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15

i read 《妖神蘭青》(下)

《妖神蘭青》
作者:于晴
類別:古代言情

蘭青
關長平/大妞


******
  「我們早就瘋了不是嗎?」蘭青一笑,是這幾年唯一清爽的笑容。「當蘭樨送回鴛鴦劍時,我就知道你要的不是劍了,從頭到尾你等的是大妞!你找她做什麼?直到方才我才明白,因為你從頭到尾沒有這種感情啊!」

  蘭緋恨恨地瞪著他。

  長平傻住了,那青銅劍穿過蘭青的背心……穿透蘭青的身子……

  有小船追上,停靠在這艘船邊,江無浪翻身上船,順道拉了傅玉上來。他一見長平安然無恙,先是松了口氣,而後看見船欄兩人致命的一劍,微地一怔。

  「嗯?原來搞了半天,你無法理解我跟大妞之間的感情……是不?」蘭青說話已緩,仍是目不轉睛地笑看蘭緋。

  蘭緋咬牙切齒。「只要你有的,我都該有,沒有道理你能贏過我,蘭青,你也不過是走運罷了!」

  「我是走運啊!你一生:永遠都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麼我寧願保住大妞的頭骨也不要命吧。就算你……把我丟出蘭家,占住蘭家之位……你還是無法瞭解,為什麼在那個地牢裏,最折磨我的會是一個傻孩子,所以,你才想親手抓到大妞!在我眼裏,你多可悲啊!世上不會有人無條件喜歡你相信你,哈哈……你贏得了我嗎?你永遠是輸家!你永遠不會擁有另一個大妞!」

  「蘭青……」長平顫聲輕喊。

  蘭青似是聽見這聲呼喊,瞳眸濛濛,頭也不回地說:

  「就到此為止了……大妞,把一切停在此刻,很好,是不?」

  不必反覆想著大妞何時會報仇,不必想著大妞是不是在騙他,不必想著如何犧牲大妞換蘭緋出面,一勞永逸。

  他無法忍受大妞最後以異樣眼神看他,他也無法眼睜睜看大妞在他面前死去,就算他殺了蘭緋,也阻止不了自己已是第二個蘭緋的事實。

  以前他總騙自己,蘭緋才是真正阻礙他與大妞平靜生活的兇手,不,其實是他自己。現在的蘭青,很清楚知道就算殺了無數個蘭緋,只要他自己一日不死,他就有可能錯手殺了大妞。

  他這樣的人,還是帶著蘭緋一塊走,對大妞、對他自己,才是最好的吧!

  「……」長平傻傻地看著他的背影,終是忍不住,眼底蓄滿的淚模糊她的目力。她是要找蘭青回家,不是要蘭青送死!

  蘭青沒再理會她,他對著蘭緋笑道:

  「你躲了這麼多年,偷窺了這麼多年,不累嗎?我在蘭家可累了呢。我們一塊走吧。」

  「……因為,你想保住關大妞?」蘭緋啞聲問道。

  「這一次,我回答你,對!咱們倆兄弟已經不適合留在這世上,誰都不快樂,既然如此,一塊下地獄去清舊帳吧!」驀地,蘭青一鼓作氣,推著他,兩人一塊墜河。
******

******
  「無憂無慮真的好嗎……師父,以前我想的不多,我知道蘭青跟我爹娘不見有關係,我也一直謹記我爹的話,用我的一雙眼睛去看,師父,我親眼看見蘭青疼我,為了我曾差點喪失性命,甚至躇蹋自己來保全我,但他心中始終有介懷,如果有一天我開始說話了,明白真相下的意義,我會如何面對他?而我,明知蘭青疼我,我也願意疼他,可是,每次我一看見衣箱,我心裏就無由來地生氣。」天黑了,她看不見傅臨春的臉,但仍是轉向他。「傻氣的孩子不想深思真相下的意義,那時的我只是一個活在當下的孩子,現在的大妞卻得為未來而抉擇,才能面對所有人。師父,我本名長平,我爹嫌我過於蠢笨,卻打從心裏要我永遠平安,蘭青給了我十年的平安,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長平。」
******

******
  「要哭就哭,要笑就笑,學學我,日子會很好過的。」

  「我還不能哭。現在我落淚是為我自己,我第一次該為爹娘哭的。」
******

******
  「今今,我好痛苦,以前我從來沒有這麼痛苦過,原來,你們都是這樣過人生的。」
******
  「那是當然。人有了記憶,總會痛苦的,只是你以前單純,惦記的都是快樂的事,現在你要舍掉某些不快樂的回憶,沒有人會指責你的。」
******

******
  「今今,以前蘭青出遠門回家後,老是會受一陣風寒,雖然不嚴重,但我總覺得奇怪,明明蘭青是健康的,為什麼老在回家後生病?原來這個家……是他安心的地方,他在這個家是全然的放鬆,剛才今今進來時,我也不由自主地放下心來,忽然覺得暖和了。」
******


精華片段:請按【全文↓】

妖神蘭青(下)
第十章
******
  今年除夕,十六歲的孩子匆匆自莊裏內院跑出來。

  她找了老半天,終於找到師父了。他正坐在亭裏啃瓜子兼發呆。

  「師父!」

  他看她一眼。她滿面上著青青黑黑的藥泥,慘不忍睹。

  「你要這樣回去等蘭青?」他記得,這樣的藥泥也在另一個人面上見過,據說,是這孩子跟那人搶發臭的點心搶到最後打起來。

  「不,我去找蘭青!」

  「嗯?」啃瓜子的動作沒停下過。

  「他不來找我,我便去找他吧!」她奉頭緊握。 「他不肯回家陪我,那我過去陪他!」

  「你知道你去找他的意義嗎?」

  她用力點頭。 「就算蘭青是惡人,我也要去找他!」

  「他已經不是你心目中的蘭青了,妞兒。」

  她眼底有些迷惑,仍足大聲答道:

  「是也好,不是也好,只要他叫蘭青,那麼,他就是我心裏的那個蘭青。」

  「妞兒,你開智才四年,還不大懂人的心理,加以,你是關長遠的孩子,自是承襲他的正直、乾淨……」

  「爹娘也許給了我正直的個性,但,蘭青同時也把他最美好的一面都放在我這裏。師父,蘭青在江湖史上是個惡人,可是他對我來說,卻是最親的人,我可能讓娘失望了,在娘眼裏蘭青是條毒蛇,但這條毒蛇卻真心顧我十年。師父,你曾提過江湖史上所有的悲劇,可是,我不會,我不會。」

  他默不作聲,散漫地啃著瓜子。莊裏的煙火升天,遠方是莊中弟子歡樂度除夕:良久,他才道:

  「現在的蘭青,站在血海中央,你要怎麼接近他?」

  「如果蘭青站在血海中央,那我就渡海過去找他。」

  「……是麼?」他終於看向她,微微一笑:「渡了海,你就跟他一樣了。你想跟雲家莊對立嗎?」

  「沒有!我從沒有這樣想過!」

  「你要渡海而過,將來有多少人會在背後臭駡你,你知道嗎?」

  「別人的話別人說去,爹娘跟蘭青給我他們最美好的那一部分,我不會輕易割捨,師父,我會帶蘭青回來,如果帶不了他,我就跟他走。」語畢,她跪下,朝他跪了三大禮。

  傅臨春沈默。最後,他才柔聲道:

  「這世上不可能事事如你意,但如果這是你決定的路,那你記得,蘭青極為有可能以你誘蘭緋,甚至,以你換蘭緋的命。」

  她眼裏充滿不信,但師父必有道理,她低頭沉思一陣,才輕聲道:

  「蘭青養我十年,他要拿我去誘他的仇人,我怎會不肯?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絕不輕易倒下,我會活著回來,帶蘭青一塊回來。」

  「妞兒,不要太死撐。你是我見過所有血案遺孤裏,唯一心靈沒有受到影響的,你爹就得靠你這樣的人振興關家名聲。」

  「嗯。」
******

******
  她知道華初雪跟她同齡,也比她出色太多,但她不會因此自卑,也不會去想如果今天爹娘的孩子是華初雪,是不是能替爹娘爭光,關長遠的孩子就是她,只要她努力,一定會達成爹娘的期望,所以,她想是無浪多慮了。

  「華姑娘深夜有事?」

  蘭青說話輕佻帶笑,完全不似之前對她說話那般,反覆無常,一會兒喜悅又一會兒恨她入骨。

  現在的蘭青,看見你,只想殺了你,哪會回來?師父曾這麼說過,也只說過這麼一次,她一直惦在心頭。

  蘭青……在知道她是大妞後,只會欣喜若狂,怎會想殺她呢?以前,她總這麼想著,是師父誤會了。

  現在……她確實看見蘭青眼裏的殺意,是針對她的。

  這才是蘭青的本性嗎?隱隱有著反常的瘋狂,明明笑著對她,心裏卻想著如何除去她,她不是盲眼人,她都看得見。

  初時她很難受,可是,現在她卻為他感到好難受。

  以前的蘭青不是這樣的,他初來關家莊時,或許有滿腹的算計,卻沒有這樣的瘋狂。這樣的巨變,都是蘭緋造成的嗎?

  她回過神,聽見華初雪說道:

  「蘭主子有沒有想過擒到蘭緋後,該怎麼對付他呢?」

  「華姑娘是以寫史身分問我,還是以私人身分?」他似笑非笑。

  「自然是寫史身分。」華初雪正色答道,暗瞟他一眼。

  蘭青正倒著水,明明罩著可怕的鬼面具,但裸露出來的部分卻是令人著魔的旖旎風情,當他眼波流轉,輕落在她面上時,她的臉皮驀地燒了起來。

  「依華姑娘之見,該怎麼對付他呢?」

  華初雪一怔,脫口:

  「當然是以牙還牙。當日他怎麼欺你,你便怎麼還他啊。」

  蘭青的指尖來回輕劃著杯口,慢吞吞道:

  「也對。當年我以為他死了,留他一個全屍,哪知,他竟如九命怪貓。」

  華初雪不受控制地上前一步,嘴裏鼓吹他:

  「說起來,蘭緋也是害了關家莊的兇手之一。黑鷹衛官之所以知道關家莊有鴛鴦劍,正是蘭緋透露的消息,而蘭緋之所以透露給衛官,是因當時你跟衛官要好,這才會引來之後的血案。」

  蘭青聞言垂眸,杯口食指停住。

  燭火搖曳,加深他面具的陰森。長平目不轉睛,良久,才聽得蘭青柔聲道:「你真是摸透了我,是不?這件事,是在華家莊的史冊上看見的?華家莊真了不起,我以為,連雲家莊都不知這事。」

  「這事,是秘密嗎?」華初雪笑道:「你可以放心。我三年前曾在莊裏第三道大門後看過,而後,它不見了。」

  「不見了……」蘭青沒有抬頭看長平的表情,極冰的指尖下意識再劃著杯口。「那你道,蘭緋為何設圈套誘我入關家莊?」

  「這還用說,他這是一箭雙雕之計,既有機會得到鴛鴦劍,也能讓那外傳正直的關長遠也……也污辱……哪知,你後來失蹤,衛宮也死於非命……」

  蘭青聽到此處,笑道:「你真聰明。」茶水送到她的面前。「要喝麼?」

  華初雪愣了一下,下意識退了一步。「用不著了……」那杯茶,他摸了許久,誰知有沒有毒?

  「三更半夜你來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些?還是,你一直想看我的真實面貌?也或者,你在想,你與我是一丘之貉,如今你遭人追蹤,來跟著我才能保命?」

  華初雪一震,手心頓時發汗。

  蘭青走到她面前,他只是嘴角輕略挑起,她的眼光就移不開了,他微地俯身在她耳畔說道:

  「你想看我的臉麼?若是你想看,我就讓你看啊。」潤唇輕滑過她的頰面,吸吮著柔軟的少女唇瓣。

  長平先是一呆;而後眼底流露怒氣。

  華初雪完全無從抗拒。異樣的香氣,勾魂的美目,在在攪亂她的理智,她仿佛陷入層層魔障,四面八風湧進情潮將她淹沒;又如蠱蟲咬上她的心口,渾身遽癢,癢到全身發顫,巴不得吃掉眼前這男人,才能撫平流進四肢百骸的冷流。

  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她入魔似的拿掉他的面具。

  她呆住。

  「嗯?你看見了?」蘭青這話不知對誰說著。

  他還是笑著,那眉眼微彎,透著酥人心神的光彩。

  「華家莊只收養一個娃兒,那娃兒曾被滅門過,是不?華家莊養你十 年,你竟是如此回報他們,殺了你的師兄弟。我真歡喜,總有一個滅門遺孤是正常的,你這樣才對啊,喜歡見血喜歡殺人有什麼不對?人家滅了你全家,你若還能正常生活,才是有問題呢。」冰涼的手指撫過她的唇瓣,滑進她的衣衫裏。

  華初雪怔仲地,喉口被堵塞住。才一天工夫,他把她的背景都挖出來了,連她殺了人逃出華家莊都一清二楚,蘭青像滑膩的蛇一樣,平常是不出聲的主兒,但,一旦鎖定人就是眨眼即咬。

  她本以為蘭家家主該跟她一樣,明白她的扭曲心理。那個背負全家血案的關長平,是個正常人,因為有許多人疼她愛她,所以,她們走的路已經不一樣。

  但,蘭青跟她一樣,他曾被人淩辱,踩在腳下過,如今要踩死人太容易,每踩死一人,心裏一定因此感到興奮……

  為什麼,為什麼……蘭青魔高一丈?明明這麼醜的人、這麼醜的人……她心知自己落了下風,卻無法控制自我,主動吻了上去。

  她的瘋狂,一如當年的蘭林,自始至終,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知道自己在饑渴什麼,卻沒有辦法左右自己的意志,只想貪圖一時之歡。

  兩人紛紛跌入被褥之間,蘭青本要順手拉下客棧的床幔,忽地瞥見屋樑上的身影。

  那身影有些僵硬,他撇開目光,松了手,翻身壓住主動的華初雪,他任著華初雪剝著他的衣衫,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後腦勺熱辣辣地,彷佛有人用盡力氣在瞪他。

  這種場面,她也不是沒看過,何必大驚小怪?當年他曾為此羞愧,如今他享盡歡愉,哪會在乎她的眼神?大妞,大妞,大妞是誰啊?無數的夜裏驚醒,真要以為那個一心信賴他的大妞只是夢裏虛幻。

  只要她不承認她是大妞,那麼,他也可以假裝她只是個送劍的人,只要看上她一眼就好,親自看上她最後一眼,就此分道,但她偏要跟上來,想要報仇嗎?想要報不共戴之仇,也得看他願不願意引頸就戮。

  與其讓大妞手刃他,不如他先殺了她,留住那美好的一刻……

  華初雪,這個知道大妞身上有劍的少女,也得殺啊!
******

******
  美目一瞟,他目光落在門外,隨即手指一彈,燭火盡熄。

  長平坐在梁上咬牙切齒,蘭青想再當著她的面躇蹋自己,她怎能容許……整個老舊的木門被踹飛入屋。

  「妖神蘭青!交出鴛鴦劍!」

  「就等你們呢。」床那方,蘭青撩過那黑亮的青絲,笑道。

  一連四間客房都在客棧後院,不知何時,後院裏的燈火都滅了,舉目黑漆漆,只剩小雨擊落屋簷的輕當聲。

  長平不及細想,就聽見兵刃相接的金屬聲音。

  「床上還有人!」

  「床上是關大妞!她身上有鴛鴦劍!」有人叫道。

  長平面色大變,試著衝開穴道,但她根本沒什麼功力。蘭青為何不澄清?華初雪為何不澄清?

  驀地,一個火光照面,她看見十幾名黑衣蒙面者車輪擊向蘭青。

  蘭青眼明手快,立時滅掉那火光,再度陷入黑暗的同時,她聽得有人喊:「不對,屋樑有人!」

  蘭青隔空解了她的穴道,她俐落翻身入劍陣,忍著手痛緊握軟索,施展她的流星鎚。

  她聽音辨位,鴨蛋般大小的銅鎚如蛟龍竄出,擊中一人。緊跟著,她察覺身後有人,立刻轉身應戰。

  異樣香氣撲面。

  她怔住。

  就算想了千萬遍,知道千萬次,但,一旦面臨了,她還是傻住了。

  蘭青……真的要殺了她?

  她功夫不好,因為資質太差,天生就不是習武的料。就算她肯學,也需要經年累月,短短幾年能學好什麼?

  她總是接不了師父一招,師父把莊裏的弟子找來,入夜與她對陣。讓她習慣在黑夜裏對敵,不靠眼不靠認人招數。

  被打到鼻青臉腫久了,她多少能接上師兄弟數招,甚至藉著來人出招,感覺這人的招數動態。

  她要努力,她一定要努力,才能不愧對關家名聲,才能救出蘭青,每天每天她總是這麼想著,然後天未亮起床練武,不到三更不入睡。

  現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房裏,她幾乎可以「看見」蘭青趁亂一掌高舉,要置她於死地。

  此時她死,雲家莊不能怪在蘭青,因為,是其他人痛下殺手!

  為什麼呢為什麼呢?難道她跟蘭青就不能和平共處?當年師父捎信給蘭青,說她沒死時,她也有請師父轉信給蘭青,滿滿的信上一筆一劃寫著她沒有怪過蘭青啊!只要他肯回家,他們再一塊生活下去,他都沒有看嗎?

  那掌落下時,她直覺欲擋,哪知,掌至她百靈穴時,忽地轉了向,緊緊抱住她。

  她聽見蘭青胸膛裏急促的心跳,他抱得極為用力,像要把她揉進他的身裏,再也不分開。

  「長平!」江無浪疾奔上樓,才入了房,迎面就是亂劍。

  蘭青托住她的腰身,帶她連連避開亂劍。

  「拿來。」他勾過長平的流星鎚。長平的流星鎚是單流星,他扣住軟索彼端,鴨蛋似的小銅鎚激彈而出,如滑蛇吐信又如疾風驟雨穿梭在暗屋裏。

  長平聽得有人連續慘叫,再聽身側的蘭青在輕笑,不由得心冷。

  忽地,有人投下霹靂彈,火光四濺的同時,長平看見客房裏的黑衣人以及數具屍首,屍首多半是殘破的,她心一跳,認出那些傷口都是流星鎚擊中的。

  無浪試著接近她,但霹靂彈齊落,他連連閃著,一時近不得蘭青身邊。

  蘭青彈開擲向他的霹靂彈,彈丸落地時火焰四竄,炸聲連連。

  「關大妞!」黑衣人撲向華初雪。

  長平張口,蘭青五指立即捂住她的嘴,拖她往後退去。長平又見華初雪根本被點住啞穴,被迫冒充關大妞。

  蘭青的流星鎚直擊床頭那方向,她以為蘭青要助華初雪,哪知小銅鎚擊飛劍盒。

  「鴛鴦劍!」眾人躍起,搶著要接住劍盒。

  蘭青順勢踢過一枚霹靂彈,直沖屋頂而去。

  「拉住!」蘭青吩咐。

  長平單手勾住他的腰身。蘭青看她一眼,軟索纏住搖搖欲墜的屋樑,一躍而起,長平眼明手快,扯下腰帶,一個拋出,纏住華初雪的細腰。長平暗叫幸好,平常她不見得能成功。

  華初雪整個人一塊騰空起來,避開被亂刀砍死的下場。

  七、八人在搶劍,剩下幾名也許心在關大妞或蘭青身上,竟直追而上,蘭青只手執著流星鎚的彼端,借力躍出屋頂,另手一一擋回暗器,其勢令人眼花撩亂。

  長平單手抱住蘭青腰身,接連幾次她配合蘭青勉強閃過刀劍,改抓住他的衣袖,不知誰的劍氣襲面,她連忙避開的同時,嘶的一聲,蘭青衣袖竟被她撕了開來。

  蘭青一怔,要抓住她,忽地一頓,對上她的眼睛。

  刹那間,長平便知他想法。

  如果此時她墜入火海,那對他來說,未嘗不是好事。

  長平眼睜睜地望著他一會兒,隨即撇頭。她不想死,自然要自力救濟,她及時使勁對著江無浪方向甩出華初雪,大喊:

  「無浪!」

  滿手麵粉的江無浪被迫接過華初雪,一個回身避開來人刀劍,地上都是火海,長平根本沒有借足使力之地,他見她以雙臂護住頭臉,已知她的心思——就算滾入火海,也要在第一時間裏奔出火場以保住性命。但,滾入火海哪可能不受火傷?

  他不及救長平,運氣大喊:

  「蘭青!有人年年除夕在老家等你,有人年年元旦天不亮不離去!你知道嗎?」

  蘭青看著她墜落,想著那十年的除夕……大妞是孩子,總是努力熬著夜,跟著他一塊守歲最後睡倒在他身上,她老是把喜歡的東西分成三半,裏頭最大的那個必是他的……那些不都只是他的南柯一夢麼?

  他真曾度過那樣美好的時光?

  烈焰騰騰……那十二歲笨拙孩子的長相他就是記不住!但,此刻,那小小的身影竟與如今的長平短暫重疊。

  大妞!大妞!那個只懂疼他的大妞!他猛地下墜,一把撈起長平,火氣撲面,他翻個身,攥著軟索的左手一使勁,整個人再次躍出。

  一連數枚霹靂彈打在他背心,他只是悶哼一聲,沒有閃開。

  他借力踏在斜去的梁上,沒回頭看底下情況,直掠而去,越過幾排矮屋,隨即跌在泥地上。

  長平動作也快,不顧一切撲打他背心火焰。

  「你……」他咬牙,迅速脫了外袍,那外袍已與長衫、血肉混在一塊,這一脫下,傷口被扯動,他又是一聲悶哼。

  接著,蘭青拉過她,借力揚長而去,不驚擾守門者飛越城門,直奔暗夜裏。
******

******
  長平在旁弄著火把,把蘭青燒壞的長衫撕了一角,自寶貝袋裏拿出小油瓶來蘸過上火,火把放在石塊間。

  一等蘭青自溪水裏上來,她立即自他腰間袋裏掏出小瓶。

  「黑色那瓶。」蘭青說道,沒正眼看她,就坐在石塊上。

  長平將黑色小瓶打開,只手遮住細小的雨勢,既笨拙又小心地替他燒傷的背面上藥。

  微弱的火光下,她注意到他的背上都是鞭痕、烙痕、撕咬痕,與手背如出一轍。她想碰,但不敢碰,她又自寶貝袋裏拿出她洗得很乾淨的柳色布,小心地替他纏起傷口,繞到胸前時,聽到他道:

  「我自己來吧。」

  他接過柳色布纏在胸前時,她碰到他的指尖,依舊是冰涼涼的。

  以前的蘭青是溫暖的,冬天暖得像棉被,每次她踢不動棉被就轉抱蘭青取暖。為什麼呢?為什麼會弄得這麼冰冷,她好想問清楚那一年裏蘭青到底是如何度過,但她不能主動問。

  蘭青講,她就聽。

  蘭青不願講,她就什麼也不要聽。

  「你這功夫,真三腳貓,怎能闖江湖呢?」他沒抬頭。

  長平繞到他面前,注意到他撇頭沒看她。

  「我沒打算闖江湖啊。」細細看過他的臉後,她也撇開目光,不敢再看他。

  「沒闖江湖?那還繼續學什麼武?」

  「爹說,不准我姓關。」

  「嗯?」他轉回目光,微眯著眼。她不敢看他麼?

  「爹臨終前說,不准我姓關,他沒有我這孩子。」她啞聲說:「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怕我姓關,會招來殺身之禍,所以,除非我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有足夠的能力振興關家,否則,我不能姓關。」

  臨終?她當真將兩歲的事記得清楚。蘭青沈默一會兒,又道:

  「你爹還說什麼?」

  「爹要我用眼睛看,不要相信任何人,只要相信我看見的一切。」

  「……是麼?」他一頓,笑道:「現在你不敢看我了嗎?」他拉過有些破損的長衫,隨意穿上,抬眼看看漸溺的雨勢,走到附近枝葉茂盛的樹下坐下。

  「等天亮後,再回去吧。」

  長乎跟著坐到他身邊。

  「蘭青……有很多人看過你的真面貌嗎?還是,江湖人只看見鬼面具呢?」

  他半合目,隨口道:

  「我出門都戴著面具,怎麼?你以為我嚇著很多人?」

  「那……你是不是也想要回家呢?」

  蘭青聞言,猛地張眼,她正小心翼翼地鎖住他的眸子。她竟不敢直視他的臉!竟不敢!

  他心裏有股怒火上揚。若是以前的大妞,心疼他都來不及了,怎會回避?

  她不知他想法,又道:

  「你回家,沒人會知道你是蘭家家主,只要你不戴面具,不會有人知道你是誰的。」

  她居然赤裸裸明示他有回家的渴望!明示他蒙面示人,是為回家的一線渴望!

  他抿抿嘴,不怒反笑:「你真聰明,大妞。」

  她老實的面容充滿驚喜。「蘭青,咱們一塊回家!」

  他拉過她的手臂,讓她靠自己近些,他湊到她的面前,說道:「大妞,我一直想知道你心裏是怎麼想的?」

  他身上的香氣又傳入她的鼻間。長平見他眼角眉梢都是動人的風情,不由得心頭一跳,好像有什麼自心底層層激蕩開來。

  「想……我一直在想你,蘭青。」她有點心神不專,又注意到他攥著她的手掌。明明疤痕遍佈,但那樣的手型,又令她有一種饑渴的欲望。

  一天三頓,只要無浪給她什麼她都吃,從不挑食,也沒有特別想吃掉什麼的欲望啊。

  「想我……想我什麼呢?大妞,你在想報仇?還是,你在想,蘭青終於得到報應了?」他諷道。

  「……我在想中……想什麼……」她又望向他鮮潤的朱唇。

  這麼近的距離她看著他。明明蘭青面有破相,她卻覺得此刻他異常麗色,她渴望碰觸這麗色,渴望吞噬這美麗的人兒,她腦袋好像有些發渾、有些瘋狂,今今常罵她是頭小野獸,老是在蠻幹虐待自己,她從不以為然,可是,現在她好像真的變野獸了。

  她無法克制地,追尋著本能吻上蘭青的唇。

  蘭青愣住。

  她吸吮著,笨拙地想要聽從自己的心意吃掉他。

  蘭青急急拉開她。「大妞?」

  她心跳加快,眼裏只有蘭青。她揮開他的手,撲上前去再親上他的嘴,唇舌不靈巧地采入他的嘴裏蠻撞,但她還是無法滿足,心一急,又吻上他的喉結,一路滑下親吻,含住他胸前一抹殷紅,她不知該含該啃,不知力道要放多少才能滿足自己,於是更加急切拉扯他的衣衫。

  「大妞!住手!」

  她力道過大扯破他的衣衫,滿面不知所措,只知想要吃掉蘭青,卻不知從何吃起,滿腦子只想得到蘭青,只想吃掉他,只想跟他融為一體,只想得到他,只想……她下意識地用力拉著他的腰帶。

  「大妞,你在做什麼?別逼我出手!我背燒傷你忘了嗎?別這樣壓著我!」蘭青使力拉著她。誰都可以被他的媚色所惑,大妞不行!

  長平又急又慌,明知自己的舉動不對勁,但她好像華初雪那樣對蘭青。她在梁上看著他們……她一點也不喜歡他們之間令人焦躁的親熱,現在自己也淪落到此……

  她大口大口喘氣,抬眼看向蘭青,只盼蘭青能配合她,能告訴她接下來該怎麼做,才能滿足她心裏的渴望。

  他正瞪著她。

  蘭青的臉,破相了!

  記憶裏好看的臉,依舊是那個樣子,只是……多了一道明顯疤痕自左而右橫貫整張臉,除此外,無數細小淡疤烙印交錯在臉上。

  蘭青的臉、蘭青的手,甚至身上每一部分都曾被這樣重重傷過,唯獨那雙水墨眸子沒有受到半絲傷害,而此刻那雙眼正震驚地瞪著她。

  蘭青!蘭青!最疼她的蘭青!

  現在,她在回報他什麼?

  她忽然轉頭,用盡力氣一頭撞向泥地。

  「大妞!」

  那聲音,大得嚇人,大得幾乎可以跟雷聲相比了。

  好半天,她就維持那姿勢。

  蘭青輕輕捧住她額頭,濕漉漉的液體滑過他的掌心。

  「……我沒事……我頭很硬的。」她低喃著。「今今說,意亂情迷時心裏若是快活,那就算身落萬丈懸崖也是願意的。可是,剛才我並不感到快活。」

  「大妞,你是傻瓜嗎?」

  「我本來就是個傻瓜啊。」她抬起眼。「蘭青,為什麼我靠近你就想吃了你?我又生病了麼?」語畢,她忽地起身奔向溪岸。

  蘭青本以為她要清洗傷口,哪知她整個人跳入溪水中,把臉埋進溪裏。

  這真是傻瓜了!

  「大妞!」他狼狽起身,不顧背心燒疼,跟著她入寒冬刺骨的溪流裏。她雙肩不住發抖,不知是冷著了還是其他原因,他用力拉了幾回,還是拉不起她來。

  最後,他放棄了,因為,他聽見了自溪裏發出的細微痛哭聲。這蠻牛……這蠻牛……

  他靜立在溪裏,等了好久,她才終於自溪裏冒出臉來。她渾身濕答答的,一臉的狼狽。

  「蘭青,你的臉很痛嗎?」她直視他,啞聲道,滿面的水流過她通紅的眼睛。

  蘭青看著她,微微一笑:「早就不痛了。」他也沒抹去她臉上不知是淚還是溪水的水痕。又道:「大妞,你想跟我在一塊嗎?」

  「嗯。」

  「永遠麼?」

  「嗯。」

  他笑得開懷,拉著她上了溪岸。「好,那咱們就永遠在一塊。」

  長平看著他,沒有回話。

  蘭青拉著她坐在溪邊,掏出腰間另一小瓶,正是白天馬車裏的白玉藥瓶,而非他先前用的藥瓶。

  「瞧你,都弄濕了手傷,老是不懂得照顧自己,你怎能活得長長久久呢?」他替她打開傷布。

  「咱倆,現在都是傷勢重重啊。」

  他彈開小瓶蓋,要倒下藥粉時,抬眼看她一眼,她正回望著自己,一如以往,總是用一雙眼看著他。

  他直覺避開。那雙通紅的眼,是在作假還是真實,他已經混淆了。

  「大妞,我替你塗藥,初時有點疼,但這藥傷口癒合奇快,比你用的藥好太多。」

  「嗯。」

  蘭青將瓶裏藥粉灑在她血肉模糊的掌心中。藥粉吸收極快,很快就能癒合她的傷口,同時麻藥一旦入骨,不但她從此不痛,還會時刻渴求著它。

  世上只有蘭家家主有這種藥,大妞從此一心一意跟著他,不是很好嗎?

  他不會再懷疑大妞的心意。不會質疑她到底是不是過於聰明才在他面前裝傻,不會懷疑她是來報仇的,只要藥在的一天,不管她懷著什麼心思,她都只能對他好……她的眼裏只有藥,哪怕關長遠回魂,她也只會站在他身邊。

  他只要以前那個傻孩子在他身邊,不需要這個會說話、懂是非的大妞

  白銀藥粉逐滲她的血肉之中。

  只要她抹上這藥,一生都只能依賴著他……

  只要她抹上這藥……依舊有個人憐他疼他,不懷任何目的……

  蘭青猛地拖她回溪流旁,將她塗藥的掌心深入溪水裏,五指入她血肉裏硬是剝下上了藥的那層薄薄肉皮。

  他心跳急促,慢慢回頭對她的目光。她眼圈依舊紅,面色卻是雪白到有些顫抖了。

  「很疼?」

  「嗯。」

  「知道這藥嗎?」

  她努力咽下口水,疼感令她連喉口都顫著。她道:

  「紙伯伯來找我時,喜歡讓我聞著各種藥味。他說,如果有一天,我真要找蘭青,上了蘭家,你……蘭家弟子擅用藥物,也許我可以因此避開。」

  「是嗎……大妞,你真是傻瓜啊。」

  「我本來就是傻瓜大妞啊。」她一頓,輕聲問:「蘭青,我可以摸摸你的臉嗎?」

  他柔聲笑道:「你要摸,就摸啊。」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碰觸他面上凹凸不平的肉疤。她手上血水沾到他的臉上,他也沒有出手擦掉它。

  蘭青望著她的眼。大妞眼底蓄淚,卻沒有落下,他想起來了,那十年裏,他不曾讓大妞哭過,大妞生氣、大妞歡喜,就是沒有哭過的記憶,如今的大妞,也是強迫自己不能哭。

  她沒有說出「但願我替你受過」這種令他嗤之以鼻的話來,但,她的眼底實實在在透露著這樣的訊息——至少,此刻他願意相信這是大妞心底最真實的感受。

  不只幼年大妞的相貌他模糊了,連那一年發生什麼他也模糊了,只記得無止境的煎熬,反覆揣測蘭緋心思,到最後,明知自己已是半瘋,仍堅持要活著出牢門。

  只有活著出牢門,才能確認自己最想得知的消息。真活著出了牢門後,才發現,他再也回不去原來的蘭青了。

  他又落在她滿是憐惜的面上。

  真是傻瓜,一年說短很短,但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那樣心靈、肉體的折磨,一個小姑娘怎能挨得了?

