那個令千萬人敬仰又垂涎的高座。
  在大殿上,看著下麵的臣子們三叩九拜行大禮,聽他們高呼三聲萬歲,便在那一刹,她從前的那顆心,轟地死了。
  從此再無它想,再無旖念。
  什麽才子,什麽佳人,統統再也與她無關。
  身旁所有男子,只有忠奸之別,只有能庸之分,那一張張皮面表相之下,究竟藏著何物,還得她去分辨,還得她去斷定。
  而她,在他們眼中,又當是如何?
  女人之上,有帝號之稱。
  便就此絕了那男女之間的溝溝壑壑。
  任是哪個男子在她面前,均不能信其真心。
  江山在握,可心底空似無一物,這日子最初難熬,可慢慢也就習慣了。
  本以爲習慣了便是習慣了,卻不曾想,還能遇見他。
  這一遇,便將十年間深藏於心的那番念想,嘩啦啦地全部勾了出來。
  在街角遇見他,在奉樂樓與他對飲,在這宅院中同他相語。
  還有此時,被他這樣拉著,頭頂是藏青蒼穹,腳下是櫻草碎石,竟將往那深黑之處行去,卻如此坦然。
  心在胸腔中,空空蕩蕩地,一下接一下地跳。
  這感覺究竟……是什麽。
  賀喜突然停了步子,手移上她的細腕,將她往身側一拉。
  英歡這才回神,見眼前的眸子黯中有光,他薄唇彎彎,正對著她笑。
  賀喜略松了她的手,將她頭頂樹叉撥開來,低聲道:“走路竟也不看看前面,一張俏臉,險些就給劃傷了。”
  英歡抬眼,才發現她先前差點就撞上那老樹斜伸出來的碎硬枝丫,才發現他們已走到這兒了。
  回身一望,燈籠影兒早已沒了,估計是往別處繼續尋去了。
  賀喜向前兩步,借著月色,可以看清前面是間廂院,房前一間小廳,門前幷無雜草,乾乾淨淨,想必這地方,平常也是經常有人打掃的。
  英歡沒料到,他不識宅中之路,卻能將她領至這兒,手輕輕一合,掌心溫熱的氣息還在,是他留下的。
  她心下一嘆,莫不是天意?
  便也上前兩步,伸手一推,將那門推開,然後轉身看著他,“這屋子……其實幷不常來,裏面都是些舊物罷了。”
  賀喜神色稍動,跟著她進了廳間,裏面漆黑,辨不出屋內何樣。
  英歡抬手從窗邊摸過火摺子,掀蓋輕吹,火苗簇地亮起。
  她走過去,將這屋中幾處燭臺點明,黃暈暈的光悠悠晃了一片,賀喜眼睛一眯,只消片刻,便適應了這光。
  簡單的幾樣擺設,墻角書格間排排書卷,倒也無甚特別的。
  賀喜簡單打量了一番,目光又移至英歡臉上,卻見她正看著他,嘴角噙了絲笑意。
  他不禁也笑了,這一生,還未同女人做過這種事情。
  只是卻控制不了自己的衝動,不願就這麽放開她,才拉著她一路行了這麽遠,來了這裏。
  微喘一口,望著她,心底霧氣彌漫,恨不能此時就將她帶回鄴齊去,從此深藏內宮,只留他一人能碰。
  若是能日日見她,想必定是令人心醉之事。
  賀喜心間一震,日日見她?
  他怎會有這念頭?
  女人……他不可能會對一個女人生出如此長情,他最明白自己。
  先前那一念,定是衝動罷了。
  只不過,他的身份,又該何時同她說?
  英歡合了火摺子,放在一邊,“何公子在想什麽?”
  賀喜朝她走過去,“在想你。”
  英歡臉色淡淡一紅,這無禮露骨之言,從他口中而出,卻一點也不覺得低褻,反倒讓她心頭脈脈一動。
  轉念間,她的手又被他牽住,慢慢被握緊。
  他寬長的袖口垂下來,冰涼的帛錦掃至她腕間,一動,便癢癢的。
  英歡低頭輕笑,伸了另一隻手過來,將他袖邊卷起來。
  這一卷,驀地讓她僵在了那裏。
  墨色外袍之下,竟是明黃內裏。
  那黃色,不似赤金,不似緗色。
  卻是那般熟悉。
  英歡心底一陣冷硬,抬頭再看賀喜,見他先前笑意已收,正牢牢盯著她。
  賀喜大掌猛地一收,將她的手攥入掌心中。
  便是此時,告訴了她罷!
  他開口,正欲說話之時,卻忽然看清她身後墻壁上懸著的那帖字。
  那帖字……字字似刀,張揚跋扈。
  明明是副好字,卻讓他的呼吸一瞬間緊驟。
  那字跡,他見過。
  腦中映出的是那一日,古欽自邰涗歸來,於殿上呈給他的那箋紙。
  荒爲何荒,淫爲何淫,荒淫之人道荒淫,可悲可笑。
  那十九個字,與眼前這帖字,筆鋒竟是一模一樣!
  賀喜掌上力道更重,低頭看英歡,就見她眼中似凝了塊冰,也正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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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十三
  他說他姓何,不是這杵州人。
  他說他是行商的,可指間卻有刀繭,掌力厚重。
  身上那凜凜之氣,出口那傲然之言,舉止間那隱隱貴氣。
  還有他身上這袍子的明黃內裏。
  ……
  英歡只覺指尖冰涼,胸口先前的霧氣已變成了冰碴子,碎得有棱有角,紮在她心上。
  那色澤,分明是帝王之色。
  普天之下,何人有此膽,敢隨隨便便用明黃之色做衣?
  想開口問,卻發不出一個音。
  英歡心底越沉越重,或許,本就不必問,還有比這更明白的事麽?
  蒙頂茶葉,鄴齊天家貢品。
  那一把湛然之劍,此時想來,俱是帝道之氣。
  她的唇驟然痛起來,千算萬算,不如天算。
  如何能想得到,這男人竟然如此張狂膽大放肆,竟以天子之身,入得她邰涗境內!
  是自大?是自負?還是果真天地不懼,唯他獨尊?
  便是這妖孽的性子了!
  她的手越來越疼,眼前男子的臉亦是僵硬萬分,可他又在想些什麽?
  賀喜掐住她的手,下巴一揚,看向她身後的墻,聲音低沉沉的,似出瓷重璺之音,“那是你的字?”
  感到手腕都要被他擰斷了,英歡不由握緊了拳,使勁掙脫了一下。
  卻是徒勞無功。
  這問話,驀地坐實了她心底所想。
  若是常人,何故會對那字生出如此反應?
  賀喜手上一用力,將她拉近了些,頭俯下來,貼在她耳側,又問了一遍:“那字,可是你寫的?”
  英歡眼角一抖,事已至此,否認也無用了。
  更何況,她容不得自己在他面前示弱。
  她冷笑,“是又如何。”
  賀喜臉上神情變幻莫測,那是她的字?那果真是她的字?
  前一日,謝明遠清清楚楚地告訴他,英歡一行已起程離了杵州,浩浩蕩蕩地回京城去了。
  那怎麽可能是她的字!
  他手猛地一松,袖口滑平,將手背至身後,身子側了一面。
  就這麽望著她,就著屋內昏黃的燭光,就見她臉上飛霞之色已褪,此時半面罩影,半面僵白,唇上之光亦是沒了。
  再望向墻上那字帖,他不會認錯,也不可能認錯。
  那箋帶了暗色花紋的紙,被他粘在嘉寧殿中禦塌的承塵之上,夜夜入睡前,只消一抬眼,便能看見它。
  那十九個字,在他心中耘耘生根,那每一筆每一劃,都似刀刻一般,留存在他腦中。
  他平生從未被女人如此挑釁和侮辱過!
  賀喜胸口沸血滾滾而過,直沖腦門,心間一根弦霎時被人挑斷,先前諸事,此時都如明鏡一般通透,擺在他面前,只等著他去讀了。
  一句十年間,二字道強敵。
  原來竟是她。
  浮翠流丹,風流蘊藉,光明正大地帶著兩個男人獨留杵州,此事想來……
  也就這妖精能做得出!
  賀喜胸中滿腔俱是冷意,他竟會對她動心?
  當真可笑!當真可嘆!
  人活一世,荒唐之事何其多也,但似今日這般,又有幾人能遇得到!
  那雙似藍非藍似黑非黑的眼眸,果真這般美。
  賀喜一捏拳,指節作響,惱自己先前一時腦熱衝動,竟將那把劍給了她!
  兩人心中各自思量萬分,相對良久,卻是一字未出。
  案上燭臺蠟滴凝了一層,火苗“啪”地一跳,才擾了這屋中靜謐。
  英歡登時拂手甩袖,冷冷望了他兩眼,背過身子,再也不看他,口中道:“回去的路,何公子想必自己認得。”
  這屋子,是一刻都待不得了。
  只是他,她要怎麽辦,此時此刻卻拿不定主意。
  便這麽走出門外,順著夜裏愈起愈烈的風,依著那原路飛快地往回走。
  腳下生風,長裙一路曳地,拖得泥草俱沾,輕綢如是汙了七八分,慘不忍睹。
  身後幷無腳步聲響起,那人,終是沒有追上來。
  待回了臥寢前,就見狄風一臉凝重之色,正在門前徘徊。
  英歡看見他,不知怎的,這心中一下便踏實了三分,喘了一小口氣,才慢慢走上前。
  狄風聽見身後衣裙互擦之音,下意識地扭頭轉身,見到是她,沉沉的臉一下便亮了,“皇上!”
  英歡皺眉,眼睛只瞧著狄風手中那劍,良久才道:“遣人去後院那屋子,將裏面燭臺熄了。再讓人去那何姓男子房中瞧瞧,他回去了沒有。”
  狄風一怔,英歡這兩句沒頭沒腦的話……卻不能多問,只是垂了頭,應道:“是。明日還是照常起程?”
  聽見英歡淡淡“嗯”了一聲後,便見她腳下輕移,往那屋中走去。
  狄風眸子一顫,看見她那裙尾的泥草印跡,心裏忽地揪了一下。
  皇上與那何公子……
  手中之劍握得更緊,抬起頭,看著英歡進了屋子,才轉過身,使勁一抿唇。
  狄風臉色不善,想也不想便朝那偏院走去。
  既是要讓人去看看那何公子回去了沒有,那他就自己去!
  只是才走了十步不到,就見前方拱墻處走來一男子,借著月色仔細一瞧,竟是沈無塵。
  狄風心口怒氣收了些,看著沈無塵一臉急色而來,不由道:“以爲你已去睡了,怎麽又來此處?明日的事情已安排好了?”
  沈無塵點頭,左右一張望,問他道:“皇上人呢?”
  狄風挑眉側臉,“剛進去,樣子看起來似是不大好,你若無事,便別去擾了。”
  沈無塵低眼想了片刻,狠嘆一口,“那便罷了,反正明日就走了。”他又看看狄風手中之劍,猶豫了一瞬,仍是道:“那劍,讓我看看。”
  狄風手一松,將那劍擱進沈無塵掌中。
  沈無塵走到院門前懸著的燈籠下,仔細打量那把劍。
  墨黑劍鞘映著淺光,在這夜裏,是那般詭異的冷。
  沈無塵眉間陷了下去,手一點一點摸過那劍,從劍柄開始,一路向下,一毫一厘都不放過。
  就在將要到劍尾之時,他的手指一綣,面色凝重起來。
  沈無塵將劍舉至眼前,看那手指先前觸過之處,深刻於上的幾條淺淺溝壑,連在一起,便成了一個字。
  看清之後,沈無塵心中大動,再望向狄風時,眼中已是擋不住的慌亂。
  狄風眉頭更緊,與他一起處事十年有餘,從未見過他這模樣,不由問道:“怎麽?這劍有問題?”
  沈無塵一把攥緊那劍,低聲道:“劍沒問題,只怕……那何公子有問題。”
  他低頭,不知如何開口,眼睛不禁望向英歡屋內,恰見那屋中亮起了光,透過那竹篾紙,點點灑至窗外。
  以皇上之聰慧警覺,當是也已察覺了罷!
  英歡於屋中坐在椅上,身側案幾上早有下人擺了書卷墨寶,周到萬方,可她此時卻無心去看。
  下唇微腫,手腕僵酸,渾身上下全是他的氣息。
  她吸一口冷氣,當初竟還以爲他便是那良人了,現下想來,果真諷刺。
  鄴齊後宮三千佳麗……她一陣冷笑,全是這般被他招至回宮的麽?
  遇見他,是天意,可這天意究竟爲何?
  英歡手握緊案角,腦中電光火石間閃過一念,胸口一緊。
  若是那妖孽沒了,那鄴齊國……便可任由征討了!
  驟然間殺心四起。
  她驀地起身站穩,腦中之念晃了幾晃,愈發清晰。
  殺了他。
