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15

i read 《妖神蘭青》(上)

《妖神蘭青》
作者:于晴
類別:古代言情

蘭青
關長平/大妞


精華片段:請按【全文↓】

妖神蘭青(上)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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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她一命?好讓她將來認賊作父,為賊賣命嗎?”男人咬牙切齒,揮開妻子,要再一鼓作氣讓大妞不受痛苦的死去,卻發現他這女兒不再掙扎,只用一雙眼睛傻傻盯著他們。

他唯一的孩兒才兩歲多,學習能力比同齡孩兒還遲緩,又是女孩家,將來若是認賊作父,甚至被賊人利用,那將是關家最可怕的恥辱,還不如、還不如……

“我寧願她認賊作父,也不要大妞跟我們走啊!”女人哭喊,又沖上去抱住男人。“遠哥,放了她,只要她活著,我只要她活著,你放了大妞吧……”

男人望著還在癡傻的女兒,嘶啞問著:

“妞兒,跟爹娘一塊走吧。這裏不適合你,你這孩子又笨也不能見人……”令他暗自發惱,關家孩兒即使不是神童,也不該會是傻子。他本想這兩年再讓妻子懷孕生子,最好生個男孩繼承關家之名,將來有個聰明弟弟也好保護這傻妞姊姊……可是,現在他的夢破了,他這一生,只能擁有這麼一個傻孩子。

小娃兒還在傻傻地看著他倆,胖乎乎的小手摸上他的臉。

“爹……不哭……娘,紅紅,流血了……”

男人虎目裏又溢滿淚,用力抱住他唯一的女兒。

“遠哥……放了她……她才兩歲,很快就會忘記我們的……求你……”早服毒的女子嘴角不住流血。

外頭橘光大盛,人聲鼎沸,濃濃的屍腥味與燒灼臭味彌漫關家上下,不須多久,就會有人殺到這裏來。

男人無法再痛下殺手,在她耳邊咬牙說著:

“大妞,你記得,你只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誰也不要相信,只信你的眼睛就夠了!就算你再傻,你只要認真去看,終究會明白一切的!”一頓,硬把替他擦 淚的小嫩手拉下,他聲音更為沙啞:“以後不准姓關!你只會丟了關家的臉,你不姓關,懂嗎?我關長遠沒有你這孩子!”再用力抱住她軟軟的身子一次,東張西望 後,抱著她打開衣箱,將她塞進裏頭。

外頭人聲接近,他與妻子彼此深深對看一眼。垂死的妻子含淚點頭後,他頭也不回奔出房門,大喊:“誰也不准碰我妻屍身!”

女人抹去嘴角流出的黑血,踉蹌奔到衣箱前。她喘著氣,硬把她最愛的孩兒壓回箱裏。

“娘……”大妞想伸手抹去娘親的血。

女人勉強露出溫暖的笑:

“大妞……從現在起,你不要出來……你不要說話……你爹已經不行了……你要被人找出來,沒人能保護你的……你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我的孩子我的 孩子啊,娘不能看著你長大了,不能陪你經歷你所有開心不開心的事……你也不會記得娘了……誰來救救你誰來救救你啊,我願來世結草銜環……”她哭道,忽地咬 牙切齒,面目猙獰地看著大妞,憋著最後一口氣說道:“你只要記得一件事……你蘭叔叔不是人!不要相信他不要接近他!他是條毒蛇,害死我們的毒蛇!”

她聽見外頭有人大喊:關長遠死了!她眼淚驀地滑落,用盡全力把衣箱蓋上,只留一道小細縫讓孩子呼吸後,她毫不猶豫泄盡最後一口氣,氣絕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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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衣箱細縫中窺看著,走到前方的是十七八歲的少年。他的長髮以一根碧玉簪隨意束起,面目十分好看,一身素雅白衣,平常,他老是喜歡把她丟向天空,然後大笑著接住她。

他喊她,大妞。

她則叫他一聲,蘭叔叔。

那好看的蘭叔叔,來到她娘躺的地方,垂下目光觀看著。

“果然已經死了,看起來是服毒自殺的。”他冷淡笑道:“她也算聰明,知道活下來會承受多可怕的折磨。”

他嫌惡踢著屍身好幾下,這一切全落入衣箱中她的一對小眼睛裏。

“關家應該還有一個人。”另一個長上蘭叔叔好多歲,她完全陌生的男人上前說著。

“你說大妞嗎?”少年不屑笑道:“不是有人說,她跟奶娘死在一塊了嗎?官哥,看看你的手下人,讓你得了一場空了啊。”

黑鷹衛官瞥了他一眼,道:

“蘭青,你在幸災樂禍嗎?那叫大妞的娃兒,關長遠藏得嚴密,外人不輕易得見,因為關長遠將你視作兄弟,你才能接觸到她,不是嗎?”

“確實如此。”蘭青不以為意道:“長遠兄一直遺憾這娃兒資質過差,不願她丟關家的臉,不准她見外人。”

“你見過她是最好。你隨我過去看看,那死去的孩子是否真是關大妞。”

蘭青隨口應了聲,與衛官一前一後出去時,“咯”的一聲,在安靜的小睡房裏響得輕淺,不易聽見。

蘭青沒有停步,直到他察覺身後的衛官不走了,他美麗的眼眸抹過一絲道不明的情緒,才轉頭問道:

“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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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官慢慢回頭,精細地掃過睡房的每一處。最後,他鷹般的黑眼停駐在衣箱上。

蘭青順著衛官的目光,落在可以塞下一個孩子的箱上。他與衛官交換一個眼神,孩子不可能在密閉空間待這麼久,必有縫隙可以呼吸,那麼,大妞此刻正看著或聽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蘭青面不改色,大步上前,唇畔微抿,歎息:

“這該怎麼辦才是?長遠兄與嫂子都出了事,要是大妞也出事,我愧對長遠兄啊!”

他美麗的面目抹上哀痛,彷如剛死了最親的親人,但越過大妞她娘屍身時,卻是連看也不看一眼。

衛官守在門口,接道:

“這倒是。我們連夜趕來,就是想救關長遠一家,不料還是晚來一步……只盼,死在奶娘房裏的不是關家女娃,要不,關家就真要絕後了。”他面皮英俊,膚色黝黑,一雙眼陰毒而藏殺氣。

蘭青與衛官一搭一腔,訴說對關家被滅口的遺憾與哀慟。忽地,他噫了一聲:“這衣箱……”他俐落拉開箱蓋,正對上大妞的眼睛。

大妞目光暉暉,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蘭青心一跳,勉強嘴角上揚,驚喜叫道:

“大妞,你還活著!”他心虛地將她抱起,她竟絲毫沒有掙扎。他不由得暗籲口氣,大妞應該沒有聽懂先前他們的交談才是。他暗暗撫過她小小軟軟的身體,確認她沒有受到半絲傷害。

“這就是大妞嗎?”衛官上前看個仔細。“這娃兒有關長遠七分影子,就是這眼睛……”這眼神正,但略嫌不清明,看來確實不是個聰慧孩兒。

“是啊,大妞極像長遠兄……大妞,蘭叔叔來晚了。”蘭青抹去她小臉上沾到的血跡,輕聲哄著:“都沒事了,都沒事了。”

“果然虎毒不食子,我差點要以為關長遠甯要犧牲女兒,也要保住鴛鴦劍。”衛官瞟向蘭青。

蘭青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又朝大妞笑道:“大妞,你還記得蘭叔叔吧,昨兒個我還跟你玩呢……你知道你爹去哪了嗎?”

她不回答,小眼睛一直看著他。

衛官劍眉聚攏。

蘭青很有耐心,輕撫她細軟的髮絲。“你爹去了很遠的地方,你……你乖,以後跟著蘭叔叔好嗎?”

她還是不回答。

“是傻子麼?”衛官低聲問。

蘭青沒回他,低聲說著:

“妞兒,你告訴蘭叔叔,你是不是曾看過一把短劍?”

衛官立即拿出一張繪有青銅劍的薄紙。

“看,跟它一模一樣的哦。”蘭青語氣放軟:“你爹一定有提過,是不?叫鴛鴦劍,你仔細想想,你爹說過鴛鴦劍哪些事,你照說了,這位衛叔叔一定替你報仇。”

她緊緊閉著小嘴。

“大妞!”那雙水墨眸子顯怒了。“你不說,難道你要你爹死不瞑目?”

“她一定會知道嗎?”衛官眯眼。如果不知情,又何必留下她?

“大妞一定知道。”蘭青毫不考慮地說:“鴛鴦劍的秘密只有關家三人才知情,鴛鴦劍向來傳男不傳女,但在這一代有了意外,除非長遠兄將來還有孩子,否則大妞自出生那一刻起,已是劍主,這都是長遠兄親口告訴我的。”

“是嗎……”衛官眼底抹過殘忍。那不如酷刑加身,看這小傻子說不說!

“看來,大妞受到驚嚇了。”蘭青捂住大妞的小小耳朵,淡聲說著:“你以為兩歲多的孩兒真能在你那套酷刑下熬住命嗎?大妞年紀太小又蠢,不趁此時問個明白,再等她大一點,定會將她爹曾說過的事忘個一乾二淨。”

“那……”衛官咬牙。

蘭青思索一陣,又對大妞說:

“不怕,蘭叔叔跟衛叔叔一定保護你。那壞人要來搶劍,可不能讓你被他搶走……我們還是先離開此處,好不好?”

黑鷹衛官聽他說話,本以為他只是哄大妞,誰知蘭青竟然抱著這孩子往外疾步走去。

蘭青越過關長遠妻子的屍身時,發現大妞正直直望著她娘。

他跟著垂目一看,關長遠之妻服毒自盡,至死面目都是恨意,但她雙目已合,想必以為大妞能逃過此劫,才會合眼而逝……蠢啊!真是太蠢了!

關家每個人怎麼都這麼蠢?黑鷹衛官寧願玉石俱碎也不願放過無辜生者,難道關長遠從不去瞭解這些江湖醜陋事嗎?

蘭青再看向大妞時,心臟猛地一跳。

不知何時,大妞又在盯著他看了。不再看母親,反而選擇窺視他,將他一切表情收入她眼裏。為什麼?

“大妞……我們快走吧。”

“等等,你……”衛官一頭霧水。

蘭青回頭看他,那一眼,充滿算計。

衛官恍然大悟。

蘭青是要讓這孩子真心相信他們是來助關家嗎?要讓這孩子在逃難間,信賴他們嗎?

即使在兩歲孩兒面前作戲也要作足,這個蘭青……明明只是十八歲的少年,心機卻是過重,為了圖謀鴛鴦劍而潛入關家,費盡心血搏得關長遠的信賴,套出一切秘密……

理智告訴他,蘭青這人不能久留,否則一旦反噬他,他不見得能及時殺掉這少年……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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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青抿抿美麗的唇瓣,不情願道:

“不妨一賭吧。我找個機會,帶大妞逃。”

“你帶她逃?”

“你有本事就由你帶著她啊!誰教你不自己混入關家,要不現在你早跟傻妞混熟,我用得著這麼麻煩嗎?鴛鴦劍,哼,那對破劍放得進我眼底嗎?”

衛官素知蘭青脾氣嬌貴,如果不是心機頗重,曾有過幾件殺人不眨眼的大案在身,平常的蘭青就跟一般受不得委屈、愛耍驕氣的貴公子沒個兩樣。

要論狠勁,蘭青絕對狠不過他。現在哄蘭青輕而易舉,等劍拿到手,要治蘭青可就容易,這嫩小子挨不得一點苦的。衛官能屈能伸,便道:

“我知道你為我做了許多事,等這事結束後,我衛官一定不會忘記你。蘭青,到那時在我的庇護下,誰敢再動你?”

蘭青沈默一會兒,才道:

“我記得前面不遠有一處斷崖,崖身不高,我假裝帶大妞逃難,親自帶她跳下去……”

衛官面露古怪。“你想找死?”

“呸,我找死也不會找個笨娃兒陪葬。崖身不高,我哪會死。我帶她逃,跳了崖,必會受傷,你等天亮後再來找我,那時她早嚇得六神無主,我再拿些話哄她騙她。我就不信這一跳,她不會徹底依賴我!”

“你……不是捱不住疼痛嗎?”

蘭青白他一記眼。“我還不是為了你嘛!”

為他?衛官內心冷笑。不如說,蘭青為了將來有人能徹底護他,不再受到那些江湖人野蠻的欺淩吧。他尋思一陣,始終有疑,又問:

“關長遠對你如弟,你卻……”

“所以,我讓關長遠的妻子全屍,等大妞說出劍在哪後,我不會殺她,就將她丟到無人的地方,自生自滅吧。”

衛官仔細想了想,蘭青自私他是明白的,關大妞自生自滅算是蘭青手裏最好的結局了,於是終於點頭。

“你帶她跳崖搏信任是大膽了些,但也不愧是個主意,就是委屈了你……”

“瞧你言不由衷的樣子,你是巴不得我快點帶大妞跑,好早日拿到劍吧……你做什麼你?”

“你那勾魂大眼老在欲拒還迎,不就是正在叫我幹這種事嗎?在這種夜裏,也別有一番風味啊!”明知這賤人天生媚態,隨隨便便就能跟人苟合,跟條野狗沒兩樣,但衛官就是忍不住了。他低哼一聲,撲過去壓倒蘭青,急促地扯開衣物。

“你這混蛋……現在三更天,你四更前結束!我還想趁早解決傻妞的事……喂你……”

奇異古怪的聲音隨風散在天空裏,野草裏的大妞連動也沒有動,緊緊攥著蘭青的披風。偶爾,野草又被掃開時,她看見蘭青素雅的長衫被風吹走,還有交纏翻滾的身軀。

聲音一直持續著,斷斷續續像她奶娘的娘娘太老在喘氣,她自始至終沒有挪開目光過。

不知過了多久,蘭青起身撿起長衫穿上,拿起簪子束著長髮往她這頭走來,他眼裏冷冷毫無感情,嘴裏卻笑駡:“也不知節制。我去看看那妞兒,準備準備……”驀地一頓,望入小娃娃的一對小鹿眼裏。

他本能地撇開眼,滿面狼狽羞愧,接著,那樣的羞愧仿佛只是錯看,他心思一轉,又是滿面笑容,笑道:

“妞兒,是剛爬過來找蘭叔叔的麼?”他看見她的小鞋在旁,先是愣了一下,連忙替她穿妥鞋,她小手小腳涼得跟冰塊一樣,分明在這裏待了好一陣子。

他回頭看了一眼正警覺望著此處的衛官,輕輕搖搖頭,表示大妞才爬過來。蘭青拿過披風將大妞冷冷的小身體裹緊,然後一把抱起她。

“妞兒,你衛叔叔有點事,咱們先走,嗯?要走遠些,才不會遇見那些壞人。”他懷裏的娃娃沒有任何掙扎,就這麼任他抱著。

他身上有些異樣氣味,大妞也沒有抗議過。

“你都聽見了是不是……”一走出衛官的聽力範圍,他輕聲在大妞耳邊說:“蘭叔叔知道大妞不像你爹說的那樣笨,大妞一定記得你爹說過劍的事,你把劍的下落說出來一切就沒事了,你爹娘不會希望你死守著一把劍。”

懷裏的小娃娃沒理他。她是真的被嚇傻了嗎?連看見那種噁心的事她都沒有任何反應……他一咬牙,腳步愈來愈快,到最後幾乎是半施輕功。

很快地,他來到斷崖處,又看向大妞。

大妞也在看著他。

蘭青輕輕撫過她的眼皮,略微一笑:

“大妞,你爹是個好人,可惜太蠢了,竟錯信人,可是,他說的一句話我很感激他呢。他說,妖神蘭青的江湖流言都是假的,那根本是在糟蹋我的謊言。第一次,有人認定我被糟蹋呢。”接著,他面色一狠,低叫:“關長遠,你女兒我帶走了!”

他護住大妞的頭身,毫不考慮躍身下崖。

關長遠曾說,這裏有崖,崖身不高,若是不幸落崖,只要事先防備,必定不會到重傷的地步。

但他忘了今晚強風連連,導致風速疾快,他護住大妞的同時,只來得及護自身頭腳,便墜至溪邊泥地上。

全身遽痛。他咬牙忍著,先看懷裏的大妞有無受傷,一掀開披風,她竟不驚不懼,還在看著他。

他失笑:“好!大妞,你真乖!”他輕動四肢,暗籲口氣,五臟六腑略痛,但這點小痛絕不及這小娃娃方才目睹他那野狗般苟合的羞恥之痛。

他慢慢起身,舒展四肢,確定能忍痛奔走後,他才望向坐在泥地上看著他的大妞,柔聲道:

“大妞乖,我們不能在這裏停下,我雖鬆懈衛官的心神,但他疑心過重,待會就會來窺視我們。接下來,才是你我能不能活下去的重要時刻。”他抱起她小小的身子。

明明這孩子,之前不傻的,就算她反應慢,每次看見他去找她,她都是笑咪咪地喊他蘭叔叔。是他害了她!

“大妞,我差點以為你也走了,你爹竟會心軟留下你,可見我還不夠瞭解他。”

他埋在那小小肩窩一會兒。

“對不起,長遠兄,我來晚了,既然你留下大妞,那就是給我的最後一份信任,我一定保住她!”他深吸口氣,不理內傷,抱著大妞消失在朦朧的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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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鋪隔壁的巷口有一車的糞桶,其臭無比,骯髒的少年倒在牆邊,意識模糊,卻也知道此刻一定要保持清醒。

他十八年的生命裏,哪里捱過這般嚴厲苛酷的心靈折磨,他偏好隨波逐流,哪怕是跟些不喜歡的人交合他也是無所謂,現在他徹底明白原來肉體上的疼痛遠遠不及心理上的折磨。

他還有大妞要顧,對,還有大妞在……美眸終於半張,他瞥見大妞躺在冰冷的地上睡覺。傻瓜,她要真睡著就見閻王去了。

蘭青意志力向來普通,如今也得為大妞強撐起來。

“大妞,會冷的……”他吃力坐靠在牆邊,把大妞撈進懷裏,儘量讓自己的體溫溫暖她。“瞧你,都冷成這樣了,怎麼還不肯吭聲呢?”他喃喃著,用力抱緊她。

被驚動的大妞也不抵抗,只是張開一雙剛睡醒的小眼睛。

“大妞……都三個月了你還是連劍在哪也不肯說……嘿嘿,我居然也忍了三個月,這真是令我感到意外。”他掩嘴輕咳幾聲,掌心有血他更不意外。

這小娃兒一直在看他,看三個月還不累嗎?

他輕輕撩開她又髒又冰的劉海,替她把小臉擦乾淨。他歎息一笑道:

“大妞,我遇過的人不少,就你爹當我是兄弟……他以情義待之,我自然是要回報他了。”他笑容不變,語氣更軟:“大妞,你是個好孩子,如果咱們都能活下去的話,你把你爹娘都忘了吧。”

她還是沒有回應,難道真是被家破人亡的巨變嚇到呆傻了?她娘死在她面前的那一刻起,她就傻了嗎?

還是,她聽見那晚他跟衛官的計畫,認定他始終在假面相待?兩歲的孩兒能記得多少,能理解多少?這麼乾淨的小孩,怎能看見那一夜他與衛官的骯髒事?

蘭青輕輕捂住她的眼睛,想起關長遠曾苦笑:

“蘭弟你可別笑,我那孩兒,反應較慢……所以,你見了她,她若搭不上話,你就將就些。太複雜的事,你一個吩咐,她一個動作,她總是會的。”

關家人就是如此待大妞。還是,現在沒有人給她吩咐,她便不知如何去做?

蘭青自忖自己最初的記憶是在兩歲左右,但要清楚地記住每個細節甚至理解它反應它,也要到四歲以後,大妞就算看見那一夜他跟衛官做的髒肮事、說的惡話,也不可能去理解它,何況是防他長達三個月呢……

她反應天生已是遲緩,若真受到刺激而成了傻子,他如何對得起九泉下的長遠兄?

何況,他在關家與大妞最是親熱,這小大妞單純又笨拙,天生就是個只懂喜樂的孩子,他根本生不起任何防心。

他用指腹輕輕蹭暖她的頰面。胸腹一陣絞痛,他連忙把她的頭塞進他懷裏,嘴—張,噴出血泉來。

紅色的液體染在大妞的背衣,他無力又懊惱地倒在地上,緊緊以胸身壓著大妞,不讓她被寒風給蝕了身骨。

“……大妞乖……”真的很乖,這三個月的逃亡生活,大妞沒有帶給他任何麻煩,甚至,這麼小的孩兒也沒有因此得病,健健康康的,比起他來真的很好。

“為什麼……我要這麼辛苦呢?”蘭青喃著。以前他可沒受過這種苦頭呢。

近日他時常出現“算了,把娃兒交出去”的念頭。只要把她交出去,他不必再過著這種逃亡日子,可是,每次當他一對上大妞那雙神似關長遠的眼睛,他就會想,關長遠一直透過大妞在監視著他,看他有沒有辜負最後的信任……

這樣的日子再過下去,他也活不了多久,在那之前,他能把大妞安頓在哪呢?天下之大,竟然沒有他足以信賴的人。

“哈哈……”他唯一信賴的人,已被他害死。大妞能託付給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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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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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妞!蘭青猛然彈起。

他幾乎是一張眼,便冷靜地打量四周。這是一間普通而溫暖的小屋,屋內火盆一直在燒,卻不見大妞的小身影。

他暗暗吸氣,體內氣血尚可,於是小心地翻身下榻步進內室。

大妞正躺在床上,而一名少女背對著自己坐在床緣,一直偷拍大妞的小臉。

蘭青眯眼,開口:“你是誰?”

少女轉身看著他,爽朗笑道:

“你醒了啊!我還在想,待會過年的鞭炮會不會吵到你呢?我叫李今朝,如果不嫌棄,就一塊過年吧。”

這少女,約十五、六歲,生得美麗,眉目間洋溢著無拘熱情,使她渾身看似活潑靈巧,衣著平凡,像極民間的小老百姓,但,又怎知這少女是不是哪兒派來的暗樁?

蘭青本性本多疑,正要展露他天生嬌嬈誘她說出實話,忽然,他看見大妞爬起來往這裏望來。他心一跳,直覺斂起所有媚色,正色抱拳道:

“李姑娘,蒙你相救,要不,我跟大妞,真要凍死街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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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見大妞小腳把湯婆子踢遠了,她又拿回來塞進大妞的被裏,笑嘻嘻地搓暖大妞的小小嫩腳丫,再偷襲她的小腳板。

大妞的小眼睛移到李今朝臉上,又迅速拉到蘭青面上。

李今朝又笑問:“你跟大妞是兄妹?”

“……我們是父女。”蘭青小心地瞥向大妞。

雖然大妞還在看他,卻沒有反駁這謊言。果然是他多疑,大妞壓根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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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我了?”雲家莊的公子們專記載江湖史,難保不會識得他。

李今朝連眼皮也不眨,笑道:

“你滿臉血垢,我想,三公子應該看不出你是誰,但除非你蒙面,否則他將要帶來的大夫將會識得你。”

這女孩,好膽識。聽出他語氣裏的殺意,卻是神色不動,鎮靜自若。

她看來只是一般百姓,怎會不懼不怕?還是,她背後有靠山?蘭青又看向大妞,心想:總得先把大妞自她身邊帶回,才能下手滅口。

他尋思著,嘴裏仍不停地說著:

“我的毒,難解。雲家莊公子帶什麼大夫也沒有用了。”

“雲家莊前任五公子這幾天暫居雲家莊,開放三天醫堂。三公子信誓旦旦,他必能治你體內什麼什麼毒的。”

蘭青畢竟年少,聽到此處,終是掩不住驚喜又難以置信的神色。

“前任五公子公孫紙?”

這怎麼可能?雲家莊人向來只挺自家人,醫堂?別說笑了,前任公子們自隱退後,少入江湖,更別談有一身醫技的公孫紙千里迢迢回雲家莊,只為一般百姓開三天醫堂!

但,若真是如此,他體內無藥可解的劇毒……

李今朝仿佛看穿他的心思,笑道:

“這確是事實。去年他開三天醫堂,我去看頭痛病,還真有效。你可以留下幾天……至少,讓大妞過完年再跟你走。”她真有點捨不得這剛認識的小妞兒。

蘭青又望向正在看他的大妞。過年嗎?大妞還是個孩子,何時受過這些逃亡之苦?