  明明幼年的大妞在他記憶裏失去五官,但此刻又是重疊……

  傻瓜!傻瓜!真是傻瓜!

  蘭青用力抱住這柔軟中又帶著剛硬孩子氣的嬌軀。

  他感到她用力回抱著自己,其力道之大,她還真忘了自己的手還傷著呢。對於這樣的力道,他歡喜得很,弄疼他的背也不打緊,他巴不得她再用力些、再弄疼他一些。

  還是孩子的大妞,身子總是令他感到溫暖,可以放下心來。

  這幾年,不管他碰過多少身軀,那體溫都是普通的,就連現在他抱著的大妞身體,也讓他沒有任何溫暖的感覺。沒關係,就算她是裝的也好,只要她裝得夠像,他也甘願被她騙。
******


第十一章
******
  誰都沒有開口回客棧。

  天亮了,他帶她走了半天,來到某個小鎮,在成衣鋪買了男女衣物,大妞借了鋪子換下濕破的衣裙,當她自布幔後出來時,蘭青微微一笑,連眼皮也不眨。

  她一身成衣鋪的衣裙多單調,卻是異樣的適合,十七歲的少女該如華初雪那般俏麗,大妞是差得太多了。

  「來,你手不便,我替你紮辮子。」

  「嗯。」她嘴角揚起。

  他笑著來到她身邊,當著鋪老闆大張的眼,細心替她編起辮子,淡淡的異香始終回繞在她的鼻間,長平心裏撩動,有些浮躁,但一想起昨晚溪邊蘭青的眼神、蘭青受盡苦難的臉,忽然間,那些浮躁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她聽見金飾輕擊的叮噹聲,微地一瞟,蘭青又將忘憂金飾纏在她髮間。

  「大妞是最適合忘憂的,是不?」他笑容滿面,輕輕拉過她的手臂,連笑兩聲:「大妞,你變瘦許多,你說雲家莊待你好,我瞧根本是虐待你。走,先填飽肚子再說吧。」

  長平注意到他心情頗為愉悅,似乎沒有之前的狂性,她心裏也覺得高興。他倆隨便來到一間食鋪,點上一籠肉包當午飯。

  她十指不便,他笑著一口口喂她,蘭青的指腹有些冰涼又帶香味,她本是高興的心情又被酸澀霸佔。

  這種又酸又澀的心情就是今今說的捨不得嗎?以前,她把蘭青看成是最重要的人,雖然心裏掛懷他,會四處尋找他,但那時從來沒有過這種心情……那時的傻大妞,是不是還不夠用心去疼她最重要的人?

  「這樣看我,不怕我的臉麼?」

  「不怕。蘭青是三頭六臂,我也不怕。」

  蘭青微笑:「真是好姑娘,但你口才真是有夠差,竟拿醜陋的三頭六臂來跟我比較。大妞,想不想知道我面上每一道疤的由來?」

  「想,蘭青說,我就聽。」她說得毫不考慮。

  刹那間,蘭青的面皮一抽,似乎要變臉,但留在他面容上的仍是溫暖的笑。他避開話題,繼續喂著她吃肉包,足足塞給她五個肉包才結束餵食。

  飯後,他眼眉彎彎,負手與她散步在這小鎮的街上。

  路人百姓迎面而來時,目光皆停在他的臉上,他不甚在意,也沒有主動告訴大妞這是什麼地方。

  來到一處,他見大妞停下,他也跟著上前一看,笑道:

  「原來要買蜜餞。」

  鋪前一簍簍各式各樣的甜棗蜜餞。長平低頭撥弄她的寶貝袋,蘭青一笑,陪她一塊蹲下,代她拿出夾層裏的一袋蜜餞。

  那一袋裏還有一半的蜜餞呢,這麼早就要換新?

  「每年年底,都要換新的。」長平說著。

  蘭青想了下,正是。每年年底,許多旅商經過城裏,他會挑上一天帶大妞上街尋覓她愛吃的蜜餞,這習慣她還沒改麼?

  店鋪裏的老婦出來見有客人,喜聲道:

  「客人,嘗嘗啊!這可是老身親手做的,不輸大城市的!」

  蘭青聞言,笑著撿了一顆喂進她嘴裏。「如何?」

  她點點頭,問他:「蘭青,你會跟我一塊清舊蜜餞嗎?」

  「好啊,那有什麼問題?」蘭青心不在焉笑著,隨手撚了幾顆放進嘴裏。

  長平看著他,不說話,又回頭一簍簍慢慢挑著,直到挑足了一袋,她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路經小鎮的打鐵鋪,蘭青站在鋪前盯了許久,拉過長平,指著:

  「你流星鎚我拿去逃命用了,換這個好麼?」

  「好。」

  蘭青看她一眼,笑道:

  「你什麼都好嗎?這小鎮武器不算上等,只能暫時一用罷了。」

  長平也老實道:

  「師父曾讓我挑過,不管好的差的,我手感都一樣,分不出哪個好用。」

  原來還真個不適合練功的丫頭。蘭青一一看過小鋪裏的武器,樣式不多,高手絕不會看上眼,偏偏挺合適一些初練武的新手或者一輩子沒出息的江湖人……例如,關大妞。

  原來,他養的孩子,是這般不出色,成衣鋪的衣裳適合她;小鎮鐵鋪;裏的武器也適合她。
******

******
  他買了流星鎚,主動纏上她的腰間。她耳根子都紅了,他不由得失笑,她是怕再遇昨晚那樣的事嗎?那樣的事對她很陌生吧。

  他目光又落在她紅腫額面,想起她一頭撞上泥地,就是為喝止她自己著迷的舉動。他眼波盈盈似水蕩漾,又自她的袋裏捏了幾顆蜜餞隨興吃著。

  他笑道:「你師父跟李今朝現在很要好?」

  「很要好很要好。」

  「李今朝沒教你男歡女愛麼?」

  她抬頭看他一眼,目視前方,道:

  「今今嫌我小,少提這事,我也無心這種事。她只跟我提過,只要我意亂情迷時,心裏是甘心是高興的,那就算為了對方掉落萬丈懸崖也是願意的。」

  他一笑:

  「這話你提過。昨兒個,你十分不情願著了道,自然不甘掉落萬丈懸崖。」

  「著了道?」

  「此刻,即使是白日,即使你心頭明明,你還是有點意亂情迷,是不?大妞,你並不是喜歡上我才意亂情迷,你聞到我身上香氣,看見我媚態橫生,自然捱不住,你年紀小又沒經驗,像頭小……」像頭小野獸胡亂在他身上啃著,他實在好笑又……他柔聲再道:「你也不必在意,若是真捱不住,你要碰我也是可以。」一頓,又笑著補充:「男女情欲本是理所當然,但對象若是大妞,我自然不會讓你做到底,你可以安心。」

  她聞言,又抬頭看向他,看到他有些惱了,率先回避她那雙炯炯明眸。

  這丫頭,又普通又不出色,偏那眼亮得刺眼。那雙眼,在看他,幹嘛一直看著他!

  忽然間,她用力打向他的手臂。

  他沒閃過,讓她正中目標。

  他哼笑:「痛了吧?要打人,也得看看你的手傷啊。」

  「是練武的關係嗎?因為練的是邪功,蘭青才會這樣嗎?」她悶著氣道。

  「你不如說,靠著陰陽交合,我才有今日邪功。」語畢,他又被打了一下。

  「世上哪來這種功夫?蘭青練的邪功愈高愈是容易迷惑男男女女,是這樣吧?」她頑固地說道。

  蘭青不以為然笑道:「你說是,就是吧。」

  「那也不要來者不拒。等蘭青有喜歡的人了,再接受她的喜歡,不是很好嗎?」她有點氣他如此躇蹋自己。

  「這也是李今朝跟你提的嗎?」光天化日之下,他俯頭在她耳邊輕說:「大妞沒經驗,自是不知其中樂趣。它日你得了如意郎君,便知人間極樂的滋味。瞧,那天晚上,你不是心神蕩到哪去都找不著了?」

  每回蘭青一近身,那擾人心弦的香氣就會鑽入她的心扉裏,讓她難以把持。她也知,蘭青故意近她身,撩撥她的克制力,心頭一怒,一頭撞向他的額面。

  他沒防備她的鐵頭,被撞得連退幾步。

  「人間極樂的滋味,就是在我們家裏,每天蘭青都在!那時我才快活!」她怒聲道。

  蘭青冷聲說道:

  「大妞,你今年幾歲了?淨說些孩子氣的話。怎麼?你想要逼我回去嗎?」

  「我不逼!蘭青想回家就回家,不想回家我就陪你一塊走下去!我不會逼你!」

  他聞言,更是冷笑連連。「一塊走?你要跟我回蘭家?傅臨春不會上蘭家討人麼?」

  「師父不會討人,他相信我,任我做事!」

  「是啊,他不討,卻有其他人來討。大妞,這幾年你過得很好啊,有李今朝、公孫紙,還有個江無浪待你好,有這麼多待你好的人,你又何必來找我?」

  長平滿面倔強,不吭聲。

  他冷冷哼了聲,拂袖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頭看她一眼,語氣轉溫,道:「喏,再給我幾顆蜜餞吧。」

  她悶著聲道:「蘭青不愛吃,就不要勉強吃。剩下的,我自己吃。」

  他是無所謂,本要繼續往前走,但她停在那兒竟不肯跟他走了。他心裏微慌,柔聲道:

  「大妞,你知道咱們現在往哪走嗎?」

  她搖搖頭。

  果然在不知道的情況下,她還敢跟他走著。他微微一笑:

  「咱們在回蘭家的路上。我們不回頭跟其他弟子走,就咱們兩人繞道走,我跟你很久沒見面了,我想找回以往咱們的相處感覺,等到了蘭家,你再決定要不要留,好不好?」

  蘭青等了等,見她終於跟上他,心裏竟然暗鬆口氣。明明想要她離開,又不想她真的撇頭離去,這種複雜的心情……

  「我要喜歡的人才會親他,蘭青,如果我意亂情迷是為我喜歡的人,那我才會高興。」她一字一語清楚說著。

  真是個純又蠢的姑娘,怎麼他當年那妖神的影子沒有分一些到她身上呢?他隨口應道:

  「李今朝做了不良示範啊。她與傅臨春,也不過是野狗交媾,換條狗也沒什麼不同,她怎麼看不穿呢……」

  「蘭青!」長平已是滿面怒氣了。她氣到滿臉通紅,孩子氣的手法又出現,就是用盡力氣打他的手臂。

  蘭青連眼都不眨,臂上微疼,但她的雙手更痛,這都是她自找的。她痛到暗暗吸口氣,清亮的眼眸明明有些蒙了,仍是忍著不掉淚。活了十七年,發洩憤怒的方向卻還是孩子的習慣,丟不丟臉?蘭青不以為意地想著。他又想自她袋裏掬一把蜜餞,哪知遭她拍開。

  「蘭青已經心不在此了,就不要勉強自己吃。」

  蘭青看她一眼,無所謂地松了手,瞟到她尾隨著自己,便負手繼續往前走。
******

******
  小鎮談不上熱鬧,能逛的不多,但她不提趕路,他也封口不說,天一黑,就在唯一的客棧打尖。

  客棧裏沒有備好的洗臉水,更別說洗澡,一切自力救濟,她吃力打來井水,順便分一盆給他清洗臉。

  原來,這些年來大妞養成凡事自己來的個性,蘭青這麼想著。以前他寶貝得緊的孩子,到頭什麼事都會做了。

  他垂目想了會兒,吹熄燭火,才上了床,就聽見腳步聲停在門口。

  「蘭青睡了嗎?」

  他停頓半天,神態自若地說著:「還沒。大妞要進來?」

  「嗯。」

  「那就進來吧。」他外衣未脫,坐在床上,看著她進來。

  她小心翼翼關上門,東張西望,眼力不良,摸索到床前。「蘭青要熄燭火才能睡嗎?」

  「是啊。」他隨口道。

  「容易睡著嗎?」

  他對上她的眼。;她的眼正看向他這方向,他卻清楚依她的眼力壓根看不清他。

  他伸出手,慢慢停在她頰面一指距離,順著她的臉頰下滑,來到她的腰間。

  真可悲,明明是他養大的孩子,在他眼裏重疊一起的機會極少,她就只是個少女,是個該懂得情欲的少女。

  偶爾他也想,如果她不是大妞,就算讓她上了他的床他也是無所謂。

  「不容易睡著又如何?你想用你的體溫溫暖我麼?」他沙啞道。

  她先是一怔,接著用力拍他一下。他在黑暗裏微笑,對,他想起來了,這妞兒堅持不是喜歡的人是不許碰的。李今朝教她……其實教得很好。

  「蘭青容易頭痛吧?在地牢那種濕冷的地方待太久,很容易染上頭痛症,吃飯時你老是揉著你的頭穴,我會按摩,我替你按吧。」

  蘭青不及說什麼,就見她脫了鞋摸索著上床。他道:「你不怕……」

  「只要蘭青別故意,現在我有心理準備,我克制力很強的。」

  克制力很強?一個十七歲的少女?他頗不以為然,是誰像頭小野獸爬上他身體的?

  長平半霸道地摸著他,逼他躺下,讓他枕在她腿上。

  「蘭青,你閉上眼。」

  「你的手……」

  「小事。以前我練武時常受傷,受了傷也要繼續練。師兄說,沒人會在你受傷時,放你一馬讓你休息的。」

  他眨眨眼。好吧,她要逞強,他也不會拒絕。

  他合上美目,她手上傷布輕輕擦過他的眼皮。白天他帶她上藥鋪,親自挑藥,內外服用,不讓她用蘭家的藥。

  小鎮上哪來的上等藥,但更少處理過,只會好,不會再壞下去。

  她身子壓根沒有誘人的少女香氣,大腿挺結實的,看來,是練武練得很勤了。女孩家,練武太過頭,身子太結實也不是好事。

  太陽穴上的力道適中,蘭青又聽她道:

  「紙伯伯教我的,他說,這樣按摩,患者很容易睡得香甜。」

  「那老不死的,還沒死麼?」

  太陽穴輕輕被拍了一下。

  蘭青嘴角上揚:

  「人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的差別。」

  「你別說話,閉眼睡覺。」她有點惱。

  蘭青暗暗哼笑一聲。這丫頭以為他真能入睡呢,可別他睡了,她卻撲上來要他滿足她呢。房內此刻異香滿布,她心跳不就已經開始急促了嗎?她能撐多久呢?傻姑娘。

  「乖,睡覺。」她重複。

  他輕哼一聲,不再說話。

  過了一炷香,她輕聲叫著:「蘭青?」

  他沒有回應。

  她想,應是入睡了。紙伯伯說,這套指法很有效,蘭青身處地牢一年,那濕冷的地方容易落下頭痛病根,所以親授她這指壓之法。

  自昨天她看見蘭青真實面容後,至今,他的臉色一直沒有好轉,可見,這幾年他總是這樣的。

  她手指輕輕碰了下他的頰面,正好觸到他凸起的疤痕。她無聲地重複:「不痛不痛。」正是當年蘭青哄她的口吻。

  有些疤痕交錯,分明當時傷上加傷。她不知道一個人忍耐的極限在哪里,但,如果是她,她會無論如何也要忍到最後,因為她還有渴望,想必蘭青也是如此。

  如果不走進這渾水裏,她永遠沒有辦法接近蘭青,如果不能接受蘭青的喜怒無常,她永遠也碰不得他。近墨則黑,這話師父曾有意提過,她很清楚師父在暗示她,她若靠近現在的蘭青,也許有一天她會變成蘭青第二 。

  師父他們總認定她還是跟十二歲孩子沒兩樣,但其實她早已有所決定,既然任何事都是出於她的選擇,那麼,會有什麼結果她都甘願承受。

  她的小指不小心觸到他柔軟的嘴唇,她愣了下,腦海勾勒出蘭青那誘人的唇瓣,不由得心跳又加快起來。

  蘭青身上的香氣……蘭青的唇……蘭青的身子……驀地,蘭青與華初雪交纏的那一幕明躍到她腦海裏。她又氣又渴望,蘭青練的到底是什麼功?怎麼這麼令人討厭?她微地俯下頭,想用力吻上蘭青的嘴發洩心裏的暴力,但才快要碰到,她嘴巴緊緊抿著,忍住脫口的痛喊。

  黑暗裏,水墨眸子毫無感情地看著她用力互捏自己的雙手,藉著痛感擺脫那肉體交纏的誘惑。活著這麼痛苦,何必呢?

  接著,那雙水墨美眸又見她小心翼翼不驚動地替他蓋好被子,讓他好睡。他本以為她要下床回鄰房,哪知她跟著倒下,蜷縮在床的內側。

  「……」這到底是個傻瓜呢?還是在心智上是個孩子?

  她到底是想懷念那段共眠的日子,還是在裝模作樣?

  他任著時間流走,靜靜聽著她的呼吸。她壓抑地呼吸,似是拼命忍著手痛,良久,呼吸漸緩,逐入睡鄉。

  他真想失笑。這大妞是不是太……能克制自己了點?

  她雖壯得跟牛一樣,但,難保不會受到風寒。他將被子讓給她,正想下床呢,又掩不住心裏的渴望,多看她幾眼。

  他曾記得,大妞若生氣時,像頭小白熊背著他睡,但現在他怎麼看,都覺得是個姑娘躺在他的床上,當年小白熊究竟是怎麼模樣,他怎麼回憶就是想不起。

  他坐在床緣半天,又慢慢倒回床上去。他確是因頭痛症而不易入眠,但她的指壓毫無用處,公孫紙的醫功也不過爾爾。

  他壓根睡下著。如果身邊不是大妞就好了,不是大妞,他就能汲取她的體溫,度過難眠的一晚。

  如果不是大妞,一切不就好辦了嗎?

  如果她不是大妞……他又怎會心思糾葛,反反覆覆,上一刻盼她立時死在他面前,下一刻又捨不得她……

  他的眼眸又落在她的身上,最後,閉上美眸,仍是一夜無眠。
******

******
  離開小鎮時,蘭青買了一匹老馬。她本以為鎮上馬匹不易買,出了鎮,才知道不是馬匹難買,而是蘭青故意只買一匹老馬。

  她懷疑蘭青有意挑釁她的克制力。兩人共乘一匹,滿鼻子都是他身上的香味,蘭青對她時好時壞,故意迷惑她的心智……難道,真要她撲倒他,他才快活嗎?

  「手別碰韁繩。」身後的蘭青這麼說著。

  她嘴角悄悄上揚。

  他們出鎮大半天,蘭青多半不說話,她本來也不愛說話,伹她想蘭青說不定想知道她在雲家莊的生活,所以她就努力說些雲家莊的趣事。

  可能是她口拙,她只聽見蘭青嗯嗯哼哼,漫下經心搭腔,只有一次她提到她被雲家莊弟子當笨蛋一樣騙,她才聽到蘭青說了一句:傅臨春不管嗎?

  原來,蘭青一直仔細在聽。

  她心裏因此感到喜悅。小時候她遇見這種事,蘭青早就怒火上揚直接去揍那些騙她的人了,現在蘭青不會了,可是,如果她一直念著過去,那現在的蘭青怎麼辦?

  現在,只要他肯聽就好了。

  他們漸漸離開正規小道上,附近有小林子,有輛馬車顯眼,江湖人都聚在那兒。

  「是華家莊的馬車,可供人臨時翻閱江湖冊。」蘭青尋思片刻,下了馬,一把抱她下來,自己蒙上面紗。

  長平見他主動蒙面,不讓別人記下他的面容,她心中暗自激動。蘭青下意識有這種舉止,表示他還有一線想望退出江湖。

  「華家莊在此休息,其他江湖人路過來討碗水喝,順道探消息。大……長平,咱們過去討碗水吧。」

  「好。」她本要上前去討,蘭青輕拍她的肩,讓她跟著自己。

  他討來一碗水,喂著她喝,她咕嚕咕嚕喝著如牛飲,這兩天他也已習慣她這豪邁作風了。

  「小姑娘手受傷了嗎?」一名華家青年看向這頭,笑著往他們走來。

  「是啊,刀劍無眼。」

  他笑道:「江湖人出外靠的是朋友,正好,我帶著藥呢。」他掏出袋裏藥瓶。「華家莊的刀傷藥不輸雲家莊,你拿去用吧。」

  「多謝。」蘭青也不客氣。

  那華家青年抬眼看著他的美目,先是一怔,眨了眨眼,改轉站到上風處不受香氣影響,接著他再看向長平。

  嗯,這個普通點,好問話。華家青年問道:「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長平。」

  「那這位兄台?」

  蘭青還沒答呢,長平便搶答:「大牛。」

  蘭青揚眉看向她。

  「蘭大牛這名字,好養。」她唇角輕挑。

  人家愛取名大牛,華家青年也不好說話,而且江湖史上他不記得有什麼牛的人物,他想應是沒沒無聞之人。他問道:

  「請教二位,可曾看過一名姓華的美麗姑娘,十七八歲愛穿紅衣?」

  「華啊……」蘭青笑道:「江湖上華姓,以華家莊最為聞名,想必她是華家莊人,但,華家莊不都是男子麼?」

  華家青年心無城府,答道:

  「華家莊有一名女娃,是十二年前公子收留的。」

  「華家莊真是有情有義啊。」

  華家青年笑笑:「咱們公子年紀大了,慈悲心嘛。初雪慘遇滅門,正是咱們公子收留,如果不是公子慈悲,初雪可能活不到現在。」

  長平皺起眉。

  「原來是華初雪……長平,看過她麼?」蘭青頭也不回地問。

  長平一愣,不知蘭青是要她答看過或是沒看過。她遲疑一下才道:

  「看過……」她聽見蘭青哼笑一聲。

  華家青年眼一亮。「看過?在哪兒?」

  「在……在……在哪呢?大牢,咱們是在哪看過?」

  蘭青終於回頭瞟她一眼,笑道:「不就是立德客棧麼?」

  「立德?」華家青年嚇到。「那間搶奪鴛鴦劍,最後連燒了好幾棟屋子的客棧?她在那裏做什麼?不要命了嗎?」

  「火燒?咱們離開時,還沒遇上火災呢。」

  華家青年一臉急切,不知該不該回稟華家莊。

  蘭青又故意問道:「那鴛鴦劍到底是誰搶去了?」

  華家青年坦白道:

  「沒人知道。只知當日蘭家家主離去,蘭家弟子死傷大半,鴛鴦劍下落不明,但有人看見一名男子帶走關大妞。總之,蘭家家主要展示鴛鴦劍的機會是很小了。」

  「是麼?」蘭青拉過長平,笑道:「那我們先告辭了。長平,走了。」他們回到老馬旁,他一手托起長平上馬,緊跟著自己上了馬,拉過韁繩。

  那華家青年忽地追上前,說道:

  「二位若再看見初雪,請轉告她,公子尚不知此事,師兄安好,速回華家莊才是上策。」

  「好。」長平答著。

  蘭青輕踢馬腹。馬蹄慢步,繞過馬車而行,蘭青隨意掃過那些閒聊的江湖人。風聲送來他們的話題,多半不脫鴛鴦劍、蘭家、關大妞等等。

  「大妞,你知道前幾晚那些黑衣人是誰嗎?」他輕聲笑著:「都是名門正派蒙面來搶呢,就連此刻繞著華家莊馬車的江湖人裏,也有當日的黑衣人,他們得不到鴛鴦劍,就守在華家人附近,等著第一手消息呢。」

  長平本要回頭,但身後男人的掌心輕壓在她耳邊,阻止她的動作。

  她輕輕拉過他的手放到懷裏,慢慢用指腹搓揉,讓這掌心沒那麼涼。

  蘭青停頓一會兒,任著她,反正她愛牽手傷他也不想管了。他撇開目光,又道:「瞧,這就是名門正派呢,心裏想著念著鴛鴦劍,卻不敢顯露出來。」

  「蘭青,鴛鴦劍不見了,如何?!蘭緋出來?」

  「……到時你就知道了。」

  她應了一聲,沒再說話。

  蘭青又道:

  「華初雪跟你是同一種命,她自幼被華家莊收養,只要走入華家莊的江湖人,都知道有一個女孩曾被滅門,是華家莊好心收留的。華家莊收留她的人,卻沒顧及她的心,最後她殺了自家師兄逃出華家莊,如今華家莊秘密尋找她,要她回去,她是沒好下場的。大妞,你的個性該跟她一樣啊。」

  「現在的我,是蘭青養出來的,蘭青的好,都在我身上。所以,你該問蘭青,為什麼把我教成這樣?」

  他好?難道她沒有聽見華初雪那句黑鷹衛官是蘭緋引入關家莊的?如果不是蘭緋恨他,關家莊又豈會遭到滅門之禍?他心裏無故又怒,道:

  「你身上有好的東西?你才是不正常的人,你比得過那個華初雪嗎?你這傻愣子……」

  「大妞有蘭青!」她用力打他的手臂一下。

  大妞有蘭青!他面色複雜,這話她也說得出口,這話她能想著多久?—年?兩年?然後十年後後悔了?

  她的頸子極細,此刻輕輕一折,什麼也沒了,哪來的十年後她會後悔?他多想留住她還不恨他的這一刻,讓她就停在此刻,那麼,那個一心疼他的大妞就能永遠地被保存在他心底!

  大妞有蘭青,哼……他冷冷瞥向那些江湖人,狀似無意地掠過某個江湖人。他心裏複雜,但嘴角不由得泛起冷笑來。

  終於要來了嗎?他等了很久呢。
******


第十二章
******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長平還有點回不了神。她只記得在客棧面前遇見雲家莊數字公子傅玉。

  傅玉是雲家莊八公子,她在雲家莊時傅玉是個沒心眼的人,擔心她練功過頭,時常鼓勵她偷懶,會遇見他她不意外,因為數字公子通常是游走各地的。

  她伸出雙手,根本一片黑暗,完全看不見四周。她摸黑往前走,摸上平滑的牆面,似是密閉式的地牢……這是哪兒?蘭青的那一年,就是在這種不見天日的牢籠裏度過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脫逃,不知是不是至死都無人收屍……

  蘭青他承受多大的心理壓力?

  思及此,長平心裏微疼,接著想到自己也落入同樣的下場,不由得一凜,她強壓驚惶,靜心回想事情的始末。
******

******
  自二樓窗子往下看去,蘭青看見街頭一名青年叫住正要入客棧的長平,那青年是雲家莊數字公子傅玉。

  長平停步回頭,在看見傅玉之後,微笑地與傅玉說話。

  蘭青輕哼一聲,拉回視線,落在地上跪著的黑衣青年。

  「蘭樨,我准你說話。你不辭千辛萬苦也要追上我,你真忠心啊。其他弟子呢?」

  「當日在『立德客棧』蘭家弟子死傷七人,已送回蘭家,剩下的在鎮外等候。」

  蘭青瞟向桌上劍盒。他輕壓盒扣,盒蓋立即蹦開,裏頭正是當日他在劍柄布毒的鴛鴦劍。「你竟能搶下它,也沒私吞,這真讓我感到驚訝。」

  「這是屬下本分。」

  蘭青哼了一聲,又望向正與傅玉說話的大妞。

  蘭青冷笑一聲,自言自語:

  「原來,蘭緋對鴛鴦劍沒興趣,這才沒搶下你手頭的劍盒。蘭樨,當年我割去身居蘭家重職八名弟子的舌頭,卻不曾動過你,你知道為什麼嗎?」

  蘭樨不敢答。

  「因為,當年在牢裏,你曾偷渡一口水給我,你是這麼想著嗎?」

  「屬下不敢。」

  蘭青摸著他送回的鬼面。笑道:

  「你不敢居功,是因為,你也知道,你並不是同情我,也不是看不過去,而是,你眼光准,選擇真正的贏家,讓自己的未來好過些。蘭林死時,你不是暗地大哭一場嗎?」

  「屬下……」

  「我知道你跟他不要好,你也不過是想,誰也擺脫不了蘭家這骯髒地,留在蘭家裏的弟子,不是得忠心蘭緋那瘋子,就是蘭青這心理扭曲的主子,這兩人是兄弟,都瘋了,不管你們傾向誰,只要主子在的一天,你們就隨時會丟性命,是不?」

  蘭樨垂首不敢說話,但全身開始發顫。

  蘭青見狀,輕笑一聲:「我事事都料中了啊。」事事都料中了,所以,大妞的事他也看得神准,就算大妞出乎他意外地沒有仇恨他,但,終有一天,會的。

  「當日在淩虐我的蘭家弟子裏,唯獨你沒事,卻不是你送給我的那口水。我留下你的命、你的舌頭,就是要你與蘭緋暗渡陳倉。他,真的沒有找上你?」

  「沒有沒有……家主開恩,當年蘭緋家主,不,都是蘭緋強迫我們入地牢執行那些淩辱……」

  「住嘴。」蘭青忽地喝止,他瞟見長平上樓來,笑道:「蘭樨,你先下去吧。」

  長平與蘭樨錯身而過,上前一看,看見那對鴛鴦劍。

  蘭青順著她的目光,淡淡一笑:

  「鴛鴦劍本是關家之物,但如今不回關家也好。」

  「蘭青說不回關家就不回關家吧。」

  他斜她一眼。「你就一點主見都沒有嗎?」

  她想摸上鴛鴦劍,卻被他一手拍開。「劍柄有毒。」

  她又縮回手,答道:

  「我看重的事,才有主見。鴛鴦劍丟了也行,蘭青在立德客棧時不正是這意思嗎?」

  「你這小小丫頭,也開始揣摩我的心思了嗎?」

  「蘭青還是多信賴人一點好。我瞧你之前一路上,並不信賴其他蘭家人。瞧,那個叫蘭樨的,不也出乎你意料,把劍搶回來也沒私自獨吞啊。」

  蘭青眨了眨眼,差點以為這丫頭背後站了那個總是好心腸的關長遠呢,她怎麼不多學點她娘親,多增一份懷疑,就多一份保命的機會啊。

  「大妞,剛才你見到的蘭樨,當年也跟其他蘭家弟子虐待我,你知道嗎?在這種情況下,你還要我信賴他們?你猜當年他們是怎麼淩虐我的?炮烙、刀割、插針,甚至……」蘭青本以為她會喝住,不忍心再聽下去,哪知她雙拳緊握在側,全身緊繃,一雙清眼連眨都不眨直勾勾望著他。

  她這是在……準備聽他訴苦嗎?就算她捨不得他那一年所受的苦,她也要聽完嗎?這傻瓜,就算她要聽他也不願說出那些醜陋事情。他伸出手,遲疑一下,將她摟進懷裏。

  「傻大妞,你抱著我。」

  她用力抱住他。「蘭青,沒關係,慢慢來。以後你功夫別練了,師祖說世上有一種奇怪的功夫,練得愈高,愈是容易像妖精迷惑人。我不知這跟蘭青練的邪功一不一樣,但,不要練比較好。」

  他失笑。

  長平重複:「不練比較好。我是打從心裏喜歡蘭青的,但又會被蘭青迷惑,那很痛苦的,明明我想疼惜蘭青,我不想這麼……這麼欺負蘭青。」那種感覺至今令她感到憤怒無助,她一點也不想那樣粗暴,可是在蘭青面前她無法控制意志。她又道:「以後,萬一蘭青遇見喜歡的人,像今今跟師父問一樣的喜歡,那她會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歡蘭青的,蘭青要值得最好的。」

  「遇見喜歡的人啊……」

  「蘭青,你答應我,以後不是真心喜歡的姑娘,你不要再碰她。」

  蘭青揚笑:

  「你真是孩子想法。好啊,大妞,你要能拿什麼我值得看重的東西來交換,我從此聽你的。」

  她微地退了一步,跟他對視。她拉過他的手,輕輕壓在她胸下的地方。

  他一怔。

  她認真道:

  「我拿鴛鴦劍跟你換。蘭青,我會拼命活下來,可是,不如人意時常有之,如果哪天我死了,這裏是胎記,關家男子體質特殊,每隔二代成婚後男子喝藥物,生出的男孩子就有胎記,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一代胎記會在我身上。這個胎記你印下來,請專門的師傅放大繪出,應該是地圖,再拿另一把鴛鴦劍去找。人是不可能許願成真的,所以,極有可能人誤解它願望成真的本意……今今說是滿地黃金,紙伯伯卻說也許是神醫秘書,到時蘭青真能用上,就去用吧。」

  蘭青看著她,勉強笑一下:「大妞,你這真像是臨終遺言啊。」

  「不是遺言,我說了會拼命活下來,我只怕遺憾。萬一真有不幸,我要及時把蘭青最想要的東西送給你。」

  蘭青心一跳,見她要退離他的懷抱,連忙反手攥住她的手臂。「你……」大妞她看穿他將要做的事嗎?這個傻瓜怎會看穿?

