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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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個國舅爺》
作者:于晴
類別:古代言情

天朝有個龐何,宮裡人稱小國舅,是天朝裡最為囂張的國舅爺!
皇上與他交好,恭親王是他一牆之隔的師父,
他的太傅爹還是天朝百年不世出的天下聖儒。
他的背景真是雄厚到……氣死人了!
為非作歹的程度更是令人……發指!
無奈──
他強搶民女!官員當沒看見。
他橫行霸道!百姓當沒發生。
小孩子朝他丟石頭,家家戶戶連忙把門關……
於是民間流傳一句話,爹娘一叫:
「壞國舅來了!」
保證哭鬧不休的小孩馬上噤聲。
哎呀呀!人多少有個死穴,
這囂張的國舅爺難道就沒人治得了他嗎?
還是……

長孫勵
龐何


精華片段:請按【全文↓】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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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值午後,那少年背著光,所以他看不清這少年的長相,只知這少年的高度是他的兩倍。

  有人長得比他高他就不高興,於是瞇起眼,發出吱吱的怪笑聲——

  小白球激射而出。

  那錦袍少年微地偏頭,小白球消失在無形之中。

  小人兒一愣,用力眨眨眼。那背對著自己的少年沒有察覺他耶……他掩嘴又咳一聲,細細瘦瘦的小手再次舉起彈弓。

  再來一次,就不信打不中!

  「咭咭——」他露齒賊笑。

  小白球神迅地射向少年的後腦勺。

  剎那間,少年不見了。

  小人兒傻眼了。哪有人平空就不見了?又不是見鬼了……其實恭王府裏住的都是鬼?

  驀地,有抹白色錦袍落入他的眼角裏。

  小人兒渾身僵硬,眼珠慢慢移到那個坐在他身邊的人。好可怕,這個人會法術,咻的一下就飛到他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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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老太博最小的孩子打娘胎出生身子就不大好,你……不對啊,那小孩應該是……」頓時住嘴,目光落在那轉過來的小臉上頭,徹底失了心神。

  突然間,小人兒的鐵頭猛地撞進少年結實的懷裏,後者心神還停在他那小臉上,一時不察,往後仰倒。

  小人兒還來不及得意,就發現被少年抱著的自己,也一塊自牆頭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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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黑,睡不著。細細瘦瘦小小的身體從暖窩裏爬起來,他穿上袍子、束好頭髮,外貌表現出良好的龐家教養。接著,他走到隔壁的小房間,瞄到丫鬟睡得像頭豬,還說照顧他呢,呸!

  他撇撇嘴,走出房外,伸個小懶腰。

  三更半夜的,找誰玩去呢?

  他目光落在那面磚牆上。忽然間,他掩嘴露齒吱吱笑著,笑得好像是偷腥的小老鼠,快快走去找長梯。

  找了半天,長梯就是不見了。

  他有點發惱,小靴子踢在牆上。

  「想上來嗎?」

  他嚇得屁股落地,抬頭一看,看見牆頭上銀白色的人影。

  「膽子小麼?」

  「沒!誰說我膽小了?只是上不去而已!」他沒好氣道,再踢一腳洩恨。

  「那我助你一臂之力吧。」

  那聲音才說話,他就看見暗色的腰帶自牆頭飛落卷住他的小腰。他目瞪口呆,發現自己竟然騰空了。

  他先是恐懼,而後好奇看著自己像天上飛仙一樣飄到牆頭,有人托住他的小腰身,讓他一屁股安穩坐在牆頭上。

  真神!他迅速轉頭看向那少年。那少年也正看著他,而後調開目光,微微一笑:

  「我就想,你掉下牆後,睡了兩天一夜,到今晚會醒來再也睡不著。」

  「兄台哪位啊?」

  「在下長孫勵,就住在牆後頭。」

  「哦……」他環臂抱胸道,小大人地說:「原來你是那個恭親王啊!我聽過,老皇上的弟弟,因為你年紀不大,所以也還沒有入朝做事。我爹說啊,當今老皇上的後妃太多,可惜至今還蹦不出個子兒來,也因此故意不為你指婚事。」

  「……老太傅跟你說的麼?」

  這龐家小孩鼻子翹得尖尖,下巴抬得高高,很跩地說道:

  「不是。他跟娘說的,他們以為我躺在床上要死不死沒聽見,其實他們太吵,害我一直睡不著!」

  少年朗聲一笑,而後又忍不住望著他的小臉道:

  「聽說老太傅有個……有個孩兒長年病榻纏綿,但只要一醒來總是胡作非為,今天我算是見識到了。」

  他撇撇唇,不滿道:

  「誰說我長年病著了?我也不過是睡得久一點而已。是誰告訴你的?我爹嗎?他嘴大,什麼話都在亂說!他嘴巴一大開,可以把我的手吞進去,不騙你的!」一頓,他又挑起小小的眉,問這少年道:「聽說是你護住我的?」

  「嗯?」

  「就是掉下來的時候,你背厚,把我護在懷裏,還抱我回府。」

  「我自幼蒙老太傅教導,這點小事該做的。」

  「哼,」他維持高鼻高下巴的姿勢。「我爹說,你是千金之體,這種事是大不敬,應該是我擋在下麵才對,把我臭駡一頓……他唬我啊!他以為我睡著了,他又跟娘說,你擋得好啊擋得好啊!寧願你重傷也不要我受傷,然後就哭了出來,真是一個說話顛三倒四的老人!」

  「……」在印象中,老太博不像是這種人。是這孩子病裏作夢,還是老太傅其實是個表裏不一的人?

  「聽說你還很有義氣地守在我床前?」他鳳眸斜睨著他。

  「是啊,你總是因我之故……」少年很含蓄地說,沒有挑明當日自牆頭跌下全是這小孩的錯。

  「你明白就好!」他大聲道,一點也不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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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搖搖頭,而後爽朗一笑:

  「你把手打開。」

  龐家小孩偷瞟著這錦衣的少年。想打他手心?他確定這少年藏不了他老爹的大藤條,遂小心翼翼打開小手。

  小珍珠落在掌心裏,泛著淡淡的光暈,襯著他的小手好白。他瞄到這少年的手掌大又結實……不由得多戀兩眼,徹底唾棄自己的小小手。

  那少年溫聲道:

  「這你的。要用彈弓打人也不必這麼奢侈。你爹只是個太傅,薪俸沒多少,又要養一大家子,他挺辛苦的。」

  他小嘴噘起,道:

  「我爹有錢得很呢,他做了很多人偶,很多很多,比龐府所有人還要多。」他把雙手攤得開開表示真的很多,小身子有點不穩,所幸身後有大掌穩住他。他轉頭看著長孫勵,很得意地說:「這些人偶,都被收得好好的,將來都是來陪我的!我爹說的!」

  「陪你的?」

  「等老皇帝死了,有很多很多人陪他走,可是我不行啊,誰要陪我啊!我爹已經蓋好房子,等我死了,這些人偶會跟著住進去,然後在那房裏陪我玩。」

  「……你爹跟你說的?」

  他呸一聲,道:

  「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我爹老是在我床邊跟我娘說話,吵得我都睡下著!他們以為我沒聽見,想給我個大驚喜吧,那些死板板的人偶我偷看過,裏頭還有一個等我死後要跟我成親的人偶呢,我一點也不喜歡!」

  「原來如此……」少年眉心微結。

  他想起當他在病床前等著大夫替這小孩看病時,窗外有好幾張小臉在張望,嘰嘰呱呱的,一下問這小孩是不是要死了,一下又因為恭親王的到來而好奇不已。

  據說那些小孩都是這小孩的堂兄表弟,言談間頗為粗俗,也難怪這小孩說話完全沒有老太傅的儒雅氣質。

  不知道當那些小孩在談論他的生死時,這小孩在睡夢中聽見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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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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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壞國舅來啦!」

  「……」打開摺扇,揚了兩下,嬌貴的手酸了,扇子交給青衫丫鬟繼續揚。

  「哇——壞國舅的馬車來了,快逃!」

  「……」累死三匹馬日夜送來的貴妃荔枝送到嘴邊,咬了一口,果然是飽滿多汁,珍貴異常,令人再三回味。

  「咚!」

  「……」拂發的動作停住了。

  「咚!」

  「……那是什麼聲音?」車裏俊美的年輕男子淡淡開口了,其聲如珠玉落地,清脆得好聽。

  青衫丫鬟想了一下:「少爺,那肯定是有人拿金子不小心砸到車子了。」

  「拿金子砸車子?誰這麼無聊見車就砸?是誰敢比本國舅還財大氣粗?」

  「……少爺出門堅持用龐府馬車,所以……金子都砸在這車上……」

  咚的一聲,這次「金子」破車窗而入,正好擊中他白嫩的額面。

  「少爺!」

  白嫩的面皮抽動著,他拾起那顆沾泥的石頭打量。打量半天,慢吞吞道:

  「金子?嗯?這金子回頭送妳一簍,今晚妳就壓著它睡覺,妳要睡得著本少爺明天獎賞妳!」說到最後,火氣忍不住爆發,怒喝道:「停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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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一停,紅色身影俐落躍地。

  天朝人麗質與生俱來,這高瘦的年輕貴族更是其中之最,長髮束起戴冠,上等朱色長袍披垂在地,更襯得貌色三分,膚美白皙,吹彈可破。

  現在,他那白雪般的額面真的破了。

  他用力一抹,指腹果然沾血。

  白雪麗容扭曲了!他對著街上破口大駡:

  「哪個王八蛋敢打本國舅,給我出來受死!」

  大街上冷颼颼,一個人影也沒有。

  見鬼了!敢打他卻沒種留下!他咬牙切齒,青筋跳動,他就不信連個人都逮不到!於是撩袍快步在街上追尋著。

  巷裏有娃兒在哭,他頭一轉,那巷中民房立時合上,他深吸口氣,又大步邁前,街道兩旁的門板像是鼓聲,啪啪啪的,連番合上。

  鳳眼一瞇,鎖定上個月才來過的「春花秋月酒樓」。酒樓門扉還是開著,二樓的窗子卻是全密得不透風。

  「哼!」

  他正要進酒樓發發飆,哪知店小二連忙跑出來,卻不是招呼他,而是在門上貼著一張白紙,便發抖地跑回去,那腳,還不小心拐了一下,差點撲地,還是好心的客人扶住他。

  酒樓的大門,咚的一聲,合上了。

    東主有喪。

  難以入眼的醜字在那張白紙上。

  放屁!這間酒樓每日絡繹不絕,不事先訂下絕對進不去,明明剛才他親眼看見裏頭人滿為患的,現在是怎樣?以為他瞎了嗎?

  細長的眼眸半瞇,他抿著嘴,頭也不回道:

  「菁菁,妳說這是什麼意思?」他人緣很差勁嗎?還是今天他太窮酸,店小二認不出他來?

  青衫丫鬟氣喘吁吁追了上來,驚喜道:

  「少爺,這都是您的威名所致,才會萬人空巷啊!」

  「……」就算是平常有惡霸王之稱的龐何,也不由得渾身一顫,緩緩回頭望著青衫丫鬟。

  她的表情十分真誠,一點也不像是諷刺,還笑咪咪地回望著他。

  龐何沙啞道:

  「回去,把『萬人空巷』四個字寫上一百遍,明天少爺親自檢查。」這個丫頭是他從哪兒帶回家的他也不想理了,在外頭教訓自家人,丟臉的絕對是主子。他龐何丟不起這個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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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滾開滾開!只要是咱們少爺想要的人沒有要不到的,滾!小娃兒去打聽打聽,京師裏太傅府誰不敬三分?連皇上也是要賣幾分面子的!」

  驀地,一串銅錢落在大姑娘前的破席上。

  正在拉扯的眾人一愣,同時往後一看,趙子明脫口:

  「龐何?」

  龐何笑咪咪的,非常愉快地用力以扇面扇風,扇到他美玉面上的長髮飛揚,展露出仙人飄飄的一面。他笑瞇了眼,道:

  「好久不見了,矮冬瓜。」一步再一步,親切地停在趙子明面前,半垂目光,徹底讓對方矮化。他最喜歡以高度欺人了。

  那雙鳳眸透著光彩閃啊閃的,特別的冷豔。

  趙子明直覺退一步,紅暈爬上臉,結巴道:

  「我也不過矮你一點點,你、你想做什麼……」

  「做什麼還要說嗎?」啪的一聲,合扇指著那大姑娘,理所當然道:「當然是要買她下來啦!」

  「買、買她?你、你買她做什麼?」

  「不就跟你打同樣的主意?」龐何露出閃閃發亮的白牙笑著,親昵拉過那瘦巴巴的大姑娘,不顧她的掙紮。「冬瓜兄想拿她做什麼我就幹什麼,這也要來問我?」

  「她……你……她沒你漂亮……你要她……」

  「國舅爺!」太傅府的奴僕大著膽子道:「事有先後順序,咱們少爺已經買下她了,國舅爺這樣強擄民女,要是太傅鬧到聖上面前……」

  龐何詫異地盯著那奴僕。「冬瓜兄,你這奴才真厲害,比你還惡毒,哪來的?」同樣是惡霸王的奴才,他家的菁菁完全不中用,丟臉哪!

  「我、我也不知道他哪來的……」

  「那冬瓜兄可會讓你老爹到皇上那裏誣告我?」

  「不會不會……」

  龐何滿意地笑了,指著地上銅錢道:

  「這就是啦,我一向不屑強擄民女,喏,看見了沒看見了沒?那串銅錢就當是買了他們吧,多不退少不補。」

  「那一串銅錢連買口薄棺木都不夠!」那奴僕低聲脫口。這樣一比,他家少爺還比較有點人性。

  「能不能買棺木幹本國舅什麼事?人能帶回家最重要。記得,冬瓜兄,我是買,不是強,如果誣告我,你可就沒義氣了。走了走了……好痛!」低頭一看,那大姑娘竟狠狠咬上他細白的手腕,咬得滿口都是血。

  「龐、龐何,你的手……」

  龐何心頭一怒,用力一擊,那大姑娘立時昏倒在他懷裏。

  「混蛋丫頭,連我也敢咬!回去看我怎麼欺妳!」他猙獰罵道。

  「壞人!放開我姊姊!放開我姊姊!」四個娃娃抓住他朱色華袍。

  龐何一腳一個,個個踹飛,然後俐落地抱起大姑娘,躍上馬車。

  「菁菁上來。」龐何拉上菁菁,頭也不回地對車夫喊道:「走了!」

  馬車慢慢駛動。經過那還呆立著的趙子明時,龐何朝他揮揮手,放聲大笑:「冬瓜兄,謝謝割愛啦!」

  趙子明還傻傻地望著他。

  「這人,原來是個傻呆。」龐何頓覺無趣,伸出右手任著菁菁包紮。他看著穿著孝服的大姑娘,喃道:「賣身葬父的姑娘是小楚國來的,哪有天朝女子的嬌豔,這姓趙的,也真是不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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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龐何沒答她,瞄瞄拚命追著馬車的四個娃娃,忽然問,他發出咭咭的怪笑聲。

  「少爺,你一用力笑,血流得更快了。」

  龐何擺擺手,把那昏迷的大姑娘踢到馬車邊緣,敞開車門,然後悠閒地盤腿坐下,望著那四個窮追不捨的髒娃娃。

  他嘴巴一張,菁菁立刻喂上剝好的荔枝肉。他邊吃邊笑:

  「菁菁啊,小時候我聽師父說過一個故事,把飼料吊在馬前,馬兒自然一直往前跑。」

  「少爺試過嗎?」

  「試,怎麼沒試過?我一向身體力行。我跟那馬兒一塊盯著那飼料,想知道那馬兒到底能跔多快,結果沒看見前頭有樹,我跟馬兒就撞在樹上,回府後躺了一個月。現在,本少爺很想看看,這幾匹小馬能追著這上等飼料跑多遠?」回頭吩咐車夫,道:「直接回龐府。別太快,要保持距離,讓他們看得到,救不成。他們要跑累不肯跑了,就把車停下,追上後咱們再走。」他又發出咭咭笑聲,目露賊光盯著這幾匹快趴下的小馬。

  「少爺別玩太凶,今晚你還要到宮中留值呢。」菁菁提醒道。

  「呿!」他吐出籽,正中菁菁的鼻子,往後仰倒,合上眼道:「當個國舅爺也真是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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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龐何,字勤之,宮裏人稱小國舅,是目前天朝裏最為囂張的國舅爺。

  自兩年前,龐何母親仙逝後,龐府當家老大便由龐何接下。一家子堂兄堂弟堂妹表妹……皆以他馬首是瞻,因為他是龐家惡霸王,年前有個堂弟比他還會強擄民女,龐何二話不說,一腳踹他下鄉,堂弟想串通其他兄弟造反,龐何直接調來人馬五花大綁押著他下鄉去種田!

  一山容不了二霸,所以,龐堂弟敗陣,龐何勝出。

  京師有個惡霸王,歷史悠久,始終都是那一個,不曾接捧過。

  當今小皇上頗喜愛這個小國舅,加上龐何堂姊乃當今太妃,龐何不囂張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天朝祖制,皇帝歸天,後妃殉葬。如果當年龐太妃殉葬了,人情兩散,說不定龐何早就被人做成人彘醃在缸裏當鹹菜,但,老天都幫他啊!

  那一年,太妃莫名自殉葬名單裏剔除,至今活得很健康,據宮中太醫院傳出的消息,太妃再這樣健康下去,很有可能成為天朝最為長壽的後宮女子。

  加以,幾年前龐何憑著皇恩浩蕩,在翻書房謀了個譯官職位,龐府上下哭的哭、喜的喜……哭老天無眼,龐府當家沒法再換人做做看;喜的是龐何承受聖恩……要作威作福太容易了。

  再加以,龐何身上掛著的國舅牌子始終不曾拿下過,皇上見了他仍舊客氣喊他一聲「小國舅」,宮裏內外心知肚明,皇上明年大婚,龐府必會再出一名妃子……皇后是不大可能,但貴妃也許有譜了。

  這令龐府堂兄表弟全哭了。

  皇恩浩蕩啊!到底要蕩到什麼時候啊!蕩到堂兄表弟偶爾午夜夢回總會輪流驚醒——

  龐何無德無能,枉受聖恩愈多,將來的報應愈可怕啊!

  現在龐府裏誰還敢橫行霸道?每個堂兄表弟都努力學習韜光養晦,以免將來被誤為龐何同夥,一塊處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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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黑風高,大雨狂下,龐豹勒停駿馬,對著馬車裏的人說道:

  「快下車吧!要是值班時間遲了,讓人抓到把柄就不好了。」內心在狂笑。他最愛在這種日子載龐何去值班。要看龐何狼狽,就只能等這時候!

  入宮值班,是不能帶傘,非得淋個落湯雞不可!

  龐何撩開車幔,觀望雨勢,同時吞進一顆肥荔枝。「這個雨下得真大啊!」涼風竄進車裏,讓他單薄的身子一抖。

  「是啊是啊,這雨怕是要下到天亮了,龐何,你快入宮吧。」龐豹幸災樂禍,樂得嘴都歪了。

  「嗯……豹堂兄,我們還是打道回府,明兒個就說我病了。」

  龐豹聞言怒道:

  「你瘋了你,說你病了誰信?」他咬牙指著摸黑人宮門的官員:「看見了沒?那些人都是要入宮交接的,哪個沒看見你來了?你要龐府跟你一塊掉頭是不?」

  龐何吐出一顆籽,彈落在雨水中。他搖搖頭悶聲道:

  「果然,欺壓百姓是快樂的,當官則是痛苦的。」

  龐豹暗呸一聲,龐府上下誰不想做官?這小子還耍屁!多想給他搞個意外,讓他莫名其妙死去,好勝過讓龐府日夜活在恐懼中。

  黑不見手指的雨夜裏,有著一盞微弱的小燈迅速接近這頭。龐豹一怔,連忙跳下馬車,才來到馬車尾,就看見一名侍衛撐著傘說道:

  「是小國舅的馬車嗎?」

  「正是龐府的馬車。」龐豹答道。驚異此人持傘持燈,皇宮裏能持傘持燈的只有……

  「奴才是恭親王派來的。今晚恭親王入宮,提及小國舅正好留宿值班房,算算時辰應該是這時候,便讓奴才過來接小國舅。」

  龐豹面色頓垮。

  龐何咭咭一笑,矯捷跳下馬車。那奴才立即開傘追上。

  「你家王爺好端端的幹嘛入宮啊?」龐何問道。

  「奴才不清楚。」

  雨下得極大,地上都積水了,龐何本來拎著袍襬,而後想了想,露出吱吱吱的笑聲,任著官袍垂地,專撿那水窪走,走一走跳一跳,最好噴得滿身都是。

  那侍衛以為國舅爺在整他,老是在踩水濺他,他只能暗怒不敢言,誰叫恭親王與龐府是鄰居,龐國舅背後的靠山數不清。

  來到恭親王的馬車前,車幔掀開,男人的手出現,道:

  「勤之上來吧。」

  龐何看看那比他還結實的大手,一笑,藉力跳進寬敞的車裏。一進車裏,憑著車外的風燈看見車內不止有恭親王長孫勵,還有一名老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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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馬車就這麼點大,你叩什麼安,可別叩掉你帽子,難看啊。」龐何有點悶,本以為車裏只有長孫勵,哪知多了一個不識相的老太監。

  他鳳眸掃過坐在自己對面的長孫勵。他衣袍微微淩亂,顯然匆促間上衣,宮裏還有什麼急事,令得一個老太監匆匆忙著上恭王府請人?

  「宮裏已有個攝政王,他很好找,只要上太后寢……」

  龐何自言自語,忽地被人沉聲打斷:

  「你怎麼渾身還是濕的?」

  龐何眨眨鳳眸,對上對面恭親王的目光。那目光帶著龐大的壓力,龐何不得不低頭,將對攝政王的八卦改轉到其他地方。他理所當然道:

  「沒辦法,傘小啊,你侍衛又這麼胖,自然把傘占了一半。」

  坐在車幔外,以身擋風的瘦侍衛差點跌了下去。

  「國舅爺濕成這樣,可別受了風寒啊。」老太監細心道。

  「是啊是啊,脫鞋吧,腳都濕了。」龐何說道,忙著把靴子脫掉。頭不抬,也能感覺對面恭親王的目光一直很有壓迫感。

  以前年紀小,還不會看人,只知恭親王脾氣頗好。漸漸的,他發現恭親王有著天朝皇族特有的清俊,也有著他母妃的沉穩,有皇族貴氣卻無天生傲氣,最多,是當有人惹得他不悅時,恭親王眉目間便顯幾分霸氣——通常,這不悅,只會讓恭親王隔壁的鄰居看見。

  龐何暗自撇撇嘴。他是曾聽過,恭親王出生時,被欽天監喻為天星降世,雖無天子之命,但卻是天之棟樑,只要他在天朝一日,天朝便會穩若磐石。

  加上恭親王母妃懷他時開始吃齋信佛不殺生,生出來的皇子還真有點佛相——雖然龐何一點也看不出來。

  宮裏迷信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恭親王的家族人馬也確實忠心朝廷,不曾冒犯聖心過,久而久之,宮裏朝堂皆敬恭親王長孫勵三分。

  至少,在先皇駕崩時,長孫勵非但沒有奪權趁機來個什麼門之變,在小皇帝繼位後,還盡心輔政知分寸,雖與小皇帝並不親熱,但比起那個一路爬上太后鳳床,還受封攝政王的雍親王,恭親王就不知勝出多少倍。

  龐何縮縮腳趾,果然濕答答的。微弱的風燈一閃一閃的,偶爾閃到他的腳上,可以很明顯看出他的雙足細白纖細如珍珠色澤,十分之美麗。

  龐何笑彎了眼,無視恭親王持續散發壓迫他穿鞋的壓力,道:

  「不好意思啊,我腳濕了,病氣容易由腳入體,還盼王爺不要怪罪我,勤之小時很容易生病,不想現在還躺在病床上。」鳳眸一瞟,他看見老太監怔怔的眼神,怒道:「你看什麼你?」

  「勤之!」恭親王開口了,親自取出抽屜裏的薄毯,蓋在龐何的赤腳上,適時掩去老太監的目神。見龐何雙腳要踢開,他穩聲道:「這毯子是本王在車上時常用的毯子,你要丟了賠得起麼?」

  是恭親王常用的毯子啊……龐何抿抿嘴,迫於威脅,只好勉為其難取暖了。

  「不知道王爺入宮是為了……」他試探問道。腳趾拚命蹭著毯子,汲取這毯子特有的暖意。

  「機密。」

  呸,宮裏哪來的秘密可言?半夜入宮,必有急事。有什麼事是宮裏的攝政王處理不了的?再者,還有小皇上啊……龐何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主意打到那老太監的身上。

  老太監素知這個小國舅的頑劣,連忙垂目,當作什麼也沒有看見。他無辜哪,明明是上恭王府請人去,哪知恭親王中途叫停,差人去找這個小國舅!