如果能過個好年,對大妞的心靈也許是好事……他身上的毒說不得也能意外解開……思及此,他有些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信了這叫李今朝的姑娘。

“你不怕我嗎……你我素昧平生……”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她哈哈一笑:“何況,能生出大妞的人,也不會壞到哪去……大妞,我跟你真是一見如故啊,你的臉好瘦,看我采陰補陽把你補得白白胖胖……”真好捏,最好玩的是這娃兒竟然不反抗。

蘭青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李今朝似乎是個爽朗無心眼的女孩,他雖不敢完全放心,但他想,要在片刻間殺死這個毫無功夫的少女,他絕對能做到。

於是,他溫溫一笑,客氣道:

“這些日子就要麻煩李姑娘了。”

李今朝笑嘻嘻道:“別客氣,我除夕正寂寞呢,有你們在我也熱鬧些。”

她這話豈不表示只有她一人獨居此處?這麼坦承地說出來,蘭青真不知該說她太直率還是別有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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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妞,過來。”他道。

大妞坐在床上看著他,動也不動。

蘭青攏起好看的墨眉,重複一次:

“大妞,過來。”

李今朝看大妞一眼,直接擋住蘭青,笑道:

“肯定是你全身發臭,大妞不想跟你睡。你就讓她睡在這床上吧,你男人家睡外面,保護咱倆。來來,大妞,進去點,外側給我睡,等一個時辰後,一過年,我馬上叫醒你,一塊出去放鞭炮。”

蘭青心跳漏了一拍,目睹大妞真的乖乖聽這少女的話,躺回床上。

這姓李的,到底是對大妞下了什麼咒?這三個月來,大妞從不主動做什麼,只是一直用那雙眼看著他。

為什麼大妞對這姓李的有了反應?

他微地眯眼,肚腹間有著難言的複雜滋味。

他靜靜地退出內室前,再瞥向那張床,李今朝鬧著大妞,一頭撞上大妞那顆小小頭顱。

本來不會有反應的大妞,終於被惹火了,忍不住用力撞回去。一撞還不夠,大妞更憤怒地爬上李今朝的身體猛撞。

“哎喲喲,小娃娃發怒了起火了……”李今朝笑成一團。

蘭青內心頓時冰寒如臘月天,這些時日來大妞哪曾對他展露這般情緒……哪會這樣對他!

原來,大妞終究在疏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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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任五公子公孫紙實際年齡不小,但表面看來卻是三十左右,公孫紙一進李今朝的屋裏,一見一個兩歲多的女娃兒乖乖坐在榻上,不由得一愣。

“前輩,那是我的女兒,我不放心她出我眼外。”蘭青淡聲說道。

公孫紙面露刹那古怪,輕輕頷首,撩過袍擺坐在蘭青左側把脈。

蘭青衣著全是李今朝借來的,雖是平民男裝,卻也遮不住他眉目間出色的神采。

公孫紙細細把脈良久,最後沉吟著:

“你這毒積在體內好些年了吧。你中的是鳳求凰?”

“前輩好厲害,連鳳求凰這門毒物也能看穿。我找遍大夫,沒有一個人看出我中了毒。”他有意無意瞟向大妞。

“這毒失傳至少七十年了,你是怎麼中的?”

“遭賊人下毒,被迫做些不情願的事,我不肯做違背良心的事,這毒……自是等不到解藥了。”蘭青神色自若道,又是睇著那坐在旁的大妞。

大妞直直望著他,就跟過去三個月一樣像個傻妞。她昨晚不是跟李今朝鬧得很快樂嗎?

他眉頭輕輕起皺,實在不清楚兩歲娃娃懂不懂什麼叫毒,但她有意疏離他,就表示她看見當日發生的一切醜陋……只是,他又懷疑一個兩歲多的傻妞,怎能將事情記得這麼清晰?

公孫紙喃喃著:

“這毒,太久沒人用過,我得花點心思去尋幾味獨特的藥材……”話還沒說完呢,就發現這少年抽回手,把乖巧的女娃抱進懷裏。

“前輩可否替我女兒一看?”

“你女兒?她有什麼病?”公孫紙有點莫名其妙。

“我女兒大妞曾受過驚嚇,至今已有三個多月不曾開口說過話,也沒有什麼大反應……想請前輩看看我女兒是否有不適之處?”

蘭青說得含蓄,但言下之意卻是暗示自家女兒是否成了傻子。公孫紙聞言,終於正眼看向大妞。

這娃兒歲數一咪咪,矮得只到他的膝頭,相貌不怎麼女孩,眉眼也談不上清朗,他加了點力道彈她額頭,她連叫痛也沒有,只抬頭一直看著她的爹。

這有點不對勁,公孫紙想著,嘴裏笑道:

“娃兒,把你白白嫩嫩好好吃的小雞爪伸出來,給伯伯摸摸好不好?”

他等了一會兒,這小娃兒沒有動靜,反正他一向沒有小孩緣,於是自己動手把那可愛的小小腳拖到自己面前。

大妞終於看他一眼,公孫紙連忙露出笑容討好:

“哎啊,原來大伯伯拉錯了,該拉手才對,你的小手跟小腳長得真像……”他話還沒說完,就見大妞很快地把目光移回蘭青臉上。

搞了半天,小娃兒不買他冷笑話的帳,公孫紙只好悶氣地把著她的小小手。

“這娃兒天生底子好,一定不容易生病吧?”

“正是。”這一陣子逃難奔波,大妞確實很乖,沒有生過病。

“這娃兒的身骨跟你完全不一樣,是像娘吧?”

“是像娘。前輩,大妞她……”

公孫紙摸摸大妞的小頭,想要抱起她,但蘭青動作迅速,把她拉回懷裏。

公孫紙暗自滿意他護女的舉動,笑道:

“你這爹對女兒還真細心。我只是想跟你私下說幾句。”

“前輩稍候。”蘭青把她放回榻上,才跟公孫紙走到角落去。

“你這孩兒在受驚嚇前反應就比其他同齡娃兒慢些?”

“……是。”

“也笨些?”反正小孩沒在聽,就直說了吧。

“……是。”

“都遺傳到母親?”

這是在暗示他沒眼光娶到愚蠢的女人麼?蘭青咬牙點頭。“是。”

“我也坦白說,這孩子沒什麼問題,至少脈象看不出來。有可能不習慣逃難的日子,過一陣子就能恢復正常,但也有可能受驚變傻……人腦難測,這樣吧,我跟大妞投緣,我就多留幾日,幫她做幾個測試,希望她一切都沒問題……”

投緣?蘭青皺眉。李今朝跟大妞投緣,這公孫紙也跟她投緣,怎麼他卻被排除在外?

“……你到底聽我說話沒?”公孫紙拉拉雜雜盡興說了一堆,才發現他心不在焉。

“前輩,您是雲家莊的人,雲家莊在江湖上太出名,您要時常來這裏,豈不引人注意?”

“我自是悄悄來去。你當我是白癡嗎?你在躲人,我又怎會引人過來?”

“……前輩厲害,竟知我是誰。”蘭青按兵不動。

“哼,我管你是誰,你打海裏來我也不理。一個在逃難的江湖人敢冒險讓我看病,不就是賭上雲家莊中立,不會出賣你嗎……”公孫紙又看向大妞。

大妞還一直回看這裏,這小娃娃的相貌一看也知不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他想笨蛋的機會偏多了點,她這個年輕的爹是想要她變傻子還是不希望她成傻?

公孫紙正暗忖的同時,忽聽見有人踹開房門——

“咦,你這丫頭,我不是已經看過你的頭痛嗎?你闖進來幹嘛?”公孫紙叫道。

李今朝面有薄怒,一看見大妞待在屋裏更是火大。她連忙上前抱起大妞,回頭看向他們,厲聲問道:

“公孫爺兒在替蘭青看毒?”

蘭青,這名字不是……公孫紙面不改色道:

“我在替他看毒,怎了?”

“王八蛋,哪來的父親這般不盡心?蘭青你身上有毒,要看病理所當然,幹嘛要大妞跟著你?”

“我不放心大妞……”蘭青忍住抱回大妞的衝動。

“呸!你把她放在內室,甚至捂住她耳朵都好!蘭青,你這爹當得真不稱職,要是大妞聽懂你們的話,不是要她為你這個爹擔心受怕?”

被識穿的狼狽在蘭青臉上一閃而逝。

“來,大妞,今朝姨帶你去喝酒。”

“等等!”

“都晌午了,我帶她上隔壁面攤吃。蘭青,你沒看過其他同齡的娃娃嗎?哪家兩歲的小孩跟大妞一樣,身骨摸起來沒一兩肉,你到底是怎麼養她?”李今朝白他一眼,見他已露羞愧,她語氣略緩,道:

“當爹的總是粗心大意,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慢慢學總會進步的,咱們就在隔壁面攤吃,你隨後可以過來。”

蘭青一語不發,目送她的背影。

大妞被她抱著。大妞一雙眼本來在回頭望著他,但李今朝似乎有什麼地方吸引住她,她一轉向李今朝,就再也不曾回頭看他了。

他心一跳,總覺得……總覺得有樣東西梗在心頭,十分的不舒服。

公孫紙負手站在他身邊,慢慢開口:“你家的功夫偏邪,除了家主外,習得蘭家邪功者,多半短命,你知什麼原因嗎?”

蘭青立即瞪向他。

公孫紙聳肩,道:

“你脈象異于常人且有點——不,是太不養身了,照說少年時期不該如此放縱,但你中了鳳求凰,當真是你的不幸,須得靠那些燕好短暫解毒。所幸,你遇上我,你就留下三個月吧,這三個月裏我將你體內的毒除盡。”

蘭青那雙黑眸刹那亮了起來,身側五指成拳,松又握,握又松,極力掩飾他內心無比的激動。

公孫紙微微一笑道:

“如果你姓蘭,我勸你,除盡毒後,如果想陪小娃娃到老,就停止練功;但若已無法收手了,你就別聽信那些謠言以為采陰補陽有益你的功夫。”

“……在下蘭青,出身江湖蘭家。”

公孫紙歎息。“果然是蘭家人,你家主怎麼不阻止你們這些妄想一步登天的人呢?難道他不知這會害你們早夭嗎?瞧你,好好一個人,卻成了妖神蘭青,固然鳳求凰是一因,但蘭家邪功害你不淺啊。”

蘭青避開妖神二字,問道:“前輩只憑把脈,就能看出我是蘭家人?”

公孫紙有點得意道:“據說蘭家人,相貌出眾,一表人材,但由於邪功之故,眉目易顯媚態,方才你極力在大妞面前掩飾,但總是遮不了那細枝末節。你想知道為何我明明看穿,剛才卻故作不知,現在又改變主意與你說開?”

“請前輩賜教。”

“江湖上,總是遮遮掩掩,有些事不幹我身又何必點破?但,既然李今朝如此直白地跟你說開,我也不能輸個小姑娘。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要讓大妞知道你中毒,但你在她面前克制你己身,這也算是個好父親吧。”

不,大妞哪是他女兒?他也沒特別把她當女兒,他只是不願這娃兒見到他醜陋的一面罷了。

他故意留住大妞,確實要讓大妞知道他是迫不得已才害了關家——前提是,大妞真能懂得這一切的話。

明明大妞就是個傻瓜了,不能理解正在發生的這些事,但他總是心虛,就是要在大妞面前維護住他正人君子的形象。

他總想,只要能在大妞面前撐住他的君子形象,那麼他就等於沒有對不起關家夫妻……他們死前,沒有恨他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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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攤就在隔壁,大妞正跟李今朝呼嚕嚕吃著面……逃亡時,他偶爾也帶著大妞上破攤吃面,那時他無暇顧及大妞,沒人喂她,她餓極是像小狗一樣埋進碗裏吃,吃得滿嘴都是,吃完了後他抱著她繼續逃離衛官的手下……現在呢?

李今朝邊喂她邊教她用湯匙,但又故意攪爛大妞碗裏的面,大妞因此氣鼓鼓地捶桌,拼命爬上桌子,要搶李今朝的面……

蘭青有些迷惑了。

因為李今朝老跟大妞打打鬧鬧,大妞才有反應嗎?以往他在關家時,他也沒跟大妞打打鬧鬧,但她還不是喊他一聲蘭叔叔地對他笑開懷?

還是,他不夠真心對大妞?不,他夠真心了!是大妞不懂事,無法理解這個血腥的江湖,才會懷疑他對她不夠好。

“這個……若是大妞真成了傻子,你可會拋棄她?”

公孫紙直截了當地問,令蘭青不太能適應。以前,他周遭誰會像公孫紙與李今朝一般,這麼坦率地面對他。他要用盡心機明爭暗鬥,甚至下手害死無辜的人才能保住自己……即使在此刻,他仍對公孫紙的直率懷有戒心。

“你畢竟年輕,一個傻裏傻氣的孩子是會防礙你的,那還不如交給我,我帶她回歸隱之島吧。”

“不,大妞得待在我身邊。”蘭青幾乎是脫口而出。

公孫紙瞥他一眼,沒有再多說什麼。

蘭青又走近那面攤幾步,大妞這時候早該注意到他,但她連看都不看他了。怎麼不看他?怎麼不抬頭看他?看他啊!

他等了又等,等不到大妞看他,最後他垂下眼,咬牙注視自己的雙手。

自大妞用那雙眼緊盯著他後,他總有種錯覺,其實他一雙手聚滿腥紅的水,那全是關家所有人的血。

大妞現在不再盯著他,他該鬆口氣才是。

真的,他該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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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有什麼在流動,蘭青忽地張開黑眸。

屋內黑漫漫的,他直覺摸向身側的大妞。

人不見了!

他靜心聆聽,內室裏有大妞輕淺的呼吸聲。是大妞自己過去的還是李今朝過來抱人?

無論哪一項,他都該當下察覺才對啊。

“蘭青?蘭青?”李今朝輕聲喊著。

平日說話豪爽的姑娘,哪會像現在聲若細蚊,蘭青心知有異,遂以同樣的低聲回著:“我醒著。”

“你放心,大妞爬到我那裏了。”

“她爬?”

“是啊,她想跟我睡,便爬到我床上打我。我覺得不太對,你不是江湖人嗎?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晚上看你明明正常的,我就想到咱們晚餐都吃一樣的,沒道理你昏睡我們卻沒有,但,飯後只有你喝了茶。”

蘭青聞言心一凜,同時也詫異這直爽姑娘也有心細如髮的時候。

“你是說,有人在水桶裏下了迷藥?”

“多半如此。剛才我聽見院裏有異聲,你可以說是天干枯枝斷裂,也可以說是有人潛進院,你想賭哪一個?”

蘭青頓時頭皮發麻了。他連忙運氣,功力尚在,但身上有鳳求凰,若是來人不只一個,他了不起只能保住自己,哪能再救下這一大一小?

“跟我來。”李今朝低聲,又爬回她的內室。

大妞坐在床上打著盹。

“大妞乖,別出聲。”李今朝抱她入懷,用力打了下大妞的頭,再在她耳邊低語。

蘭青很想跟她說,大妞變啞巴了,沒必要提醒大妞,但他沒吭聲,將李今朝遞過來的大妞抱入懷。

他感到大妞的四肢不肯回抱,似乎……又在防他。

李今朝盡力無聲推開床架,露出灰塵四飛的地面。

地面上有銅環,她吃力拉開後,回頭輕聲:“你抱著大妞下去。”

“地窖?”一個尋常人家的地窖都是擺酒跟醃物,就算躲人也會被發現的。

“不,是地道,快點!”

地道?這絕不是尋常人家會有的,這李今朝……他沒有多餘的時間懷疑李今朝,只得抱緊大妞先入地道。

地道先是二十來階的階梯,他彎著身走到底,一人高的地洞呈現在眼前。他放眼望去伸手不見五指,完全不知盡頭在哪里。

他回頭看去,李今朝剛把地道門關上,光線盡滅。他聽到鎖聲,接著是李今朝摸索下階。

“放心,除非有人自內開,否則他們在外頭髮現有地道也是沒轍啦,哈哈。哎喲,大妞你打到我了。”

“這裏頭有燭火嗎?”蘭青問道,有意慢上李今朝半步。

“沒。”李今朝一手摸著牆,一手拉住蘭青懷裏大妞的小手。“據說走上五百三十步,正好可以到布莊樓下,咱們今天來一試吧。”

“你到底是誰?”

李今朝側過頭,往他的方向看去。

“蘭青,你對我的防心減少了呢。你本可懷疑今晚是不是由我一手導出的好戲,但你並沒有,反而隨我入地道,老實說,我為此感到欣喜。是不?大妞。”

蘭青微地皺眉。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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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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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世上哪來的巧事?居然讓他遇上雲家莊人?還是,從頭到尾雲家莊布下天羅地網獵捕他?

雲家莊地位中立,照說,就算他在雲家莊人面前殺人,數字公子也絕不會插手幹預,迫使他認罪啊!

為什麼李今朝對他坦白?這是何等重大的秘密,為什麼要讓他知道?不怕他以此為要脅?若依他的經驗,這必是一個精心算計過的陷阱,等著他一跳就沒有活路的可怕圈套。

他該將計就計搏得她的信任,為什麼到頭他卻選擇把大妞交給她?

雲家莊三公子早在布莊等著李今朝。三公子說,這幾日城裏一直有人在尋一名姓蘭的好看少年,最後盯上李今朝的破屋。

是衛官,他知道。

他注意到大妞一直在看著李今朝。是麼?大妞比較喜歡李今朝麼?是啊,連這傻大妞都是有心眼的,明白誰才是真正對她好。

到頭來,他還是一個人。

他聽見自己說:

“我去看看吧,總不能讓李姑娘有家歸不得吧。大妞……托你了。”

“咦,等等……等等,蘭青……”李今朝低叫,要拉住他卻撲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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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青垂目尋思片刻,隨著他的心緒,原本只是清俊的五官逐漸沾染媚色,他細長的手指輕撣著衣袍,徐步而入。

李今朝的屋子裏像浸了黑墨汁似的,但他早已摸透所有傢俱陳設,精准地走進破舊的小廳,駐足窗邊。

正前方應是春香公子,可惜他看不見,無緣一睹容貌,但,他卻很清楚,藉由細微星輝,春香公子能一眼看盡他。

看盡他舉動容止間的傾城風情。

蘭青朱唇略揚,抖衫而立,笑道:

“聽說雲家莊一向中立,有江湖人在眼前求救,數字公子們也會眼皮不眨地奉行超然立場,如今看來,今晚蘭青正是承了今朝這第三位主子的福氣了。”他眼眉一挑,刹那竟是異常妖嬈。

“嗯?李姑娘告訴你她的身分嗎?那她顯然是將你當朋友了。”春香公子語氣一貫地溫暖。“可你卻沒有將她當朋友呢。”

“春香公子此話差矣,蘭青故意瞞著今朝,正是為她著想。”他有意無意撫著如瀑的美麗青絲,睇向春香公子所站之處,眼波一轉,蕩出酥人心神的丰采,他又笑道:“春香公子有時也該知道,無知是一種福,從一開始,她那般爽朗的人,就與我們這種勾心鬥角的江湖人不在同一國,對吧?”

暗處的春香公子沒有回答。

“春香公子?”蘭青柔聲喊著。他不以為傅臨春能在幾眼間被他蠱惑,屋內呼吸正常,那傅臨春必是被他某句話影響了。哪句話?是否能成傅臨春的弱點?轉念間,蘭青已揣測千百種,但畢竟對傅臨春不瞭解,最後一無所獲。

過了一會兒,傅臨春才道:

“……你說得對。她與咱們江湖人,本就不是同一國,蘭家練邪功至今,已過五代,這代蘭家家主年僅二十一,據說面目奇醜,他剛成家主時,將蘭家弟子妖神蘭青驅趕出門,從此,蘭青在江湖上惡名昭彰,甚至幹出幾件不名譽的大事件,這仇家,還真是不少。”

蘭青抿唇一笑:

“真不愧為雲家莊的記史公子。春香公子,這些事都藏在雲家莊汲古閣裏嗎?此刻,你確定要談這些陳年往事嗎?”說到最後,語氣已帶些曖昧挑逗。

“我對江湖冊裏不明不白的地方,總是多了點好奇心。例如,一般江湖人得名號不易,但蘭青那時才幾歲?十三吧,被家主趕出蘭門後,便莫名多了妖神之名。妖神二字,並非榮耀,而是毀滅,這兩個字將年方十三的蘭青逼入絕境。”

“絕境?”蘭青輕笑:“我從不認為,那是絕境。”

“是麼?那麼,現在你帶著關長遠的女兒逃亡,是否已入絕境了呢?”

蘭青聞言,心一跳,表面又笑:

“原來,雲家莊真是無孔不入,連關長遠的女兒在我手上都查得出來。現在你打算如何?關大妞已在雲家莊第三代主子手裏,前任五公子也知我身中劇毒,你這一招天羅地網布得真巧妙,將關大妞毫髮無傷地帶走了。現在你打算代江湖主持公道除惡務盡?”

“尋來的,並非黑鷹衛官手底下的人,而是你其他仇家。”

不是衛官嗎……蘭青不得不承認,只要不是衛官,其他人都好解決。

傅臨春又溫聲道:

“江湖上的謠言太多,雲家莊不管信不信,都得照樣寫入冊裏。在許多年前,曾有七把名劍在不同時期流傳世上……嗯?我跳題了吧,重點該是其中一對鴛鴦劍,不知何故,黑鷹衛官竟在年前得到其中一把,輾轉打聽,才知另一把劍流落在關家。不,這樣說也不對,該說,這一對鴛鴦劍都屬於關家的,只是關家丟了一把,教黑鷹衛官討了去。”

底都差不多讓人揭光,蘭青也不遮掩了,他笑道:

“雲家莊能將此事挖到這程度,蘭某甘拜下風。”

“這對名劍,是秦朝青銅劍。始皇帝曾將天下民間武器收繳,不放過任何一把,將它們融爐後改鑄十二金人鎮守四方,有人說,這對名劍是宮中鑄劍師瞞著始皇帝,自十二金人中取出部分而成;也有人說,這是十二金人自鑄的神劍,雙劍現世合併,任何願望都能成真,故名鴛鴦劍。想必,黑鷹衛官是信了後者。”

蘭青負手而立,睇著傅臨春那方向,笑道:“十二金人不過是青銅所鑄,我也不信十二金人自鑄神劍這種鬼話,但鴛鴦劍確實存在,衛官得到他時,最後一尊金人也在。”

“嗯?”

“也有春香公子不知情的事嗎?這也對,先朝歷史都這麼寫的,十二金人早已銷毀,但確實有一尊被留了下來,衛官拿到的那把,春香公子看了必也驚歎,那是把劍,同時也是一把鑰匙。”

“是麼?那,你在乎鴛鴦劍麼?”傅臨春對鴛鴦劍的外形一點興致也沒有,反而對蘭青的心態感到興趣。

蘭青輕笑一聲:

“什麼劍啊,我蘭青何時放在眼裏了?衛官想要,我便陪他一塊玩,這種事我也不是沒玩過。”

“那麼,黑鷹衛官是找不到關家的另一把劍了?”

“春香公子打算為關家討公道前,先將一切問個詳確嗎?”

“不,我只是在想,黑鷹衛官必定沒有找到那把劍,因為關長遠的女兒一直在你手裏。或者該說,另一把劍,在你手上。”

蘭青笑了,他道:

“關大妞是個啞巴呢,她才幾歲,現在只怕早把她爹的遺言忘個精光,這把劍永遠找不到了。”

“看來你們都不知情了。”

蘭青聞言,立時不言。他不追問,因為其中必有他不能知道的訊息。

傅臨春又再道:

“嗯?那我該不該告訴你,關大妞本身,就是那把劍呢?”

“住嘴!”蘭青直覺怒喊。

“原來你不知道啊。好了,現在知道了,你該會怎麼做呢?”

怎麼做?大妞哪可能是另一把劍?劍在哪?他也不是笨蛋,大妞全身上下哪藏得了劍?大妞又不是個假皮囊,隨便剝了皮,那把劍便露了出來,他根本不信,但,衛官會信。

然後,殺了大妞,剝下她的皮。

蘭青尋思片刻,又看向傅臨春那方,斂起所有媚色,冷聲問著:

“春香公子跟我聊了許多,也讓我知道許多不該知道的秘密,想來你也不打算主持公義了,你想要我做什麼呢?”

“也沒做什麼。你的仇人太多了,把關大妞留下來,你離開此地。”

“怕我影響第三位主子的生活嗎?那大妞更不該留下。”

“我與關長遠素昧平生,但也知道江湖上要找到像關長遠那樣乾淨的鐵漢,難了。關家被滅口的隔日早上已有雲家莊人潛入,可惜找不到一個倖存者,他女兒活著,雲家莊就該善盡一份心力。”傅臨春一頓,又道:“前任五公子會治癒蘭家家主在你身上下的毒,但,你一定要離開這裏。”

連他身上的毒是誰下的,傅臨春都猜到了,那麼他的爛底,只怕雲家莊早摸透了。

是啊,他殺人放火的事,別人怎麼躇蹋他的不堪醜事都詳盡記入江湖史裏,以後大妞長大了,也會清楚知道他過往一切……蘭青心神不定,嘴裏喃道:

“大妞,跟著我走。”

傅臨春靜默半天,才道:

“跟著一個叫妖神蘭青的男人麼?你要她,學著妖神蘭青?要她,有著妖神蘭青的影子?要她,成為第二個妖神蘭青嗎?”

傅臨春語氣仍是溫和,對蘭青而言,卻如冰水潑了他一身,令他全身由裏到外發冷,再由外寒入他的五臟六腑裏。

妖神蘭青、妖神蘭青,他與傅臨春都清楚,不,世上的人都明白妖神蘭青背後的骯髒,他不曾細想過這一層,不曾想過大妞的未來,他只是想,回報關長遠……他只是想,大妞留在他身邊……

天將要拔白,蘭青走在無人的街道上,霧氣幾乎掩去他的身影,此時,正是新年熱鬧的節日,偏也是冷到極點的寒冬。

是不是人的一生,總是悲喜同時發生?為什麼他就不一樣呢?他的過去有任何值得快樂的時候嗎?