  她見狀,難得露齒而笑,摸摸他的頭。

  「蘭青,八公子說他跟雲家莊馬車來到附近,我去車上拿紙伯伯的藥,馬上回來。」

  「大妞!」他猛地拉她入懷。

  好半天,他就抱著她不放,長平靜靜站著任他緊摟著。

  「好,大妞,我承諾,以後不是心愛的人,我不會動手動腳的。」他沙啞道。

  「嗯。」她嘴角揚著:「蘭青這樣,我才喜歡。」

  「你老是說喜歡喜歡我的,你怎麼不問我喜不喜歡你呢?」

  「那,蘭青,你還喜歡你眼前的大妞嗎?」

  他目光一時癡癡,輕輕撫上她的臉,慢慢說道:

  「以前的大妞,我已經忘記她的長相了,但,大妞能長成你這樣,我卻是很歡喜。」

  她開心地笑了。「我想用我的眼睛看著蘭青一輩子,所以,我不會輕易走的。」語畢,她又忍不住心裏的憐惜,輕輕替他撩好長髮。「我馬上回來,你等我。」

  「……大妞,喂我一顆蜜餞好嗎?」

  她聞言,心裏更高興,連忙自寶貝袋裏挑出蜜餞,送進他的嘴裏。

  她快速地下樓,隱約聽見他低柔的一句:

  「再見了,大妞。」
******

******
  再見了,大妞。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閉上眼,想起一切,原來蘭青自始至終都知道傅玉是冒充的,他不但拿她誘蘭緋,甚至有意要借蘭緋之手送她上路。

  蘭青就這麼的恨她嗎?還是,太愛她了所以受不了她活著?他那樣複雜的心態她不懂,要給她時間去懂啊!

  她眼裏湧進酸澀,幾乎忍不住哭了出來。不行,她長大了,而且她還要顧著蘭青,她還不能落淚。

  她深吸口氣,告訴自己,她必須堅持。她不知道蘭青當年到底是出現什麼執意而撐上一年,但,她必須撐下去,撐下去才能完成她的夢想。

  長平冷靜下來,感覺有小動物擦過足下,她心一跳,知道是小老鼠。這樣的黑暗裏潛藏著多少看不見的東西?思及此,她心裏微涼,只覺得黑暗之中有幹萬個鬼怪隨時會向她撲來。

  以前有次蘭青忘了買蠟燭,她才剛爬上床燭火就熄了,屋裏暗濛濛的,那時她不會說話,全身微微抖著,是蘭青抱著她一晚,哄她睡的。

  不怕,沒什麼好怕的。

  當她定神時,就聽見密室裏傳來嗚嗚咽咽的泣聲,她一直沒察覺到。

  是……華初雪!

  她想起來了!她遇見蘭緋冒充的傅玉時,華初雪忽然也出現了,正是華初雪出現了,數度打斷她對傅玉些許的疑慮……華初雪跟蘭緋是同夥?

  長平摸著平滑的牆面往哭聲處走去,途中不住有細長的蟲子竄過她的足下,直到她踢到一具人體,她才慢慢蹲下來。

  「……華初雪?」

  那哭聲終於止住。「關大妞,你還活著?」

  「我皮粗肉厚,不礙事的……」她摸索著這具人體,是個男人。「他是誰?」

  「……我師兄……」

  師兄?長平直覺想起那個尋找蘭初雪的華家青年。她摸上他的腕間靜心把脈。

  「你不覺得這裏很恐怖嗎?你永遠下知道這裏頭藏著什麼……」華初雪哽咽道。

  「只是一些小蟲子而已。」

  「小蟲子?怎麼可能?也許,蘭緋就在這裏聽著咱們說話,也許……也許,這裏頭有鬼……」

  「鬼?」

  「你爹你娘沒有入過你的夢要你報仇嗎?難道你不覺得你爹娘就在這裏怨恨地看著你嗎?一直看著你一直看著你!」

  不知道華初雪是身受恐懼還是有意嚇長平,當她說這話時,長平先是一怔,而後直覺看向黑暗裏。

  爹跟娘……會怨恨她嗎?

  因為她沒有親手殺了黑鷹衛官,因為她不認定蘭青是仇人……所以,會怨恨她嗎?黑暗容易使人幻想奔騰,她好像真的看見爹跟娘了。

  爹對她向來有距離,娘曾跟她說爹不是討厭她,只是怕愈接近將來失望就愈重,爹就站在黑暗裏動也不動,用那雙將她塞進衣箱裏的眼神看著她。

  要她活下去,要她活下去,就算是蠢孩子,也要她活下去。

  娘自爹身邊走向她,輕輕彎身笑著環住她。

  就算是認賊作父,也要她活下去,要她忘掉他們活下去。

  長平再一眨眼,眼前恢復一片黑暗。

  原來,爹娘在她心目中一直是這個模樣,所以她不會害怕,不懂恐懼。她低語:「我不怕,我能活下來,都是他們給的,我要是害怕他們,他們一定很難受。」

  「為什麼……」

  「咦,他的臉怎麼了?」長平摸上華家青年的臉,只覺得滿手鮮血。再一細摸,發現這人的臉側掉了一塊臉皮。她心裏駭然,連忙自寶貝袋裏拿出剩餘的柳色傷布。

  華初雪輕聲說道:

  「蘭緋本要剝下他的臉皮當人皮面具的,後來師兄掙扎,毀了臉皮的完好,蘭緋才罷手。」

  「那……傅玉呢?」

  「我跟江無浪自立德客棧逃出,中途遇見雲家莊八公子……蘭緋不可能在江無浪眼下動八公子,不是真人皮的面具容易被熟人辨認,所以他要我引開你的注意力……」一頓,華初雪低啞道:「可是,我沒有想到,原來蘭緋打的第一個主意竟是師兄……我一來就見他鮮血淋漓……關大妞,為什麼你這麼好運?為什麼你什麼事也沒有,為什麼你身邊的人都好好的……為什麼我明明決定跟蘭緋去放手害人,可是一看見師兄變成這樣,我害怕又內疚……」

  「……因為你師兄一定待你很好。我跟蘭青遇過他。他正在找你,說如果遇上你了,要咱們跟你說,公子還沒有發現,師兄安好,要你盡速回莊。」

  「是麼……師兄真這麼說?他……這個師兄是莊裏老實人,那眉師兄還沒死麼?關大妞,我受夠了每次在華家莊裏大家看我的眼神,他們憐憫我、同情我,每當江湖人跟師父談到血案時,總是要以我為例子……血案遺孤就必須靠人這樣施捨嗎?」

  長平聞言靜默。

  「現在可好,我上不上、下不下,小時候我連對我吠的野狗都敢殺,我以為,我跟蘭青他們志同道合,跟著他們我才能活得灑脫快活……關大妞,是你有問題還是我有問題?你隱藏了多少醜陋?」

  長平聞言,想起小時候野狗追著她,她還不知道要跑,被狗咬了一口,是蘭青來救她的。

  她只記得狗倒下了,蘭青抱她回家。現在想來,那只狗死了,是蘭青殺的。原來她傻到不懂保護自己,蘭青就代她髒了他那雙手。

  她喉口發酸,又看向黑暗裏爹娘曾站立的地方,她嘴裏說著:

  「華姑娘,你抱著你師兄,別讓他的頭碰地,會失溫的。」

  黑暗裏窸窣著,長平聽見華初雪手忙腳亂環住她師兄。

  她深吸口氣,清楚道:「我記得我小時候,每年元旦總要許願,我許的願望是蘭青在、今今在,每天我都看得到他們,不要跟爹娘一樣有一天就不見了。我恢復神智的那年元旦,我許了個願望,傷害過蘭青的任何人都死光吧,就只有那一年,我許了這個願望。」

  「……之後你的願望呢?」華初雪注意力被長平帶過去。

  「只要蘭青完好無缺地回家,誰都不要死,只要蘭青完好無缺回家,我願意一輩子當啞巴。我不能恨下去,我一恨下去,遲早,我一定會忘記我對蘭青的喜歡,而專注在這些仇恨上。」

  「……是這樣嗎?」

  「我爹一向嫌我笨拙,但,如果他知道我活下去的代價是永遠被人施捨,他還是會將我放入衣箱裏,我娘還是會將箱蓋合上。」

  蘭青呢?在這種黑暗的地牢裏,到底是怎麼想她的?是在想,不會有人願意一生照顧蠢傻的大妞,所以他無論如何都要出去嗎?

  她無論如何也要出去,也許將來蘭青會遇上真心待他而他也喜歡的人,但,他是感情慢熱之人,除非他再遇上一個幼年大妞,所以,她得出去,在蘭青遇見真心喜歡的人前,疼著他、保護著他。

  低微的泣聲近在耳邊,長平發現她的衣袖被華初雪緊緊攥著,根本是埋在她肩頭哭了。

  她又看向先前爹娘站立的黑暗處,穩定心神,決心不管在這種地方待多久,都不讓自己崩潰。
******

******
  「蘭青!」江無浪與傅玉一前一後奔上樓。

  蘭青正坐在窗邊喝著酒呢,他瞟向他倆,又下意識地落在他們的身後。「大妞呢?」

  江無浪面色冷漠。「這話還真要問你了。」

  「問我?」蘭青又不經意地看向窗外。都五天了,蘭緋竟沒找上他……他以為是江無浪救了大妞,但,現在更有可能是大妞已經死了……思及此,拿著酒杯的手指微微發顫著。

  這不就是他所期待的?反正大妞以後也會背叛他,那還不如趁她的眼充滿對他的疼惜時,留住這一刻。

  「這就是你要的嗎?」江無浪冷聲說道:「傅臨春曾私下對我說過,若然有一天你真瘋到無可救藥,那就算是向官府買命,也得除去你。我以為你在立德客棧救了大妞,應該不會再對她動手腳,想來是我錯了。」

  蘭青輕哼一聲。「她要跟你身邊的八公子離去,我能說什麼?你不信,可以問這裏掌櫃,看看五天前她是怎麼離開的?」

  「五天!」江無浪面色遽變。「這五天來,長平豈不是受盡折磨?」

  蘭青揚眉笑道:

  「受盡折磨?若真是讓人騙走了,你怎麼不說她早死了?你這麼樂觀啊。」

  在旁的傅玉面色古怪,道:

  「蘭家家主現在猜到是誰帶走長平的?」

  「嗯哼,蘭緋吧。」蘭青也不掩飾。大妞那性子能有什麼仇人?騙不了雲家莊人的。

  「我以為蘭家家主該明白蘭緋的為人。既然蘭家家主此刻已知是蘭緋動手,又怎會以為長平已死?」

  「你這話在繞圈子?你想說什麼?」

  那雙妖媚的美目對上傅玉,傅玉心一跳,想起他在密林鼓聲裏的殺戮,他直覺要往後退去,卻見美目緊追著他不放,似乎不問出個答案不甘休。這蘭青,想殺了長平,卻又關心她?

  他遲疑一會兒,答道:

  「難道蘭主子當局者迷?蘭緋在江湖史上擅長折磨人,蘭主子你該親身經歷過,他想要一個人死,絕不會給個痛快,不折磨個痛快不會放手,難道你忘了嗎?」

  江無浪看向蘭青,卻見蘭青半垂著眼,神態沒有什麼大變化,但蘭青的手指不住抽動,顯然受到極大的恐懼。

  江無浪一凜,追問:「你能猜到蘭緋在哪?」

  「……我若是猜得到,還需要在這裏等著他自動入網麼?」

  傅玉低聲:「無浪,之前你不是要我在華初雪身上下藥香,方便追蹤嗎?既然藥香到這附近消失,必是蘭緋察覺她身上有異,我們不妨在這附近擴大尋找?」

  江無浪半眯著眼,暗自瞄向動也不動的蘭青,點頭。「好,放煙火找人。」

  兩人迅速離去後,蘭青拿起劍盒,細小的汗珠密密麻麻佈滿在額面上。

  要一個人死就一個人死,何必要淩虐……難道是這幾年他施在其他人身上的殘忍手段,如今報復在大妞身上?

  這幾天他心緒不寧,夜夜夢到大妞。他以為是大妞托夢,夢裏的大妞跟這幾日他相處的大妞並沒有不同之處,她話少了點,不是活潑的性子,一心為他……他還在想,如果在夢裏才能讓大妞永遠的一心為他,那他,就夜夜在夢裏與大妞相會,不就是老天爺送他最好的美夢嗎?

  一覺醒來,他身處的,還是個瘋狂的世界。只要把蘭緋殺了,他的仇恨就可以被消滅,大妞死了沒關係,他替她報仇……

  那,現在他那種喜悅又恐懼的心情又是為了什麼?

  蘭緋跟大妞素無仇恨,要虐待大妞,必是為他……蘭青恍然大悟,終於明白蘭緋將她藏在哪了!
******

******
  肚子咕嚕嚕的,好餓。蘭青當初也餓到沒人給飯吃嗎?長平不知外頭晨昏,只知華初雪的師兄漸漸氣弱,華初雪滴水未沾,初時還吃著長平破例給的蜜餞,但愈吃愈餓,最後倒在她師兄上頭。

  「會不會死呢……」華初雪喃喃著:「如果真的有人能活著出去……讓師兄活出去吧,他只是個老實人,只是無辜來找我……哈哈,我不夠壞,到頭來,還是白活了……」

  長平沒有回答她,她盤腿運氣,摒除雜念。這幾天來她都是這樣過的,但也正因除去雜念,所以她注意到,每隔一陣子會有奇奇怪怪的蟲子試著竄上她身體。

  這些蟲子在動的同時,也有一種異樣的聲響,極輕,如果不是師父曾教她在夜裏與人對招,她萬萬不會感覺得到。

  是龐大的動物……還是人進來了?

  她以靜制動,就這麼撐了好幾天,忽地,今天她運氣到一半,冰涼的掌心輕輕觸到她臉上。

  她一愕,立即知道有外人在這黑暗裏!

  一直有人走時進來觀察她與華初雪!

  「真奇怪……這就是蘭青的大妞嗎?跟一般人沒什麼差別啊,最多就是撐久了些……」低啞的嗓音在她耳邊,有點神似蘭青。

  蘭緋?

  冰涼的體溫出自蘭家妖功,相似的聲音出自同一血脈,她心思極快,要有所動作,衣領竟被撕了開來!

  「不也就只是一個女人嗎?為什麼他會為你產生那種感情!」

  長平不理衣服被撕了大半,硬是自他身側鑽過,同時展出她腰間的流星鎚,驀地,她的長髮被揪住,身後的男人拙住她的小銅鎚一捏就碎。

  「好差的功夫啊,你道,蘭青到底是怎麼對你產生感情的?」

  「你若真心真意待人,自然會產生感情的!」

  「真心真意?蘭青麼?沒道理他有的,我不會有。這樣吧,你待我如待他一般,我若能產生與他一般的感情,我就饒了你一命!」

  「我聽下懂你在說什麼!」

  一聲鳥嘯打斷蘭緋將要說的話。他大喜:「蘭青終於來了!算他聰明!知道該上哪找我!」

  他尋思片刻,扣住她的手腕脈門。「走。我讓你去見他!」他湊近她後腦勺,連個香氣都沒有,蘭青到底是在乎她什麼?

  華初雪動了動,蘭緋不屑看她一眼。「怎?是想送死呢?還是想活命?」

  「……活命……」華初雪忍住恥辱道。

  蘭緋目光一亮,忽地一腳踹出。

  華初雪與長平看不見黑暗裏的動靜,只知他攻向倒在地上的華家青年,華初雪暗驚,連忙上前要護住師兄,但一想到這一護簡直是她自己找死,她又想縮回去,長平沒有被束縛的另只手毫不猶豫地往他打去,蘭緋失了準頭,一怒之下,猛力擊向長平的手骨,哢的一聲,明顯的脫臼了。

  華初雪一頭亂髮,傻傻地望著長平的方向。

  蘭緋冷笑,聽見鳥鳴,又興奮地摸上牆上暗門,推她一把。

  長平只覺昏暗的光度進入了眼睛……是船艙最底層?

  「爬上去!」

  長平順著竹梯爬上去,爬到頂端,一陣陽光刺入她的眼裏,她直覺閉上眼,蘭緋將她推出船艙門外。

  蘭青正站在甲板上。

  他本是微笑,而後看見她衣衫淩亂,竟被撕了大半,美目刹那出現猙獰。

  「好多年不見啦,你居然也能猜到我躲到哪。」蘭緋輕輕笑著。

  「還用得到猜嗎?你不就是想毀掉我的所有?你認定五年前在河岸上毀了我,現在,你想同樣在河岸旁毀了關大妞,一次又一次的毀去我的所有。你以為,現在我還會在乎她麼?」蘭青笑道。

  蘭緋哈哈一笑,忽地拋出一物,落在蘭青腳下。

  「這是當年那顆迷藥,你要再次為關大妞吃嗎?」

  長平聞言,立即張眼,蘭青直覺喊道:「閉眼!」

  她關在黑暗裏五天,哪能馬上接觸陽光?

  蘭青咬咬牙,冷笑:

  「你以為,我還是當年的蘭青麼?」

  「不必我以為。」蘭緋一彈指,咚咚鼓聲即刻響起。「耳熟吧,這不就是平常你殺人的催命鼓聲?現在好了,這鼓聲又該輪到你享受了。在鼓聲停止前,你若不吃下它,死的就是這小東西,你可以一試。」

  蘭家鼓聲帶有嗜血魔音,平常聽這種鼓聲他心裏既是愉悅又有快感,但此刻只覺這魔音如大妞的催命符,一如他在地牢裏那樣令人膽寒的鼓音。

  他暗自定神,神色自若將鴛鴦劍盒拋在地上,盒蓋不知是不是故意,適時彈開,露出裏頭一對青銅劍。

  「我以為,你想要它。」

  「哼,許願的鴛鴦劍麼?騙小孩的玩意吧。鼓聲快結束了。」

  「你就真這麼恨我?」

  「會恨人的,是你。蘭青,我從不恨你,我只喜歡玩你,我喜歡看你處處不如我……」忽地,蘭緋往長平胸前破衣探去。

  「住手!」蘭青咬牙。大妞衣衫再撕下去,只怕胸腹間的胎記露了出來,難保不會讓蘭緋起了疑心。

  他慢慢彎身拾起那顆白色的藥丸,正是五年前那顆毀了他後半輩子的藥。他看向長平,長平正張眼看著他。

  他微微一笑:「好,我吃。」

  吃了藥,蘭緋要對大妞下手太容易,但蘭緋絕對會先殺了他後再殺大妞,這一次,他不會有求生意志,就跟大妞一塊走。

  白藥含進嘴裏,幾乎入口即化,藥效很快佈滿全身,他只覺得全身虛脫,必須靠著船柱,才有力量挺直腰身。

  蘭緋目光大盛,哈哈大笑:「真有趣,就為了一個關大妞,你竟然心甘情願重蹈當年的路?」

  長平一見身邊的男人滿心都放在蘭青身上,她猛地撲前,一腳踢起鴛鴦劍盒,取出那青銅長劍。

  「等……」那劍柄有毒啊!蘭青及時住口。有沒有毒……對她都沒有意義了吧。

  她本要控制那沉重的長劍,但手傷遽痛,不由得一松,長劍落地。她又撕開右手傷布,重新執起那把沉重的青銅劍,將劍緊緊與手綁在一塊。

  蘭青撇開眼,忍住眼底的痛縮。有必要做到這地步嗎?

  蘭緋略為吃驚,眼底閃過迷惑,嘴裏道:

  「這真有趣。小東西想做什麼?」

  長平不回話,就這麼直挺挺護在蘭青面前。

  蘭緋眼裏火光大亮,忽地掠前,一手攥向長平頸子。

  長平長劍舞動,虎虎生風,舞動雖慢上一拍,卻極合沉重的青銅。

  他格開幾招,突地探向蘭青,她又撲了過來。

  他面色大喜,踹中她的肚腹,長平整個人飛了出去,她及時以長劍用力砍進甲板,才止住去勢。

  蘭緋見狀,大笑。「當年你護她頭骨,如今她護你性命!真有趣!」忽地又要打向蘭青。

  長平一躍而起,拼著命格開他的招數,但顧得了東就顧不了西,蘭緋聲東擊西,一腳踢中她的腿骨。

  喀的一聲,她的左腿硬是不彎,長劍砍入甲板,雙手緊緊攥住劍柄,這才沒有跪下。

  蘭青冷冷看著蘭緋。「你就要玩她徹底,才要一刀殺了她嗎?」

  「我好奇啊。」蘭緋又上前一步。「我想看看當年能讓你撐到最後的娃兒到底有什麼本事,讓你如此記掛啊!她很普通啊,但她如此保護你,我……」

  長平猛地旋身,以斷骨的左腿踢向蘭緋。蘭緋大笑出聲,才要扣住她的腿,要她人腿分離,哪知她竟拔出長劍,趁機藉著天光,一個反射,蘭緋立即鬆手,退了幾步,劍刃僅僅劃過他的衣衫。

  長平整個摔在地上,暗叫可惜。她功力差、功夫差,只要是江湖上的東西她都差,再這樣差下去,就算她跟蘭青見面了,怕也是拖累他。

  師父出身名家,但正邪之分淡薄,他告訴她,若有一天真遇蘭緋,她想保住重要的人,就得投機取巧!

  她對功夫上的反應並不快,所以剛才那些招數全是師父反覆跟她對招,她才記住的!

  「……夠了……」蘭青低語:「你……何必掙扎……」他們一起走,不是很好嗎?

  「不夠!」長平倔著氣,硬爬起來又站回蘭青面前,那把長劍還死死綁在她手上。她頭也不回地說:「我跟蘭青都會努力活下來。這人拆散我們五年,蘭青本該快樂生活,卻被他害成這樣,我絕不把蘭青交給他!」

  「難道你不知道當日我眼睜睜看著你跟他走?我想害死你啊!」他咬牙。

  「我知道!蘭青害怕我會背叛你,蘭青害怕我要報仇!我曾寫了滿滿信紙給你,我的仇人一直不是你!是你把我救出來的,大妞最美好的部分是蘭青給的,現在的大妞,就是蘭青!」她眸亮神清,毫不考慮地說道。

  最……美好的一切是他給的嗎?蘭青面色微白。多諷刺,他把最美好的部分都給大妞了,留給自己的,卻是最汙濁不堪的,可是,如果再來一次,他想,他還是會選擇與大妞生活十年,再陷入那一年的地獄。

  不是他疼大妞,要把自己曾有的美好給她,而是他一生之中,那十年令他眷戀難忘,縱然那十年記憶模糊,但他一直知道那十年是快樂的。

  最美好的部分嗎……

  蘭緋失笑:

  「這一切,一點也無法感動我。」他眼底抹過瞬間迷惑,接著又笑:「小娃娃知道他在牢裏色誘了多少人,才得見一片天的?」

  「蘭青就是蘭青!見天很好!」

  蘭青瞧向她的背影。她的背衫已然濕透,手臂不受控制輕顫著,他半眯著眼,不忍再看。

  「那……我留你一條命,你就把心放我身上吧。」蘭緋笑道:「這世上,有人會在意蘭青,那必定也會在意我吧,沒道理他有,我卻沒有。」

  長平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師父曾說,她若遇強敵,當真逃不了,就先出手,若讓蘭緋先出,依她回擊慢人一拍的動作,只怕還沒想到對敵的招數,項上人頭就滾落地了。

  不行!現在她是蘭青最後一面牆,她倒了,蘭青怎麼辦?她迅速拔起長劍出手了。

  她沒有看見蘭青伸到半空要拉住她的手,她再度跳起,揮劍相向的同時,蘭緋眼明手快,閃過她的長劍,扣住她的手腕,一捏。

  「大妞!」蘭青脫口,眼底已起薄霧。

  長平終於痛叫出聲,接著,她的手與劍綁在一塊的布被劃了開來,那把長劍落在蘭緋手裏。

  長平咬牙,突出意料之外,在距離之下猛地一撞。

  碰!

  那鐵頭功撞得蘭緋一痛,目光短暫失去焦距,但他反應極快,知她手中有傷,看似接她一招,其實硬生生地剝下她的手肉。

  長平雙眼已紅,緊閉嘴巴,不讓那痛徹心扉的呼聲自嘴裏溢出。

  蘭緋反手一把,狂笑:「只要你在乎的人,都會死在我的手下!」劍光淩淩直逼長平。

  避也避不開,長平連連退後,本能以手臂擋劍。這一劍刺中,她手臂必廢,但只要留住一條命,那麼,就算斷臂也值得!

  這就是今今、師父長年教給她的!不管受到什麼挫折,哪怕是殘廢了,留住一線生機才能對得起自己!

  她的命,是爹娘給的、是蘭青保住的,不是她一人,蘭青要以她誘出蘭緋,她可以去完成蘭青的願望,但,她不要死!不會死!

  她背後的男人眸色迷亂,有怨帶恨、又有憐惜,他閉上眼,咬牙忍著。

  「關大妞!你真是找死麼!」蘭緋眼露精光,一時說不清心裏的失落來自何處。

  長劍將要刺中她的手臂,長平背心忽地感到吸力,無法控制往後滑去。

  接著,紅色衣袍的主人竟從她身側竄出,轉身迎上蘭緋。

  「蘭青小心!」不對,蘭青哪來的力氣避開?長平傻眼了。

  那長劍刺進蘭青體內的同時,蘭緋突然止住去勢。

  河水送來的冷風令得蘭青黑髮飛揚,他哈哈大笑:

  「原來今天陪我死的人,是你啊!」

  蘭緋惱怒又不可置信,緩緩低頭,那狀似鑰匙卻也能殺人的鴛鴦劍正送進他體內。

  蘭青神色柔和笑道:

  「這麼容易,這麼容易你就殺了我,你滿意了麼?」他握著劍柄使力,迫使蘭緋連連退後,靠向船欄。

  「你瘋了你……」蘭緋連擊他的肩頭,蘭青卻動也不動。

  「我們早就瘋了不是嗎?」蘭青一笑,是這幾年唯一清爽的笑容。「當蘭樨送回鴛鴦劍時,我就知道你要的不是劍了,從頭到尾你等的是大妞!你找她做什麼?直到方才我才明白,因為你從頭到尾沒有這種感情啊!」

  蘭緋恨恨地瞪著他。

  長平傻住了,那青銅劍穿過蘭青的背心……穿透蘭青的身子……

  有小船追上,停靠在這艘船邊,江無浪翻身上船,順道拉了傅玉上來。他一見長平安然無恙,先是松了口氣,而後看見船欄兩人致命的一劍,微地一怔。

  「嗯?原來搞了半天,你無法理解我跟大妞之間的感情……是不?」蘭青說話已緩,仍是目不轉睛地笑看蘭緋。

  蘭緋咬牙切齒。「只要你有的,我都該有,沒有道理你能贏過我,蘭青,你也不過是走運罷了!」

  「我是走運啊!你一生:永遠都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麼我寧願保住大妞的頭骨也不要命吧。就算你……把我丟出蘭家,占住蘭家之位……你還是無法瞭解,為什麼在那個地牢裏,最折磨我的會是一個傻孩子,所以,你才想親手抓到大妞!在我眼裏,你多可悲啊!世上不會有人無條件喜歡你相信你,哈哈……你贏得了我嗎?你永遠是輸家!你永遠不會擁有另一個大妞!」

  「蘭青……」長平顫聲輕喊。

  蘭青似是聽見這聲呼喊,瞳眸濛濛,頭也不回地說:

  「就到此為止了……大妞,把一切停在此刻,很好,是不?」

  不必反覆想著大妞何時會報仇,不必想著大妞是不是在騙他,不必想著如何犧牲大妞換蘭緋出面,一勞永逸。

  他無法忍受大妞最後以異樣眼神看他,他也無法眼睜睜看大妞在他面前死去,就算他殺了蘭緋,也阻止不了自己已是第二個蘭緋的事實。

  以前他總騙自己,蘭緋才是真正阻礙他與大妞平靜生活的兇手,不,其實是他自己。現在的蘭青,很清楚知道就算殺了無數個蘭緋,只要他自己一日不死,他就有可能錯手殺了大妞。

  他這樣的人,還是帶著蘭緋一塊走,對大妞、對他自己,才是最好的吧!

  「……」長平傻傻地看著他的背影,終是忍不住,眼底蓄滿的淚模糊她的目力。她是要找蘭青回家,不是要蘭青送死!

  蘭青沒再理會她,他對著蘭緋笑道:

  「你躲了這麼多年,偷窺了這麼多年,不累嗎?我在蘭家可累了呢。我們一塊走吧。」

  「……因為,你想保住關大妞?」蘭緋啞聲問道。

  「這一次,我回答你,對!咱們倆兄弟已經不適合留在這世上,誰都不快樂,既然如此,一塊下地獄去清舊帳吧!」驀地,蘭青一鼓作氣,推著他,兩人一塊墜河。

  「蘭青!」長平要奔上前,但左腿一軟,整個撲倒在地,她不死心,硬拖著左腿奔到船欄。她見河面尚有波浪卻無人影,顯然蘭青死命拖蘭緋下河面深處。

  長平翻過船欄,跟著跳河。

  「長平!」江無浪急聲大喊。「混蛋!傅玉快點煙火!一旦有雲家莊弟子來,叫他們等著!不要太接近這裏,蘭青他們身上的血有毒!」

  語畢,要跟著躍入河時,江無浪發現蘭家家主的鬼面具落在甲板上。這鬼面具江湖人人都認得,他古怪地看一眼,跟著上船的蘭樨正想上前拿起面具,江無浪快他一步拾起揣進懷裏,迅速跳下河裏。

  長平閉息一入河中,就看見蘭青拖著蘭緋往深處遊去。她連忙遊過去,一把要拉蘭青出河面,但蘭青壓根不理她,執意要蘭緋死在此處。

  不要這樣!她寧願蘭緋活著,也不要蘭青死!她拼命拖著,蘭青終於有了鬆動,她見蘭青已漸漸失去意識,趕緊扯開他握著劍柄的手。

  她雙眼好痛,流過她眼前的不知是淚還是河水,她不能深想,專心一意托著蘭青要往河面上去。

  足踝被纏住!

  她低頭一看,居然是蘭緋緊緊攥著她的足踝,想要同歸於盡。她死命踢著,蘭緋似死又沒死,雙目瞪大,直勾勾地望著她,就是不放手。

  太重了,她遊不上去。

  江無浪遊過她的身邊,輕拍她的肩,用力拉開蘭緋,對她指著遠處,再指著船搖搖手。

  她感激地看著無浪,憋著一口氣,不遊回船,反而往遠處直遊而去。

  她心裏祈禱著,只求天上爹娘保住蘭青一條命!她等了五年,終於尋回蘭青,不要這麼快帶走他!

  船已成一小點,她遊到岸邊,破水而出,連忙拖著蘭青上岸。她一身濕答答,顫抖的手指感覺不出他的呼吸,連忙又枕在他的胸前細聽他的心跳,聽了好久終於聽到了!

  她趕緊打開她的寶貝袋,取出被油紙包好的七彩煙火。煙火升天,最快半刻鍾就有人來。

  她緊張地先處理他的傷口,再小心翼翼環住他的頭,怕他失溫。

  「蘭青……蘭青……別走……」她哽咽道。

  拼命忍著眼淚,但淚珠過於兇猛,啪啦啦地滾了出來,她埋在他的髮間哭著,不敢抬起頭,怕天上的爹娘看見了,怨她沒有藏好她的眼淚,她第一次哭泣該給爹娘的。

  「對不起……對不起……蘭青真的很苦……對不起……不要帶走他……」
******


第十三章
******
  灰色的屋樑、黃色的磚牆……真眼熟……他轉頭,看見架上老舊的洗臉盆、毛巾、小小的凳子、茶几、桌子……這不是他跟大妞的家嗎?

  他是作夢嗎?作了好長的惡夢。大妞還在雲家莊練武嗎?路上總是有野狗,她根本不知逃跑,他該去接她的。

  門輕輕開了,有個少女背著夕陽光芒,端藥進屋。

  「蘭青?」那聲音沙啞又低沉。

  大妞?怎麼長這麼大了?他略帶訝異,想要坐起,長平又驚又喜奔到床邊,叫道:

  「別起來別起來,你還傷著呢,蘭青,你醒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你……」蘭青忍住不問她怎麼臉色不好,回憶慢慢湧進心口。「這是怎麼回事……蘭緋呢?」

  她嘴角翹翹,似在淡淡微笑,但眉目儘是藏不住的狂喜……她坐在床緣,用湯匙杓藥送到他嘴邊。

  「一個問題,換一口藥,蘭青乖乖。」

  「……」蘭青全身虛脫疲倦,一時沒法抵抗,也不想推開她,張口含住藥水。

  「蘭緋應該死了吧,我沒問。」她輕聲說著。

  他又喝了一口藥,目光直盯著她。「你送我回來的?」

  「嗯,其實是雲家莊幫忙的。紙伯伯本來估計你應該昏迷個半年,但他說,你個性頑強,不出兩個月一定會醒來。我們才剛到家,你就醒了。」

  「誰讓你帶我回來這裏的?」

  長平直喂完他整碗藥,才鬆口氣,露出滿意的表情。「蘭青不是提過不信賴其他人嗎?你回蘭家一定不放心,怎麼養傷?還不如回家,我照顧你呢。」

  蘭青輕哼一聲。他渾身上下都是濃重的倦意,卻也知道不管在哪兒,都會防備著人,這傻妞,還真以為他回這老家就安心了嗎?