  殺了他,便可奪了那鄴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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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十四
  賀喜出得屋外,一股冷風撲面而來,腦中涼了一下,整個人都清醒過來。
  身後屋內燭影微閃,眼前夜色愈加緇黑,袍子下擺被風猛地一揚,金邊乍露,在這濛濛夜色之中,似一道淩厲的光,耀人心目。
  風將廳前門板吹得嘎吱嘎吱地響,裏面燭臺上的光,閃了兩下,便全滅了。
  瞬時全黑了去,只能望見小徑盡頭院中那一側模模糊糊的亮光人影。
  賀喜手指僵硬,胸口沉沉,依著原路慢慢往回走去,腦中將今日之事緩緩從頭過了一遍。
  齒間猶存她醉人的香氣,掌心仍有她腰間綢面涼滑觸感。
  他眼睫一垂,眸中黯了黯,涼亭中的那一刻,自己是動了真情的罷。
  獨自走在這碎石之路上,前後不過半個時辰,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轉念間便憶起在那屋中,她看清他袖口內裏後的神色,是那般冷,似冬日荒山峭壁,再無旖麗之色。
  路邊老樹枝丫橫生,卻也無人修剪,風中中顫影幢幢,讓人看了,心底生出股寒意來。
  賀喜胸口滾滾沸血早已凝住,心中思量萬千,所想不過都是下面該如何行事。
  她人在杵州,京內朝中之事定是委派給了中書門下兩省老臣,今夜再留一晚,明日一早回京……她那打算,應當就是這般罷。
  她身邊跟著的兩名男子,看似人傑,風流氣度一朝齊,想必是她多年的親信。
  賀喜腦中驀地閃過那黑袍男子身上那劍,那劍……
  殺氣騰騰,刃斷猶利,這等勇絕之劍,當是只有那人才能有!
  腳底一僵,步子不由停住。
  賀喜眼角微微一顫,不由想起逐州一役,那個滿身戾氣的男人,果敢勇猛不可道,殺伐決斷一瞬間,堪稱是世間奇帥。
  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絕不能相信,狄風竟會對那妖精臣服至此。
  遠處之光亮了些,賀喜嘴角劃過一抹嘲諷之笑,不知這狄大將軍,在那女人的寢宮之內,禦塌之上,是否也如戰場上那般勇猛……
  眼裏一瞬間變得更冷,心裏似被什麽東西狠狠嗆了一下,辣辣酸酸的滋味鋪滿心間。
  賀喜拳頭握得更緊,腳下步子更快了些,不論天意若何,今日既是遇上了她,那……
  一念倏然而過,令他眼皮猛地一跳。
  倘若她沒了,那邰涗定會陷入大位之爭,國無儲君,帝無嫡子,當是怎樣的分崩離析之亂!
  殺了她。
  殺了她,邰涗的大好江山,便能盡在他掌!
  賀喜深吸一口氣,抑住心口翻騰之情,狠狠一甩手,大步邁過亭側小橋,往那偏院行去。
  世人都道他心狠手辣,可誰又能知,若不心狠手辣,他怎能坐穩那皇位。
  十年前,先皇已歿,初登基之夜,他肋下便中了一刀。
  宮中徹查三月整,竟無一人能得絲毫綫索,便就此不了了之。
  他位行第九,之上八個皇兄均已封王出閣,各自心存它念,聞得他遇刺未亡一事,面上竟是隱隱惋惜之情。
  十五歲時的那一刀,不僅刺傷了他的身子,更刺死了他的心。
  從此冷眸冷面,行似尖刀,言似銳箭,世間諸情諸義到了他這兒,不過是化爲權勢二字罷了。
  鄴齊國百年來國界未曾變過,而他卻以一朝之力,拓疆千里,偏將鄴齊變成了五國中一等一的強國。
  若是沒有那妖精十年間的處處爲絆,鄴齊定會比此時還要國富民強數倍!
  他身子微震,腳下步子卻磐穩不倚,待繞過前方院門,心下便已定了主意。
  若不先行動手,只怕又會被那妖精算計了去。
  賀喜抬眼朝前望去,屋前之竹蒼翠不可方物,在風中搖搖擺擺,細嫩之身,竟是像極了……她。
  心底驀地一揪,可那感覺又轉瞬即逝,這麽多年了,他再愚蠢無知,也不至於會去相信那女人。
  更何況,她亦是說過,她也不會信他。
  賀喜在門前停了停,轉身透過院門,朝不遠處看過去,隱隱可見主院間燈籠映著素月,灑至石板路上那茶白之光。
  她應是已睡下了罷……
  正待他回身欲離時,後面卻傳來穩實飛快的腳步聲。
  賀喜側過頭,就見狄風滿面肅刹,大步朝他走來。
  還未走至他身前,狄風便揚手,將掌中之劍朝他砸了過來。
  賀喜抬手一把接住,唇勾一側,冷笑道:“這是何意?”
  狄風亦是冷冷開口道:“公子之劍貴氣過重,我倒是收受不起這等好劍。夫人命我來看看公子是否安好無恙,公子既是已回來了,還請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也好起程趕路。”
  賀喜一翻掌,將那劍牢牢攥於手中,劍身轉過之時,於空中倏地劃過一顫音。
  動作俐落乾脆,非常年習武之人不能有。
  狄風見了,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愈顯敵意,良久才道:“何公子……好身手。”
  當下一甩袍側,再看賀喜一眼,便轉身往回走。
  賀喜手掌一滑,劍尾倒垂,在他身後沉沉道了一聲,“彼此彼此,狄將軍。”
  狄風身子陡然僵住,不敢相信耳外之音,回頭去看,卻見賀喜一臉坦然之色,仿佛先前根本沒有開口說過話。
  莫不是自己的錯覺?
  狄風心底一層層冷下去,凍了半截,這男人究竟是何底細,先前沈無塵開口欲言,卻終是沒有說出來,此時卻讓他覺得心中愈加沒底。
  賀喜看著狄風,見他緩緩轉身,不發一言,就這般離去,心中不由暗自贊了一小聲。
  這男人,竟能如此沉得住氣!
  他眸光輕閃,若是……能將此人納至麾下,定當是如虎添翼!
  但……賀喜搖頭,嘴角微揚,卻是在嗤笑自己那不切實際的臆想,單沖狄風先前那一擊,便能看得出他對那女人是何等忠心,又怎可能做得出投靠他主之事?
  賀喜轉身,還未抬腿,就見竹林之後忽地走出一人,月色投竹影,謝明遠臉上滿是訝然之色,看著賀喜,半晌才低了頭,道了聲“皇上”。
  賀喜垂手走了兩步過去,看著他,低聲道:“都聽見了?”
  謝明遠點頭,猶豫了一下才道:“臣真是沒有想到……”
  賀喜徑直朝屋內走去,謝明遠只得跟上,小聲相問道:“皇上有何打算?”
  進得屋內,謝明遠落下門閂,就聽賀喜在他身後不緊不慢道:“倘若讓你與狄風交手,勝算幾何?”
  謝明遠一怔,隨即咬咬牙,“臣……臣不知。”心下當即明白了賀喜所言何意。
  謝明遠身子一抖,邰涗境內,杵州城內,皇上竟然想在此除了那女人……
  這等瘋狂之事,也只他才敢做得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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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十五
  殺了他。
  這三個字,在英歡心底滾了無數遍,似荊棘碾膚,出血不留痕。
  她的手仍是緊緊握著身邊案角硬石,直握得它隱隱發熱,卻還是這姿勢,由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心底愈冷,腦中愈熱,到了最後,指尖都是充血的紅腫。
  便這麽定了罷,殺了他!
  英歡手一松,發出脆脆一生響,小指的指甲裂了一半,如火燎過,刺喇喇的疼。
  府外街巷上報更聲隱隱傳來,外面夜色濛濛發亮,原來她竟已坐了這麽久。
  門板恰時被人輕叩,外面淺淺一低音:“皇上?”
  英歡回神,聽得出那是沈無塵,“進來。”
  門是未閂的,沈無塵輕推而進,反手將門合上,正待斂袖行禮之時,卻聽英歡低聲道:“免了。何事?”
  她那聲音,低沉慵懶,帶著啞音,似極疲憊,倒讓沈無塵一時間怔了一怔。
  自己追隨英歡多年,無論何時也未見過她露出此種疲態過,便是操勞政事三夜未眠,她也能以耀人之態攝人心目,何故今日竟會變成這副模樣?
  沈無塵心下暗自掂量一番,倒不知自己還該不該開這口,踟躇間終是下了決心,刻意壓低了聲音,道:“皇上,那何公子……”
  英歡一雙眼眸驀地亮了一瞬,直直盯上沈無塵的臉,斷了他後面的話,“除了此事,還有別的要說麽?”
  沈無塵又是一楞,心思飛快轉了一圈,恍然悟了過來,想必此事,皇上早已察覺出了,自己來提倒是多此一舉,當下便低了頭,“臣幷無它事。只是,皇上可有打算……?”
  英歡不語,眼神又黯了去。
  身旁,那桌上紅燭之淚緩緩而下,堆在雕花燭臺底,似流非流,似凝非凝,竟是血色。
  她忽地輕笑一聲,又抬眼去看沈無塵,“你好生回去歇著,此事不需你操心。去把狄風替朕喚來。”
  沈無塵挑眉,仍有話想說,卻迎上英歡冰冷篤定的目光,只得又咽回肚中,半天才應道:“臣知道了。”
  便這麽退出了屋外,背後冷風擦肩而過,院中地上月色是怵人的慘白,他吸一口涼風,身子不禁哆嗦了一小下。
  英歡最後的那一瞥,分明含了殺氣,似裹了霜的劍刃,冰冷徹骨。
  沈無塵心中有了八分了然,左思右想之時,腳下步子卻是愈來愈僵,待走到狄風屋前,就見那人竟在屋外石階上坐著,一條腿弓起,手持佩劍,正慢慢拿衣袖擦著那劍身。
  不知怎的,沈無塵身子又是一冷,沒等他開口,狄風早已抬頭,一下便瞧見了他,“怎的還未睡?”
  沈無塵吐一口氣,唇邊蕩起白霧,“皇上著你去她那兒。”
  狄風嘴一抿,“現下便去?”雖是問著,但已收劍起身,動作乾脆俐落。
  沈無塵點點頭,看著狄風從他眼前飛快而過,不由伸手拉了他一把,湊近了道:“你此時心境不似常態,倒是爲何?”
  狄風瞥他一眼,低了眼,也不說話,胳膊往外一翻,便將沈無塵的手輕甩了下去,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在身後扔下一句話,“早些去睡罷。”
  沈無塵默然,望著狄風背影,心中隱隱有些擔憂,又有些後悔。
  若不是他說起杵州與開寧府互通市易之事,現下也不會生出這亂子來罷……
  狄風邊走,邊將劍掛回腰間,遠遠便望見英歡屋內透出的光,那光暈悠悠,如霧似幻,叫他心神一漾,不覺間眼角一潤,胸腔中空空如也,再想不得旁的。
  走至門口,斂了斂神,才抬手叩門,“皇上,臣……”
  英歡在裏面應了聲,他便進了屋中,見英歡正站在墻側一角,微微仰頭,正望著墻邊層層書格,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她的手在身後握成拳,指節都捏得有些發白。
  英歡背對著他,淺嘆一聲,慢慢開口道:“想著你去做件事,可你卻別問爲什麽,事後也別去追究……”
  狄風握緊劍,“皇上但吩咐便是。”這麽多年,莫論她要他做什麽,便是赴湯蹈火,他亦何時辭卻過!
  只要,只要是她開口,哪怕是要他立時去死,他也絕無二話!
  英歡扭頭,看進他眼底,那般漆黑,卻灼灼發亮,像極了那一年她初見他時……他身上那穩篤忠堅之氣,過了這麽多年,仍是一點都未變,父皇當年……果真是看對了人。
  她朝他這邊走過兩步,“殺了他。”
  聲音低低,語氣輕輕,好似在說一件無關緊要之事,惟有她眼中寒光,才讓狄風知曉,那三個字,幷非是他聽錯了。
  狄風忍住沒有開口詢問爲何,半晌後才點點頭,“是何公子?”