蘭青恍恍惚惚想著,就是想不出十八年來他到底有過什麼值得快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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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直覺抬眼,李今朝在布莊門後探出臉來。他空洞的黑眸掃過四周,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走回布莊了。

“哎啊,你是跌進井裏?怎麼渾身濕透?”李今朝抱著睡著的大妞奔出來。

蘭青低頭看著縮成一團的大妞,喃喃:

“這樣的天要凍著大妞怎麼辦?”

“不會的。她身上罩了好幾件暖衣。”

他的食指輕輕撫過大妞軟軟細髮,又自言自語:

“我可是冒死過去,大妞怎麼就這麼容易睡著呢?她不是該等著我,為我緊張嗎?原來,她一點都不關心我。”

李今朝古怪地看他一眼。“你這爹真奇怪。女兒能好好睡覺,不擔心受怕,你該感到安心才是啊。”

“當爹的,是這樣嗎?”

“蘭青,你不是嚇傻了吧?我舅舅說,已有雲家莊的人過去處理,你應該沒事才對。”看他還在閃神,她皺眉,把大妞塞進他懷裏。

“等等,我全身被露珠沾濕了……”蘭青連忙接住差點落地的大妞。

她正睡著呢,被這一驚動,小眼睛迷迷糊糊張開,一看見李今朝的大臉在眼前,她又抬眼看向抱著自己的人。

“大妞,我回來了……”

她盯著他一會兒,小眼睛又合上睡著了。

真的沒在關心他,一直是他自作多情了啊,蘭青想著。

“乖,大妞。”李今朝摸摸她的頭,大妞不理她繼續睡。她笑:“大妞真乖,一晚上不吵不鬧,一直跟著我在布莊等,她年紀小捱不住困,但我想她是擔心你的。”

“是嗎?”蘭青看著心無城府的李今朝,再望向尾隨她出來有著防心的三公子。只怕,除了李今朝外,雲家莊的每個人都盯死他了吧。

他又垂目,凝視懷裏的小娃娃。大妞是劍主,他信;但說大妞是一把劍,他怎麼也不信的,這樣小小的身軀裏,不可能會有劍。

如果,讓衛官得知這樣的說法,依他目前的功力絕護不了大妞。

“我想起來了。”蘭青突然道。

“什麼?”李今朝輕輕戳著大妞的臉頰,大妞覺得她很吵,索性把整個小臉埋進蘭青衣裏。咦,蘭青上衣是濕的,這小大妞寧願面對濕衣也不想理她嗎?

“我想起,我最快樂的日子是在何時了。”在關家無數個午後,男人們喝酒聊天點到為止的比試,明明在江湖上是個頂天立地粗聲粗氣的漢子,卻在妻子面前稍嫌柔軟些。

因為她主管家中生計,自然要給她點面子,關長遠私下咳聲連連不好意思地說著。

當時他聽了是錯愕又是好笑,直想著,關家跟他所遇的江湖人江湖事完全不同。不知不覺中,原是帶著心機入關家的他,竟也在嘴角抹上發自內心的微笑。

那樣的快樂,終成絕響。

而他,甚至是主謀之一。

大妞跟著他,到頭不是被人追殺,就是成為第二個被人糟蹋的妖神。

所以……所以……

長遠兄,你的女兒,我代你交給其他人保護,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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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大妞被我打扮得很喜氣洋洋吧。”李今朝拉了下大妞毛毛的耳環,大妞立即撞開她,撞得太用力,一頭栽進蘭青懷裏。“城裏每年正月十五習俗,只要能鑽上花車……”

“花車?”蘭青連忙穩住這小小的身子。小身子的主人抬頭看看他,又看看李今朝,站在原地就不動了。

“迎新年的花車啊,雲家莊資助的,繞城一圈,穿紅衣的姑娘能搶攻花車頂,不上花車的,就湊個熱鬧丟個花嘍。大妞,你記得,要是有人丟花上來你要搶,搶得愈多的那人,今年就會心想事成好運連連來哦!”李今朝穿得跟大妞一樣,顯然對這種平民活動興致勃勃。

蘭青一時回不了神。似在江湖又不像在江湖,他總有點錯覺,現在他過的,跟個平民生活沒兩樣。

“那……”蘭青輕輕摸著大妞戴著小紅帽的頭。她不避他沒撞他,大妞真的不把他當回事了,他心頭微地泛澀,嘴裏卻笑著:“那你們好好玩吧。”

“蘭青,咱們就約在‘金香酒樓’吧,一塊吃元宵後,再去領燈夜遊到天亮。大妞,你要有心理準備,要敢閉上你的小眼睛睡著,我就把你打醒。”李今朝牽起小不隆咚的小小爪子。

蘭青目送這一大一小離去。

良久,他才回到屋裏,桌上還有來不及收拾的碗筷,大妞年紀小,肚子餓是常事,也許生活開始平靜,所以她懂得主動示餓了。

她還是不說話,但一餓,就自己拿出專屬小碗筷爬到椅子上等飯吃。以前跟他一塊時,她可不曾有過這種主動行為呢。

有時,他也想問大妞,是不是很想念她爹娘在的日子,是不是很想回到這種無憂無慮的生活,可是,他一直沒有問。

他在小屋裏逗留一陣,遠方喧鬧的人聲拉回他的神智,他來時未帶任何東西,去時也不必拿什麼留念。

他毫不猶豫步入走進黑暗小巷。正月十五佳節,明明入夜卻是人來人往,他順著人群走過幾條街巷,聽見有人歡呼:“車來了。”

他抬起眼看去,特製的馬車在群眾裏緩緩前進。車夫是雲家莊的人,車頂上有七、八名女子推擠著,李今朝果然厲害,還真讓她帶著大妞擠了上去。

大妞太小,幾乎被姑娘們淹沒,李今朝把她摟在懷裏,讓她拿著她的小帽子接著拋上來的小花朵。

紅的白的黃的,大妞專心盯著小花,努力接著,當她好不容易接到一朵小花時,紅咚咚的小嘴角上揚,雖然沒有開懷大笑,但也是這幾個月來第一朵小笑容了。

蘭青黑眸輕亮,也跟著笑了。就算大妞記住家恨又如何?還是有人能令她開心的,那個人不是他,又何妨?

他又狀似隨意掃過一般百姓。雲家莊定會派人混在裏頭,以防有人滋事,只怕,此刻這些雲家莊人也在盯著他的舉動吧。

他們要親眼盯著他離開這城,就算他不隨前任五公子離去解毒,雲家莊也任由他去,只要他肯離開這裏。

“小夥子,花車上有你喜歡的人嗎?”

蘭青回神,看向身邊的中年漢子。

中年漢子笑道:“是哪一位姑娘?你要有心理準備啊,能擠上車的都是辣姑娘,小心吃虧,還不如選你身邊那幾位呢。”

蘭青轉頭一看,三、四名小姑娘就在他身側,一見他投來目光立即掩嘴笑著轉身四散。

“瞧你,這張面皮好也就算了,對著花車上的姑娘笑成這樣,小心人家吃定你。”中年漢子哈哈笑著。

他摸上嘴角。“笑成這樣?”他時常笑,卻是懷有目的展現蠱媚他人,剛才,他怎麼笑?

“你那笑,真好看。我粗漢子不會形容,不過,你的笑容就像是在說:只要你好,那其他也就無所謂了。黃毛小子常用這種笑容騙人啊?”

蘭青隨口道:

“是啊,用笑騙人最容易了。”他也不想去瞭解剛才到底怎麼笑法了。

馬車已經消失在街口,百姓有的去追車,有的則去逛燈會。他又在原地站一會兒,才往反方向走去。大妞的小燈掛在燈街上,他想看完後再離城。當他才步進燈街一會兒,直覺告訴他有地方不對勁。

百姓依然熱鬧,但其中有幾名年輕人一直張望在搜尋什麼。

那幾人有武功,八成是雲家莊人。是誰失蹤了?

“咦,車上的小娃娃不見了?”

蘭青即刻回身。“誰不見了?”

中年漢子碰巧也來逛燈街,指著那幾名雲家莊人,說道:

“我剛聽他們說,馬車停在金香酒樓,有個女娃兒下車進酒樓沒多久就不見了。”

是大妞!

“你認識那女娃兒?會不會那女娃兒想找你,卻迷了路?”中年漢子說道。

蘭青怔住。大妞才幾歲,要真找他,她會往李屋的方向走,但城裏巷道複雜,她一定會迷路。

他不及細想,先往巷裏奔去。自金香酒樓往李屋裏共有七、八個巷道,如果快些,也許會在其中一條巷子找到大妞……

驀地,他停步。

“被發現了嗎?”中年漢子在蘭青背後說著:“衛爺,這就是你說的妖神蘭青嗎?一點也不像啊!你決定連他一塊帶走時,我還真怕我被他迷惑,這看起來也不過是個相貌出眾點的黃毛小子而已啊。”

短巷的盡頭,一名著黃衫的男子負手站在那兒。他微地側頭看向巷裏神色鎮靜的蘭青,冷冷道:

“蘭青,這三個多月來你的日子真是快活啊!你該明白我的個性,我有仇必報,本該將你擊殺在此,直接帶走關大妞,但,現在就算冒著被雲家莊發現的風險,我也想看看妖神蘭青的‘只要她好,你便什麼也無所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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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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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咯……

細微的聲音驚動他。

他手指動了動,卻不急著張開眼。他真是傻子,竟被感情控制了理智,大妞哪會找他啊,偏他一聽大妞失蹤,就亂了分寸,這才著了衛官的道,大妞只怕也陷進衛官的手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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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咯聲斷斷續續響著,聽起來像……孩子忍不住發出的抽噎聲。

他迅速張開眼眸。

映入眼簾的,是天然的黃土密室,牆面上有燭臺,他藉著微弱的燭火掃過密室,停在角落裏一身毛衣毛褲的紅娃兒。

“大妞!”他要起身過去,發現全身穴道被狠狠封住。他咬牙忍著蝕骨的痛,慢慢撐坐起,他對著她柔聲喊:“大妞,你過來。”

角落裏的小人兒沒有動作。

墨色劍眉輕攏,他又輕聲道:

“大妞,你過來,我不方便,你蘭叔叔身上有傷。”

小小的屁股這才用烏龜的速度蹭著地,慢慢挪往他這裏。

大妞不是早會走路了嗎?蘭青雖覺疑惑,但還是抱過大妞入懷。

他摸摸她小小頭顱,道:

“大妞真乖。”他扮笑地把她的小臉抬起,頓時愣住。

大妞的右臉青腫髮紫,小嘴巴緊緊抿著,嘴角還破到流出血來。衛官下手太重,以為打個小娃娃就能逼出話來?

蘭青面色微怒,抹去她臉上薄薄的淚。一般小孩早就哭得滿臉都是淚了,哪像大妞拼命張著眼,忍不住了才讓眼淚滾出來。

“大妞乖,真能忍,沒哭出聲來。還有哪兒疼嗎?”他哄著,大妞卻只是扁著嘴,直到忍不住才張開小嘴發出聲響。

看起來似乎沒事,他輕拍她小小的背,感覺她瑟縮一下,他的食指撫過她背後毛衣,有裂縫……

他拉過大妞,看見她的衣背被割上長道口子。他心一跳,趕緊替她拉起紅色的外衣內衣,小小嫩背上果然有道淺淺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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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官這次是鐵了心,不打算拐彎抹角了!他小心地替大妞拉攏衣物,背刀是嚇唬大妞,臉上這巴掌才是下了十足重力,但大妞不肯說話,就算弄死大妞,也不會有個結果。

他尋思片刻,要拉開大妞跟她說個清楚,哪知他的上衣被扯動,正是大妞一雙小手緊緊攥住他的衣服。

刹那間,他心裏竟有喜意!

明知在這種時候、在大妞捱疼的這時刻,他不該如此想法,但,他就是掩不住心裏狂喜。

如果再能選擇一次,他想著,那就讓大妞捱痛,大妞才會賴住他……這種異常心理,不就證明他在江湖打滾多年,早已變得扭曲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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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摸著大妞的頭,在她耳邊說著:

“大妞什麼都懂的,也沒忘記說話,是不?晚點,一定有人來問你,是不是見過鴛鴦劍,不管他問什麼,你一定要開口,說劍的藏處已經告訴蘭叔叔了。”

大妞沒有回答他。

他硬是捧起她的小臉,望進她的小眼睛,一字一語清楚說著:

“大妞,你想再看見今朝姨嗎?如果想再跟今朝姨玩,就照我說的,有人問你,你就說蘭叔叔知道,懂麼?”

她看著他,抿著嘴不說話。

他淡笑,又摸著她的小頭。晚上她跟李今朝出門時,她細軟的頭髮被李今朝綁成好幾條細小的辮子,十分可愛,他不得不說,就算大妞偏向她爹的長相,畢竟是女娃娃,真好好穿衣打扮,也是個可愛的小娃娃。

他虛軟地靠向冷硬的牆壁,任著大妞窩在他懷裏。明知大妞是找熟人的安全感,但他還是十分高興大妞主動的親近……真的非常高興……

他合上眼,輕聲道:

“大妞……如果這次能活著,我把惡習都改了……你跟我,找一處……像家人一樣生活,好不好?”

大妞自是不會回答。

他內心輕笑著。也對,對他來說,美夢一向會在最後一刻破碎。

什麼都不要想,有人踐踏他,他就順應而受,與其慘死在人家手下,不如為自己圖謀虛幻中的歡愉,這才是妖神蘭青能活到現在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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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的一聲,石門被推了開來。

蘭青懶洋洋張開美目,似笑非笑地挺直腰杆,硬把大妞自懷裏扯下,取下腰帶,笑道:

“我還在想,大叔什麼時候回來?”小爪子拍開他蒙眼的動作,他毫不猶豫使了四分力擊在大妞背上,大妞痛得趴倒在地上。

他慢吞吞地蒙住大妞的雙眼,再把大妞過長的袖口在她拳頭處打了個結,讓她沒法扯下帶子。

“我等大叔很久了呢。”他眼角一挑,春眸流媚似水地睇向門口的中年漢子。

“你……等我?”中年漢子有些發愣。

“是啊,大叔不知道我中了鳳求凰嗎?沒有人陪我度春宵,我很容易見閻王的。”他不動聲色起身,硬是把大妞輕輕踢到角落去。

他聽到大妞的小拳頭憤怒落在地上,內心不由得發笑。他不理衣著淩亂,微敞粉膩胸膛,負手偏頭步近那中年漢子。

“官哥沒告訴你,是不想你替我解毒麼?”

中年漢子見他一身異常嫵媚,墨眸裏春水蕩漾,唇紅齒白,明明就是個勾魂的美人種兒,怎麼在城裏看他,卻只是一個普通好看的少年而已。

“嗯?大叔,你願意幫我麼?”

中年漢子立即賞了他一巴掌。“妖神蘭青,你以為我不知你想做什麼?你身上匕首早就取走了,你想殺我逃出去?”

他頰面微腫,那雙風情蕩漾的瞳眸裏明顯抹過惱意跟委屈,妖媚之中又帶著我見猶憐,煞是好看。他惱道:

“我殺了你,還有個官哥,我是傻子才會逃!你不幫我,就隨便找個人進來,別在這裏礙事!”語畢,轉身不理。

他瞧見大妞還在生氣捶地,想要掙開袖口的結,心頭不由得柔軟。傻大妞,他心裏這麼想著,關長遠,你的女兒真的好傻。

不出他意外的,身後有人餓虎撲羊壓他在地。

“哼,衛官要我小心你。你只是個沒用的賤人,想用簪子殺我?”中年漢子抽出他髮間玉簪拋掉。“我看你怎麼殺?賤人!”

大妞的小拳頭急促了,蘭青心頭還是想笑,傻大妞傻大妞,就算解了袖口又能做什麼?可惜他沒塞住大妞的雙耳,這種事小孩子哪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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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你的劍一點興趣也沒有,豈會去偷?”偷劍者絕不會是他,那還有誰會知道衛官有其中一把鴛鴦劍……傅臨春!

衛官不知蘭青此刻心思,走到大妞面前,冷聲道:

“你是沒有興趣,但你為了關大妞,不得不偷。”

“胡說八道!我會為這傻妞幹下找死的事嗎?”

“不會嗎?”衛官出腳極快,那一腳直接要往大妞下巴踢去,其力道之重,大妞的小頭顱一撞上後面石牆,只怕立時腦漿四溢。

“住手!”蘭青疾前,不及衛官出腳快,但衛官臨時改變角度,重重踹飛蘭青。

“不就是條自私自利的狗嗎?關長遠是拿什麼喂你,要你這麼賣命?”

蘭青抹去嘴角血絲,躺在地上笑道:

“關長遠說,黑鷹衛官不是好人,與其鴛鴦劍給你,還不如給我呢。”

“什麼意思?”

“只要我保住他家後人,大妞那把劍就是我的了,我再去偷你的,我不就可以從心所欲的許願?”

“關家那把劍已經在你手裏?”

蘭青哈哈一笑,悠閒地看著衛官,吊兒郎當問著:

“官哥,你說我要許什麼願呢?我是要讓我所有恨的人全下地獄,還是成為江湖皇帝,你說哪個好?”

衛官瞥向大妞,疑道:

“這小鬼我嚇她打她,她都不肯說話,她竟然告訴你?”

“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帶她跳崖逃生,一路逃了三個月,這苦肉計還不靈光?”

“她不只是啞巴,還是個傻子,我怎麼打她,她都不吭聲,一個傻子怎會告訴你?”

“她不是啞巴也不是傻子,難道你沒有聽到她的哭聲?何況,官哥,就算是糞土之牆,由我蘭青下手也能塗了它。”蘭青一直聽見大妞在發怒捶地。

捶得好啊!在衛官眼裏,大妞如此憤怒,必是為了這個蘭叔叔背叛她。哈哈,要大妞作戲還不如這種巧合呢。

“劍呢?”

“我千辛萬苦得來的劍,為何要白白給你?”

“這都只是傳說,你拿了未必有用。”

“我不試試怎會甘心?官哥你也知道我這身子的毒,這一輩子我是不可能以這身功力殺死下毒之人了,能有這種機會我不會放過。”

“你不怕我殺死關大妞?”

蘭青看著大妞,嘴角不屑撇笑:

“為什麼我會有‘只要對方好,我怎樣也無所謂’的笑容,你明白了吧?這三個月我作戲都以為是真了呢。我是不願關大妞死,畢竟她給了我一個報仇機會,好吧,只要你放過她,我願意分你一杯羹。”真是奇了,平常他在乎大妞怎麼看他,所以他在大妞面前總是言辭小心,現在他反而不在意大妞是不是又誤會他了。

“你能分我什麼?”

“只要這把鴛鴦劍真有許願神力,我殺死蘭家家主後,蘭家一切都歸你。”

“蘭家家主?你身上的鳳求凰是他……”

“是啊。”蘭青笑著:“官哥,江湖上一直沒有人察覺我跟前任家主長得很像呢。”

衛官詫異萬分,細細打量起他。

“蘭家家主對親弟弟下手,這個弟弟討回點公道,天公地道吧。”蘭青道。

“蘭家一向單傳……”

“我是私生子啊。他面目奇醜,妒忌我恨我,前任家主死後,他便在我身上下了鳳求凰,一腳踢我出蘭家。這種事多不光彩,你要我說幾次呢?”

“劍呢?我怎知你這一切是不是騙我?”

“好啊,先給你一把。這三個月來我住在城裏李今朝家裏,劍自然在她手上。我跟她說,那是我的伙食費,等我湊齊了一兩必會贖回。”

“你把劍交給一個老百姓?”

“交給那種不懂武的百姓才好,她不知劍的奧妙,你快去贖再放了大妞,我們就一塊再拿另一把。”語畢,閉上眼不再理他。

衛官立在原地久不言語。要是蘭青說把劍交給一個懂武人,他絕對懷疑是蘭青設下的陷阱,但如果劍在一個小老百姓手上,隨便搶搶也搶得來,蘭青用這法子騙他就夠蠢了。

他略查過李今朝,不過是個賣劣酒的孤女,跟個混吃等死的小老百姓沒兩樣,沒有什麼江湖人脈靠山……

“如果你騙我……”

“那你就回來找我啊。難不成我跟大妞還會消失在密室,還有誰來救我?”

衛官冷笑:“確實。你這人,壓根沒個朋友,說起來也是挺可憐的。”他又看向那憤怒的大妞。他問:“為什麼你要蒙住她的眼睛?”

“因為小孩子的眼睛最乾淨。”蘭青毫不考慮道。

衛官仰頭大笑:

“你也有覺得自己髒的一天嗎?要不要我找個人來讓你髒個徹底?”

“喲,官哥不怕我的嘴、我的手都能殺人嗎?”

“我找七、八個人進來盯著你,難道你還能一塊全殺盡?你要乖乖的等我回來,這些人不會找你麻煩的。否則你就要自討苦吃了。”

“就等你回來了。”他不以為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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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青聽見石門一合上,吃力地轉頭看向角落。大妞終於掙開袖結,明明背在痛,還努力想扯下縛緊的眼帶。

蘭青微微一笑,爬過去,替她解開眼帶。

當那對小眼珠瞪著他、小爪子用力打著他時,他笑得更暢懷。

“大妞,你生氣時,真像頭小白熊,如果臉不青紫更像。”他摸摸她小小的拳頭,拾起不遠處的碧玉簪。

“大妞,渴麼?”

她不理他。

他輕笑,簪子的尖處劃過手臂,濃稠的暗色鮮血噴了出來。

小眼睛又轉了回來,看著他直流出來的血,她又抬頭看向他,用力拍打他的身體。

他掬了點血,道:

“大妞,張嘴。”

她嘴巴緊抿著,還是打著他要他包紮。

他皺眉。“大妞,聽話!想要活著出去,就聽話,難道你不想替你爹你娘出氣?”聲音厲了些。

大妞的拳頭停下,紅紅的小眼睛看著他掌心裏的血。

“快點,張嘴。”

小小的嘴巴終於不情願地張開。

他笑。“真乖。原來你還真的聽懂呢。”

香香的血味滴到她嘴裏,跟那天她聞到爹身上的臭血味不同。她一看見他停止餵食,又一直拍打著他流血的手。

“大妞要我快點包紮嗎?不行呢……大妞,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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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妞,既然你都聽得懂,那麼,那一天發生的事你都聽見都看見了,是不?你蘭叔叔是壞人呢。”一頓,他輕笑出聲,沒料到自己在大妞面前遮了這麼久,到頭仍是捅破了。他沒有回頭,又輕聲道:“你蘭叔叔從小到大,還沒遇過像你爹那樣的好人呢。蘭叔叔在家裏時總是防著身邊所有人……蘭家跟關家不同,不防人就活不下去,可是到最後,我還是被有著親生血緣的哥哥騙,可見我防人的功夫太弱。”

他在石洞裏走動,任著鮮血灑到每一處。血不夠了,便在皮肉上再劃開另一道,毫不手軟。

他一直聽見捶地聲,但他只是面帶微笑,不理她繼續道:

“你蘭叔叔的哥哥以為蘭叔叔被下了鳳求凰,將在江湖上生不如死,到最後自絕而死……哪可能呢?我韌性很強的,他下鳳求凰,那我就隨意人生吧,不順水而流,是活不下去的。有人信了他放出的風聲逮住我,那我就任那些人為所欲為,人嘛,不就這麼回事?我想,我熬下來就是為了過一段隨心所欲的日子……直到遇見你爹,我才明白我一直渴望一個得不到的世界。”

他沒聽見大妞捶地聲,回頭一看,大妞的一雙可愛小眼睛正瞪著他。

他唇色雪白,開心笑著:

“大妞在認真聽嗎?真好,我剛才說到哪里……我說,我才明白我一直想要另一個得不到的世界。如果我跨足到那個世界,是不是就把過去的一切徹底消滅?這世上有蘭青這般,也有關長遠那般,我想要進入關家乾淨的世界,可是,最後我還是毀了那個世界。我早就後悔了,早就不想毀關家,那天我纏住衛官,卻還是無法阻擋他雇來的人手……”

他停頓片刻,失笑。還在解釋什麼呢?當日他沒有盡心盡力阻擋關家慘事發生,明明可以力戰衛官,但他沒有,因為他知道即使以命相抵,也無法殺死衛官,那麼關家滅亡是必然,他又何必浪費自己的性命?說到底,他自私自利,難以更改了。

他偏著頭聽自己鮮血落地的聲音。滴答滴答的,每流一滴,就多一分機會保住大妞……每流一滴,他就發自內心的快活,這不是心裏有病還會是什麼?