  她替他蓋好被子時,天色已經黑了。她以為他又困極睡著,靜靜在一旁啃著饅頭,填飽肚子後,刷牙擦臉,便打起地鋪。

  她坐在地上,看著他方向好久,終於放下這一個多月的憂慮,倒在地鋪閉上眼睛。

  她真的好累好累,從她十二歲徹底清醒後,她就好累。原來,當個正常人,是這麼的累,她心裏總是這麼想著,這世上的人,都太累了而不自覺,能做到像今今那樣什麼都不管多好。

  她拉好暖被,微地靠向床邊,只盼能多靠近他一點。

  蘭青還在,蘭青醒來了!這念頭徘徊不去,如果她個性再活潑點,此時的狂喜肯定會讓她滿屋子跑來跑去。

  她笑容擴大,又傻傻地看著床上的陰影一陣,才合目睡去。

  蘭青在,真好。

  她終於可以放下心了。
******

******
  「……她是怎麼了……睡了兩天了,我搖她,她也不醒……」那聲音,有點遲疑但有更多的擔心。

  「大妞是安心了吧。你以為她這身功夫是怎麼學的……日頭未出,她就起床習武,日落了也不休息,這五年多裏除了除夕那天不練武外,她哪天不是拼著命的?她這口氣撐太久,如今你回家了,你讓她好好睡一覺是怎樣?」

  是紙伯伯的聲音,她還有點累,讓她再偷懶一下,起床後會好好感謝紙伯伯。如果不是紙伯伯擔心她,一路往北方來,蘭青也不可能活下來,所有的人都對她很好很好,她感激在心頭,所以,她更不能行差踏錯,丟了爹的面子,讓大家失望。

  她有十二年無憂無慮的日子,那,這五年她比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是應該的,只是現在讓她再眯個眼,小小偷懶一下。

  「她……練武,不是為她爹娘嗎?」

  「哼,你這小白臉就不想面對事實嗎?明知長平練武不只為關長遠,她就盼有一天能救你出地牢,就算你出了地牢,只要沒見到你一面,就不放棄練武,怕哪天你需要她,她卻沒法救你……」

  「公孫紙,你人老了,話也多了……」

  她想笑。紙伯伯話本就多,多到有時他來雲家莊找她時,所有弟子眨眼消失,不敢與紙伯伯對話。可是,她喜歡跟紙伯伯說話,因為她一點兒也不愛講話,紙伯伯一直講,她負責聽就夠了。

  蘭青回家了,蘭青回家了,這令她感到無比心安,長年的願望終於成真。

  她還不餓,再貪懶放鬆一下,就跟以前一樣,她睡懶覺時蘭青總讓她睡個夠,她不必去管是否世間其他心煩的事。

  真好,是不?
******

******
  「……四天了……你是老人糊塗了嗎?有人因為安心睡上四天的嗎?」

  「你是存心要跟我抬杠是不?我說了沒事就沒事……有本事你把她叫起來啊……」

  接下來的話她沒聽清楚。蘭青,你別跟紙伯伯鬥了,紙伯伯跟人抬杠的功力可以說是,就算有百人成隊而來,紙伯伯也可以一一擊破他們。

  她想她還是起床好了。偷懶的感覺真好,但她也不能一直睡下去,她還有許多事必須做……忽地,冰涼的掌心落在她的額上。

  是蘭青!

  那掌心來回輕撫她的額面,長平暗暗滿足歎息。有好久好久蘭青沒這樣哄她了,以前她半夜睡不著時,蘭青就是這樣哄著她,直到她睡熟。

  蘭青坐在床緣,願意陪著她,那她再睡一下好了。他身上香氣雖然撲鼻,但此刻她沒有撲到蘭青身上的衝動,她心頭平靜,平靜到好高興……蘭青,蘭青終於回家了……

  指尖輕碰到他的衣袍,她好安心,掩不住欣喜的心情沉沉睡去。

  當她再度清醒,肚子餓到咕嚕嚕叫著。長平餓得受不了,終於翻身下床,床上有紅袍讓她壓著,顯然是蘭青留下讓她安心睡的。

  她嘴角又揚,洗臉刷牙後,用力伸個懶腰。一出門,正好看見華初雪蹲在小客房前。

  與其說是小客房,不如說是小小隔間。自她過十歲後,蘭青就將一路通到底的房子隔開,這間小隔間讓她換衣洗澡,平常則是今今來做客時,跟蘭青一塊待在那裏喝個小酒,而她就在旁乖乖喝茶。

  這屋子,一向只有今今來做客。

  她輕步來到華初雪面前。華初雪對她比手畫腳好一陣,她也看不懂,她聽見小客房裏傳來今今的聲音,不知不覺就一塊蹲下來。

  「蘭青,你好樣的!我想盡辦法傳信給你,你連理也不理,這絕不是一壇酒就可以解決的了。」

  原來今今是送酒來了,長平想著。

  蘭青微微一笑,接過那滿滿一碗烈酒,一口飲盡。

  「你那些信,初時我都看過了,之後來一封燒一封。」

  李今朝疑惑看向他,問道:

  「那一年,真讓你性子大變到連大妞都不要了?她是大妞啊,你從小疼到大的蠻妞,你就這麼任她一個人……」

  蘭青目光落在視窗,淡淡插嘴著:

  「不過是個娃兒而已,疼的時機過了,就再也沒有感覺了。」他瞟向李今朝,笑道:「今朝,你想不想知道那一年裏,我受過什麼罪?」

  「好,你肯說我就聽!」

  長平遲疑一會兒,本該離去,蘭青想傾吐的對像是今今,不是她,她不該偷聽,但她的雙腿就是不肯動。

  蘭青不說話,又喝了好幾口烈酒,才緩慢地一一數來各種酷刑,長平連聽都沒聽過,當她聽到蘭青被迫色誘他人來保住自己的性命時,她雙拳緊握,掌心刺痛到連她的心口也痛縮起來。

  「……他拿大妞的頭骨來誆我,偏我就是中了計,我心裏明白那時大妞早死了,卻還是一次又一次信了蘭緋的話。今朝,你說,我到底是著了什麼魔?為了一個傻妞,她家的血案我甚至是幫兇,為什麼我要為了她受到這種無止境的折磨?這就是我的報應麼?」

  李今朝沈默,一口喝盡火辣辣的水酒,再替兩人倒上滿滿一杯。

  她不必說話,她只是個傾聽者,只是,蘭青是個男人,再怎麼要好的朋友,也不會說出他最難以啟口的一面,但他說了,她就會聽!

  蘭青笑著接過那酒。「我很久沒喝得這麼暢快了。」

  「這話你可別跟大妞說,也別跟公孫紙說。」李今朝笑道:「你肚腹間那個縫上的洞,讓一般人半年下不了床的,現在才多久,你不但下床還能喝酒,被發現了,我可不管的。」

  蘭青面上始終噙笑,目光落在窗上。

  李今朝本以為他是隨便定焦距,但他看窗外的眼神柔軟,就像是……

  蘭青又笑著說道:

  「我告訴我自己,如果不把大妞自我心頭割除,那我永遠也出不了這牢籠,只要我能暫時把她的生死拋諸腦後,我就有餘力應付蘭緋,等我出去後,我要親眼確認大妞的生死,最後,我終於出來了,卻沒想到入了另一個牢籠。」他輕笑一聲,自嘲道:「當我掌握蘭家時,第一件事做的是什麼,你知道嗎,今朝?我第一件事就是查大妞的生死。大妞還活著,竟然還活著……那一個晚上我掩面哭了,好笑麼?一個大男人竟然哭得難看了。」

  窗外的長乎把臉埋到雙膝裏。

  「男人哭,也不是件大事。」李今朝咕噥道。

  蘭青哈哈一笑:「是小事一樁,卻是我最後一次記掛大妞。今朝,你與雲家莊捎信,提及大妞會說話,也不如以往笨了。那時,我就知道我不能再見大妞了,不,從出地牢開始,我就知道大妞不能留在我身邊了。」他一頓,又輕聲說道:「我已經跟蘭緋差不多了,她留在我身邊,我時時疑她,她又如何過得下去?還不如讓她在雲家莊裏過好日子,是不?」

  「這就是你不見大妞的原因?」

  蘭青終於看她一眼,柔聲道:

  「江湖吏上,是否有例子,傻瓜孩子遭遇重擊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李今朝想了一下,搖頭:「這我沒注意過。」

  「都成聰明過人之輩。蘭家祖上,也曾有一例,醒來後聰明絕頂,殺盡了所有曾瞧不起他的人。」

  「你……你就是為此不見大妞?」李今朝筒直一頭霧水。

  「今朝,你年歲也不小,主掌雲家莊的背後生計,難道你就沒遇過聰明之人?聰明人,心眼多,不如傻氣時候,傻氣時候她對你一心一意,不管你做什麼她也只懂愛你;聰明人就不一樣了……」

  李今朝皺眉,道:

  「原來,你怕她報仇。你怕她用盡心思接近你,只為報仇;你怕她裝傻,就為殺你報關家之仇嗎?你就為此不見她?」

  蘭青哈哈一笑,接著輕咳,似乎觸及傷口。

  「我怕有人殺我麼?蘭青早在地牢裏死了一半,還怕誰來殺我……我唯一怕的,就是大妞她……大妞她用仇恨的眼看我。那雙眼睛一直在看我,今朝,不管在哪里,她總在看著我,看到最後,我心裏好歡喜,她心裏有我,不管我做了什麼,她心裏總是有我的。」

  李今朝沈默了會兒,又替他倒酒。「大妞現在心裏還有你,一直有你的。」

  「心裏能有我多久呢?」有酒他就喝,連喝了幾碗,他深吸口氣,道:「今朝,你道大妞心裏能有我多久呢?」

  「你這什麼意思?」

  「你說,江湖史上有幾樁認賊作父的例子,一朝發現,有多少人是美滿收場?」

  李今朝呆住,隨即反應:「這就是蘭家曾上雲家莊分莊借冊的原因?」當時傅臨春得到消息,問了是哪幾冊被謄寫後,就說了一句:蘭青最後一線渴望也被他自己毀了,從此蘭青跟大妞還是分遠點好。

  她不得其解,原來……他借的,都是提及認賊作父的冊子。

  蘭青微微一笑:

  「正是!在關家莊我與她對談幾句,就知道她還是以往那笨拙的大妞……明知道她對我沒有仇恨,我還是不時疑她怨她,這已是我的本能了,甚至,我想害死她。她若死,我才能真正安心;她若死,我就不必擔心。今朝,江湖史上,每一個例子都血淋淋的,認賊作父的人一朝得知真相,有的一刀殺了養育之人,但事後幾年卻傳出那人瘋癲的下場;有的不顧眾人指責,放棄血海深仇,供養養育仇人,數年後……受盡心理煎熬自盡了。大妞現在她不死,怎能把最美好的大妞留在我心裏?她現在不死,將來她也不會好過,不如讓她死在此刻,在她還不怨我的時候。」

  「你這個瘋子,蘭青!」

  他連連大笑,笑聲又驀地中止。他柔聲道:

  「是啊,我跟瘋了沒兩樣。鴛鴦劍的風聲在這幾年陸續傳出,我早猜出是蘭緋所為,所以我跟雲家莊交換條件,只要雲家莊給我那一把鴛鴦劍,我從此與大妞切割,其實,我想見她最後一面,我想說不定你會故意讓大妞來,也說不定她會親自前來報仇。只要這最後一面,從此天涯海角各不相干,但她爬上我的馬車……今朝,她自己往死路走來,她想要帶回家的是以前那個蘭青,而不是現在的蘭青。只要殺了她,從此,我再無迷惑;只要殺了她,我再無弱點。我心裏只要那個美好的大妞,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就是這個孩子,我不要她毀了我的記憶!我無時無刻都想推她入死路,卻又捨不得她……今朝,你道,我這樣的人,跟瘋子還有什麼差別?」

  李今朝張口欲言,卻不知該說什麼。她能怎麼說?蘭青最終變成這樣,是她所不能理解,但身為朋友她卻得義無反頭支持他。

  蘭青眼底濛濛,心神不知飛至何處。他低啞道:

  「今朝,我甚至……汙穢到,想著……誘大妞與我有肌膚之親,她就能一心一意為我想著。今朝,你瞧,明明是我養大的孩子,為什麼我連這種事都想得出來?我壓根無法把她與過往的大妞連結在一塊,甚至,我跟她有了親熱,我也不會內疚,這樣的人,多噁心?」

  李今朝掀了掀嘴,遲疑一會兒,輕聲說著:

  「我不敢說我懂你全部心思,但,正因你還有這層該不該的想法,這樣的蘭青,才還有得救,是不?」一頓,她又惱道:「若是傅臨春是我自小養大,我吃了他可也不會有什麼罪惡感!又不是母子父女,你在那裏作繭自縛什麼勁!」

  —時之間,兩人沈默。

  李今朝暗咒一聲。真他娘的,她是蘭青兩肋插刀的好友,也是大妞的好友。大妞對她而言,永遠是孩子,可是,蘭青這一說,她才發現,大妞早是個大姑娘了。

  天色偏橘,已落黃昏。蘭青面露些許倦意,道:

  「今朝,我累了。」

  「累了就休息吧。」

  蘭青一笑,看著窗外。「我不會再去想了,太累了。你替我想吧,為什麼大妞讓我活下來呢?」

  「如果你現在死了,那你,將永遠失去你最美好的一部分。」李今朝柔聲道。

  「我也有美好的地方嗎?」

  「那當然!你不是把你最美好的部分全給了大妞嗎?真他娘的,她又悶又不討喜,性子也倔,可是她懂是非、懂疼惜他人,你以為,這靠她爹娘就行了嗎?你以為,沒有你的那部分,大妞會這麼美好嗎?」

  「……是麼?她美好麼?她這麼的普通……只有成衣鋪的衣物才適合她,這麼普通也叫美好?」

  李今朝一聽他不屑大妞,拍桌而起。「蘭青,你要搞清楚,以前那個蠢蛋大妞疼你,心裏只有你一人,那是她單純不知好壞!如今的大妞,明白好壞,卻還是疼你喜歡你,現在的大妞,願意走進這種對錯難定的模糊境地去接近你喜歡你,難道,你不覺得這樣的大妞,才是真正疼一個叫蘭青的人?」

  「……」他微地一震。

  李今朝也不笨,他說到中途時,她隱隱覺得有異。蘭青可以聊他這幾年過得如何,或者,除去多少他不順眼的江湖人,甚至,連對蘭緋的恨都可以跟她發洩,但他什麼也不提,就是提在牢裏那一年裏最不堪的一面,提他對大妞的愛與恨,提他心裏對大妞的所有醜陋。

  她目光落在窗外,她不認為蘭青在看窗外的藍天。

  那樣柔軟又複雜的眼神,是在看大妞。

  她輕歎一聲:「都是些傻瓜。蘭青,不管你是誰、幹過什麼事,你永遠都是我的好朋友。」

  蘭青終於轉頭看向她,笑道:「我知道。」

  「好!那今天,咱們就把這壇酒喝個精光!」她補一句:「在大妞起床前,一定要喝光,她是個傻孩子,不知打哪認定,她那袋蜜餞只能跟你我分享,每年年底我可苦了,直鬧肚子痛,可這苦我甘心,她啊,一發現我肚子疼,隔年竟躲起來自己吃,傻孩子!傻孩子!」她有意無意強調那個傻字。

  蘭青微微一笑,不再接話。

  屋內的人在比灌酒,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長平默不作聲爬過窗下,再起身往門外走去。
******

******
  外頭的街道本是她熟悉的。曾經,她以為她會跟蘭青住在這裏到老,她對旅遊沒有什麼興趣,對其他城鎮更是想都不想去,只要在這個城裏,有今今、師父還有蘭青的城裏,過一輩子就好了。

  忽地,她聽見身後——

  「關大妞,你到底是比我走運呢,還是比我倒楣?竟讓血案幫兇救走。」說話的正是華初雪。

  「蘭青不是幫兇。」她平靜答著。

  「是不是幫兇,各人見解不同,但江湖史已經定案,我幼年在華家莊,曾特別注意過一些江湖血案,江湖史上關家莊之案,確實是黑鷹衛宮與妖神蘭青聯手,可是沒人料到你被妖神蘭青救下……他到底是怎麼教養你,讓你對他如此死忠?還是你吃了什麼藥,非得依賴他不可?」

  長平不吭聲,就這麼看著她。

  華初雪見她一臉神色凜然,並不因她的話而動怒,也不因她的話而心虛,她不知該不該說關長平被妖神蘭青茶毒太深?

  那日她雖被蘭青一時迷惑,但事後擺脫那種肉體誘惑,只覺得渾身發顫,甚至隱隱嗯心。尤其今天竊聽他在地牢裏所受所幹的齷齪事,只覺他由裏到外都令人想吐,但又聽他對關大妞的情感,她覺得……覺得……

  「你這是認賊作父,你知道嗎?」華初雪看在那天她在艙底下的幫助,勸她道:「如他所說,總有一天你會受不了其他人的指責而被迫殺了他的。」

  「我不會。」長平重複答道,嘴角竟然翹起。

  最美好的那部分全給了大妞。這句忽地滑過華初雪心裏。

  原來,這就是最美好的那部分嗎?為什麼同樣都是血案倖存,她就得不到最美好的部分呢?因為,她運氣比關大妞差嗎?可是,她又有點覺得她比關大妞好,不必處在那種可怕的掙扎裏。

  「那天在客棧你也看見了,他像個毒素,明明已經自裏面腐爛了,能左右人的欲望,可是他無法左右女人的心意。」她故意這麼說著。

  長平皺著眉,沒跟她吵,也不擅吵,只道:

  「蘭青值得最好的。」

  華初雪沈默半天,正因她待在華家莊格格不入,又誤傷師兄才逃了出來。她不夠好也不夠壞……她……要怎麼做,才有人願意把美好的部分分給她?就跟關大妞一樣,不必讓那一夜血腥記憶永霸佔心頭。

  「我……懷疑你心裏有一個魔鬼,遲早會爆發,你爹娘會恨你這個不報仇的女兒。」華初雪倔強道。

  長平聞言,微笑不語。

  不知為什麼,華初雪眼眶驀地泛紅,她道:

  「我想當數位公子呢,到那時也許我可以用筆殺個痛快而不必有任何內疚!念在我們出身相同的份上,若有一日我當上數字公子,我會將妖神蘭青自江湖冊上劃去。但,我認為你就算有蘭青的美好,遲早有一天你也會反噬蘭青,那時,我會親自將你的事記在江湖史上供後世警惕。」語畢,她覺得這個目標很有挑戰性,就算在華家莊被施捨她也能忍下了。

  長平又聽她說了幾句,多半是提著「江湖史已將關家莊血案兇手定下,江湖人將永遠知道蘭青做過什麼事」,直到華初雪離去,她都只是微笑著。

  華初雪的背影雖是嬌小,影子卻長長拖曳在黃昏的地面上,長平想起無浪曾私下叮嚀她,不要跟華初雪太接近。本是一株良苗,移種的地方不對了,也許將成蘭青第二,當時,無浪是這麼說著。

  當時她不解其意,如今明白了。如果當時她能回無浪一句:她這個大妞,一直被蘭青小心翼翼地種植著,才能有今日的美好。那該有多好?她總是希望雲家莊的人能夠認同蘭青,可惜她口拙,只懂固執地在心裏認定蘭青的好。

  長平不再遲疑,轉身往反方向走去。出身類似的兩人,各自往不同道路上走去,再也沒有相見的一天。

  她找了間極為普通的小鋪於,埋頭吃了一大碗醬泡飯,才又慢慢在城裏閒逛起來。
******

******
  夕陽餘暉,將整座城染上濃濃的欞黃色,李今朝看見長平時,長平正在一間名聲頗好的玉石鋪裏。

  她笑著步進鋪裏,來到長平身邊,瞥了眼長平正在把玩的碧玉簪。

  「大妞喜歡嗎?」

  「嗯。」

  「我送你吧。」這價值不菲。

  「我想買給蘭青的。當年他給我的簪子被搶走了,我想送他。」長平沒看向李今朝。「今今,我在這裏發呆好久。」

  「因為沒錢嗎?」李今朝柔聲問。

  「嗯,錢不夠。蘭青攬下的錢,還有我出門時師父塞給我的錢袋,都不夠買下這玉簪。」

  「我不是跟你提過,若是要大筆金額,來跟我要就是。」

  長平嘴角揚起。「我現在才知道,沒錢真不方便。今今,你說,也許鴛鴦劍所謂的許願成真,其實不能讓人許願,我胎記像地圖,有可能是黃金或者任何值錢的東西,而在古人心裏,有了錢什麼願望都能成真,是不?」

  李今朝雙臂環胸,看向她。「是有這可能。」

  「那,我賣給你好不好?」

  李今朝本是在想這玉簪該用什麼名義買下送給這傻孩子,再由大妞轉送蘭青,反正意義都差不多,聽她這麼一說,不由得思緒頓住。

  長平朝她笑道:

  「我把胎記賣給今今,換這個簪子。以後鴛鴦劍歸你,不管你找到什麼,那都是你的了。關家男子有特殊體質,配合藥物,但,我這代後將成絕響。」

  李今朝神色漸凝。「你想做什麼?」

  「今今,等很久以後,江湖淡忘關家跟蘭青後,我一定回來找你。」

  李今朝不說話了。

  長平又道:

  「我沒想過會有跟今今分開的一天,可是,我一定要離開。將來今今聽到什麼大妞對不起爹娘而自殺,或者殺了蘭青又發瘋,那絕對是不可能的事,你別被騙。」

  「……去他的江湖正義!」李今朝眼淚不爭氣滑了下來。她用力抱住這個小傻瓜。「一定要這樣做嗎?」

  「只要蘭青在江湖的一天,人人都知道他的所作所為,他就無法擺脫以往的痛苦。我要跟他一塊離開,他才有生機。今今,等大家都忘了蘭青、忘了血案,我再跟他一塊回來找你。」

  李今朝淚流滿面,無法控制。本來只是一個單純的孩子,為什麼能這麼快做出這種決定?這麼的絕情!可是,她又很清楚知道,如果此時不斷得一乾二淨,就算此時蘭青留下,終有一天他會再走回頭路!

  她在與蘭青的對談裏,早察覺蘭青本質有所變化,十五年前的少年蘭青只會為留自身生路下手狠辣;如今的蘭青卻是玩弄人命,不擇手段。如果兩歲的大妞遇上的是現在的蘭青,不會有活路的!這妞,為什麼想得這麼透徹?

  「我等你回來!我等你跟蘭青回來!等到有一天沒有人記得你們,等到有一天蘭青心裏的傷痕被你抹去!大妞,大妞,我不養生,所以很短命,你最好在我死前回來,要不,我不甘心的!」李今朝用力抱住她。

  「今今童言無忌,今今長命百歲。」長平輕輕摸摸李今朝的頭。她微笑道:「我跟蘭青一定會回來找今今的。你一定要等我們回來!大妞心裏,會一直惦著你的。」
******

******
  回到家時,天色已暗。

  一入門,就見蘭青坐在屋外長凳上看月亮。長平眼兒一亮,這種感覺很像回到很久以前她睡不著時,蘭青跟她一塊賞月。

  那時她傻傻的,哪會賞月啊,只是喜歡跟蘭青一塊坐在凳上發呆而已。

  如今蘭青的氣質與以往大不相同,清冷冷的又有點妖媚……是啊,她不能老是拿以前來比較,既然這都是蘭青不同的相貌,她就該全盤接受才對。

  「蘭青不休息嗎?」她笑道。

  「等你啊。」蘭青也笑。

  她來到他面前,摸摸他的額又摸著他的臉跟頸子,確定體溫尚可,便跟著坐在他身邊。

  「不怕我的身味麼?」他笑問。

  夜裏空氣甚涼,極易傳遞他身上的香氣,但她當作沒聞到,認真答道:「回到家後,我心裏平靜了,聞到蘭青的香味也就沒什麼了。」

  蘭青聞言,斜睨她一眼,他倒不知她的克制力如此堅持。

  她微笑地打開寶貝袋夾層,自裏頭取出蜜餞。蜜餞還是去年沒出清的那一批,她撿了一顆含進嘴裏,蘭青也主動拿了一顆。

  她抿起笑花,眼睛亮亮望著黑漆漆的天空。現在早已過了元宵,街上冷冷清清完全沒有任何人聲。

  「現在回頭看看這家,還真是很破呢。」蘭青道。

  「嗯,前年除夕我就坐在這裏等你。」她指著門口:「有人敲門,我以為你回來了,正要跑去開門,師父就回來了。直到半年多前傳出蘭緋還活著,師父才把當年的揣測告訴我,他本以為當年是覬覦鴛鴦劍的高手,但如今想來應是蘭緋無疑。」

  「從此你不必再擔心,蘭緋已死。」

  「嗯。蘭青,咱們搬家吧。」她沒有轉頭看蘭青,又吃了一顆蜜餞。「就你跟我,咱們搬家,去其他地方住著。」

  許久,沒有聲音,她卻一點也不心急,因為,不管蘭青答案如何,她都不會去爭,她只會去做。

  「傻妞,你以為蘭家家主之位讓江無浪得去,我就拿不回來嗎?」

  她知道今今一定都已經跟他說個翔實,便笑道:

  「無浪覺得好玩,除了下手做菜外,他什麼事都只做一會兒。我想他拿了面具冒充家主,也是覺得有趣。」她不清楚無浪為何對蘭家之主感到興趣,但蘭家展示鴛鴦劍等事,全是無浪以蘭家家主之身參與,雲家莊去參與盛會的師兄們跟她提及,無浪似乎以此為樂,但她想,他多半還是為她代她解決鴛鴦劍之事。

  這裏的人,她都捨不得,可是她必須割捨,才能有未來。

  「你對他,真是瞭解。」蘭青淡淡地說。

  她轉向他,朝他笑道:

  「我也是瞭解蘭青的,所以,我帶蘭青回家了。」

  瀅瀅月光在那略寬的少女臉上流轉,他凝視良久,才撇開目光,道:

  「哼,你話說得好聽,要等我想回家時再回家,如今卻是蠻幹作風。」

  她難得咧嘴一笑:

  「因為我曾看著蘭青十年,所以蘭青心裏在想什麼我都知道。蘭緋死了,以後蘭青不必害怕他要折磨你而來害我,那你現在回家也是理所當然的。」

  蘭青動了動嘴,本想反駁蘭緋之事,終究沒有說出口。最後,他輕聲道:

  「你不怨我讓蘭緋帶走你麼?」

  「不怨。」

  「在那五天裏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蘭青當年在地牢裏的感覺,一定跟我一樣,無論如何都要活著出去,我還要疼蘭青,蘭青一定要有大妞。」

  「是麼?你是為我,遠離江湖麼?」

  「我想為我跟蘭青,我想跟蘭青在一塊。」

  「我已非當日那個抱養你的蘭青,大妞,咱們若在一塊,連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一天會捱不住心裏懷疑而下手殺了你。」

  「嗯,我知道,等事情發生了再說吧。」

  他聞言輕笑一聲:

  「若是到時你反悔了呢?我要留住的,是一心為我的大妞,而不是遲早背叛我的大妞。」

  「蘭青,我跟我爹一樣。你見過我寫給你的信,爹在臨死前還是信你的,他要我只信我自己的眼睛,要我用眼睛去看,那時他便已信了你,我是他所出,我跟他都一樣的。我想跟蘭青一塊生活,再一個十年,然後再再一個十年,到那時,我們再搬回來跟今今一塊過著剩下的日子。」

  「你的計畫真好啊。」

  「嗯。」

  「你知道,當年我入關家莊,曾想色誘你爹嗎?」

  她沒答話。

  「我沒有下手。我想,就算我下手,他也不會像那些人一般壓我在地。」

  她抿起嘴。

  「大妞,下午的話你都聽得一清二楚嗎?」

  「嗯。」

  「你也聽見,我如何被那些人整得死去活來,最終一個個死在我手裏的過程嗎?」

  「嗯。」

  「覺得噁心麼?」

  她直視著他,道:「不噁心。蘭青活下來,我為此感到高興。」

  是麼……這就是李今朝說的,大妞站在模糊界限上仍然毫不考慮擁抱他嗎?「你就一心一意,只要我嗎?」

  「嗯。」

  「你知道我以前送你的碧玉簪,蘭緋奪來後在我面前親手折斷它嗎?我以為,簪斷人死,再也沒有緣分了,如今那簪被丟到哪去連我也不知道了。」

  「簪子斷了沒有關係,蘭青活著我也活著,還是有緣分的。」

  接著,蘭青不再吭聲了,長平卻是一顆接著一顆蜜餞吃,途中偶爾蘭青會撚一顆去。她知道蘭青在掙扎,沒關係,那就讓蘭青掙扎,只要當他掙扎時她在他身邊,她想蘭青不會有事的。

  一直到公雞啼叫,遠方泛起天光,她那袋蜜餞幾乎要被清光了,她重複再問一次:「蘭青,我們慢慢走,走到適合我們的地方,然後住下,好不好?」

  「我若說不好,你這頭小蠻牛,怕也會不顧我的意願,強行帶我走吧。」

  長平沒有靦腆的笑,只定定看著他。

  蘭青轉頭看向她,美麗的眼眸一對上那雙清亮的目光,就知道自己終究會屈服藏在內心深處的渴望。

  沒有江湖、沒有仇恨,不用猜忌,只有大妞。

  只有一心疼他的大妞。無論他會不會有二心,都只會一心憐惜他的大妞。

  「好。」那聲音輕輕淡淡地。

  在這一年的年初,這一個晨與夜交接的模糊時刻,他願意放下曾有過的屈辱、怨恨、算計……只想單純地信賴眼前老實的少女。

  不管以後他是不是會做出後悔的事,不管以後他會不會面對她的背叛,甚至,他這次的決定將害了大妞,他還是放下開他一生中唯一掛在心上割捨不去的大妞。

  這麼普通的大妞,只有成衣鋪的衣物適合她,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心裏有多高興大妞的不出色。

  當年的蘭青,就是要這麼普通的大妞。

  大妞聞言,極力壓抑面上喜悅,眼眶已紅。「嗯。」

  「你很高興?我不再是過去的蘭青,不要奢想過去的日子。」

  「我沒奢想。」她笑道:「蘭青,我扶你進屋,你該多休息。我好困呢。」

  他聞言皺眉。「又困?」

  她揉揉眼,又笑:「有蘭青在,我總是放鬆著。」

  蘭青靜默一會兒,才道:「別睡熟,明兒個你還要早起照顧我。」

  「嗯。我照顧你。」
******


第十四章
******

  煙火升天,歡喜的炮聲連連,長平吃完元宵後,與蘭青在掛燈的小道上閒逛著,她每看一個燈籠就停下來,蘭青也在她身後隨意地停步。

  「蘭青,這跟雲家莊那裏好像。」

  「是啊。」他不經心地應答著。

  長平並不覺得沮喪,蘭青是怎麼樣她都接受,如同她一向口拙,炒不起熱鬧的話題。如果她口才好,個性活潑又大方,也許蘭青很快就會心無芥蒂,但她想以最真實的一面對著蘭青,就這麼慢慢來也好。

  她什麼都沒有,就只懂得埋頭苦幹。蘭青用了人生最精采的十年陪她,那麼,她現在也是蘭青當年的年齡,也可以跟蘭青耗上十年。
******

******
  長平輕噫一聲:

  「這裏也跟雲家莊一樣,也有討好運的馬車嗎?」

  蘭青看她一眼。「過去看看吧。」

  長平微笑點頭,一塊順著人群而去。馬車果然已備在那裏,年輕貌美的紅衣姑娘搶著上車。

  蘭青看長平一身紅衣,笑道:

  「想玩就上去吧。」

  長平想了會兒,道:「蘭青,你在這裏等著,我去討些好運來。」

  像以前那樣嗎?蘭青目光不由得柔和起來。他見她還真的往馬車鑽去,暗自失笑。

  她這哪叫跟人搶著馬車,明明懂得功夫,卻不好意思用力推開其他姑娘,想要順著姑娘們上馬車又被擠出來,最後只落到站在馬車角落的下場。

  這就是他教養十年的大妞嗎?