  現在可好,誰知會不會被龐何記上一仇?

  「王爺,值班房到了。」馬車停下了。

  「好了,你下去吧!」恭親王溫聲道。

  龐何看他一眼,穿上靴子,直接跳下馬車。

  「送國舅入值班房。」恭親王又道。

  侍衛連忙把傘撐了過來。

  龐何才走了兩步,又回頭,直接撩開車幔,抱過那舊毯子。

  「我看中這毯子,我要!」他無賴道。

  「你看中就拿去吧。」

  「哼。」這次龐何頭也不回,直直奔進值班房,害得那侍衛狼狽地追上前。

  老太監望著龐何進了值班房,又瞥到恭親王也在目送著那半濕的高瘦身影。

  他小心翼翼開口:

  「王爺真是心慈人善,除了親王外,誰都得步行入宮門。這幾天一到晚上就豪雨下斷,哪個官員不是渾身濕透地上值班房,就小國舅運氣好……」

  恭親王回過神,嘴角輕揚,竟有幾分暖色。

  「老太傅的孩子,本王自是多該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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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是,奴才記得,小國舅自幼心肺不好,所以長年臥病榻,這點龐老太傅曾跟奴才提過。」

  恭親王聞言,眉目倏地抹過異樣。他打量著這個老邁的太監,不動聲色問:

  「當年老太傅跟你提過龐何?」

  「是是……有過這麼一、兩次,奴才那時聽了也是無奈,這麼好的老人家卻得為家中孩子煩心,聽說,如今龐府上下一百多人,裏頭有泰半都是龐家遠近親戚,都是龐老太傅找來,說是為了家中幼兒增點陽氣。」

  「是麼?你記得倒挺清楚的。」

  老太監不好意思地笑笑:

  「人老了,大部分的事都早忘了,只是近年偶爾想起一些事,明明今日想得十分清晰,明兒個卻又忘了。」語畢,覺得有點不對,一抬起眼,恭親王正目不轉瞬地望著他。他心一跳,直覺道:「奴才什麼都沒記得,什麼都沒記得。」

  馬車已經駛動,恭親王又撩開車幔,任著雨水打進來。

  遠方的燈光來自值班房,一閃一閃的,像蒙塵的明珠。

  「公公,本王一直覺得奇怪,天朝裏男俊雅女嫻美,怎麼龐何以一介男身竟能有出乎天朝的美貌呢?」恭親王頭也沒回地問道。

  老太監一愣,答道:「宮裏人也時常如此奇怪著。」

  恭親王終於回頭看他,說道:

  「老太傅沒跟你說麼?」

  「咦?」老太監呆了。想了想,遲疑道:「奴才真的老了,老太傅也許說了什麼,但奴才真的忘了,倒是皇上……」

  「皇上?」

  「不不,是先帝,奴才在先帝身邊跟了段日子,正巧是龐太妃入宮的那幾年,奴才曾偶然間聽到先帝自言自語,如此絕色,可惜品性過劣,不要也罷。接著,便將龐寧嬪升為龐淑妃。」不知為何,他突然對這事印象很深。「奴才記得……那天正好傳來小國舅在外滋事被人丟進豬圈的消息,龐淑妃很是擔心呢。」

  恭親王聞言,微微一笑:

  「是麼?」

  「是啊,這麼好的老太傅,這麼好的太妃,都是龐家不知幾世修來的芝蘭人才,哪知,偏多了一個不成材的龐……」老太監輕輕打了自己一巴掌。「奴才失言奴才失言。」

  恭親王沒有回答他。

  老太監偷偷抬眼。恭親王又在看著車外了,那方向正是值班房,值班房的燈火早就不見了,到底有什麼好瞧的?

  老太監又見到車上濕答答的,是剛才龐何弄濕的。瞧,那小水窪還是那雙玉足留下的呢,他活到這把歲數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漂亮的腳丫子……老太傅是不是曾告訴過他什麼……

  忽地,心一凜,想起方才恭親王那雙異樣的眼神,直覺告訴他不要再想下去。

  如果真想出來,只怕是在自找死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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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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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猜是鬧鬼了……恭親王才會連夜進宮……」

  鬼?躺在屏榻上,蓋著恭親王毯子的龐何,迷迷糊糊地聽著其他同僚在閒聊天。

  日光微地泄進屏風後,他掩嘴打個呵欠,翻身坐起。偷睡三個時辰,雙腳早幹了,他慢慢穿好靴子,略為整裝後才自屏風後現身。

  跟他一塊值班的翻書房同僚正吃著蘋果。

  「早啊,勤之,吃一顆吧,托你的福,禦茶房的公公送來的。」同僚們有志一同,撇頭不看剛睡醒的龐何。

  剛睡醒的龐何,很容易欺騙世人。明明平常一看就知是個外美內壞的傢夥,在他剛醒時總是特別的迷惑人心,讓人誤以為這是一個玲瓏剔透的小妖精。有人因此被騙過,換來一地心碎。

  翻書房裏的同僚有老有少,對這個龐何全部保持友好關係,只要龐何「魚肉」的對象不是他們,他們願意稍微「包容」龐何。

  誰教小皇上賞給龐何一份翻書房的工作,誰敢不包容?

  要知道翻書房多是科舉進來的學士,專門替皇宮譯文,各國文字不同,翻書房專譯各國異書,留作宮裏記錄,甚至有時使節來訪,翻書房也要調派人手去幫忙交流,算是不上不下的終生職位。

  這個龐何……有他沒他都沒差,都說了是小皇上「賞」的,大夥也不奢望他能有什麼成就,就當是上面派個監頭來監視他們,討好他,自然不會有罪受。

  「剛才你們聊到什麼恭親王啊?」龐何取了顆蘋果,用力對準蘋果上的福壽字,一口咬盡。

  那副吊兒郎當徹底破壞那妖精般的美貌,令同僚不免暗歎一聲可惜。

  譯官周文歎道:「昨晚恭親王的馬車不是拿牌入宮嗎?這一陣子聽說宮裏鬧鬼,鬧得宮裏不安寧,昨晚肯定又鬧了,恭親王這才趕過去。」他就是那個曾經心碎一地的受騙者。

  「鬧鬼?是什麼鬼連攝政王都無法管,我沒聽過啊!」龐何一臉錯愕。

  「太妃也沒跟你提過嗎?」

  「太妃?這跟太妃有什麼關係?」

  「聽說那鬼跟後宮有關啊!」

  「後宮?」龐何一頭霧水。小皇帝還沒大婚,後宮正虛著呢,太妃太后她們都移到慈壽宮養老去了,鬼跟後宮會有什麼關係?師父也沒跟他提過啊!

  他正想再細問,同僚中的老頭子搖頭道:

  「只怕發現鬼的那宮女沒命活了。這種神怪事你們也別再提,小心哪天消失在宮裏都沒人為你們收屍,你們還是專心譯文,別管這種事吧。」

  眾人聞言,都噤聲了。

  龐何自是明白宮中規矩多,也不多言了。他從老頭子身邊取過一本書籍,隨便翻開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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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文嗤笑道:

  「那陌鳳國文字,勤之也看得懂嗎?」

  龐何立即瞪向他,那眼光充分表達出「敢拆我台,本國舅要你死」的惡毒光芒。

  周文連忙解釋道:

  「我是說、我是說,文字看不太懂沒關係,圖看得懂就好看得懂就好!這套書可是找了好久才找到的,據說是陌鳳國滅亡前皇族間最為流傳的小說。」

  龐何一連翻了好幾頁,每隔幾頁都有黑白插圖,老實說,光看插圖太容易看出這是什麼小說。

  譯這東西做什麼?

  必是他滿面問號,周文又道:

  「勤之以前沒注意。」沒膽子說龐何都在遊手好閒。「這些書譯完後都要送到皇上、親王那裏的。」

  龐何瞪著他。「送給他們做什麼?」

  「讓他們閱讀啊!」周文理所當然道:「以往都是這樣的。這些書譯成天朝文字後,讓宮中記錄後,流傳在皇族子弟間,等皇上批准後,便能流至民間。你別看這是淫色小說,其實,裏頭的人生百態絕非天朝書可以比的。李大人,我們已經譯好第一冊,送去攝政王跟恭親王那了,是不?」

  「是啊。」那老頭子點頭。「在老夫有生之年裏,能譯完這七本,老夫於願足矣。」

  七冊?難怪這幾個月都看到這老頭子埋頭譯文。這老頭一冊要譯上一、兩年,這個跟他老爹一樣身子的老頭子還有幾年好活?

  在翻書房裏,最懂異國文字的就屬老頭子,其他人,了不起因為家中大老經商跑各地,才多懂了一些異國語言,但要談到文字的書寫,最流暢的還是花了二、三十年專研的老頭子。

  龐何手中拿著原文書,上前瞄一眼老頭子譯成的天朝文字。

  「嗯……李大人譯得真是含蓄極了。」坑坑巴巴,一點趣味也沒有,果然是老頭子,保守得緊。

  李大人頭也沒抬,哼聲道:

  「陌鳳語言跟天朝相通,文字則否,這些最後總是要潤修的,這潤修過程哪里是小國舅能體會的呢?」

  龐何撇了撇嘴,逕自看著手中原文書裏活色生香的畫面。恭親王是第一手拿到的?怎麼以前有這種好事,師父都沒讓他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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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各位!交接的時辰要到了。」周文攤開昨晚入宮的名單,把牌子一一擺在桌上,供人檢驗,接著,他正色道:「現在問題來了,昨晚恭親王入宮時,留下牌子了,名單上確實有他,但有一個人,至今還留在宮中,可昨晚他並沒有入宮的記錄,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值班房的同伴頓時愁雲慘霧。

  周文不理龐何此刻啃蘋果的惡習——龐何性喜把宮中蘋果上的福壽咬掉,剩下就丟到一旁,讓人不知是要丟了它還是撿來吃。他在那卡滋卡滋的啃咬聲中,嚴肅道:

  「如果是平常也就算了,大家閉上兩隻眼就可以,但昨晚入宮者眾多,只怕人人都看見攝政王在宮裏了,我們要是拿不到攝政王的牌子,它日有人拿來做文章……」

  眾人一致地瞄向龐何,眼神明白訴說:翻書房一向是學者天堂,不會有人對付翻書房的任何優秀學士,如果真有,也只會對付龐何,到時會一塊把他們這些同僚拖下水。

  龐何無辜道:

  「幹老子屁事?誰要對付我,打回去就是。」

  那無辜的表情跟吐出來的屁話,令周文面部一抽。老天爺果然很是公平的,給了他們平凡的外貌,同時也給他們勝於龐何的文采與氣質。

  周文當作沒有聽見龐何的話,看著同僚道:

  「好了,現在請告訴我,誰願意出生入死,去跟攝政王討個牌子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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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驕陽高照——

  「王爺!王爺!」清脆的年輕聲音叫著。

  出了宮門的恭親王一停,等著他追上來。

  這個他,自然是指龐何。龐何繞到恭親王面前笑道:

  「王爺,多謝你的毯子,勤之一夜睡得很熟。」他一手抱著毯子,一手拿著一本原文書。

  長孫勵看著他,溫聲道:

  「小事一樁。你趕著找本王,就是為了這事?」

  「也不是。勤之是想搭個順風轎子,反正龐府緊鄰恭親王,一塊回去也方便。龐豹總是遲來,在太陽下勤之很容易頭暈呢!」

  反正他厚顏也不是這兩天的事兒,遂自動自發進入親王轎子。

  長孫勵也沒火大,只是站在那兒一會兒,神色有些莫測,便跟著入轎。

  轎子裏坐上兩人是綽綽有餘,何況龐何偏瘦,他忙著拿毯子蓋住兩人膝腳,長孫勵立即撥開。

  「你蓋就好。」他平靜道。

  龐何暗地撇嘴,道:

  「不蓋就不蓋吧,師父身強健康,哪像勤之體虛多病。」

  「你已經七八年沒再犯過病了,哪來的多病?」長孫勵看見他手裏拿著的書,問道:「你那是什麼書?」

  龐何正要回答,轎外忽然響起老人的聲音:

  「王爺!」

  這聲音好耳熟,龐何正要掀轎一看,長孫勵扣住他纖細的手腕,阻止他出轎。他神色自若,問道:「相爺何事?」

  相爺?龐何暗訝。是太后那系的人馬嘛。

  「王爺,下個月初七正是老夫壽誕,老夫花盡心思,請來異邦有名的戲班伶人,到時王爺可一定要過府……」

  「這是當然。相爺大壽,本王必會親自過府祝賀。」

  一雙鳳眸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長孫勵,忽地,趁著長孫勵在跟相爺說話時,用力咬上扣住他手腕的那只結實大掌。

  長孫勵連眼皮也沒眨,拎著龐何的頸肉。後者痛得差點脫口叫出聲,只得往後仰去。

  去他娘的師父,這麼狠心!龐何一氣,腳便要踢向他。

  長孫勵動作也快,一側就避開龐何的無影腳。龐何不死心,以腳跟他纏鬥了幾回,忽地聽見外頭相爺又道:

  「王爺,皇上明年大婚,接著也該是談論王爺婚事的時候。皇上曾詢問過老夫府裏還有哪幾位未出閣的嬌女……」

  龐何一怔,腳下一停,正好被長孫勵踩住他的右腳靴子。

  長孫勵皺眉,立即提腳放開他,他回道:

  「皇上也還沒指婚。相爺,本王還有事辦,下回再說吧,起轎!」

  轎子一起,輕微搖晃地離去了。

  龐何坐在轎的一旁,垂目下意識地翻著那本陌鳳淫書。

  「有什麼事就直說吧。」長孫勵淡聲道。

  「喔,攝政王昨晚留宿宮中,值班房沒有他的牌子,我來跟你討一個。」龐何還是低著頭,翻著那本書。

  「這簡單。回頭我差人上雍王府要就是。」

  沈默一會兒,龐何又道:

  「師父啊,你愛看這種書啊?」他笑嘻嘻地把有淫圖的那一面攤給長孫勵看。

  長孫勵掃過一眼,道:

  「看過。」

  「咦,你怎麼沒給我看?」龐何有點不高興。平常正正經經的人,竟也會看這種書,真想偷看師父看這書時的表情,是鼻血直流還是害羞地跟小綿羊一樣?

  「書是從翻書房譯出來的,你早該看過了。」

  這分明是暗示他上工不用心,龐何也不以為意,輕哼道:

  「師父想看第二集,徒兒幫你譯就是。李大人真是保守得緊,師父肯定看得不過癮。他偷懶,漏了重點不寫,看不懂的生字他都跳過。」

  「李大人文筆此你強太多。」一句話打回去。

  龐何抿抿嘴。對,在這師父眼裏,他什麼都不如人,又壞又倔,偏偏他龐何性子壞歸壞,卻是幹不出欺師滅祖的事來。

  不然,早趁個月黑風高日,把師父給做了!

  他在心裏洩恨半天,終是忍不住又道:

  「那個誰誰誰,在暗示師父,閨女是皇上將要指婚給你的?」

  長孫勵不置可否。

  「哼,我也不笨,怎會不知他的想法打算呢?」龐之不看他,老翻著書。

  如果是在平常,他必定會細細讀著,還不時發出怪笑聲,今天他只覺得這些插圖怎麼看都令人生厭。

  龐何心境不定,有點心浮氣躁,又道:

  「相爺是太后人馬,皇上大婚後,接著就是攝政王跟太后,再接著呢,跟大樹一樣的恭親王,如果也能成為太后那系,那整個天朝不就掌握在太後手裏了嗎?」等了等,等不到他回應,龐何不由得抬起眼。

  那雙俊目落在他的面上。他也不臉紅,瞪了回去,嘴裏說道:

  「師父啊!根據歷代親王的風流呢,至少還要加兩個側妃,你老人家記得教她們點穴時,別太操勞,小心馬上風啊。」

  長孫勵沒理會他的酸話,拉過他的手腕,看著上頭傷布,道:

  「哪來的?」

  「被咬的。」他有點不太情願答,但臉撇到另一邊,嘴角偷偷上揚。

  「說清楚。」

  「……我瞧有人賣身葬父差點賣到人家床上去,便一時好心買回來。」

  「別人家的事你理什麼?」他淡淡道。

  龐何又看向他,掩嘴吱吱笑:

  「師父,你心疼我啊?」

  長孫勵看他一眼,輕柔彈了下他的傷布,見他痛得輕叫,他才道:

  「我心疼什麼?」一頓,他再道:「宮裏大總管可有跟你提過,皇上大婚後,後宮妃嬪便要遞補進去?」

  「早提過。皇上才十二呢,也難為他了,要是二十歲那年沒虛掉,我頭砍下來讓他坐。」

  長孫勵輕輕拍了一下他的頭,攏眉道:

  「你要敢在外頭這麼說話,我也沒法救你!」

  有沒有搞錯?他老爹死很久了,有時真覺得師父徹底化身成他爹。龐何憋著滿肚子氣,道:

  「我是不會讓龐家任何人進後宮的,大總管跟我提,我也不理!」

  「龐府女子已在名單上,你不理也不行!」

  龐何倏地抬頭瞪著他。

  轎子已經停下,長孫勵面無表情,驅他下轎。

  龐何被迫下轎,下轎前還不忘帶著他的寶貝毯子。他想踢轎門一腳洩恨,但轎內男人目光冷冷地望向他,害他不由自主一抖。

  一日為師,果然終生為父。

  世上每個人都是有剋星的,他這惡霸當然也會有,而且不巧是終生為父的那個人,就不知將來誰會是師父的剋星?

  總之,不是他就是了!

  他恨恨放下腳,決定回頭改踢龐府大門。

  「勤之。」轎內的男人叫住他,耐心地等龐何轉過身,才道:「皇上今年才十二,他的日子還長得很,並不是今日入宮明天就要殉葬。你不能拿自己的想法去替代龐府裏的女子。」

  「誰會想進宮?」他完全不能理解。

  「是啊,就有個倔丫頭不肯進宮,還為此病了一場。」那語氣倒是有點懷念。

  龐何愣了愣,一時猜不出師父是在暗示什麼或者在打趣。這麼死板的人,要說打趣,根本是癡人說夢。

  「別老去鬧事。趙太傅是你爹的子弟,他可以放過你一次兩次,但若遇上難惹的人,到時你哭爹喊娘都來不及了。」

  呸!他會哭爹喊娘才見鬼了!龐何往龐府大門走了幾步,而後想想,又走回轎前,問道:

  「宮裏哪來的鬼?」

  「不幹你事。」

  龐何聞言,暴怒加暴走了。對,什麼事都不幹他的事!

  不顧一切,他一腳用力踢向轎門,然後趁著轎裏的人還沒發作,很沒膽地一溜煙跑回龐府。

  「關門關門,今天本少爺不見客!」龐何頭也不回地叫道。

  長孫勵見狀,目光雖沉卻也含著點寵溺。

  他耳力極佳,聽見轎夫低聲嘀咕:

  「又不是在踢喜轎……」

  喜轎?他與龐何二人都還未婚,踢誰的喜轎?要踢也不該是龐何來踢。思及此,他目光微柔,放下轎簾,道:

  「回王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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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鬧鬼?國舅是聽誰說的?」眉目神似恭親王的小孩皺起眉問道。

  這小孩,一身小龍袍,還有著孩童稚氣,但舉手投足充滿天生貴氣。

  「偶爾聽見的,也忘了是誰說的!」龐何剝著皮,一口塞進飽滿的荔枝肉。

  雖然龐何動作不合皇族氣質,但看起來就是賞心悅目。小皇帝回過神,追問:「你想想,到底是誰說的?」

  龐何想了想,托腮道:「是恭親王說的!」這叫完全嫁禍。

  「皇叔?」小皇帝向來有些畏懼這個不親的皇叔。「……也對,你跟皇叔交情頗好……」自然不能怪罪皇叔了。明明該封口的都封口了,哪知皇叔會跟小國舅講?