  英歡看著他,目光未曾離過,“天亮前將他除了,此事莫要告訴沈無塵。”
  狄風胸中諸情翻湧而過,騰然相雜,如大浪覆灘,一時間難以辨明所感何物,略顯艱難地開口道:“臣明白了。”
  英歡側過身,“那便去罷。”
  狄風晗首欲退,可腦中卻閃過先前在偏院與那男人相見時,那人深冷莫測的眼眸……心中不由沉了一把,變得沒底。
  他止了步子,對英歡道:“皇上,臣擔心那人……”
  英歡回首,眼中瑩瑩閃爍,唇角勾起,“朕不需你提點。”
  是了,她怎會需要他來提醒……狄風心中默默苦笑幾聲,這麽多年,她何時算錯過事,又何時將自己陷於危處過?
  他退至門邊,才轉身而出,門外寒風撲面,竟雜著一股血腥之氣。
  這種感覺,多年未曾有過,便是在戰場上,身周千軍萬馬呼嘯而過,心中也不如此刻這般祭冷。
  他喘了一口氣,重新將劍握回掌中,不再多想,毫不猶豫地朝賀喜歇塌的偏院行去。
  英歡聽見屋外腳步聲愈來愈小,知他是遠遠走開了,嘴角笑意才漸漸全消了。
  狄風想要說什麽,她怎會不知,又怎會想不到。
  小指斷甲猶在作痛,英歡唇側微顫,她想殺他,恐怕他也想殺她罷!
  十年來,兩人明爭暗鬥,手段不盡相同,可目的卻都一樣。
  她太瞭解他,暗自揣摩幾近十年,那妖孽就如同她的鏡子一般,心思若何,她一念便知。
  這回,比的不過就是,誰下手更快罷!
  英歡眉間略陷,不論如何,這屋子眼下是待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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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十六
  頭頂樹梢一晃,有樹葉落下來,掉在賀喜肩上,擦著他涼滑的外袍一路滾下去,翻在院中泥地上,葉背紋路絲絲清晰,橘色葉梗沾了灰塵,顫了一下,便被賀喜彎下腰,拾了起來。
  謝明遠站著,扶在劍上的手臂僵硬萬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賀喜將那片落葉收進掌心,輕輕撣去落塵,嘴角一揚,抬眼去看謝明遠,“怎麽?是朕交待得不夠明白,還是你不願領命?”
  謝明遠臉色一變,急急道:“皇上,臣幷無此意,只不過……只不過,非得在這兒惹這亂子麽?”
  賀喜看著他,眼底一點點冰了去,卻不開口。
  謝明遠心中一嘆,低頭道:“臣明白了。”說罷,攥緊了劍柄,錯開兩步,繞過賀喜,朝那院外行去。
  賀喜合掌,落葉微微濕涼的觸感浸潤了手心,負手抬頭,那天際已泛起一絲魚肚白,月盤滅了半盞,稀星也黯了一片。
  他轉身,回頭看了看那屋子,嘴角一扯,卻又轉身,往院側小徑行去。
  入那屋子去歇息?他心中冷笑,除非他是蠢貨!
  那妖精的心思手段,他再明白不過。
  他此時遣謝明遠去除了她,想必她也正在心中算計他罷!
  賀喜一握拳,十年了,他偏不信這回還能折在那妖精手中,偏不信他這回比不過那妖精快!
  腳下這條小徑,比先前要寬闊許多,卻是不知會通向哪里。
  賀喜走著,周遭一片靜謐,夜色不如先前潮黑,卻更讓人心生寒意。
  只是,不管行去哪里,都比留在那屋子裏,等著她派人來暗算他要強許多!
  小徑盡頭一彎,地界忽地洞開,一片寬寬闊闊的草皮映目而來,頗有點柳暗花明之感。
  賀喜眼眸微眯,這宅子從裏到外,處處都是深藏不露,真是像極了她的手筆。
  有花,粉嫩鮮黃地遍佈於綠草之間,雖小卻張揚,被夜色月光罩著,讓人看了,心底竟會軟軟一動。
  草地中間有棵老樹,蒼勁挺拔,蔥蔥而立,樹皮厚且粗韌,樹枝密密疊疊地朝外探出來,背著光將影投至草地上,蓋住那朵朵小花,透著些許安詳之意。
  賀喜慢慢走過去,轉身,背倚樹幹,扔了掌中已揉碎了的樹葉,雙手抱胸,唇抿作一綫。
  寒意侵人,天再過不久便要全亮了,他腦中念及謝明遠,心中不由又作起思量,若是不遇狄風,那當是能夠輕鬆得手,倘若遇著狄風了,以謝明遠的身手,也未必沒有勝算。
  狄風雖是沙場名宿,可近身格鬥卻不一定能及身爲殿前侍衛的謝明遠……正想著,卻聽見樹後不遠處響起衣裙磨娑之聲,於靜夜中聞之,格外清晰。
  賀喜撐了一把樹幹,側跨了一步,朝身後望去。
  這一望,他的目光刹那間凝住,眼中水光漸漸地全結成了冰。
  賀喜口中呼出的氣,滾燙滾燙,胸口緊得發脹,眼睛盯著她,腳卻是再也移不了半步。
  心狠狠地朝下一跌,重重砸在胸腔壁上,近乎麻木的痛,讓他的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算來算去,仍是這結果……
  他的拳展開,再握起,如是再三,終是垂手在側,掌心滲出點點汗粒。
  就這麽望著她,看她頭微微低著,似在想事,腳下不緊不慢,沾了泥的裙擺掃過地上嫩草,幾朵小花也被帶離了莖,跟著那襲撩人華裙一路而來。
  裙擺輕動,他的心竟不由自主地也跟著動,腦中映過涼亭間的一幕幕,胸口又是一涼。
  他遣人去殺她,可她卻以這般風姿,堪堪出現在他眼前……叫他如何是好,叫他如何再狠得下心來?
  月光透過樹縫,碎成一片片一絲絲,灑至他身上,照得那峻冷之面愈發陡峭,眉眼之間寒意迸發,叫人不敢直視。
  英歡步步走著,腳下草地柔軟輕浮,踩在上面,心中好似也輕鬆了些。
  她讓狄風前去除了那妖孽,可自己亦是不敢掉以輕心,獨留屋中實非上策,便從院中一路到了這兒,只是記得這兒的那棵老樹,父皇最愛的那一棵……
  英歡走著,想著,悠悠抬眼,望向前面蒼翠高樹。
  這一眼,便讓她的呼吸停了,眼裏熱了,心口冰冰涼的一片。
  樹下男子逆著月光,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裏,一手撐著樹幹,另一隻手垂在袍側,正盯著她瞧。
  英歡停了下來,不置信地看向他,怎的還是這結果?
  腹底一口濁氣湧至心上,叫她瞬時難以自禁,咬著牙看著他,這妖孽,竟然連這一次,都同她算得一樣!
  可他……那麽寬的肩膀,那麽挺拔的身姿,筆直修長的雙腿,微微收起的下巴,那番氣勢,此刻看來竟比先前更盛數分。
  她心口又是一緊,先前本是狠下心定了的念頭,竟在這一刹那,松松動搖起來。
  賀喜頭一偏,月光斜斜映過來,照亮了他的半邊臉。
  英歡望著他,終是看清了他眼那眼神,裏面有同樣的驚詫遲疑、猶疑不定,亦有同樣的不忍之情、千轉流波……
  賀喜迎向她的目光,眼中之冰瞬間裂成碎粒,刺得眼角都發顫。
  這女人,怎麽能用這種眼神,盯著他看?
  他撐著樹幹的手驟然放開,幾大步上前走至她面前,低頭緊緊盯住她,“夫人這麽晚還未睡?”
  英歡絲毫不俱,直直望向他眼底,“何公子不也一樣?深更半夜,在旁人府中亂轉,這莫不是鄴齊的風俗?”
  鄴齊二字被她輕飄飄地吐出,卻似一記驚雷竄入他耳間,響徹腦際。
  賀喜不由咬緊了牙,竟沒有想到,她會要將這事情全都挑明瞭,會毫不顧忌地將這話甩出來給他!
  心中一股火驀地騰起,他顧不得旁的,伸手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將她狠狠往自己這邊一帶,看著她,冷笑道:“在下與夫人不過萍水相逢,一面之緣,夫人便將在下招致府上。這,莫不是邰涗女子特有的喜好?”
  此言諷意甚濃,外加露骨萬分,英歡臉色僵白,氣得身子將抖……這妖孽!
  腦中閃過他說她的那四個字,荒淫無度。
  荒淫無度!
  英歡望著眼前這張臉,下唇微顫,未及開口,就又被他狠狠一拉,牢牢貼入他懷中。
  衣下暖燙硬實的胸膛,一下子便燒穿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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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十七
  天旋地轉間,人便被他抵在老樹枝幹上,背後粗礪的、厚韌的、帶著棱棱角角的樹皮廝磨著她,細綢輕輕被抽碎的聲音傳入她耳間,英歡倒吸一口冷氣,想也未想,便弓膝朝前踢去。
  賀喜腳下微開,膝蓋向前探去,卡在她腿間,叫她再也動彈不得。
  她就這麽被他圈在懷中,他身上那滾燙熱烈的氣息,隔著兩人薄薄的衣衫,肆意穿來飄去,將她燒得同他一樣燙。
  英歡抬眼去看,那一雙深褐色的眸子,水光淺湧,火花漾在波中,忽明忽暗,裏面已沒了先前那猶疑之色,可這眼神,她卻辨不清分不明。
  看著他一點點貼過來,她呼吸驟緊,想伸手去推,可手腕卻被他攥在掌中,無論如何也不放開她。
  眼裏霎時起了層霧,就這麽看著他側頭俯身,嘴唇挨上她的耳根,如蜻蜓點水般地輕擦了兩下。
  她一陣戰栗,不由咬住嘴唇,身子卻是愈加僵了去。
  姿勢如此曖昧,可他卻停了動作,在她耳邊低聲開口道:“你想殺我。”
  聲音含冰,語調篤定,裏面竟隱隱帶了決絕之意。
  英歡心口顫了下,她是想殺他,可他豈非一樣!
  仿佛聽得見她心中在想什麽似的,賀喜又慢慢道:“我也想殺你。”
  她看不見他的臉,瞧不見他此時的表情,只聞得那寒風侵肌般的五個字,身子驟然涼了下去。
  涼亭中,心間曾盛開過的繁花,在此時驀然雕落,零零碎碎地灑滿心底。
  賀喜擁著她,右胸前能感到她那一下一下的心跳,疾速後漸趨漸慢,到最後,懷裏的身子也變得微冷。
  他這才抬了頭,側過臉去看她,見她微卷長睫輕垂,面色如縞,在月色之下愈顯慘白。
  英歡望向他,卻不看他的眼眸,冷冷道:“你便是此時動手,也還不晚。”
  音似於寒澗中蕩,空空若是,輕語之言,卻似一記重錘,砸得他喘不過氣來。
  賀喜緩緩鬆開她手腕,身子亦離了她,卻仍是罩著她,眼眸微眯,將她看了幾瞬。
  縱是在此時,她亦能說出這等決絕之言,當真是夠狠!
  他心底略微抽搐了一下,鮮有女人在對著他時,還能如此強勢。
  可,就算是語出強言,她那顔姿也還是如此誘人……
  英歡見他不語,手上鉗制亦消,先前僵了許久的身子不由軟了下來,念及他所言,胸口忽地湧出股莫名之情,開口道:“你說得沒錯,我是想殺……”
  只是她最後那一個字卻沒得機會說出口,便見他的眸子在一刹那間變得黑不見底,眼睜睜地看著他飛快俯身,一側臉,就吻上了她的唇。
  他就這麽硬生生的,將她最後那個“你”字吞沒於口中。
  他那霸道之氣勃然而出,肆溢周身,她的唇在顫抖,卻被他含住,吻得更緊。
  是那麽細密的一個吻,他的舌尖勾過她的唇形,滑入她唇間,然後長驅直入,似精兵奇襲、攻池掠地,轉瞬之間局勢已定。
  賀喜胸口陣陣發熱,似有千軍奔襲而過,馬踏連營,將他心底撩起陣陣塵霧,遮住了他心中之言,亦隱沒了他心間之情。
  這唇,這舌,這懷中之人……
  過了今夜,怕是再難見到,再難吻到罷!
  英歡怔著,任他索取,眼簾未閉,望進他同樣未闔的眸子,心潮若海,浪打灘濕,潰敗不堪。
  他的眼眸,此時是那般洞徹的黑,裏面萃燦萬方,攝人心神。