  她對他蠻,但在平常個性卻是很好,這一年相處,發現她七成有著以前的孩子影兒,剩下的三成長大了,多少懂得人情世故了。只是,她懂得人情,卻不會去迎合,如同以往的關長遠是個爛好人。
******

******
  他不理會,逕自跟著馬車走。他至今沒有停練蘭家妖功,大妞沒阻止他,她就是這麼一直看著他。

  有時,他為此感到心喜,又有時,他厭煩到巴不得挖出那雙眼睛。
******

******
  蘭青漫不經心地聽著,目光落在長平身上。那傻丫頭興匆匆自寶貝袋裏抽出空袋,就等著接花朵。

  被擠成那樣,還能玩得開心,這就是大妞吧。

  他嘴角不自覺抹上笑。

  「去年丟花的,嘿,都生男丁了啊。」

  蘭青的笑容微地一頓,終於注意到丟花的,都是年輕或壯年的男子。

  「郎有意妹有情,當然會去接這花。前年有個少年丟錯花,最後還不是甜蜜蜜成親去,說起來咱們城裏的姻緣天定馬車可是其他城鎮比不上的。」那老人沾沾自喜道。

  一雙美麗的墨眉攏起,蘭青瞧向車上。那傻妞還在等著接花呢,有人丟花,她舉高想接,但旁邊的姑娘推開她,一個青年丟花丟得高些,大妞眼一亮,輕跳起來想接住。

  蘭青面色微沉,腳尖踢起一小石塊到手上,掌力再一彈出,直接打飛那將要落入大妞袋裏的花。

  黑夜裏,大妞的眼力沒那麼好,明知有東西正好擊中小花,她卻不知是什麼東西誤擊小花。

  她不死心,又積極向上,準備攔截其他小花。

  他神色冷淡,再踢石塊直接打偏小花。

  長平一頭霧水,東張西望,看看是不是天空掉什麼東西下來,接著她確定沒有妨礙了,又微笑地準備接花。

  蘭青一路尾隨,一路打掉她快搶到的小花。車上的大妞愈來愈覺得不對勁,往蘭青這頭看上一眼,蘭青一臉自然,彷佛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馬車到了終點,她的袋子空空,一朵好運紅花都沒有,她翻身躍下馬車,注意到一車的姑娘全有了花。

  這可不好,她希望蘭青今年有好運,無論如何得拿到一朵,終點有名青年手裏還有花,本想硬著頭皮跟他要,但身後一句——

  「大妞,走了。」

  長平遲疑一會兒,有點發惱,見蘭青要走了,她只好追上。

  「拿到花了嗎?」蘭青故意問道。

  「……」她悶著氣。

  蘭青沒等到她答,回頭一看,她奔入巷裏,他心裏覺得古怪,徐步倒回巷口,她又跑出來靦腆地笑道:

  「蘭青今年一定好運!」

  他低目看向那一袋香花,再一微瞟,黑巷裏樹枝正光禿禿的。

  長平滿面通紅,硬塞到他手裏。「好運一定到。」

  「好運一定到啊……」他跟著她重複,嘴角隱隱帶笑。
******

******
  他們每到一處,為了看能不能適應當地,大妞會租上個小屋子,有時住個三、五天就離開;有時快一個月才離去。

  就算是當個無根浮萍也要懂得享受,大妞這麼說著。

  他想,多半是今朝教她的,這傻丫頭哪懂得享受,床只有一鋪,她打著地鋪睡,他就睡在床上。

  「天冷了呢。」他道,連外袍也不脫。

  「沒關係。」她熄了燭火。「蘭青你的傷雖好,但總得多養養身,不要睡地上,將來老了會很辛苦的。」

  「你還真成了小媽子。」一頓,他忽然笑出聲:「就在這裏住下吧。」

  長平聞言驚喜。「蘭青喜歡住這裏嗎?」

  「談不上喜不喜歡,但這裏跟你自幼成長的環境很像,不是嗎?」

  「那……蘭青,煮面賺錢嗎?」她呐呐道:「我們手上錢不多了……」

  他聞言,眨了眨眼,連笑兩聲:

  「改明兒,你嘗嘗我煮的,要還能入口,靠此度日也未嘗不可。」這麼笨拙的姑娘……連說個謊也不會。她哪會沒錢,她的寶貝袋裏一直放著李今朝給她的金朝錢莊牌子,她只是想要讓他真正定下來而已。

  黑暗裏,他看見她萬分的驚喜,那雙眼亮得跟天上星星一樣,幾乎讓他有一種錯覺,大妞只要他,一生一世不會離開他。
******

******
  她有些興奮,脫鞋上床。他目光掠開,倒在床上合上美目,任她替著他按摩頭穴。

  這傻瓜,總以為日覆一日替他按摩,他就容易入睡了嗎?他的頭照疼,覺照樣無法熟睡,她這麼做又有什麼意義?

  雖是這麼想著,但他還是捨不得她這樣熬下去,於是假裝入睡。

  她還是多揉了一陣,才低聲問著:「蘭青,睡了嗎?」

  他沒有回應。

  呼吸微地交錯,他感到她俯頭盯著他看。她的呼吸有些淩亂,不知是對他著了迷,還是因為他決定將要一試平凡生活,她因而高興到難以平復心情?

  他早就察覺,明明大妞有時看著他傻了眼,他都能感覺她呼吸急促一如那夜小野獸了,她卻能自打巴掌,當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她的額頭輕輕碰觸他的。

  他心一跳,直覺想著:不要!若在一年前,甚至半年前,大妞想要圖謀一時快感,他滿足她就是。

  可是現在……他不想大妞事後懊悔,不想大妞一生有了遺憾的親熱。她若遺憾了,兩人間的生活必會產生變化。

  他……也開始變了麼?開始融入現在平靜的生活嗎?

  「……」那聲音極輕。

  若不是蘭青習慣她說話的音調,真要聽不出她在自言自語些什麼。

  沒受風寒也好,蘭青好好睡。她哄著。

  接著,她下了床,在地上睡著,沒多久就聽得她呼吸均勻睡著了。

  蘭青無聲地翻身坐起,心跳尚快,難以抑平。甚至,他暗叫萬幸,大妞沒教他的媚香給迷了去。

  這樣的生活就很好……他還能接受,所以,他不想破壞。縱然,他現在很清楚地知道跟他生活的,是個叫大妞的年輕姑娘,而非過往那傻孩子,但……但……

  他看她果然蜷縮在地上睡熟了……真是傻丫頭,有他在,她居然能睡得這麼熟……

  他呢?有她在,他依舊無法熟睡啊。擺脫了江湖、擺脫了仇恨,只有大妞,為什麼他還是無法熟睡?

  一如往昔,他一夜未眠,看著她的睡容,忍著額間陣陣抽搐,平靜地等著日出。
******

******

  這老闆還帶個拖油瓶,十八、九歲的老實姑娘,相貌實實,沒有什麼出采的地方,要繡花也不會,成天就在面攤幫忙;他倆都不是多話的主兒,沒生意時,她就坐在那兒背著書,也不知去玩。

  有媒婆打聽他倆的關係,侄女、養女、遠親什麼都聽過,讓媒婆一頭霧水,這對主兒到底是什麼關係啊?

  直到那天——

  「長平姑娘,你年紀多大了?」

  「快二十了。」長平敬老尊賢,有問必答。

  「都二十啦!」那媒婆笑得花枝亂顫。「那你也不小了。瞧,以前都讓你的……呃,遠親叔叔給搞到眼花撩亂,一時忘了你。來,你說說,你愛哪種小子,保證快快把你嫁出去,要不,你年紀大了就輪到人家來挑你了。」。

  正在煮面的蘭青微地一頓,往她倆看去。

  長平認真答著:「我還沒想過。」

  「沒想過?年紀都這麼大了還不想?你不想,我替你想吧……」

  「大妞,吃面。」

  長平過去接過那三人份的大碗,對著媒婆道:

  「我餓了,婆婆可以繼續講。」

  媒婆面皮一抽,抱怨:「我哪這麼老……」這姑娘說話怎麼這麼不惹人愛?以後婆媳肯定出問題。

  長平吃了一口面,面露古怪。這面有點硬,甚至還有點生……她看蘭青一眼,蘭青心不在焉洗著菜,她又低頭看看自己的面,麵湯裏的豬肉有點生血,她咬了一口,咬不斷,索性囫圓吞棗。

  蘭青煮什麼她都吃。

  她望著蘭青的背影。他煮面時,長髮總是束起,黑溜溜的,穿的也是普通衣物,卻掩不住他的出色光彩。

  「怎樣?張大富這孩子很不錯……」媒婆不死心地說著。

  蘭青忽地放下青菜,頭也不回地說著:

  「媒婆你找別人吧,她有主兒了。」

  「有主?誰?」

  「不就在你面前嗎?」

  長平傻眼。

  「誰啊?」媒婆莫名其妙。

  「我啊。」

  媒婆也傻眼了。她不只傻眼,簡直是整個僵住。談了這姓蘭的大半年媒,搞了半天早成親了?

  等媒婆傻愣愣地離開後,蘭青頭也不抬地說:「這樣省事多了。」

  「嗯。」

  蘭青轉過身,見她默默吃著面。她還真是逆來順受,他說什麼她就照做。

  「你……」他目光掠開,掩飾惱怒。「你就這麼聽話嗎?你沒有喜歡的人嗎?」這樣說來,她年紀也不小了,他一直沒有注意她什麼心上人之類的男人。

  他以為,她的眼裏只有他,她的生活裏只有傅臨春跟公孫紙這兩個老男人,了不起加個江無浪……那江無浪面皮年輕,可惜年歲太老也過油,壓根不合適大妞這沒心眼兒的姑娘。

  「我還沒想過。」她照實答著。

  沒想過不代表不會去想。這平靜日子再過下去,她遲早會想……

  正當蘭青這麼想的同時,聽見長平又說道:

  「現在,我只想跟蘭青一塊生活,其餘也不想。」

  蘭青聞言,嘴角不由自主泛起笑,接著,他又皺眉。「以後呢?」

  「以後?」

  他瞟她一眼。「原來你做事是沒計畫的?」

  長平又老老實實說著:「我沒想過那麼遠。」

  「那麼遠?也不算遠了……這面不好吃?」

  長平心一跳,蘭青煮面才多久,他一定沒信心,她得培養蘭青的信心,於是埋首繼續吃著半生不熟的面。她趁空答著:「好吃。十幾年後的事,我先想了也沒有用。」

  蘭青眨眨眼。十幾年後的事?這丫頭在想什麼?難道她在想,十幾年後就可以回雲家莊,然後再謀下一步?而這十幾年將跟他在這種小地方生活?

  怎麼這麼傻……他又轉過身,嘴角揚笑道:

  「大妞,去買點碎絞肉回來。晚上蒸包子吃,你做。」

  「好。」她眉目帶著滿足,自攤前小碗拿出一串銅錢,往豬肉攤走去。
******

******
  豬肉攤在斜對街幾棟房外,當長平買回豬肉時,白衣騎士迎面而來,他身有雲家莊數字公子的權杖,她卻沒有抬頭看,那騎士也沒有斜眼注視她,兩人就這樣交錯過去。

  「喂!這什麼面?」剛坐下吃面的漢子啐了聲,吐了出來。

  長平見狀,快步越街回面攤。

  那白衣騎士雖未勒馬而停,但馬速奇慢,他一雙眼先落在那漢子,確認只是個來鬧場不成氣候的地痞流氓後,又迅速看向攤主子。

  攤主子正淡淡看向那地痞流氓。

  「你那什麼眼神!」那漢子罵著。攤主兒動也不動,只是拿那雙眼看著他。

  看著看著,漢子臉紅了。這真是見鬼了,那醜八怪的眼兒竟能讓他心癢,他一怒,沖到蘭青面前。

  那白衣騎子表面只是當看戲一般,但心裏已是暗叫不妙。蘭青那媚眼分明已透死人光彩,是啊!江湖史上那個報復心奇重的蘭家家主,怎會甘於平淡的生活?

  當他見到那漢子要揮拳時,蘭青手指動了動,他心一涼,不知該不該將這樣的事情記入江湖冊,緊跟著,拳頭落下時,長平已閃到蘭青面前,硬挨了那一拳。

  白衣騎士痛縮一下。他親眼目睹蘭家家主從頭到尾都捕捉到長平的動作,卻沒有任何阻止……

  那漢子愣了下,長平摸摸有些發疼的臉頰,她不說話,到砧板上拿起菜刀,再來到漢子面前,兩隻手用力高舉,直接砍入桌面。

  蘭青瞟著她。

  漢子瞪大眼。

  「就這樣。」她道:「付面錢。」

  「你、你以為……」那漢子惱羞成怒,又要賞她一巴掌。忽地,桌面垮了,那菜刀轉了個彎,硬生生地砍入漢子靴前的地面。

  那漢子嚇了一跳,直覺看向這對男女。攤主兒掌心罩住懷裏人兒的頰面,擺明是要代她挨掌,並沒有攻擊他的跡象。

  漢子又看看那菜刀,東張西望……忽然對上那白衣騎士的眼兒,心一跳,懷疑是江湖人搞的鬼。

  他狼狽地想逃離現場,又聽得那姑娘說道:「 還沒付面錢。」

  「黑店哪你!」他又偷瞄那觀望的白衣騎士,不甘心地把面吃光光,才自認划算地丟錢逃離。

  蘭青見狀,彎腰拔起那菜刀,瞥她一眼。她頰面紅腫,可是仗著皮粗肉厚,似乎也不會太疼的樣子。

  「你哪學來的?」

  「我跟無浪在外地吃飯時,看過有人不付錢,老闆娘就那麼應付。」她忙著收拾桌椅。

  「是麼?你過來。」蘭青等她來到面前,伸手輕觸她的臉頰。「你擋在我面前做什麼?怕我殺了他?」

  「蘭青不會動手。」

  「不會動手?」他笑:「那你擋著我做什麼?我是個男人,挨個拳頭也不傷。」

  長平沈默一會兒,道:

  「以前,總是蘭青保護我。我記得,曾有狗咬上我,我也不知逃跑,是蘭青又急又怒地殺了那狗。現在,該輪到我來保護蘭青。」

  蘭青聞言一怔,目光霎時柔軟。他輕聲喃著:

  「你記憶力未免太好了點。」

  「今今也這麼說。但我想,我能夠記住那些美好的事,其實是我的幸運。」

  「是麼……你也記得許多不愉快的事吧。」

  她點頭。「都記得。我記得蘭青帶我夜逃的那一夜所有發生的事情,」她不理他微地一震。「我也記得那夜逃之後,蘭青耗費多少心力護我周全;我記得那野狗咬我的疼,也記得蘭青之後帶我上醫館看大夫,哄我好幾天。這些不愉快之後,總是有著蘭青待我的好,我都記得清楚。」

  蘭青—陣沈默。

  最後,他輕輕再拉過她的雙手,輕撫過她充滿傷疤的掌心,道:

  「你話真多。先拿碎絞肉回家準備包包子吧,一等傍晚我就關了店,回去再替你塗藥。」

  「嗯。」

  長平收拾一會兒,便離開面攤,蘭青見面攤裏沒有客人,拿過一本書垂目看著,從頭到尾沒有看一眼那騎士。

  那騎士默默看著蘭青,又移到砧板上的菜刀。他想,這個蘭家家主始終是放不下長平,否則,這蘭青大可明的動手,而非暗地運氣移刀。

  騎士回到他暫居的客棧時,沒有下馬,直接跟掌櫃地說:「結賬吧。」

  「客人不是要連住三天嗎?」

  「不了,我一住三天,江湖就會聞風而來采江湖八卦,還是算了吧,既然他連頭也不抬,那就表示他已有意願跟那傻瓜丫頭一塊平靜生活,我還這城裏一片清靜,不是也挺好?」
******

******
  那一年夏天,天氣高溫,家家戶戶實在受不了,長平租下的小屋子也悶得可以,蘭青就在小院子搭了吊床,驅趕眼紅的大妞回屋睡床上。

  她本來也想在小院子搭吊床,但被他一口否決。屋外蟲子多,他睡屋外一來涼爽,二來若有人想進屋,也得先經過他眼皮下。一個笨姑娘睡外頭,未免太危險。

  再者,大妞打地鋪一、兩年了,早該上床睡了。
******

******
  這一天,炙陽高照,蘭青懶得開眼,懶洋洋地睡在吊床上,大妞就輕輕靠著吊床,默背著口訣。

  她還是個傻瓜,明明練功練不好,偏死腦筋地認為就算不混入江湖,只要練武功力到上乘,有足夠保護自己的能力,就不再丟關長遠的面子。

  閱長遠,這就是你女兒啊……

  蘭青從沒跟她說過,她的手怕是無法拿起目前世上所有的武器了,傅臨春也不在,她只能憑著以前抄寫下來的口訣重複練著,內功也天天下忘,他看在眼底,最多偶爾指點她的內功,不打算教她他畢生武學。

  她要學了,豈不成為第二個妖神蘭青?

  他難以想像她顯露媚態……他有點想笑,真的難以想像這傻瓜妞兒能有多少風情來迷惑人心。

  她邊背著那個時時漏掉的口訣,邊輕輕搖晃著吊床,讓蘭青睡得舒服。

  事實上,他也覺得今日心神頗為舒暢,有一種朦朧的沉睡感。他合目,讓大妞陪在他身邊。

  他不醒,大妞多半不會離開,為此,他感到歡喜,歡喜到就算有一天,她恨他想殺了他報仇,他也會心甘情願地讓她動手,只要她別讓他在死前知道她的恨意,她要怎麼殺他,他都無所謂了。
******

******
  吊床輕微的搖晃停住了,大妞似乎在吊床旁一直看著他。他也懶得張眼,就這麼任著她看。

  這丫頭愛看,就讓她看個盡興吧。

  下知過了多久,他幾乎以為自己要沉入熟睡的狀態,忽地,大妞俯近了。

  他髮間被她插了什麼,他也只是嘴角微揚著,任她胡作非為。

  呼吸有些交錯,他鼻間有著淺淺的大妞氣息。幾年前在關家莊相遇時,她還像個半生不熟的孩子姑娘,這兩年身上總算有點女孩家的香味,他想,那是她終於放鬆過日子的關係。

  他不擔心,八成大妞又想哄他好眠。

  沒一會兒,果然她的額頭觸著他的額面。

  他心裏在微笑,想著:她就這麼一招。她這小鐵頭,怕他老犯頭痛症,想撞他又不敢撞,時常喜歡輕輕碰著他的前額。

  接著,他的唇瓣被小心地碰觸著。

  他的思緒霎時停住。

  溫溫涼涼,彼此交錯,極是短暫。大妞是溫,他是涼,一時之間,他只覺得心頭一跳,腦袋立時空白起來。

  怎會……她怎會……

  如果不是我喜歡的人,就算意亂情迷我也不要碰。

  蘭青猛地屏息。那一夜這頭小野獸笨拙啃他的記憶猛然回籠,流進他的心窩裏,四肢百骸到處流竄著當日她亂啃的觸感,那夜他只有錯愕,如今那回憶竟令他異樣敏感起來。

  他聽見門咯的一聲關上,大妞是去準備午飯了,他那卷長的睫毛一掀,拉下髮間插物,是樣式簡單的碧玉簪。

  他注視良久,指腹輕輕撫過那簪子。

  傻姑娘,她以為簪子斷了,再換新就行了嗎?

  還是,她只認為他戴上好看才送的?

  他不願去多想。對大妞,他不想去揣測,不想去懷疑,忽然間,門又打開了,他直覺插回簪子,合起目來。

  他合什麼眼,躲避她什麼啊……

  輕軟的薄被輕輕覆在他身上,他額面又有溫暖的手溫,粗糙的掌心測著他的額。

  大妞這手……這嘴……怎麼老是暖和的呢?

  當她的手又抽離他的額面時,他幾乎要拉住她了。他想問,為什麼她要……她要親他?但,他的眼,不知何故,就是沒有張開,直到門又合上了,他才緩緩張眸。

  他又拿下那碧玉簪凝視良久,嘴角下意識地輕揚,涼潤的唇瓣輕輕碰觸著這碧玉簪。

  這一天,他睡得極熟。

  然後,他得了一場風寒。
******


第十五章
******
  好苦!

  蘭青將最後一口藥飲盡。

  長平滿意地自腰間寬袋拿出一顆蜜餞送到他嘴邊,當作獎賞。

  他看她一眼,唇線微啟,任她送入嘴裏。她的指腹輕輕擦他的唇瓣,他心一跳,目光掠開,又忽然拉住她的手。

  「你怎麼不暖和了?」

  長平收起藥碗,聞言,先是一愣,接著笑道:

  「蘭青受風寒了,身子在發熱,當然覺得我涼了。」

  「是嗎……」他暗籲口氣。

  她小心翼翼地彎身,細心將他微微汗濕的黑髮撩到他身後。

  蘭青看著她離自己極近,屏息不作聲。

  她又笑:「蘭青可以睡了。」

  「你真像老媽子。」他遲疑一會兒,順著倒向床上,任著她替他蓋被。她又朝他笑咪眯的,像哄孩子一樣的哄他。「晚上你要不舒服,再叫我起床。」

  這丫頭……還真的挺高興他受寒的,是不?她完全不遮眼神,那滿滿寵溺的眼神,讓他以為他是一個正被疼愛的孩子。

  大妞,真的也會照顧人了啊……

  「江無浪可曾生過病?」他脫口。

  「無浪身體應該跟我一樣好。」

  「你對他倒是挺熟的。」

  她不知為何他提起無浪,順著他的話題說:「他人好。」

  「人好到,若然有一天他生病了,你也會像照顧我一般去照顧他?」

  她呆了呆,又認真思索著,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這問題要怎麼答。

  蘭青目光挪開,淡淡地說:「我困了。」

  「好。」

  蘭青又看向她,見她抱著薄被往戶外,他疑聲問:「你去哪兒?」

  「現在天氣熱,還沒入秋,我去院裏睡吊床。」

  「外頭蚊子多,你去睡什麼?」他皺起眉。「睡……就睡地上吧。」蘭青見她露出些許失望,不由得暗笑她還是個貪鮮的孩子。

  她十二歲才大開神智,今年才十九歲,說起來真正常人的生活她才過七年而已,這七年間她雙肩沉重,一心想著他,拉著他出江湖,從來沒有聽過她的抱怨……十九歲的少女,不是該如華初雪那樣態意放縱麼?

  她熄了燭火,在床邊打了地鋪睡著。蘭青輕輕撫著嘴,白天那吻到底是真是假……他心思微亂,這小悶葫蘆,到底打著什麼心思?

  「蘭青怎麼不睡?」

  黑暗裏,傳來她的詢問,他隨口道:「你這小小醫術跟小時一模一樣,一點進展也沒有,都是苦得要命。你都花時間在學武上麼?」

  「嗯,學武有用,我沒再學醫了。」

  那樣的武叫有用?只怕學五十年都還敗壞傅臨春的名聲。他思緒停一會兒,她沒再學醫,竟然還能將十年前的藥抓得神准,這……

  他又聽見她呼吸陷入睡眠,酸澀的心憐情緒竟然浮出臺面。他早注意到了,有他在,她總是睡得快又熟,可以想見過去那幾年她為了學武,犧牲多少睡眠,背負多少擔憂……

  大妞別伯,他會一直在。這句話,到口他又住嘴了。

  他合上眼,風寒令他疲倦,正想入睡,忽聽著咯的一聲。

  頓時,他的美目,冷冷地張開來。
******

******
  院子裏的門被打開了。

  蘭青無聲地下床,彎身抱起大妞。

  大妞被驚動,輕輕掀眸,一聞到他身上的氣味,以為只是像平常那樣蘭青就在身邊,沒有察覺她自己正被抱著,於是,她又閉眼睡著了。

  「……」這個笨丫頭、這個傻丫頭!如果是旁人呢?如果只有她一人住呢?蘭青真無法想像,沒有他在的那五年,她是怎麼自保的?他帶惱地抿起嘴,小心將她放上床上,而後他跟著上了床,就躺在外側。

  接著,屋子大門被打開了。

  蘭青一聽腳步聲,就知此人只是普通小偷。

  這座城馬馬虎虎,懸賞告示的江湖人少得可憐,就是小偷多了點,連這種破屋都偷,這偷兒的眼該挖了出來才是。

  那小偷,小心翼翼地摸索著,但還是笨拙地踢到鐵盆。鐵盆滾了一圈,驚動了大妞,她立即張眼。

  蘭青假裝被驚動,順勢往床的內側翻了個身,壓住大妞的手。暗暗的夜色裏,她的眼張得極大。

  蘭青微微一笑,這傻丫頭瞭解情況了嗎?沒有他在旁看著她,可不行呢。

  背後那偷兒一直在搜索。蘭青不放在心上,大妞也聽見那聲音,皺起濃眉,忽然間,她掙脫他的力道,用力抱住蘭青。

  蘭青一愣。大妞不是又被他身上的香氣迷惑了吧?

  她翻過他身體,他心跳暫停,一時無法反應,這丫頭要說野蠻也是很蠻的,白天才個吻兒,晚上就要硬上?他……是要順著她麼?大妞意志力堅強他是看在眼裏的,不是她不喜歡的人兒,她絕不碰的,所以、所以他

  他心思還沒走完呢,大妞就自他身上翻了過去,躺在外頭。

  他根本沒來得及回神,又見大妞用力抱住他。

  「……」他呼吸有些紊亂,任她緊緊抱著。她在幹什麼?他花了好一陣功夫才勉強定心,想起屋裏還有另一個賊兒。

  是啊,是啊,有賊在屋裏,他在想什麼?大妞她這是在……保護他?這傻丫頭!這傻丫頭!想要凡事擋在他面前保著他護著他嗎?這樣一心一意對他……

  黑暗裏,她的眼兒亮晶晶,帶著堅韌的眼神,堅韌到少了一般姑娘的柔弱,但他就是要這樣的大妞。他不怕那夜賊看得見,手指輕輕劃過她的眉眼,她微地一愣,拼命使眼色。

  這眉眼,有點剛硬,可是,他就是喜歡。他不要別的眼兒看著他,只要這雙眼看著他就夠,他的指腹又撫上她的嘴,這嘴以前不會開口說話,也不會咧嘴大笑,每次她被今朝逗笑時,總是嘴巴上揚,與其說是秀氣,不如說她性子本就不是大起大落……

  不是大起大落才好,他不要她跟他一樣反覆無常,他就要她平平穩穩的,認了,一個人就永遠不再變。

  這傻妞兒,照說清醒後,該是聰明一流,怎麼還這麼傻?關長遠的孩兒,真有這麼糟?

  他又想起公孫紙教她的醫術……她武功學不好,卻背得起那些醫書,連十年前下過的藥,她竟然記得一清二楚,如果她去學醫……他心一跳,不願她出色、不願她離開他,這心理豈不是跟當年一模一樣?

  她忽地咬住他停在她唇間的指頭,他心頭又是一陣遠跳,過了一會兒才明白她不是在搞曖昧氛圍,而是嫌他弄癢她。
******

******
  他眼一眯,見那賊兒抓出她的貼身衣褲湊近鼻間聞了起來。他心裏無由來一陣大火燒著,明知那賊兒眼力差看不出什麼東西,但被髒東西摸過的衣物怎能再穿上?

  長平察覺他的身軀猛地緊繃,連忙加重力道摟住他。

  蘭青看那賊廝丟了長平衣物,又在衣箱裏亂抓,抓起他沾染媚香的長衫湊著聞,這一聞,那賊廝有些異樣。

  蘭青見他望過來,打起屋子女主人的主意,美目掠過冷意,他用力抽出大妞嘴裏的手指,滑到她的寬袋裏摸了粒蜜餞,用力一彈,屋門吱的一聲,緩緩大開了。

  那賊嚇了一跳。蘭青又拿了她幾顆果子,分別擊向地上大妞的衣物、賊人手裏的衣物,讓那偷賊感覺有東西飄到他身上,他一個大驚往後退,蘭青再擊出最後一顆,讓懸空的粗繩明顯滑過賊兒的脖子,有著明顯的吊感。

  那賊嚇得大叫一聲,蘭青這才懶洋洋開口:

  「娘子,這屋裏那鬼是不是又作怪了?」

  長平不知發生何事,但還是應聲:「又是鬼作怪。」一頓,她又補一句:「要不要再請道長來?」

  「啊啊!鬼啊!鬼啊!」那賊沒細想嚇得逃出門外,來到院裏,跌了好幾跤,最後是滾出去的。
******

******
  長平立即下床,摸黑去關上破門。

  「這裏的賊,好像不少。」她有點苦惱。

  「是啊。」他答著:「你的武功真是好到連他入門都不知情。」

  長平聽了臉紅,低聲道:「我會再用功的。」

  用什麼功?她根本不適合江湖、不適合練武,不要練!不准練了!他心裏這麼想著。

  長平又要倒回地鋪,蘭青忽道:「你,上床吧。」

  她愣了下。

  「你不想跟我睡麼?」

  她聞言,面色略喜。「可以嗎?」

  「你想做什麼,當然都可以。」他意有所指,目光自她面上挪開,他眼底波光流轉,帶著隱約醉人的光彩。

  長平咬咬嘴,有點孩子氣地爬上床。「蘭青,我要睡外側嗎?」

  「不,睡裏頭,夜裏賊多。」他直覺答著,然後暗地失笑。不想她有半點損傷,有事他頂外頭,這樣的心情又回來了嗎?

  長平看不見,亂摸一通,聽見他悶哼一聲,她趕緊放手。「對不起……我看不見。」她乾脆爬過他的身體。

  「你這傻瓜,老是粗手粗腳,一點情趣也不懂。」

  情趣?長平不大懂,但她心裏仍是高興。「蘭青,你別擔心,我身體壯得跟牛一樣,不會被你感染的。」

  「是啊,你豈止壯得跟牛一樣,身上連點女孩香味也沒有。」

  「……」女孩香味跟壯牛間有什麼深奧的關係,她也不懂,但她想,這不是太重要的話題,她乖乖躺在床的內側,蘭青就在身邊,她不只心安,並且感到喜悅。

  她感覺到蘭青目光移到外側,不願往她這裏望來,她一點也不在意。慢慢來,她什麼都沒有,她有的就是一輩子,拿一輩子跟蘭青耗,她心裏很甘願。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媚香,現在她已習慣,她朝他湊了過去,輕輕偎著他睡,蘭青竟然沒有排斥。

  她大喜,過了一會兒,她又覺得不對勁,空氣裏似乎有著緊繃的弦……出自蘭青的嗎?

  「蘭青?」

  「……嗯?」

  她伸出手,摸上他的額頭,他額面忽冷忽熱。她心一驚,立即要起身,才起到一半,就被蘭青拉住。

  那手,也是又冷又熱的。

  「你去哪兒?」

  「蘭青,你的體溫不太對勁,我要點燭火再替你把一次脈。」她有點著急。

  「睡下!沒事!你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那聲音,像是呼吸有些急促、有些沙啞……再加一點期待?長平不知自己是否誤會,她躺下後,又問:「我真的可以做我想做的事嗎?」

  「……當然可以。」

  那聲音略低,幾乎是氣音,蘭青在緊張什麼?長平側躺,道:「蘭青,你轉向我。」

  那溫暖的氣息撲面,長平輕輕環住蘭青,輕聲道:「蘭青,好好睡。我就在這兒。」語畢,額面輕輕觸他又冷又熱的額面。

  「……好好睡?」他聲音粗啞。

  蘭青身有芳香,口鼻更是帶著異樣的香氣,這是蘭家家主練功所致。長平雖已習慣,但此時也不由得一驚。蘭青口鼻香氣極重,又帶著熱氣,比往常更甚,她摸到他的腕間,靜心把脈。

  她眼底有點迷惘。

  「看不出來麼?」

  「我所學不多……」她有點沮喪。學武學不好,連看個病都沒法對蘭青有幫助。「紙伯伯謄的本子,當年我只記過風寒……你……」

  「那本子呢?」

  「一直收在衣箱裏。」

  「沒再看過?」

  「沒再看了。」她又輕輕碰著他的臉頰,還在燙著。

  「你記憶方好得出奇……想治我現在這病麼?」

  「當然想!蘭青,我去找大夫好不好?」

  「要治好我病,你就抱緊我。」

  長平依言抱緊他。

  「……再緊些。」

  她用盡所有力量抱著蘭青。這感覺,像在抱火爐,但她一點也不害怕,只要蘭青快快好,換她受風寒也沒有關係。

  猛然間,她也被緊緊回摟住,差點喘不過氣來。

  「你這蠢丫頭,你這傻丫頭!」蘭青咬牙切齒地罵著。要她上床,她卻搞這種家家酒。

  不是喜歡他嗎?那就碰他啊!她在搞什麼?若是往日,男有意、女入了迷,一拍即合共赴巫山雲雨,何必、何必……

  他咬著牙,又把懷裏的人兒再摟緊些。他以前從未想過這事,但他一點也不討厭大妞愛上他,甚至,大妞有這意思,他先是錯愕而後……而後……他心裏只有說不出的歡喜,只盼她能開口說白、只盼她能在行動上證舊力。

  她是個認真的傻妞兒,如果願主動索討男女之歡,那就是對他一心一意了——他是這麼想著的。可現在……他既是咬牙切齒又是暗聲歎息。

  「蘭青?」

  他垂下眼,輕輕吻上她的髮頂。

  這吻,太輕淺,她沒有感覺到,但卻是蘭青傾注憐惜的一吻。他誰也不要,只要餘生有大妞,只要大妞就這麼一心一意喜歡著他,他可以什麼都不要。

  「大妞,改明兒你去把公孫紙留給你的醫本好好學,武功可以慢慢學,不急。」他不情願地說著。

  「……」

  「為了我,你也不肯麼?這幾年我身子幹耗,難保將來老了不會百病雜生,你不想保護我到死麼?」

  他感覺懷裏的人兒震了下。他心跳微地加快,明明只是一會兒的功夫,他卻覺得過好久,才聽得她道:

  「嗯,我努力學,蘭青,你靠我就好了!」她又抱緊些,不讓這麼容易生病的蘭青從她指尖溜走。

  蘭青聞言乍喜,閉上發熱美目。大妞願放棄關家名聲,將他擺第一,這傻妞、這傻妞……他滿心歡喜滿心激動,巴不得此時此刻一口生吞這傻妞。他信她,他已經信她了,大妞不會恨他不會怨他……他真的已信了她。

  他輕輕吻了又吻,她一點髮香也沒有,他戀戀不捨連吻著,吻著吻著,他察覺她平穩的呼吸聲……

  「……」他滿心的激動及被挑起的情欲,刹那被潑了冷水。

  他沈默良久,而後失笑,把懷裏這個笨拙又傻氣的妞兒抱緊,跟著合目,一塊沉入美夢裏。
******

******
  嘩啦啦,有人破水而出。

  蘭青神色自若地在岸邊烤肉,美目瞥去,那個傻妞一身濕透,甩動長髮,晶瑩水珠飛濺,濕答答的薄衫黏在身上,白色肚兜若隱若現,兩隻細白臂膀裸露……他眸色古怪,迅速轉開,面上起了薄薄熱氣。

  他暗咒一聲。知道這樣的熱氣並非來自暖陽。

  「蘭青!」

  他抿抿嘴,深吸口氣。「容易著涼,去換衣服吧。」

  「好。」她走到樹後換衣去。

  蘭青沒敢抬起眼,繼續烤著兔肉。自那天她小小一吻……壓根不算吻的碰觸後,至今也有兩個多月,她卻連下一步動作都沒有。

  他發惱又心焦。那天難道是他錯覺?不,不是錯覺!如果沒讓他發現她這個心思也就罷,但,現在他有了期待,就不要讓他一場空。

  就算他不曾以真心愛過人,但,他自十三歲起便懂得男女情事。喜歡一個人,不是該佔有他嗎?