  龐何吐出個籽,站起身拍拍衣袖,在禦花園裏跪下地。

  「是龐何逾矩了,以為臣跟皇上向來如親生舅甥,所以一時冒昧問了不該問的問題……請皇上恕罪!」

  小皇帝瞪他一眼,摒退太監宮女後,才歎道:

  「舅舅這種話,豈不是讓我心懷歉疚嗎?我把你當親舅舅看,反而不親近真正的親舅爺爺,你分明……」

  「好了好了!」龐何捏著小皇帝可愛的鼓鼓頰,直到他在瞪人了,才鬆手起身。「小甥兒才幾歲,愈來愈老氣,明年大婚後你就是大人了,我再也不能跟你這樣玩啦!」

  「明年大婚……」小皇帝搖搖頭,跟著龐何散步在禦花園裏。他坦白道:「舅舅,這話我只跟你說,我一點也不想大婚,可是偏偏不得不。皇叔那兒,他不懂,太后那裏也不會懂,你還沒成親,一定能明白我意思,是不?」

  「好可憐哪!」龐何同情地拍拍他的頭。

  小皇帝白他一眼,差點要脫口:他是皇上呢,敢說他可憐?但想到此刻是舅甥,不論君臣,便及時改口:

  「舅舅府裏有像舅舅的女子嗎?」

  「沒有!本人獨一無二,不容許有人相仿!」龐何氣勢囂張地說。

  小皇帝噗哧一笑:

  「也對。要有第二個龐何,京師就要亂了!我常聽說舅舅在外頭鬧,可我覺得你在宮裏也知點分寸,對太妃更是恭敬有加,你這人,真是古怪,讓我也搞不清楚你到底是好還是壞。」

  龐何不以為意,道:

  「我要在宮裏鬧,你豈不是為難?」他用力摘下禦花園的牡丹,笑嘻嘻道:「甥兒一直在轉移話題,快告訴我那個鬧鬼傳聞!」

  小皇帝瞪他一眼,當作沒看見他摘花踩花的惡劣舉動,想了想道:

  「舅舅是自己人,我不是不讓你知道,而是這種鬼魂之事聽多了,對人總是不好,皇叔跟我,都貴為皇族,自然不被這種事影響,但聽說舅舅小時多病,我總想萬一……」

  「好了好了,知道你為我著想。」龐何在他面前蹲下來,好奇道:「到底是哪來的鬼?」

  小皇帝遲疑一下,道:

  「是後宮的鬼。這幾個月,總有宮女在後宮發現鬼影,明明已無人居住,但影子來去無蹤。當然,也有可能是宮女疑心生暗鬼,可連著幾個月都有不同的宮女見到,這就無法解釋了。」說到此處,小皇帝忽地不再說下去,再接下去的話都是宮女推測,算不得准。

  再者,接下去的事,總是有點觸楣頭,說不得這舅舅從此拒絕龐府女子入宮。

  世上他要誰入宮就入宮,龐何拒絕也不成,但,他總是想尊重一下這個跟他玩在一塊的舅舅。

  幼年他四周都是一些顧命大臣,要不就是老邁得不得了的太傅,指派到他身邊的太監全是上了年紀,方便照顧他這個小皇帝。

  不管是恭親王或者雍親王,都是以教導他成為一代明君為前提而親近他,更別談母后那幫外戚,總是逮到機會討聖恩。

  就這龐何好,第一次在太妃身邊見到他,他以為四歲小孩不會有多少記憶,竟然當著太妃的面來鬧他。

  而後幾次他有意無意勤上太妃那裏,總是會追尋這個老是四下無人來鬧他的小國舅。明明都是二十歲的人了,卻還有一副孩子心腸,鬧到後來倒像親舅甥,連母后也有微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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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你年紀不小了,不如我來替你指婚……你做什麼你?痛痛痛!」他話都說不清楚了,因為兩頰被掐得痛極,他痛怒到一腳踢向龐何。

  龐何竟然不避,跌坐在地。

  「你要敢指婚,我就逃婚!」

  小皇上痛得捂住臉頰,瞪著他。「你一輩子不成親,不給龐府開枝散葉是不?」

  「早開枝散葉啦,你不是太妃生的,但太妃視你如己出,你就隨便當一下龐家人吧。」

  「你怎麼跟皇叔說得差不多?」

  「咦?」龐何看向他。「哪個皇叔?」

  「我還能替哪個皇叔指婚?當然就是在龐府隔壁的恭親王。我有意先替他指婚,他說他一心在我身上,我就像是他的孩子一樣,孩子未成家立業,他也無心它處……」

  本來還想再抱怨一下皇叔與他有距離,他哪像皇叔的親生孩兒,但忽然見到一個明明生得很嬌豔的人在掩嘴發出不堪入耳的老鼠笑聲,小皇上一呆,用力拍向龐何的頭。

  「舅舅,你中邪啦!」難怪之前他特意問幾位大臣跟龐府結親的意願,每個大臣都很明顯的推託。

  固然他們首要的目標是跟恭親王結親,等在恭親王那裏確認毫無希望後,才會考慮龐何——當然,也是要在確定龐府女子入宮後得到他的寵愛才行。

  他這個小皇帝也很麻煩啊!龐家女子是哪個要入宮他都沒看過,到時還得勞心勞力假裝寵愛這名女子,來保住龐何在朝堂的地位。

  這個舅舅到底懂不懂他的辛苦哪?他是真心喜歡這個舅舅才肯這樣做的,他懂不懂啊!

  「舅舅,你再這樣下去,有誰要嫁給你?難道你對未來沒有計畫嗎?」

  「吱吱,有啊,我的未來計畫就是出海當海盜。」

  「海盜?」

  「沒錯,因為海盜可以為所欲為,也可以理所當然盜走喜歡的人啊!」他笑得嘴都歪了。

  小皇上目瞪口呆,終於忍不住緊握的拳頭,暴打一下小老鼠的頭。

  有太監自轉角匆匆趕來。小皇帝立即直身,龐何也很迅捷起身,極具默契一前一後,皆負手賞著禦花園裏百花盛開。

  君臣非常有品地在賞著花。

  「這時節的花真美啊,國舅……」小皇帝沉穩道。

  「是啊是啊,皇上比這花還美,美得臣都要眼花撩亂了……」龐何心花怒放地回答,依舊露齒在吱吱地笑著。

  「……」小皇上深嘶口氣,決定近日之內還是不要再召見龐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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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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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叔當真不成親麼?」小皇帝實在忍不住,將手中奏摺放了下來。

  長孫勵正在一旁看小皇帝批過的奏摺,聽到他這句話,又黑又長的睫毛動了下,沒抬起眼,溫聲道:

  「皇上何出此言?」

  「您老人家……不肯接受朕的指婚啊。」小皇帝在長孫勵面前,總是嚴守著皇家禮儀。「或者,您看中哪家大臣之女,跟朕提一聲……」

  「大臣之女?本王盡心輔佐皇上,倒沒注意哪家女兒,皇上,你還是看奏摺吧,天下事與本王親事孰輕孰重,皇上自是心裏分明。」語畢,長孫勵便專心看著小皇帝批示過的奏摺。

  小皇帝聞言,也只能放棄跟恭親王親近的機會。還說他像兒子呢,見鬼的才怪……小皇帝一愣,暗罵龐何。跟龐何太親近了,連說話都有點神似!

  他有點怨地瞄一眼長孫勵。

  這皇叔跟攝政皇叔個性不太同,他若沒看完的奏摺攝政皇叔直接替他看了,甚至有時嫌他思考太慢也會替他解決;而勵皇叔則否,非要等他這個皇上批完再看。又如,在聽政時,他心裏有所遲疑時,看向在旁一塊聽政的勵皇叔,勵皇叔完全不會給他任何建議……

  以脾氣來論,勵皇叔絕對好過攝政皇叔,但他總覺得他跟勵皇叔之間,有一道無法跨過的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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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太監靜靜送上禦茶房的蘋果。小皇帝終究還有幾分小孩心性,忍不住放鬆一下,撿了一顆來啃。

  宮裏的蘋果自幼果時就會漆上福壽的字眼,等成果了福壽字自然烙在上面,讓人吃了很有福氣感。

  他想起龐何每次老愛咬掉福壽兩個字,不由得暗笑,直覺看向長孫勵。

  長孫勵的目光正落在那盤蘋果上。

  驀地,小皇上脫口道:

  「送一盤上翻書房吧。」又補充:「賞龐國舅的。」

  「是。」太監退下了。

  小皇帝等了等,沒等到長孫勵阻止,暗鬆口氣,算龐何你幸運了!

  沒一會兒他又瞄著長孫勵。這皇叔身穿官袍時,較為端肅不苟言笑,皇族風範畢現,但平日一身重色長袍,腰間鑲玉暗帶,倒顯得丰采溫潤,眉目清俊……如果一身錦織白袍,會顯得更出塵好看,不知此時他建議皇叔衣著上的打扮,會不會遭來一記白眼?

  小皇帝思及此,暗笑出聲。

  他哪敢這樣建議啊……等等,這樣一想,龐何這小子是不是仿皇叔的衣著?自他認識龐何以來,龐何就是皇叔這樣的衣著,千年不換,全是偏向暗系長袍……這龐何也太沒品了吧,這樣仿皇叔,又不是醜八怪,用不著這樣學習皇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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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皇帝歎了口氣:

  「皇叔督促朕,朕自當感激。不過,朕也希望皇叔別教朕為難,這幾個月,母后那頭,一直在暗示朕,那個……相爺的閨女……」

  長孫勵聞言,抬眸看向他,一笑:

  「皇上當真希望,滿朝都是太后的人馬?」

  小皇上心一跳,直視長孫勵的溫和目光,而後輕喃:

  「那終究是我母后。」

  「皇上也不必煩惱,先皇要本王與皇兄輔政,便是要防堵這種事的發生,本王曾在先皇榻前起誓,不會讓天朝淪至外戚之手,也絕不會左右皇上的朝政。」

  小皇上訝異,而後追問:

  「攝政皇叔呢?也起誓了嗎?」

  「這是自然。」

  「可是……」他以為攝政王與母后……

  長孫勵神色未動,道:

  「皇兄自有分寸。但本王可以確保,只要明年密詔一開,相爺人馬絕不會再拉攏本王。」

  「密詔?」小皇上一臉吃驚。「什麼密詔?」

  長孫勵眉目略訝,倏爾望著他。那黑眼微地瞇起,良久,才道:

  「先皇留下的密詔,至明年皇上大婚時才可公開的詔書,皇上不知麼?」

  小皇帝想了想,搖頭。「朕完全不知道有這回事啊。」語畢,見長孫勵那清俊面色,竟是一點一滴沉了下來。

  「皇叔……密詔與你有關?」

  長孫勵那略寬的嘴,此刻緊緊抿著,黑漆的眼瞳直勾勾地望著小皇帝,小皇帝不由得心頭猛跳。

  「皇叔?」現在皇叔在看誰?是他還是父皇?為什麼這樣看他?

  有時候,真有錯覺,皇叔在提及父皇時,雖是平靜,但總是沒有什麼感情。

  「……是在太後手裏麼?」

  小皇帝聽見這句若有所思的低喃,有點驚訝。「密詔在母后手裏?」密詔內容是什麼?為什麼由母后收著?怎能瞞著他由母后收著?

  長孫勵回過心神,看見年紀尚幼的小皇上,他正一臉迷惘地望著自己。

  先皇果然防他,密詔若在小皇上手裏,他要騙來太容易,密詔在太後手裏,分明是要他盡心輔政。

  他不由得苦笑。

  先皇防他如防賊,無人知曉的密詔交到太後手裏,這擺明瞭什麼?

  分明密詔裏並非他想要的東西!

  他沈默半晌,道:

  「這密詔確實關係本王,既然不在皇上手上,皇上也不必煩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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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先送蘋果來的太監在殿外輕喊道:

  「皇上,奴才送蘋果上翻書房,不見龐國舅。」

  殿裏二人同時一怔。小皇上自言自語:

  「朕是不是太縱容他了?這時候不在翻書房會在哪兒?」

  同時,長孫勵清聲而起:

  「去問清楚,龐何上哪了?」

  太監領命而去。

  小皇上又看了長孫勵一眼。

  「皇叔,恭王府與龐府只有一牆之隔,龐老太傅也曾親自教導過父皇與皇叔,你跟龐何感情似乎不錯?」

  長孫勵微笑道:「確實不錯。」

  小皇帝有些傻眼,沒料到長孫勵承認得如此乾脆。這皇叔一向很少回應私事的……

  「龐何他在外頭,總是惡名不斷……」跟皇叔你這個天朝棟樑的名聲,是天差地遠。

  「那是他自幼多病,性子多少彆扭些,加上龐府裏一些不學無術的堂兄弟,造成他今日個性。皇上可以放心,龐何脾氣雖壞,卻也幹不了什麼極惡的壞事。」長孫勵道。

  小皇帝眨眨眼。「皇叔……真清楚……」

  長孫勵一笑:「他是我看到大的,怎會不清楚?」

  又笑了又笑了!龐何你何德何能,比他還會讓皇叔笑!小皇帝內心複雜,不知是該妒忌龐何,還是很高興這個小舅舅有恭親王當靠山。他又道:

  「其實皇叔與龐何年歲相差也不過七八歲,說是從小看到大,倒也有些誇大了。」

  「本王第一次看見他,他比皇上還小,那時本王已是少年,自然覺得他小。」而且小不隆咚,跩不隆咚,野蠻得可以,不把他當親王看,仿著野書上把他當個師父對待,賴皮得跟個野蠻小小子沒個兩樣。

  龐何字勤之,勤之二字便是他取的,要他勤學功夫,但願他身強體壯,再無病弱之時。

  但這些私話,他不打算跟小皇帝說。有些回憶,是不容外人插入的,思及此,長孫勵面色柔和些,黑眸也蒙上薄薄的悅色。

  小皇帝目瞪口呆。

  「啟稟皇上、恭親王,龐國舅上太妃那兒了。」太監來報。

  「太妃?」長孫勵沉吟一陣。當年未進殉葬名單的少數妃嬪都搬到太后慈壽宮那兒養老作伴,龐太妃自然也過去了。

  他與龐太妃有幾面之緣,頗似他母妃的佛心性子。入宮沒多久,先帝便辭世,根本來不及懷上龍種。

  平日龐何上慈壽宮是要等召見的,龐太妃雖然寂寞也知龐何不受拘束的性子,鮮少主動召他入宮陪伴。

  他記得,龐何最近迷上陌鳳國的七冊小說,每天讀得不亦樂乎,還會故意逐字念給他聽呢,哪會記得去陪太妃?

  「是太妃召見的?」長孫勵忽問。

  「奴才聽說,是的。」太監恭謹答道。這太監是皇上身邊的人,明白龐國舅在小皇帝心裏的地位,遲疑一會兒,又道:「奴才回來時也聽見宮女說,太后得了小國貢品,想起龐國舅,特地召他過去。」

  「太后想召見?最近哪來的小國貢品?」小皇帝訝道,直覺看向長孫勵,後者眉頭深鎖,放下奏摺。「皇叔你……」

  長孫勵揮手道:

  「皇上看奏摺吧,本王先告退了。」

  小皇帝連忙起身,道:

  「朕一塊去吧。前幾次朕去請安時,太后對國舅有些怨言,多半是國舅在民間搶了某些人的好處,告上太后那去了。又或者,太后總是不喜朕跟外人親近,所以……」

  長孫勵瞥他一眼,道:

  「那就一塊去吧。」語畢,撩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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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妃啊,妳真的覺得這樣的日子好嗎?」龐何坐在階梯上,剝著荔伎問道。

  還是宮裏荔枝好。宮裏有碎冰,冰鎮荔枝特別爽口,晚點全帶回府慢慢享用。

  「這樣的日子很好啊。」秀麗的女子慵懶地坐在楊上,抿嘴笑道。

  龐何回頭看著她,露出閃閃發亮的牙齒。「要這樣笑,才開心。」

  龐太妃掩嘴笑著:「何弟怎麼還是老樣子?」

  「我這一輩子也改不了性了。」龐何想想,奪過宮女捧著的瓷盤,當著宮女的面前,硬是擠坐到龐太妃身邊的榻上。

  他雙腿盤起,撿了碎冰含在嘴裏,順便送一塊到她嘴邊:

  「太妃,吃不吃?」

  龐太妃搖頭溫笑著。

  「妳在宮裏,真一點也不寂寞?」龐何有點不信。「如果是我,我一定挨不住這樣的生活。」頓了頓,又咕噥道:「別說挨不住了,可能我一進宮跟那老皇上拚個你死我活。」

  龐太妃聞言,看了看在旁的宮女,揮手讓她們站遠些。

  她柔聲道:

  「何弟如今長大了,理當成熟些。你不能為龐府開枝散葉,但龐府目前還是仗你生存,姊姊雖是太妃,但若然有一日你出事了,姊姊也沒法再救你了。」

  龐何猛塞荔枝,鼓著頰,沈默良久,才低聲道:

  「有些事我看不過眼就去做了,我也不覺得愧疚。我唯一愧疚的,就只有太妃跟那個……那個……我害死的人。」

  龐太妃不以為意道:

  「我不是跟你說過多少次,入宮這事,是我心甘情願,你不能拿你的看法來決定姊姊情願與否;再者,恭親王也該跟你說過,當年我本在殉葬名單上,他救下我時,並沒有遞補的妃嬪上去,你內疚什麼?」

  龐何不滿地低語道:

  「天朝妃嬪殉葬是湊喜數的,姊姊下來了,自然有人補上去。妳跟師父怕我內疚,我心裏是明白的。哼,那老色狼,明明年紀大了,還要娶這麼多人,連人走了還貪得無厭帶人下去服侍他……」咚的一聲,他的後腦勺輕輕被拍了一掌。

  可惡,這招八成是跟師父學的,連爹辭世前也送他這麼一掌,他的後腦勺很美是不是?龐何耍賴靠向龐太妃懷裏。

  女子多體香,龐太妃的香氣很像娘親,跟他身上的完全不同。很好聞,也很有安全感。

  宮女微地瞪大眼,龐何丟去一眼,宮女立即臉紅垂目。

  龐太妃不阻止他撒嬌的動作。小時龐何與她不親,後來她主動開口入宮,龐何震驚的表情她永遠不忘,從此,龐何待她極親,甚至在她面前有如孩子一般時常撒嬌,她也終於明白小時的龐何,是那種「你主動待他好,他就記在心頭賴著不放」的人。

  「今天你怎麼有空來看姊姊?」龐太妃這才想起這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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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聲音很尊貴,龐河沒有抬起頭。天朝祖宗規矩太多,這些養老的妃子與皇上年齡凡差三十歲以下者,皇上與她們見面時,總是有簾子相隔,以防「亂倫」,久而久之,他們這些官員自然不敢抬首仰望,何況,太后才三十多歲,長恭親王數歲,一點也不老……咳,當然,能爬上鳳床的攝政王,絕對可以抬頭仰望太后,但這話,他有自知之明,絕不會在當事者面前說出口。

  「真巧哪,許久不見小國舅。哀家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小國舅時,小國舅才十七八歲呢,哀家記得你幼年多病,是不?」

  「嗯……」龐何不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太后是在哪里了。他對不在意的人事一向忽略,遂道:「蒙太後福澤,龐何如今身強體壯。」跟牛一樣!

  榻上的女人微微一笑,頭飾竟無響聲。龐何很想抬頭看看這人是在真笑還是假笑,但……算了。忍一時之氣,保百年之身,划算了!

  「哀家記得那時你面色雖白,但美得跟花裏妖精似的,哀家還記得跟太妃提過,若不是龐何在京師出名,哀家還真以為是哪兒來的神仙妖精呢……」

  龐何暗呸一聲。說話就說話吧,拐什麼彎?也只有攝政王吃她這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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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麼好不敢的?」太后淡聲道:「哀家要你抬頭就抬頭吧,難道還要哀家求你不成?素聞小國舅在京師一向率性而為,怎麼一到宮裏就成了縮頭烏龜?」

  龐何瞇起鳳眸,低聲下氣道:

  「太后懿旨,臣不敢不從。」語畢,暗暗罵她個祖宗十八代,猛地抬起頭直視高高在上的太后。

  他娘的,穿這麼華麗,頭上插這麼多釵子,脖子竟還挺得住,了不得啊了不得,祝妳八年十年後脖子還能直成這樣!龐何內心繼續腹誹。

  「何弟,垂目。」龐太妃斥道。

  龐何暗哼一聲,垂下目光。

  「……好美的人兒啊……」太后的聲音意味深遠:「尤其這雙鳳目光彩誘人,如果是個女孩家,不知會讓多少男子迷戀上?」

  不會啊,他師父就沒被迷上,龐何哼聲想著。不但沒迷上,而且從小到大只親過他兩次,令他覺得很乏味。

  龐太妃不動聲色地笑道:

  「不瞞太后,龐何貌色是偏女相了些,但也有不少姑娘被迷惑呢。」

  「哦?那怎麼至今沒有親事呢?」

  龐太妃笑道:「自然是沒有看上眼的人了。」

  「太過眼高,也不是件好事。小國舅可以先納妾室,要不,一個男子怎能挨得住漫漫長日呢?」

  龐何聞言,差點要掏耳朵了。這也是太后會說的話嗎?別因為攝政王挨不住,便以為人人都是如此了……龐何想起近日看的陌鳳國淫色小說,又想到先帝色相,再不小心想到師父……師父其實偷偷藏了好幾個女人吧?

  龐太妃不疾不徐道:

  「龐何這小子脾氣壞,也有怪癖,只喜歡對他好的人,其他人他是看不上眼的。」

  龐何猛地抬頭,望向上頭的龐太妃,鳳眸閃閃發光,親近之意畢露。

  連龐太妃也挨不住這親熱的眼神,玉面不禁發紅,連忙以袖掩飾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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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龐何心裏咯的一聲,訝道:

  「鬼是……先帝妃子?」那聲音竟有幾分發顫。

  「是啊,宮女都不約而同提到,那鬼穿著妃服,似有不甘……」

  龐何牙齒有些打顫。「不甘?」

  「當年妃嬪十有七八殉葬,剩下的都在慈壽宮養老。為先帝殉葬是求之不得的,照說妃嬪鬼魂不該在後宮生怨,是不是當年有誰懷了不甘心之意而去……」

  「不甘心之意而去……」龐何低聲問道:「敢問太后,那鬼留戀在哪座宮裏?」

  「甯安宮裏,是不?太妃?」

  太妃輕輕應了聲,龐何腦中頓時轟轟作響。他脾氣壞,小惡小奸也不是沒做過,唯獨不害人,只有一次……只有一次……

  他記得,當他得知殉葬名單上有姊姊的名字時,一時又怒又急,求著師父保下姊姊的命……當時名單一路下數,他還不及看見甯安宮,就先看見姊姊的名字,也就是說,甯安宮裏的妃嬪排在後頭,裏頭的妃子很有可能是遞補上去的……

  是他害的!是他害的!

  他滿面大汗,心跳急促,很像回到幼年的病況。太后的聲音仿佛自遠方傳來,隱隱約約地聽不真切——

  「男子不進後宮是祖宗規矩,但也顧不了許多。今天一看小國舅,哀家計上心頭。小國舅身懷武藝,又有男子陽氣,可願夜宿甯安宮,探個究竟……當然,小國舅得扮成宮女以防消息外露。明年皇上大婚,後宮不能再出事,小國舅可知,在甯安宮遇見鬼的宮女都遭皇上封口了……若是再這樣下去,有損陰德……」

  有損陰德?那殉葬上百上千女子就不損陰德麼?龐何滿面怒氣。

  又聽得太后道:

  「聽說小國舅極愛人偶,自幼家中人偶甚多,正好,鄰近小國奉上精緻人偶。這些小國真有趣,說人偶裏有精魂……就當賞你的,拿上來吧。」

  龐何抬眼看見宮女搬來——

  驀地,鳳眸驚懼大張。

  等同天朝七八歲孩童高的人偶,就在眼前。人偶的臉十分僵硬,嘴角上揚,看似笑得和氣,但在龐何眼裏,卻是笑得陰森詭異,仿佛在說;我回來了!我回來找你了!

  「啊啊……」他低聲尖叫,接著他連退了好幾步,嘴裏大叫著:「走開走開!」一個不穩,狼狽地往後跌去。

  跌入男人的懷抱裏。

  「勤之!」

  眼熟的官袍寬袖迅速覆住他的雙眼,人偶立即自他眼前消失。這味道好熟啊,他怎麼想不出是誰啊?他呼吸急促,意識模糊,無法分辨這氣味……

  「母后妳做什麼?竟拿人偶嚇龐何!」

  「皇上!」

  「還不快宣太醫!」

  「勤之,我是誰?」

  男人的聲音跟氣味一樣熟悉,附在他耳畔輕輕喚著。

  面前一片黑漆,人偶的影像與某人交錯著……

  幼年有一個人,一直有一個人待他很好,即使他脾氣惡劣,那人也是出自真心待他好……

  是誰呢……是誰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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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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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舊。

  搬過梯子,爬上牆頭。

  月黑風高,做案好時機。

  十歲的龐何掩著小小嘴吱吱笑,笑得像個稍微健康點的小老鼠一樣,然後,他往下看去。娘的,距離有點高耶。

  「……」他坐在牆頭雙臂環胸,良久,決定學師父那招天外飛仙的輕功。

  沒道理師父會他不會,於是飛身——咻——

  咚的一聲,直落而下,跌個狗吃屎。

  他發惱地爬起來,用力踹了泥地一腳洩恨,拍拍屁股爬起來。

  目標,師父的寢樓。

  他之前有來探查過,師父的寢樓就在這院子裏的東邊,他無比囂張大步走著,不停東看看西看看。

  明明只有一牆之隔,怎麼他覺得恭親王的院子跟他的院子有點不同?

  他的院子每天一到晚上就有蟲子青蛙在叫,吵得令他睡不著,但師父的院子靜悄悄的,連個小蟲子叫都沒有!