  她不禁暈了一刹,身子重重靠上背後粗壯樹幹,由著那刺棱棱的樹皮將身上錦綢刮裂,由著那滲骨冷意侵上身子,卻怎樣也褪不祛他烙在她身上的絲絲燙意。
  賀喜攬過她的腰,大掌探至她腦後,一把抽掉她發上珠簪,撥亂她那一頭烏髮,指繞青絲,穿過濃長黑髮,扣住她的腦後,讓她和自己貼得更近更緊。
  她的發,柔滑細順,如水瀑一般落下,胸前背後皆遍滿,冰涼如緞,引得他唇上更加用力。
  那根珠簪落在二人之間,衣袂擋了一記,沒有掉下地去。
  英歡於意亂之間猛然驚醒,將那簪子握於手中,心口漏跳一拍,然後慢慢將手探上去,沿著賀喜胸側滑至他喉間。
  她的唇,那般芳怡柔甜,一旦吻上,便不願鬆開,恨不能將她整個人都含入口中,讓她慢慢化開來。
  那一瞬情迷之時,賀喜只覺頸間驟然一涼,冰冷尖銳之物抵在他喉頭,一寸未差。
  他眸中之光驀地一晃,心中幡然醒悟……
  慢慢離了她的唇,卻仍是不忍,舌尖輕觸她的唇瓣,將那殘存之香毫不客氣地卷走,然後才抬眼看她。
  英歡手腕輕顫,握在手中的珠簪在這夜色中發出蒼然寒光,那略尖的一頭,正緊緊抵住賀喜喉間肌膚,印出淺淺一道凹痕。
  她看著他,見他神色竟無一點變化,心不禁飛快向下一沉,這男人……縱是被她如此相挾,卻也能淡穩若此?
  就覺腦後大掌一動,長髮盡入他手……
  就見眼前眸子一閃,裏面水火相雜……
  然後她看見他彎了彎嘴角,低低地笑出聲來,那聲色又啞又沉……
  他身子未動,手指緩緩順過她的發,然後開口,輕聲道出兩句話。
  英歡耳邊轟然起鳴,心底之堤驟裂,水浪鋪天蓋地而來,砸得她整個人都在抖。
  他說,風鬟霧鬢,我原來只道是卷中獨語,世間難得一見罷了。
  他說,只是今日我既已見了,就如你願,若想動手,那便刺罷。
  如此雲淡風輕的語氣,那般蠱惑人心的笑容,竟讓她的眼角於一刹那間濕了起來。
  英歡頽然松指,任手中珠簪砸落下來,順著他的身子滾至地上,簪尾埋入草中,上面珠花也黯了顔色。
  下不了手,她終究還是下不了手。
  對著他,綱常若何,國事若何,天下若何,只不過都是空山風語,入耳即彌。
  對著他,便是先前怎樣狠的心,怎樣定的念頭,只消一瞬,便統統無用,統統無用。
  諾大天下,偏偏有她,卻又偏偏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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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十八
  她面色彈指間變了幾變,終是歸了燼之灰色,只臉頰兩側、額角之下,還稍存了因先前那吻而泛起的淺淺紅色。
  賀喜見她松指落簪,眉峰陡落,手猛地從她腦後移至頸間,三指一扣,鎖住她的喉嚨。
  白晰細嫩的皮膚,在他指下被壓出了紅痕,眼前女子雙眼清亮無物,滿滿的不置信。
  賀喜眯眼,停了半晌,忽然鬆開手,連帶她整個人都放了去,朝後退了半步,負手於身後,望向她,嘴角依舊掛著先前那笑,“若是再有下次……我不會再放手,所以你也別存不忍之心。”
  英歡一眼看過去,卻見他目光已移,辨不得他臉上神情,只有耳邊湃蕩著的那兩句冰冰冷的話,才讓她乍然明白過來。
  這男人,縱是笑著,也還能對她以這般冷漠至極的語調說出話來。
  賀喜俯身,伸手一掃,從腳下草中拾起那根珠簪,握於掌中,卷袖輕擦,將那上面沾了的泥土草氣一一拂盡。
  英歡腳下一軟,背上脊柱似被抽離,只是緊緊靠著那老樹,才穩住了身子。
  那簪子,此時本應貫穿他的喉間,而非被他這樣捏於指間。
  而他的指,此時本當已扭斷了她的脖子,而非這般輕拂她那珠簪。
  沒了他在身側,她心中又開始搖晃,竟有些恨自己,先前爲何抵不住他那目光語調……便那麽狼狽地就放棄了。
  可下一瞬,他便又走至她身前,伸手扳過她的肩膀,攬她入懷。
  英歡心跳愈烈,他……
  賀喜雙手從她肩上伸過去,大掌將她素丈青絲統統攏起,頭微微一低,手腕轉動了幾下,便將她的發在腦後綰了個髻子,指間珠簪輕翻,插入髮髻中,緊緊貼著她的發根。
  這才放開她,垂眼看她,胸口全是未散之香,暖濕一片。
  英歡望著他,抬手去摸腦後,是一個簡素螺髻,卻盤得一絲不苟,端端正正,服服貼貼。
  他……
  那帶了刀繭的指,竟能繞起她的發絲,那剛硬如鐵的手臂,竟能做出這麽溫柔的舉動……
  她深吸一口氣,按捺住心底漸起漸湧的浪潮,手垂了下來,隔了半晌,才再去看他。
  本欲開口,可那一抬眼,就觸上他的眼眸,裏面溫光若水,晃晃悠悠。
  不禁又是一怔。
  霸道的他,狠辣的他,似此番溫柔的他,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的?
  她眼光未動,他亦一直看著她,那眼神,竟是久久未變。
  能不能信他此時,敢不敢信他此時……
  可不可以,就信他這一回,這一回的他?
  身後遠處,忽然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伴著火影燈光,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賀喜收了目光,轉而投向遠處那點點亮處,心下已有了幾分了然。
  動作如此之快,不愧是狄風……
  他嘴角一抹冷笑將將劃過,那男人便已入了眼界,一身黑袍被風刮得亂起,大步朝他而來,身後還跟著十餘個府中護衛。
  狄風看清眼前之象,胸口先是一顫,再看那英歡人好無恙,才定了神,朝身後諸人使了個眼色,那些護衛們便遠遠散開去,卻圍成了個半圈,將那幾處出路都堵死了。
  狄風自己上前幾步,見英歡衣裙不整,心中騰生愧疚之感,只覺是自己護駕來遲,倒讓她平白受了委屈。
  只是怎麽也想不明白,這何姓男子竟是未卜先知一般,竟根本未入偏院之房歇息,讓他撲了個空!
  腰間之劍已出半鞘,劍柄之下凜凜寒光,在這將亮未亮的天色之下,格外觸目驚心。
  賀喜眼睛飛快地掃了一圈,心中不由冷笑,這看起來,倒像是非置他於死地不可了。
  他扭過頭看英歡,英歡卻望著狄風,一言不發,一字未出,竟像是默許了狄風將行之舉。
  賀喜握掌成拳,手指緊攥,早知如此,他先前就不該放過她!
  狄風看了看英歡,便大步上前,翻肘揚手,掌中斷劍之鋒直指賀喜心口,只留一寸,便能挨到他的身子。
  劍刃側偏,猶自鋒利,光泛蒼青,破膽寒心。
  英歡驟然回神,這才發現,下唇幾近被她自己咬破,一抬眼便觸上賀喜的目光,寒意陡生,黯似深冰。
  狄風握劍之手,指節泛白,唇成一綫,只等英歡一個點頭示意,便將刺下去。
  英歡心底千錘之重,這當是……最後一次機會了罷!
  過了這一夜,哪里還能再得如此良機,哪里還能再有如此地利!
  可是……
  眼前一晃,便又閃出那雙難得一見的溫光若水之眸。
  耳邊一震,便又聞得那句從未聽過的膽髒肺腑之言。
  錘起錘落,將她的心砸得一陣陣疼,這男人……
  英歡望向狄風,手臂微抬,只是還未開口,便見賀喜身後樹梢一抖,一簇白光忽而飛過,“砰”地一聲,便打偏了狄風的劍。
  狄風手腕一震,險些握不住那劍柄,低頭一看,地上落了一枚銀片,因力道太大,那銀片一邊已被劍刃削去了一角。
  賀喜身後暗處,一個男人疾速跑來,待看清眼前諸人後又一個急停,低低地叫了一聲,“皇上!”
  聲音雖低,可語氣甚急,又足以讓在側幾人都聽清了。
  那兩個字登時讓狄風心神大亂,手握了又握,才將劍柄緊緊攥穩。
  原來真的是他!
  寬肩長臂,氣勢迫人,那把湛然之劍……也只有他才能有了。
  狄風不禁打了個寒戰,想起逐州一役,鄴齊之軍整齊劃一的攝人氣勢,便是這男人帶出來的。
  果不其然,果真如此。
  心中先前疑惑之結一時全都通了,也才明白過來,這男人先前爲何能叫他“狄將軍”。
  突然間便不知如何才好了,沙場之上將兵相交,竟不如此時的面面相對讓人心驚。
  似寂靜無人一般,空中只留風掃樹梢之音。
  天邊亮起一綫,四隅金霞破霧而出,漭漭鐵青天幕霎時被映亮了一片。
  日輪頃刻上天衢,這一個冷冷的漫漫長夜,終是這麽過去了。
  英歡垂眼,敞袖輕輕一甩,“讓他們走。”語氣淡弱,較之往日睿利,不及十一。
  狄風一怔一楞,下意識地收了劍,手臂抬起,朝身後諸人做了個手勢,那些人便慢慢退開了。
  謝明遠同狄風一樣,奉命而去卻撲了個空,回偏院時卻遠遠望見狄風帶人朝這邊走來,當下便繞至後面,急急地趕來,生怕賀喜在他不在之時出了什麽意外。
  狄風那一劍,當真是讓他心魂散了六七魄,顧不得旁的,那一聲“皇上”,便這麽叫了出來。
  卻不料能聽見英歡說,讓他們走。
  謝明遠看向賀喜,先前狂跳的心慢慢緩下來,總算是一切安好。
  賀喜展拳,側臉看了看謝明遠,“走。”
  便就這麽往前走去,越過狄風之時,明顯能感到那男人似刀的目光,在他背後劃來劃去。
  賀喜步子越來越沉,二十步出去,終是忍不住回頭,又望了那樹下女子一眼。
  今夜之後,便再也見不到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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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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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歡啟匣取書,展開來匆匆一閱,才微一籲氣,遞給他,道︰“大體如你所料,不過歲貢只有每年十萬銀。”
賀喜接了卻不看,目光瞥至金匣內底攤著的另一箋紙,眉頭稍皺,伸指拈過來,眸中冷光一掃而過,薄唇不由抿緊。
面上神色未變,只抬眸看看她,然後將那箋紙放進她手心裏。
英歡不解,拿起薄箋,淡淡一望,素面瞬寒如冰。
手將那紙一攥,揉碎,而後松掌,任那碎屑被寒風卷著,吹至城牆外面,旋著圈兒直落下去。
她轉過身,迎著他地目光,緩緩垂眼,抬手緊了緊身上絨氅。
薄箋之上只一句。
並未落款。
可她怎會不認得那字。
天上雪花飄下來,漫漫飛舞,垂垂搖落,同那紙屑混在一起,晶涼冰粒其間隱約可見點點墨跡。
……假使當時身便死,一心真偽有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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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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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宮階層層落,眩目金陽灑在血灰之色上,襯出一路陰寒,不遠處有冬鳥低空掠過。淺鳴倏然即消。冷中透了絲生氣。