  還是,這個傻妞後侮了?

  他該不該推她一把?這思緒才停在心裏不到片刻,就被他否決去了。色誘大妞,是現在他絕不願做的事。

  他與大妞,在城裏定居後,他會定時帶她在城外四處走走,與其說他被平靜日子悶壞,不如說,其實他只是想跟大妞單獨相處,不必受城裏那些碎嘴的百姓打擾。

  有一次他們找到河邊這隱秘之處,三不五時就來這裏烤肉。也正因如此,他才得知原來大妞會有一身好泳技,全因當年她被拖下水,為了克服恐懼,傅臨春親自教她泅水,直到現在,她還是不喜歡泅水,但為了不再讓這個弱點害到自己,她只要到河邊就會遊上一回……這大妞多頑固啊。

  所以,她只要愛上他了,這頑固會令她持續下去的,一定會的……
******

******
  長平自樹後轉了出來,嘴角翹起。「我好餓。」

  蘭青見她長髮微濕,身上已換上乾淨的衣物。他遞給她肉串,她細長的眼睛都笑了起來。

  「大妞幾歲了?」他狀似隨口問著。

  「要二十一了。」她嘗一口,露出滿足的表情,她拿出籃子裏帶的一小壺酒,就口飲著。

  蘭青張口欲言。大妞飲酒的豪邁勁,准是學今朝的,這姑娘,什麼不好學,淨學李今朝的壞處。

  「你喜歡這城裏哪兒嗎?」

  她想了下,搖搖頭。「好像沒有。」

  「沒有?我瞧你住得挺開心的。」

  她聞言,笑得確實很開心。只是,她很少露齒大笑,偶爾讓人有錯覺,她沒有什麼開懷的事。

  但,她是他的大妞,所以,他一直很清楚這幾年她過得快樂,因為有他。

  終於,他忍不住,伸出細長的手指代她攏好衣領,遮住她若隱若現的春光。

  她先是一愣,而後對他報以微笑。

  「有沒有喜歡的人啊?」他神色極力自然。

  「有啊,蘭青跟今今啊。」吃飽喝足,她懶洋洋倒臥在草野上,想偷眯一會兒,再讓蘭青指點,看看她拳腳功夫有沒有進展。學醫也不能忘了學武,至少,不能再退步。

  「我是指,你心愛的人。你不是曾說,如果你有心愛的人兒,那讓你身落萬丈懸崖也是心甘情願?」

  她快睡著的神智被拉回,有點迷糊,但仍是應了一聲:

  「嗯。」

  「這個人出現了麼?」

  「……」她不答,合上眼,睡覺去。

  蘭青捕捉到她刹那的靦腆,心裏一跳,自己面皮居然也微熱起來。

  他收拾烤肉架子,躺到她身側的草地上。秋末風大,他前兩天不小心又受了風寒,躺在床上任她把脈,照例黃連多了些,他卻是嘴苦心甘,這姑娘要是學醫絕對比練功有出息。

  因此,今日他欣然接受她的叮嚀,穿了件外袍保暖。

  「有喜歡的人啊……那我可怎麼辦?」他試探地問。

  長平立即轉向他。「蘭青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們一塊的。」

  就這樣嗎?蘭青心裏百味雜陳,那麼,那天的吻是她捱不住他的媚態?

  有時,他會想何必太計較?他不是沒有經驗,要擊潰大妞那道牆對他來說也容易,只是他想……想她出自真心的主動,想她心甘情願地碰觸他。

  他的一生之中,所經歷的男男女女,不是為蘭緋傳出的陰陽邪功而強壓他在地,就是被他的媚態所惑,哪一次他不是隨遇而安,自其中圖謀最大的肉體快樂?唯有這一次……唯有這一次,就算大妞笨拙,無法為他帶來肉體快樂也沒關係,他就是想要她主動……

  他見大妞試探地伸出手,他下意識地屏息,接著,她環上他的腰身,偎進他懷裏,一如她小時候。

  然後呢?快點啊!快點啊!他等著。

  「大妞?」

  「蘭青,家裏的床太小了,我又長大了,能這樣抱著睡真難得。」她心滿意足地歎息。

  「……」蘭青咬咬牙。她根本不是在欲擒故縱,大妞這傻瓜到底在想什麼?

  她還真的舒服到合眼想眯一下!這段時日他反反覆覆揣想,一會兒喜一會兒又怒,等著她說清楚,偏那一天是夏日錯覺般,只在他恍惚的記憶裏出現這麼—次。

  他低頭一看,她睡倒在他懷裏,嘴角還小小揚著,似乎在作著美夢。他輕輕拂過她的劉海。

  幼年大妞的長相,他還是記不清楚,只能從現在的大妞,去捕捉她過去的影子。

  可愛的大妞,倔氣的大妞:永遠守在他身邊的大妞……他輕輕傾前,想要吻上她的嘴,心一跳,及時撇開目標,改親她的額面。

  他凝視著她的容貌半天,才跟著閉目養神。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他忽然察覺有人定定注視著自己。他心思一頓,大妞醒來了嗎?

  當他感到呼吸再度交錯時,他心神不住蕩著,就盼著她這一刻。

  「蘭青……」

  那聲音極低,如果不是他正全神貫注她的舉動,又怎會聽出那簡單二字下的滿滿疼惜?

  緊跟著,她的額面輕輕碰觸他的前額,卻不見她再度偷吻。

  他心跳極快,耐心等著,等到她要起身了,他心裏大怒,拖住大妞,翻身壓住她。

  他張眼對上大妞吃驚的表情。

  「蘭青?」

  「若是意亂情迷才願碰,若是意亂情迷,墜落萬丈深崖也心甘情願,嗯?大妞,你這傻不楞登的姑娘,難道不知要去搶嗎?你連個吻都不懂,以為嘴皮碰一碰就是吻了嗎?那晚你像頭小野獸的作風就不會再來一次嗎?」

  長平一頭霧水,而後聽到他說「嘴皮碰一碰」,驀地臉紅起來。

  蘭青見她如此,就知那天絕不是自己的錯覺,他心裏狂喜,多日來的緊繃終於一松,攤軟在草地上。

  「說話啊。」

  「蘭青,我不想一口吃掉你。」她老實道:「那天晚上感覺真差,明知吃掉蘭青我會痛快,但我心裏很痛苦。蘭青不該遭此對待,我想珍惜蘭青。所以、所以……」

  「……珍惜我?你……真的喜歡我?用姑娘喜歡情郎的那種?」

  「嗯。」

  蘭青瞥向她,細細搜尋她每一細微表情。老實的大妞,可愛的大妞,這麼不扭捏的大妞……他眉目顯露溫柔歡愉,斂起幾分媚態。

  「怎麼不敢跟我說呢?」

  「……我想要等我學會珍惜蘭青的方式後再說。」

  「大妞,那你喜歡我多久了?」他喜歡大妞談他看他,再多說一點再多看一點。

  「不知道。」

  他一怔,又問:「你不肯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坦白道。

  他眨眨眼。要從她嘴裏挖出一些討人歡喜的話,還真是……

  「你這妞兒,連個珍惜都不懂。你好好學吧,要是比你練功還差勁,你就真要重活了……」他沙啞說到一半,微微笑道:「無妨,我讓你試吧。」

  「……試?」

  他揚眉:「你嘴裏心裏喜歡著我,又想珍惜我,但你始終不敢有動作,又怎麼談珍惜呢?」

  「那……蘭青,我該怎麼做?」

  「這種事還用問我麼?」

  這話表面聽起來有點不耐煩,嫌她的蠢笨,可是長平看見蘭青神色似乎很輕鬆很愉快……試?她遲疑一會兒,撐起上半身。

  蘭青瞟她一眼,她臉色微紅,俯下頭輕輕碰著他的嘴後,又要退離。

  「再來一次。」蘭青動也不動,輕聲道。

  這真像在習武,她想著,以前在雲家莊師父不會盯著她反覆練武,但其他師兄弟會。她再親一下,親了又親,每次都小小力地印上他的嘴。

  「就這樣麼?這跟小孩子親大人有什麼不同?」

  長平聞書,有點惱了。

  她躺平要閉上眼睡覺,又聽蘭青道:

  「這種珍惜的滋味你自個兒磨上十年怕也不會吧。」

  長平聽出他語氣有遺憾,她還來不及說她可以努力再學,就感覺陰影自他的方向攏來,她暗自吃驚,一張開眼眸,就看見輕壓在她身上的蘭青。

  「蘭青?」

  「要我教你麼?」

  長平有點傻眼,望著他近在咫尺的美眸。

  「大妞,想要我教你麼?」他又重複柔聲問著。

  「……嗯。」她看見蘭青明顯的歡喜。洋溢著歡喜的眉目、歡喜的鼻唇,就連他面上交錯的疤痕似乎也在歡喜著。即使是這些年,蘭青身上多少還有些江湖殺氣,但此刻,她只覺蘭青無比的快樂,那些江湖味兒幾乎都消失了。

  他美目噙笑,俯下頭,覆上她的嘴皮,吻入她的唇舌。

  跟她主動親蘭青的吻法完全不同。

  蘭青濕軟的舌尖下時輕探,深深淺淺,膠合的唇瓣離了又吻,唇瓣轉濕,彼此交融。

  蘭青又吻上她的眉心,吻著她的眼、她的頰面,再吻回她的唇舌間,輕淺地交纏著,不住地探索著,將她情潮一點一滴勾勒出來……到最後她只覺得意亂情迷,卻沒有半點當日的痛苦。

  「……蘭青……這樣吻你……就是珍惜你嗎……」她氣息不穩地低問。與那天感覺大不相同,那天她只想一口吞了蘭青,體內燥熱到只想暴力相向,想掠奪燒盡蘭青的一切,現在不一樣,她滿心只想憐惜著蘭青,想一直吻著蘭青直到天涯海角也不生厭。

  以前,曾有人這樣溫柔地吻過蘭青嗎?如果沒有,那她以後就這樣珍惜著蘭青,疼著蘭青,彌補蘭青以前都沒有的。

  蘭青仿佛讀到她眼底想法,沙啞道:

  「以後,我就要你這樣吻著我,疼惜著我,可別再像以前以為嘴皮子碰碰就是珍惜了。」他微微笑著,額間抵著她的額,鼻間是她的呼吸氣息,他喜歡這樣親密的呼吸交錯。

  她輕輕揚起手,替他撩過長髮至耳後,指尖順著滑向他濕潤的美麗嘴唇。「蘭青……那,你現在也在珍惜我了?」

  蘭青一怔,隨即哈哈一笑。驀地,他笑聲中斷,拉起大妞,拾起她的濕衣,道:「有人來。」他一腳踢翻烤肉的土堆,托住大妞掠上樹。

  「噤聲。」蘭青道。

  濃密的茂葉遮住他們坐在樹上的身影。長平看他一眼,再望向左邊緊扣她肩頭,不讓她稍稍遠離的五指,她嘴角有點上翹了。
******

******
  是不錯,可惜教一些人給發現了,蘭青也不以為意。他跟大妞還年輕,也不是不能再找其他山川美景。思及此,他先是怔於自己的思緒,接著,又是爽快地笑著。

  他轉頭看大妞,她本來在看那些江湖人,察覺他的視線後,她抬眼朝他微笑,再替他撩開長髮。

  那樣的微笑,滲進他心裏,令他心頭髮軟。
******

******
  「咱們還得趕路呢,那蘭家家主這幾年真是越發的胡鬧,簡直玩咱們玩得團團轉!」

  「總比幾年前好。」其中一名江湖人道:「前幾年的蘭家家主簡直是見人開刀,我真怕……真怕……近年的蘭家家主雖是令人頭痛,但至少不會見人就殺。難道真如江湖所傳說,現任家主早已不是妖神蘭青?不可能啊,蘭家最後血脈只剩那賤人啊,還是說,蘭家另有私生子?」

  蘭青美目輕眯,認出那名江湖人正是當年入關家莊求助者。關長遠是個爛好人,當年居然願意義助這種人,他成為蘭家之主後曾大肆殺了那些受關長遠幫助,到頭卻為鴛鴦劍搶破頭的江湖人,沒想到還漏掉一名。
******

******
  他斜睨她一眼,知她心裏正為得知李今朝的消息而感到高興,他微微一笑:「回家吧。」

  「嗯,回家吧。」

  他朝她伸出手,柔聲問道:

  「大妞不怕我再回江湖嗎?」

  「蘭青真想回去,那我一塊回去。」她握住他的手。

  「是麼……你這蠻牛,嘴裏說的是一套,想做時還不是蠻幹麼?」他笑著,替她拍開滿身的草絮,與她一塊慢步走回系馬之處。

  兩人並肩走著。他拉著她,也沒轉頭看她。

  「大妞?」

  「嗯。」

  「我要停止練功了。」

  「嗯。」這聲音有點高興。

  「你……就這麼疼我下去吧。」

  「嗯。」

  「你這悶葫蘆,會說話了還只會『嗯嗯嗯』的麼?」說歸說,語氣卻是—點也不嫌棄。

  他拉緊她的手,來到藏馬之處,先托她上馬,緊跟著也翻身上馬。大妞的身子微地後傾,靠在他身上,他眉目儘是笑意。

  「你這姑娘除了學醫外,其他都是慢人一步。要珍惜我就主動些,口頭放話是沒意義的,我教過一次,以後不再教了。」

  「……嗯,我懂。」她微笑,沒回頭。

  「大妞,回家後,還得先揉麵團呢。明天再不開工,老顧客怕是都跑光了。」

  「嗯,我也幫忙,明天留我一碗,大碗的。」

  漫天的白絮,遍野的青青,將這兩人一馬融入此刻寧靜的美景裏。蘭青輕笑,不再言語,輕踢馬腹,慢悠悠地離去。
******

******
  妖神蘭青永不出江湖。

  歲月漫漫流轉,妖神蘭青四個字逐漸消失在江湖上,不管是雲家莊或華家莊的江湖史都不曾再提及此人。
******


番外篇(一)  她姓關
******
  「奶娘,大妞呢?」那少年淡聲問著。

  奶娘結結巴巴:「蘭少,小靈跟大妞在隔壁屋裏玩耍……」說著說著,她明明是個早懂男女情事的寡婦,臉還是紅了。

  他輕應一聲,又徐步往隔壁屋去。

  屋裏靜悄悄地,哪來的小娃娃在玩耍?他推開門,環視屋內,大妞並不在,地上散落一地玩具。

  他步進小屋,上前一看,看見矮桌上墨汁橫飛,一本書丟在一旁,桌上是亂七八糟的字形。

  他見狀,不由得綻出溫潤笑意。這哪算字形,簡直是鬼畫符,一看就知是大妞寫的,兩歲的娃兒哪會寫字啊,關長遠憂愁大妞十歲都學不了字,但他不以為然,好好教大妞,她總能學會的。

  他把地上的書本收好,要步出房門找大妞時,目光忽落在小箱子裏。

  這小箱子專裝大妞的玩具,關長遠平常不允她出外院玩耍,她一人時只會玩著這箱裏的小玩具,他一路走來也沒見到大妞……一個念頭晃過他心裏,他上前打開小箱子。

  小小的人兒抬起睡眼看著他。

  他失笑:

  「傻妞,你怎麼在這兒?」

  大妞揉揉眼睛,朝他伸出小小的手。「蘭叔叔。」

  蘭青見她依賴他,不由得心生憐惜,小心地把軟乎乎的大妞抱了出來。他注意到衣箱裏有潑浪鼓,他取出來輕晃兩下,鼓聲讓大妞清醒些,她也笑著用她的小手摸著鼓。

  他微微一笑,又連晃兩聲,咚咚鼓聲讓她咯咯笑了出來。

  「大妞,上回蘭青叔叔不是跟你提過,你愛玩鼓,可也不能把鼓丟到箱裏,箱子深,你要跑進去撿鼓,再也不出來了。」他面色一沉,問道:「是誰合上箱蓋的?」

  不知是她聽不懂他的話還是她不想說,她只是用小手緊緊拉著他的衣服,把小頭埋進他香香的懷裏。

  蘭青撫過她小小頭顱上的細軟黑髮。這真是小傻瓜,但他也不是真罵她傻,而是惱她沒有半分防人意識,根本是關長遠第二!

  但,關長遠有能力自保,這大妞哪來的自保能力?

  大妞一向聽他話,說了鼓不丟箱裏就不丟,定是有人丟了進去,大妞一去撿鼓,便把箱蓋合上,偏大妞又不懂呼救,就這樣悶在箱子裏。

  思及此,他心一凜,這玩具小箱哪來的縫隙呼吸,要是悶久了,怎麼還有命在?他心裏不悅,嘴裏仍笑:

  「大妞,你個兒小,自己推不開箱蓋,改天你要不小心滾進來,蘭叔叔怎麼找得到你?不如,以後你滾到自己爬不出來的地方,就這樣,輕輕一敲,蘭叔叔一定能聽見,把你撈出來,好不好?」說著,他在箱裏一角以她這年紀會有的力量輕敲一下。

  大妞看著,依言也伸出小身子跟著敲一下。

  他見狀驚喜。「真聰明的妞兒!」他放著掙扎的大妞下地。
******

******
  她一下地,就要拉著他,小小的胖腿往桌邊跑去。

  他笑:「大妞要讓蘭叔叔看什麼?」

  她指指桌上的鬼畫符,抬頭朝他笑咪咪地。「妞妞。妞妞。」

  他配合她蹲下,瞄了眼鬼畫符,柔聲道:「大妞寫得真好。」

  她聞言,眉眼都是笑,又跑去把地上的書塞給他。「妞妞背書。」

  「大妞要背書給我聽嗎……不是?」他手臂被打了一下,他又笑:「那大妞要教蘭叔叔背書嗎?」又被打,他只好隨口道:「原來,是大妞背書後默寫?」

  大妞用力點頭。

  他把大妞抱進懷裏,連笑兩聲:「大妞真聰明,竟然會背書默寫了。」

  大妞聽他語氣不信,生氣地用小腳踢他的肚腹,她一直想下地,但他就是不放,大妞連連踢腳,他哈哈大笑,整個仰倒在地,只手還是護著重心不穩倒在他懷裏的小妞兒。

  大妞這孩子才幾歲,還學字呢?她本性偏安靜,不活潑好動,別人給她一口飯吃她就吃,只愛玩一些不刺激的玩具,但要默書寫字?這孩子連大妞二字怎麼寫都不會,哪可能背書寫字?

  他心裏極度不悅。他見過那奶娘的女兒,比大妞長上一歲,已懂背著簡單幾句詩詞討大人歡喜,關長遠曾私下透露,如果大妞像奶娘女兒那般機靈就好。這話准被人聽了去,現在可好,只是個不入流的角色以為正主兒傻氣,就想搶位,關長遠要是知道有人有心取代他女兒,不知做何感想?是歡喜有個機靈的幹女兒呢,還是寧要這個會丟他面子的傻妞兒?
******

******
  小小的手一直摸著他的臉,他笑得開懷,任她的小手掌輕輕壓在他面上。

  大妞小臉露得開心,顯然很少有人願意花時間陪她這麼玩著。蘭青心裏輕鬆,跟她玩了起來。

  「大妞!」

  蘭青看向門口的美婦人。那婦人一臉戒備,一見他,勉強笑道:「蘭兄弟怎麼在這兒呢?」

  蘭青放開大妞,任著她跑進美婦人的懷裏。他注意到這美婦人緊緊抱著女兒,仿佛怕她受到他的半分傷害似的。他不以為意,撣撣衣袍灰塵,起身笑道:

  「大妞與我投緣,我總是喜歡跟她玩兒,嫂子,你放心,我盯著大妞,不會讓她有傷的。」

  她暗地摸摸大妞的小身子,確定無傷。她疑聲問:「小靈兒呢?」

  蘭青聳肩。「我來時她已經不在了。奶娘在隔壁與人閒聊呢。」

  「是麼?」

  蘭青走到玩具箱前,不經心地說著:

  「說起來,奶娘孩子年紀小小就過於聰明呢。」

  她不知蘭青為何提及這事,小心翼翼放了大妞下地,見大妞自行撿起潑浪鼓玩著,心裏一軟,柔聲道:

  「再怎麼聰明都是別人家的孩子。」

  「是啊,再怎麼聰明,也不是大妞。就不知長遠兄怎麼想了?」

  她聞言暗怔,不由自主地往他看去。

  蘭青又打開箱蓋,朝她笑道:

  「嫂子,奶娘孩子比大妞高大些,已經會合上箱蓋了呢。」

  關長遠之妻先是疑惑,接著面色遽變。她連忙低頭看向自家小孩,急聲問著:「大妞,你剛被關在箱子裏嗎?」

  大妞抬頭看看她,朝她傻笑,又低頭自顧自地玩。

  蘭青走到大妞身邊,硬是搶過她的小鼓。大妞生氣地拍打他的腿,跟著他跑,叫:「蘭叔叔!」

  蘭青離玩具箱尚有數步距離,直接把小鼓投了進去。大妞見狀,連忙跑到箱前的小凳子,費力爬上小凳子後,又想探入小箱子裏拿小鼓。

  「不要!」關長遠之妻花容失色,沖上前抱住大妞掙扎的小身子。這小凳子何時放在玩具箱旁的?是誰放的?小鼓又是誰丟的?

  「太聰明的小孩兒,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蘭青輕描描說著。

  她嚇出一身冷汗,更為大妞感到悲哀。她的孩子不知防人,就算跌進箱裏一次有人救起,但還會跌進第二次、第三次……

  「長遠兄一向喜歡聰明的娃兒,是不?」

  「……再聰明也不是自家孩兒,又有什麼用?」她神色驀然冷淡。「大妞不小了,有我一人顧著就行。天湖莊的夫人要生了,正缺個奶娘,我一直忙著,沒機會跟奶娘提,這幾天我會讓奶娘帶著孩子過去。」

  蘭青故作驚訝。「我以為,長遠兄打算讓小靈那丫頭當關家女兒呢。」

  關長遠之妻聞言,面色更是冰冷。她冷聲道:

  「長遠根本沒這打算,就算私下傳的話兒,我也不會再讓它誤傳下去。」

  蘭青微微一笑:「長遠兄有妻如此,真是他的福氣。」

  他來到大妞面前,摸摸她的小頭,她抬眼看他,小眼睛帶著笑。這麼單純又不爭的孩子啊……他臉色輕柔,陪她搖了下潑浪鼓,瞧,他才陪她玩一下呢,她就開心成這樣,平常她多寂寞啊。「大妞有母如此,也是她的造化。」

  關長遠之妻對妖神蘭青雖有防心,但此時見他對她女兒一心的好,就算是假裝的,她也不免有些許動容。

  蘭青笑著要離開,大妞還想跟著他走,他輕笑:

  「不成不成。你該讓你娘罰你,誰教你不聽話,自個兒跑入箱子裏。」

  大妞有點氣他告密,用額頭輕輕撞他的大腿,他露出開懷的笑。他又瞟向關長遠之妻,此時她一臉疑惑看著自己,想必在懷疑他對大妞是不是有所圖。

  他不想理會這女人的想法,臨走前他又道:

  「也請長遠兄多陪陪大妞吧。大妞這孩子想學旁人背書寫字,這也不打緊,但她哪會寫字?要學到旁人說謊使壞,大妞這孩子就可惜了。」
******

******
  關妻目送他離開後,尋思一陣,瞧見桌上鬼畫符。這鬼畫符是自己女兒畫的,她認得。

  大妞見娘親注意力在她寫的字上,連忙跑過來獻寶。她把小書本湊到娘親面前。

  「大妞,這是你抄寫的嗎?」她笑道。不願傷女兒心,把醫書攤開第一頁,與她的鬼畫符對照。

  「背的,背的!」

  她心憐地笑著,把大妞的小身子抱進懷裏。「是背的,大妞會背了,好厲害呢。」她附和著。

  大妞沒有得意,只是很高興又小心地把鬼畫符折起來,準備等爹來讓他看。

  她見狀,用力抱住大妞。傻孩子!傻孩子!一開始,她只想著讓大妞沾點奶娘孩子的聰明,怎知那女娃兒聰明狡猾到想害了大妞。

  沒有大人的暗示,小孩子怎會有取代的心思?難道,這世上除了她,就沒有人不計較她孩子的傻氣,一心一意地對她嗎?

  「娘,娘!」大妞被悶住了,抗議著。

  她連忙鬆開懷抱,揉揉大妞的小細髮。她柔聲說著:「大妞喜歡小靈嗎?」

  大妞低頭玩著手指,不吭聲。

  「那喜歡蘭叔叔嗎?」

  大妞用力點頭,小嘴上揚:「喜歡!喜歡!」

  她聞言,不知該喜該憂。她始終懷疑蘭青入關家莊有所為,但他對大妞又是百般疼愛,一個滿腹心機的少年怎會喜歡這麼傻氣的孩兒呢?

  無論如何,她該感謝蘭青今日的提示。不然,哪天大妞出事了,就後悔莫及,何況……

  她翻了幾頁醫書,看見上頭印的藥草,這倒像是大妞抄的鬼畫符。

  「背的、妞妞背的!」大妞指著那藥草圖。「跟靈靈一樣!」

  是啊,別說她不想讓大妞在他人身上學會說謊,單就奶娘她孩子有意在大妞面前炫耀比較,她就無法忍受。

  大妞她不必比,不用比,她就是關長遠的孩子!這絕對不能否認,絕不會讓外人來佔據這位子!

  大妞輕輕打了一下娘,感覺娘親的不信,低聲再重複:「妞妞乖,妞妞背的!」所以,爹不要老是用怪怪的眼神看她。她跟奶娘的靈靈一樣,都會背。

  她又抬頭見娘親,摸摸娘親的臉。娘親朝她溫柔笑著,撫著她的額頭。「大妞,不怕,等過兩年你有弟弟了,他一定保護你到很老很老,代娘保護著你,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大妞一雙小眼睛看著她,然後笨拙地回摸娘親的頭。「娘娘,妞妞保護你。」
******

******
  門輕輕被推開了。進來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娃,瘦瘦的,雙眼明亮,小臉沈著……跟以前那個帶點傻氣的孩子形同,而裏頭的精神卻大有不同了。

  傅臨春定定望著她,撩過袍角坐在椅上,朝她招招手。

  「妞兒,過來坐。」他等了一會兒,她還是垂首站在原地,傅臨春微微一笑,撚起一顆瓜子。「妞兒,以前你練完功,總是跟師父一塊啃瓜子。現在不喜歡了?要開始講起規矩了麼?」

  小少女遲疑一會兒,坐上椅子,椅子有點高,她被蘭青養得還不夠高壯,雙腿蹭不到地。兩人中間有個方正茶几,一如往昔放置著一盤瓜子。

  她想起來了。

  每次練完功,她會被師父招來,兩人就坐在廳裏閑嗑瓜子,她跟今今一樣不會剝瓜子,師父每次都一顆顆咬開,瓜子肉任她吃。

  那時她不會說話,師父也不會主動閒聊,兩人就這麼悠閒地待上一個時辰,才差人送她回家去。

  師父只在興起時,啃著瓜子教她幾句詩詞,甚至,以她現在的眼光來看,與其說師父在教她武學,不如說他是個大玩伴。

  她想,蘭青也早知道師父並不盡心教她武學,但蘭青一點也不在意,蘭青只在意她有沒有受到雲家莊的保護。
******

******
  「妞兒會說話了,也比以前聰明瞭,還記得以前多少事呢?」傅臨春沒看向她,逕自散漫地啃著瓜子。

  直到他聽見她低聲道「所有事」時,略為詫異地瞥向她。

  「所有事?」他聲音溫和如春陽。「妞兒,你告訴我,你最初的記憶從哪時開始?」

  她沈默一會兒,抬起頭看著他,輕聲說道:

  「從蘭青來關家開始。」

  傅臨春又愣了會兒,才道:

  「那些事記得很清楚麼?」

  「很清楚。我叫他蘭叔叔,他叫我大妞,從那天開始,每一天我都記得詳細,包括娘親放我進衣箱裏……蘭青與害我爹娘的人合謀……」說到此處,她緊緊閉上嘴巴。

  「是麼……這麼清楚啊……」傅臨春又不說話了,漫不經心地嗑著瓜子。

  窗外的天色漸漸轉暗了,雲家莊沒人過來請他們吃飯,直到天色盡黑,傅臨春無意間瞥向盤上來曾動過的瓜肉,他再問:

  「妞兒,你幾歲了?」

  「嗯?你還小了點,要再大一點就不會這麼痛苦了。要我說出你此刻的心情嗎?」

  「不要!」這聲音變得有些激動。

  博臨春神色未變,溫聲道:

  「那你想知道什麼嗎?」

  她安靜一會兒,才啞聲問道:

  「師父,我爹是什麼樣的人?」

  「你爹……」他沉吟著:「我與關長遠不曾見過面,江湖史上記載的不多,但都是些好事。妞兒,你爹十八歲入江湖,三十五歲遭衛官殺害,這其間他不曾上過雲家莊,你知道為什麼嗎?」

  她搖搖頭。

  傅臨春直視她,微微一笑:

  「這世上,有兩種江湖人不會上雲家莊一探自身在江湖冊裏的名聲。一是如蘭青這般壞事做絕,不理有多少人在暗地看著;一是如你爹那般助人不提名。雲家莊並不能完全記載世上所有江湖事,自然無法看盡你爹做的每一件事,也因此我只能告訴你,我對他瞭解不深,但,他為人正派,值得後人學習。你記得當年你爹讓蘭青入關家莊的原因嗎?」

  「我記得我娘跟奶娘聊過,蘭青遭人追殺,蒙我爹相救。入關家莊一住半年,其間我爹待他如弟……待他如弟……」她擺在膝上的雙手緊握,再也說不下去蘭青當年的作為。

  「那,你爹是個很好的人了。」

  「……我娘呢?」

  「你娘嗎……」傅臨春這次沉思更久,停了半刻鍾才慢慢道:「男外女內,你娘不是江湖人,也不曾傳出什麼事,但,你爹選擇你娘,你娘必定也是個好人。」

  「是嗎……」傅臨春見她垂下頭,也不再多說什麼,繼續啃瓜子,直到啃光了。她那頭堆得跟小山一樣高的瓜子肉還是沒人理,他才又道:「傻氣孩子時的無憂無慮挺好的,是不?」

  「無憂無慮真的好嗎……師父,以前我想的不多,我知道蘭青跟我爹娘不見有關係,我也一直謹記我爹的話,用我的一雙眼睛去看,師父,我親眼看見蘭青疼我,為了我曾差點喪失性命,甚至躇蹋自己來保全我,但他心中始終有介懷,如果有一天我開始說話了,明白真相下的意義,我會如何面對他?而我,明知蘭青疼我,我也願意疼他,可是,每次我一看見衣箱,我心裏就無由來地生氣。」天黑了,她看不見傅臨春的臉,但仍是轉向他。「傻氣的孩子不想深思真相下的意義,那時的我只是一個活在當下的孩子,現在的大妞卻得為未來而抉擇,才能面對所有人。師父,我本名長平,我爹嫌我過於蠢笨,卻打從心裏要我永遠平安,蘭青給了我十年的平安,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長平。」

  傅臨春溫聲道:

  「要我教你怎麼做麼?」

  她沈默一下,輕聲說道:

  「所有人都不是我,沒有辦法為我做決定,我才是經歷一切的那個孩子,該由我決定才是。」

  「是嗎……」傅臨春嘴角微微揚起。「你這性子,看起來是跟親爹相似些才對,蘭青沒有破壞你的個性,可見他是真心疼你。」

  她沒有應答。

  傅臨春不打算左右她的心思。他再道:

  「蘭青在岸口重傷,從此下落不明,這你是知道的。」見她還是沒有回應,他又道:「既是被蘭家家主帶走,那短期內蘭青不會死,也不會多快樂地活著,當日的船主說蘭青以為你被帶走才中計的。大妞,你得在明天早上前給我你的答覆。」

  「明天早上?」她迅速抬頭。

  「是啊,明天早上。」傅臨春輕柔地望著她。「你若選擇回到關大妞,與蘭青做切割,那麼,雲家莊撒手不管,這本是蘭家家務事,任他們內鬥到天翻地覆也與咱們無關;如你放不掉蘭青,你是我徒兒,我自然該盡全力替你救回蘭青,只是你要有心理準備,雲家莊不是無所不能,莊裏弟子至今探不到蘭青被送往哪,由此可見,蘭緋有備而來。」語畢,他起身,看了她一眼,想要摸摸她的頭,但手到半空,想起她已非昔日單純的孩子。

  再傻一點就好,或者不要記得這麼清楚,哪怕記憶從四、五歲開始都好,她就能裝傻混過。關長遠的女兒不該受到這種煎熬,當年他要蘭青放棄大妞離去,固然是蘭青行事不正,但最主要還是擔心有一天這孩子察覺最親近的人曾參與血案計畫,那時會有怎番的結局?