過一會兒,他又柔聲說道:

“大妞,你活著出去後,就忘了這一切吧。忘記你的爹你的娘,還有我。李今朝是個好姑娘,傅臨春奪去那把劍,定是代你拿回關家的東西,他們跟我不一樣,都是溫暖的好人。以後你跟著他們,一定會過得很好很好……”

大妞失蹤,傅臨春會全力尋找,此時衛官潛入李今朝那裏,雲家莊就能循線追來,到那時……衛官名號為鷹,不喜結黨只會雇人,人也不會雇得太多,衛官寶貝那對劍寶貝得緊呢,怎會讓太多人進入這計畫?只怕當時受雇滅去關家的人手都一一解決在衛官手裏了。

他也猜測跟著衛官的只有七、八人,不會再多。這些人將全力盯著他跟大妞,而衛官則親自去取劍。

他全身無力,跌坐在與石門有段距離的角落裏。他意識有些模糊,聽見大妞在爬行,遂輕聲道:

“大妞,避開那些血。”

沒過多久,大妞爬進他的懷裏。

他輕輕喘著氣,失的血有些重了,他又問:“大妞,有沒有聞到血味?”

他等了等,感覺懷裏的小人兒輕輕撞他,小手壓住他的傷口。

大妞真傻,這樣壓他,他會痛的,但疼得很愉快。這是自關家血案後,大妞與他最親近的一次呢。

“那……很香嗎?”

她又輕撞著他的肚腹。

他費力地笑著,喃道:

“關長遠,這回我真拿命來賠了……這種事我怎麼幹得出呢?我不是骯髒的妖神蘭青嗎……怎會為了你這個小小傻妞幹這種事……”

蘭家人的血,只要放血過重,血味足夠令七、八人當場昏迷數日,再重點,那就是直接陪他見閻王了。

要解藥也很簡單,直接服食他的血即可。

活著的人體實證一名,前任家主。

現任家主在前任家主垂危時大膽測試,當場死了七、八名押來的外人,前任家主也提早死去,當時他就在旁冷血到不去阻止這一切。

所以,現在是報應臨頭了吧。

他有些發冷了。

自那中年漢子入內後,一直照他設想所走,包括衛官去取劍,派所有人來守著他,目前為止他都推敲正確,那麼接下來他也不會出錯才是。

有九成機會,李今朝會作戲讓衛官認定他在騙人,而雲家莊尾隨衛官而來,先行觀察再救人。

但他等不及了,衛官一察覺其中有詐,必先拿大妞開刀,到那時,雲家莊再營救也是晚上一步了。

他得先替大妞剷除這些人,否則到頭大妞不幸慘死,他會悔恨終生

石門被開啟,他下意識地護住懷裏的小白熊。現在血氣正濃,正是死人的最佳時機。

現在,只剩衛官。

傅臨春,如果你連一個衛官都無法及時殺死,那你就比我還不如了。

關長遠,你的女兒我用命保護了!這次,我看見你後敢大聲說:這就是我的義氣!關長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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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妞,其實你根本不是蘭青的小孩吧?”

他意識本是蒙朧恍惚,李今朝這話直接劃破他的意識,令他神魂猛然震回。

他沒死?

“我怎麼看都覺得大妞你聰明,你爹是笨蛋,笨蛋爹怎麼會生出聰明女兒,是吧?”

他的手臂傷口被輕戳而痛入骨心,接著他聽到李今朝慘叫:

“大妞,你打我!我戳戳你爹,你也不高興啊,這麼小氣!真是,那我戳你好了,我戳戳戳……算了,你臉腫成這樣我哪捨得。”

“好了好了。”公孫紙道:“我看小娃娃也餓了,你到粥攤買碗粥吧。”

“大妞不愛吃粥,她愛面,偏偏隔壁面攤收了,我過街去買吧。五爺,勞你看顧了。”

蘭青等了等,木板門終於合上。屋內除了大妞外,還有公孫紙輕淺的呼吸聲。原來這不是夢,他真的苟活下來了……

床邊忽然震動一下。

“你這小娃娃,真是。”公孫紙委屈道:“大伯伯也不過是累了,跟你一塊擠擠,你這麼小氣做什麼。也對,我要坐在床邊,就把你擠掉了,來來,大伯伯再替你把把脈,看你吃了你爹的血有沒有問題……咦,不小心又把到你的小小腳了,你的腳怎麼跟手長得一模一樣呢……大伯伯的冷笑話還是沒法逗你笑嗎?”

屋裏寂靜一陣。

公孫紙才又道:

“你這孩子看起來傻裏傻氣的,可遇事也不會大哭大鬧,在你爹身邊長大,不知會不會改變?你爹啊……”公孫紙一頓,有意無意地說:“要自絕護你本是一番美意,但他下手過狠,明知密室外的走道極有可能空間狹小,血氣就算散去,也散得有限,傅臨春可以不受此影響,但尾隨他的其他雲家莊弟子就慘了。我不信這一點他盤算不到,他這般狠毒的心理,將來你學了十足去可怎麼得了?你不懂?沒關係,有人懂得就好。”

蘭青眼皮一動。

“小娃娃放心,你爹失血是多了點,但有我在呢,他想死還真不容易,只是……你道,我跟他談條件好不好?我替他解了鳳求凰,你呢,就跟我走。一個人的惡習若是自十五、六歲養起,那還有得改;若從出生那一刻開始,要更改就太難了。你爹就算有心向善,它日再來一次,怕也是會犧牲那些想救他的人,難保不會有一天連你都被他給害了,不如你跟我走,十五年後,你將會是個可愛善良的小姑娘,好不好啊?”

不!蘭青心裏有絲慌張。明明他已允傅臨春留下大妞,但……但……

“你爹也不必擔心黑鷹衛官。雲家莊是中立沒錯,但對於那種屠盡家裏人口的下三濫還是看不過去的。小娃娃,你瞧,鳳求凰一解,你爹原有的功力全數恢復,將來他想在江湖腥風血雨都行,但,那時他帶著你,你只會是麻煩啊!還不如跟著伯伯走,變成一個小醫蟲,你說好不好?”

大妞不會說話,自然也不會回答他,反正公孫紙也不是真要說話給她聽的。

“哎,還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懂不懂養孩子?”公孫紙摸摸大妞的頭,又看看床上的少年。“我晚點再過來吧。”

公孫紙離去後,大妞揉揉小眼睛,小心地爬起來,搖搖擺擺跨過他,再一屁股坐到床的內側來。她正要專心看著蘭青,卻發現蘭青已經轉醒。

蘭青伸出手輕輕觸摸她還有點青紫的臉頰,問道:

“大妞,還痛不痛?”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聲音粗啞難辨。

大妞看著他一會兒,忽然低頭玩著自己的口袋。

他試著想抱她入懷,但全身實在太虛弱了。大妞臉上青腫消了不少,應是過了好幾天,但他仍是衰弱得很,可見失血過重。

他微微一笑摸著她的小頭,道:

“到頭來,你的全家之仇還是雲家莊替你報的……大妞,我……我……”蘭青遲疑著,嘴裏那種“以後你就跟公孫紙學醫”的話,終究說不出口。

他想,再等等吧,現在他太虛弱所以話說不全,不如等他康復了,再跟大妞好好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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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妞從口袋裏找到什麼,拿出來遞到他面前。

他一怔,望著那支碧玉簪。

簪上無血,可見有人曾心細擦幹它。

大妞見他不接,小屁股往前蹭了蹭,小手又向前遞了遞。

他終於接過,輕啞道:

“大妞,你真乖,還懂替我拾回簪子。”想要摸摸她的臉,又見她繼續低頭挖著口袋。

她又要從口袋裏拿出什麼?這口袋是李今朝替她買衣時加上的,讓她隨時放些喜歡的東西。

小孩子老是喜歡塞東西,難道你不知道嗎?李今朝當初是這麼說的。他確實不知道,甚至,他連大妞喜歡吃面也沒有察覺,他根本當不了好父親。

其實,當不當她的爹,他不在意,他只是希望大妞陪在他身邊。只要大妞在他身邊,他就能還欠長遠兄的情,還一生也好,總能還清的……

大妞的小手在他面前攤開。

蘭青瞪著。

那是一朵白色小花,花瓣早就爛了,還掉了好幾瓣,但大妞還是很小心地把它攤平,再遞給他。

這樣的小花,多常見。野地有,花鋪有,正月十五那晚也有。

“……接到花今年心想事成好運到……大妞,你這是特地接來送給我麼……”他輕喃著。

大妞沒點頭,小眼睛一直看著他。

他小心翼翼地接過,目力有些模糊了。“大妞……你不討厭我麼?”

他使盡力氣半坐起來,用力將有點抗拒的大妞抱進懷裏。

他是不是可以認為其實大妞是不討厭他的?是不是可以認為大妞並不記得那一晚血腥,她還當他是她的蘭叔叔,是那個在關家與她十分交好的蘭叔叔?

是他不願承認,他想要大妞陪在自己身邊,不是想還關家的情,而是……而是……他想要有個人陪著他,不管他是誰,不管他曾做了什麼事!

這個人,不會是懷有目的。在他眼裏,人人都是懷有目的接近他,唯有大妞這個單純如白紙的孩子他可以放心。

中了鳳求凰也好,將來功力恢復也好,他想要一轉頭就能看見令他安心的人,想要有一個能夠拋去他的自私,盡情去疼愛的一個人。

一直沒有這個人……一直沒有這個人……他一直是孤獨的,不知有人陪伴的滋味,即是關長遠對他如兄弟,但對他而言,關長遠始終是屬於其他人的,是屬於其他世界裏的陌路人。

“……真怪,大妞,明明蘭家人該只圖自己利益,雲家莊肯為你著想,我雖不願意卻也為此欣喜……”他埋在大妞小小的小肩窩裏,眼眶發熱。

這種心情陌生又難受,以往他只為自己欣喜過,哪會為了他人而高興?他知道大妞跟著雲家莊,對她的未來只有好處,可是……可是……

“面來了面來了!”李今朝以肩頭推門而入,雙手捧著面碗,正好看見蘭青背著自己,而大妞被緊緊抱著,那雙小眉頭使力皺著,小嘴都下垂了。她本想喊:蘭青,你抱得太用力了……

但,她一頓,把面放在桌上,當沒有看見蘭青故作自然地轉身、大妞肩頭上的一片濕意。她搔搔臉,假裝不經意道:

“大妞啊,如果可以,真希望你能留下來呢。”

蘭青深吸口氣,微笑道:

“我正有此意,大妞就托……”

李今朝又繼續道:

“剛才我回來時,遇見隔壁面攤老闆,他正跟人談賣攤的事,那個……反正,大妞也愛吃面嘛,你要不要頂下那個攤?面不會煮不要緊,我找酒樓師傅來教你,怎樣?”

蘭青瞪著她。

李今朝自他懷裏硬抱出大妞,大妞像逃難似的手腳緊緊纏住她。

她拍拍大妞的小頭,嘴裏又道:

“就算你想飄泊江湖,也得等大妞大一點吧。在那之前總得討生活,既然在哪都得生活,還不如就近相互幫個忙,怎樣?”

是啊,他曾想過,若是跟大妞生活,就尋一處地方平靜過活,但……細節還沒想過,何況雲家莊……第三個主子李今朝完全不知傅臨春驅他的打算?

他目光又移到李今朝正喂著的大妞。大妞現在連湯匙都用不好,真餓極了,沒人喂她,她會直接用手抓來吃,如果有時間教她,他的大妞不一定會比其他小孩差……

公孫紙認為他年少氣盛,無論如何是無法過著一般百姓生活的。

傅臨春認定他無法擺脫蘭家人的身分,再怎麼隱忍也流有蘭家的惡血,遲早大妞會受他牽連。

但,沒有人能瞭解他的內心,他雖年少,卻已經經歷許多江湖醜惡,能夠與大妞安靜過活,他求之下得。

他低頭看著自己緊握不放的小白花。

“蘭青?”

雲家莊能將江湖與一般生活融合,他一定也能做到。也許他不能馬上擺脫過去,但時間一久,他定能跟大妞成為一般百姓,就這麼相依為命順遂地過下去。

何況,他有雲家莊第三主子撐著,就算傅臨春想趕他,也得考慮會不會起內哄;這城裏有雲家莊,大妞也可多些保障……他尋思片刻,看向大妞。

大妞正緊攀著李今朝,小眼睛越過她的肩看著他。

他終究選擇對自己的私利,穩聲道:

“好,我頂下那面攤,以後就要請你多多照顧咱們父女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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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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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妞,今年沒今朝姨幫你,你自己上。”他趕緊放她落地。

大妞點點頭,小眼亮亮努力擠向馬車。

她才五、六歲,個子還是小不隆咚的,連擠也擠不過那些十五六歲的姑娘,一下子就落後了。

蘭青輕咳一下,本想上前抱起大妞,拉她改去看燈街算了,哪知她又奮力爬起,追著那馬車。

車頂上已有人在收起踏板。他趁著眾人往車上看去,輕輕踢出一顆小石。

石頭不輕不重擊中大妞膝蓋,蘭青神色痛縮一下,看著她撲向踏板。

“……”收上踏板,連帶收上一個小娃娃的雲家莊人摸摸她的小頭。“算你運氣了,娃娃。”

大妞揉揉膝頭,也不知喊疼,趕忙把去年的袋子打開,爬起來等著接花。

每年元月十五總有這個迎新活動,百姓樂此不疲,大妞也愛玩得很,雖然往年今朝都陪在旁,但自那一年車遊大妞失蹤後,他誰也不信只信自己,一定年年跟著馬車到底。

大妞還真的搶也搶不過人,連接個花都慢人一步……他歎息,嘴角卻是揚著寵溺的笑,自腰間東摸西摸,摸出白天賺來的一串銅板。

他把一串銅錢拆開後,輕輕打出一枚銅錢,擊中路人丟的小白花,白花因而轉向,落入大妞的袋裏。

大妞小眼亮晶晶,看著落進袋裏的小花。

他含笑,又順勢打出好幾枚銅錢。漫天的小花一一舞入大妞袋裏。

車上其他大姑娘又妒又惱,在車上維護姑娘們安全的雲家莊弟子往他這方向瞟一眼,決定當什麼也沒有看見。

既然有人愛浪費銅板去討好一個小娃娃,那,他也不好意思去阻止。

馬車繞城一圈後,停在燈街前。大姑娘們一一下了車,大妞笨拙地想爬下來,雲家莊弟子說道:“小娃娃,我抱你下去吧。”

“多謝,我女兒我抱就好。”蘭青上前及時摟住大妞軟軟的小身子。

雲家莊弟子有點驚訝這青年竟能一路不累地跟上馬車的速度。他接著一想,這青年是江湖人的機會大些,遂也不太意外了。

“你女兒真可愛,祝你們新年快樂。”雲家莊偷瞄他身後一眼,沒見到任何女人,原來是單身爹帶女兒,真辛苦。

蘭青客氣道:“多謝。”

光是繞城一周,就花了大半夜,大妞有點困,仍是忙著打開袋子,抓出一把香香小花遞給他。

他開懷笑著接過。“大妞,你送我花,我真歡喜……袋裏還有,要給今朝姨的?”

小頭顱輕輕撞他一下。

“今朝姨今年不在,你替她拿花也好,但你袋裏的花太多,還有其他人要送?”他試探地問。

大妞不點頭也不搖頭,小心地收好剩下的小花。

“……跟我說好嗎?”他滿面笑容。等了又等,發現大妞正盯著街邊糖人,壓根不肯回答他的問題。

街坊鄰居她哪熟,難道是哪家小男童得她青睞?他實在想不出來,笑道:

“走,咱們去買糖人,再去看花燈。”

他走到攤前,才說要一枝糖人,一摸到腰間暗袋,就是一陣沈默。

“客人?”

大妞的小眼睛亮亮,正伸著手要接過那甜蜜蜜的糖人。

“呃……大妞,你的寶貝口袋裏有沒有銅板,我……跟你借,好不好?”如果他沒記錯,大妞把紅包都塞進她的寶貝口袋裏了。

大妞看看他,又看看那好吃的糖人,生氣地拍他一下,從口袋裏拿出他給的紅包。

他邊抱著她,從裏頭拿出銅板,在老闆古怪的眼光裏買下糖人。

她又指著另一個小糖人。

他揚眉,笑道:

“大妞,你胃口真大。好,老闆,再來一個。”

“年輕人,你真寵孩子啊。”

“沒法子,大妞只有一個啊。”

“你小孩不會說話?”老闆熱情地說:“如果不是天生啞巴,要不要上廟裏喝碗符水?西街張大冬的小孩就是突然不說話,喝碗符水就恢復了呢。”

“我家孩子天生不會說話,多謝老闆好意。”蘭青面不改色,抱著她走進色彩繽紛的燈街。

五、六歲的大妞,跟兩歲時沒什麼不同,就是放大了一點,身子也很健康,不曾生過病,他想這是承襲關長遠的健壯。

平常她也跟著他在面攤裏,有空他就教教她讀書寫字,她學得慢沒關係,反正他一直在,慢慢教她,遲早她會學懂。

大妞看似已經忘了那段逃難的日子,更忘了關長遠他們……小孩忘性大,果然如此,只是大妞始終討厭衣箱。

他倆住的小屋裏,沒有衣箱,因為大妞一看見它,就會一連幾天生氣地盯著他不放,彷佛在回想什麼……但她要盯就讓她盯,只要大妞不無視他,他都不在意的。

糖人湊到他面前,他微地一愣,大妞含著一枝,另一枝是要給他嗎?

他不由自主地放軟笑容,道:

“大妞要請客,我當然收下。”他小心放下她,任她在長長燈街上逛著。她不是很活潑好動的孩子,更有點認生,一直跟在他身邊不肯走遠。

跟在他身邊,事事賴他才好啊,他並不為自己的自私感到汗顏。

他的目光隨意掃過人群,忽地一頓,不動聲沙拉大妞隱入黑暗裏。住在這城裏,固然有雲家莊第三主子力挺,增加幾分安全感,但江湖人多了些總是麻煩。

瞧他看見了什麼?曾聽信蘭家家主放出的風聲,將他壓在地上為所欲為的江湖人呢。

黑沉沉的眸子毫無光華,追隨著那人,不知不覺烏雲層層疊疊遮蔽心頭。

他的鳳求凰早解了,捏死這種人就像捏死螞蟻一樣。

只要他想,這人就活不過明天。

蘭青黑眸盯著那人,又瞟向另一頭的雲家莊三公子。那三公子狀似不經意地在那賞花燈。

恐怕,賞花燈是假,怕他暗地殺了這人洩恨才是真吧?妖神蘭青在江湖上的醜事雲家莊都詳細記載,自然熟知他每一件羞恥的相關人事。

等他一出手,雲家莊就有理由強搶大妞。

烏眸藏去銳鋒殺意,蘭青低頭看向大妞。

大妞明明想去看花燈,但他不動她就不會動。今天她的打扮如往年紅通通的像個大紅包,細細軟軟的黑髮紮成小辮,這還是隔壁大嬸幫的忙。

他怎麼看,都覺得他的傻大妞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小女孩。

“大妞,咱們不看花燈,提早回家好嗎?”

她看看他,又不舍地望向花燈一眼,最後含著糖人點頭。

異樣的溫暖流過他心田。他是愛比較的,只要他在大妞心裏比任何事都重要,那他就是無比快活。他忍不住又抱起暖和的小小可人兒,在她額面一親:

“大妞真乖。”

他往反方向離去,抄著捷徑不回頭。當他回到小屋,特地緊緊鎖住門,他轉頭,看見大妞已經主動爬上床。

他笑著替她脫下小鞋,清去她身上的花瓣。他掩不住笑意:

“大妞身上真香,不成不成,糖人不能放進口袋,明兒個我再買給你吃。”他替她收起糖人,取來刷牙子蘸了牙藥,笑道:“大妞乖,把嘴巴張開。”

大妞一看每天都要面對的刷牙子,就鼓著臉想省事蒙頭大睡。

“大妞學著自個兒刷,明早就有新糖可以吃哦。”他哄著,掌心滾出一顆小藥糖。

大妞看看那顆糖再看看刷牙子,終於不情願地接過來,在蘭青的輔助下學著刷牙。

蘭青忍笑。明天大妞吃了那顆能讓口齒生香卻不是甜糖的含香糖,不知會不會又是氣鼓鼓的?

大妞至今未曾牙痛過,也該歸功在他身上。他出身蘭家,對外貌極是注重,一口白牙,口齒清香絕對是基本要求。

大妞還小,牙齒也小小白白,笑起來應該十分可愛,可惜,他從未見過大妞大笑過。

大妞皺著小臉刷完,蘭青笑著收拾後,自己也跟著上床。平常他和衣而眠,但今天他特地脫去外衣,替她蓋好被子。

大妞畢竟年紀小,有點捱不住困意,一雙小眼睛已經半合,細細卷卷的睫毛一直在顫動,似乎想努力再清醒一下下。

“乖孩子,睡覺了,明早燈街還沒收前我再帶你去一次。”他柔聲道,緊緊抱著暖大妞。

門鎖了,他就不會出去;脫了外衣,就不會第一時間沖出去。現在他要殺一個人太容易,但,一旦殺了人,他與大妞就沒有共同的未來了。

現在的生活是他奢求來的,他捨不得放手。所以,他願意放掉過往的醜陋。可笑的雲家莊,竟在力保那種下三濫。不問事由,只要不出人命就好,這種骯髒江湖,他早就看透。

他合上眼,五指緊掐入手心,手背上的青筋暴出。蠍子張林一死,雲家莊知他的爛底,第一懷疑的就是他,他絕不能下手……他下意識想著十八種淩遲手法。肚腹突然挨了一個小腳印,他馬上張眼,大妞痛得一直踹他。

他連忙鬆手。“大妞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抓疼你的手……”

她發怒地爬上他的身體。

“好好,你要壓我就壓……不是要壓我?”小白熊爬過他的身體,滾到外側去。大妞直心眼,要是在睡前氣他,一定固執地背著他睡。

他及時抱住她的小身體,否則,她就要一路滾下地了。

“大妞,你要睡外頭……好吧,就今天。”他笑歎,輕輕拍著背對他睡的大妞。

現在要出門殺人……得先把外側這只軟綿綿氣鼓鼓的小白熊移走才行,既然連一時衝動殺個人都這麼麻煩,那還是算了,就讓雲家莊人一夜空等吧。

他想,花心思想如何養大大妞還比較實際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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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青邊煮著面邊瞟向對街的果子鋪。

“來,大妞,吃顆蜜餞。”公孫紙的聲音輕輕飄來:“剛才伯伯說到哪了?哎,伯伯難得找到知心人,沒想到是個小娃娃,要是你再大一點,我就把你娶回家。你不懂?沒關係,來,伯伯細說重頭……”

公孫紙是個長舌公,難得找到不會說話的大妞肯聽他嘮叨,每年總要來纏大妞幾回……蘭青無所謂,只要大妞不抗拒,有個長輩疼大妞,他求之不得。

何況,這個人醫術極好,大妞身體健康部分拜他所賜。

“來,嘴巴張開。這是伯伯特地找來的藥材,不不,別吐出來,含在嘴裏等它融化,這樣才不容易生病病。記得每天正午吃,每一根只吃一半,剩下的明天再吃,不能吃多,懂嗎?”公孫紙早把藥材束成小袋子。他不怕大妞不記得,反正對街偷聽的男人會入耳不忘。

大妞小心地把小袋子塞進她的寶貝口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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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紙瞄上一眼,笑道:

“還有小花呢,伯伯知道了,是正月十五好運小花,你也搶到了,要送給誰呢?有沒有伯伯的……”

伸出的手被小小爪子打掉了。公孫紙一臉沮喪。

“不肯給伯伯嗎?原來伯伯在你心裏微不足道,枉費伯伯替你買小手套跟小鞋,你知不知道你的小手跟小腳長得很像?伯伯還特地買兩種顏色以示區別……”他拉起她的小小腳。

她的小鞋上沒有多少塵土,可見蘭青並不努力拓展這小娃娃的人緣。

他愛憐地摸摸她的頭。有蘭青這種爹真不知是好是壞,每次他來探小娃娃,這娃娃總是坐在面攤裏,不跟人玩就不會受人欺負,但,她的世界只有蘭青跟李今朝,這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她吃著果子不時往門外看去,公孫紙本以為她依賴蘭青,片刻不能眼離這男人,哪知,忽然間她跳下椅子奔出鋪子。

蘭青也看見她突然的舉動。“大妞!”連忙放下杓子,追了出去。

她不是往他這裏跑來,而是追上剛經過果子鋪的一名婦人。

她拉住那受驚的婦人,獻寶地從口袋裏抓出所有的小花。

“你做什麼你……”那婦人也有小孩。小孩推了大妞一把。“別碰我娘!”