她走著,眉尖淡淡蹙起。臉色隨陰而寒,耳邊響起那一夜,他對她低喃之語——

……至死,都不再與你分開一刻。

不由勾唇,唇色若血,笑意若亡。

冬日嚴寒,千里回師之路定有險阻,他病體難捱,她自是知曉……16K小說網,電腦站,.。

但他既是心念一死,處處以亡布策,那她還顧得了什麼?她不在乎會有萬一,她只知——

從此往後,他便是要死,也要死在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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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江平及龔明德二部過碣雲關、破馮州叛軍至今,時已過近半月,五日前于宏同林鋒楠先後率軍入關。而今她聖駕在後,也終要入得鄴齊境中。

倘是在四年前,她斷然想不到將來會有一日,邰大軍能夠滴血不濺地踏過碣雲關之口,而她更能夠堂而皇之地駕幸這一片廣脈之疆。

不由沉眸,輕一含風。

換作四年前的她,若能睹此刻之情景,定是欣喜不休。萬丈豪情不輸男兒一分。

可她如今早已不似當年。……自那一年那一夜、那一場傾心之遇之後,她如何還能再回得去當年。

心口稜稜刺痛,澀而苦。

曾參商聞言點頭,應了旨意,又催馬靠前兩步,輕聲道︰“今晨捷報。江將軍及龔將軍分別又勝兩役;于林二部日夜疾行。再有三日便能抵赴燕平之北。”

英歡淡淡落睫,眸子裏水光輕暈。揚了揚袖子,示意知曉,著她退下。

鄴齊精銳之師本就盡歸他掌,此次禁軍重兵北上征討,國中諸王封邑之下廂軍之力又何足掛齒。

謠傳他薨於軍前,才致諸王心生婪念,欲趁大軍將亂之時起兵以謀大位,卻不料鄴齊邰二軍能夠火速並師南下討逆。

莫說鄴齊國中叛軍,便是這天下,又有何人能抵得了兩國鐵血軍容這橫掃之勢。

勝役捷報,本就如囊中之物;諸王伏服,也不過早晚之事耳。

見曾參商策馬遠去,英歡才收手放簾,重又捧起手爐,淡一舒氣,轉身回望車內另側。

鑾駕之中甚是寬敞,黃褥層層而疊,厚且棉實,簡榻之下精巧暖爐排了一列,熱氣縈而不散。

他闔眸在臥,神色安然,全然不知先前之事。

她望著他,許久後才挪了挪身子,伸手取過之前甦祥送來地溫藥木桶,從裏面拿出銀碗,欲轉腕時,手卻頓了一下。

眼眶忽然潮潤起來。

終是擱下了藥碗,伸指去勾他微涼地大掌。

那一夜歡好之情歷歷在目,他那般溫柔,彎腰低頭,替她穿靴,眸光爍爍盯著她,對她說-

鄴齊地多山河繡景,待天下承平,我帶你去看。

她一撇眸,看向風動垂簾,手將他大掌握得緊緊的,眸子裏似含了一汪靜湖,水深數丈欲湧,波光卻凝而漸止。

明知自己時已無多,卻能將這話說得那般用情,將她騙得滿心歡欣,以至今日一腔澀痛。

車駕又動,轆轆在響。

厚簾一角隨風輕顫,碣雲關沖天之巒時隱時現,壯麗之景不虛其名。

她閉了閉眼,又睜開,淚光已消,空留藍暗霧色。

山河繡景為實,帶她來看是假。

他要的不是帶她來,而是讓她在他死後趁亂揮軍,血踏入關,一掃這大好河山,一納這厚疆袤土。

可他偏偏沒有死。

他既是沒死,那她便要讓他知道,她所做之事,會比他所謀更厲。

情蕩江山,從前那一場場槊戈腥風中,他護她疾行;

恨殤天下,往後這一步步刀槍血雨上,她帶他緩睹。

但看這一世英名,終將何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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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是要死,也要死在她身旁
可他偏偏沒有死
sap 20.05.2009


卷四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四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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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歡瞳中驟縮,人猛然一驚,諸思百慮之中未曾想到,竟然會是這樣!

他嘴角漫上一抹苦澀笑意,抬頭對上她的目光,低聲道︰“陛下可是滿意了?”

她指尖陣陣發麻,定坐了半天,才晃過目光,開口時聲音啞而不清︰“……原來如此。一路看中文網”

這般絕計,便是千算萬念,她又如何想得到!

……論狠辣無情,她到底不及他一分。

初夏夜裏殿暖,心中卻起嗖嗖冷風。

世間情之一字,在他掌中猶如謀子,任是何人何情,都能被他利用殆盡,抽絲不成反成繭,有情之人終被縛。

詔命中宮陪葬,他若身薨於外,屍骨抵京之日便是皇後絞頸之時,若是軍中隱喪不發、將他密送回京,則英儷芹必死無疑,唯有在他屍骨未涼時便起大亂,才能使她率軍相介,而唯有她領兵入關、侵他江山,才能保英儷芹一命。

他費盡心血,以此脅迫謝明遠往報朝中、助她之策,要的便是這場亂。

……且絕不怕謝明遠不受此制。

想他謝明遠一生伴駕,當初卻能因英儷芹一人而負君恩,實可見其情之深,若知中宮有危,又怎會視而不顧,勢必會事事遵他上意、以解此危罷了。

英歡心底冰同血塑,一抖睫,抬眼盯住謝明遠,“可是他並未薨亡,你為何仍往報回朝?”

謝明遠臉上鍍了層鐵色,“甦院判有言,上此次固疾又作,彌而未薨,實是命由天定,將來如何非人力所能診調。”

聲音低沉,字字入耳皆叫她心發顫。

……是怕若不發報,護駕回京途中他會無兆而崩,到時中宮難逃陪葬之命,因而才偽作上薨之報,急促鄴齊國亂,以免徒致大殤。

說到底,是他拿旁人之深情,來抵他對她之心。

她手心裏滿是密汗,莫論如何都未想到會是這般,之前打算要對謝明遠說的話此刻都如日下碎冰,融而無形。

靜了半晌,忽而輕嗤一聲。

她看著謝明遠,眸子裏隱隱生戾。“……既如此,朕也不必多費口舌,千里長路行至此,唯差最後一步,你願不願再從朕令一回?”

他眉間仍然未展。不答卻反問道︰“陛下心中何意?”

英歡容色定然,聲音涼漠,一字一句道︰“朕要廢了他的帝號。”

殿外猛然劃過一道閃電,未過多時便起轟然雷聲,夏雨驟降,傾天而落,豆大雨珠砸在殿角琉璃瓦上,響震心際。

謝明遠人似被釘。眼裏洞黑無光,怔然良久,都不發一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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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時鄴齊國中狼煙四起,兩軍激戰誰勝誰負雖難言,但……”她淡淡一笑,“軍中都知,助朕率邰大軍一路踏關入境、深進京周之人,是你謝明遠。兩軍如若開戰,你便是鄴齊國中第一罪人……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他身上打了一個寒戰,眸光微散,盯著她,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她挪動一下身子,好整以暇接道︰“到時候,你于邰是敵軍之將,擒之即殺,不在話下;你於鄴齊是國之罪臣,助敵為亂,亦當重懲。”

殿外雨聲越來越大,水落砸瓦之音裹著她話尾輕音一同闖入他耳中,嘈雜如馬蹄紛踏。

他站著,待足下都已發麻,才慢慢動了動嘴唇。啞聲低道︰“臣應陛下之計。”

英歡眼底黯光弱動,秀眉輕平。

他閉了閉眼,停了半天,才僵然又道︰“……臣當初因一己私情而負君恩,一罪九死亦不抵……然上卻不念此咎。仍委臣以重任,臣縱是赴湯蹈火亦難報此 恩德。如今臣又因皇後一命而助陛下之計,以至今日局面……雖有上意在先,然上未薨便行此舉,亦是負恩……而今臣是進是退皆為罪,肯率部倒戈,非因臣懼亂臣 之名,實是不忍見無辜者受無妄之災。”

她微微 首。勾了勾唇,臉上卻是不置可否之情,看他道︰“今日一言既定,斷不可有悔。”

他點頭,不再多言,行過禮後便朝殿外退去。

臨推殿門之剎,她又忽然將他叫住。

“為了一個女人,”她慢聲道,“值得否?”