  世上不是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但結局多半是玉石俱焚。

  「師父……」她欲言又止。

  「改日等你平靜了,我親自帶你去你爹娘的墳上上香吧。」

  她怔怔地看著他,忽然間,她有了動作。

  傅臨春柔聲道:

  「不要跪。你第一次要跪的,該是你父母。以前你不懂,我自然不會說出口,你爹娘跟其他莊裏人,都由雲家莊暗地收葬了,妞兒,你瞧,明白得愈多,煩惱愈是天羅地網罩下來,還不如以前那樣開心,是不?」

  他輕輕掩上門,留下一室的黑暗。

  她垂著首,腦海充斥著所有的回憶。

  師父不問她是非對錯,只要她自行選擇。她可以選擇先救蘭青,可是救蘭青後呢?心懷芥蒂如何面對?這正是師父要她抉擇的真正原因。

  她想起她娘臨死前咬牙切齒地說蘭青是毒蛇……渾身不由得顫顫;她又想起幼年蘭青疼她,幾乎把自身最美好的一切都給她了,現在的長平有父親的個性,但,是蘭青讓她成為美好的大妞。

  她再想起她七歲那年夏天,隔壁大嬸看他倆屋裏沒有衣箱,特地將家裏不要的衣箱轉送給蘭青。

  她看見那衣箱就滿腹的火氣,那時她隱隱早知蘭青在血案裏插上一手,只是過於單純又依賴蘭青,無法分出自己無由來的火氣是為了什麼。蘭青看在眼裏,任著她發脾氣,不動聲色地處理掉那衣箱了。

  蘭青一直在努力保有他倆的關係。

  矛盾的思緒反反覆覆相互抗爭,豆大的汗珠拼命滑落,渾身止不住發抖,黑暗裏,她雙手捂住痛苦的小臉。明知此刻蘭青一定備受煎熬,但……但……

  如果她什麼都不懂,任著蘭青心裏永遠有著隨時會被發現的不安;任著她自己心裏的惱怒老是找不到出處;任著爹娘就這樣消失在她的記憶裏,會不會比較好?

  她喉口隱隱發燙,彷佛體內有一片火海自肚腹沖了上來。

  沒有爹娘就沒有今天的大妞,沒有蘭青今天的大妞又在哪里?沒有當年的蘭青,今天關長平又會什麼樣的生活方式?

  她不能不懂,不能不去想。這十年的生活,她知道蘭青是快活的,可是,有時她回頭又察覺他的憂思,那時大妞不懂,現在她懂了。

  當年蘭青為什麼要與人合謀?如果不曾相識,他不曾來關家,能不能 改變一切?也許他不來關家,她爹娘照樣會被其他覬覦雙劍的惡人害死,也許他不來關家,蘭青依舊是那個害人也無動于哀的少年蘭青!

  剛才師父想要說出她的心思。她不要!此刻她的心思多醜陋!她想要蘭青回來,可是她會對不起爹娘,她只記得爹娘的片段,明明是生她的親生父母,她卻只擁有這麼短的記憶、這麼少的感情!

  這是不共戴天之仇,她該手刃蘭青才對得起九泉下的父母,可是……蘭青疼她十年啊!她身上有著父母的血,同時也承受著蘭青的美好……

  保住她性命的父母,她不能馬上說出口要手刃仇人,不能回報他們,豈能算是人子!

  強大的罪惡感籠罩她。她自私,這種醜陋師父一眼就看穿,所以,她不敢讓師父代她說出口。

  她的思緒難以控制,相互抗爭抵觸,以致滿身大汗,忽冷忽熱,一股作噁的感覺自腹中升起,幾乎要當場嘔了出來。

  她在黑暗裏動也不動,即使身子麻了也毫無所覺,直到她聽得門喀的一聲,抬頭一看,門打開的同時,一束微光泄了進來。

  天已大白了。

  她竟想了一夜。
******

******
  李今朝端了碗稀粥進來。寒涼的晨風灌進,渾身濕透的長平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很冷嗎?」李今朝連忙踢上門,看見她滿面的汗、微紅的眼眶,明明有眼淚卻不掉下。她蹲到長平面前,扮笑道:「你、一天沒吃東西,早就餓了吧?想事情,自然要吃飽喝足腦袋才好使。」

  長平看著她半天,啞聲問著:

  「今今一晚上沒睡嗎?」

  「我作息不正你也知道的。」李今朝見她雙手發軟,笑著一口口喂她吃。

  熱氣滑進喉口,溫暖了她的身子,體內的火焰好像被今今的粥澆熄了,長平勉強再吃一口,搖頭:「我吃不下了。」

  李今朝柔聲道:

  「要哭就哭,要笑就笑,學學我,日子會很好過的。」

  「我還不能哭。現在我落淚是為我自己,我第一次該為爹娘哭的。」

  李今朝聞言皺皺眉,道:

  「大妞的個性是這樣嗎?你是不是被附身了?」

  長平用衣袖抹去滿臉的汗。她的手還微微抖著,瞥頭看見茶几上的瓜子肉,她不吃,反而從新的寶貝袋裏掏出一顆蜜餞含進嘴裏。

  「今今,我好痛苦,以前我從來沒有這麼痛苦過,原來,你們都是這樣過人生的。」

  這樣的話竟出自傻大妞嘴裏,李今朝撇開臉,深吸口氣,再轉回來時滿面笑著,聲音卻有些粗啞:

  「那是當然。人有了記憶,總會痛苦的,只是你以前單純,惦記的都是快樂的事,現在你要舍掉某些不快樂的回憶,沒有人會指責你的。」

  長平沒理會她的暗示,又塞了一顆蜜餞,啞聲道:

  「今今,以前蘭青出遠門回家後,老是會受一陣風寒,雖然不嚴重,但我總覺得奇怪,明明蘭青是健康的,為什麼老在回家後生病?原來這個家……是他安心的地方,他在這個家是全然的放鬆,剛才今今進來時,我也不由自主地放下心來,忽然覺得暖和了。」

  「蘭青也是啊。」

  長平輕聲道:

  「是啊,原來,蘭青不是因為這個家而放鬆,他是因為我在這個家裏,才把所有的戒心放下來。」

  「嗯。」

  長平見李今朝忍著不為蘭青說好話,不由得輕笑:

  「今今,不管我做什麼決定,你都支持我。不會罵我嫌我,也不會怪我,你一直在我身邊,只會包容我。」

  「大妞,不要管其他人怎麼看,那些人都是外人,都是屁。你只要顧你自己就好了。」李今朝暗示著。

  長平彷若未聞,垂著小臉,道:

  「我記得,以前有一次我生日時,蘭青跟我說,希望我能像今今一樣精神,但他只說那一次後,就不再提了,因為他知道,我跟今今不同,我只要蘭青跟今今就夠了,我不想廣結善緣,討人喜歡,只要蘭青跟今今在我身邊就夠了。」

  李今朝動了動嘴,終究沒有說出口。大妞認生,蘭青絕對是幫手,她本以為是爹離不開孩子的天性作祟,哪知背後竟有其他原因,但此時她不想火上加油,蘭青對大妞絕對沒有惡意,只是自私了點。

  又過一陣,長平才道:

  「……我記得我爹娘疼我,可是,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師父說爹是好人,娘也是好人,除此外,我什麼也不清楚。」停一會兒,她又道:「但我卻是很清楚蘭青是什麼樣的人,因為他跟我在一塊的日子遠遠勝過我跟我爹娘。每天我一覺起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蘭青,春夏秋冬,他總是比我早起,冬天他要早下床,棉被就冷了,所以,他都等我醒來後才下床,這些事我娘一定都做過,可是,我只記得蘭青為我做的。」那隱約的發熱感又來,令她說起話來仿佛全身都冒著熱氣。

  李今朝放下碗,坐在先前傅臨春的位子上。她把玩著五枚銅板,道:

  「大妞,你才幾歲?十二呢。我十二歲的時候忙著生活,哪來這麼痛苦的選擇。你也不必選,你可以放棄蘭青,當是還父母之恩,蘭青是我朋友我來救,與你無關。」

  長平愣了下,看向她。

  李今朝笑道:

  「蘭青為我尋藥多年,我自是該兩肋插刀。傅臨春不幫,我來幫,蘭家不可能沒有背後隱藏的生計路,總要叫那個王八蘭緋交出蘭青的。」

  長平呆住。那是說,她下必再掙扎,她放棄蘭青沒關係,因為今今願意救,不是她要救,是今今救,同樣都是救,那誰出手都無所謂了。

  「我知道的大妞是很傻的,不會想太多的。」李今朝有意無意提醒。

  長平緊緊閉著小嘴。

  「真的不行嗎?」李今朝有點惱怒。「你的記憶出錯了你懂不懂?你年紀小,怎可能記得蘭青跟人合謀?你是被嚇到,才會幻想蘭青害關家,明白嗎?」

  今今在搬梯子讓她下嗎?只要她騙自己,那些記憶都是假的,甚至,只要騙自己那些記憶模糊了,那麼,什麼不共戴天之仇、認賊作父都不成立了。

  如果她跟今今一樣笑鬧人生,會不會好過點?長平低頭看著她的寶貝袋。

  舊的寶貝袋在河裏被扯掉了,裏頭的蜜餞都是蘭青出門前陪她細細挑選的,現在全換新了,徹底換新了。
******

******
  正因蘭青待她,歷歷在目,而父母只有幾個片段畫面,她才痛苦得難以選擇。

  「你……」

  「師父把決定權交給我,是要我慎重思考。要說出救蘭青太容易,可是救回蘭青後,我該抱著什麼態度,我能不能釋懷,這才是師父要我想的。否則,就算人回來了,我跟蘭青都不會有未來的。」

  「你們這些人,以為腦子是怎麼做的?由得這麼七轉八轉浪費腦力嗎?,不如你……」

  「今今。」長平忽然打斷她的話。「我記得很清楚,血案還沒有發生之前,我跟蘭青很要好,有一次,我不小心掉進衣箱裏,是蘭青找到我的。他笑著跟我說,以後要是再掉進去,只要輕輕地敲一下,他就會找到我。」

  李今朝沒料到她記憶如此清晰。這幾歲的事了?

  長平抬眼看著她,還帶點稚氣的小臉充滿倦意。

  「那一天,我娘逼我不要出衣箱,然後蘭青來了。他沒尋到我,正要走時,我想,娘不要我自己出去,那蘭青發現我就能帶我出去,我就能看清楚蘭青臉上古怪的表情,我討厭他那時的表情,可是爹要我看我一定要看,所以我敲了一下。」

  「他發現你了?」

  「那時我想他沒有聽見,反而是另一個人回來,蘭青才跟著走回,現在想來他不可能沒聽見。」她停頓良久,拼命忍淚,啞聲道:「今今,我娘臨走前說蘭青是毒蛇,可是,這條毒蛇傾盡心力保護我。我爹要我用眼睛仔細看,那時我不懂,可是剛才今今進來時我才終於明白,我爹到最後還是相信著蘭青,要我仔細看出真相來,所以我用眼睛看了,我相信蘭青早就後悔入關家套消息了,他最後沒有下手害關家。」

  李今朝聞言驚喜地望著她。

  長平又低聲道:

  「當年我爹本要帶我走的,他無法容忍我認賊作父,最後他將我藏在衣箱裏。剛才我反覆再三的想,那時我根本打不開衣箱,爹放我在裏頭,不是要我活活等死嗎?既然如此,不如直接帶我走,還能讓我不痛苦。現在,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在賭,賭他相信的蘭青會救出我。」

  「……傻丫頭,你有這麼聰明嗎?」李今朝啞聲道:「一件事你一定要層層抽絲剝繭想去,遲早你會活活累死。」

  長平深吸口氣,朝李今朝說道:

  「不想透,我對不起爹娘,對不起蘭青,甚至,我對不起自己。今今,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爹娘的其他面貌,我想等蘭青回來後,等他能談爹娘了,讓他把所認識的爹娘說給我聽。」

  「好!好大妞!」李今朝顫聲大叫。

  長平用力吐出一口氣,跳下椅子,來到她的面前,道:

  「今今,我都沒哭,你哭得這麼誇張幹什麼?」

  「傻瓜大妞,你不哭,我當然代你哭了,你想疼爹娘,我就不能疼你這傻瓜嗎?」李今朝控制不住,放聲大哭。「我要是你娘,必會想,只要有人能救我女兒,只要你能活下去,就算是毒蛇養你我都甘願,傻瓜,你不要有罪惡感!」

  長平抹去李今朝的眼淚,低聲道:

  「今今,我記憶裏最多的是你跟蘭青,爹娘的只有一點,以後也不可能再增加,那我留下對他們的罪惡感,才不會這麼容易忘掉他們,對不?」

  「大妞,真見鬼了,你才幾歲想這麼多做什麼?」

  長平的額頭輕輕碰觸李今朝的額面,輕聲說著:

  「那,今今,我就今晚想這麼多,明天起,我不要想太多,就笨一點的活著就好,好不好?想這些好痛苦,我覺得好像要生病了。」

  「這是自然。大妞還是傻些好,照心意做事就好。」李今朝用力抱住她略濕的身子,這小傻瓜還真的想到底,才覺得對得起她爹娘跟蘭青。「瞧我,不就照著心意行事嗎?理智那東西丟到茅廁裏發臭吧!你認為蘭青是好人,他對你就是好人!」

  長平聞著李今朝身上的香氣,熟悉的氣味令她安心。她深吸口氣,倦意襲來,肚子咕嚕響著。

  她說道:「今今,我餓了。」她主動拿起剩下的稀粥希裏呼嚕地吞完,又掬起瓜子肉塞進嘴裏,才籲了口氣:「今今,我好困。」

  「那我帶你先休息吧……」

  「不成,我得見師父,跟他說清楚,我想早點看見蘭青回來。」她說著:「今今,我不知道蘭青以前有多壞,可是,他跟我一塊生活時都很好的,如果我不要他,他一定不會留下,我不要讓他再走回頭路。等他回來,我們繼續過日子,他是蘭青,我是大妞,他曾來關家做客,也許曾經心有歹念,但最後,他沒有辜負我爹的信任,一心為我,這就是我眼裏的蘭青。」

  大妞眼神清明,再無先前半絲的迷惑與猶豫。

  原來那個姓關的,遺傳給大妞的,是這樣堅定的個性嗎?還是,其中蘭青也有混上一手?那三人只怕誰也分不清到底是誰讓大妞變成這樣美好的個性。李今朝不由得感傷起來。

  這個大妞,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大妞了。以前那個大妞傻裏傻氣,不知複雜世間,只承受著眾人疼愛快樂過日,她多想以前那個單純的孩子,但她又很高興大妞長成這模樣。

  「蘭青若見了你,必是像父親一樣欣喜萬分。」她沙啞道。

  長平搖搖頭。「從以前我就知道我爹只有一個,不是蘭青。蘭青就是蘭青。」她堅持著。

  李今朝對此也不以為意,拉過她涼涼的小手,先去見傅臨春。臨要出門之際,她看似漫不經心地說著:

  「大妞,蘭青他被藏得很深,我們會盡力營救,但你也要有心理準備,那……救人是要救活的,我們還不知蘭青生死……」

  「我也會求師父教我武功的。」長平早有想法,答著:「蘭青回來前我努力練著,說不定我也能幫上忙。蘭青是我重要的人,我也會出力,何況,今今,你不是常說管它狗屁,要真不行,就殺過去拼個你死我活,活要見人,死也要見屍的。」

  李今朝聽她雖是輕鬆地說著,卻隱含著非要見到蘭青不可的心意。她心裏高興這孩子真能說到做到,沒有一絲懷恨蘭青的念頭,難怪傅臨春非要大妞自行決定不可……但,大妞從小最親的就是蘭青,如果蘭青真死了

  「真他娘的,好!傅臨春要真沒能力,咱們就親自殺人虎穴救蘭青!」

  長平嘴角微地上揚,用力嗯了一聲。
******

******
  李今朝吸吸鼻子,振作精神道:

  「晚點,等你睡飽了我拿樣東西給你。是當日蘭青要搭船的船主撿來的,他說當時蘭青被帶走,他的東西散落一地,裏頭有匹漂亮的柳色布,我看過,這是適合少女穿的,准是蘭青回程時要給你的驚喜。我本想先拿給你,但有些事總得你先決定,以免動搖……」

  「我明白。」長平答著,目光一直往上抬。「等蘭青回來了,我再穿給他看。」

  李今朝微微一笑,揉揉她的頭,但也不敢把大妞的頭硬往下壓。

  往下壓,那一直忍著的淚就會掉出來。她怎捨得破壞大妞的心意呢?

  「蘭青一定會很後悔的。」李今朝柔聲道:「他錯過大妞成長,一定會後悔一輩子的,以後看他還敢不敢隨便被人擄去。」

  長平嘴角上揚,用力點頭。

  「嗯。」
******

******
  冥紙漫天飛舞,年輕的姑娘慎重地在墓前用力磕了三個響頭。

  正拎著小籃子上坡的男子一見,美目直覺痛縮。

  這頭磕得又響又用力,簡直是在整自己……這大妞,做事總是一板一眼,去年陪她來掃墓,他在山下等著,她回來時額頭整個腫起。

  他靜靜來到墓前,一一把小籃子裏的小菜擺上去,填滿小酒杯,長平見狀愣住,連忙抬眼搜尋蘭青的神情。去年蘭青還不怎麼願意上山的……

  他神情自然,撩袍坐在墓旁。「我很久沒跟你爹喝酒了,老是不願親自掃墓,你爹也是會怨我的吧。」語畢,就著壺口喝著烈酒。

  長平聞言,眼兒一亮。「嗯。」她繼續清理墓旁野草,嘴角帶著微笑。

  蘭青看她一眼,歎道:「長遠兄、嫂子,你們的女兒還是個傻楞子,但總算有了一技之長,她現在不但能照顧自己,還能照顧我呢。」

  長平笑意漾深。
******

******
  蘭青目不轉睛望著她,再柔聲道:

  「長遠兄,有一件事,只有我能做,是不?」

  「蘭青?」她一臉疑色。

  「關長遠在江湖上小有名聲,但要論深交的朋友少有,他不講利,不打探江湖流言,更不肯落阱下石,久了誰還願意真心待他?自關家血案後,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知道關長遠的其他面貌?只怕我是世上唯一一個了。大妞,你過來。」

  長平輕應一聲,來到蘭青身邊,望著那墓碑,靜靜坐在泥地上。

  蘭青又喝了一口酒,笑道:

  「大妞,你爹是個好人,想必傅臨春這麼跟你說過吧?那年我假裝被人追殺,他為我連挨三刀,我那時在心裏笑翻天,這是什麼人啊,素昧平生還替我挨上入骨三刀。但,這種人我也不是沒遇過,沒過多久就會把我壓在地上,露出醜惡的一面。」他見她握緊雙拳,不知是惱他的話呢,還是為他心疼,他心裏平靜,轉頭正視那塊墓碑,再道:「你爹是唯一的例外。他視我如弟,入關家莊之後,他絕口不提我曾有過的汙名,視我為常人,莊裏若有賽馬等男人活動,他也不會忘了我,那段在關家莊的日子對我來說,猶如平常人的生活……你爹他什麼都好,唯一不好的一點,就是無法容許有人欺壓弱者,哪怕那弱者是個惡名彰昭的江湖人。大妞,我入莊半個月才不小心見到你,我本以為是你爹暗地防我,哪知,他是不願家醜外揚。」

  長平默不作聲。

  蘭青瞧她一眼,輕笑:

  「他這人,老舊想法,以為有了個不夠機靈的孩子就是家醜,一個成家的男人哪個不喜歡自家孩子聰明伶俐呢?但,他又掩不住父女天性,時時將目光落在你身上,大妞,你爹沒有明說過,可是,他心裏是疼你的。」

  「嗯。」

  「其實關家莊裏的人,多半都不是江湖人,他們都是你爹同鄉,要不,就是老弱婦孺,這才導致一夜之間關家盡滅。大妞,也許你爹的江湖朋友不多,但,關家莊的每個人都敬他愛他,沒有他,就不會有關家那些人。」他再看向那墓碑,眼色濛濛,坦白說道:「如果沒有他,又何來之後那樣願平靜生活過日的蘭青?我曾暗示他,江湖貪心的人太多,你不去招惹,人家自會招惹你:甚至,我曾明講,江湖私傳關家莊有許願成真的鴛鴦劍,難保不會遭有心人覬覦,你爹一身坦然,提及鴛鴦劍裏的劍早就失了一把,另一把只有三個人知情。大妞,你爹竟不防我,竟不防我。」

  「……嗯。」

  「血案發生的前五天,你還記得你曾被奶娘的女兒騙進箱裏麼?你娘精明又疼你,她是個好母親,也是個好妻子,她為你爹防我,她為你爹撐起關家生計,她還為你送走奶娘,有你娘才有你爹,有你娘才有你,你娘雖是女人,卻代你父親在關家撐起一片天,大妞,她的心裏只有你跟你爹,她手無縛雞之力,但,如果必要,她會毫不考慮替你斬去任何敢傷害你的人,這就是連雲家莊也無法得知關家莊內你爹娘的秘密。」

  蘭青伸出手,輕輕抹去她滾落的眼淚。

  「我記得,當時你奶娘不肯走,她女兒才幾歲,就懂得見人臉色,哭著求你爹想留下來,你爹是個心軟人,如果沒有你娘在他身邊頂著,只怕他這鐵血漢子早不知心軟到哪去,你娘硬是將她倆送上馬車……大妞,時也命也運也,是不?血案當天早上那對母女又回來,還拖著你去跟你爹求情,是不?」

  長平聞言,回憶那天早上,奶娘確實從被窩裏把她抱出來,硬要她去跟爹說話。但,那時奶娘說得又急又快,她完全聽不懂,只知要抱她去見爹,但奶娘當時脾氣不穩,讓她又怕又不敢吭聲,還沒把她帶到爹面前,就被正要出門的蘭青發現。

  顯然蘭青那時已知奶娘的心思,又親自把她帶回娘的身邊他才離去。

  「那天,我收到衛官捎信,將夜闖關家莊,我連忙離去,正是要纏住衛官,哪知,我纏住他,卻不知他買通其他殺手,等我與他一同前來時,關家莊已無活口。」

  蘭青放下酒壺,起身轉向墓前,他凝視良久,長吐出一口氣,撩過袍角,跪在墓前。

  長平也跟著跪下。

  蘭青輕叩三首,直視墓碑,道:

  「我初入關家莊懷有歹心是事實,沒有盡力救關家莊是事實。我對不起長遠兄與嫂子。」
******

******
  「蘭……」她低頭一看,看見蘭青緊緊握著她的手腕,她又抬頭,他正目不轉睛看著墓碑。

  「長遠兄,大妞出乎你意外,生得極好。她個性很好,承你直爽穩重的個性,也承嫂子堅韌的性子,可以為了心愛的人披荊斬棘,這麼好的姑娘世上少見。你與嫂子,都可以她為傲。關長遠有女如此,該驕傲了。」

  長平低聲說著:「蘭青,我爹真的會……驕傲嗎?」

  「這是當然。就算他再生男孩,也不見得如你一般。」

  長平應了一聲,心裏有些高興,正想拉著蘭青起身,要他再多說說爹娘的事時,又聽見蘭青道:

  「長遠兄,你女兒有時是急性子,但我在乎的事她卻像個慢郎中。」

  長平暗訝一聲,往他看去。

  「大妞,你道,你爹跟你娘,允不允咱們在一塊呢?」

  長平完全怔住。

  「咱們現在是名不正言不順,是不?你爹娘不會擔心麼?」

  蘭青沒看向她,嘴裏就這麼說著,長平低頭看著還緊緊攥著她手的大掌。這幾年,蘭青賣面,雖然面一點也不出色,可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本是白玉般的膚質除了疤痕外,如今有些粗糙,但體溫卻比他當家主時還要暖和了。

  蘭青已停止練功一年多,但媚態依舊,身上香氣也依舊,可是,現在的蘭青會受風寒,容易睡得著了。

  長平慢吞吞地跪回去,看著墓碑,一字一語清楚地說道:

  「我跟蘭青已經不是江湖人,爹生前卻是江湖人,我跟蘭青不講一般習俗,就學著江湖豪爽作風,以天地為媒,爹娘主婚,在此完成婚事,好不好?」

  她感到手腕一顫,看向蘭青,微笑:「蘭青,好不好?」

  蘭青垂目,平靜道:「你說了就算吧。」

  長平正正式式與蘭青跪禮,借剩下的酒交杯,她動作一板一眼,蘭青卻是眼眉帶笑,似是歡愉至極。

  兩人對拜後,待在墓前快到傍晚,才收拾雜物,準備下山。臨走前,蘭青對著墓前說道:

  「大妞不必冠蘭氏,終有一天,她會得你心意,光明正大地說出關姓來。」

  語畢,他牽著長平一塊慢步下山去。
******

******
  長平上床時,見他跟著上床睡在外側,她本以為今天算是洞房花燭夜,但蘭青居然沒有動靜。

  她心裏有些驚訝,以為蘭青希望她主動,她又想了想,坐起來要將衣物全脫光。

  蘭青又拉她倒下。「脫什麼?這是租來的屋子,乾淨到哪去?」

  長平應了一聲,遲疑一會兒,不知蘭青的意思是不是就衣……蘭青笑著抱她入懷。「傻姑娘在想什麼?要做什麼事也得回家去做才是。」

  「……嗯。」

  「我真高興你肯在你爹娘面前說出咱倆的事來。」

  她去年就跟爹娘說了,只是蘭青不在而已,是她太遲鈍,原來蘭青想成親,想定下來才安心,她真的太笨了,以為兩情相悅就夠,以為蘭青平安就夠。她用力抱住蘭青。

  他笑:「我就愛你這麼抱著我。」

  「嗯,我天天這樣抱著蘭青睡。」她微笑,偎在他懷裏入睡。

  蘭青等到她入睡後,也試著睡去,黑暗在他眼底跳動,偶爾有抹血腥躍過,裏頭混雜著奇異的鼓聲,他立即張開美目,確認大妞在身邊後,便又安心閉目睡去。
******

******
  天一亮,他與長平換妥外衣,才步出小屋子準備吃個早飯,騎馬回去,就見幾名百姓已守候在門口。

  「長平姑娘,你來啦!」

  「……嗯,大嬸,好久不見了。」

  蘭青挑起眉,睨她一眼,虧她認得出一年不見的路人。

  「來來來,快來,咱們想這幾天你可能會來。長平姑娘,你去年也這時候來,還幫咱們看了一整天的病人,這小鎮要尋個好大夫不容易,你今天也來看看好不好?」

  「是啊是啊,去年才吃你的藥兩天就好轉了,不像之前還得跑到其他鎮上找那個李庸醫,長平姑娘真是小神醫啊!」

  一群人把蘭青擠了開來,蘭青本要拉住她,但臨時又放手,長平一回頭,面色有些發怒,不顧是不是會踩到人,硬是退後兩步,拉住蘭青。

  不管走到哪兒,都要他跟著嗎?蘭青心裏笑著。傻姑娘,他不是要離開她,只是,他該放手任她去做想做的事。

  「我跟蘭青留下,一天。」長平看著他,說著。

  蘭青笑道:「好。」

  「太好了!太好了!快快,先讓長平姑娘吃早飯,誰家孩子病了快準備!」

  長平對江湖毒藥什麼完全都不擅長,最擅長的還是一般病症,她心裏盤算著如果明年還要來,就把她買的新醫箱一塊帶來比較妥當。

  「長平姑娘,你到底姓什麼啊?咱們都還不知道呢。」有人問著。

  長平聞言一愣,直覺對上蘭青的眼眸,他眸底帶著柔軟的鼓勵。

  她可以報上自己的姓嗎?她已經可以保護自己,可以不讓爹蒙羞了,可以讓爹娘安心了嗎?