大妞看看那男童,再看看婦人,把滿手的小花舉個老高,要塞給婦人。

“小妹妹,你這花都有點爛了,我不買的……”

“夫人誤會了。”公孫紙面不改色上前笑道:“這孩子前兩天接到了元宵好運,想分給左鄰右舍,她必是見夫人氣質高貴,想讓夫人沾沾一年喜氣。”

“元宵好運?”婦人訝異,看看這個乾淨笨拙又忙著討好她的小女娃,再偷瞄拉住女娃的年輕男人。

好的皮相總是惹人好感,尤其在公孫紙說了那女娃的娘早死,是單親爹一手扶養小孩後,婦人微微笑著接過小花。“小妹妹,謝謝你的美意。”

大妞目不轉睛地看著婦人的笑容。

“娘,走了啦,幹嘛理她。”男童拉著母親,回頭瞪了大妞一眼。

“……人家娘不在了……就可憐她一下……娘當然最疼你……”那婦人的聲音消失在小巷裏。

公孫紙摸摸大妞的頭,笑道:“娃娃,再陪伯伯吃吃糖好不好?”他有意要轉移大妞心思。八成剛才婦人太像大妞的親母,大妞才會苦苦守候。

大妞不理他,直望著那巷口,蘭青穩住臉色,輕輕抱起大妞小小的身子。

“大妞乖。”他勉強笑著,全身已是冷汗。

原來大妞還記得她娘死的那天所穿的衣物。

跟剛才的婦人一模一樣!

她始終忘不了她娘嗎?明明大妞不排斥他,甚至在依賴他了,會對他發怒會對他笑,除了不說話,其他都很正常,如同回到蘭叔叔那段愉快的時光,大妞已經六歲了,早該忘了兩歲時的記憶。

至少,一個孩童的記憶不該如此仔細。是哪出了問題?大妞該是偏傻氣的,既是傻氣,怎會存著齊全的記憶?

“哪兒不對勁?”公孫紙看出他的異樣。

“不,沒有……”

有眾多官差匆匆而過,打斷他們的對話。公孫紙訝道:“在這城裏,有這麼多差爺,一定是發生殺人事件……”

遠處有雲家莊的人朝公孫紙微地頷首。

公孫紙心頭一驚,暗地瞥一眼蘭青。

蘭青彷如未覺,抱起大妞,道:

“大妞,我們過去看看。”

大妞還一直回頭看轉角的小巷口,直到她摸到蘭青面上的冷汗,才把目光停在蘭青臉上。她用公孫紙剛替她套上的小手套擦著他面上的汗,蘭青心裏微軟,親熱地蹭著她的小臉。

“大妞真乖。”他聲音輕啞。

大妞突然張嘴,對著他哈了一口氣。

蘭青自是聞到她嘴裏的氣味,不由得笑出聲。這小娃娃還在記掛那顆對她來說很奇怪的含香糖嗎?含在嘴裏融化後仍是持續香香的,大妞一早上直呵著氣,一直聞著,還噴了不少到他臉上,存心讓他跟著香。

她愛吃,改日再買就是,這傻娃娃還不懂得如何爭取想要的東西,這性子實在有點吃虧,他記得他在她這年紀時,早知如何奪取每一件事物。沒關係,他就偏愛大妞這性子,大妞不懂爭取,他來疼她就夠。

公孫紙打量著這對父女,將一切收入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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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青好奇心不大,就站在人群的最週邊。

他注意到大妞聞到血腥後,小臉皺巴巴的,他又退了幾步,把大妞的臉壓到自己肩窩上,哄道:

“不怕不怕,一切有我。”

沒一會兒,公孫紙走出來嚴厲問著:

“這人是誰殺的,我該問你嗎?”

蘭青自在笑道:

“自蠍子張林來城裏後,雲家莊不是就在日夜盯著我嗎?我如何下手?張林曾為練邪功,趁我中鳳求凰無力反擊壓我在地,當日我為苟活虛應,今天我為大妞,也不會隨意再下手。”他見大妞沒法呼吸了,遂放鬆力道,任她東張西望。“再說,我不能片刻離開大妞,她要出事誰來負責?五爺認為我會帶大妞來行兇?”

這幾年公孫紙都在暗地觀察,雖然蘭青疼愛的方式有些自私,但也不得不承認蘭青疼大妞像疼個稀世珍寶一樣。

“這世上哪來的巧合?”

蘭青聳肩。“這世上就是有無數的巧合。”他不怕公孫紙去查,反正蠍子張林的死與他確實無關。

“你真的不曾想殺他?”

“不,我不想復仇,我只想跟大妞平安度日。”他神色充滿誠意地說。

大妞低頭打開她的口袋,拿出小袋子裏的藥材遞到蘭青嘴邊。

蘭青先是一愣,然後笑著嘴巴張開,任大妞送進藥材。

“這娃娃真疼爹……”公孫紙歎道。珍貴的藥材給大人吃真是浪費了。

蘭青故意吸著這長長的藥材,吸啊吸的,吸過半了,大妞一直打著他的嘴,阻止他吃過半。他忍笑再吸,大妞一氣,小嘴巴跟著含住另一頭,像馬車快跑一樣哢哢哢地啃掉另一半,最後紅嘟嘟的小嘴跟蘭青撞在一塊。

小眼睛生氣地瞪著他。

蘭青掩不住,終於開懷大笑出聲。明知公孫紙的目光一直在追隨他,但他根本不想理這人此刻如何看他。他絕不會親手殺蠍子張林,不是張林不該死,而是他想跟大妞一塊生活,就得放棄雙手上的血腥。

一個人的個性天定,蠍子張林喜走偏門練功,早為自己布上一條絕路,他又何必動手?下一個蘭青自會沾上血腥,為他殺了張林。只是,下一個蘭青出現,比他設想得早。

這些話他不會跟外人道,免得被察覺他早已扭曲的心思……公孫紙說得不錯,一個人個性出生養成,那要改變太難了,他與蠍子張林都一樣,只是他有大妞,他願意為大妞去改,大妞不愛血腥味他就不沾,他想,他一定能成為一個普通人,只要再多給他一點時問,他會做到的。

大妞生氣時,兩頰老是鼓鼓的,煞是可愛。他寧願她生氣也不要她再去想她娘,但,她老是氣下去也不是辦法……

“大妞,別氣別氣,下午我帶你去城外玩,好不好?”他討好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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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後——

“大妞!大妞,我回來了!”蘭青風塵僕僕趕回家,卻發現一室空空。

他掩不住湧出的失望。

如果他記得沒錯,大妞該早上去雲家莊練功,現在都是傍晚,她能上哪去?他本要出門尋人去,但年初今朝提到大妞都十歲了,他老是跟在她身後,大妞遲早會反彈……

雲家莊不會讓大妞失蹤,所以,他在家裏等就好。

前幾年今朝出了意外,她曾義氣相救,他自然也該回報……他的改變算好吧?即使是現在,他依舊認定世上除了今朝外沒有人值得信賴,但,他必須學會去相信,才能跟大妞過著一般百姓生活。

如果可能,他是不希望大妞學武的,不學武不涉江湖,他一輩子保護大妞。

偏偏他替今朝尋藥,大妞不能跟他走,他刻意讓她拜傅臨春為師,她能學多少都無所謂,只要她是傅臨春的徒弟,雲家莊人就會在他不在時護著她,這正是他的私心。

但他總有點伯,雲家莊遲早會奪去大妞對他的專注。

連夜趕回,他有些倦意,遂合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身上被披上薄毯,他嘴角含笑,心知是大妞回家了。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什麼人會在意他、掛心他,那一定是大妞了。他還記得半年前他離家時,大妞還扁著小嘴一路送他到城外呢。大妞,終是放他在心裏了。

他聽見廚房鏘鏘亂響,聲音奇大無比,他差點遮不住笑了。

大妞在煮飯呢,他離家前有教她煮飯,但也跟她提過,可以隨時到雲家莊去白吃白喝,這妞兒真乖,可千萬別告訴他,這半年來她都自己煮吃喝,他會心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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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多久,飯香滿室,小手拍拍他的肩。

“我可不敢張眼呢。”他柔聲說著:“大妞,這次我離家半年,是離家最長的一次。大妞又長大多少呢?都十歲了呢。”他伸出手摸摸她的手臂,不由得眉頭一皺,再摸上她的臉,他脫口:“大妞你怎麼又瘦了?”連忙張眼,呆住。

眼前的大妞,像是大了一號,明明半年前被他養到圓滾滾的小娃娃,現在雖還是有點小圓,但眉目有點脫離娃娃,身子也有點小抽高。

他的大妞怎會如此?

他的大妞不是小豬娃娃嗎?

十歲的孩子在半年裏會長這麼快嗎……雖然還不及他的腰,但就是讓他心跳不安了。一個娃娃怎長得這麼快?再快下去,不就是不再依賴他的大娃娃了?

再快下去,大妞不就在他倆之間劃出隔閡了?下次他回家時,會不會大妞不認他?

大妞用力拍拍他的手,指著桌上的飯菜。

他的心跳還沒平靜,下意識依著她手指看向飯菜。白飯、一菜……頓時,躍得老高的心又平靜了。

他只教大妞煮白飯跟一菜,沒變,這一點沒變。

他本能要抱著大妞一塊吃,但一碰到她的手,又遭她的小爪子拍開。

他沈默一會兒,笑問:

“大妞真乖……想不想我?”改替她撥下劉海。瞧,這樣就很有半年前的影子,如果再胖一點就更好了。

不行不行,他浪費太多時間在尋藥上面了,他得儘快結束。再不然、再不然……他總是怕大妞忘了他,怕大妞拋棄他……

她不理他,移過筆墨,在他對面開始默寫。

他見狀,微笑起來。以前都是他教大妞寫字,自他尋藥後,由傅臨春教大妞武功跟讀書。他抬眼瞧去,大妞的字方方正正,一板一眼,如果不是有點傻,他想,也許她將會是關長遠第二。

關長遠的長相他有點模糊了,但,現在看著大妞,總覺得她的背後站了一個關長遠……不,不該這樣。

不管是關家也好、鴛鴦劍也罷,早自大妞記憶裏撤除個乾淨,不然她不會這麼親近他這麼依賴他。

他環視小小的屋子。

這是一間很小的屋子,小到飯桌跟書桌並在一塊。大妞再大些時,就得換大一點的屋子,但,他自出生以來最快樂的日子就是在這間小屋裏度過的。

夏天大妞一熱,她自己會滾到地上呼呼大睡,他一醒來差點一腳踩扁這顆小肉球;冬天冷,他還得多買條棉被給大妞蓋,她愛踢被,所以他特地買了厚重的被讓她的小腳丫踢不動,她一氣之下會用她的小腳爪改踢他。

這樣的回憶,多多益善,他樂於回憶並且希望不要改變,甚至,這一年偶有念頭,只要大妞以後不會遭受任何江湖危險,他願意為了保有現在的生活,廢去一身功夫與江湖做徹底的切割。

他嘴裏有蛋殼。

“……”他偷瞄著大妞,確定一旦吐出來,一定會被發現,遂面不改色地把蛋殼吞入腹裏。

他想大妞不夠胖,可能跟她的廚技有關。沒關係,這次他要留久一點,再把大妞養回胖胖小豬的模樣。

白白胖胖才叫健康,前兩年她胖到連眼睛都小顆小顆的,多可愛!偏偏雲家莊不夠盡心待大妞,讓她縮水成這樣。

再者,她長得像關長遠,那把她養得胖,自然不會有人認出她來,最好養到小神豬等級,沒人認出她,他倆才有長遠的日子。

飯後他有些倦意,畢竟他趕了好幾天的路。大妞還在專心練宇,真不知讓大妞拜傅臨春為師到底是好是壞。嚴師出高徒,但他的大妞用不著學多好,大妞他疼就夠了。

大妞拿著毛筆拍著他,幾滴墨水濺到他的衣衫,他也不在意。他笑著:

“大妞要我先上床嗎?”

她看著他,用力點頭。

“好啊,那我先上床休息一下,你別熬太晚。”他沒脫外衣便臥倒在床上,本想等著大妞練完字再睡,哪知心神一松,倦意如浪濤襲來,不由得合眼沉睡。

在外尋藥時他哪這麼容易入睡,這些年來不知是安逸生活過久了還是有大妞在身邊,他在這間屋子裏總是睡得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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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夢半醒間,他身子有些發熱,興許是中風邪了。說來好笑,大妞跟小牛一樣健康,幾乎不曾生過病,他這個練功人反而在這幾年間受了數次風寒。

所幸,這次風寒不重,他將汗驅出身就沒事……熱騰騰的毛巾忽地覆在他的額面。

他一怔,所有清醒的動作暫緩。

有人在床邊走來走去,接著,他身上被人蓋上厚重的棉被。

他心一跳。是大妞在照顧他嗎?大妞發現他的不適嗎?

以往,都是他照顧大妞的,曾幾何時,大妞也會照顧他了?

他微微掀動眼簾,她正坐在床邊,又在翻著她的寶貝袋子。

她拿出七彩煙花,蘭青一看,連忙壓住她的小手。

“大妞,我沒事,不必放煙花求救。”雲家莊特製的七彩煙花一放,雲家莊就知雲家莊人出事,會趕來江湖救急,他不以為傅臨春會給大妞這種東西,必是公孫紙偷偷塞給她的。

真是……他笑出聲了,雲家莊人趕來卻發現只是有人得了小風寒,不知會是怎樣的變臉。

“我沒事……”一頓,他又說:“只是有點不舒服,睡一覺就好。大妞你別練字,就陪陪我好了。”

她摸摸他的光滑額面。

他拉開她圓潤的小手。他笑:

“你像頭牛一樣健康,但難保不會被我感染。大妞,你別碰我,就在旁看著我睡就好。等晚點,咱們再換床,我打地鋪,你自個兒上床睡。”

她又低頭從口袋裏拿出蜜餞硬要塞進他嘴裏。

他笑到不行,在她的瞪視下,一口吃進又甜又酸的蜜餞。這種玩意他根本不愛吃,但為了討好大妞,要他吃下她寶貝袋裏的所有甜食他都肯。

在大妞的注視下,他安心合上眼。

他是不是把大妞養得太好,以致大妞不太懂一些生活事呢?病了該請大夫,而不是放煙火;以前大妞不快活時,他就拿蜜餞哄她,久而久之,她以為病了不開心,吃了這些玩意就會變好。

他……真的太自私了是不?明知大妞有些傻氣,只懂依樣畫葫蘆,但他從不教她太多生活細節,只要他在,她沒必要學那些的。

要請大夫他去請,她不快活他來哄,她不必去學……可是,大妞哄他,他開心得很。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大妞該怎麼辦?這想法倏忽躍入心底。他直覺回避這問題。

他不會不在,只有大妞不要他,他哪會自大妞生命裏消失?

但……未來的變數太多,他會一直疼大妞,可是……如果有萬一呢?到那時,大妞該怎麼辦?

小小的溫暖忽然塞進他懷裏,他一驚,連忙睜眼。

“大妞,別跟我睡……”

大妞困困,輕輕打一下他,把他的手拉進自己的懷裏。先前她練字時沒戴上小手套,現在卻戴上它,把他的手包進她溫暖的手套間。

現在才春天,哪冷了啊……是為了溫暖他嗎?這麼傻氣的大妞,竟然也有細心的一面。

正因她傻,所以做出來的事都是出於真心,沒有半絲虛假與算計。

他連眼也不敢眨,怕一眨,視線就濛濛了。他下巴輕輕抵在她的小頭頂,心臟急促跳動著,他極力抑制自身心跳,免得偎在他胸前睡著的大妞被他吵醒。

大妞好疼他呢……這世上,妖神蘭青也是有人疼的。大妞一直沒把他當爹看他是知道的,她待他跟待關長遠的方式完全不同,甚至在她小小腦子裏只認定爹只有一個,他只是一個叫蘭青的人而已。

在知道沒有血緣的情況下,她還疼他……他為此感到狂喜心顫,甚至心底柔軟無比,但為什麼眼裏卻違背心意有些酸澀呢?

以前他從不知快樂到極限時是酸甜交加,如今大妞的疼他,讓他、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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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竟覺通體舒暢,完全沒有風邪之兆。蘭青笑著把大妞這小小火爐移到床內側。

瞧,這小娃娃這麼輕,這次他非得留三個月,把大妞養胖一點……順道教她一些生活常理好了。

他心裏總有點恐懼,怕大妞會了一切就不要他,但,他更怕哪天他要出了事,大妞不懂得生活,到那時誰肯願意一生照顧一個不夠機靈的孩子?

要養胖大妞就從今天開始,他本想先煮碗三人份面喂大妞,路過窗子瞥到雲家莊弟子在外頭等著。

這麼早來接大妞去習武?他一轉頭,大妞果然已經揉著眼睛爬起來了。

才多早啊,大妞以前哪有這麼早起過?雲家莊在虐待大妞嗎?

大妞跳下床,打打他的手。他彎身,任她摸著他額頭,他合著笑目,讓她摸來摸去。

她又摸上他的頸子跟大手,直到滿意了,才從她的口袋裏拿出蜜餞塞進他嘴裏。

他哈哈笑著:

“大妞在獎賞我嗎……大妞要出門練功了?”

她點點頭,下床洗臉清牙。

他跟著她身後,說道:

“大妞,你師兄在等你呢,都比你大點,你是不是有喜歡……等等!”他趕緊拉住她的小手,免得她一板一眼沖出去。準時上課也用不著這樣准吧?

她跺跺腳,又生氣地拍拍他的手。

“大妞,我有事要說呢。”他哭笑不得,心裏又不是滋味了。有必要這麼嚴守雲家莊規定嗎?還是,外頭真有她喜歡的師兄弟?“大妞,我這次要留三個月呢。”

他一說出口,就見大妞的小眼睛亮了起來。

他替她弄好細軟的髮絲,柔聲道:

“這兩年我一定會想辦法拿到你今朝姨的解藥,你再忍忍寂寞……”說到此處他不由得失笑。

誰寂寞呢?從頭到尾,是他寂寞啊。他自髮間拿下碧玉簪,蹲著輕輕替她插上。

“大妞,去年年底你生日我趕不及,這當生日禮好麼?簪子雖不值錢,卻陪我過了好長一段日子……”他笑出聲,又替她取下。“果然還太小,再過兩年戴上,大妞一定會變得很可愛的。”

大妞小心翼翼地把簪子放進她的寶貝袋。接著,她又從口袋裏拿出一顆蜜餞要塞進他嘴裏。

他開懷笑著,任她餵食。這傻大妞,上一顆蜜餞他還沒吃完呢。如果大妞會說話,這時會說什麼呢?她會說:蘭叔叔,別感傷了,開心一點。大妞這小娃娃,總是拿她的寶貝蜜餞來安慰他。

可是,他很歡喜……真的很歡喜……因為他清楚地看見大妞得知他會多留三個月時眼裏最純粹的欣喜。

他心裏酸甜氾濫成災,喃道:

“大妞的傻氣,是為我而生麼?那,一直保持這樣的傻氣,好不好?”若有下輩子,他願為關家夫妻作牛作馬,只要把這樣的大妞讓給他,讓她這輩子永遠傻下去。

只有傻氣的大妞,才會這麼疼他憐他愛他。

他輕輕以額碰著她的額,她以為他要撞她,便也輕輕撞回來。

“大妞,你口袋裏的蜜餞有給今朝姨吃過嗎?”額對額的,他微笑地問。

大妞點點頭,發現自己因為點頭而跟蘭青額面擦過,於是趕緊又貼回他的額上。

“以後,除了今朝姨跟我外,都別給外人吃,嗯?”見她眼裏有疑惑,他明白她不瞭解他的自私,柔聲道:“外人有外人自己喜歡的人疼,今朝姨也有她喜歡的人疼,我最喜歡大妞,除了大妞外沒人會疼我了,大妞多疼別人就等於少疼我,懂嗎?”

她完全不懂。蜜餞這麼多,分給別人也沒差,但,蘭青疼她她也該疼蘭青,這道理她懂的。她輕輕撞撞他的額頭表示她懂了。

他笑著,摸著她的頭,順道幫她重綁有些淩亂的黑辮子。明知她急著出門,但他就是慢吞吞地,存心要跟外頭雲家莊人爭寵。

大妞的髮上幾乎沒有什麼珍貴的小髮飾,就連耳環也是不值錢的,他多賣幾碗面就能替大妞買上那些小金飾,但他沒有,他怕有人看中她身上值錢的玩意而傷到她。

她最多只會跟今朝打打鬧鬧,其他人欺她,她根本不懂反擊,他怎捨得讓她因一些不入眼的東西而被人欺負。

他注意到大妞的拳頭握得緊緊的,忍住準時出門的衝動,她真的很忍耐地任他擺佈呢。這個傻丫頭,他笑著,輕輕拍她的小背,繞到她面前,道:

“大妞,你去練功吧,中午回來,我等你。”

她目不轉睛,用力點頭,小小嘴角有點上揚,輕輕撞一下他的頭。

臨走前,可能考慮到她寶貝口袋裏的蜜餞以後只能給他跟李今朝吃了,袋子太鼓無法時時換新貨,於是又拿出一顆塞到他嘴裏。

他嘴裏已有兩顆果核了,又來一顆,他快笑倒在地上,但怕傷她的心,他還是任她喂著。

嘴裏一直維持酸酸甜甜的滋味,他連早飯都還沒吃,可是,他就喜歡大妞這樣疼他。

“大妞,只要你肯回來,我都會在這裏等你,一直。”他微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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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妞不會泅水,一人海裏就吞了好幾口海水,她拼命想要往上竄去,但左右都有人壓住她。不但壓住她,還拉著她往深處遊去。

她死命掙扎,但海裏手腳完全無法伸展。海水猛灌進她的口鼻,她張開嘴想要發出聲音,這些人卻充滿狠勁地直拖住她。

有人自她髮間抽出那支簪。

那是蘭青給她的!那是蘭青給她的!

她憤怒又害怕地奮力抵抗,但她無法呼吸,胸口好痛,腦子好暈……

好暈……她滿面脹紅,痛痛痛……蘭青蘭青好痛……

那些人不放手,大妞目力模糊了,隱約看見有名男子遊過來,解決那些要害她的人,但她沒有辦法呼吸,到極限了!

刹那間,她耳膜鼓脹,異常清楚,連海水的流動都清晰可聞,心臟跳動自急促轉而漸慢,緊接著,在完全停止之前,心臟突地一躍。

就那麼一躍,仿佛自她嘴裏跳出,直奔天上。

轟的一聲,她親耳聽見某樣東西炸開來了……

好像有人在她面前喊著「大妞”,但她雙眼看不見了,那轟炸聲過後,她也聽不見了,她唯一的知覺是腦裏在流動……一點一滴在流動,好像有什麼東西從她腦裏一直在外流……再緩緩回流進她的四肢百骸裏……

原來,炸開的是她的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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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神蘭青。”

準備上船的青年一頓,當作沒有聽見。

“你看,你女兒的簪子呢。”

藍衣青年聞言,驟然轉身,碧玉簪正在他眼前晃動著。

那是他兩年前給大妞的!

“妖神蘭青,”那人笑道:“咱們盯你很久了。如果不是我們一直找機會確認,還真看不出你就是蘭家的妖神蘭青。你怎會變成這樣?連點媚態都找不出來,你是怎麼練功的?眼神正派到我差點以為找錯人了呢。”

蘭青不動聲色掃過一眼,不少打扮成老百姓的江湖人藏匿在附近。是他太心急回家見大妞,所以忽略了危險嗎?他尋思片刻,又看向那支碧玉簪。

“哪兒的人?找蘭某有事?”蘭青神色自在地問。

“你連咱們都看不出來嗎?”

蘭青眯眼打量,面露異色。“蘭家人?”

“算你平凡日子過得還不算太久。蘭青,家主有令,要你回蘭家。”

“我已被趕出蘭家,家主有令,與我何干。我女兒呢?”

“自是請上蘭家作客了。”那人笑道,把玉簪扔給蘭青。

蘭青攥住端詳,內心一陣寒涼。

大妞上蘭家?他想都不敢想結果,這簪子大妞寶貝得緊,如果蘭家要搶人,雲家莊必不會放過,極有可能蘭家見大妞傻氣,暗地拐了她走。

既然是拐,暫時應是無事。但,不能讓大妞留在蘭家太久,現任家主性格扭曲醜陋到會讓大妞承受最可怕的事,大妞多留一刻豈止是危險!

“回蘭家麼?好,走。”

那人愣了下,馬上又笑:

“我還以為要花點時間說服你,說不定還要跟你打上一場呢,沒想到有女兒的人,就是不一樣。”他自袖間拋出一顆藥。“怕你中途作怪,還請你為了你女兒多多配合。”

蘭青湊近聞著這顆白玉藥丸。只是迷藥,吃下去最多半昏半醒幾天而已。

“你的女兒一發現蘭家沒有你,成天都在那裏哭。你也知道家主的脾氣,能留住你女兒的命多久……”他話未完,就見蘭青吞進藥丸。

那藥立即見效,蘭青極力穩住自己,幾名蘭家人上前扶住他虛軟的身軀。

那人揚起眉,慢吞吞道:

“妖神蘭青真不像是妖神蘭青了……不好意思哪,家主的命令是殺掉蘭大妞,絕不留活口。”

蘭青猛然瞪著他。

那人聳肩,道:

“家主討厭有蘭家私生血緣流落在外,我們殺她還真費了一番功夫,趁著她出來接你時,將她送進河裏喂魚,不然這簪子哪這麼容易拿得到手……”

大妞不會泅水!她不只不會泅水,她連打贏一個同齡小孩的能力都沒有,何況是對付這些手段殘忍的蘭家人?