  難道師父院裏有鬼?他本來抬頭挺胸地走著,走著走著,愈縮愈駝背,生怕黑黑的恭王府會冒出鬼來。

  他總覺得,黑暗裏有人在偷看他,明明白天來時,那些都是樹啊……

  終於摸索到師父寢樓門口,他想了下,從正門進去太正大光明,不合他本性,所以他偷偷開窗,撩起白色小袍角爬進去。

  自他拜長孫勵為師,已有一年光景。

  這一年裏,他清醒的時日竟比以前還多,讓他更崇拜這個師父。他爹說得可能沒有錯,這個師父是他的福星貴人,跟著他准沒錯,多沾點師父的福、多沾點師父的貴氣,好過以後去跟那些人偶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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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爬過窗,他自認瀟灑地跳下地,然後靴一脫,直接飛上床。

  「誰……」那字才喊了一半,少年的聲音就訝異脫口:「是勤之?」

  龐何預估出錯,以為自己跟長孫勵一樣身輕如燕,可以直接飛到床上去,但中途氣短下墜,還是長孫勵眼明手快一勾,把這個魯莽的小子撈到床上。

  「你在幹什麼你?」三更半夜來一個男子的床上,就算是小孩也太唐突了!外頭的侍衛怎會沒阻擾?

  「師父,我在練輕功啊!」龐何理所當然道。

  練輕功?拿他的床來練?長孫勵很清楚這小子的頑劣,有些無奈,遂一彈燭蕊,桌面燭火頓時照亮床上。

  長孫勵轉頭往床上一看,正要教訓幾句——他看到的床上小孩一身小白袍,黑色長髮散落在床上,恍若一枝冬雪豔色小白梅躲到他床上了。

  驀地,那小白梅古靈精怪地掩嘴偷笑……這豈止是小白梅,根本是冬雪裏的小妖精了!

  思及此,他面色古怪。那些府裏侍衛看見這小子穿著一身小白袍子踏月而來,怕是都嚇傻,以為是個倩女小鬼來訪……老太博到底是生了什麼兒……女兒啊!

  嘶的一聲,燭火又被他彈滅了。眼不見為淨!

  龐何驚奇地瞪大小鳳眸,抱住他的手臂。「師父果然厲害,這一手彈指神功也教教我吧!」

  「……」長孫勵沈默,而後硬掰開他的十指。

  「師父?」

  「……這不是叫彈指神功。」他有些無奈地下床。

  「師父你上哪去?」他鳩占鵲巢,絕不輕易放棄這張床。

  「我送你回去吧。」

  「我可不要!」龐何理所當然耍起無賴,道:「徒兒睡覺睡到一半,夢見我變成人偶,現在回去,就會再夢到跟人偶成親,我不要!」

  長孫勵聞言,心裏不免微軟,沉吟半天,最後移過椅子,坐在床前。

  「勤之,你……老太傅跟你提過,你……是女孩家吧?」

  「提過啊!」龐何不甚在意地說,像只毛蟲抖進長孫勵的棉被裏。果然師父的氣味跟他就是不一樣,絕對可以把人偶踢出他的夢裏。

  「……」長孫勵看著她粗魯難看的動作——黑暗裏,至少看不見這小鬼動搖人心的小姿色。「妳……妳知道男女授受不親麼?」

  「嗯,知道啊!」龐何裹著棉被一路滾進床的內側,然後朝長孫勵說道:「師父莫多言,快上床吧!」

  「……」莫名地,長孫勵心頭一怒,直接一勾,龐何又滾了回來,棉被把她纏得跟蠶繭一樣。

  接著,龐何發現自己被扔上桌面。

  「師父?」龐何眼睛大大。

  「妳不是想睡覺麼?就睡在上頭吧。」

  蠶繭上下彈跳著,跳著桌面搖擺不定。「我不要!我不要!」

  「妳要乖一點,改明兒個我跟老太傅說一說,教他燒了那些人偶。」

  這話一出,蠶繭停止動作。

  長孫勵頗覺奇妙,還以為她會掙紮再久一些,哪知現在像是鬥敗的小毛蟲。

  黑暗裏,她小臉側壓在桌面,長髮如水順著桌緣落下。她垂著眼,嘀咕道:

  「也不用燒啦。反正以後還是用得著,不然我一個人住在裏頭也是很無聊的。」一頓,她又大聲道:「師父,你要多教點,等我武功學成後,以後我就在裏頭當山大王,誰敢不聽我話,我就打誰!我爹說,那些人偶都不會武功,很好打贏的!好了!你放下我吧,睡在這種桌上真不舒服,我去跟龐豹他們睡去!」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她走也!

  「龐豹?」

  「就是我堂哥,他跟龐三睡一塊,我去把他們擠下床。」她又露出吱吱吱的賊笑聲,仿佛勝券在握。

  長孫勵尋思一陣,終於想起老太博府裏有個叫龐豹的小孩。那個龐豹確定是個男孩啊……

  他深深深吸口氣。他會知道老太傅有個幼女,是因為他自幼蒙老太傅教誨,長年有所交集,偶然間聽老太傅提及有個一出生心肺就不好的小女兒。如果不是這樣的偶然,只怕他也真以為這是個頑劣男孩。

  老太傅把她當男孩養,就是希望她命厚實些。老太傅不刻意隱瞞也從未跟她那些堂兄表弟提過……甚至,朝中官員知道龐府有個小小千金的人也少有。

  就算是人人不知,也不該讓她跑去跟自家堂兄表弟擠……老太傅教出皇上、雍親王與他這等人才,照說,家中小孩氣質應該不差,哪知簡直是個橫行霸道的小鬼頭!

  他可以理解龐何因病而為所欲為,但老太傅何必留一些太粗俗的小孩當她模仿的物件?

  「師父!放我下來!放我下來!我認輸了!」鯉魚一直彈跳著,碰碰碰。

  長孫勵終於撈起她,丟回床上。

  她立即掙脫棉被,當蠶的滋味一點也不好受。

  長孫勵又替她蓋上棉被。

  「睡覺。」貴為少年親王,這還是首遭為人蓋被子。

  她聞言,一怔,又露齒而笑:「師父快上床!」

  長孫勵力持鎮定,坐在床頭。「我這樣睡便成。」

  「哦?」她吃了一驚。「難道這樣能練功?」

  「……」不想理這個小徒弟了。有時候,明明是個美麗到令人失神的小丫頭,但絕大部分絕對是一個很難搞定的惡徒兒!

  他自認修養上佳,如母后性寬容,也如父皇能納百川,當日,純粹因為看她是老太傅之女,又憐惜她長年病著,才動心教她基本功夫。

  一年下來,他對她的古怪脾氣深感頭痛,但也能體諒她……內心不免微歎,如果是個健康且脾氣乖順的人兒,就是十全十美的小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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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間,長孫勵措手不及。

  這個小丫頭一雙小手抱住他的腰,小身體像是蛇一樣在床上滑動,一路滑到他的懷裏。這真是女孩家嗎?是他誤會了吧!

  「看我的吸功大法!」她道。吸吸吸我吸再吸,到底吸到了沒有?

  「哪來的吸功大法?」想撥開她又不敢。她瘦小,手骨細得跟什麼似的,要輕輕一折怕也斷了,而且,這還是頭一遭有人敢對他這樣……親近得無法無天。

  「師父沒聽過吸功大法?我聽龐豹說的,女人是很可怕的!」她很想張牙舞爪模仿給他看,但她要保持這個姿勢看看能不能吸功。「在床上,會把男人的功力吸光光!」

  「……」

  「但他忘了說怎麼吸。」她有點沮喪,根本不覺得有什麼屁內力流進體內,索性放棄,整個人軟倒在他懷裏。

  這師父,抱起來感覺不錯,老爹抱起來乾巴巴亂沒勁的,娘呢,太軟了又胖,她抱到最後都變成被娘抱起來,一點也不好玩,還是抱著師父或當枕頭都很適宜。舒服哪!

  「龐豹幾歲了?」他疑聲問。

  「十五了吧。」她又學小老鼠發出吱吱笑聲:「師父也被他騙了吧,他看起來很像是十一、二歲。我上次用師父教的踹他,竟然踹中了,可見他的功夫已經被吸光光了。」

  十五歲!

  長孫勵心中一凜。十五歲早是個男人了,龐何再跟他混下去,難保將來不會出問題,這小子根本沒有自知之明……終於,他長歎口氣:

  「罷了,妳想賴這床就賴吧,以後在自己床上睡不著就來這裏睡吧……」來他這裏好過她去龐豹那裏。

  來他這裏,總好過她去龐豹那裏……這思緒令他一停,而後為自己解釋著,他至少是個有理性的男子,而她只是個小孩,他自然明白其中分寸,所以,她可以過來這裏。

  其餘的,就不去深想了。

  她嘻嘻一笑,雙手抓著他的衣角,閉上眼,有點困但也不是很想睡。

  以前她總是一個人在睡,不管病重或清醒,總是一個人睡,雖然偶爾她爹要小丫鬟陪她睡,但她總能看穿那些丫鬟心不甘情不願,便一腳踢她們下床。

  她知道她們心裏在想什麼。在想,怕她龐何吸了她們的精神,哼,要她去吸那些醜丫頭的她還不屑呢,還是這個師父好,不怕她吸。

  那她就不要吸好了,她也是很有良心的。

  「師父啊,我爹說,皇后有孕了耶,接下來,先是雍親王,然後就輪到你了。根據我的看法,這個師母最好不要太胖,免得把我擠下床,但你不要讓她在床上待太久,否則你武功被吸光就不能教我了。要不,你先把功夫全教給我,我替你打敗她!」

  長孫勵聞言,失笑。

  親事他還沒想太多。他與皇上不同,皇上偏美色,後宮佳麗上千,最小的才十五歲……十五歲,才大龐何幾歲而已。

  他跟皇上不大一樣,也許是承母后淡性,對美色並不看重……他目光落在龐何面上,不得不承認,第一次看見龐何,即使她只是個小孩,即使他性淡,也讓他無法克制地失了心神。

  天朝多嫻淑美女,但有龐何這種古靈精怪的妖精美貌幾乎沒有。

  忽地,他想起,將來若真是有了王妃,恐怕就不便再與龐何接觸,畢竟人言總是可畏。

  她迷迷糊糊地睡著,眼皮下的眼瞳不停在亂動,顯然睡得不太安穩。

  他以袖覆住她的雙眼,微微笑著,記起母后當年就是這樣哄他入睡的。

  沒有想到,如今輪到他哄人了,而且還不是哄自己的小孩呢。

  說起來,他還真像這丫頭的父親。一手把她教起來,雖才一年,但已覺得跟她混得很熟……一個不把他當親王看的孩子,還能混不熟嗎?

  她的小小手露了出來,他替她把小手拉回被裏。她的小手臂細細冷冷的,還是虛得很,哪來的活力玩成這樣。鼻間有股馨香,他微地一愣,輕輕俯下,在她頸間一嗅。

  是女孩子的體香啊……他直覺想著,過了一會兒俊面已是薄紅。

  她年紀雖小,跟他也不過差個七八歲而已,兩人年紀差距在天朝裏算是很正常,如果……

  他面色微變,停止想下去。

  這小孩,他可是以兄長、父親身分自居。這樣的王妃,他非頭痛一輩子不可。

  還是讓別的男子來頭痛吧……床上的人忽然掙紮地發出單音節的囈聲,長孫勵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施了重力,連忙放鬆掌力,讓她舒服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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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她很安分,沒去惡搞她爹,也沒欺壓府裏其他人,因為她很得意,連續兩個月沒有一天躺在病床上。

  師父偉大啊!福星啊!

  她東張西望,確定院子沒有人。這一次,有蟲鳴蛙叫,也沒有人在黑暗裏盯著她的錯覺。

  她聳聳肩,穿著她的小白袍走向寢樓。她的輕功還很爛,但沒有關係,師父輕功呱呱叫,讓他抱著飛來飛去也不錯。

  她不是正人君子,所以學龐豹每次回房自窗爬進去。

  才爬到一半,就聽見長孫勵說道:

  「勤之。」

  她卡在窗口,訝道:

  「師父還沒睡?」真有點可惜,她預計跳到師父的身上呢。

  「嗯……妳要進來了?」

  「是啊是啊!」她非常熱中跟師父玩。可惜十天裏有七天他都在宮裏,不能天天看見。

  「……別進來了,反正還要出去。」

  她停住。「去哪兒啊?」

  「去把妳那些人偶都燒光。」

  「咦,不成不成,燒光了,萬一以後我住進去找誰玩去……」沒人陪她,那多無聊。

  「妳七老八十才住進去,那時也玩不動了,留它們做什麼?」

  師父這麼有信心?那話說得一點也不心虛。她小嘴噘著,摸著自己的心口,她爹很坦白地跟她說過,這是天生的。

  她很明白爹為什麼要告訴她,因為,他想要她跟這天生的病症共存。

  她就不要啊!她不趁機玩、不趁機鬧,時間可是不等她的。

  「妳不要?那妳就回去吧。」

  「咦!」她又大叫:「師父說我隨時可以來的!」

  「男女有別,妳進來對妳名聲不好。」

  她暴怒,就差沒暴走:

  「師父你說話不算話!君子一言九鼎!」

  「原來我在妳心裏是君子,妳呢?妳是君子麼?」

  「我是小人,所以可以為所欲為!」她要跳下地,撲上床,哪知,嘶的一聲,她突然不能動了。

  她張大眼。「師父,你又用彈指神功!」難道她跟蠟燭沒兩樣?很容易被彈?

  「這是點穴。」

  「為什麼不教我?」她要把師父點得跟石頭一樣!

  「點穴妳不適合學,那是要脫衣物的。」說到最後,那聲音竟有些異樣。

  她呆了呆。她再怎麼不計較,也知道女孩的身子不能讓人看的——至少,一年前她爬牆正好看見師父半裸練功時,她一時興奮也要學他,最後結局是吊在樹上當大毛蟲。

  有些事的道理,是師父教她,她才明白。男女有別,也是師父天天掛在嘴上的,但、但……她總不希望跟師父分得這麼明白!

  什麼有別?她老爹不也是男的嗎?還不是會親她的臉!她老爹不夠男女有別!

  「師父……燒了人偶會遭到報復的!」她嘀咕著:「我爹說,人偶裏是有精魂的,萬一他們又來找我……」

  「又不是要妳燒,要找也是來找我。」

  「那怎麼行!這是我的人偶,要是師父出事了,那我、我……」她聽見一陣輕笑,接著她看見長孫勵來到她面前。

  新月淡淡的月光罩在他身上,有些迷蒙的美。

  她一時看傻眼,想起師父喜歡穿著白色織袍,所以不知不覺她也學著他。他喜歡在腰帶上鑲著白玉,她就把她小腰帶上的珍珠取下換成玉,徹底模仿,務必成為第二個長孫勵。

  她知道這師父是真心待她好的,所以,她也非常熱中跟他好。

  「……我也不要活到七老八十啦……那時師父也不在了,我還在幹嘛。」她未覺長孫勵的訝異,歎了口氣,隨即又緊緊閉著嘴,罵道:「人生苦短,歎一口氣少十年命,呸呸呸,少龐豹的好了!」

  她一向不歎氣,只是想起師父萬一不在,心裏有點不開心而已。

  她直視他的臉,遲疑問道:

  「燒了……如果人偶跑進我的夢裏,那我……」

  他彈了一下她的頭。「專會找縫鑽。以後要是怕了,自己爬牆過來。」大不了,那間寢樓讓給她吧。

  她又發出小老鼠縮在角落裏得逞的笑聲。

  下一刻,她被師父抱了起來,飛上天空。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暗罵師父也不解穴。解了穴,她就能欣賞風景——雖然,恭王府跟龐府只有一牆之隔,沒什麼風景可百,但不必爬牆就能穿梭兩地,她實在佩服得不得了。

  而且,她一向喜歡聽師父的心跳聲,也只有被師父抱著施展輕功時才能聽他的心跳。結結實實的,絕不漏拍,她很喜歡。

  沒一會兒,他們就來到龐府的後花園。後花園裏有一棟小平屋,長孫勵解了她的穴後,進屋一一把人偶搬出來。

  她吞了吞口水,退得遠一些。

  這些人偶她在視窗偷看過,每一個年紀都跟她差不多大小,只有一個比她大了點。面目全部僵硬,但嘴角帶著笑,她渾身發毛,忍不住腿軟跪坐在地。

  心跳有些快,滿面冷汗。長孫勵已經點燃火把,她張口想要阻止,這些人偶她都討厭,可是萬一哪天她真的走了,沒有人陪真的很寂寞的……

  長孫勵看她一眼,給她一記安穩的笑。他道:

  「這些沒什麼好怕的,只是人偶而已。」

  「我、我沒怕!」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

  「妳放心,若有事,我貴為親王,也不敢有人吭聲。」

  「師父你拿身分壓人!」太沒品了!還時常教她體諒人,不要仗勢欺人!

  他難得露出開心的笑,回她一句:

  「我時常拿師父身分壓妳,妳感覺不出來嗎?」

  她瞪大眼。

  他見她傻氣模樣,哈哈一笑,點燃火把,直接自最旁邊的人偶燒起。

  她心跳節奏完全亂掉。看見人偶一點一滴成灰燼……這是要陪她的人偶,師父執意要燒掉……沒關係沒關係,人偶燒了,她以後住進那房子裏會寂寞,可是在她還沒有住進那房子前,師父會陪她的!

  思及此,她狼狽地爬起來,沖去長孫勵面前,搶去他的火把。

  「勤之妳……」

  她深吸口氣,點著火苗到將要跟她成親的人偶上。她的眼睛張得大大的,目不轉晴地望著那人偶的僵笑。

  「沒關係沒關係……以後你來找師父也不要忘記我,我也有燒我也有燒……」她喃喃重複著。

  長孫勵帶訝望著她,那目光複雜深邃又奇異,而後他慢慢揚起溫柔的笑,取過她手裏的火把,繼續燒著剩下的人偶。

  要跟她成親的那個大人偶,逐漸失去一半身體垮了下來,人偶的僵笑消失在灰燼之中,火焰飛揚,竄襲所有的人偶。

  橘光融融,一朵朵焰火綻開妖異的色澤,迷迷濛濛的……她傻傻地望著那些灰燼,一時之間調不開目光。

  她的惡夢、她的害怕、她的渴望,她的寂寞……

  「勤之,妳今年幾歲了?」

  她還有點回不過神來,答著:「師父也知道的,我十歲了。」以前覺得度日如年,但這一年過得好快啊!因為有個師父一直很有耐心地待她。

  她終於回神,朝長孫勵大喊:

  「師父,我夠義氣吧!」以後惡夢一起作!

  「是啊,妳真是義氣。勤之,天朝女子十二歲便可成婚吧?」

  「好像吧。」她不太注意這種事,也不清楚為何師父突然說起這事。

  「再過兩年,我先請皇上指婚,將妳定下來,等妳十五六歲再娶妳,可好?」長孫勵丟掉火把,回望著她。

  「咦……」這一聲驚疑後,再也沒有辦法發出半個音了。

  人偶燒盡了,只剩偶爾流竄的火光,但並不足以讓她看清對面的長孫勵。她傻傻地,慢慢地,甚至有些結結巴巴地:

  「師父,你……要我當師娘?」

  「是啊。」那聲音有些笑意。

  她站在那裏,手指頭躲在袖裏數著,十五歲耶,還有五年……她能活這麼久?師父對她這麼有信心?成親,不就是老爹跟老娘一樣?以後師父變成乾巴巴的老爹,她變成胖老娘?

  「妳不想?」

  「……」莫名其妙地,她小臉紅了。咕噥道:「這個我要好好想想……」

  「那點穴功呢?妳也不想學?」

  點穴功?她想啊!想得不得了,等她學會點穴了,她就要把師父點成石頭,每天讓師父求饒!

  她開始思考點穴跟當師娘之間的相關性……想著想著,想到這個師父令她看了就歡喜。

  老實說,她看不大出什麼叫好看,但真心待她好的人她都喜歡,老爹說過師父是親王,這身分顯貴但也是一種負累,她不太懂其中的關係,但她不管師父有多貴,她都想叫老爹再做一個人偶,人偶上貼著他的名字,等將來她住進去後,看見這人偶就可以想起在短暫生命裏,有一個人對她很好很好。

  「師父為什麼……想要勤之當師娘呢?」她低聲問著。

  「……」

  她立即抬眼,怒道:

  「師父想不出來?」

  「也不是。」長孫勵繞過灰燼,來到她的面前。溫笑道:「理由很多,若是我娶了妃,妳可再也不能來我那了。」

  她張大眼。

  「妳……總是令我放心不下。」

  她望著他。

  「再者,我若娶了妃,妳怕是會鬧不休了!」語畢,笑得清朗。

  她還是呆呆地看著他,低聲著:

  「原來師父燒掉人偶,是怕人偶搶我去成親。」她撇開目光,不敢再看他。

  掌心輕輕落在她臉頰上,暖暖地。

  「勤之?」

  她沈默著,然後咕噥道:

  「我爹說我頑劣難馴。」

  「是沒錯。」

  「我就像個男孩子。」

  「確實如此。」

  她皺起眉。那聲音怎麼有點苦惱?

  「我也不差啊!我、我識字啊——」滿面通紅。「我是我老爹小孩,讀書一定很強,你、你也可以教我啊!」

  「這倒是個法子。」

  「我爹說,親王是個很麻煩的東西。他說啊,皇上年紀大了,但你跟另一個親王還年少,將來說不得會遇上什麼不得不為之的事,老皇上除了好色點外,其他都還不錯,但他終究是老了,不知道他的皇弟一點野心也沒有。」

  「老太傅果然不愧為一路教導我的明師。」他柔聲說道。

  她垂著臉,低聲說道:

  「我會說兩句小楚國的話喔。」

  「嗯?」

  她忍不住得意揚揚看向他,道:

  「我爹說師父對翻書房的譯文很有興趣,將來一定想出海避嫌,對吧?我也學會兩句……那個、那個以後師父出海,我還沒有住進那房子的話,我、我也是要陪師父去的!咱們一起當海盜!」

  「好啊!」他微微揚著笑,黑眸也在笑,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笑意。

  她小臉遽紅,總覺得怎麼看師父都……變得跟以前不大一樣。

  忽然間,長孫勵歎了口氣。

  「師父不能歎氣的!你年紀大,還要多點時間陪我的。」

  他一彈她的額面,笑道:「我只大妳一點兒。」輕鬆地將她打橫抱起來。

  他不想對她說,她這樣的容貌,最好別再讓外人看見了。

  以前不會特別在意,只覺這丫頭皮相太過妖精,紅顏薄命,難怪老太傅認為她命不久矣,但現在他可要好好想想,該怎麼把她養得健健康康,該如何修正她過於野蠻的行為了。

  「我帶妳回房吧。」

  「師父,等等等等,我、我手腳擺哪啊?」她局促地說道。

  他一愣。有動到輕功的地方,總是他抱著她走,她怎會不知如何窩個最好姿勢?

  他低頭一看,看見她蒼白的鵝蛋臉上有兩朵很明顯的紅暈,眼波流轉得足讓天下最冷靜的男人迷醉。

  他微地失神,勉強撇開黑目,輕咳一聲,道:

  「妳抱穩了就是。」這時就知男女有別。這小丫頭情竇初開的模樣真是……

  她抿抿嘴,小手臂輕輕勾住他的頸子,偷覷他一眼,可惜角度不大好,只能瞄到他光滑的下巴。

  有風掠過她的臉,她知道師父在施展輕功了,便把小臉埋進他溫暖的懷裏。以前他飛天她忙著四處張望,現在她不想隨便就受風寒……嘖,這樣仔細一想,她以前是不是太壞了?脾氣該好一點才是。

  她記得龐府裏還有其他堂姊表妹的,以前她不喜歡悶在屋子裏,當然不會去仿她們,不如以後她多多注意一下她們,等她再大一點,變成師娘後,就可以跟他一塊出海當海盜去!