他頓了頓,側身抬眼。眉目逆光模糊,半晌才低了頭,開口時聲音微不可聞︰“此言……陛下當去問皇上。

她乍然怔住,看他出殿。腦中空了一片。

殿門開合之間雨絲被風吹入,微涼潮潤,暴雨驟急之聲轉為淅瀝碎音,將她一顆心濺得濕乎乎的。

良久,才垂眸。

為了她,值得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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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參商囁喏不答。陪著她往殿門走去,幾步後忽而挑眉。問道︰“夜已深,陛下這是要做什麼去?”

英歡臉上笑容淡了些,縴眉輕攢,待走出殿外,吸了一口夜風,轉身望向西面,才道︰“……朕去陪陪他。”

厚重殿門在後被輕輕掩上,一室藥香滌蕩。

她撥開垂簾,走進內殿,一路吹滅了幾盞宮燈小燭,只留了外面一角兩支,散著淡輝,斜映一屋清影。

雕花木床柱成玄色,床幔亦冷。

她走過去,坐下,低眉垂眸,望著床上之人,心底一點點冰下去。

月餘來只進粥湯,人瘦得早已不復當初清俊之態,徒留一把硬骨在身,卻仍是悍挺迫人。

她伸手,撫過他臉龐,眉峰,鼻樑,最後壓在他薄唇上,輕輕摩挲了一陣。那時他說她不夠狠、不夠強。

現如今她能狠之處皆為狠,身負天下尊位之巔,再強,強不過此。

她勾住他地長指,攥在手心裏。

……夠狠夠強,他卻看不見。

眼底淡淡有水流過,卻無痕。

她側過身子,寬衣解帶,長睫微微顫了幾下,任薄紗大袖滑滾於地,轉身挨著他,輕輕躺了下來。

外面燭光輕曳,在她眼下投現一小片陰影。

她拉起薄被,偏過頭看了他一眼,才闔了眸子,雙手移下去,輕撫腹部,眼角忽而有些潮潤。

腦中紛紛憶起從前許多零碎片段。

她笑,她嗔,他攬著她,褐色眸子裏火光跳動頻頻,深深看著她。

明知自己傷重難愈,他卻能傾盡一心來給她那般美好的日子,如今憶起,那時她有多歡欣,他心中……便該有多蒼澀。

費盡心血騙她瞞她,為她鋪盡奪己江山之路……

到頭來,闔眸在臥,居於偏宮,帝位葬失,後宮盡散,一家天下終歸她掌……

為了一個女人,值得否?

夜深之時,殿外忽起淅瀝雨聲,潮氣氛杳。

她雙眸沉沉,夢裏漫山遍野都是粉嫩野花,香飄數裏,她坐在青驄之上,看他縱馬馳來,颯爽風行惹飛一芳蕊。

明明笑得那般明媚……

心中卻起陣陣鈍痛。

她胸口一悸,腹部忽起一動,瞬間觸至百骸神梢,令她驀然轉醒。

掀睫,深吸一口氣,手在腹部輕輕撫動了幾下。

這麼多月來,這還是頭一回……

她挪動了一下身子,唇角淡劃一抹笑,這若是個男孩,定會如他一般英悍有力……

想著,便又偏過頭,望向他。

一望便撞進一雙寒潭似地眸子裏。

深深地,奇冷。

她的呼吸瞬間停止,作不得絲毫反應,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他靜靜地望著她,眸底無光,可又極其攝人,目光利直,好似他已看了她許久,亙長如天荒地老。

她眼底幹澀得緊,仍是呼吸不得。

然後便見,他慢慢地闔上了眼,良久都未再睜開。

她喉頭一哽,急急喘過一口氣,一把掀開薄被,猛地坐起身來,半側過去,手撐在他身旁,俯身望向他。

他閉著眼,就如平常一樣,容色淡穩漠然。

好似先前那一觸只是她的夢。

她開口,紅唇不停在顫,想要喚他,可卻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來。

抬手,手指瘋狂在抖,就將觸上他臉側之時,他陡峭劍眉略略一皺,眼皮動了動,又睜開了眼。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紅唇輕啟,盯著他,看他眸底黑霧盡繞,不帶一絲情。

心重重向下一墜,跌得整個胸腔都開始震痛。

她突然恐懼起來,萬般懼意如海浪般排天傾來,將她溺於其中……

他望她半天,緩緩闔了眼,隔了一會兒,才又睜開。

仍是洞徹深邃,褐色混著緇黑。

她心似被撕裂,連同往日舊疤一起被掀,一片血肉模糊,一時間滿腔恨意齊齊湧上喉間——

“我殺了你地兄長。”

她聲音輕輕,卻是極冷,極力抑制後仍然在顫,於深夜中聽起來格外攝心。

他看著她,眼底黑沙掩光,寒如先前。

她目不轉楮地盯住他,顫聲又道——

“我拆了你地後宮。”

他硬睫落下,復又抬起,眼底黑霧散去了些。

她淚水驟湧,盈滿眼眶,終是克制不住,哽咽道——

“我廢了你的帝號。”

他眸光沿著她地臉一路而下,劃過她地頸側、鎖骨、嬌乳,最後落在她高隆的腹部上。

一雙褐眸中火苗陡然竄起。

瞬間驅散寒冰黑霧,萃燦星點橫湧其間。

她低眼看他,長睫一動,兩滴晶涼淚珠便滾了下來,落在他嘴角。

他艱難地偏了偏頭,淚珠一滑,滾進嘴裏。

鹹,苦,澀。

他閉了下眼,再用力睜開,擱在身旁地手輕輕動了動,試圖抬起,卻是無力。

她會意,伸手去握他的指,牢牢攥起。

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同殿外雨聲交纏在一起,越湧越多。

他眸光攏著她的臉她的身子,看她淚眼婆娑,看她體態豐腴,似刀薄唇終是一彎,刃利猶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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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否?
sap 25.05.2009


卷四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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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了好半天,才慢慢起身,低眸俯望他,見他說不出話來,心底且僵且硬,一字一句道︰“你持搶縱馬勢攝五國之軍,攻城破寨利掃二國廣域,這天下一半當歸你,可你卻因一死以讓我……”

心口苦澀情纏,低低一喘,抑聲又道︰“而今你大病初醒,應是再無顧忌,這一脈天下、四國之土,只要你想,隨時可來同我一奪,莫論時日久短,我都奉陪。”

他身子一動,似是欲起,卻又滯而停住。寬肩硬骨挺俊非凡,一如當初。

雖為病瘦所縛,可那骨血中的帝道霸氣仍舊未泯。

她淡淡望了他一會兒。心底惶然劇痛,禁不得他那淬火眸光,不禁抿唇轉身,再也不發一言,緩步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是大亮。雨後晴明,金陽燦落一地茫,被殿磚割成碎點,在她足下漸滑漸消。

他汗灑疆場,銀槍浴血,所圖不過一世偉業,然江山轉合,一死拱手讓其天下……

如今未薨卻醒。誰心能忍。

以他俾傲之性,勢出如鋒,一劍相爭定廣鎮,一毫揮潑撫萬民,若無身死之憂,他心中如何肯再讓她。

……又如何能臣服於她腳下。

知自己未死,定當奪其該得,佔其之位。

這一半天下,本該屬他,可他卻錯讓與她。

可她亦傲非弱。二人相鬥十數年,愛恨之下誰肯讓卻江山……如今既已得其尊位,又怎能撒手拋之。

腹中骨血……

她微微彎唇,抬頭對日。笑意卻寒。

他當初那般狠,莫論何人何情都被他攥計於掌,連她一心一愛都遭他算,倘是知她身懷他之骨肉,不知又會心生何計……

不知又會怎樣利用這一血脈之連。

而她更不會以這孩子來脅迫他退身相讓,這一血江山非她之功,他若來奪,她定然無怨。

遠處宮殿座座。重落如巒,殿角琉璃瓦片折射日茫,金光連做一線,剎然晃花了她雙眼。

死亦殤,生更難……

她與他之間命定如此,只是不知……這帝業王權終歸誰手。這雄圖江山又將何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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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去,慢慢坐下,看他也過來入座,才伸手握過一杯茶來付與他,紅唇輕揚,“因茶識你,卻從未與你一同飲過茶。”他伸手接過,眼卻一直看著她,眸底漸漸湧起些東西,又轉瞬即消,眉間沉了些。

她轉過頭,去拿另一杯,指尖被杯沿浸得發燙,心底卻涼,忽而道︰“謝明遠受封殿前都指揮使,你當知曉。”

他腕落於桌,杯底輕響一下,看著她。

她長睫淡落,又道︰“古欽之流復仕,你定也知曉。”停了停,轉眸盯住他,輕聲道︰“……你可有話要同我說?”

案上雪箋墨毫,銅紋稜口洗中水清見底。

他只是坐著,半晌才低眼,去看杯中熱茶。

蒙頂甘露,銀針色碧而卷,茶香漸溢,品之極甚。

待過了許久,茶氣淡沒,杯盞不復發燙……

他才驀然抬眼,朝她看來,褐眸陡閃即黯,刀唇緊抿成刃,片刻後一展眉,面上寒色褪去些,慢慢拾袖伸手,從桌上拿起紫毫,觸墨其上。

濃墨飽蘸,硬腕懸而揮抖,雪箋字凜。

四字疾成。

他手腕稍頓了一下,又慢慢將筆放了回去,放下玄錦袖口,重又握過茶盞。

她心有微栗,人僵半晌,才側眸朝那箋紙望過去。

四字如潑墨走龍般筆筆直連,飛揚跋扈之鋒,那般熟悉。

她看著,眼底滾滾湧水,又生生發燙,心底一血遽傷,沸了又凝,終是一垂眸,任淚縱滑——

歡若平生。

一遇縱成一生苦,又有何憾。

他望她片刻,默然一撇眼,薄唇輕扯。長指硬骨沿杯而圈,握過那茶,就要舉杯而飲。

她卻忽然橫臂過來,一掌打掉他手中瓷杯,熱茶撲濺二人一身。瓷杯觸地而碎,清脆一聲響。

他未看她,只是冷然坐著,臂上濕漬也不去擦。

她淚湧如注,慢慢起身,再也不看他一眼,緩步往殿外走去。

殿外花草景繡,然落在她眼中。皆成枯木一方。

風過吹痕,臉上淚過之處緊而澀痛。

……對著他,她如何能狠得下心來。

當初他心知一死,肯以一家江山盡付與她,而今縱是意欲策軍反奪她之天下,她亦無法以情絕患。

……歡若平生,歡若平生。

眼前諸景飛過,仿若身回初見之剎。

若果這一世帝權糾葛須得一人放手才能得斷,那麼……

她願來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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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歡眸動,沖方愷一揮袖,淡淡道︰“收劍,回座。”

未及眾人有所反應,殿外忽起舍人高聲傳報之聲,音中略急-

“平王殿下到。”

一殿臣將又驚,今日英歡本不令平王請宴,奈何他卻會在此時前來……

古欽雖怔,然下一瞬便面露悅色,其後鄴齊諸臣亦安,全都轉身,望向殿門之外。

殿門緩緩滑開,金陽掠縫而入,鋪就一方耀目之光。

墨靴踏磚。

風撩玄錦袍邊,吹起黯金一線。

墨玉龍簪穿發而過,側影如千仞之峰,硬而陡峭。

她高座在上,但看他步步走入殿中,逆著刺眼陽光,看不清他五官神色,只覺眼角愈來愈酸,終是垂了睫,擱在案上地手指微顫,踫翻了那滿酒之杯。

瓊液玉釀流了一案,又滴至她華服之上。

雖然早知他定然會來,如她當初廢他帝號那般,重奪其位。

可此時此刻真見他至,心中卻如萬針齊紮,瞬痛之後,麻木無感。

他若來奪,她便讓他。

她一早便知……

既是無法狠心除了他,便只得落得這般結果。

……心雖有傷,但卻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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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中含淚,嘴角卻噙笑,一心蒼澀卻又滿足,看他帝氣仍存,朝臣仍畏,不禁潸然。