“咱們好幾人都被雲家莊除去,幸好那傻瓜大妞還是溺死了,蘭青,你是逃不過家主的。”那人哈哈大笑:“上回你被家主下了鳳求凰,這次又要怎麼整你了呢?你想平安過活,只要家主在的一天,你就是在作夢了!”

大妞!

蘭青雙目通紅,咬牙切齒,猛力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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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妞,你記得,你只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誰也不要相信,只信你的眼睛就夠了!就算你再傻,你只要認真去看,終究會明白一切的!”

“你只要記得一件事……你蘭叔叔不是人!不要相信他不要接近他!他是條毒蛇,害死我們的毒蛇!”

“大妞……如果這次能活著,我把惡習都改了……你跟我,找一處……像家人一樣生活,好不好?”

“大妞,面煮得好不好吃?這面,我煮得再好吃,也要你喜歡才行啊。”

“你今朝姨的毒解了,我幫忙送藥到聞人莊去,這次回來,大妞就可以陪我了,這面攤老是一會兒開張一會兒關門,生意哪可能會好,大妞要十二了,接下來要長可就快了,大妞愈大愈疼我,我真歡喜,大妞你永遠陪著我,好不好?”

“大妞!大妞!”

好慢……眼裏流動的場景好慢,從她小時候開始,一幕幕切換到她十二歲,每一幕每一句都緩慢地湧出她的腦子,清楚展露在她眼前後,又徐徐流回她的腦裏。

爹臨死前的表情變化、娘死前的淚水,蘭青忍受屈辱帶她夜逃……好奇怪,為什麼十二年來的每一塊記憶都如此深刻地浮現在腦海裏呢?

現在她不知身在何方,仿佛一直透過大妞的眼,回頭看著過去世間的變化,看盡每一個人的異樣表情,記住每一個人曾說過的話,甚至幾年前一句微不足道的話,此刻她都能背誦出來。

她是怎麼了?是要死了嗎?

以前,今今跟她提死亡時,她以為就跟爹娘一樣消失不見,但現在她卻好像被人打通腦脈,明白什麼叫死亡。

是誰教會她的?為什麼她懂得了?

她的腦袋被炸開後,許多雜亂的東西歸回原位了,腦裏如清風徹底拂過,就像是……以前有東西將她的腦子遮蔽住,不讓她懂得一切,現在她什麼都懂了。

“蘭大妞?”

不,她不姓蘭,也不能姓關。大妞是她的乳名,她的名字是爹取的,她記得是……是……

“江叔,船家說,有個好看的青年沒上船,現場死了不少人,最後他被打傷帶走了,聽形容,是那個叫蘭青的沒錯。”

她動了動。

“大妞?你是蘭青的女兒大妞吧?”抱著她的人叫著。

她眼睫不住顫動,慢慢張開了眼。

視野裏還是有些模糊,幾顆大頭在她眼裏晃來晃去的。

“大妞?大妞?”

她無力地合上雙眼,耳邊的呼喊逐漸遠去,她只惦記著一事,遂費盡力氣嘶喊著:

“……蘭……蘭……青……”

四周驀地寂靜,彷佛聲音自世界隔絕開,她的意識四散,再度陷入飄渺的昏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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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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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爛的異味襲面,像是他自出生以來這樣的氣味就一直纏著他,什麼是新鮮的空氣、明亮的陽光,他早已經完全遺忘了。

喉口的腥甜一直存在,全身痛著、面上痛著,神智蒙朧幾乎散去。到底已過幾個晝夜他不去想,任由虛飃飃的神智越過剛硬的石牢奔向天際。

怎麼他還沒死呢?數次,他這麼想著。為什麼還沒有死呢……他不想吃苦,反正中了鳳求凰,他抵抗只是吃苦,何必?順從反而有生機。是啊,還不如順從圖些快活,他照樣在江湖上生存得很好。

他的手指動了動,接近他的老鼠因此四散。

沒有上藥,他面上的那一刀有些化膿了。這一刀……這一刀……是在岸邊他想同歸於盡換來的。為什麼要同歸於盡?

嘩啦啦,鹽水淋上他的面容、他的身體,他痛得在地上打滾。那種火燒的痛,每天重複著,斷骨的痛、烙印的痛、鞭打的痛,甚至不堪入目的淩辱,蘭緋每天挑一種新花樣折磨他,折磨到他痛不欲生,僅存一息才放手。

“還活著啊……點燈。”

微弱的燭火亮起,蘭青慢慢張眼,看著那個戴著面具的男人。

“蘭青,我來告訴你壞消息。”

蘭青沒有說話。

“你的大妞死了呢。”

大妞?他想起來了,大妞!大妞!他同歸於盡,是為了大妞,他吃苦是為了大妞……大妞……他忽然笑出聲。

“你笑什麼?”

“……今天死了明天又活,這種事騙三歲小孩吧。”他啞聲道,隨著他話一出,嘴裏溢出鮮血來。

他不怕這些痛,最怕心裏煎熬,偏偏蘭緋擅於此道。這麼長的日子裏,在蘭緋嘴裏大妞反覆生生死死,他還是笨蛋嗎?由得他這麼騙……

大妞她活下來的機會不大,她不會泅水、反應又遲慢,怎能逃出蘭緋的毒殺……大妞大妞,他已經哀悼過了,他不痛不癢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忽明忽滅的燭火在面具上交織成惡鬼的形影。男人輕柔地說:“你也不能怪我啊,雲家莊放出的風聲一下活一下死,連我也搞不清楚了,不過,這次確實有證據。拿進來。”

蘭家弟子捧著玉盒進來。

“打開給蘭青看。”

蘭青本想不理,但又忍不住瞥向那玉盒。

盒裏是一顆小孩頭顱,面目早已不清,但看得出是十一、二歲的模樣,他不以為意輕笑一聲,正要合目,又發現玉盒裏尚有一個夾層袋子。

他心一跳,那髒袋子沾著濕泥,正是當日大妞身上的袋子。

他手指微顫,費力地拿起那夾層袋子。蘭家弟子在蘭緋的示意下,將燭臺移到蘭青面前。

蘭青顫抖地打開袋子,裏頭雜七雜八都是小孩用的,還有蜜餞、耳環……耳環是大妞的沒有錯。

大妞早死了,他也哀痛過了,夠了,這是蘭緋的詭計,將大妞的屍身遺物分日來折磨他。上次已有碧玉簪為例,不是嗎?

正因大妞早死,所以他沒有感覺了。

“好不容易才打聽到雲家莊將她葬在哪里,蘭青,我對你很好啊,特地挖出她的屍身,可惜,日子久了,她身子已腐爛,我把她的頭割下專程送給你。”

蘭青目不轉睛,看著大妞的頭顱。忽然,他笑了。

“蘭緋你這醜八怪,你就儘量折磨我吧,把你的人生都用來折磨我吧,只要我活著,你的人生就爛得跟條臭蛇沒兩樣。蘭家上下誰不知道家主之位本該是我,你這位子是搶來的,沒人會給你這種醜八怪。我在雲家莊多年,早將一切告訴春香公子,江湖秘史裏蘭緋家主之位不過是虛位,這項事實將流傳後代?每個蘭家人打從心底瞧不起你……”

燭火搖曳,映出蘭家弟子個個面色蒼白,蘭青這話分明是要拉蘭家人陪葬。

蘭緋一腳踢向他。蘭青無力擋住,整個背撞上石牆,這裏的石牢許多尖物,銳利的石尖兒狠紮進他的背肉裏,他卻早已麻痹不痛了。

蘭緋冷笑:

“你想尋死我偏不讓你死,把刑具拿進來。蘭青,最近我特地為你弄到一本古書,看了那本書我才知道所謂的酷刑都是清粥小菜,今兒個,我讓你嘗嘗重口味的,擊鼓!”一頓,他看蘭青完全不回應,仿佛是死人一樣,他眼一眯,忽然一腳拐向大妞的頭顱。

眨眼間,蘭青撲前,抱住那顆腐頭。

那一腳重重踹在他鮮血淋漓的背上。

蘭緋眸裏炙光大盛,仰天大笑道:

“蘭青,你的弱點果然是關大妞!連死人頭都不肯讓它碎去嗎?如果不是我事後察覺不對勁,還真以為她是你女兒呢!你想尋死,卻不願咬舌自盡,這代表什麼?你內心還是懷疑關大妞活著啊。你跟她感情真這麼好?我聽說關大妞是個蠢孩兒,還是那關長遠給你什麼甜頭,讓你把所有感情都奉獻給他女兒?你也有感情嗎!來人,施刑!”

蘭排轉頭跟弟子說著,沒料到蘭青竟還有力氣撲向他,像條瘋狗一樣咬上他的腿肉。

蘭緋吃痛得幾乎要一掌殺了他,但他絕不讓蘭青輕鬆地走,他忍痛讓人拖走蘭青,咬牙笑道:

“蘭青你也有今天!我要讓你看不見聽不見你將承受的痛苦,來人!蒙住他的眼睛封住他的耳朵!”他一腳踢開大妞的寶貝袋,裏頭的蜜餞散落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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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娃娃已經十二歲,本來是個啞巴傻蛋,雖然拜春香公子為師,令他們又羨又妒,可是,她是個傻蛋他們能說什麼?

雲家莊弟子該是體貼善良之輩,所以,他們能幫這個傻蛋就幫……就跟幫自家妹子一樣。哪知年前她差點被淹死,一醒來後會說話了,好像也沒以前傻了,但,春香公子還是她師父!

這讓他們深覺不公平!

現在大家的起跑點都一樣了,憑什麼她能拜春香公子為師?她有什麼資格?雲家莊名冊上沒有她的名字,這表示春香公子不打算把她編入雲家莊裏!他們雲家莊弟子沒有一個能拜在春香公子名下,憑什麼她的待遇比他們好?

“噓,小聲點。”曾是她師兄的弟子一臉不屑,指著亭內托腮閉目的春香公子。“春香公子在休息呢,別吵醒他,要不然大家都不好受。”其實春香公子人很好,不太會責駡他們,但他們要是被發現偷窺一個小笨娃總是會沒面子。

“春香公子在休息,小笨娃卻還在練功,這表示連春香公子都不想教導她了,看看她到底在做什麼?我白天路過,看見她練的招數跟現在相同,白癡也早學會了,好丟臉哪!”

雲家莊弟子深有同感,有人看見她練到腳打結,跌了一跤,趕緊捂住嘴偷笑。她那一招,連他偷看也早學會了,偏她還不會!

年前那一場大災,在場雲家莊弟子也受到重傷,幸虧當時有人相助,才讓這笨妞逃出生天。

據說,那場“船難”幕後主使者是北方某家,足有半年時間雲家莊幾乎不得安寧,數字公子們全不在莊內,他猜都潛去那個某家了,可惜最後無功而返。

他記得當時笨妞被叫進廳裏,也不知在談什麼,最後,她還是留在莊裏練功,直到今天。

跟沒練一樣。

攀在牆頭上的弟子們每次一看見她又練錯,就忍不住幸災樂禍。活該,有什麼資質就該去學那等級的功夫,沒那個嘴巴就別吃大碗飯,誰教這笨妞烏鴉想當雲家莊的小鳳凰。

“聽說她練功是為了報仇呢。”師兄弟嘰哩咕嚕,分享也不知是真是假的小八卦。

“一個傻妞會有什麼仇?她記得嗎她?”有人不以為意道。“就算她有仇在身,春香公子也會作主,哪會輪到一個小笨丫頭去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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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夢半醒間,大妞氣鼓鼓地推他一把。他猛然驚醒,啞聲叫著:

“大妞……”

圓滾滾的大妞把藥碗遞到他面前。

他微微一笑,不問藥打哪來,毫無戒心地接過藥碗一飲而盡。好苦……真的好苦,大妞這藥到底是哪兒買來的?

大妞主動摸摸他的頭。

他笑出聲。“你在讚美我嗎?”

她又摸摸他微燙的臉,然後氣憤地用力打他一下。

蘭青歡喜地笑著:“好好,我以後會多顧著自己不生病的,不然,大妞,咱們來打勾勾,我生病時一定挑你在場,讓你照顧我好不好?”

她一臉疑惑,完全不懂她氣蘭青生病,為何他還能笑得如此開懷;也不懂為何他能控制生病的時間,她只懂得一件事,人生病定不能吹風的,遂把蘭青的手塞進棉被裏,再跳下床去關門關窗好遮風。

蘭青看她為自己忙裏忙外,心裏快活又柔軟,大妞現在愈大愈是懂得關心他了。

她端來一盤——他睜大眼,終於撐不住無力的身體,臥倒在床。那是什麼啊!

他能不能當沒看見?

大妞不死心,拍拍他的臉。

“大妞……我很好……我沒事……”他歎息,也死心了。他想,不依著大妞做,會被折磨到天亮。

他被折磨沒關係,但她還是孩子,要張眼熬到天亮,明天又要去學武,怎麼撐?他慢吞吞地坐起,看向那一盤像小山,不,高山的蜜餞。

“都要吃完嗎?”

她點點頭。

“一次吃完?”

她拍拍她鼓鼓的寶貝袋。

她意思是說,現在要新舊交替了,她換了一批新的蜜餞,所以,蘭叔叔算你幸運,正巧生病有蜜餞吃……

大妞故意整他的吧?他這算不算活該?真不該說只有今朝跟他才能吃這些蜜餞的。

她拿起一顆塞進他的嘴裏。

他笑了。

這娃娃就只懂得這樣疼他,但他很高興……不過,等他吃完這些蜜餞,他想可能得再請一次大夫了。

他受風寒事小,鬧肚痛難受才是苦難。這幾年奔波南北尋藥,每次一回家他總是無比放鬆,因而剛回家時總會有點小風寒。

他嘴巴張著,任著大妞再喂一顆,然後她自己也塞一顆到嘴裏,雙頰被她撐得圓鼓鼓的,似乎很享受吃蜜餞的時光。

他眼角瞥到小茶几上的醫書。那醫書他看過,是公孫紙特地謄成白話給大妞看的。公孫紙認為大妞適合當個救命小醫蟲,他根本不信也不想大妞去做一些可能會離開他的事。

再者,她的父母都與大夫醫術無關,她哪來的天分?

“大妞,藥是你自己抓的?”

她輕輕撞著他的頭。

“……”果然如此,他成實驗品了。難怪藥這麼苦澀……她把黃連抓太多了吧。

不要學,不要離開他,如果他直白的跟大妞說,她懂得他的內心嗎?

不,她不會懂。大妞雖然貼心疼他,但她不會懂他內心的黑暗。她跟他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他試著跨足大妞單純的世界,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成功,但,他不想離開有著大妞的世界。

他見大妞跳下床,擰了熱毛巾專心替他擦著汗濕的臉,他心頭一軟,終於掩不住他的自私,拉過她暖乎乎的小手,脫口道:

“大妞,別再看醫書了,我最多只得風寒,不會再有其他病症,你再怎麼讀醫書也是白讀。”

大妞眼裏出現疑惑,他連忙又道:“你若學了其他醫術,有人找你看病,那時我又受了風寒,你要顧誰?你不顧我了麼,大妞?”

她用力搖頭,有點發惱地輊打他一下,氣他說自己會再得風寒。他見狀,歡喜展笑:“所以,大妞是偏心我的,是不?不要學了,你就顧著我,疼著我就好了,其他的你都不要再去學了。”

現在,他後悔莫及。

如果當初放手,讓大妞去學去見識,她這一生才不會白過,也許逃出生天的機會更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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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濕冷的泥地上,身上的疼痛麻痹了,他的手指微動,碰到一顆當日散落在地的蜜餞。他費力地撿起放進嘴裏。

滿嘴的血味,嘗不出那種酸酸甜甜的美味來,但,這能讓他作夢,回到過去那間小屋子的快樂時光。

他又摸索著,再摸到其他蜜餞,一顆顆塞進嘴裏。

一天、兩天……到底幾天了?他從不奢求有人會來救他,只求大妞還活著。

活著死著、活著死著……蘭緋反反覆覆折磨著他,明知不該隨蘭緋的話動搖,但他就是無法控制內心的渴望。

他咳了一聲,溫熱血絲從嘴裏噴出來。

以前他怕大妞長大後,失去單純的心而疏遠他,這兩年他心境卻是大有不同,大妞愈大愈是懂事,雖然少了同齡該有的智慧與機靈,卻比以前在乎他,讓他變得貪心,希冀大妞每長一歲更看重他,甚至,他放任著自己對未來小小的期待——大妞不會變,她永保這份無垢的單純,不會記起過往血案,她的眼裏只有他這個又髒又自私的蘭青。

可是,現在,他的夢全碎了。

咚——咚——咚——

折磨人的鼓聲又起。蘭家催人命的特殊鼓聲,讓人心生恐懼害怕,沒想到有一天竟然輪到他身上,每天這鼓聲一起,他就知道又要受肉體上的折磨了。

哢的一聲,鐵籠的門被打開了。

果然要開始了,一天連著一天,他幾乎都以為已過了十年。

“今天,再來試試新花樣吧。”門口的男人笑道。

蘭青沒有回應。

大妞……如果他能把大妞徹底自心頭割除,那麼他的牢籠生活絕對會好過些。蘭青閉目,準備承受新一輪的心理摧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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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雙臂環胸在練武院的牆頭看著,他一時好奇跟著爬上牆頭,問道:“師兄,十五了耶,你怎麼不去吃碗元宵?”

師兄不說話,目視練武院。

他跟著看去,脫口:“還在練?”

“還在練。”小師兄乎聲說著。“跟一個月前練的一模一樣。”

“她真是笨蛋!照她這樣練下去,只會丟了春香公子的臉!”他仔細觀看一陣,好想捶心肝哪!春香公子收了一個蠢徒弟,這套基本功從去年十月練到今天,還沒練個形出來……

他們這些弟子看戲看兩個多月就看膩了,畢竟這笨妞上一招練完他們腦海已自動自發演練下一招,不用春香公子教,他們都會了!這樣說來,已經快—年了啊……

“咦,今年她沒上花車哦。”

“花車?”小師兄疑問。

一大夥都是城裏人,每年正月十五花車繞城一周,我記得她小時候就年年上車……可能現在她爹不在了吧。師兄,我必須說,除了她以外,任何一個人只要有她的努力,十年之內必有小成。”每天天未亮她就在練功,天黑了大家睡著了她還在練,這種毅力雲家莊沒人比得上,但,他還是要說,也只有笨蛋才會擁有這種鋼鐵毅力。

他回莊本是要呼朋引伴再去夜玩一場,但小師兄沒有離開,他也不太敢離去,只好一塊看著她練武。

真的好笨拙,有幾次真想沖出去糾正她。妒忌?如果要這麼笨與這麼的努力,才能學到春香公子的武藝,他寧願不要。

人家十年小成,只怕她五十年內都無成,誰還會心胸狹隘去妒忌她?

他長歎了口氣。“我都看不下去了……”

此起彼落的同意自他周邊響起,他一回頭看見所有小弟子都擠在牆頭偷看。

“你們……”

有人從他身邊翻出牆頭,他回神,竟是小師兄落在庭院裏。

“你!”小師兄直接拐了她一腳,她站地不穩跌了個狗吃屎。他罵道:“如果你習得正確,今天十個人拐你,你都不倒。你到底會不會?手抬高,不是要你拳頭出力,過來,看我怎麼做!”

她趕緊爬起來,認真看著他比試講解。

牆頭上的弟子紛紛跳進來七嘴八舌:

“我也看不下去了,大過年的要再學不好,你一輩子都別出師了!”

“對啊對啊,我一想到春香公子成白髮老頭還要拖著你這個徒弟我就心寒!”有少年捶胸頓足著。

“快點啦!看清楚,咱們這樣推小師兄他都不倒……今天你要練不成就別睡了!”

“聽見了沒,你至少二十年內要有點成就,不然就對不起咱們!”

雲家莊弟子發狠,決定好好“指導”一下這個外來的笨丫頭。不能丟雲家莊的臉,不能丟春香公子的臉,最重要的是,得先教好這笨妞,他們滿腔的妒意與怨恨才能繼續發展成蓬勃大業!

一輪明月,粲然滿地,傅臨春雙臂環胸,倚在牆後,半合目任著這些小孩糾正她的招數,直陪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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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不見五指。

蘭家弟子拉開鐵籠裏的鎖鏈,才進牢籠裏就踢到一顆被踩爛的蜜餞,甚至,那個關大妞的頭骨在不知第幾次對蘭青的虐待裏已碎成數十片。

每次進到這個牢籠裏,他總是心驚肉跳,沒法想像如果自己長久待在這種地獄裏是否能熬過半年,不,他很清楚就算一個月他也熬下過。

他又踩到一顆蜜餞。

他忘了從何時開始,牢裏的蘭青已經不在乎那個關大妞的生死,任由她的頭骨被家主打碎。正因不在乎,所以家主近日焦躁無比。

“又要開始了嗎?”牢裏深處,輕啞的男人聲音響起。

蘭家弟子防心甚重,立時停步不動。

“我身上有鐵鏈,怕什麼?”男人輕笑,聲音粗啞但仍是好聽。“我只是在想……咳……我很想看看現在我到底變成什麼德性?蘭林,你打盆水讓我清洗後,再折磨我吧。”

那聲音,有點了無生趣,蘭林想著,為此他更為謹慎。蘭緋跟蘭青同父所生,能在這種地方忍受各式蝕骨毒害長達一年,卻沒有自盡的心念,這樣的人不能說不可怕。

到底是什麼令蘭青撐到現在?因為關大妞?不,他並不這麼認為,這幾個月來蘭青從任由家主盡情施虐也要保住關大妞的頭骨,到寧放棄頭骨也要保住自己,這其間……他不認為這個蘭青會有什麼痛苦的回環轉折,最多就是覺悟了,自身能活命最重要,凡事先保自身才是蘭家之道。

家主曾說,蘭青心機深細,絕不直白說話……也就是反話?

換句話說,蘭青說想親眼目睹自身慘況,但其實他完全不想看;蘭青想清洗臉,其實他一點也不想。那麼,蘭青何必說這話?

是怕他們變出新法子拿他容貌來折磨他?

蘭青天生貌俊,典型蘭家上好容貌,現任家主萬萬不及他。年少時蘭青自豪貌色,家主因而妒恨不已;如今的蘭青,面部已毀,簡直跟個醜八怪沒兩樣,如果在此時讓蘭青親眼目睹他毀去的容貌……

蘭林頓時欣喜若狂。那蘭青還不發狂嗎?難怪蘭青設此心計,分明是阻止他們用貌色來折磨他。

家主近日焦慮,他們也擔心受怕,這時要能奉上折磨蘭青的法子,那他不就是有功上身了?思及此,蘭林頭也不回吩咐:

“取冷水來。掌燈取鏡。”

一盆水很快地送來了,蘭林也接過鏡子,準備讓蘭青看個仔細,先討個好功勞。

那微弱燭火照進深處牆邊的男人,男人頭也不抬,只手遮住那刺眼的光芒。

“洗臉!蘭青,你不是想洗臉嗎?我就讓你洗個夠!”

角落鐵鏈有了聲響,男人慢慢爬過來,輕碰水面,那寒冰似的溫度令他手指微微縮回。

蘭青動作奇慢地洗去面上污垢,蘭林眼角一瞥,蘭青剛坐的那角落有著一塊頭骨。

那塊頭骨極小,上頭有啃咬的痕跡,蘭林心一跳,沒料到蘭青連關大妞的骨頭也啃……這根本已經是瘋子了!

他目光又調回,逼著蘭青抬起眼。

“看鏡子啊!”他得意笑著。

男人費力地抬起臉,沒望向鏡子,反而抬眼看了蘭林一眼。

只有一眼。

“……我還沒洗乾淨呢。”那聲音異樣沙啞。

蘭林連眼也沒再眨一下了。剛才,他看見什麼了?他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明明蘭青面上早有疤痕交錯,他怎麼什麼也沒有看見,只看見那一眼。

他記得,蘭青年前被拖進這牢裏,只是一個好看的青年,談不上什麼妖美之氣,但剛才……

莫名地,蘭林心跳加快,舉高燭臺,明知該有防心,但無法掌握自我,著迷地靠近蘭青。

“你再抬頭,我沒看仔細……抬頭啊!”他忍不住叫囂著,心跳到瘋狂,突生的渴望來自蘭青的那一眼,明知一切不對勁,但他的身體完全無力把持,腦中只呼嘯著:要看清楚看清楚!

蘭青正掬著清水,寒涼的冰水慢吞吞地拂過臉。明明沒有人擊著蘭家鼓,但此刻,細微的鼓聲傳入他的耳膜,令他產生無比的快感。

他垂著首,讓人看不見他黑沉沉不見底的邪媚眼神,而顯露十指外的嘴角……

在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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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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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子時一過,外頭鞭炮連聲響著,遠處傳來模糊的笑鬧聲。

一大一小坐在舊屋前的長凳,仰望夜空上的七彩煙花。

良久,大的那只慢吞吞道:

“今年他沒回來,要不要跟我一塊回莊裏過年?”

小的這只一身紅衣,看著天空,迷惑問道:“師父,蘭青已經逃出蘭家地牢,為什麼他不回家?”