  再大一點啊,這句話用在她身上好像也不會那麼令人吃驚了……她很想發出小老鼠得逞的笑聲,但,她想她還是收斂點好。師父比人偶好多了,她不想跟人偶玩,所以她會很努力地活著……

  以前她是不是真的很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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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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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的身子跪在地上,小臉垂向地面,陽光自正前方打來,在她周邊造成些許陰影,束起的長髮垂地,暗色寬袖微地在抖著。

  「妳抬起頭來,朕要再看看妳!是朕看錯了麼?」

  眼前是金黃色的袍襬,成熟的男人催促著。

  她內心一陣暴怒,很想沖上去用師父的武功把這個老頭子給打爆!

  若是平常,她二話不說就是一陣暴打,但她十二歲了,已經明白這個世間的運作,眼前的男人是天子,比她還為所欲為,又是一個大色狼,後宮女人數也數不清。

  剛才那驚鴻一瞥,彼此照面,他是背著光的,她看不真切,只知留有鬍子,但那鬍子連她老爹的親切感都沒有!她惡作劇時喜歡綁老爹的鬍子,可她連碰都不想碰這人的!

  她只喜歡師父……眼角瞥到散亂的書籍。那些都是各地的典章制度,她特地來背給師父聽的,以後出海當海盜多方便,所以她對這些總是很有興趣!

  「怎麼沒聽到朕說話?快抬起頭來啊!」

  她看見一雙男人的手進入視線範圍要扶起她,她本能跪著退後幾步。她不抬頭不抬頭……

  「皇上?」有人快步而來。

  師父!她面上一喜,抵在沙礫上的掌心不由得用力成拳。

  恭親王自她頭頂微訝一聲:

  「這不是龐府的小公子嗎?」

  「小公子?」

  「是啊,他是老太傅的幼子龐何,脾氣倔壞,時常胡鬧……皇上,他有不敬,請看在老太傅的面上原諒他吧。」

  她頭頂上的聲音一直沈默著,沈默到她都快攤了,那金黃色袍子的主人才慢慢開口:

  「龐何?朕倒不知老太傅的幼子竟是如此的……國色天香……」

  恭親王朗笑一聲:

  「這孩子,相貌生得好,皇弟第一眼看見他,也以為他是個女孩,但哪家的女孩這麼粗俗?他年幼多病,說不得明兒個就去了,所以老太傅一向縱容他。」

  龐何看見師父的靴子就停在她的面前,她一直看一直看著,直到一滴接著一滴的水珠落入泥地裏,她才發現她滿面大汗。

  「這樣說來,龐府女子也該有如此美貌才對。」

  恭親王又笑一聲:

  「老太傅家教甚嚴,女孩家絕不出房,皇弟年少,對這些還沒興趣,不曾注意過。」停頓一會兒,又道:「但想,老太傅既有此子,其他孩子應是差不了哪里去。」

  師父!

  龐何雖然平常喜歡嫁禍其他人,但天大的事可不會拿來開玩笑!這大鬍子老頭在想什麼她也清楚!師父豈不是要嫁禍其他堂姊表妹嗎?

  她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就算得罪了她瞧不順眼的人也不怕。可是這次……這次……

  「皇上該回宮裏去了。」有一人的聲音傳來。

  她想起這是雍親王的聲音。她曾隨師父見過雍親王,沒說過話,因為雍親王根本無意理會她這跟屁蟲。

  「你可見過老太傅這孩子?」皇上忽問。

  「見過。」雍親王道:「聽說是老太傅的幼子,皇弟曾在京師見過他一面,當時他在酒樓二樓拿著西瓜砸得街上路人重傷,最後教龐家人給逮了回去。」

  「老太傅教出這種孩子?」

  長孫勵自在笑道:

  「正因如此,沒有人敢向龐府千金提親,有這小舅子可辛苦了。」

  雍親王又道:「皇上該回宮了。」

  「你抬起頭來,讓朕再看一眼。」

  師父!

  「莫非皇上有意行男事?」雍親王忽道:「天朝不禁男風,只是不能賜他官職,如果皇上喜歡,就跟老太傅說上……這也不行啊,男風不禁,但也不是能光耀門楣的好事,老太傅自父皇在世時,就是世人敬仰的天朝聖儒,如今他唯一的兒子成皇上的玩物,這傳出去,龐府沒有面子是必然,皇上也會留下不聖賢之名……」語下之意,似有幾分苦惱跟厭煩。

  她瞪大眼。這雍親王,是在替她說話?

  她瞥到長孫勵就站在她的身側,他的手指動了動,在她的視線裏慢慢握成拳。

  她的手也跟著握成拳,使力壓在自己的胸腹上。

  隨即,她嘔了一聲——

  嘩啦嘩啦,早上吃的飯、午餐吃的飯,全部噴了出來。

  今天是師父生辰,所以她吃得特別多,她把所有食物全吐出來,吐得不過癮連黃色膽汁全都噴了出來。

  一定要吐到嚇死人為止!

  師父受到波及不說,連那金黃色袍子的主人都被噴得靴子都是。

  她看著那金黃色袍子連連後退了幾步,發出嫌惡的聲音。

  「這孩子……」長孫勵皺眉,卻是連動也不動。

  她抹了抹臉,弄得滿面穢物,在惡臭四溢的情況下,她抬起噁心的小臉,看向那個令人討厭的老頭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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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孫勵匆匆推門而入。

  他的禮帽隨意擱在桌上,禮袍不及換下,便來到床邊。

  「勤之……勤之,我知道妳睡覺老愛偷聽,張開妳的眼睛。」他聲音有些嚴厲,動作卻很輕柔。

  他撩過衣袍,坐在床緣,小心地將她連著棉被抱進懷裏。

  溫暖乾燥的掌心觸著她的額面,她迷迷糊糊地張眼,鳳眸頓時通紅——

  「師父,我害死人了!」她小臉潮紅,大哭道:「我害死人了!」

  「妳哪害死人了,妳不害自己就好了。」長孫勵撩過她汗濕的劉海,觸摸她冷熱不定的額面。

  「姊姊被我害死了,接下來輪到我了——」她哭著說。

  「胡說八道,妳堂姊還活著。倒是妳,我教妳的呼吸法妳都荒廢了麼?」

  她抽噎著,呼息確實不穩。「師父……姊姊是不是要變成人偶了?」

  「今天是妳堂姊冊封的大喜之日,妳在咒她麼?」他抹去她的眼淚鼻涕。滿面的通紅,氣若遊絲……這副病奄奄的樣子,確實我見猶憐,沒有平常的囂張跋扈,他卻有些發惱。

  「老皇帝不是快死了嗎?皇帝的老婆都要陪葬的……」小鳳眸又蓄滿了熱淚,哽咽著。

  「皇上今年不過四十,哪這麼容易走?再者,龐甯嬪成為老太傅的幹女兒心甘情願入宮,無人脅迫她。妳以為,每一個人都像妳一樣嗎?」

  「……那為什麼……人偶回來找我了?」小手緊緊揪著他的衣袍。

  長孫勵一怔,反握住她的小小手。「哪里來的人偶……」順著她虛弱的目光,往牆角看去。

  先前急匆匆而來,根本沒有注意房內情況,現在才發現,牆角竟有被打得稀爛的人偶。

  「……我用師父教的武功把它打爛了……」她低聲,把臉埋進他懷裏,不想再看見那個人偶。

  長孫勵難得火怒。龐家那些粗魯的孩子是怎麼了?就算平日不和,也不該趁著龐何病榻,這樣子嚇她!

  「師父,我爹呢?怎麼這次沒看見他跟娘在我床前說話?」

  「妳爹還在宮裏呢,今天是龐甯嬪入宮大日,他一定要在場的。」

  「那師父是老皇上的弟弟,為何就能來呢?」她喃喃地,有點疑惑地看著穿著宮中禮袍的師父。

  他微微淺笑著,沒告訴她,他自皇宮裏隱遁,一路回到恭王府,第一次主動翻過龐府的那一面牆。

  「原來師父比我爹還待我好啊……」她歎道。

  他輕笑出聲:「妳這話,要是讓老太傅聽見,他不掩面痛哭才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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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明明狂流著汗,手腳卻很冰冷,於是,他掀開棉被直接上床,讓她躺在他的懷裏,再以棉被包住二人。

  她有點驚訝也有點反抗。「師父,很熱……」

  「這是妳自找的。妳若病好了,自然用不著這麼熱。」他遮住她滾燙的眼眸。「妳再睡一睡,能多睡一會兒就多睡,我就在這裏,不必怕人偶再來找妳。」

  「……師父,你不能教我練點穴功了,是不是?」她輕聲問著,連呼吸都是熱呼呼的。

  他沈默不語。

  紅咚咚的小嘴掩不住歎氣。「我也不是笨蛋,現在我成了小國舅,如果師父跟我成親,那不就是戳破那天的謊言嗎?騙皇上,是死罪的,對不?」

  他還是沒有說話。

  她放鬆力量,整個人靠在他懷裏。她有點疑惑,這次師父的心跳聲不大一樣,跟她平常挺像的,有點不穩。

  「一輩子當個男孩,也沒有什麼不好。師父,你猜皇上會給你指婚誰呢?」她有點好奇,想著有哪些姑娘家很有可能被指婚給師父……

  她聽龐豹說過,京師裏,有幾戶大臣的閨女琴棋書畫樣樣行,都有可能成為鄰居恭親王的對象,那時她躲在一旁偷笑,因為這個鄰居已經被她定下來了。

  她畢竟還算是個孩子,雖十分喜歡長孫勵,但對情事終究還在似懂非懂的狀態下。

  她只覺得很遺憾很遺憾,一想到以後多了師娘,大概就不能當師父的跟屁蟲了。

  他上朝,她就去為非作歹;他在書房裏看書,她就讀著各國風俗民情;他教武功,她就汗流浹背去學;他睡覺,她就偶爾翻牆去嚇人……這幾年常做的事,以後這種事再也不能做了吧。

  師娘不知道會不會陪師父出海?可不可以,等她死了再出海?

  她忘了她才十二歲,但身邊的男子卻已過了二十,明白感情之事。

  她這麼想的時候,竟有錯覺,師父覆在她眼上的掌心使了重力壓下來。

  不是錯覺!「痛痛痛,師父師父,你太用力了……」小小的嘴巴遭人堵住了。

  她一時傻呆。

  嘴上的氣息是師父的,溫暖的觸感也該是師父的,連舌都……

  她覺得渾身上下都冒出煙了。滋滋滋的……

  那溫暖的唇舌離開後,又親了親她的小嘴。濕答答的,是師父的口水吧?

  她小心地呼吸著,舔了舔唇,發現自己有些氣喘地說道:

  「師父……你在做什麼?」那嘴竟又被親了一下。

  「自然是渡氣給妳。」

  這聲音有些低啞,跟他平日說話溫和大不相同。她喃道:「渡氣……原來有這法子啊……難怪我有些喘,師父,你渡氣渡太多了啦!」

  師父的體溫是不是比她還高?也對,兩人窩在棉被裏,真的很熱。

  過了一陣,她眼上的手掌才慢慢移開,她終於可以看到師父。她目光先是落在師父的紅唇上,心一跳,師父的唇色向來偏淡,現在卻是濕濕紅紅的……

  是渡氣啊!她在心跳什麼?

  她目光上移,對上長孫勵帶點褐色的黑眸。那黑眸平常溫溫的,給她很大的安全感,就連燒人偶時,也因為這雙眼睛,她覺得很安心。但此刻,師父的眼底有著薄薄的流光徘徊,第一次她覺得原來師父有一雙讓人發熱的眼睛。

  猛然間,她的鼻子被彈了下,她回神。

  「勤之記得我幾歲了麼?」

  「過二十了。」

  他替她擦著臉上的汗,啞聲說道:

  「妳跟我的年紀,雖差七八,但妳畢竟還有七分孩子性,對感情一知半解。」那語氣似有惋歎。

  她皺起眉。「才不是,我……」是真的很喜歡師父的!

  他沈默一會兒,試探地問:

  「勤之,妳等幾年,過幾年,我不動聲色請旨回封地,到那時,妳就跟我走,遠離皇城,這事是有點冒險,妳願意麼?」

  「咦!」她脫口叫著:「師父,我還能當師娘嗎?」

  她驚喜交加的表情全落在他眼裏。他嘴角微地上揚,道:

  「我以為,妳要放棄了。」

  「才不呢才不呢!」她精神了。「我聽龐豹說天大地大皇帝老子更大,師父總不可能跟男的成親,皇帝老頭到時當然知道我是女的,這老頭真討厭!」

  「是有點兒討厭。」他微笑附和。

  「那可說定了!師父到時還是要教我點穴功的……不能教別人的!」

  他笑出聲。「這是自然。」

  她聞言,大鬆口氣,連日的心頭鬱結散了一大半。她又看向他,道:

  「師父,你是皇帝老頭的弟弟,以後也會搞陪葬那一套嗎?」

  他笑道:

  「妳年紀比我還小,也不比我操勞擔心某人,我一定比妳早走。妳放心,我不搞陪葬那套的。」

  她聞言,皺皺眉又松了口氣,又忍不住道:

  「到那時,師父不會寂寞嗎?」

  「若是我寂寞了,那妳就燒些人偶陪我吧。」

  她眨巴眨巴地望著他,完全無法理解師父在提及人偶時這麼的自然。用人偶陪葬哪好啊,他卻說得這麼輕淡……

  長孫勵見她終於不再盜汗了,便道:

  「妳好好睡一覺,一覺醒來了,身子就好了。」他把她放回床上,下了床,再替她蓋好被子,笑道:「現在妳可沒力卷成小毛蟲了。」

  她抿抿嘴,想起自己最愛在師父床上卷成毛毛蟲。

  「師父,我真的可以當師娘嗎?」她又問一次。

  「嗯。」

  小手從棉被伸出來。「擊掌為盟,師父要騙我就會變成胖豬公!」

  他失笑,順著她意,跟她擊掌。

  她看著自己的小手擊在他的大手掌上,有點抱怨:

  「什麼時候,我的手才能跟師父比大?」

  他哈哈一笑。「妳要長這麼大了,我可害怕了。」

  「……師父,再渡一次氣好不好?我要有很多氣才能快快好!」雖然是這樣想著,但不知為何,她說到渡氣時還是臉紅了。

  他站在床邊,先是一愣,而後溫柔地笑了。

  「好啊。妳總是小了點,這氣要渡得太多次,妳會暈頭轉向的。」那語氣有點遺憾。

  她還來不及挖掘這遺憾,就發現眼睛又被蒙住了。

  咦!師父怎麼老愛蒙她眼?讓她看怎麼渡氣有什麼關係?難道裏頭有什麼秘密高招?真小氣!

  她憤憤地,務必要偷學。

  溫暖的唇壓在她的小嘴上,接著她的舌頭輕輕被碰觸了……她的目標就是成為第二個長孫勵,所以非常認真地學習。

  可惜!她個小手小舌頭也很小,絕對不比師父大,鬥不過他!

  她漸浙呼吸不穩,喘了起來。這個氣是不是灌了太多點?她努力倒灌叵去,維持平衡。師父,氣太多啦——

  啪的一聲,她的眼睛還來不及見到光明,暖暖的棉被就完全覆住她的臉。

  「好好睡覺。明天要是再沒好,我就揍妳屁股!」

  「……」師父,你的被子蓋得太上面了,會悶死我的。

  心裏這麼想,但還是沒有拉下被子,直到聽見門被掩上的聲音後,她才露出一雙水汪汪的鳳眼。

  角落的人偶被師父帶出門了。她手指輕輕碰著嘴,再碰碰舌頭,這種渡氣功真神,還會麻麻呢。

  她摸摸臉,熱呼呼地,但跟之前那種病得很難受的感覺不同,師父果然是她的貴人。

  她難得乖乖躺好,讓棉被把自己包得緊緊,不讓自己再加重病情。這種乖巧的行為,對她而言簡直前所末見。

  她要快些長大,跟師父一塊走,就不要面對那個臭老頭了。

  「吱吱。」她又露出小老鼠的笑,只是這次,發出的笑聲有些虛弱,讓她又多喘幾口氣。

  她想起姊姊——龐府裏只打過幾次照面的堂姊,如今已是她的幹姊。她喜歡欺壓龐府堂兄表弟,卻很少碰那些像娃娃的姊妹,雖然老爹跟師父都說姊姊是自願,甚至,其他表姊妹也羡慕姊姊能榮華一生,但她心裏總是對姊姊不起。

  龐豹說她夠壞,但她想她還不夠壞,才會耿耿於懷。

  人偶走人偶走,師父入夢來……她內心默念著,然後沉沉睡去。
******

******
  一出寢樓,長孫勵便停步不前,側耳傾聽。

  天色已黑,會有誰來?

  會來的只有他才是。他自皇宮隱遁趕回王府,留下親信侍衛,當做他還在宮中的假像,龐何在龐家人是標準的小霸王,哪來的人緣?

  這細碎的腳步聲分明是個男子拖著重物而來……

  長孫勵隱進黑暗裏,微地瞇眼,看著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偷偷摸摸地走進院裏。

  還拖著等人高的人偶。

  「哼,這會兒不嚇死你才怪!」那已有點虎背熊腰的少年低咒著。

  黑沉沉的眼瞳抹過難掩的怒氣。

  「同是龐家人,你不覺得過火了麼?」聲音冷極。

  「誰?」龐豹受驚地東張西望,差點懷疑是自己抱來的人偶在說話了。

  長孫勵自黑暗裏現身。他冷冷望著這少年,道:

  「龐何重病,你身為龐家人,竟這般嚇他,還有兄弟之情麼?」

  龐豹一見是恭親王,不由得大愣了下。他自龐老爹嘴裏得知龐何這小霸王拜隔壁親王為師,不知道是因為恭親王教龐何一身養生功夫見效了,還是恭親王真是那小子的貴人,龐何這兩年來身子是越發的好了。

  他目光落在長孫勵稍嫌淩亂的皇族禮服,又看見地上那被打得稀巴爛的人偶,立即明白恭親王剛從龐何房裏出來。

  這時候,恭親王該在皇宮裏啊!

  難道就為了一個病發的徒弟,自皇宮裏趕來?龐豹不解,又暗罵那小霸王的狗屎運氣,竟能拜皇族為師!

  但暗罵歸暗罵,一股無形的壓力壓得他開始心虛了。他努力讓自己對上長孫勵那黑沉嚴厲的眼瞳,卻又下意識地回避。不是說,這個恭親王脾氣甚好嗎?

  這壓力,分明是出自這人的。

  龐豹吞了吞口水,道:

  「恭親王不知,龐何素來極壞……」

  「再壞也不該這般嚇她。每人心中都有死結,你若將她嚇死,你對得起老太傅麼?」

  「那就是他自己倒楣了!」龐豹脫口。「沒人瞧他順眼,他死了也活該,就當大伯伯沒這兒子吧!」

  一股怒氣蔓延,長孫勵十指已成拳,向來溫潤如玉的面容已蒙上薄冰。

  「那麼,你要本王賜死你麼?」

  龐豹一嚇,雙腿有些發軟,但仗著平日的虎膽,不服問道:

  「為什麼?」

  「哼,本王要殺一個人,也用得著問什麼?龐家男丁除老太傅外,全是一些搬不上臺面胡作非為的小霸王!見本王不下跪,甚至出言頂撞,試圖謀害自家兄弟,好個龐家男兒啊!再過個幾年,只怕你們連皇上都不放在眼裏了!」

  龐豹聞言,心一跳,盤下真的虛弱了,不由得單腳跪在地上。他試著不結巴道:

  「恭親王收龐何為徒,自然為他說話……這不公平……」

  長孫勵來到他面前,冷眸俯看他,嘴角勾起冷笑:

  「這世上哪來的公平?本王是皇族,而你不是,這就是不公平;本王要殺人,回頭請旨就說龐家男丁犯下滔天大禍,到時誰敢拿本王?這又是一個不公平!龐豹,我一向不理龐何跟你們的相處,她雖任性,卻也不會害死你,不曾藉本王之力害你,而你呢?」他清俊的面上已掩飾不住怒氣,一腳踹向龐豹。

  龐豹不是不想避,而是避不了。他往後仰倒,壓垮了他帶來的人偶。

  「無法無天要有個限度,龐府男丁都以為天下是龐家的天下嗎?還是,你以為龐家出了個龐寧嬪,從此你們就有了靠山?老太傅是怎麼教你們的?他是打算等你們這些孩子真正鬧出事,親自送你們上鍘嗎?」

  「沒人敢這樣對我們……」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當的一聲,束發的金飾竟裂了開來,他披頭散髮,愣愣地看著地上那碎裂的金飾。

  「你說,本王敢不敢呢?」

  頭一遭,龐豹發現自己極有可能會死在這裏。如果他此刻死在這裏,天朝裏是不會有人替他申冤的。

  因為恭親王可以只手遮天,龐府絕對鬥不過的。忽然間,盛暑的風,令省悟的龐豹備感冷意。

  「滾吧。」長孫勵冷冷地說:「不要讓本王再看見你。」

  龐豹聞言,眼眸竟起薄霧,連忙狼狽地爬起來,就要往院外跑去。

  「把人偶帶走。」

  龐豹跌了一腳,才跌跌撞撞拖著人偶,奔出龐何院子。

  那低垂的眼眸,仍有難以掩飾的火氣。

  長孫勵負手站在那兒,就維持著那姿勢,任著夜風拂面,吹亂他的長髮,冷靜他的思緒。直到天方漸亮,他才來到那面高牆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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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頭看向那扇門。

  「龐何……龐何……」那聲音無奈又溫軟,而後長歎一聲。

  他平日修養甚好,不對平民百姓發怒,因為盛怒之中,容易使用自身的權勢結束一個人的性命,但這兩個月來,他卻一連兩次大怒。

  一次是今晚,一次是皇上遇見龐何的那一日。

  龐何沒看見,但他看見了皇上的神色。那樣的神色……那樣赤裸裸的欲望竟是對龐何的!

  他一直以為,對龐何有寵有憐有喜歡,等她長大了娶她為妃,如師如父如兄,還有點男女之間情感的譜兒,那就夠了。

  就這麼照顧著她,把她放在自己的眼下,省得他一日沒見她主動跑來,還會擔心她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心思轉到其他人身上了……

  直到那一天,他才發現自己竟能為了龐何,犯下欺君之罪;為了龐何而憎惡皇上;為了龐何,他讓其他龐家人入宮;為了龐何,他願冒險一試,回到封地永不回京。

  而今天更為了這丫頭,以權勢壓人。

  它日呢?