無了殿外耀陽,他眉目終於清晰起來。淬黑劍眉橫展於上,一雙褐眸深湛於下……

眉動一分,眸黯一寸,便足撼人。

她只是望著他,一動不動地望著他。想要將他此刻模樣深深印進心底裏去,一生不忘。

他於殿中挺身而立,足下將停,下一瞬便側頭去望,眸光有如三尺青鋒,直掃右面所列數人,又猛地一劃廊後隱刃。

一劍入喉,數人噤聲。利刃俱收。

他寒眸之光晃過謝明遠,又瞥至古欽腳下玉杯碎片,終是斂目轉頭,望向殿中高高鑾座。

她素面嬌顏,眼中水光瀲灩,目光恰觸上他地。

如冰遇火,一時盡融。

她紅唇微顫而啟,意欲開口,卻見他眸光淡閃,足下又上前一步。

一身帝氣雍容表。昂藏七尺硬骨身。

他薄唇輕抿,靜望她半晌,褐眸星點遽現,而後微一收頷。身對鑾座,未邁右膝驀然一彎,直落於地。

滿殿只聞吸氣之聲,浮塵且滯,空氣逆流。

她眸如被劍傷,心似被火焚,身若遭雷擊,看清了他地動作。卻又看不懂他地動作,滿心滿眼都是他眸中之情,不敢信自己地眼楮——

這個男人,曾經橫槍立馬,勢攝九天,坐禦朝堂。倪萬民。一世傲骨不曾屈……

此刻卻彎膝而落,跪於她座下。

她心已停跳。呼吸不能,渾身經脈如被震斷,除瞭望著他,不知能做什麼。

他眉峰斜揚,闔眸一瞬,左膝亦彎,重重又落。

滿殿只留他雙膝跪地餘音在漾。

鄴齊諸臣將校終是驚然回神,悚然一瞬,遽然齊跪而拜,身向鑾座之上,俯身大叩。

他身骨硬挺,下巴微仰,望著她。

薄唇終於彎了一彎。

她看著他,心底血湧如潮,眼中淚亦成血,渾身都在發狂震痛——

以為他來是要奪位,卻不知到頭來,他竟以最後一方帝氣傲骨成全她這天下……

竟是連她相讓之機,都不予她一分一毫。

邰文武臣僚睹之皆撼,盡數出列,紛紛落膝而跪,口中高呼“萬歲”,一時間滿殿朝臣、二軍將校齊稱“萬歲”,聲聲不歇,響顫殿內殿外。

她耳膜在顫,眼望他硬骨其姿,終是一閉眼,晶淚點滴而滑。

九天閶闔,一世帝業,江山天下——自是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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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身華服未及換,不顧身孕之礙,步履沉匆,雙手猛地推開殿門,大邁而入。

他在內殿,聽見聲音,本在除袍地動作一停,揚眉轉身。

她看清他人在裏面,眼角一紅,步子慢了下來,走去他身旁,抬頭時整個人都在發抖,開口數次才出聲——

“為什麼?”

他低眸,看進她眼底,眸光溫潤,無聲而笑。

她卻驀然痛哭,伸手扯住他袖口,顫聲又道︰“……為什麼?你可知那一日,茶中本有毒?”

他任她拉著衣袖,另一手慢慢抬起,伸指掠去她地淚珠,眸子漸漸一黯,點了下頭,大掌移下去拉起她地手,帶她走去一旁案邊,然後鬆手,拾筆蘸墨,在紙上飛速寫了幾字。

她哽咽,抑淚抬眼,去看那紙——

莫哭。

淚頓時湧得更凶。

她哭得聲嘶力竭,手指掐透他錦袍單袖,不停問他“為什麼”,他卻巋然不動,良久才一側身,復又拾筆落字。

腕抖不停,雪箋頁頁飛。

她挨在他身旁,伸指去拈,他寫一頁,她便看一頁——

甦祥曾道,我固疾難愈,今日縱然身醒而立,它日或又復作,到時寢疾或亡,亦未可知——

從前諸計瞞你,是以身死為量,你恨我,我不怪你——

你殺了我地兄長,拆了我地後宮,廢了我地帝號,奪了我地江山,本就是我所願,我不怨你——

那一日你在茶中下毒,我知你是怕我再奪天下,困你在此,使你邰江山盡失,你有帝責在身,此舉亦是迫不得已,我不恨你——

縱是我眼下未死,將來有朝一日亦將會死,到時江山天下,仍是你的——

我每夜闔眼之前都在想,若是明日再也無法睜眼,鄴齊在你掌中,定會昌茂,如此一想,便覺心足——

今日若使鄴齊朝臣廢你之位而復歸於我,將來待我身死之時,豈非又要布策於你,使你領軍奪位,徒費二國將兵之血,令萬民妄遭戰火荼毒……何苦為之?——

我知鄴齊朝臣反心尚存,當日請宴便有所圖謀,方才殿上諸臣將校一心欲復位與我,只有見我稱臣於你,他們才不復反心——

所以你,萬莫再哭。

她淚珠不停滾落,每看一紙,便濕氤一紙,墨痕漬,最後全成了蒼灰一片,再辨不出其字。

他放下筆,伸掌來撫她地臉,拾袖輕擦她淚水,雖是無言,可眼底之光溫柔溺人,滿滿都是情。

良久,她才一抬頭,眼中凝水不動,紅唇顫道︰“……我能否信你這些話?”

先前多少次,他語定如誓,賺得她心與其付,然卻負她所信……

今日此刻,他言切至斯,她淚落至此,可到底能不能信他這一回……真地是如他所言那般,再無所圖。

他半晌不再動,眼裏竟又黯了些。

她低低一喘,當他是無言以對,不由心底一梗,淚水又湧,轉身便欲離去。

手腕卻忽而被他猛地一把攥住。

她停下,回身,欲掙卻掙不開絲毫,抬眼去看,就見他嘴唇抿得緊緊,眉似奇峰而挺,一身悍氣直直迫人。

他握著她地手,另一手重又攤開一頁紙,拾筆又書數字於上——

縱有千言騙你,未曾負你一分。

她望著那十二個字,眼底通紅,渾身戰栗。

未曾負她……

一分。

心底之堤瞬間決裂,情潮翻天倒地撲來,淹沒了她地神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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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亦殤,生更難
未負一分
sap 27.05.2009


卷四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五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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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張開嘴,想要說話,卻覺一陣猛痛如潮,自前漫至身後,腰腹骨椎俱似要碎了一般,剎那間便讓她疼得心昏神裂。

再也使不出一絲力氣。

朦朧中,眼角潮潤一片,心底一處似被輕掀,千般往憶驀然狂湧而出。

似夢非夢……

他地笑那般惑人。

他的嗓音那般沉啞。

他縱馬飛馳,銀槍橫掃,勃勃英姿亮花了她雙眼。

他硬臂環過她地腰,熱燙的唇覆上來,抱著她,每一寸骨頭都是那般硬,動作卻是那般溫柔。

她淚濕兩鬢,心底顫痛非凡,眼皮慢動,緩緩轉醒,抬睫去看,身周無數人,卻獨不見那一雙眼。

殿外天色已然微亮,晨曉將至。

所候數人見她睜眼,俱露驚容,“陛下”之聲響徹一室,又有人來替她擦身,趙爍忙上前來,剛要開口便為她止。

她啟唇,喉間腥甜一片,艱難道︰“傳平王覲見。”

嘉寧殿裏晨光映地,一室昏亮,並未燃燭。

他立在榻邊,伸手從榻頂黑色承塵上揭下來那張紙,攥於掌中,半晌才一低頭,看了一眼。

荒為何荒,淫為何淫,荒淫之人道荒淫,可悲可笑。

他微微彎唇,笑卻極澀,一把將紙攥碎,轉身走去窗前,伸手摸過雕花窗稜,而後輕輕推開。

外面晨風清爽,撲面掠心。

他閉了閉眼,不由自主將拳握得更緊,卻仍抵不住心底狂翻之潮。

滿心滿眼,都是她的笑,她地怒,她的嗔……

他緩緩松開拳,眼底微紅,正要回身時,殿外忽起急叩之聲︰“平王殿下,皇上傳見!”

心底聞聲遽然一震。

他大步過去,拉開殿門,冷面看向來人,一邊往外走一邊道︰“皇上人可安好?”既是命人傳見,當是已然產子……

如此一想,先前滯塞之情一時俱消。

那宮人卻默然不語,小步在後跟著,待轉了幾個彎才道︰“……奴婢不知。”

他足下稍頓,心口一僵,顧不得與人再言,步履如飛,一路疾速往西宮偏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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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中血水搖搖在蕩,剎然刺痛了他雙眸。

他猛地一撩袍,幾步便入得殿中,越過眾人,直直走到床邊才停,也不顧身後眾人,飛快彎身撐臂,低眼去看她,啞聲道︰“你……”

她悠悠抬眼,唇角吃力一牽,手指微抬。

他寒眸愈僵。看清這一榻血色,伸掌過去時竟在微微發抖,握住她地手便不再放,眸子裏冰痕層層,獨無暖意。

這一世縱馬沙場。掌沾鮮血無數滴。縱是碎屍斷腸亦不俱……可此時此刻看見她地血,只覺渾身浸冰。生意全無。

她勾住他地手指,看著他。唇色已然泛白,啟揚數次終是緩緩出聲︰“……若是我死,這天下……你拿走。”

瞳中水光盈盈,端端映出他地俊臉。

……就只此時此刻才知,當日他知自己生無可望。為何布策瞞她……若換了是她,定會做出一樣的事情來。

他狠狠一收掌,將她緊攥於內,眼角紅絲驟現,開口時聲音顫啞︰“休說這種混話!”

她身下一陣緊縮,渾身痛得一搐,咬唇不語,只覺他大掌在抖,隔了好半晌痛潮才過。睜眼便見他面色縞白。不由費力拽了下他地指。

他仍然僵著,久久才會意。又將身子彎下些。

她額上汗粒直冒,抿了下唇,輕喘了一口氣,才又慢慢道︰“……有一事,我一直騙了你。”

這般語氣,竟當真像是在交囑後事。

他滿眼血色攏霧,咬牙轉身,厲聲對殿中眾人道︰“今日如若皇上龍體不保,爾等人頭定然隨落!”