大的慢條斯理自袖裏拿出一袋瓜子,似是神遊天外嗑著瓜子。夜空的煙花滅了又起,不知經過幾輪,他才終於實話直說:

“妞兒,蘭青不會回來了。不會有人捆著他,但,他不會回來這裏了。你再等下去也沒有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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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

咚咚咚,連連鼓聲震開地獄之門。二十來名漢子倉皇四竄,一一遁入伸手不見五指的茂林裏。

初十的夜,被層層烏雲掩去星月光輝,只留下黑衣弟子們手上的火把。

一身紅袍的男子就佇立在火光旁。他戴著半罩鬼面,及腰的黑亮長髮飄揚,當第一聲鑼響起時,顯露在外的朱唇,一揚。

獰笑。

林裏傳出第一聲慘叫。

他懷著愉快的心情,負手徐步踱進密林。

第一具殘屍就在林子入口,黑衣弟子恭謹在旁。鬼面男子低目,輕蔑地踹了屍首一腳,有趣道:

“不是說,走得了嗎?怎麼不走了呢?”眼一瞟,不遠又有鮮血襲面。他閑閑走過,看見第二具殘屍剛氣絕。

他愉悅一笑,腳步未停。

林外野地的鼓音咚咚,不住地搗亂人心。林裏人影交錯,慌亂恐懼的氣息驚動鳥獸,紛紛振翅高飛。有人猛然撲近,鬼面男子疾速轉身扣住來人頸項。

那人連連退後,鬼面男人連連逼近,美麗的嘴角上揚。“好啊,不逃命,那就交出你的命吧!”

“蘭青你沒好下場的!”

“你去跟閻王說吧。”

“你沒好下場的!你這瘋子!你這瘋子尋舊仇……”

喀的一聲,頸骨在蘭青的指力下斷裂,他漫不經心地丟了屍身,環視周遭。妖氛鼓聲刺激他的感官,疾步在林中穿梭。

風聲獵獵,細微的樹枝劃過蘭青衣袍,他不介意。當他追上一名逃命的漢子時,豔紅嘴角挑起,輕柔道:

“又是一個。”

喀。

那人不及吐出一字半語,頭顱便是一歪。

異樣的快感流竄在他體內,他美目一瞟,又移向林裏深處逃亡的江湖人。

咚、咚、咚——

咚、咚、咚——

第四個、第五個……一個接著一個,蘭家弟子早已罷手,等著家主一一收拾這些逃竄的江湖人。

“妖神蘭青!你以為你殺了我們,就能抹去你身上的髒汙嗎?你這髒身子永遠沒法洗淨!”

“你拿鴛鴦劍,就是為了殺咱們嗎?當年你潛入關家莊,想必色誘關長遠,才害得關家莊一夜滅絕……”

紅袍蘭青順勢接過弟子長刀,在恐懼與快樂交錯的鼓音裏直取對方人頭。

沉重的頭顱立時自身上脫出,滾落地面,野兔捱不住厚重的血味,自窟裏接二連三躍出,消失在黑夜之中。

如血色的紅袍隨著大風鼓起,蘭青一連斬殺十幾人,落到最後一人時,那人大叫:

“明明你允了的,鼓聲未完前,放我們走!”

“唬你的。”紅唇又揚,柔聲:“我說的話,能信嗎?”刀光淩淩,鮮血四濺。

人頭落地,蘭青一腳踢飛,死人頭如西瓜般,在老樹上砸個稀碎。

林外搗亂人心的鼓聲乍停,林子頓時一片死寂。

他隨意丟了長刀,取過乾淨的帕子擦拭半臉上的血跡。

“白絹找著了嗎?”他淡聲問。

“……這些人身上沒有白絹。”

“沒有?”蘭青尋思片刻,算了算人頭。“還有一個呢?”

弟子垂首,低聲道:

“黑刀陳七郎往另一頭跑去,蘭樨去追了。”

“……黑刀陳七郎?”蘭青微一凝思,紅潤唇瓣輕掀:“我想起來。他輕功不錯,刀法偏邪,蘭樨與他在伯仲之間。白絹竟是他偷的啊……”

“蘭樨必會收回白絹。”

有弟子舉火奔進密林,看見這場屠殺留下來的殘破屍身,極力面色不改,道:“家主,蘭樨放出蘭家煙,就在城門附近。”

“城門附近?這陳七郎逃命輕功還真是一流,想逃到野地篝火上嗎?”城門附近有野地篝火,讓來不及入城的人取暖到天明。

江湖有不成文規則,野營篝火未熄,即使是仇人也不得拔刀相向。好個陳七郎,竟想搞這把戲,等到天一亮混入城裏麼?

蘭青想起天亮之後,雲家莊馬車將自官道而來……驀地,本是殺戮極重的眼色刹那一淡。

白天城門一開,雲家莊馬車自官道入城,必經野地。

這次,會是誰來?會是誰來?那孩子若真來了,白絹一流出去,只怕她從此不會有好日子過。

思及此,他無法控制,心神微動,要掠出林子時,忽地又頓足不前。

他的美目挪向稍遠處的老樹之後。

“雲家莊將如何寫下今晚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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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青仰頭大笑,那絲綢黑髮在夜裏飄揚,明明戴的面具如惡鬼,但渾身上下風情天生,令人難以調開目光。他愉快笑道:

“原來是個縮頭之輩。數字公子排行第八的傅玉麼?你就原原本本地寫吧。我與他們有仇,報仇是天經地義的事,我也不怕你下筆。”

“我路過此處……並非有意要目睹這一切……”他至今後悔啊!獨自夜宿此地,哪知見到一場大屠殺。

蘭家與官場向來交好,要殺人後無罪太容易。這些不留全屍的死人,全是染指過妖神蘭青的……別殺他別殺他啊!雲家莊中立雲家莊中立……

“你想說什麼?”

“我……雖是雲家莊人,但不是雲家莊特地派來送鴛鴦劍的人。蘭主子……可記得關大妞?”

刹那間,那鬼面具下的黑眸火光逼人,冷冷直望著老樹。

傅玉自是感覺周身籠罩著殺氣,他硬著頭皮道:

“妖神蘭青逃出地牢後,關大妞曾去信給你,那一疊疊的萬言書,難道你沒收到嗎?”

“……收到了又如何?”他輕柔地問。

傅玉滿頭大汗,低聲道:

“關大妞很好,會說話了,也不像以前傻呆了……”

“然後呢?”

傅玉咬咬牙,道:

“半年前蘭家家主去信給雲家莊索討鴛鴦劍,初十相約在城裏關家莊,只要春香將鴛鴦劍送給你,從此蘭家與雲家莊、關大妞再無瓜葛,今日天一亮,自有人在關家莊送劍給家主。”

蘭青笑道:

“我需要鴛鴦劍,而傅臨春為護徒弟送出鴛鴦劍,一拍即合,互謀其利,不是很好嗎?傅臨春是聰明人啊!”

傅玉遲疑一會兒,深吸一口氣,代關大妞送出暗示,道:

“關家莊十五年來,沒人掃過墓……”

蘭青聞言,思緒全停,冷冰的汗珠霎時一顆顆蹦出他的毛孔之外。

關家莊十五年來沒有人掃過墓……

所以,今年終於有人來了麼?

終於,有個娃娃要來了嗎?

終於……可以看見她最後一面了嗎?

驀地,他面色一變,想起白絹一流出去的後果。他行動急快,眨眼間已消失在黑暗之中。

傅五呆呆望著他消失的方向,膽戰心驚瞥向那些蘭家弟子。那些弟子顯然也被家主的動作嚇到,一時面面相覷,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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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少女身系精緻繁細的佩飾,配以重色衣裙,看得出十分愛美。她名叫華初雪,自她來到營地後,就跟這些江湖人打成一片,她對蘭家話題顯然興致勃勃,接道:

“蘭家在江湖上一向獨來獨往,弟子面目姣美,功夫也不是絕頂,但擅長操縱人,多分佈在官家與商家上,不明目張膽與江湖人結冤,即使蘭家偏邪門,至今也少有人聚眾‘登門拜訪’。這任家主是妖神蘭青,自五年前接位後,蘭家在江湖的地位就起了微妙的變化呢。”

“哼,那妖神蘭青也不過是個曾被人壓在地上淩辱的男人而已。”有人接道。

“這倒是。不是還聽說,他被關在蘭家地牢長達一年,在裏頭受著百般滋味,以致性情極端扭曲嗎?他成為蘭家家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當年所有淩辱他的蘭家人全數關在那個地牢裏,施于曾加諸在他身上所有的酷刑。”

“是啊,聽說沒有一個蘭家人熬過半年呢。”江湖人閒聊著。

“那就是說,蘭青當年在地牢裏所承受的痛苦已超乎一般人所能忍受的範圍,所以,他成為瘋子並不意外,是不?”華初雪笑道。

她掃過圍坐在篝火旁的江湖人,短暫停在一對男女身上。那女的,差不多十七、八歲,一臉老實樣,臉盤兒略寬,嘴線也長,眉間寬寬,眼神意外的明亮,柳衣素裙,一看就知是個重便利大於愛美的姑娘。

那老實姑娘旁是個三十多歲英俊男人,面白如包子皮,長髮微卷,應是那老實姑娘的長輩。

當她提到妖神蘭青成為瘋子時,那老實少女自腰間寬袋取出蜜餞塞進嘴巴裏。

她來到那對男女身邊,就在男人另一側坐下。“我叫華初雪,大叔叫?”

“在下江無浪,別叫我大叔,你跟長平一樣叫我無浪就好。她是長平。”

那叫長平的,看了華初雪一眼,點點頭。

原來是個不愛說話的小丫頭,華初雪這麼想著。她道:“大叔聽過蘭家?”

“哎,就跟你說叫我無浪。”江無浪笑咪咪地。“江湖上誰沒聽過蘭家?但,聽歸聽,流言不見得能當真。”

“無風不起浪。這幾年與當年妖神蘭青燕好的江湖人接二連三的無故死去,雖然沒有明顯證據,但,江湖人心裏都有底是誰下的手。”

“初雪姑娘對江湖事倒都耳熱能詳。”江無浪笑道。

華初雪有些得意,道:

“江湖大小事我都知道些。蘭青與鴛鴦劍的牽扯我還知道得比別人多些,聽說蘭家下個月展示的鴛鴦劍,源起於關家莊。十五年前關家血案,鴛鴦劍也跟著自江湖消失,直到這幾年才陸續傳出,原來是蘭青當年潛入關家,竊取鴛鴦劍……聽說其中一把鴛鴦劍在關大妞體內,有趣吧?”

江無浪哈哈一笑:“這一聽也知是有人惡整關大妞啊,人的身體裏哪來的劍呢?”

有人聽見江無浪所言,應聲道:“不是恨極關大妞的,是不會這樣害她的吧?說起來,這謠書也傳了三、四年有了吧。”

“說不得是妖神蘭青傳出的風聲。”華初雪又道:“現在眾說紛紜,有的說是十五年前妖神蘭青自關家莊偷得一把鴛鴦劍,同時也偷走兩歲的關大妞,故意養她討好她,直到幾年前才從她嘴裏套出另一把劍,之後就教前任家主蘭緋關在牢裏,來不及許願呢。”

江無浪拿出包袱裏的面餅遞給長平。他笑道:

“初雪姑娘這段話是從華家莊江湖血案史裏背出來的吧。華家莊撰寫的血案史可不如雲家莊,不太講真實呢。”

華初雪聞言,眼底抹過些許不滿,但她很快恢復笑顏,道:“好香的餅啊!”她覷向長平。

長平正啃著大餅當晚飯,其囫圃吞棗的模樣令人瞠目。

“我做的。”江無浪笑開懷,非常高興有人讚美他的廚技。他從包袱裏拿出大餅分食眾人。“我家長平還在長大,需要多吃點,可惜她不懂美食之道,吃東西像對付仇人似的。”說歸說,語氣還是很寵的。

長平根本不理他,一塊大餅瞬間消失在她嘴裏,她自腰間寬袋取出蜜餞塞進嘴裏,無視江無浪討糖的手。

華初雪嘗了一口,贊道:

“真好吃!大叔,你是廚子?”

“我不是廚子,但我希冀未來有一天能真正成為一代廚師,統領各地小廚,創造美食江湖,是不,長平?”

“嗯。”她又塞了一顆進嘴裏。

江無浪微微一笑,叮嚀:“別吃太多,會鬧肚疼的。”

聽起來像是老爹帶小孩走江湖,華初雪有點輕視那老實姑娘。

同樣都是十七歲的年齡,際遇卻是大不同,有人天生就飽受人疼愛,一帆風順,不像她自己……華初雪又看見江無浪自包袱裏拿出披風。

“夜裏風大,你蓋著休息一會兒。”

“我跟牛一樣健康,不冷。無浪你蓋吧。”

江無浪一臉驚喜,低語:

“長平,你真疼我。那……咱們一塊蓋。”

長平沒理會他,道:“我去溪邊清牙洗臉。”

江無浪笑著點頭,隨口道:

“也不知是誰教你的,竟讓你保持了這習慣。”

長平拎著她的包袱離開位子去溪邊。

華初雪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裏。“大叔,你女兒一身新衣,怎麼你卻是一身舊衣?”

江無浪笑道:

“她是想見故人,就換上新衣,真是個傻氣孩子,是不?不過,她不是我女兒,我說了你別叫我大叔,我雖比你們年長許多,但叫我無浪就好。”

“故人?她跟我一樣才十七歲呢,就有故人了。”

江無浪還是笑咪咪地,他的笑容極為親切,但接下來的語氣顯得有些無情。

“是故人還是仇人,都還不清楚呢。”他話方落,後腦勺突地遭到強烈巨大的重擊。

華初雪瞪大眼,看著那老實長平的無敵鐵頭功。好大的力氣哪,差點以為大叔的頭會直接撞飛了。

江無浪極懼她的鐵頭,連忙求饒。“好好,我說錯了我錯了,是故人是故人。”

長平坐在他身邊,悶著氣說道:“無浪不睡?”

“不怎麼想睡,你可別再來個鐵頭,我要暈了你得照顧我。”

“那我先睡了。”語畢,她靠在他的肩頭上,閉目睡覺去。

江無浪見篝火火勢漸弱,加了幾根木柴。他心不在焉,眼一瞟,落在長平另一頭的中年漢子。

那中年漢子看似落魄,坐到營火旁後就沒有搭過腔,像在思索什麼,更像逃避什麼人……

江無浪輕輕摟了下長平的肩,讓她再睡過來些。她年紀尚小,一心勤武,有些醜陋事永遠不要知道才好。

這樣的人,出現在此地,如此落魄,分明在逃亡。江無浪取過披風蓋在已熟睡的長平身上。

但願今晚,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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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美目,慢慢掃過遠處篝火旁的江湖人。

蘭家與雲家莊有異曲同工之妙,搜集各地諜報,只是蘭家多搜集一些不堪入目的隱蔽事件,這篝火旁的江湖人都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不放在他眼裏。

他目光短暫地停頓在一對男女身上。

誰?

男長女少。應是父女叔侄之輩,他沒印象的江湖人,多半是些不入流的江湖人,他也不會放在心上,正要移開目光之時,忽覺那少女身上的柳色很眼熟。

這麼乾淨的柳色,普通中透著明亮,是他以前曾喜歡的。他下意識地往左邊走了十步,又停下,從這裏隱約可以看見火光下少女的臉。

十七、八歲啊……

這少女枕在那姓江的肩上,他看不清楚全臉,但也知這少女並不美麗。

叫長平麼?

他嘴角抹起意味深遠的笑。

為她取名字的是誰呢?要永遠平安麼?那也得看,黑刀陳七郎會不會在今晚替這些無辜的江湖人製造出死亡的契機啊。

美目掠過長平,停在那個狼狽的中年漢子身上。

瘋狂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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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邊睡一個,右邊靠一個,這就叫飛來豔福?長平睡倒在他肩上那也就算了,但左邊這個是怎樣?今晚初識,華初雪就睡倒在他身上,他真不知該不該說這姑娘過於膽大?江無浪摸摸鼻子,認了,就當自己今晚是上好藥枕,任著這兩個小姑娘好好睡一場吧。

“……關大妞體內必定有劍……”長平身邊的中年漢子忽地開口,勾起在場江湖人的注意。

江無浪面不改色,笑道:

“這不過是笑話罷了。一具人體裏,怎麼可能有劍?”

“她身子裏必藏著劍,否則妖神蘭青怎會如此看重她!”沈默大半夜的黑刀陳七郎猛地起身,環視四周,問道:“誰要看關大妞?”

他的大吼驚動睡著的人。長平張眼,立時回神想爬起,但江無浪攏起臂力,讓她靠在自己肩上,同時掩去她大部分的五官。

“如何看?”在場有人掩不住好奇心了。

“沒人見過關大妞,那根本是虛構的,老大叔,你是不是傻過頭了?”華初雪揉揉美目,有點惱怒他打擾自己的睡眠。

“誰說是虛構?若是虛構,妖神蘭青怎會有她的畫像?誰能保護我,我把關大妞的畫像送給他!有了關大妞的畫像,就有機會拿到鴛鴦劍!”

“你那畫像是從蘭家拿來的?”有人雙眼發亮問著。

“你是陳七郎?”有人認出他。“當年謠言你曾淩辱過妖神蘭青,難怪……”

長乎聞言,猛地一顫,要衝起來,江無浪硬是將她扣住。

“只是過往雲煙。”江無浪低語:“你若不當它是過往雲煙,它在你心裏,永遠都是個結。冤冤相報何時了,你不就是個最好的例子嗎?”

長平拳頭緊握,死死瞪著那人。

“那賊廝趕盡殺絕,如果不是我竊到這白絹丹青,就真的沒命了。”

華初雪插嘴:“那也是你自找的,不是嗎?什麼交合邪功,我瞧,是你貪心過頭,如今落魄成這樣。我要是妖神蘭青,早將你千刀萬剮了。”

黑刀陳七郎轉向她,咬牙道:

“不過是黃毛丫頭!老子要能將那賤人殺死,下一個就找你!”

華初雪摸著髮尾,不屑道:“會叫的狗,咬不住人的。”

當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陳七郎活了四十多個年頭,今天竟淪落到被一個小姑娘諷刺,要不是為了保命……他目光落在長平面上,噫了一聲。好眼熟……

異樣的鳥啼自遠方而起,陳七郎臨時轉移心神,與其他人一同循聲看去。

天上驀然多了許多星子,但不及眨眼,那些星子又黯淡了下去。

接著,同樣的鳥啼重複數次,皆同樣的黯淡下去。

“是蘭家飛煙!附近有蘭家人!I有人叫道。

江無浪暗叫不妙,拉過長平。“長平走……”

“走不了了……”陳七郎面色青黑,全身發顫。

一名持刀青年自黑暗裏現身。這青年眉目清美,只是略嫌蒼白,像是久不見陽光,他行至篝火十步遠,便不再前進。

有人起身,試探斂手道:“敢問兄弟找誰?”

那青年微微一笑,指向陳七郎。

“蘭樨,你終究是找來了……妖神蘭青就在附近吧……”陳七郎顫聲道,不住東張西望。“那賤人說是在鼓聲未停前任我們逃走,但我知道他說的話不能當真,必會在鼓聲前殺盡咱們……早知如此,當年我不該被他妖色所惑,一刀殺了他怎會有今天!”

眾人心中一凜,紛紛起身暗自張望。

“這蘭樨是個啞巴!”華初雪低語。“自妖神蘭青坐上蘭家家主之位後,他八大親信皆被他親手割舌,這傳聞果然不假。”

“這篝火未熄,你不能……”陳七郎還沒說完,那青年疾快上前一腳踢翻柴火,大刀一翻,直取陳七郎的項上人頭。

陳七郎眼明手快,逃進長平身後。

那大刀迎來,江無浪身手不凡,及時拉開長平,接下這一刀。

“蘭青呢?”長平脫口喊著。

“誰要能保護我,我就告訴他關大妞現在在哪!她在一個你們完全想像不到的地方!”

江無浪微地眯眼。只有一個地方超然中立,是江湖人絕想不到的地方!

有人一聽,找了藉口急喊:

“當場無故殺人,豈有不幫之理?”奔前欲幫陳七郎。

蘭樨一個回刀,活生生刺中來人的心窩。

陳七郎見狀,心知今日恐難逃一死。既然如此,也絕不教蘭青得逞拿回白絹,他自懷裏掏出白絹,就近塞到江無浪懷裏,狠辣笑道:

“關大妞的長相,如今他也知道了!妖神蘭青,我倒想看看,你到底能殺掉多少人?”

蘭樨血淋淋的長刀揮向江無浪。

陳七郎趁機拔腿狂奔,消失在夜色裏。

陳七郎已看見白絹上的娃娃臉,也知道大妞一直待在雲家莊裏,這人個性卑劣,怎能留下那張嘴?江無浪閃過那刀,頭也不回喊道:

“長平留下,等我回來!”

他身形飛快,往陳七郎那方向追去。

蘭樨足下未停,尾隨而去。

一切都在片刻發生,令人猝不及防,一時之間剩下二男二女怔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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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平動也不動,五指壓著她腰間的寶貝袋。剛才無浪動作快得令人看不清,但白絹確實塞入她的袋裏。

無浪怕交手之際,再讓人看見她的畫像,會禍及她。這白絹……是蘭青繪下的嗎?蘭青也想她嗎?

蘭青在哪里?

那人說蘭青就在附近,怎麼還沒出現?

突然間,她察覺那兩名江湖人面如蠟紙地望著自己,她本以為被他們認出她就是關大妞,接著,她聽見華初雪一聲抽氣。

一抹血紅自她身側揚起。

她微地一怔。

青色冷霧靜靜在她周邊流竄,風吹衣袂飄飄,似火紅衣流霧裏,但,那火色紅衣卻不是她的。

她穿著青柳衣裙,黑髮纏辮,哪來的紅衣、哪來的飛揚長髮?

冰涼的金屬輕觸她的左頰,沁入她的心骨。她心一跳,藉著零星火光,瞟見左肩上有著半張鬼臉……不是,是鬼面具!

蘭青!

接著,零星火光滅盡。

撲通撲通,長平內心大喜,面有容光,但不知是不是周遭人的恐懼壓抑,讓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陰涼的夜風明明自她面前撲來,她卻覺得背脊陣陣泛寒,如倚冰雪。

“……妖神……蘭青?”江湖人終於開口。

“同夥麼?”面具下的男人問。

那聲音清凜凜,是她記憶裏渴望的聲音,卻似乎又有所不同。她記得,蘭青的聲音是溫暖的,總令她安心啊!

“不,我跟陳七郎不是同夥……”那人硬著頭皮道:“你這是破壞江湖規矩,得受公眾制裁的!”

“制裁?”面具下的男人似笑非笑:“都死光了,誰能傳出去,又如何能制裁我呢?”

兩名江湖人咬咬牙,道:

“你真以為你能打得過我們嗎?還是,你許願成真,天下無敵了?”

“把白絹拿出來。”

“那白絹,讓江無浪拿走了……”華初雪低聲提醒。

“白絹呢?小姑娘。”

長平頓覺頸子被冰冷的五指掐住,咯咯作響著。蘭青……這是蘭青?

“白絹不在她身上啊!”華初雪叫道。

“那就在你身上了?”

華初雪立時閉嘴。明明黑暗裏什麼也看不見,但就是覺得這蘭家家主正轉頭看著她。

“……蘭青……你……還認得出我嗎?”長平費力地說著。

身後的紅衣男人聽得她念蘭青二字時,思緒一頓,五指略松,嘴裏仍道:

“先把白絹交出來。你長輩手腳俐落,能在眾人眼皮下放在你身上,也算是一流高手了。”

“好,你要我就給你!”長平摸索著寶貝袋子。

白絹是被無浪硬塞的,沒有放入夾層,她避開白絹,自夾層裏掏出一物。

“我拿給你。”她摸上他另只手背,手背上凹凸不平的觸感令她心驚。蘭青,蘭青,吃了多少苦頭?

“什麼東西?”被塞進他手裏的不是白絹。這是在耍他嗎?面具後的美目一眯,欲置她於死地。

他親眼所見,白絹落入她懷裏,自一具屍體上取物太容易!

長平本要喊“我是大妞”,但喉頭被緊掐,頸骨發出將要折裂的聲音。

她試著往身後揮拳,觸及他的面具。

噹啷一聲,面具落了地。

下一刻,她被強勁的力道一甩,整個人滑行出去,背部蹭上剛滅的焦柴,她悶哼一聲,緊緊咬牙翻身避開熱流。

華初雪忽然喊道:

“蘭家家主,你要再前進一步,我馬上亮起火摺子!到那時,你的面貌將無所遁形!”

黑沉的夜裏,傳出愉悅的笑聲。

“你點啊。”他催促著。

不點,還有一線生機,但點了就全部陣亡,華初雪自是明白這道理。

前任家主蘭緋天生貌醜,成為家主後終年戴著嚇人的鬼面具,妖神蘭青坐上那位子後竟也繼續這樣的習慣,由此可見,蘭青的面貌必有不能看的秘密。

華初雪是聰明人,當機立斷丟了火摺子。

“真聰明啊。”

華初雪屏息,妖神蘭青正停在她的面前。“華家莊裏的人?”