  長孫勵苦笑。

  男女間情感的譜兒,他已開始並往前走了,她卻還爬在那崖壁似懂非懂的。

  一想到她這麼快就放棄他了,他內心便是惱意不斷。

  這崖壁她一定要爬,就算她不肯爬了,他也非要逼著她爬上去不可。

  思及此,他又長歎一聲,一施輕功越牆,在晨光之中走回自己的寢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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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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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龐家的國舅書寫出一手漂亮的好字。

  「掌櫃,你說,本少爺夠不夠義氣?」

  「……國舅,您就饒了小的吧。」

  龐何兇惡地瞪他一眼。「說得好像我是欺壓你的惡霸似的。你說,前陣子,本少爺要進你這酒樓,結果你派人出來張貼什麼?」

  「……東主有喪。」掌櫃心已死,淚已幹。

  「東主有喪才幾天,你就開張大吉了,本少爺今天不嫌棄你,特地進來用餐,還順道幫你重寫一次,你不感激還哭什麼?菁菁,咱們這位子好,就從視窗鋪下去吧。」

  菁菁應了聲是,小心地將龐何的墨寶從二樓視窗直鋪而下。

  一時之間街上路人皆紛紛抬頭,一看見那有二層樓高的絹布上,有著龍飛鳳舞的四字,最後一個字異樣的刺眼,行人連忙走避。

  龐何打開摺扇,笑彎眼:

  「瞧,這不是清楚得很嗎?那天你貼的東主有喪,字醜得難以見人,本少爺一直耿耿於懷,如今能了這心願,哎,胃口大開啊!去去去,快把好酒好菜拿出來。」

  掌櫃含淚認了。誰教那天他們一看見暴走中的龐何,就立即關門呢。

  「少爺真是心地善良,知道店家字醜,特地替他們寫。」菁菁在旁恭維著。

  龐何正喝著溫茶呢,差點噴出來。這笨菁菁,到底是哪里撿回來她絕對不想去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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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爺……一樓也不錯啊……何必上二樓呢……」店小二在樓下招呼著。

  龐何微地訝異。酒樓被她這麼一鬧,二樓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哪有人敢直上二樓來?

  階俤傳來腳步聲,沒多久,一名很熟的男子上來。

  「是趙太傅的獨生子,上次少爺才跟他搶了沒有用的娃娃回家,還浪費龐府食糧。」菁菁提醒道,同時後腦勺挨了一掌。

  趙子明一上來就往這兒看來。他面露驚喜,結巴道:

  「龐何,好久下見……我在外頭看見東主有喪這四字,就知道是你。」還自動自發撩袍襬坐在她的對面。

  真是匹夫勇氣啊!龐何要欺壓人有時看心情有時看對方資質,趙子明很無趣,所以她沒興趣,遂隨口道:

  「本少爺也沒想到冬瓜兄對我字跡知之甚詳啊!」

  趙子明露出得意的笑:

  「因為你與恭親王的字有九成相像,恭親王不會在京師胡鬧,但龐弟你就……」

  她微地瞇眼。「龐弟?」嘩啦啦,她想吐啊!

  趙子明咳了一聲,掩飾頰面紅暈,拿出扇面,試著展現出瀟灑的一面。

  要比瀟灑?比得過她龐何嗎?她猛揚扇子,扇到站在她身旁的菁菁頭髮都狂飛了起來。

  「那個……聽說你在龐太妃那兒被一個人偶嚇到暈倒,是吧?」

  敢情是來嘲笑她的?龐何心裏一個不爽,開始計畫如何惡整這個矮冬瓜了。

  「……我爹說……最近宮裏有些穢氣的事,那些嬌弱的宮女不便去敞,太后有旨,請身懷武藝的龐弟扮女裝……」

  龐何皺起眉,以扇柄輕輕敲打掌心。「是哪個宮女如此嘴大傳出去的?」

  「不不不,跟宮裏的宮女無關,是我爹說的。他不小心打皇上那兒聽來的。」

  原來大嘴的是小皇上。「難道冬瓜兄是來嘲笑我的?」快嘲笑快嘲笑,只要敢嘲笑,她就整得他哭爹喊娘的!

  「不,我不是來嘲笑你的。我是想,想……龐弟扮女裝,那真是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的絕色……你、你怎麼了?」

  「我想吐!冬瓜兄,你是不是想找我單挑?儘管說!我樂於接受!」她師承長孫勵,除了輕功學不好、點穴功還沒開始學,其他都有師父的七成,絕對可以打贏趙子明。

  趙子明聞言,有點發怒。「龐弟你就這點不好,要是脾氣乖順點,就十足像個女人……」見龐何火眼看他,他連忙挑出正題:「不不,我是說,到時可不可以將妳扮女裝的模樣繪下一幅,送給我?」

  「……」龐何以為自己錯聽,掏掏耳朵:「什麼?」

  「你身子頗高,扮起女裝,總是、總是高得不像女人,令人有所遺憾,只怕在畫中……才是真正名副其實的天仙妖精……」

  龐何嘴一抽,鳳眼一瞇。她很高嗎?高得不像女人?

  她每年都跟師父比高,她明明看見她愈高師父嘴角揚笑更深的!她以為她愈高就表示身體愈健康,所以師父在笑,現在仔細想想,莫非師父在笑她不男不女?

  可惡!師父一定在苦笑!

  她內心火大,撇唇笑道:

  「好啊!」見趙子明面露驚喜,她補充:「冬瓜兄個頭比我矮,這女裝模樣肯定比我適合,如果冬瓜兄也贈我一幅你男扮女裝的圖,我就考慮考慮。」然後派人去打聽畫師何時進趙府,她就呼朋引伴去看女裝的趙子明。咭咭咭。

  趟子明一愣,結巴:「我是男人……」

  龐何當沒聽見,逕自看著窗外街上行人。

  趙子明一咬牙,道:

  「好!咱們來擊掌立誓吧!」

  鳳眸眨眨調轉回來,看看趙子明那舉在半空中的手掌,她一向輸人不輸陣,輕碰一下他的掌心,隨即收回。

  說起來,師父的手掌還是比她大,又結實有繭,十五歲以前她沮喪,十五歲以後覺得有點差距也好,以免師父以後抱她施展輕功會以為在扛一棟樓。

  趙子明長歎一聲:

  「明年皇上大婚後我也要成親了。」

  「恭喜啊。」龐何心不在焉地。

  「也不是我心甘情願的,我連見都沒見過呢……」

  「哦?」龐何聽出點興味了,終於正眼看他。「也對,平常冬瓜兄擄民女回趙府,都以姿色為選擇標準,今天妻家沒讓你見到她,你肯定是食不下嚥了。這又有什麼不好呢?娶妻當娶賢,你認命吧,日久生情,將來搞不好夫唱婦隨呢。」你搶你的民女,她搶她的民男,一塊敗壞趙家名聲。

  趙子明沒聽出她的諷刺,問道:

  「哪來的什麼日久生情?」

  「相處個七八年總是會有感情的。」

  趙子明忽地一笑:

  「你在說笑吧,龐弟?你也是男人,怎會相信日久生情這種事?」

  「誰說沒有,我爹跟我娘,一生一世,沒有其他外人。」

  趙子明一愣,傻傻看她美麗的發怒表情,吞吞吐吐:

  「龐老太傅是天下聖儒……就算、就算心裏有了其他人,也、也會護住名聲……我、我至少有三個姨娘……每一個都是隔個三、五年就帶進來的,對,掌櫃,你說,你有幾個房兒?」

  那掌櫃親自送菜上來,聽見這話,直覺答道:

  「兩個。老的在廚房幫忙,小的在家帶孩子。」

  趙子明點點頭。「改明兒個,又要有第三個了吧?」

  掌櫃笑道:「小的很想啊,不過夜裏的活兒怕是趕不完,白天沒精神開工,很累的哪!」

  趙子明聞言,意會地哈哈一笑。

  龐何眼一瞇,在掌櫃走到階梯時,手指一彈,掌櫃膝窩一軟,咚咚咚的就滾了下去。

  趙子明一愣,隨即發現自己也重心不穩,長凳左邊缺了個腳,他及時移到右邊去,哪知嘶的一聲,右邊腳也斷了,他整個人跌坐在地上,十分之狼狽。

  「哎啊啊,這是怎麼了?這酒樓的凳子這麼老舊?」龐何嘖嘖嘖地直叫著,笑得非常無辜,非常開心地朝趙子明伸出手。

  趙子明心知是龐何下的手,心裏本有薄怒,但一看龐何對自己展開笑顏,還露出閃閃發亮的白牙齒,不由得氣又弱了下來。他很想告訴龐何,如果他肯不露牙笑會更像女人,但他還不想死。

  他吞了吞口水,輕輕握住龐何的手,頓覺手感酥麻,差點起不了身。

  「沒傷著吧?」龐何好心地問。

  趙子明歎口氣,搖搖手。「你家裏有這麼多丫鬟你就沒碰過麼?人都說龐國舅搶了一個女人又一個,這種喜新厭舊的心態你也該明白才對。怎麼你能做旁人就不能做呢?」

  再待下去,只怕下一刻筋骨都要重傷了,趙子明有點依依不捨作揖告辭,才走到階梯口,就聽得龐何不以為然道:

  「我喜歡一個人喜歡了十年以上,至今也沒見過我喜歡上別的人。」

  趙子明震驚地回頭,一個踩不穩,連滑幾階下去,整個人就消失在二樓視線中。

  「少爺,你不是喜歡上我了吧?」

  扇柄直接往後敲打菁菁的頭。

  「妳跟我幾年?十年有嗎?」龐何翻個白眼,往窗外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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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來散散心卻被趙子明搞得心情很不好。恭親王的府裏,也有不少丫鬟啊,誰知師父碰過了沒有?

  思及此,她瞇眼瞪著街上女子,天朝女子個個婀娜多姿,走起路來還扭著腰呢,去年師父生辰,天朝聞名的異國歌舞名伎被請來跳舞,精采歸精采,她也看得興致勃勃,但她總覺得其他官員跟她看的角度不大一樣。

  難道是她天性中男孩子氣過重,長年扮男子,所以已經有了那種理所當然的心態,不希望自己心愛的人再擁有其他女人?

  歷代親王中最不好色的也有兩個側妃呢,她心想,心情驀地壞了起來。

  但過一會兒,她面色又恢復喜色,眼波流轉,掩嘴吱吱笑兩聲。趙子明成親這事,她早知道了,聽說是趙太傅請皇上指的婚,對方是將軍之女,多少沾點霸氣,這在天朝是很少見的,將來矮冬瓜想再強討民女可就很難了。

  師父目前就要她一個人,應該還沒有什麼二心,她得好好計畫,讓師父成為天朝裏唯一破記錄的親王。吱吱吱。

  「咦。」龐何忽地看見街上的行人中,有一名小童……她眨了眨眼,以為自己看錯。

  那華衣小童停在春花秋月樓前,看見東主有喪的四個大字,跟身邊的老頭子說了什麼。

  那距離太遠,龐何聽不真切,但大約猜出那口形是:這字真像勵皇叔。

  這不是廢話嗎!她自幼跟在長孫勵身後,務必成為第二個長孫勵,拿著他的字帖仿,可惜,總是少了幾分平穩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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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去去,把菜全撤下去,重新上來。菁菁,把那公告收起來。」龐何吩咐道,然後笑咪咪地對著面前的小皇上道:「小黃……」

  小皇上連忙截口:「舅舅!」

  「哎,原來是甥兒啊!」龐何有點惋惜,其實她是想喊小黃狗的,但她要真喊了,頭也斷了。

  年紀大了就這點不好,小時可以無法無天,長大了就明白有些事有些人永遠不能惹的,惹了根本是自找死路。

  小皇上見她氣色頗好,道:

  「我有點擔心你,想你莫名其妙暈倒……所以偷偷出宮去龐府,哪知你不在府裏,我便四處走走。剛才看見外頭這四字,字跡是像皇叔,可惜皇叔不會這般胡鬧。」

  店小二上了菜色,好奇地看看小皇上。

  「這小爺好貴氣啊!」

  「是啊,是本國舅的小外甥。」

  「原來是小國舅的外甥……真是跟小國舅長得一模一樣,俊俏得很呢。」他拍著馬屁。

  小皇帝怔了怔。他跟龐何很像?不會吧!

  「是啊,他承襲我的惡習,待會兒你去取筆墨來,他打算練練字。」

  店小二面色一垮。「您老放了我們吧,要再讓您外甥寫上一筆,那咱們春花秋月樓也別幹了,這事穢氣啊!」

  小皇帝瞇眼。敢說他穢氣!

  龐何笑彎了眼,用扇柄打了店小二的頭。「不要讓本少爺發脾氣,你去買匹上好的錦布……紅色的,喜氣,保你百年,去。」

  紅色的東主有喪?店小二認了,垂頭喪氣地準備回報給掌櫃,他可能必須提早換工作。這酒樓被龐何盯上,不搞到死才怪……外甥?他在京師近十年,可以說是「跟龐何一塊長大」,也可以說是「把龐何從小看到大」,這死國舅哪來的外甥……龐國舅的外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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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皇上東張西望,不怎麼喜歡這種環境。最後,他的目光落在對面的龐何,微些柔軟地問道:「你身子好些了?」

  「好了好了,當時只是嚇到而已,不礙事的。」

  「要不要……再請太醫看一看,比較安心點?」小皇帝試探地問。

  龐何與他對看半天,而後輕快地展笑:

  「咦,原來我沒讓太醫看嗎?可是我現在好了啊,不用特地浪費太醫院的人力跟藥材了。」

  小皇帝皺了皺小眉頭,正要開口,掌櫃就拐著上來送菜,他遂閉嘴不言。

  他記得很清楚,那天他跟長孫勵匆匆上慈壽宮,皇叔的步伐有些急,這是前所未有的,一進慈壽宮,他就看見龐何被一具人偶嚇暈了。

  他本來要宣太醫,皇叔卻是飛步上前,一把接住龐何,那身姿動作分明是在護著龐何,分明……是喜歡著龐何的!

  那樣的舉動任何人都可以做得出來,卻不見得會有那種呵護到小心翼翼的感覺。

  他不得不承認,他不曾在父皇與母后間看過;更不曾在攝政皇叔與母后間看過這種感覺……

  那天,皇叔抱住龐何,硬將龐何自半暈中叫醒,而後立即拉著龐何退出慈壽宮,連抬眼看太后一眼都沒有……

  他追出去,目睹龐何撐出慈壽宮後軟倒在皇叔懷裏。皇叔也不再叫醒龐何,就這麼抱著龐何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想叫太醫,卻隱隱覺得皇叔逼龐何短暫清醒,就是不要太醫接觸龐何……

  「你這樣看我做什麼?」龐何笑問。

  陽光自窗外打在龐何芙蓉玉面上,一身暗色外袍,內衫也是偏暗色,根本是學長孫勵的穿著,因為學得太像了,因為太會鬧事了,所以,沒有想過這樣的芙蓉玉面會是個……是個……

  這到底是舅舅,還是該喊聲阿姨?

  小皇帝有些疑惑,很想問個翔實,但又不能問得太明顯。如果真是女兒身,那豈不是犯了欺騙二朝天子的罪嗎?

  「舅舅,你……」滿懷的疑問藏在胸腹。終究是改了口:「太妃跟我提了一下人偶的事,你真還這麼怕人偶嗎?」

  「是啊,人偶是我的死穴,下回你敢用它來嚇我,我就……揍人!揍不了你,揍你身邊的老太監也是一樣。」

  小皇帝一聽他這麼坦白,連死穴都對他說,不由得樂了,感覺自己喜歡這個舅舅沒白喜歡上。

  「人偶又不會動,有什麼好怕的?」

  「那是你沒看過滿屋子的人偶,當時它們都是要陪我一塊入土的,你說我怕不怕?」

  小皇帝想像一下那場景,發現自己年紀太小,還無法想像死後的感覺,他道:「老太傅也真是的。明知你會怕,還做了一屋子的人偶來嚇你,虧他是天下聖儒,眾人景仰,偏嚇自家孩子。」語氣之中不免有些斥責。

  龐何微微一笑,替小皇帝夾了點辣味雞絲,然後故意攪亂他的飯。

  小皇帝瞪她一眼。身邊的太監立即要重新換飯來,小皇帝擺擺手,就著那碗吃了,他辣得眼淚都流出來,看得龐何哈哈一笑:

  「外甥,好吃吧。」

  「你怎麼不先跟我說這麼辣?」

  「先說了,好吃的感覺也會沒了,那多無趣啊。」頓了頓,她忽然道:「我爹臨走前,我跪在他床邊,問他到底是真心要那些人偶陪我入土呢,還是故意拿人偶嚇我,嚇得我不甘心死,不想跟那些人偶葬在一塊,於是會拚命活下來?」

  小皇帝一呆。龐何的確有點偏激性子,老太傅若真這樣做,也算不意外吧,只是不大合老太傅聖潔的形象……

  龐何撇撇嘴,哼聲:

  「他老人家,看著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然後兩腿一伸,走了。」

  「……」小皇帝想像那場景,忽然發現自己很萬幸當年他年紀很小,所以沒有什麼心結要問父皇。

  龐何看著牆外的街上,又直:

  「接著沒兩年呢,我娘也要走了,我實在忍不住,於是又跪在她老人家床邊,誠懇地問她,當年做人偶到底是為了陪葬,還是激起我求生意志呢?」

  「……老夫人怎麼說?」小皇帝變得很好奇。

  「她呢,就看著我,還有力氣摸我的頭,接著,她也露出一個意味深遠的笑容,然後兩眼一閉,就走了。」

  老太監撇開臉,掩嘴咳著。

  龐何瞪他一眼,接著看向小皇上。

  小皇上已是目瞪口呆。過了一會兒,才遲疑問:

  「那這豈不是成為永遠無解的謎嗎?」

  「是啊,所以我不甘心啊!於是我依樣畫葫蘆,我爹娘入土時,我放了許多的人偶陪他們。人的信念是很重要的,如果他們真認為那些人偶能在我死後化成人魂陪著我,那麼也會有人陪著他們。」

  「如果那些人偶根本是老太傅用來激你求生意志的……」

  龐何露齒而笑,那白白貝齒在陽光下竟有種邪惡的錯覺。「那就讓二位老人家天天面對那些僵硬的人偶,讓他們都想著世上還有個孩子呢。不是我要說,這位是……喜公公吧,你咳嗽怎麼愈來愈嚴重了?」

  「別咳了。」小皇帝瞪身邊老太監一眼。知道老太監心裏在想什麼,他在想自己幸虧是太監,沒孩子,才不會以後死後還要遭惡整。

  天朝哪來的女惡霸?要說龐何是女孩家,實在……可是,懷疑的種子一下,他真是愈看愈像,除了身高跟惡劣的性子完全不像外,現在仔細想想,這樣的容貌、這樣的腰身,實在跟女孩沒兩樣。

  若真是女孩,為何要女扮男裝?堂堂國舅耶,這名聲是天下皆知,豈不是自己封了絕路……小皇帝思緒一頓,驀地想起父皇有些色貪,龐太妃雖色美卻遠不如龐何,就連被喻為天朝第一美人的母后,也是不及古靈精怪眉目流盼時的龐何……一時之間,小皇帝忽然明白了什麼,猛眨著眼。

  龐何一見他露出小孩樣兒,也學著他猛眨著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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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龐何疑聲道:

  「真是奇了。平常我走到哪兒大家都退避三舍,今天倒是一個接著一個來。」

  「龐何,還我女兒來!」一名面目骯髒的中年漢子拿著長竹竿沖上二樓,一看見龐何,便是一棍打來。

  龐何手腳極快地跳開。

  那一棍擊在桌面上,桌面飯菜四濺,那老太監驚呼一聲,連忙護住小皇上。

  「大膽——」湯汁濺得小皇帝一臉都是。他大為光火,又看見那漢子朝龐何亂打。不由得叫道:「還不快去幫國舅爺!」

  老太監根本不懂武功,又忠心得很,他低聲道:

  「皇上,奴才若去幫忙,那人傷到皇上該如何是好?何況……何況這是龐國舅自找的,您聽聽,人家是來討女兒的啊……」

  小皇帝聞言,一時語塞。

  龐何連閃了幾次,最後俐落地接住長竿,那中年漢子連抽幾次都抽不回來,痛駡道:

  「還我女兒來!」

  「不好意思哪,本國舅搶的女人很多,忘了你女兒是誰。」龐何見他放棄長竿,張牙舞爪要衝上來打她,長竿一頂,正好頂住那漢子的胸口,不耐道:「你渾身臭氣,別靠近本國舅。」

  「你這無恥的男人!幾年前當街搶了我女兒!我告上府衙卻被壓了下來,好啊!龐國舅仗勢欺人,我張三不服!」

  「原來你叫張三!」龐何興頭一來,拿著那長竿打著這跳來跳去的跳蝦,笑道:「本國舅現在就記下了,待會上府衙說一聲,務必要讓你在京師無棲身之處。」

  那張三挨了許多棍子卻近不了龐何之身,他一時發怒,冒著被痛打的疼痛硬是往上前要擒住龐何。

  龐何皺起眉頭,暗怨師父不教她點穴功。要教了,對付這種糾纏不休的人就容易多了。

  現在,她還得算計如何脫身才能不打死人。

  那張三拚了老命終於抓住龐何的寬袖,她聞到一種發黴腐敗的氣味,順勢松了竹竿,將長袍褪去,然後一腳踹飛張三。

  張三還死死揪著那華麗的長袍不放,一路跌到一樓去。

  「把他拖出去!」龐何有些薄怒,站在階梯口,望著樓下想避難的掌櫃。「就是你!想再娶的掌櫃,我看你老早不順眼了,把這臭老頭拖去府衙地牢,不關個十天半個月不准放他出來!那衣袍我也不要了,讓他帶走!」

  那掌櫃發著抖,唯唯諾諾著,忙進廚房叫老妻出來,一塊拖著半昏迷的張三離開。

  龐何抹抹鼻子。那臭味,真他娘的掩不去,她回頭一看,小皇帝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十分之嚴肅,完全不是小孩子該有的表情。

  她扮個鬼臉,笑道:

  「甥兒可沒傷到吧?」

  「朕時常聽聞小國舅在外胡作非亂,這還是頭一遭見識,妳是不是太過分了點……」小皇帝忽然感到桌面不停抖動著。

  「皇上真的認為我很過分?」

  「正是!妳是朕沒有血緣的舅舅,朕縱容妳,妳在外作亂,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今天親眼見到妳這樣行歹……妳去把人家女兒還給他,朕就不怪罪妳!」小皇帝停頓一會兒,皺眉頭斥道:「這桌子怎麼一直動?」

  龐何來到桌前,用靴子踢踢桌面下發著抖的人,道:

  「張菁菁,妳給我滾出來!本少爺替妳賠了件袍子妳要怎麼還?」

  小皇帝一愣。張?

  「少爺,我有工錢……」隨著這話,一隻縮頭烏龜自桌底下爬出來。

  「工錢工錢?妳工錢都支到十年後了,哪來的工錢?」

  菁菁非常規矩地垂手站在那兒,天真地說:

  「還有後十年……」

  龐何用扇柄敲她的頭,罵道:

  「本少爺這麼倒楣啊!還要被妳糾纏二十年啊!嗯?」雖然是在數落,但語氣聽不出兇狠。

  龐何把扇子交給菁菁,菁菁立即盡責地替她扇風,把她最瀟灑的一面扇出來,扇到旁邊的小皇帝的頭髮也飛了起來。

  龐何踢開地上的碗盤,想要撩袍襬跪下做做樣子,但又嫌髒,遂不情不願道:

  「皇上要罰便罰吧,菁菁這丫頭臣是不還的。」

  「……舅舅,剛才那男子做何營生?」小皇帝問道。

  哼,不爽的時候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想要討親情的時候又變舅甥,龐何撇撇嘴,自動自發又挺起腰,很跩地說:

  「甥兒看不出來嗎?那張三,不過是個不學無術的傢夥。」

  小皇上噫了一聲。「妳不也是不學無術嗎?怎麼差這麼多?」

  龐何瞪他一眼,嫌惡地說道:

  「你拿我跟他比?你是不是太貶低我了?我雖是不學無術,但也不會去嫖去賭去賣女兒啊!」

  「……」妳不是不會,而是根本不能嫖吧?小皇帝在心裏默想著。他又歎道:「舅舅,妳這人,明明是在幹好事,怎麼教人傳成這樣……」

  龐何發出咭咭的怪笑聲:

  「甥兒,既然我是好人,快發個免死金牌給我。」

  那笑聲,真難聽,為什麼皇叔會喜歡呢?小皇帝又歎氣:

  「咱們現在是舅甥,又不是君臣,發什麼免死金牌。」

  龐何暗呸一聲罵他小氣。她往窗外瞧去,說道:

  「我爹啊,是天下聖儒呢,他老人家就我一個孩子,聽說他曾對著一名惡霸說上三天三夜,說得那為非作歹的惡霸痛改前非放下屠刀,還為百姓除了三害,龐何沒那本事,不過偶爾模仿一下老爹,那感覺還不錯,難怪他老人家熱中當聖儒。」說到最後,語氣充滿虛榮。

  小皇帝無言。老太傅地下有知,不知會不會很遺憾在生前沒有花個三天三夜徹底教化龐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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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龐何震怒,瞪著街上兩頂轎子。

  小皇帝跟著探頭看去,只見一頂轎子是恭王府的,一頂是相爺府的,正好撞在一塊,一條街就這麼寬,哪容得了兩轎子同時通過?