  「你姓什麼呢?大妞。」他笑問。

  她直直望著他,未曾移開,緊緊握著蘭青的手,嘴裏動了動,喃道:

  「我姓關……」那語氣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喊出那個姓,接著,她用力喊道:「我姓關,我叫關長平!」

  將要入冬的涼風將她的話語送上藍天,一路順風飛揚至半山腰,掠過關家夫婦的墓碑。

  我姓關,我叫關長平……

  我姓關,我叫關長平……
******


番外篇(二)  巫山雲雨後的白衣蘭青
******
  掃墓一個月後,他們終於回到家。長平把家裏裏裏外外清掃乾淨,蘭青笑著燒了桶水,道:「去洗個澡吧,別臭著上床。」

  「好。」她已習慣這樣的方式,雖然她也會做粗工,但,蘭青將大部分的重活兒接過去。

  她沐浴後輪到蘭青,其實蘭青比她還愛乾淨,但他總是讓她先洗,他身上帶香,入溫水又更濃,有一次她只是才站在蘭青剛洗過的溫水旁,她就整個栽進盆裏。

  那時蘭青的臉色並不好看,他心裏有芥蒂,不願她被他的媚香所惑。

  「大妞?」門外蘭青輕喊。

  「嗯,再一會兒就好……」她才自水盆起身,蘭青便推門而入。

  她呆住。

  蘭青笑著取過毛巾攏住她結實的身於。「你先上床吧。」

  「……嗯。」

  「大妞,想看我的背麼?」他柔聲問著。

  她心裏又是一怔,直覺點頭。

  「那,今兒個,我沐浴就不熄燭火了。」

  平常蘭青沐浴必在她之後,也同時熄燈,因為小小屋子,遮不了什麼,蘭青平日雖愛她吻著他,他卻始終沒有越雷池一步。

  她換上底衣,才上了床,回頭一看,蘭青正好背著她脫衣入桶。他的背如同他的手臂全是爛疤。

  她眼瞳微縮。

  有些無形的傷口,是不是到死,都跟這背疤一樣無法消失?她心裏晃過此念,隨即用力抹去。她不要去想能不能達成,她只要去做,去珍惜蘭青,不氣餒,一直往前走就好。

  「大妞,我熄燭了。」他沐浴完後,仍是沒有回頭,換上衣物後,說著。

  「好。」

  淡淡的香氣彌漫小屋裏,跟師父遇春則香的香氣不同,師父的令人心安,蘭青的卻是……

  蘭青笑著上了床,任著她替他蓋上被子。

  「大妞……」

  「嗯?」

  「你這傻楞子,沒有我主動,你是連成親這事都沒有想到,是麼?」

  「……我是傻楞子。」

  蘭青轉身,笑著與她額頭互抵著。在黑暗裏他看著她溫暖的眼眉,彼此交錯的呼吸令他心安,若是一日沒有與她睡在同一床上,他總是不安心。他笑著低語:

  「大妞,你早過雙十了,我一直在等你提這事……我要是在沒名沒份的情況下碰了你,大妞……我可就對你爹不起了,是不?」他本想說,他要是在沒名份的情況下碰了大妞,他心裏還是不安心,他一直等著大妞主動提,只要她一提,有名有實,一切都是大妞主動,他才能安心。何況,他一生沒什麼值得珍惜的人事物,只有大妞,他現在想珍惜著。

  長平輕輕摸著他的臉,輕聲道:

  「我心裏一直有蘭青的,我巴不得注意到每一件小事,可我太笨,蘭青,我不小心哪兒漏掉的事,你只要點一點我,我就知道了。」

  他的鼻粱輕輕碰觸她的鼻子,在她嘴前笑著:

  「好,那,咱們回到家了。」

  「嗯,回到家了。」

  「所以?」

  「……」她在微笑,吻上蘭青的嘴。「我要把我最美好的一切還給蘭青。」

  兩人彼此輕輕碰觸額、眉、眼、鼻,不住輕柔探索著。

  「今天晚上,就算我不說我喜歡蘭青,蘭青也會感覺到的。」

  衣衫褪盡,呼吸沉重中帶著淡淡的喜悅,她偶爾笨拙些,卻是滿載著溫暖春風送到他面前來。

  「蘭青,疼嗎?」她注意到蘭青手指微微抖著。

  「……」蘭青暗笑自己也緊張起來,穩下心神。他笑:「怎麼……我最快樂的日子都是跟大妞在一塊的呢?」

  「所以,蘭青非我不可。咱們一直快樂下去。」

  「一直麼……」

  「嗯,蘭青是老頭了我也照顧你,不離不棄。」

  「……」他掩不住笑意,這傻丫頭在此時說這種殺風景的話,真不知該說她心眼實還真是蠢姑娘了。
******

******
  雲雨之歡對他來說,一向是刹那激情,只有肉體攀上高峰的快樂,不曾想過另外要得到什麼,唯有對大妞,唯有對大妞,他貪心地想要更多。

  他小心翼翼引導著這笨拙又想取悅他的妞兒一塊並行前進。

  無盡的喜悅湧上心頭,微濕的長髮糾結,暖洋洋的歡愉流蕩在兩人之間。不住吻著、深深淺淺探索彼此的極限,盡情收下彼此送出的美好。

  纏綿至極點,猶如身落萬丈懸崖,短暫失去控制,但他心甘情願,心裏百般歡喜,只盼沒有落地的那一刻,直至穩穩落了地,他才知那跳落懸崖的刹那,身心被暖風包裹著,將他心底殘留的鼓聲一併送走。

  現在的蘭青,被大妞完完全全霸據著。

  他輕輕撫過她通紅的臉頰,她眼色濛濛,還帶著殘留的情欲,明明看不見他的表情,仍是回報地撫著他的臉。她微笑著,神色柔軟著,毫不掩飾對他的喜歡,不掩飾她的疼惜。

  「瞧你,哪來的姑娘在洞房花燭夜這麼大方,還不害臊呢。」他沙啞道。

  「我要是害臊,蘭青跑了怎麼辦?」

  那聲音,跟他一樣的沙啞,蘭青自是明白方才她得到多少的快樂,因為,他也得到同等的快樂。

  他將她摟進,吻上她的額。「有點困?」

  「嗯,不知道為什麼,有點累。」

  他連笑數聲。「那就睡吧,明天還要開張大吉呢。」

  「嗯。」她合上眼,緊緊抱住他的腰身。

  「大妞,你終於是我的呢。」

  「蘭青也終於是我的了。」她道。

  蘭青又想笑。她會這麼說,當然是要他安下心來……他真的很歡喜很歡喜。他聽見她呼吸還沒有穩下,輕輕撫著她的髮,讓她更舒服地入睡。

  在不知不覺裏,他也慢慢陷入睡夢裏。

  他懷裏的長平,微地一動,連忙張開眼,平常很容易被驚動的蘭青這次竟沒被驚醒,她心裏高興,跟著合目。

  雙雙熟睡去。
******

******
  一早,她醒來,發現蘭青比她還要早起。平常蘭青早起她不意外,但昨晚她以為蘭青累壞了,至少,她是還想睡覺的。

  她下了床,梳洗換衣後,看見小窗外蘭青的身影,她推開門,見他今天心情頗好穿上一身白袍。

  蘭青不太愛穿白色。「白色已經不適合我。」他曾這麼說過。

  但今天,他過腰的黑髮居然沒束起,一身白袍隨著暖風飄揚,還赤著腳站在院裏呢……

  他似乎在沉思或者享受什麼,美目半垂,動也不動。

  「蘭青?」

  過了一會兒,他才起了動作。他慢慢回頭看向她,朝她盈盈一笑。

  「大妞,睡得好麼?」見她呆住,他揚眉:「怎麼了?」

  「……蘭青……今天很高興嗎?」

  「嗯?這是當然。」他眉目在笑,輕鬆至極。「昨兒個我沒聽見鼓聲呢。」

  「鼓聲?是蘭家鼓聲?」

  「好像吧。」

  是平常殺人的鼓聲,還是蘭緋那天在船上讓蘭青恐懼的鼓聲?長平一時沒有接話。

  「大妞,過來。」

  長平走到他的面前,細細看著他快樂的神情。

  他替她撥著長髮,愉悅笑著。

  「蘭青,你今天好美。」她沙啞道。沒有平常的算計、沒有平常的陰影、沒有平常的不安,原來,無垢的蘭青,是這麼的美麗。

  「是麼?」他不以為意。

  「我真的能使你這麼這麼的快樂嗎?」昨晚的親密,能讓蘭青這麼這麼的安心嗎?

  他但笑不語。

  長平朝他笑著。「那我天天都讓蘭青這麼快樂吧。」

  他眨眨眼。

  長平執起他的雙手,在他手指關節上輕輕一吻,然後笑著推開大門。

  門外,城裏的人已經開始迎接這個早晨,準備一天的工作了。

  長平深吸口氣,大聲喊道:

  「我喜歡蘭青!我就是喜歡蘭青一個人,我跟他,不離不棄!」

  路過的百姓停住,紛紛往這裏望來。

  蘭青一愣,而後哈哈大笑。他就地而坐,也不怕乾淨的白袍沾上泥塊,笑聲不絕,直到長平合上門,回到他的面前。

  她也在微笑,彎身讓自己的額面與他的額相抵,再讓彼此呼吸交錯著。

  「蘭青,我天天喊,喊個五十年,你會天天都這麼快樂嗎?」

  「五十年啊……你是說一就是一的傻姑娘。你若天天喊,我自是天天如此的快樂。」他柔聲道。

  「嗯,那我天天喊,讓每個人都知道我是喜歡蘭青的,我與蘭青總是一起的。」

  「……好。你喊一天,我就快活一天,大妞,這一次咱們誰也不在家等著誰,就這麼一直一起走著。」

  「嗯,咱們這次誰也不在家等著誰,就這麼一直一起走著。」
******


番外篇(三) 過客——今朝酒
******

******
  這年頭,怎麼小姑娘都長得不一樣?連像個大妞的姑娘都找不著。她悶著氣,又灌了幾口,聽見樓下喊道:「春香公子,請。」

  她含在嘴裏的烈酒差點一口噴了出去。阿娘,她從不去掌握傅臨春的行蹤,他身為雲家莊的寫史公子,東奔西走是常有的事;而她是雲家莊掌握生計的主子,也是時常亂跑,她總想,天下之大要偶遇很難,今天還真他娘的巧……

  酒樓的雅房以垂地珠簾相隔,珠色偏暗,能適時掩去雅房貴客的部分面貌,同時,也避免完全的隱密讓雅房裏的人做出不雅的事來。

  春香公子遇春則香,芳香令人身心舒暢,唯一一點不好,就是很容易讓親近的人沾上那個味兒,現在正是春天,跟他過一晚上肯定全身染香,她完全沒有興趣在這時候遇見他。李今朝只手托著額,臉蛋微微撇向窗外,眼不見為淨,反正當個縮頭烏龜她早習慣了。

  那些江湖人陸續上樓來。她似乎聞到香氣了,香氣極淡,令她想起蘭青身上的氣味。

  大妞她……捱得住蘭青身上那能左右人本能的媚香嗎?

  「這酒味……真香啊。」傅臨春忽道。

  李今朝小心肝撲通通跳著,繼續支著額,斜看窗外。窗外景色好啊,景色美啊……

  「這酒樓的今朝酒是一絕,入口芬香,喝完七口後,保證不但快活似神仙,睡上一覺,所夢皆是美夢,今朝有酒今朝醉,春香公子可以一試。」

  「原來如此。」那聲音如暖陽,輕輕拂過李今朝的心頭,但,心肝依舊撲通通的跳,她左手支額,右手攥著酒壺。這酒壺豈止七口,十七、八口都不是問題,她手一軟,任著酒壺滑落桌下,腳尖一頂,讓酒壺安全落地。

  她沒喝酒,哪有喝酒……

  她聽見他們轉入對面雅房,不由得暗鬆口氣。傅臨春為人隨意,什麼都能配合人家,來酒樓喝酒是小事,不過,自她戒酒後,他也未曾沾過一滴酒,就不知,他要喝了這種今朝酒,會作上什麼美夢?

  江湖人的事她一向沒興趣,也不想去探聽,遂半眯著眸,心裏哼著小曲,半盹半醒,等著他們離去。

  以不變應萬變,是她一向作風。

  「姑娘,酒壺呢?要不要再來一壺?」店小二見她這頭空空,殷勤地問著。

  他娘的……她嘴裏動了動,最後忍氣低聲道:「來一壺茶吧。」

  「什麼?」

  「……茶,隨便上一壺茶。」她咬牙切齒。

  店小二終於聽清楚了,連忙下樓煮茶去。

  偶爾,其他雅房有著私語,她下曾細聽,就這麼輕敲著桌面,望著窗外的細雨。

  茶來了,她也不去喝,就這麼回憶過往的生活。她的人生不必靠回憶去度過,但這幾年,想起大妞時,她總是掩不住滿心的失落。

  有人說她是重情重義,但,她才不管這什麼情什麼義,她只知心頭曾無比重視的小朋友就這樣走了,她就不懂為什麼為了撈什子江湖不能共建未來?

  她眼眶驀地紅了,心裏極度不甘。大妞是她自小看到大的孩子,也許在他人眼裏不是最好的那個,但她心裏,大妞絕對是頂尖兒的。

  淚珠滑落,她也不想去抹。到哪天呢?要到哪天,世人才會忘記關家血案、忘記蘭青?要是她去見閻王了,世人還忘不掉呢?

  那,她豈不是連大妞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這些江湖人多討厭,明明不幹他們的事,為何這麼愛去挖掘旁人的傷痛?

  不是說今朝酒能令人入美夢嗎?怎麼她想的都是些難過事?

  「要關窗麼?剛喝了酒,就這麼趴著睡,雨要打進來,准會受風寒。」

  溫暖的聲音響起,她也不想理,只想這麼沉浸在回憶裏。與她同桌的人彎下身,拎起那酒壺,直到她聽見水酒倒入杯裏的水聲,她才回過神。

  頓住。

  阿……阿娘喂!她眼角怎麼瞟見熟悉的紅袍就坐在桌子的另一頭。

  本是愛困的意識全被嚇醒,她下意識摸上店小二剛放的茶壺,但撲了個空。

  她直覺抬頭,對上傅臨春的春眸。

  他微微一笑:「醒了麼?」

  她東張西望,二樓各個雅房早已無人,只剩她這一桌,她嘴裏動了動,但又閉上嘴,怕嘴巴一開,酒氣便泄了出去。

  傅臨春招來店小二,道:「再上三壺今朝酒吧。」

  店小二一愣,答道:「一壺一個人喝已是過多,爺兒……」

  他輕輕晃了晃將空的酒壺。「既然這姑娘都喝了快一壺,我喝個三壺也不打緊,去拿來吧。」

  李今朝暗咒一聲,慢慢坐直身子,等店小二送來三壺今朝酒後,她才問道:「你不是跟些江湖朋友一塊來的嗎?」

  「今天晚上華家莊在此地借閱江湖史,自然有人忙著上門去。我看這兒風景好極,就留下來喝上一杯酒。」

  李今朝見他還真的倒了一杯,不由得心疑。他喝不喝酒一向隨意,但自她養生後,她也沒再見他碰過酒。她嘴裏問著:

  「你是老字型大小的寫史老大,他們不來纏你,卻去看華家莊?」華家莊在近年江湖躍起極快,但也不至於完全蓋住雲家莊的鋒頭啊。

  「最近不知哪兒來的賊兒,只要哪兒展出江湖史,他便偷去燒了,與其說大夥去看華家莊,不如說,各自興致勃勃想要擒下這賊吧。嗯,你也喝啊。」

  他替她倒了一杯,還是滿滿一杯呢。

  她心神不在酒上,喜道:「難道是蘭青……」

  「不是他。」傅臨春一口飲盡那烈酒,說著:「他是聰明人,自是明白許多事靠的不是史冊流傳,而是人們口耳流傳。」

  李今朝聞言,沮喪地又軟了下去。她也一口喝盡那杯酒,失落地說道:「不知他倆,至今過得安好?」

  他又為二人斟滿酒,慢吞吞道:

  「自是安好。大妞個性沉穩,必能穩住蘭青。」

  胡說八道!明明幾年前他說過蘭青心狠手辣,若是一個差池,大妞必會死在他手下,所以,讓無浪陪著大妞去了。

  現在就算安慰她,也不必安慰得這麼誇張。

  她是不信蘭青會殺大妞,她只想知道這兩人過得好不好。任何朋友在她心裏都重要,可是,每個人都是成年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去處,唯有大妞,在她心裏還是個孩子。
******

******
  跟她一塊玩到大的大妞,在她受風寒時守在她身邊的大妞,看見她偷喝酒就打她的大妞……她眼淚又滾落出來。「我總是不懂,她有什麼錯?為什麼要讓她清醒過來?」

  「嗯……也許,她清醒過來後,會過得更快樂。好比,她能姓關了。」

  「快樂?哼,五年不眠不休地練武、擔心蘭青,這也能叫快樂……」李今朝一頓,訝異地對上他的眼。「她能姓關了?」

  「聽說有個小鎮路過的女大夫很神,專治一般病症,她自稱姓關,叫長平。」

  「……小鎮?」她頓時恍悟。必是葬著關長遠夫妻的那山下小鎮!

  大妞十二歲那年,她曾陪著大妞上山去掃墓,而後年年都是她陪著大妞,這幾年大妞不在,她怕大妞無法盡子之孝,照樣代大妞上山去掃墓……這麼說來,她們曾擦身而過了?

  「是今年麼?」她趕緊問著。

  「是啊。」

  那表示大妞過得很好,才有餘力去祭拜爹娘。這個傻妞!這個傻妞!老天待這個傻妞還是好的!李今朝心裏激動,真巴不得明年快快到,她去那兒等著大妞,大妞是變高了是變胖了,她要好好看個仔細……她思緒忽地一頓,看著他,問道:

  「你怎麼知道的?你一直差人守著大妞?」

  他搖搖頭。「既然他們有心跟江湖做切割,又何必窮追不捨?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那小鎮裏有百姓到大城市謀生,跟客人提及這女大夫的善心,後來又傳到雲家莊自家人耳裏,這才知道大妞曾在那兒出現。」

  「這麼巧?」不,不能說巧,該說是,世上哪來的秘密可言?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有人,那遲早會傳開來。

  因此,當年大妞才會毫不遲疑斷個乾淨。

  李今朝本想明年私下與大妞見面,此時如冷水兜下,原來,大妞早已看穿一切了嗎?早用她的眼睛發現世人多麼在乎其他人的流言嗎?

  「關……她肯說她姓關了……那就表示她有能力保護自己,不讓關家蒙羞,那就好,那就好了……」李今朝淚眼蒙朧,心知將來見面的機會並不大了,至少依蘭青性子,十年內要再見面不可能了。

  蘭青選擇跟大妞一走了之,連句告別也沒有,在他心裏,只怕唯一能忍受的江湖人就是大妞。

  她不能再試著去跟他們接觸,蘭青不需要任何一個熟知他過去的人出現在他面前。

  李今朝抹去眼淚,深吸口氣,哈哈大笑:

  「罷了,既是兩地各自快活過日,又何必心系見面呢?」

  「你能想開是最好。」
******

******
  李今朝豪爽要一口飲盡杯中酒,忽地察覺有些不對勁。

  傅臨春竟沒要她戒酒?不知何時,傅臨春手頭那三壺酒已空了兩壺。她心知有異,連忙按住他要倒酒的手。

  「傅臨春,你何時成了酒鬼?」

  「怎麼你喝,我就不能喝麼?」他慢條斯理道。

  「……」

  傅臨春悠閒地繼續飲酒,李今朝臉綠了又綠,見他還真的想喝盡這三壺酒,她……她栽了!

  她搶過剩餘的酒壺全倒在地上,傅臨春無辜地看著她,她咕噥:

  「娘的,沒見過這麼壞的人……」想跟她玩「兩敗俱傷」,逼她收手,她真是見鬼了才會愛上這種人。

  「嗯?」

  「既然我已經沒有誠信了,那你說,怎辦?」

  「今朝也不必許下什麼承諾,飲酒雖是傷身,但你要喝,我就奉陪。不管你在哪兒喝,我都陪著,你喝上一壺,我就喝上兩壺,你道好不好?」

  那好好一個男人不就成了道地的酒鬼?她瞠目,無心再想大妞的事。這傅臨春看似隨和,但要觸及他不快的事,他簡直跟個惡鬼沒有兩樣。她暗自尋思片刻,把自尊非常輕易地踩在腳下,討好笑道:

  「何必把自己搞得這麼慘呢?不如罰罰我,晤,跪算盤好了。」女人孬,不算什麼,她很樂意孬一下。

  傅臨春微笑:「跪什麼算盤呢。跪在你膝上,疼在我心頭,沒什麼意義。」

  「……」她說肉麻話很正常,這男人說這種肉麻話她只覺渾身發顫。

  「這樣吧,今晚我不離城,我去找你吧。」傅臨春還是一臉無辜地。
******

******
  咕嚕咕嚕,李今朝仰頭把苦藥喝個一乾二淨,保證今晚可以撐到天亮。

  傅臨春平常隨和得緊,兩人間的親熱也多半是她主動,但偶爾他被惹毛了,那就是江湖血腥再血腥啊!

  她深吸口氣,精神極好,準備今晚先拿本黃書培養一點感覺,以免跟不上狂野的傅臨春……她摸摸鼻子,不小心碰到毛絨絨的耳環。

  這耳環,跟大妞少年時戴的是一模一樣的。她總是念舊,不肯換新,每年過年她老是大紅衣,不知大妞現在過年時是否也穿著紅衣?

  她倆總是親熱得很,大妞一直只有她跟蘭青……有什麼好東西都送給她,以前的大妞傻氣,生氣就會拿額頭去撞人,高興時又躲在她跟蘭青身後,哪像現在她長大,什麼眼淚都要往肚子裏吞。

  她心裏感傷,卻也知道自己再這麼感傷下去,別說她會像個龜孫子軟弱地攤在那裏前進不了,以後大妞回來時真看見墓碑,她想不只大妞會哭死,她在墓裏頭也會爬出來跟大妞抱頭痛哭。

  她靜靜拿下耳環,小心收起。這耳環,就留下,等將來大妞回來了,她再一塊戴上。
******

******
  門輕輕敲了。「今朝?」

  來了!李今朝眨眨眼,輸人不輸陣,她微敞外衣,露出熱情如火的紅肚兜,掩嘴輕咳一聲。

  這就叫,化危機為轉機,江湖血腥嘛,那好歹各自撥一點血,分享分享完成它就好。

  她笑嘻嘻地打開門,接著一陣沈默。

  是溫暖如陽的傅臨春沒有錯,錯在這人穿錯衣物。

  「……夜行衣?」她揚眉。

  傅臨春微微一笑,替她拉妥腰帶,合攏上衣。「我帶你探險,不穿著夜行衣,難道還要一身錦衣出現在眾人面前麼?」
******

******
  「……」她哭了。

  這也叫探險?不如直接把她丟到天上,蕩一蕩再放她下來吧。她懼高,不只懼高,只要「跑」得比馬車還快的她都怕。

  他娘的,以後她再也不敢喝酒了!

  她手腳並用,緊緊攀住唯一的浮木,臉蛋整個埋進他懷裏。晶盈的淚還掛在頰上冰涼涼的。

  直到風勁停止,她還不敢抬起頭。

  「到了。」他輕聲道。

  到了?李今朝自他溫暖的衣間抬首,看見他倆正在屋簷上,遠處有吵鬧聲……是在鬧區?

  「……我怎麼覺得,咱們是樑上君子?」

  「猜中。」傅臨春嘴角輕彎:「抓穩了。」他倒掛金鉤,李今朝跟著頭腳顛倒,差點腦沖血。

  她機靈地閉嘴,不讓恐懼溢出口。她見傅臨春指間靈活,竟然能把大鎖的窗子推開,隨即,他托住她的腰身,先送她入屋,她還沒站穩,他就跟著飛身落地。

  屋子黑濛濛的,她僅能藉著月色,及時瞥見屋裏都是書,接著窗子一關,盡黑。

  傅臨春點亮燭臺,讓她拿著,他在那些書上尋找著。

  她眼骨碌碌轉,低聲問:「這是華家莊租來的屋子?」

  「嗯,是啊。」

  「你就是那個偷了江湖史燒了江湖史的……書賊?」

  「是啊。」

  這有點不對勁。明明傅臨春下午才說毀了江湖史,也不會讓關家血案自人們口耳消失,那他……

  何況他遇春則香,此時正值春夜,待在這種密閉屋裏香氣更濃,不怕他們發現嗎?

  李今朝見他取出兩本冊子,上前細看。「江湖美人冊?」

  傅臨春瞧她一眼,笑道:「江湖上有沒有美人,都無所謂。」

  「那倒是。」她咕噥。

  傅臨春熄了燭火,托著她又開窗躍出,亮起火摺子就地燒了美人冊。

  「美人冊裏有鬼?」

  「沒有。」

  「但你企圖塑造美人冊裏有鬼。」她脫口。

  傅臨春嘴角噙笑。「心裏沒鬼,這冊裏又哪來的鬼?今朝,有些東西留下,只是傷人而已,那留下又有何意義?」

  「正是。」李今朝十分配合,只是要燒的話,就該燒蘭青的事蹟才對。驀地,她瞪大眼。「聲東擊西?」

  傅臨春微笑點頭。

  不燒蘭青的事蹟、不燒關家血案,正因燒了更容易引人注意,不如去尋些不重要的小事蹟來燒。

  「江湖事不過如此,一旦有目標轉移了,目光便跟著移開,過兩年,再燒些大事件,遲早燒到關家血案。」

  李今朝聞言,心裏一動。他分明是打算分次慢慢燒掉江湖大事,不只蘭青的事、不只大妞的事,將來,許多江湖史將陸續消失……她低聲重複:

  「有些東西留下,只是傷人而已,那留下又有何意義……春香,你這念頭存在多久了?」這麼凡事無所謂的人,是什麼讓他有了此念?

  是從……火燒雲家莊汲古閣,毀去描寫李今朝那一段傷心史開始嗎?

  傅臨春唇角略挑,看向她。「有人來了。」

  她一怔,再一細聽只覺好像真的有人往這裏奔來。「那咱們還不快走?」

  傅臨春笑道:「好,走了。」

  不待傅臨春主動抱她,她趕緊像條蛇一樣緊緊纏住他。傅臨春眼底帶柔,直到人聲過於接近,才施展輕功躍上屋頂,絕塵而去。
******

******
  這樣的夜,不要再來一次,她的小心肝絕對無法再負荷。

  她一整個人滾上床,滿面倦意,準備睡它個天翻地覆。見鬼的提精神藥物,她才熬個夜就快陣亡了,要讓香香下手,她大概又會死在沙灘上了。

  她困意濃濃,想著今晚的事,想著明明現在是春天,傅臨春全身芳香不就等於昭告世人春香公子曾入那間屋子嗎?

  他要去殺人放火,帶她這個沒用的廢物做什麼?挑戰自己神人地步嗎?

  她模模糊糊地想著,眯眼看著他坐在床邊。

  「累了麼?」他柔聲問道。

  「嗯……」她撲上前抱住他的腰,深吸口氣。「香香,今晚欺負一個累得快半死的人,一點樂趣也沒,不如改天再戰。」

  傅臨春眉目淨是笑意,他和衣上了床,笑道:

  「你這體力真差啊。」

  跟你比當然是很差,她咕噥:「以後我多注意就是了。我只是想大妞,不小心多喝了點……」

  傅臨春俯下頭吻住她未竟的話語。

  李今朝心跳一下,直覺回應。今晚傅臨春是想把她的精力榨個精光是下?偏她就是典型的嘴裏說不吃美食,但美食送到嘴邊,她就算是一隻腳入棺材了,也要拼著命把這美食全數吞光光。

  她開始拉開香香寶寶的腰帶,開始垂涎,開始……就算肉體疲累,但她心靈很活躍,頂著黑眼圈,照樣要拼命……娘的,她根本命中註定會死在床上吧。

  「……春香公子在嗎?」

  傅臨春抓住她的小手。「嗯,有人。」

  李今朝迷迷糊糊地,還搞下清狀況,直到聽見有人敲著門喊著春香公子,她才回過神。

  傅臨春細心為她拉妥衣服,笑道:「幫我開門好麼?」

  「……好啊。」香香寶寶此時香豔刺激,被她吻到保證連男人都會心猿意馬,怎能讓外人看見?
******

******
  「怎麼了?」傅臨春出現在她身後。

  李今朝回過頭,皺皺眉,覺得有點不對勁。

  「春香公子……是咱們誤會了……」江湖人吞了吞口水,看著春香公子衣衫微亂,一身蕩著春意。

  「誤會?出了什麼事?」傅臨春十分之無辜。

  江湖人咬牙切齒。「有人竟冒充春香公子……差點上了他們的當!春香公子怎會做出燒史這舉動?」

  「又燒成功了?」傅臨春慢吞吞問。

  「正是。」江湖人一臉怒氣:「這次燒的是美人冊,裏頭必有問題。現在華家莊正在翻閱那些相關史冊,看看裏頭到底有什麼秘密?」

  「嗯……要我幫忙麼?」

  其中一名前來的華家莊青年搶聲道:「不必多勞。春香公子還是多擔心自己,有人想冒充你,毀壞你的名譽呢。」

  傅臨春聞言,點頭。「雲家莊自會調查的。」

  等這些江湖人魚貫離去後,李今朝慢吞吞地關上門,慢吞吞面對他,慢吞吞地問:「傅臨春,你拿我當你的不在場證明?」

  「嗯……一點點。」

  這還分一點點還多一點的嗎?李今朝也不介意他有沒有利用她。她只問:「我瞧那華家青年不怎麼信你。」

  「不信才好啊。」他笑若春風。「正因不信,接下來江湖上不就風風雨雨,傳上許多,傅臨春到底跟那些江湖美人冊有什麼仇?或者,到底傅臨春被誰恨上了,竟利用他身上香氣作案……」

  這根本是無事生非,李今朝想道,但,他是江湖赫赫有名的春香公子,這生非起來,至少會傳上好幾個月,要是到時他再去燒,只怕這燒史事件的八卦還真會野火燒不盡的傳下去……

  接下來幾年,只要不出大事件,八成他會是江湖八卦之首。
******

******
  「嗯?」他笑彎了眼。

  她下意識擦擦嘴,看看天色。「天亮了呢。」讓她很掙扎,就算會死在床上,她也想先把眼前的美人吃掉。

  剛才那些人也不知看走傅臨春多少美色了,她不搶一點回來怎甘心?

  他拉著她來到床邊,她才脫下衣裙上了床,他就和衣跟著一塊上來。

  「香香,今兒個您想當大老爺,我替您脫衣嗎?」她笑嘻嘻地。

  他讓她倒進他懷裏。「天亮了,你也熬了一整夜,等睡醒再說吧。」

  她眨眨眼,發現試了幾次無法壓制住他,反而被他控制得死死的。她有點不甘心,就地起價:「今兒個晚上?」

  「也好。」他非常之隨和,絕對能配合。

  「那晚上江湖由我主導?」她美目亮晶晶。

  「可以。」

  「擊掌為盟?」

  傅臨春哈哈一笑,把她的小臉埋進自身懷裏。「快睡吧。」

  算了,傅臨春要要無賴時哪還管什麼屁誓言?她全身一放鬆,還真的是倦意襲滿身。到底是練武人體力好呢?還是她真的很弱雞?

  她感到傅臨春輕輕動了動,讓她睡得更好。她確實要睡著了,終於任著美食從嘴邊走了,這樣想想,那種一夜滾個幾次床被的英雄事蹟都是幾年前的事了。

  現在,她該不會早成土裏的烈士了,壓根沒那體力連戰七回合吧?

  她意識迷迷糊糊的,心裏不太服氣。她這人嘴貪得很,如果讓好吃的東西在面前晃來晃去,晃個幾十年,她卻吃得愈來愈少,她有多嘔啊!

  如同有美酒在她面前,她怎樣也熬不住想去喝……

  不,魚與熊掌總是不能兼得。她為了傅臨春的美色……還是戒酒吧。她下意識地摸上他的手掌,與他五指交纏,才終於昏睡了過去。
******

******
  她靜心把脈,任著那排隊的百姓吱吱喳喳,聊著一些聽來的江湖趣事。她寫下藥單後,那大嬸忽地傾前低聲問:

  「關大夫,你相公的臉是怎麼毀的?」

  她筆一頓,沒察覺送飯來的男子耳力極尖,聽到這話後在藥鋪門口停步。

  她停頓到男人幾乎以為她不懂得說謊了,她才道:

  「蘭青為了我,才受傷的。」

  「好好的相貌就有疤,實在可惜……關大夫,你每兩天在這小藥鋪裏幫忙義診,有沒有考慮替你家相公找個人照顧他?我看他賣面也是挺辛苦的。」

  男人一直看著她。

  「家裏也沒有什麼事,不用雇人來打掃了。」

  男人低聲輕笑,走進藥鋪。「大妞,吃飯了,先暫停吧。」

  「嗯。」長乎把藥單交給大嬸,任著蘭青拉她走進後堂。她先把雙手洗個乾淨,想坐在椅上吃面,哪知蘭青笑著端著面不坐下。

  她性子極好,肚子餓了哪兒有東西就往哪兒吃,都能配合的。她微微一笑,上前身子輕輕碰觸到蘭青的,讓他面上起了歡喜,才任著他拿一碗面她吃一口他吃一口。

  「傻姑娘聽不出剛才她的言下之意麼?」蘭青笑道。

  「聽得出,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

  「說什麼呢?」

  「蘭青是我的,自然不能把你分出去。」

  他贊許地多喂她兩口。「原來你也不傻。」

  「准是我白天喊的不夠大聲,改明兒我再喊大聲些。」

  他掩不住笑意,索性把剩下的面全送進她嘴裏。他的臉頰輕輕蹭著她的臉,他總是喜歡她碰觸他的,隨時碰著他,讓他知道這傻妞不是夢,一直陪著他,喜歡著他。

  每次,就算惡夢了,只要想著這妞兒一直在,他就能清醒過來。

  「你心裏不曾想過其他人麼?」例如李今朝。

  「想,很想,我跟她約定好了,以後一定有機會再見面的,所以我不急。」她把蘭青袖子卷起,把脈確定他身子不錯,心緒平穩。這幾乎成了她的習慣。

  蘭青輕撫她的臉,輕聲說道:

  「現在,我還不想看見他們。」

  「我知道。」長平替他把碗筷收拾入籃。「我跟蘭青還有那麼長的日子,就算等我五十再回去也可以,那時今今白髮了,我也認得出她。蘭青,你回去顧攤子,傍晚來接我。」

  「好。」他柔聲道,吻了她的眉心,才拿起籃子走出後堂。
******

******
  那些小病症的病人還在閒聊。大妞真是大才小用了,蘭青忖道,一些小病症她還這麼認真……偏她認為小病不治,容易成大病,所以不論大小病症,她總是非常盡心在看。

  他步出藥鋪,回頭看她一眼,她坐回桌前準備替下一個病人把脈,抬眼對上他時,她滿面都是寵溺的笑意。

  靜靜的笑、令他安心的笑,不曾大聲笑過,但,他就要她這樣笑著,每天叫著他的名字,夜裏用她的體溫暖著他的身子。

  如果不是看見她在他身邊過得快樂,他斷然不會這麼任性地對她索求無度。

  大妞、大妞,他心底唯一在乎的傻姑娘。

  他寧願永遠不回頭,也要保有現在這樣平靜快樂的日子。

  他摸上髮間戴了幾年的碧玉簪,愉悅地回面攤去了。
******


========
猶如身落萬丈懸崖,短暫失去控制,
但他心甘情願,心裏百般歡喜,
只盼沒有落地的那一刻
sap 14.06.2009 til 15.06.2009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