“是……”那聲音偏清冷,清冷的人她也見過,卻沒有遇過這種隨時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華家莊有女子嗎?”

“我是唯一的。”她咬牙。

“原來是那個‘唯一’啊。今年幾歲?”

“……十七……”她心跳如鼓,不知為何他對她起了興趣。

“十七麼?”他笑了聲,轉向那倒地的老實姑娘。

現在烏漆抹黑,誰也見不著誰,但他之前就看見這叫長平的生得老實,臉盤兒略寬,眉間也寬,是個“反璞歸真”的古樸臉貌,不算醜,就是不太合這江湖味罷了。

他負手慢步來到她的面前。道:

“嗯?拿出來,你就少受點罪。”

“……蘭青……你真的不認得我了嗎?”她擠出聲音。

他嘴角上揚。“十六、七歲的姑娘,發育還不全呢,我哪認識?”

“難道你一生之中,連個十七歲的姑娘都不認識?連個從小看到大的人都不認識了?”她怒了。

蘭青一頓,思緒全停,沒法思考。

當他回神時,慢慢攤開掌心。方才,這老實姑娘塞進他手裏的……他心裏輕顫,湊近鼻間一聞,原來是醃過的蜜餞。

刹那間,有著些許瘋狂的面色驟變。

長平掙扎起身,摸到泥地上被錦布包住的方盒。這盒子是放在無浪包袱裏的,准是剛才她落難踢飛,這才滾出來。

“蘭青!”

明知她不會見到他的臉,蘭青還是狼狽連退幾步,不顧一切疾快拾回他的面具。

她以為他要離開,又氣又急,錯過這次,再見無期!

“蘭青,鴛鴦劍在這,它可以證明啊!”她大喊。“蘭青,我是大妞!大妞啊!”

空氣中瞬間出了異樣氣流,有人長劍出鞘!蘭青回首,本是驚慌的眼色流露殺氣,掠前扣住那正被奪去的鴛鴦劍盒。

“這是許願成真的劍,你放手!”正是其中一名江湖人。

“你想許願?下地獄去許吧!”蘭青使力撥開劍盒,盒裏劍身彈向空中,他不去搶,精准掐住對方頸骨,一個使力,對方骨斷氣絕。

接著,他聽見她衣料被劍刀劃破的撕裂聲。他要對付的,本該是另一個殺向大妞的漢子,偏教搶劍的人給擋住。

“關大妞,你體內的劍給我!”

蘭青聽聲辨位,將手裏蜜餞兇猛彈出的同時,奔前彎身托住長平的腰身,正要引她退後,稍遠處的華初雪點亮了火摺子。

那蜜餞,深入那漢子的眉心,而漢子還緊緊攥著大刀不放,顯然至死也要一窺關大妞體內的許願之劍。

長平胸前的衣衫已被割開大半,裏頭的肚兜若隱若現,她雙手還死扣著刀鋒,硬是擋住致命的力道。

蘭青心中大凜。他出手要是再慢點,她十指定會被尖銳的刀鋒齊切而斷。

蘭青見她雙手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極快封住她的穴道,硬是一指一指掰開她的手指。

明知她正密切注視他的面具,但他不理,直到他把沾血的大刀丟棄,一腳踹開屍首,才慢慢抬起眼。

那是一個不喊疼又一臉倔強的年輕姑娘。

他目光略低,落在她腰間的寶貝袋上,袋口露出白絹一角,他抽出來一看,果然是他要找回的白絹丹青。

白絹上,是大妞幼年的相貌。他垂目注視良久,再徐徐看向眼前這死盯著他不放的小姑娘。像麼?怎麼他一點也看不出來?怎麼他一點喜悅之情也沒有?

“把手包一包吧。”他終於開口。

“蘭青,你終於肯認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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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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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剛過,鞭炮連串爆開,一大一小坐在舊屋前的長凳上,小的那只比去年古同了一點,還是一身大紅毛衣裙,她看著沒有星星的夜空,目光又落在那扇老舊的門。

“要喝點熱茶麼?”大的那只繼續嗑著他的瓜子。

“蘭青說我跟小牛一樣健康,我不冷的。”

“嗯,有好的身體是件好事。我差人連送三封信,提及你因禍得福,會說話也比以往聰明瞭,但蘭青沒有回應。今年你該死心了。”

“……師父,蘭青說,只要我希望,他就會一直在家等我的,每年正旦他都會陪我的。”

“他說過這種話麼?只要一個人還沒死,那麼,他說出的話隨時都會被自己違背。蘭青還沒死,他的諾言自然可以被自己打破。”

小的那只沈默了。

良久,她才問道:“為什麼呢?我以為蘭青會跟我一塊生活到很老,師父,蘭青不喜歡江湖生活,不是嗎?”

“妞兒,能在江湖裏留到最後的,既不是功夫高強者,也不是德高望重的前輩,而是像蘭青這種人,他天生適合江湖。”

“我不懂。他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再適合也是不喜歡。”她賭著氣說。

“嗯……我年初曾跟他打過照面了。沒有說話,就那麼一面。”

她迅速轉向他。“蘭青好不好?他怎麼不跟師父說話?他沒問我麼?”

他看向天空,答非所問道:“妞兒,蘭青的眼睛,已經跟蘭緋一樣瘋狂了。”

她的個性倔又悶,簡單地說就是不討喜。如果有師兄弟欺負她,她多半不反擊;若有好東西給她,她也不會給她認為不重要的人,她只會分給今今跟蘭青——這是蘭青教她的。

她記得,有一年,她得到一盒珍貴點心,她收著不吃,想等蘭青回來後給他吃,接下來的每一天她總是小心察看那些點心,怕蘭青晚回一天,那點心就失了味道,她想一塊跟蘭青吃。

最後,是今今跟她搶奪那盒發臭的點心,一把丟了,她才徹底覺悟。

蘭青不會回來了!

不管她再如何假裝點心沒有壞,蘭青都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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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平捂住發痛的眼眸,但她的雙手更痛,痛到連骨頭都像被人砍成七、八十截,她咬牙悶哼一聲,微地張眼,看見雙手被青色長布包得實實在在。

青色長布是她的衣衫,是她特地換上的新衣要給蘭青看的啊,是誰撕下她衣裳的……驀地,她想起野地的殺人奪劍、似火的蘭青……

她猛然起身,門外已是天白,又低頭一看,自己只著破碎的衣裙,覆著陌生的女衫。

這間小房,蛛網四結,只有床的附近稍稍清理了下。她愈見愈眼熟,心裏一激動,翻身下床。

她雙手筋肉抽搐,但她不理,迅速套上那陌生女衫,疾奔出門。

門外,是殘破不堪的庭景。雜草叢生,沒有人打理過,泥地的顏色偏暗紅,仿佛被大量鮮血洗過……

她心裏撲通撲通地跳,走了幾步,看見本該高懸門戶如今倒臥在雜草間的小匾額。

平安居。

“大妞,這是你爹特地請大師寫的,平安居,保你一生平安。”

關家莊!這是關家莊!長平迅速回顧四望。

她記得她記得!娘細細跟她解說平安二字的意義,那時她聽不懂,只知爹遺憾她的出生,只知娘疼她!

“看,大妞,那樹有百年了哦,等你長大後,它一定還在,等你成奶奶後,它還是會陪著你,代娘守著你。”美貌婦人抱住她,笑著說。

她看向左邊早已被尋寶劍的賊人砍成數截的老枯木,熱氣洶湧入眼底。關家莊、關家莊,自十二歲後,最常浮現她腦海的,是最後那一夜血流成河的記憶。

長平閉上熱得發酸的眸子,任由回憶蔓延。

本是腐朽染血的庭園,在她眼皮裏化為綠意盎然,一幕幕在她周圍流轉——

“我這孩子啊……”關長遠雖是語氣無奈,但抱起她的動作仍帶著疼愛。“是有點遺憾,這兩年你嫂子定要再懷個聰明孩子,以後也好照顧大妞。”

美麗的少年在看向她時,黑眸抹上溫柔。“傻一點也沒什麼不好啊,不會害人。來,大妞,蘭叔叔抱,蘭叔叔就愛你這種單純又傻氣的性子……”

上一刻是涼亭裏兄弟倆閒聊的場景,下一刻她娘親卻隨著她爹走出屋子。

“遠哥,我總覺得,蘭青有點問題。”

“有什麼問題呢?”

“在江湖上他的名聲……”

“他那樣的遭遇絕非他所願,你若這樣疑他、看輕他,我們又跟那些糟蹋他的人有什麼兩樣?”關長遠看著大妞學走路,搖搖擺擺地走出平安居。

院門外,美麗的少年對著大妞做出噤聲的動作,美麗的眼眸裏讀不清的思緒,大妞看不懂。

現在她懂了。

輕風掃過她年輕的面容,她張眸走上斑駁剝落的老廊,被青布包紮的掌心輕輕撫過灰色的爛牆,回到她先前的小房。

房口的舊門已塌,四角也早就腐爛了,她站在門口一窺本該是小孩兒的睡房。

關長遠站在門口,對著房內抱著大妞的妻子,歎道:

“就叫長平吧。關長平,既然不能為關家顯名聲,那就盼她一世平安吧。”

他與她同時步進小睡房,父親不曾回頭看她一眼,身影逐漸淡去。

她來到小床前,娘親抬眼笑著,也隨著父親而消逝。在她眼前,小床早已殘破,她目光下移,落在娘親倒地的地方。

地上,仍有擦不掉的血跡。

她低眼良久,又望向角落裏的衣箱。

“你只要記得一件事……你蘭叔叔不是人!不要相信他不要接近他!他是條毒蛇,害死我們的毒蛇!”

“大妞,你記得,你只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誰也不要相信,只信你的眼睛就夠了!就算你再傻,你只要認真去看,終究會明白一切的!”

她輕輕撫過衣箱,忍著掌心刺痛,輕聲說著:

“爹、娘,我平安回家了。長平十七了,平安到家了。”

箱子有些沉,她記得箱裏不只小孩衣物,連她的玩具都在裏頭,奶娘的小女兒對她的玩具全無興趣,但她一人玩得很快樂,蘭青會在旁看她玩,偶有童心時陪她一塊打鼓。

長平心頭一動,迅即轉身,一抹紅袍就在門檻後飄揚。

紅袍的主人一見她回身,直覺挪開眼,隨即又拉回她的面上,淡淡注視著她。

“醒來了啊。”他道,慢步跨過門檻。

這聲音,聽起來毫無感情。如果剛才她沒察覺,蘭青會在門口盯她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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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青面上戴著鬼面具,明明遮住半面,只露出水墨眸子與鼻唇,但卻隱隱透著……她有點遲疑,這叫風情嗎?

今今對月飲酒時,偶爾會有一種連她都動心的風情,但,蘭青這有點像又不像,她沒見過,心頭卻是忽然輕癢著,心浮氣躁起來。

“別一直盯著我。”他道。

“蘭青……”她本想問為何他不回家,但又改了話:“你變矮了。”

蘭青聞言,唇角略挑。“我哪矮了?高你一個頭不止呢。”

不,不是這樣。在她記憶裏,明明蘭青比師父還高大,明明蘭青比師父還溫暖,但,現在蘭青不過跟師父一般高,蘭青一身紅衣……一點也沒有像師父那樣的溫暖。是她記憶出錯了嗎?

蘭青又笑,上前幾步,拉好她的衣襟,又替她系妥腰帶。

“瞧你,要這樣出門還得了?華家姑娘愛美,這衣服對你來說還真複雜了些。”這色彩鮮麗的衣裳完全不配大妞的相貌,衣比人美,說出去只怕穿衣者滿面羞愧了。

他近身時,陌生的男人氣息混合著異香撲面,長平只覺這氣味不難聞,她很是喜歡,可是,以前的蘭青身上香味只讓她安心,不像現在……總是有一種淺淺的渴望呼之欲出。

“大妞,這幾年,你過得好麼?”他柔聲問著。

她抬眼對上他美麗的眼眸。

“怎麼了?你不是會說話了嗎?瞧,記得這裏是哪里嗎?”

“我家。”

美麗的眼眸波光瀲濫,隨即迅速褪去。他又笑:

“原來你還記得。”

“我都記得。蘭青,你變了好多。”她目不轉睛。

“你不是也變了嗎?我瞧你時,還真認不出來是大妞呢。”

“女大十八變,我老想著,一定要在十八歲前找著你,不然,你會認不出我來的。”長平輕聲說,拉過他的手。

她當沒看見他的手指抗拒地動了下,輕輕捧起。他手背上肉疤交錯,果然她沒看錯,連一點光滑的皮膚都找不著。

“蘭青,痛不痛?”

“哪還痛呢,都幾年前的事了。”

她沒抬頭看他,自腰間寬袋裏費力撚了顆蜜餞塞進嘴裏後,又拿一顆遞到他面前。

蘭青盯著那蜜餞一會兒,才笑著張嘴含住它。

“我沒料到鴛鴦劍會是你送來的。那叫無浪的男人是誰?雲家莊的?”

“無浪來自歸隱之島。”

“是麼?”雲家莊主事者退隱後,多在歸隱之島度過餘生,世間少有人知道島在何處,後人虛傳那是神仙境地。雲家莊對大妞算很好了,竟然讓她入歸隱之島。

“那……你學醫如何了?必是小神醫一個吧。”他笑。

“我學武,不學醫。”

他眨了眨眼。學武?那……也沒有差。只是跟他連年來的揣測有點出入。

“你好好休息。那叫無浪的,再晚些會來接你,鴛鴦劍我已拿到,你們可以一塊回去了。”

長平聞言,猛地抬頭。

“難道,你想索回去?”他還是笑著。

忽然間,長平生氣地打向他的手。

他眼一眯,立即袍袖翻飛,將她震開來。

她的腰撞上衣箱,直覺雙手去抵,掌心才碰到箱面,整個身子便痛得弓了起來。

她忍痛的能力極高,咬牙悶著氣,轉頭看向他。

“我不愛人碰我。大妞,你也長大了,男女之別你早該懂的了。”他淡淡地說著。

“這倒是。”男人的聲音自庭園裏響起。蘭青頭也沒回,注視著長平,長平卻是越過蘭青的肩,看著走進房門的無浪。

好奇的華初雪,以及昨晚那個叫蘭樨的青年跟著無浪一塊現身。那蘭樨手裏提著被汙布包裹的東西,血滲透了汙布。那形體……是人頭?

“男女有別啊!這裏就是長平你幼年住的小房間嗎?真可愛……”江無浪笑咪咪地,皺眉看向她的雙手。“受傷了?嚴不嚴重?”他心疼地問。

長平看著他,有點沮喪地說:“不嚴重。”

她一直在等蘭青問她傷勢,但……原來,會問她傷勢的是無浪,不是蘭青。

江無浪摸摸她的頭,輕歎:“沒事就好。我回到營地,你早不見了,真是把我嚇掉半條命,幸虧跟著蘭家娃娃來……”他對上蘭青的眼,笑容滿面:“在下江無浪,她是……長平。”

“也是關大妞,對吧?”華初雪插話。

江無浪挑眉,望了長平一眼。那眼神像在說:你怎麼說漏了嘴?容後再算帳。他又笑:

“既然話都說開了,那我就直白地說吧,雲家莊托我送鴛鴦劍過來,正是今天。初十相約關家莊,送出鴛鴦劍,從此再無糾葛。”

“這是自然。你們隨時可以走。”蘭青沒看向她。

“就算只拿到一把真的,也可以嗎?”長平忽道。

蘭青終於瞟向她。

江無浪雖還笑著,臉色卻有點沉了。“長平。”

“還有一把,在我身上,蘭青要嗎?”

蘭青微地一怔。

長平目不轉睛,有點怒道:

“世上傳說,另一把劍就在我身上,這話是真的,蘭青要的話我可以給你。”語畢,她以手臂要蹭開衣衫。

“長平!”江無浪扣住她手臂。“你別胡來。你忘了麼?鴛鴦劍,不是你心愛的男人,怎能交給他?”

他這話一出,表示真有其劍。蘭青美目瞬間出現戾氣,冷冷地望向長平。

一旁的蘭樨面色本就偏白,聞言,更加慘白,他看了那紅袍背影一眼,只盼自己此刻並不身在此處。

“怎麼說?”華初雪不知將有的下場,好奇地問。

江無浪微微一笑,又瞥向那鬼面蘭青道:

“你們沒聽過嗎?何謂鴛鴦劍?自是鴛鴦才能合成一對劍,也是一對夫婦才能共有。這是雲家莊自汲古閣第三道大門後發現的秘密,也是這兩年才發現的。長平身上是有,但,她是個姑娘,你道,看見她身子的,是不是該負責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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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青心不在焉。幼年大妞哪來的鴛鴦劍影子,但,關長遠確實跟她提過鴛鴦劍的事……是真的在她身上麼?

他從沒看過她的小身子,她逃亡時才兩歲多,頭三個月逃都來不及了,他怎會顧得她是臭是香,到後來她人小笨拙,四歲前都是李今朝幫她洗的……李今朝沒有發現大妞身上有鴛鴦劍?怎可能?到底哪來的劍?

他又對上長平清亮的雙眼。他記不清她幼年容貌,卻還記得大妞的眼睛可愛帶傻氣,哪像現在清明得一如關長遠。關長遠、關長遠,像關長遠那樣正直的關長平,他看了就想殺人。

“……長平?”他重複低念。

“我本名長平,乳名大妞。”

“是誰告訴你的?”

“爹親口說的。”

蘭青聞言神色遽變,所幸面具罩住他所有思緒。“兩歲的事你還記得?”

“嗯,都記得。”

“都記得清清楚楚?”

“一事都不漏地記得翔實。”

蘭青停頓良久,嘴角微揚:

“我料得果然不錯。蘭家祖上曾有例子,癡傻的人,一朝忽地醒來,變得絕頂聰明,你果然不愧為關長遠之女呢。”

長平一直看著他,問道:“蘭青,你是希望我聰明還是不聰明?”

他笑道:“長平,你聰不聰明與我無關了。雲家莊當日與我有協定,將真的那把鴛鴦劍交給我,從此雙方再無交集。長平,人的身子裏不會有劍,你最好別見人亂傳,打亂我的計畫,你回去吧。”說到最後,語氣偏冷。

他叫她長平,而不是大妞。長平心裏發涼,相遇前她緊張又害怕,五年多不見蘭青,不知蘭青過得好不好,不知那一年牢災是不是真如紙伯伯所說會讓他留下病根;是不是如師父所說,蘭青變回本性了。平常紙伯伯他們說蘭青壞話,她一直都在聽,卻是不信居多。

他們疼她,卻毫不留情把蘭青拒於門外,那是因為他們沒跟蘭青相處過,她跟蘭青處了十年,她用眼睛看了蘭青十年,所以,蘭青的本性是什麼她最清楚。

現在,終於相見了,她依舊緊張又害怕,再加手足無措感……面前這蘭青跟她記憶那個溫暖的蘭青不同了,是以前蘭青都在騙她,還是當年她人小以致記憶有所出入?

“就此別過吧。”

她眼裏映著的陌生蘭青如此說著。他自始至終都很和氣,和氣裏卻沒有任何感情,難道真是她當年太小,沒有識破蘭青在作戲?

她對上那雙美麗冷豔的水墨眸子。那美麗的眼眸迅速移開,轉身即走,紅袍揚起,她直覺伸手,卻抓了個空。

就此別過!

“蘭青在河岸被人帶走時,東西散了一地,裏頭正有一匹少女用的柳色布,我想,他是回程想給你的驚喜。”李今朝柔聲說著。

“嗯,今今,我等蘭青回來時穿給他看,他看了一定歡喜。”

她垂頭低看包紮在雙手的柳色布。蘭青根本不記得了,那柳布,她一直收在箱子裏,她想讓蘭青看他親手送她的布穿在她身上的模樣,可是……他完全沒有印象!就這麼無情地走了!

江無浪輕咳一聲,摸摸她沒紮辮的長髮。“長平,不是都說好了嗎?你答允你師父,只要蘭家家主認不出你,你就回莊裏。現在可好,你自己先洩密了,這樣吧,我替你保密,但你得先陪我繞一繞,玩夠再回去,好吧?”他等了等,沒等到她反應,他暗聲歎息,柔聲道:“你承認另一把劍在你身上,依他個性,沒有當場殺你取劍己算念舊情。長平,你也看見他是怎麼殺人的,他已經不是你心裏的蘭青了。”

她不語。

她目光濛濛地盯著雙手上滲滿淤血的柳色布,接著,她透過十指,看見足前乾涸十五年的血跡。

那一夜,娘將她塞入衣箱,就這麼倒在這裏走了……她慢慢跪在地上,輕輕擦著那早黑的血跡。

“……無浪,十五年前你在做什麼呢?”

江無浪站在一旁輕聲道:

“十五年前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成天吃喝玩樂,是個無憂無慮的小胖子呢。”

“是嗎……十五年前我還是什麼都不懂的娃娃,十五年前我娘就倒在這裏,我們同樣度過那一天,為什麼命運卻大有不同呢……我只知道她疼我,可是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她有點迷惑,低語:“師父說我爹死後,搶劍的人找不到鴛鴦劍便把他分屍。無浪,我聽了心裏很痛,可是,我也知道若是雲家莊任何一人遭此待遇,我心裏同樣會痛。”

江無浪輕歎一聲。

她又低聲道:

“再給我多一點日子,再給我多一點日子瞭解你們,我一定會哭出來的。”語畢,忽地在血地上用力磕了幾個響頭。

“長平!”江無浪吃驚,本要脫口“髒”,但及時閉嘴。那是她娘的血,子女跪母天經地義。

但那聲響實在太過巨大,又令他想起長平乖巧的個性裏有倔氣的一面。他等著她磕完三次頭,正要扶起她,她又出乎他意外地沖出去。

“長平!”

長平一路狂奔到前院。

蘭家馬車已備好,十來名著黑衣的蘭家弟子正準備上馬,而那一抹血色紅袍已人馬車。

“蘭青!”她大叫。

過了一會兒,那車簾才掀了半開,鬼面探出的同時,長平已撲到馬車,讓蘭青著實愣了一下。

“蘭青,我跟你走!”

蘭青思緒全停,他目光落在她額上鮮血,她靠他靠得極近,她呼吸急促,幾乎感染了他,令他不只心跳加快,還隱隱帶著推開她的衝動。

他勉強笑道:

“你胡扯什麼?”

“我跟你走!我知道你拿劍做什麼。你要引那個害你的蘭緋,我可以幫忙!”

“你能幫什麼?”他上下打量她,失笑:“一見你,就知你的底功極差,差也就算了,天生資質不如人,又能幫我什麼?”

她踮起腳尖,再朝他靠近些,近到蘭青本能的屏息了。

他注意到她為了站穩,雙手抵住車箱兩頭,昨晚大妞雙手抵劍,劍刀幾乎入骨,可以說是手傷極重,現在她在幹什麼?

蘭青眼一瞟,又見那青色包紮的布隱約已滲出血,他再一轉回,她鼻頭已在出汗。

他心裏浮躁感更重。

“我可以幫你。另外一把鴛鴦劍在我身上,蘭緋遲早找上我!不!他已經找過我了!”

蘭青一聽她公開坦承她身上有鴛鴦劍,暗自咬牙,幸虧蘭家弟子並不近身,是以沒聽見這話;接著,他又聽見蘭緋出現在她生命裏,眼露精光,問道:

“什麼時候?”

“除夕夜。有人敲我們家的門,那人易容過,身形跟你差不多,身有底子,他一見師父就離開了。師父半年前得知蘭緋還活著,提起這事,懷疑那人就是蘭緋。他來找我,一定是想挾持我或殺了我來對你示威。你一天沒有引出蘭緋,我就一天得不到安寧,那當然是跟你走比較安全了。”語畢,也不管他是否同意,雙手一撐硬是翻上馬車。

蘭家弟子沒見過這麼蠻橫的姑娘,而且還是對家主蠻橫,一時之間呆立原地不敢動彈。

蘭青直覺避開,任她翻進馬車。她滲血雙手還撐在車板上,他手指一動,下意識要扶她一把,忽地,有人托住她的腰身,輕鬆送她入馬車。

蘭青看向車外,目光冷冷道:

“你們這是在蠻幹麼?”

江無浪哈哈一笑,有點無可奈何地說:

“沒法子,長平她就是這性子。也不知道這是天性還是誰教的,說乖的時候真的很乖,倔性一起,就跟個野蠻人一樣,連她師父的帳都不買。”

那語氣帶點寵溺,蘭青多打量江無浪幾眼,再轉回長平面上,試著挖掘出這兩人間到底有多深的羈絆。

這長平……明明記憶裏他對大妞充滿感情,為何看著這張老實的少女臉,他會一點感覺也沒有?

他神色自若,笑道:

“好啊。既然你想跟上來,那就一塊走吧,但,你會有什麼下場,我可不負責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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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不要相信,只信你的眼睛就夠了!
你只要認真去看,終究會明白一切的!
sap 13.06.2009 til 14.06.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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