  龐何瞇起鳳眸,冷冷地看著相爺府的轎子停下。

  一名蒙著面紗的妙齡女子自轎裏現身,朝著恭王府的轎子斂衽,而後,恭王府的轎子裏也步出一人,正是一身長袍的長孫勵。

  「百聞果然不如一見。常聞恭親王長孫勵天生溫厚品貌端正玉樹臨風丰采瀟灑,為天星轉世天朝天之棟樑,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哪兒的話,是眾人謬贊了。相爺千金嫻淑之名傳遍天朝,今日一見果然令本王驚豔,敢問小姐要上哪兒?」

  「妾身正要去天雲寺上香,祈求有個好姻緣呢……」

  「不如由本王護送小姐去吧……」

  小皇帝默默地調回目光,看著龐何自演自唱;「舅舅,就算妳會讀唇語,也絕對看不見背對著我們的皇叔說的話吧?」

  「嗯?」龐何揚起好看的眉,語氣懶洋洋地。「戲裏不都是這樣麼?眉目交接,天雷勾動地火。」

  小皇帝嘴巴微地抽動,終究是繃不住地笑了。

  兩方轎子的主子又退回轎內。恭親王的轎子先是側到路邊去,讓相爺府的轎子通過後,才繼續往前行著。

  龐何頭也不回說道:「菁菁自己回府。小外甥,下次宮中見。」語畢,自二樓躍下,搖著扇,快步追上,跟著恭王府的轎側走。

  「勤之,妳的外袍呢?」轎裏有著再熟不過的溫暖。

  「丟了。」龐何眼波亂轉,就是不看轎子。「傳聞,恭親王長孫勵天生溫厚品貌端正玉樹臨風,為天朝天之棟樑,今天一看啊,果然名不虛傳。」

  她沒頭沒腦的話兒,轎裏的人竟也能答得快速:

  「傳聞龐府小猛虎,品性不端,其性惡劣,見人必要捉弄一番,如今見了,倒也覺得傳聞有幾分可信了。」

  龐何聞言,齜牙咧嘴。「既然如此,我們就分道揚鑣去。」

  「妳上哪兒?」

  「我去天雲寺上香好了。」

  轎裏的聲音有些訝異。「妳要去上香?」

  「壞事做多了總要去請神佛保佑保佑。」她隨口道。

  長孫勵笑道:

  「妳有自知之明那是最好。妳進來吧,雖是盛暑,但妳沒穿外袍,要受了涼可不好,天雲寺就在郊外,既然是同路人,就一塊去吧。」

  龐何一怔,雖不知長孫勵為何去天雲寺,但既然能跟師父同行,那也是挺有樂趣的。

  思及此,她掩嘴偷笑,然後非常愉快地鑽進轎子裏。

  那遠方二樓,小皇帝一直目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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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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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龐何輕輕拍著扇骨,身上穿著長孫勵的外袍,非常無聊地在寺院閒逛。

  她頑劣,看不見佛光,只看見好幾個光頭和尚在反光。至於師父,去找天雲大師聊天了,她怎麼都不知道師父跟和尚有深交?

  她瞄瞄寺屋裏的神像,沉吟一會兒,撩過有些長的袍襬,進廟要上香拜牠一拜。

  哪知,廟裏女客甚多,一看是京師的小霸王來了,當場有好幾名妙齡閨女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小姐,小姐……」

  龐何哼了一聲,心裏嘀咕,她又沒要搶女人,這麼誇張做什麼?要讓師父看見,她豈不又要挨駡?

  於是,當某位小姐幽幽醒來後,龐何嘴角一彎,表達她少見的善意。那小姐一見,眼又再翻,軟倒過去,唯一的差別是,這一次,小姐的臉是紅咚咚的。

  這不是搞得她左右都不是人嗎?龐何撇撇嘴,一時玩心,學著那些閨女雙手合十拜一拜。

  她的心願還不少,花了一些時間才拜完。一轉身,看見眾位千金小姐都在偷覷她,她很清楚自己瀟灑俊美粉妝玉砌面如美玉,但這樣看她,會令她自我膨脹,感覺自己比那個色狼先皇還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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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龐何暗罵連間寺廟也細分這麼多。她瞄瞄剛拜過的注生娘娘,她都還沒成親呢,就來拜注生娘娘多丟臉……忽地瞥見有人站在門口不進來,還會有誰?

  她笑顏迎人,故意來到長孫勵面前,低聲道:

  「師父,裏頭是拜健康的神像,快來替勤之求平安健康吧。」她笑得非常之無辜,主動要拉長孫勵進寺廟。

  長孫勵溫溫一笑,握住她的手。她內心咭咭賊笑兩聲,拉他入女人廟來一塊丟臉,哪知他連動也不動,她再拉,卻感到長孫勵與她在較手勁。

  她微訝。師父一向只教她,跟她對招的次數幾乎屈指可數,難得有此機會。她一向玩心重,一時忘了初衷,非常熱中跟師父過招。

  兩人招數與其說是對打,不如說,她老是施展上虛下實的卑鄙招數猛拐他下盤。

  才不過七八招,就發現長孫勵一一回報給她。頓時,她腳下一個不穩,撲上前去。

  撲進長孫勵的懷裏。

  長孫勵看似拍著她的肩,卻打了下她的後腦勺,才不動聲色扶她直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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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禪房?龐何連忙快步追上長孫勵。「師父,今晚你不必入宮麼?」她記得,這兩天輪到師父宮中留夜值才對啊。

  長孫勵應了聲,道:

  「妳也留宿。」

  咦!她怔住,一時想不出師父的目的。

  師父哪在寺廟留宿過,又不吃齋念佛……她心裏疑惑,尾隨長孫勵來到寺廟偏遠處裏的院子。

  她看看地上很少清掃的落葉,再看看非常自然的木屋,自然到她懷疑這木屋是專門來給光頭和尚閉關用的。

  天色微微偏暗了下來,領路的小沙彌合十道:

  「小僧告退了,明天早上再送齋飯來。」

  「等等!」龐何玉容古怪,指著木屋道:「今晚住這兒?」

  小沙彌點頭。

  「……只有一間木屋?」

  小沙彌還是點頭。

  長孫勵在她背後笑道:

  「同住一房裏,很值得大驚小怪嗎?妳不是常幹這種事嗎?」

  她慢吞吞回頭,慢慢來到長孫勵面前,抬目與他對視。

  「嗯?」長孫勵微微一笑。

  她笑彎眼,愉快地又開扇來扇。

  「師父,說起來,在天朝裏,你算是很高的呢。」

  「皇族男子,總是高了點。」正好高她半個頭。

  「高才好高才好……師父會嫌我高麼?」

  他一愣,難得大笑,見她非常認真地等著答案,便柔聲道:

  「自然不嫌妳高的。」

  「那等扮起女裝,也不嫌棄?」

  「不會。」

  他答得很乾脆,也不會遮掩,讓她滿意地笑了。「我就說,師父跟其他人不一樣,趙子明竟說我高得不像女人!」

  「趙子明?」長孫勵黑眸抹過異色,他仍是溫聲笑道:「趙太傅的兒子,已經訂下婚事。」那婚事兩個字有意無意說重了。

  「是啊,可憐他被他老爹惡整,娶個素未謀面的女子。」龐何一想到就忍不住哈哈笑著。

  長孫勵盯著她的神色,嘴上應道:

  「未婚男女,大多素未謀面,趙太傅並非惡整。」

  「我就不喜歡這樣。」她不以為然道:「假若我爹強押我嫁給沒見過面的男人,我就先去打爆那人的頭。」

  長孫勵敲了一下她的頭,嘴角隱有笑意。「那我該慶倖妳不曾想打爆過我的頭了?」

  龐何聞言,鵝蛋臉一紅,嘀咕道:

  「師父跟我都認識十年以上了,我哪敢出手打你?而且,你明明當我師父,卻只教一些基本功,我連跟你對十招都不能,還敢打你嗎?」這幾年,每個月裏總有幾天,她總是會拎著壺酒,翻牆跟師父閒聊家常,就像現在。

  只是,今年已到盛暑,跟師父談心的夜晚卻是屈指可數。每每翻牆總是不見人影,有時招來那些早習慣國舅爺翻牆的王府侍衛問個清楚,答案不是還沒回王府,就是還在書房裏跟著親信在密談什麼。

  她只好一人「獨守空閨」唱曲兒到天明。

  「今日良辰美景,師父,咱們夜聊到天亮吧!」她興致高昂,每次她看見師父總是心情非常愉快。哼,趙子明他們能眨眼換女人,她就敢擔保她不會換下師父啊!她一旦喜歡上的人,就是時時刻刻都喜歡,十年都不改變。

  長孫勵正有此意,柔聲道: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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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頭風大,咱們進去聊。」

  長孫勵拉住她,微微一笑:

  「在外頭聊也是很好。妳會冷麼?」

  龐何覺得有異,直覺看向那還沒點燈的小木屋。裏頭有什麼?

  她瞇著鳳眼沉思著。要避嫌,太晚了啦!她不會相信師父怕跟她獨處,必是屋內有什麼在等著她。

  她故意道:

  「是啊,好冷哪。師父我們還是進去……」

  他還是沒有放開她的手。他自懷裏掏出袖珍小本子給她,上頭是異國文字。

  龐何直覺接過來,疑聲道:「這是……」

  「這是遠方小國的風俗制度。」長孫勵微笑道。

  「在翻書房我沒看過啊……」她有點疑惑。天朝威名四方,長年派員收集各方小國的文冊,再以天朝文字譯之,有的會傳至民間,有的僅在宮裏流通,但目前只有小說本頗受宮裏人喜愛,這種典章制度通常結果是譯成天朝字後,束之高閣。

  因為,向來只有各國使節帶著天朝的典章制度回去仿效,天朝沒有道理去學習一些小國制度,這種譯本都交給一些在翻書房裏混的官員……例如她啊。

  「咦,這是哪個國家的,這文字跟小楚國相仿卻又有不同……」驀地,她思緒停了。

  她慢慢垂下目光,看見自背後環住自己的男人雙臂。

  「……師父……」紅暈飛上鵝蛋臉。雖然她是師父默許的未來師娘,但自十二歲後,師父就沒這樣抱過她了。師父死板,她是知道的,所以,她一點也不介意,突然這樣抱她……吱吱吱,她賺到了,她背著長孫勵露出小老鼠的得意貌。

  「這樣還會冷麼?」

  男人的聲音自耳畔傳來,她有些害臊,但還是厚著顏清咳一聲:「還有點冷呢,師父也知道勤之身子單薄嘛……」吱吱吱。再多賺一點再多賺一點。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雙男人的手臂竟微微縮緊。

  師父的肩比她寬很多,手臂也結實許多,比她高很多……哼,她哪叫高了?她還得抬頭看師父呢,她一向記仇,矮冬瓜要真有勇氣男扮女裝丟一幅過來,她就去印個幾百份天天發送給京師的百姓看。

  師父一身暗紫長衫,跟她現在的外袍色是很配的。其實,師父的氣質皎皎,儒雅多過皇族貴氣,跟她爹一樣適合白飄飄袍,偏偏,自從師父察覺她務必學習成第二個長孫勵後,他開始換起暗色衣袍,直到今天。

  那暖暖溫熱的屬於長孫勵特有的氣息,淺淺地傳遞過來,讓她雙頰生暈,再無小霸王的影子。

  她偷偷笑著,決定就算一晚上站在外頭吹冷風也無妨。

  「妳看得懂麼?」長孫勵聲音始終溫暖。

  她一頁一頁翻,坦白笑道:

  「沒看過這種字,但跟小楚國文字相仿,又有圖,多少猜得出來,若要一個字一個字譯得正確,恐怕得花幾年工夫。師父,你要知道裏頭的內容做什麼?」

  「聽說這是在南方很遠的小國家的風俗文章,老太傅找了十幾年始終沒找著,我終於在天雲寺裏找著了。」

  爹在找什麼?她滿腹疑惑,翻過一頁又一頁,突地翻到一頁,還沒看見文字,就先看見一張圖畫。

  她手一抖,要抖掉這本書,哪知,男人的手緊緊扣住她的。

  原來師父不是替她取暖,是要逼她看書。

  她一陣火大,罵道:

  「師父,你放開我!」

  「勤之!妳看下去!」

  「我不要!」她用力要甩開他,卻發現師父早就防到這點,徹底防堵她的掙紮。

  「勤之!」那聲音有些嚴厲了。「妳想一輩子都怕那些人偶嗎?」

  「現在又沒有人偶!」她很想暴走。

  「妳也不是小孩子了,應該明白太后拿人偶嚇妳的目的。妳要再被她嚇嗎?」

  她又怒又火,但也知道師父說得沒有錯。她抿著嘴,暗聲詛咒那個太后,忍氣吞聲道:

  「好,我看下去!」反正人偶又不會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有什麼好怕的?

  她心裏是知道師父為她好,想要斬斷她對人偶的恐懼,如果那一天她就這麼昏過去,禦醫勢必會發現她是女孩家,但她總是有點怨師父!

  她更怨那個太后,明明她跟太后沒有什麼往來,偏偏要針對她,幹嘛啊!她又沒擠進後宮去!

  她連連深吸口氣,眸光亂瞟,最後落在那書上,試著讀出關於人偶的訊息。

  墓室裏擺放著人偶,是圖片上的重點,但文字不好認,她只能看個大概。

  過了一陣,她抿抿嘴,道:

  「我看完了,師父你可以放開我了。」

  長孫勵並沒有鬆開,逕自說道:

  「這些人偶並不會害人,也不會來找妳,那就只是個陪葬物而已。」

  「……我知道啊,怎會不知道呢!師父,你最害怕什麼?」改天把他最怕的事拿來嚇他,看他會不會嚇得魂飛魄散。

  「我最怕的,便是妳出事,妳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這麼肉麻的話十年難得聽見一次……她胡亂抹去眼淚。師父就只會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肉麻話,讓她不得不聽話!她惱聲道:

  「這本書你哪里拿到的?」

  「就在這天雲寺。幾年前,寺裏有個異國人剃度,言語不大通,他剃度時身外之物都不要了,天雲寺便都拿去當鋪當了。」

  「師父找了很久?」

  「老太傅也找了很久,可惜始終沒有找到。」

  她垂下目光,喃喃道:

  「上面說,人偶能陪著死去的人在幽冥地府裏,跟爹說的一樣呢。」

  「上頭也寫著,人偶終不是人,也不算精魂,不過是生者的心意傳達到人偶上而已,這是該國的陪葬法,行之有年,沒什麼好怕的。沒有鬼,也沒有來索妳魂魄的人偶,全是妳自己胡思亂想。」

  說歸說,也沒有人證實啊!搞不好,人偶還是會變成人的,她心裏這麼想著,嘴裏卻道:「我明白了……我不會害怕的。」

  她身後的男人慢慢鬆開她,來到她的面前。

  她不想看他,遂撇開目光。

  這種時候,她就覺得師父長這麼高做什麼?令她壓迫感十足。

  手裏的書動了動,她看見師父要抽拿它,她連忙藏在身後,說道:

  「留給我好了,我再仔細看看,再仔細看看!」裏頭有些生字全看不懂,萬一搞錯了可不好,要再研究。

  長孫勵望著她。良久,他輕輕撫上她的臉頰,歎道:

  「妳真不怕了嗎?」

  她搖搖頭。「不怕。」講得非常斬釘截鐵。

  「敢不敢跟我睡一晚?」

  她正吞著口水,一聽這話嗆得連咳幾聲。

  「師、師、師……」這跳級太快了吧?這麼死板的師父!

  長孫勵自是明白她想歪,也不更正她。拉著她的手,摸黑走進小木屋裏,她順從得可以,這令他嘴角微微上揚。也只有這種時候,她害羞得像個天朝女子。

  「師父,這佛門淨地,這個是不是該……」她臉紅著繼續咳著,一時之間沒有感覺到黑色的屋裏有些擁擠。

  「妳想到哪去了?」

  「還能想到哪去?小時候師父讓我睡床,自己就坐在床邊,後來乾脆做了張小床給我,這麼保守的人說出這種話來……」她不想歪也難啊!

  就算師父要她,她下回再要回來就是。如果不是要她……她又咳一下,堅持一定要學到點穴功才划算。

  足下踢到什麼,她覺得有異。這觸感有點像……

  「勤之,準備好了麼?」

  「咦……」她感覺到師父的手輕輕撫上她的心口。她一愣,直覺抬眸看向那閃著月光的眼眸。

  那眼眸裏毫無情欲,只有往昔的溫暖以及溢出來的憐惜情緒。不對勁!她正要狂奔出木屋,哪知他纏住她的纖腰,輕聲說道:

  「勤之,別太緊張,我一直在這……我一直陪著妳……」

  「等等……」嘴上輕輕被吻了下,她心跳一下,也就這麼一下。根本無心去體會這吻上的滋味,她開始冒汗,暗自咒駡長孫勵,也只有這種時候才會以色誘她吧。

  接著,師父拉過她的手臂纏上他的腰身,讓她完全貼上他的胸前。

  她開始發抖。

  非奸即盜!非奸即盜!

  「勤之,」他在她耳邊,小心地、不敢太大聲地說出她已經預期到的事。「現在這滿室,都是人偶。」

  她的神經斷裂了,跳進師父的懷裏,尖叫著:

  「啊——師父救我!」

  慘叫聲頓時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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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堂與地獄總是一線之隔的。

  她記得,某個國家的文句是這樣寫著,翻書房李大人為了配合天朝人的用法,於是改成:人死後,上得碧落或下黃泉的標準是要看你的福德多寡而定。

  當時,她看了後,沈默很久。李大人老了,總是認為天朝是世間最偉大的國家,一切用法都得照天朝而走,不去管合不合理。

  天堂與地獄啊……

  她含淚著,發抖的手指撫上紅腫的嘴,內心充滿了不甘!

  一點美感都沒有!

  徹底破壞她的幻想!

  哪有人在嚇她後,又怕她被嚇著,所以吻上她,讓她轉移心思。

  這有天理嗎?從她十二歲之後,師父再沒吻過她,現在可好,吻了是吻了,她什麼感覺都沒有!

  甚至,這次跟十二歲那年一樣,她完全看不見師父的表情!

  她恨哪!

  她憤憤想朝外,才翻個身,驀地又僵住,緩緩地又躺平。黑暗裏她看不清,總覺得有無數人偶的眼睛在盯著她。

  她的手在床面上摸索,摸到長孫勵的手,故意用力握住。

  咦,沒反抗?

  她食髓知味,慢慢慢慢地把頭歪到床內側師父的肩膀旁。

  咦,死板師父竟然沒有把她一頭推下床?

  她吞了吞口水,猛然拉掉自己的被子,鑽進師父的被子裏,正要得意地笑出來,突地發現,長孫勵已把整條被子讓給她了。

  她暗哼一聲,悶不吭聲地躺平。

  她的眼珠又往床外移去,心顫了顫,又快快移回來。她就是無法與這些人偶共枕,也很清楚哪天太后再故意嚇她,她照樣會暈……

  她長歎一聲:

  「師父,我可不中用,是不?明明自幼就是個小霸王,卻無法克服自己的弱點。」

  她等了等,沒等到長孫勵的回答,以為他鐵了心。她暗罵一聲,索性轉身面對床外頭。

  她又是一抖。真的不是她錯覺啊,明明木屋黑漆漆的,她卻覺得很多眼睛閃閃發亮在看著自己啊!看戲啊你們!

  她摸著放在懷裏的書,告訴自己,這些人偶沒在盯著她沒在盯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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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後有人連著被子把她拉進懷裏。

  她鳳眸紅了一圈。

  「師父總是理智多過感情,我不想面對的事,你偏逼我面對!」

  「……是啊,這幾年妳心意還能不改,著實令我鬆口氣。」那聲音,如清風,拂過伸手不見五指的屋裏。

  她眨眨沾了點淚珠的睫毛,嘀咕道:

  「就是不知道師父有沒有變心。」

  「我有嗎?」那聲音帶點溫暖,還有點疑惑。

  她忍不住笑了。「說起來,師父也挺倒楣的。皇帝老頭年老才有皇子,好不容易輪到你要帶我回封地了,他又死了,哎,師父婚事一波三折,可不要再拖下去才好。」她從被裏伸出小指,輕輕勾住他放在棉被上的修長手指。

  「我自然不會讓它拖的。」長孫勵答著。

  他不拖,那等同她的婚事也不會拖,師娘的日子可期。她從十歲等到十二歲,沒想到沒當成師娘反當了小國舅,本以為很快可以隨師父回封地,不料皇帝老頭又死去。

  她一點也不喜歡那老頭,卻也知道天朝不能一日無主,小皇帝才幾歲,哪能威懾朝堂,所以,她願意陪師父等,等到小皇帝成人,他們便一塊逍遙去。

  她又歎了口氣:

  「我聽趙子明道,其實人心是很容易變的。師父的心,算是難能可貴了吧。」

  又是趙子明?長孫勵將這蠶繭拉得更近,不意外地聞到她身上淡淡冷冷的馨香味兒。

  她身上,總是有這氣味,從小到大就是如此,尤其夜裏味道更明顯。

  偏偏她少年時夜裏老愛闖進他的寢樓裏像個野霸王一樣霸住他的床,讓他既頭痛又無奈。

  「師父,你道趙子明會娶幾房呢?」

  他攏起劍眉。「他娶幾房幹妳何事了?」

  「我很關心啊……」龐何語氣一頓,忽然覺得不太對勁。她這只蠶繭殼好像脫落了,有人的手臂改伸進來環住她的腰。「……非常非常關心!」她試探了一下,發現自己完全被拖進後面那人的懷裏。「……師父,我能不能面對面,跟你談,趙子明的事呢?」

  「……趙子明怎麼了?」

  成功!