她蹙眉,拼力拽住他的指,拉他回身,“你聽我說……”見他戾氣滿身,眸子裏水火交雜,不由淚湧,聲音更輕︰“你賀家血脈……並未全斷。”

他耳邊只聞她聲,卻顧不及解她之意,眼中全是她此時此刻痛楚面容,就見她時隔未久便咬唇弓身,似是無力而用,床尾穩婆臉色亦憂,口中勸力不停,卻終是毫無辦法。

時近整整兩日,她無時無刻不在忍痛流血,縱是一殿雍華、滿榻香璋,亦解不祛這一場苦。

他看著她,渾身已然硬成崖石----

一生驕悍無人敵,論世間狠辣之事無所不為,然戾迫天下無數人,卻獨護不了她一人……

猛然一捏拳,指骨沉響。

她地身子這般瘦,當初有孕在身,見他寢疾在臥,心中該有多痛多苦……知他瞞她諸計,放任一國生亂,心中該有多恨多怨……策反軍中將校,統二軍南下平亂,這一路上又該有多難多疲……

他低頭,眼底橫生水光,就見她下巴微仰,嘴唇顫顫合合,明明痛至鑽心,卻始終不出一聲。

……這份倔強,多少年都不曾變過。

他胸腔似被縱扯而裂,不由一喘氣,重新彎下身,大手撫上她臉側,一掌涼薄細汗之下覺出她在輕抖,薄唇復開,用只他二人才能聽見地聲音道-

“鄴齊地多山河繡景,我還未及帶你去看。”

她耳廓輕震,心悸一剎,身子極痛而縮,似被人生生撕裂成兩半一般,渾身氣力在一瞬間盡數泄出。

“出來了,出來了……”床尾穩婆年邁之聲顫顫巍巍,在這寂靜殿中顯得格外清晰。

他不顧那一頭眾人反應,只撐臂在她身側,定定望著她。

她眼皮重重合下,手指亦垂,頭歪偏在錦枕上,再也不動。

他一下僵然不能呼吸,半晌作不得絲毫反應,只聽見身後眾人喚他,卻挪不開目光,待看見她長睫微顫、胸口輕伏時,人才霎時軟了下來。

----死生血歷無數回,哪怕是在知道自己重疾將死時,都未有如此刻這般心生懼意過!

他仍然緊握她的手不松,直待有宮人過來小心翼翼地替她擦身換衣,才發覺自己手指已然僵到麻木。

於是慢慢放開她,一直緊皺地雙眉漸漸舒展開來,眼角血絲亦消下去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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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嬰孩被包得緊緊地。只露出一張小臉在外,皮膚仍有些發皺,果然不哭不鬧,小手擱在嘴邊,靜靜地躺在穩婆臂彎中。

他眯了眸子,心頭忽然淌過一灣靜水,滿心是說不出的滋味,正欲開口再問,卻見那小嬰孩慢慢睜了眼楮。

一雙眼睜開一瞬。水汪汪一晃。便又合了起來。

可就只那一瞬,他亦看得清清楚楚----

左瞳深褐。右瞳藍黑。

他不禁怔然,渾身上下在一剎那間似被鎖骨定住,想動卻動不了,心底滾滾沸血向上急湧,至喉頭方止。

雖知她懷的定是他地孩子,可此時此刻見了這情景,卻實捺不住噴薄而出的諸多情潮。良久,他眸子一潤,薄唇輕扯,慢慢抬手伸過去,從穩婆那裏接過孩子,小心地抱在臂彎中。

……竟未料到這孩子會是雙瞳異色。

才知滿殿眾人為何會是這種表情----任是誰見了,都能一眼看出這是他同她地孩子!

一旁高案上宮燈燭苗陡然閃了一下。

明黃綢包布跟著一亮,裏面嬰孩不安地扭動了一下,又有一隻小手伸出來,軟軟一抓,恰抓上他玄袍襟口龍扣。

他心底驀然大動,眸子愈發溫潤起來,任那小手抓在胸前,僵然站著不動,生怕擾了孩子分毫。

殿外天際在這一刻煌然大亮,紅日破霧而出,驅散蒼穹黯色,淺金光芒穿透層層雲宵,直直灑入皇城中來。內殿中被窗外斜映而來地淡陽鍍了層金邊,滿室光暈柔和,甚為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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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忍痛側過身子,伸手去抱孩子,才一踫那小包布,便見一雙亮晶晶地眼對著她,當下生生愣住。

他湊身過來,隔著被子攬住她,替她把孩子抱到身前,壓著她的耳根,低聲道︰“趙爍道小皇子天生有異于常人,不哭不鬧,也不愛睡。”

她看著那孩子地眼楮,良久才回過神來,鼻尖一紅。

他卻笑笑,又繼續道︰“你我二人地孩子,又怎會同常人一樣!”

聽著他這般傲氣橫溢的話語,她不由彎唇,斜眄他一眼,輕輕抱住孩子,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道︰“這般小,都不敢用力,生怕抱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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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人兒,五官都還未完全舒開來,可卻怎麼看都讓她心底歡喜,只覺這全天底下,只有懷中的小人兒才是最好的那一個。

……更何況,是她同他的孩子,又怎會不是人中龍鳳。

想著,便又抿唇,淡淡一笑。

他在一旁,看著她臉上神色變了又變,心知她在想些什麼,由是亦有動容,半晌之後又喂她一勺粥,啞聲詢道︰“可有想過,孩子叫甚名?”

她輕一點頭,抬睫看他,“你可有想過?”

他亦點頭,看她嬌弱容色,忍不住俯身下來親了親她,熱燙唇舌滑至她耳根,低聲道︰“自那夜知你有孕後,便想好了。”

她不禁輕喘,避不開他的挑弄,臉愈發紅了,嗔道︰“孩子還在懷裏,你就……”

“這麼小,”他低低道,又親了親她,“懂什麼。”

小人兒趴在她胸前,一會兒睜眼,一會兒閉眼,看看她,再看看他,又好似什麼都看不清,半晌才扭動了下身子,繼續趴著。

兩片小小地嘴唇薄而利,像他。

兩條眉毛顏色雖然尚淡,可形似斜劍,像他。

鼻骨高高在上,一眼便知將來定是俊鼻,亦像他。

就只一張小臉肉嘟嘟地,辨不出何樣。

她越看,心中越覺歡喜,可臉上卻故作惱色,口中道︰“怎的沒一處像我地地方?”

他忍俊不禁,扳過她的下巴,狠狠吻住她,待二人喘氣不勻時才松開她,低聲道︰“那一雙眼,不像你,又像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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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沉而笑,下床去一旁案上研墨攤紙,提筆懸腕,揮而落字,然後將紙折了,走回床邊,坐下,低眼看她道︰“現下說罷,定不賴你。”

她雙眸水亮,拉過他的手,伸指在他掌心勾勾劃劃,寫了一個“獨”字,而後輕笑道︰“你那是幾字?”

他眼底一黯,不答,卻將手中紙箋攤開,呈在她眼前。

一字於上,筆鋒俐落。

她看了一眼,臉上愣了愣,下一瞬便抿唇笑了起來,輕嘆道︰“倒也不枉你我二人這麼多年……”

那一薄箋被他一松,悠悠飄至錦被之上。

其上一個“寡”字,正落於團花之間,毫墨重鉤之間徒顯霸氣。

寡,獨也。

他握住她的手,牽至唇邊,吻咬了一下,看她道︰“二姓二名,如何?”

她任他吻落不停,眼底笑意盈盈,“好。”

二字同義,其間何意,不須再道。

這一世帝業,江山天下,九重鑾座……待他二人百年之後,除了身前這一小人兒,再無第二人可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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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繡景,我還未及帶你去看
sap 30.05.2009


卷四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五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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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瞪著兩眼,夜色中他微側地臉龐那般好看,就如多年前那個滿是陽光的午後、在秘書省後牆前第一次吻她一般,變也未變。

本已攥成拳地手慢慢松了開來。

心底漸漸一哀,她竟連那麼久之前地事情都記得這般清楚,只因同他有關……

他許久才松唇,也不顧此處會不會有人路過,直看進她眼底,道︰“我今年已三十七了。”

她眨眨眼,低了頭,竟未察覺時間過得這麼快……那一年他三十又二,風華正茂地年紀,官拜右相,轟動朝野……現如今他權勢更大,移都之後兩朝合班,傳言皇上欲拜他為當朝左相,不日便有詔下。

他看她不語,聲音不禁沉了些,抬手勾住她下巴,又道︰“……你已二十八了。”

她憤而抬頭,對上他地目光,厲聲道︰“便是八十二,沈相又能如何?勸我辭官,而自己獨留朝中麼?”

他面色波瀾不驚,半晌微微一笑,道︰“原來你在意的仍是這事。”手指一掐她地下巴,笑收聲涼,“曾參商,如若我說,我肯棄官不做,只為娶你,你肯不肯也拜表辭官,下嫁於我?”

“肯!”她答,語中帶氣,狠一揮手,打掉他的掌,“怕只怕沈相再過百年,都不肯棄官不做!”

天大地笑話,當朝左相之尊位,放眼世間,何人肯棄?!莫說是他沈無塵了!

他悠然收手,自袖中摸出一封摺子,展與她看,“辭官奏摺我已然寫好,明日便呈至天聽,但望你言而有信。”

她一悚,竟未料到他是說真的,張口半天才道︰“……你這是為何?”

他收攏摺子,眸色淡墨,望著她,“多年來位及人臣,其中之感早已領略過了,任是再高之位,對我來說都無差別。而今天下已定,四海之中能臣俊秀紛杳疊起,朝中縱是無我,皇上亦不會如從前那般艱難。只不過……”他停下,微笑,“眼下,我只想要你。”

她耳邊輕鳴,心口轟然一塌,眼眶竟然有些濕。

當年以女子之身入仕,所求不過為了證明女子亦能建功立業,而今她列位樞府重臣,為當朝女臣第一人。又以首開恩科主考之身推引了數名女子入仕為官……當年之願,而今算已是達成了罷。

……本就不是貪權之人,朝中還有何可留戀的,這幾年來奮力佐政,不外乎就是因為……不願遙望著他而已。

他上前一步。逼她又道︰“怎麼。方才那豪言狀語一聲肯,才過不到一刻便不作數了不成?”

她眼睫濕漉漉地。搖搖頭,又點頭。半晌道︰“肯。”

他眸中乍然大亮,一把攥過她地手,“當真?”

她抬眼看他,揚唇而笑,笑得眼淚都滑出來了。最後哭得止也止不住,抽泣哽咽久久不休,“當真肯。”

他亦笑,笑聲沙啞,眼角皺起,抬手輕擦她淚珠,低聲道︰“明日一道,呈摺子給皇上。”

她用力點頭,淚水滾滾而落。

頭頂上又有嫩翠新葉隨風掉下。擦過她地發。又吻了她的臉,萬般溫柔如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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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指撫過她地臉,又去壓她地唇,嗓音啞啞的︰“這麼多年了,還是這般美,就如那年初見一般。”

她本已是聽多了他這話,可每回聽見仍會臉紅,不由撇眸,輕聲道︰“你也是,多少年了,還同當初一樣,寡鮮廉恥。”

移都至今已過五年,天下尚安,朝中漸穩,二人共理國事,又無多子之惱,由是竟是一日比一日過得舒心。

他靜望了她一會兒,低笑出聲,一揉她耳珠,道︰“此生若是不曾遇見你,不知此時在做什麼。”

她靠在他胸前,眸子裏水光靜淌,半晌一闔眸,未多言語。

他二人十年相恨,四年相傷,八年相伴,一生二十二年相互糾纏……放眼餘生,還有多少個二十二年,可以如眼下這般在一起?

她良久一戳他胸膛,抬頭看他,輕問道︰“若使當初,你知道自己會活這麼久……可還會那般讓我?”

他眸子中黯邃無邊,不答這話,卻將她壓下來,低頭在她腦後印了個吻。

她埋頭,半晌一牽唇,笑自己無趣----

這世上本來就無若使這二字,若有若使,那他二人又何至於走到今日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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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這般清楚,只因同他有關……
奮力佐政,不外乎就是因為……不願遙望著他而已
此生若是不曾遇見你,不知此時在做什麼。
若有若使,那他二人又何至於走到今日這一步……
sap 30.05.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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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愛一瞬,難忘一生
sap 09.12.2008, 06.04.2009 til 30.05.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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