  她輕咳一聲,很自然地轉過身,與他面對面的。雖然師父有點高,但躺在床上時絕對沒有高矮之分。她看不見師父的面容,但也知道他正凝神傾聽。

  「師父,我正在研究趙子明跟師父之間的差別……」她吞了吞口水,忽地仰頭,吻上……是鼻子!可惡!明明想對準嘴巴的。

  「勤之!」一頓,面容異樣,語氣嚴厲:「勤之!」

  「師父你又點我穴!」

  長孫勵將她滑進他衣內的手放回去,又把她的長腿自他的腰上推回去。他咬牙道:「這裏是佛門淨地,妳想什麼妳!」

  「既然是佛門淨地,師父幹嘛跟我同睡一床?」她頑劣道。

  「妳是要我離開麼?」

  「不要不要!是我錯了是我錯了!」她連忙道:「師父,是我不對……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我只是想……想……親近師父一下……」語氣有點委屈。「人成長,做什麼都受限。小時師父總是會抱著我,長大了,你正視我的時候卻是有限,我明白師父心裏有我,但總覺得師父太過克制自己了。」

  長孫勵半起身子,見她眼巴巴地望著他,像怕他跑了似的。

  他長歎口氣:「我不克制,妳現在還能當妳這一身無事輕的小國舅麼?還不讓人瞧出妳是女兒身嗎?」遲疑一下,撫上她的臉頰。「妳道我是為何選擇這佛門淨地的?」

  她一愣,驀地明白他的意思了。如果不在佛門裏,師父就會克制不住嗎?她眼波流轉,咕噥道:

  「這地方,我也不覺得多清淨……師父你可以解穴了吧?我不亂來就是。」

  長孫勵當作沒聽見她這話,躺回床上,但也沒硬要扳過她身子去面對其他人偶。

  她直直看著那隱約的身影,又惱又氣又有點……心疼她師父。

  「勤之,妳說,咱們像不像在墓室裏?」

  龐何抖了下。「師父,你在說笑啊……」有一天,她絕對是要報仇的!這樣整她,他一說,她倒真的覺得他倆躺在棺材裏,外頭都是人偶在陪。

  「妳很害怕?」

  「怕……怕極了。」連聲音也顫顫,眼淚快冒出來了。

  「既然我都在妳身邊了,妳還在怕什麼?」

  她就是怕啊!

  「勤之,妳仔細想想,妳是真的在怕人偶麼?」

  她沈默了。

  良久,她才輕聲道:

  「小時候我躺在床上總氣著,為什麼大家都好好的,我卻不一樣,我怕眼睛一閉上,就看不見爹娘跟師父了,就算是我現在身子好很多了,那種明天說不定就走的觀念已經無法拔除了……師父,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死後的世界,連皇上一死都要人陪葬壯膽,何況是我呢?萬一,那裏只有我一個人呢?萬一,我在那裏連思念你們的能力都沒有呢?書上總是說人死了,痛苦的是活的人,可是卻沒有人想過,死的那人的感覺呢?那人也是很害怕很害怕的啊……」人偶總是跟死亡兜在一塊,她當然一看會害怕。

  長孫勵把她摟進懷裏,拂過她長長的青絲。

  「師父不怕嗎?」她紅著眼眶,低聲問。

  長孫勵柔聲道:

  「我當然也是會怕的。」

  她愣了愣。「師父也怕?」一點都不像。

  「我以前不也跟妳提過,妳年紀終究小我數歲,它日我不幸早走,不走生人殉葬那一套,妳好好活著,讓幾個人偶陪我就成。」

  這也叫怕?她一臉疑惑。

  「書中不都寫了麼?人偶是生者化作的思念,那裏頭的人偶,必有妳對我的思念,有這就夠了。」他彈了下她的鼻子,笑道:「我就當它是咱倆的媒介,妳對我思念有多深,那人偶對我就有多重要。勤之,當年妳不是在老太傅墓室裏放了許多人偶嗎?那裏頭難道沒有妳藏著的思念嗎?」

  「……那是我要嚇唬我爹的,誰教他老是嚇我。說不得那些人偶,此刻根本毫無用處。」

  長孫勵抹去她頰上淚珠,依舊是溫笑道:

  「那,以後我來告訴妳那到底有沒有用,妳不必害怕,到那時,我呢,就等等妳吧,省得妳老是胡思亂想。」

  「……師父,你解我穴吧。」

  他微微笑著。

  「我流鼻水了……不能擦……」

  他掩不住嘴角笑意,幫她擦著眼淚鼻水,但還是沒有要替她解穴的打算。他要個不小心,說不得兩人的洞房真要發生在這佛門裏了。

  光看這些年來,就知道他克制力絕對不弱,但如果這小霸王想硬上弓,他不見得能抗拒得了。

  「師父……」她眼淚汪汪,非常之可憐地看著他。

  他輕咳一聲,撇開目光,知她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這丫頭……明知她容貌絕麗,若是平常男孩子氣重也就算,這楚楚可憐樣絕非常人挨得起,偏偏這丫頭愈大愈會對他使出女孩子的絕招了。

  「師父……動也不動,很麻的呢。」繼續用大眼望著師父。

  「妳是要解穴對著外頭的人偶呢,還是就這樣躺著?」他聲音力持平靜道。

  她抿抿嘴。「那……不解穴,師父再抱緊一點,我喜歡聽師父的心跳聲。」

  安全範圍,可以接受。只要這丫頭不亂動,一切都屬於安全範圍,再者,他何嘗不想呢——

  他緊緊地抱住她,讓她埋在他的懷裏。

  那帶著垂涎香氣的嬌軀就在他懷裏,令得他心動著,令得他想一口吃了她,讓她真的成為自己的人,便再也不會想其他男人了。

  他捂住她的耳朵,沙啞道:

  「龐何,妳若是愛上其他人,我也不放妳走!」這樣的獨佔欲想要宣洩卻無法找到出口,不想讓這個從小敬他愛他的小徒弟知道他的這一面。

  人人都道他脾性溫和寬容,其實生在皇家,哪有人不會有這種霸道的心理?

  他也有弱點,而這弱點正是龐何,正是他從小看到大的龐何,先皇正利用了這點。每當他看見小皇上時,總會想起先皇,那令他無法慈面以待。

  他對皇位、對爭權沒有興趣,他願為小皇帝輔政,不表示他對先皇沒有絲毫恨意。人都是有底限的,他已經一退再退,如果密詔當真出問題,他再也不退了。

  「師父……」

  他松了手勁。

  「……」她沒抬起頭,啞聲說道:「如果有一天……我比你早走了,請你,也務必,把你的思念傳達給我……」

  柔軟的身軀在他懷裏微微顫抖著,他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在她的墓室裏,放著人偶,牽起陰陽兩界的思念。

  她願意去試著相信死後有這樣一個充滿思念的世界。只要肯去信,哪怕只是一個開始,就不再會有無止境的恐懼。

  長孫勵輕輕拂著她的背。良久,他應允一聲: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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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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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朝的宮女衣著有點暴露,光裸的肩、光裸的手臂,裙襬雖然長至曳地,但自膝以下卻有些透明。

  龐何一陣沈默,目光慢慢移到龐太妃身上密不透風多層的禮服。差這麼多……以前她進宮沒有在意過,反正這些宮女有的她也不是沒有,所以通常她看女人是認人,完全沒有其他遐思。

  這些根本是方便歷代的皇帝老頭吧!她暗暗惱怒,想起這幾年長孫勵入宮的次數頗多,不知他成天面對這些光潔的手無瑕的腳,內心可曾化為禽獸過?

  她扯了扯胸前的短衣……立即被拍掉。

  龐太妃道:「妳這是做什麼?再下拉就見胸了。」

  「……」龐何很想暴走。「姊姊,我長手長腳能看嗎?太后故意整我的吧!」愈想愈不爽,打定主意以後跟師父在一起時,一律以男裝見人,夜裏就……熄燈。

  「妳長手長腳怎不能看?瞧瞧這美麗無瑕的手臂……」龐太妃讚歎著,撫過龐何如白玉似的藕臂,再撩起龐何那有些透明的素色紗裙。「看看這結實光滑的小腿多帶勁,摸起來的觸感有多好啊!」

  龐何渾身起毛,僵硬在那了。

  龐太妃掩嘴笑著:「妳坐下。」

  「姊姊想做什麼?」雖是這樣問,還是坐下了。

  龐太妃在她身後撫著她的長髮,低歎:

  「瞧,這頭似水長髮摸起來多柔軟……怎麼女孩家所有的好處都在妳身上呢?」

  「……」龐何感到冰涼的十指碰觸她的頸子。她又下意識拉拉前襟,這到底是什麼衣服啊!她覺得男裝還保守得很呢。

  龐太妃柔聲道:

  「當年妳要入宮,說不得現在就可以跟我時時作伴呢。」

  「我要入宮,早就沒命了。」龐何答得很快。

  「是啊,妳要入宮了,依妳性子只怕早就沒命了。正因妳不是十全十美,先帝才會放過妳。阿弟,妳可知道,先帝當年寵倖我時,曾撫著我的臉說著,龐家人,怎麼只出了一個小妖精,要這小妖精能乖順些,有多好?」

  龐何聞言,一陣怒意湧上心頭,一想到自身很有可能被皇帝老頭意淫過,就覺得渾身噁心,尤其當面對著自己的妻子說,難道沒有考慮過姊姊的心情嗎?「姊姊愛先皇麼?」

  「他是世上最偉大的男人,誰不愛?我愛他是皇上,但他在我身上想著別的女人時,我也不妒忌,大體來說宮裏生活非常好,就一點麻煩,遇見寵倖的夜晚,規矩總是繁瑣些,還得等皇上走後才能一覺到天明。」

  龐何一怔,張開眼眸,瞧著銅鏡裏貼在她臉頰旁的美顏。

  龐太妃自銅鏡裏打量著兩人,笑道:

  「後宮裏的規矩妳也不需要懂。現在我過得很好,就是寂寞點。太后不是能說話的人,皇上也同我不親,難得宮裏有趣事,夠我回味幾年了。」

  「……」宮裏鬧鬼,算是趣事?龐何直勾勾地望著龐太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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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她看看龐府隔壁的恭親王就好。皇家人,不管是先帝、雍親王、恭親王,都跟皇上有些神似的。」

  龐何啐了一聲:

  「先帝跟師……跟恭親王哪像了?」

  「同父所生,怎會不像?我見過恭親王,在我還沒入宮那一年,夜裏曾看見恭親王在妳院裏教妳習武,當時我心裏想,哪來這麼好看的人兒……那時妳正練得專心,恭親王看見我,雖是有禮致意,但那眼神分明要我別打擾妳。」

  龐何面色未改,內心卻是一驚。

  師父白天在宮裏,教她功夫多半在夜晚,尤其為了教她呼吸法,足有一年多都待在她院裏,她還記得當時師父說她聰敏,可惜太容易被「因為活不長,所以乾脆放棄」的負面心緒影響,才老是學不好。

  沒想到這姊姊竟還記得那麼久遠的事……可見師父在她心裏有一定分量,龐何百味雜陳。師父確實生得好,但聽一個女人這樣念念不忘,她心裏有障礙。

  她聽得龐太妃又道:

  「這麼好看的人兒,彎彎的眼兒、彎彎的眉兒,穿著小白袍就在月光下曼妙的舞劍,我當時心想,是不是世上的清泉全朝我湧了過來,怎麼讓我吸不得氣了呢?」

  龐何一愣。師父的眼睛,不是彎的……連笑了也不彎的……

  「這小人兒要是入了宮,這後宮粉黛怕是再也難得寵倖……這麼一說,我也算是後宮的救星了。」

  銅鏡裏的龐太妃面色古怪,龐何看得一清二楚。搞了半天,姊姊說的那好看的人是她,念念不忘的也是她啊……這姊姊的話一向不多,也很少回憶過往,今天倒是說了一堆,龐何心裏略感覺有異,正要問個清楚,忽地聽見外頭宮女喊著「太后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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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小心拉著裙襬起身。她看見華麗的宮裙在面前,層層紗紗一點也不透明,相較之下,宮女真是太……

  「今晚國舅是替哀家做事,不必拘禮,你儘管抬起頭,不用怕得罪哀家。」

  「多謝太后。」她抬臉,揚眉,露出瀟灑的笑,手裏習慣性地玩著扇子,左腳略斜,男子站姿,所有動作一氣呵成。

  太後身後的宮女眼睛瞪得大大的。

  太后的美眸並未張大,但目光直落在她的臉上。

  「太后?」龐何無辜以對。視線落在太后那張看起來二十多歲的雍容上,明明是三十多歲,比雍親王還大上兩歲,但皮膚吹彈得可破,嚴格說來,要找美人很容易,但要有太后這般華貴的氣質還真不容易!

  「何弟!」

  龐何立即收斂那有點小放肆的眼神。

  太后也回過神,視線調離龐何的臉上,慢慢打量她那裸露的部分。

  「國舅的臂膀如女子一般細啊……」

  龐何用力弓起光滑的右臂,笑道:

  「太后,龐何手臂雖細,但有肌肉,請看這弧度很美吧?如果太后的宮女不介意,龐何可以馬上抱起她呢。」感謝師父教她武功!

  那宮女立即臉紅垂目。

  太后撇開目光,不再看她很有肌肉的手臂。天朝女子,哪來這種……這種結實到有小肌肉的手臂……難道先帝真錯認了?

  「國舅你的胸……」

  龐何低頭看看自己很有肉感的胸部,笑著伸進去。

  「何弟不要——」

  龐何抓出兩坨軟布。「不就是它們的功勞?」偷瞄自己的平胸,有點欲哭無淚,雖然是以長布綁著,但她也很清楚這套宮女裝並不適合她這麼……小的人穿。師父,你嫌棄麼?

  龐太妃有點惱了。「我好不容易才塞滿它。」

  龐何撇撇嘴。

  「妹妹怎麼不找宮女來幫忙?」

  龐太妃微微笑道:

  「在這裏的宮女都算是先帝的人了,讓她們去服侍一個男子穿衣打扮,總是不妥。就連他是我弟弟,我光看見他這樣一個大男人裸露著手腳,心裏就對先帝有愧呢。」

  太後身後的宮女立時都背過身去。

  龐何一搭一唱。「姊姊也別心懷愧意。先帝明白這都是萬不得已的,這都是為了後宮平安啊,妳們就當我是出生嬰兒看待吧。」

  太后冷冷地看著她,過一會兒才慢慢說道:「好了麼?」

  「嗯,好了。」龐何爽快答著。

  「這沒,還有最後一步,妳坐下。」

  龐何一愣,對上龐太妃的美目。她雖不知太妃還有什麼最後一步,但自己的姊姊會對她下什麼毒手?於是依言對著銅鏡坐下。

  「妳閉上眼。」

  這語氣不大對啊,龐何覺得其中有鬼。姊姊這語氣似乎有點不舍……鏡裏的太后走上前觀看,龐何沒法問個清楚,只得閉眼。

  閉上眼的剎那,她看見姊姊自旁取了什麼,細細長長有點反光的……

  姊姊冰涼的手指又觸上她的頸子,接著,突如其來的——

  「痛啊——」龐何脫口慘叫,當場掀翻了妝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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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孫勵如入無人之地。

  一路走進太后的寢宮。他掃過寢宮每一處角落,太后喜華貴,在先帝走後,這座宮殿雖是一群女人養老住所,但小皇上還是為他的母后重新大翻修過。

  他慢慢地繞了一圈,目光不放過任何地方。

  他不去找床下,不去找女人的妝台,也不去翻任何低下的角落,因為,太后還沒有膽敢把那樣東西放置在這些地方。

  都沒有……不在寢宮,會在哪呢?

  太后能去的地方有限,放在寢宮絕對安全。

  忽地,他抬起臉,望著屋頂橫樑。他沉吟一會兒,忽地飛身上樑,手上一探,果然摸到一個被錦布包著的盒子。

  他毫不考慮地取下。錦布金黃,天朝上只有皇帝能用這顏色,也就是說,這是他要找的東西。

  御用錦布裹在外,非皇上不得打開,但他不理,直接拉開錦布,露出裏頭的盒子。

  盒子是漆紅檜木所制,他輕輕一使勁,那盒蓋便蹦了開來,露出裏頭的密詔。

  他直接打開它,一目十行地讀過。

  墨黑的眼瞳,一點一滴,燃上隱約的火焰。

  「皇叔。」

  長孫勵頭也沒有回。

  小皇帝遲疑一下,上前一步,對著那背影道:

  「母后這裏,藏了什麼,是你必須冒險進來看的……跟龐何的女兒身有關麼?」

  「皇上終究年紀長了,開始懂得想了。」那語氣,像平常那般清淡,又有點拒人於千裏外。

  小皇上輕聲說道:

  「今晚龐何假扮宮女,朕本要去看看,卻發現攝政皇叔有意無意引開母后寢宮的宮女。朕心知有異,便一直待在這裏,看見你進來朕吃驚不已,皇叔從不進這裏,上次還是為了龐何,連體制都不管了……父皇留下什麼了?」

  長孫勵不答反道:

  「皇上可知本王現在不回頭,是為了什麼?」

  「……是因為朕跟父皇長得很像?」

  「皇上真聰明。」長孫勵看著秘密的遺詔,嘴角勾起諷刺的笑:「先帝當年急召我與雍親王入宮時,他已是出氣多而入氣少了,即使是臨死前,也是這麼恨極,要毀了龐何一生嗎?」

  小皇上一愣。這事果然跟龐何有關,遂道:

  「朕可以看父皇留下的遺詔嗎?」

  「這遺詔,得等明年皇上大婚後方能打開,如今本王大不敬地一窺究竟了,皇上也要跟著看?」

  「那當然!」一頓,小皇上道:「此時此刻,只有朕跟皇叔,誰會知道?」

  「你這無賴想法,是跟龐何學的麼?」

  小皇帝才眨眼,那遺詔便落入他的手裏。

  他連忙打開細看,一呆。猛地抬頭,對上長孫勵的黑眸。

  長孫勵平靜道:

  「我曾允你父皇,留至你大婚,你成為天朝名副其實的皇帝後,再離開天朝。到那時,天朝的海令歸我,我可親選任何人隨我出海,從此海外世界任我遨遊。」

  小皇上吶吶道:

  「遺詔上……不是這樣寫的啊……」

  長孫勵嘴角上揚,直視著他。「是啊,你父皇,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把海令給我。他要我付出當年護下龐何的代價,要我看得見龐何卻得不到她。」

  不是先帝也不是皇兄,而是你父皇……小皇上低頭重複看著那遺詔,雙手有些顫抖。「也許……父皇……只是很喜歡龐何……」

  長孫勵面色一怒,猛地一擊在那屏風上。

  「喜歡龐何?喜歡到要在你大婚後,將龐何許給宮裏老太監,將龐何送進寺裏當尼姑?」那聲音竟無比嚴厲。

  小皇上不知生誰的氣,細長的睫毛有些濕,他咬牙道:

  「龐何當年要入宮了……不就不用落得這種下場了嗎?」

  長孫勵望著他。

  小皇上撇開目光,心知龐何要真入了宮,也許他根本不會識得這個耍賴的小國舅,因為早在父皇走的那一年,龐何也魂歸西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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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叔……為何今年才來找遺詔?」

  長孫勵淡淡自嘲道:

  「是啊,為何直到今年才來一探究竟呢?」

  因為,君無戲言嗎?小皇上多少明白了。因為,恭親王被視作天朝強梁的象徵,當年他若一走了之,等同天朝傾斜一半,四歲小娃又怎能令滿朝文武信服?

  只怕父皇早已明白一紙遺詔尚留不住皇叔,便利用皇叔身為皇族人對天朝與生俱來的責任感,讓他為天朝賣命,輔佐出一個賢君。

  偏偏父皇暗地又害怕他奪權,再以海令與龐何為餌,待到皇叔還權給他時,由他親下殺手,毀了父皇曾得不到的人。

  這就是他的父皇嗎?

  小皇帝失神喃道:

  「當年父皇走前,曾召皇叔與攝政皇叔入宮,難道,連攝政皇叔也……」不必等長孫勵回答,光看長孫勵神色,小皇帝已知答案。

  他又低頭細讀那遺詔:

  「龐何……顛鸞倒鳳,冒充國舅,入朝為官……品性頑劣,淫亂朝堂……念其父為天下聖儒……龐何擇期永伴青燈不得見人……如不識好歹當場抗旨,即將龐何廷杖二十由太后親配給宮裏老太監……」宮裏老太監……母后一點也不喜歡龐何啊,會怎麼配、配給誰,他心裏都有數了。甚至,父皇料定龐何頑劣,必會當場抗旨……難道得不到,就一定要毀了她嗎?

  他的父皇……他的父皇……小皇帝輕聲問:

  「皇叔……朕雖小,但也知道女孩家的青春有限,為什麼龐何願意等上這幾年?」

  就在小皇帝以為長孫勵不願答時,他聽見一句:

  「自然是她寵我了。」

  龐何寵皇叔?小皇帝差點傻眼了。怎麼看,都是皇叔寵龐何吧?

  「那……」小皇上低聲問:「皇叔你打算怎麼做?」

  長孫勵揚起眉,目光略精,意味深長地反問道:

  「皇上現在知道了一切,又打算怎麼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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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痛好痛好痛哪……

  龐何摸著兩側耳垂,上面血淋淋啊……她出生後,爹把她當男孩養,從未要她打耳洞,甚至,爹希望來生她當個男孩,說不得就不會這麼體弱了。

  現在可好,耳垂沉甸甸的,懸著閃閃發亮的耳環。平常她看姑娘家戴耳環,只覺得配上那些天朝矮姑娘,襯著整副嬌軀嬴嬴弱弱,想教人抱上一把親上一口,她不一樣,她個兒高啊,戴這種娘玩意,果然不倫不類……

  她暗歎一聲。趙子明的話,果然在她心中發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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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手腳疾快,一手拉著裙子,一把撥開花叢,大喊:

  「逮到妳了!快去升天吧,不要待在這種臭地方……皇上?」

  小皇帝愣愣看著她,一時未得言語。

  她跟他大眼對小眼,最後試探地問:

  「外甥?」有被附身就快說!我先逃命去!

  「……舅舅……妳打我的頭做什麼?」小皇帝怒聲道。

  「舅舅打外甥,天經地義,我還怕你被附身呢!」龐何揪起小皇帝頭冠的兩條穗子……暗罵人嚇人嚇死人,還小人參精呢?呿。

  小皇帝瞪她一眼,又撇開目光,惱聲道:

  「真是……丟人現眼,穿、穿成這樣……又生得這麼高,真是不好看……」

  龐何沈默。

  「妳手……手又這麼長,沒有一個姑娘的手長成這樣,妳扮的真……真是不倫不類……把裙子放下啦!」說著說著,竟然臉紅了。幸虧夜色重,陰影罩在他略嫌可愛的小臉上,看不分明,不然就丟臉丟大了。

  「……外甥,真的很醜?」

  「咦……」小皇帝呆了呆,看向她一雙虛心求教的大眼。水汪汪亮晶晶的,裏頭透露著「給點安慰拜託不要說實話」的訊息,跟母后的完全不同,母后總是高高在上的……

  他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個嘛……舅舅相貌雖好,男女皆宜,可惜個兒高了點、手腳長了點……實在不能看,幸虧妳不是女子,要不,天朝裏,可沒人敢上門求親了。」不知為何,心裏樂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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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皇帝咳了一聲。「朕能不來嗎?妳是什麼人物?不過就是個好吃懶做的小國舅而已,太后為難妳,要妳來探鬼虛實……唉,朕還能不來嗎?」最後一句,帶著無奈。

  龐何咧嘴笑兩聲:

  「你是皇上呢,你一出現,鬼可不敢出現了。」

  「能跟著先帝入土,是她們一輩子修來的福氣,讓她們繼續伺候先帝,這恩寵不是每人都有的,竟還敢在後宮作亂……」小皇上心裏總是不太舒服的,暗覺這些妃嬪不識相,可又想到自己的父皇竟要龐何出家為尼,又騙了皇叔,君無戲言,這樣的父皇令他隱隱有些失望又不敢去深想。

  他抬眼看龐何一言不發,柔聲道:

  「舅舅,妳若想要,我可以保證將來等妳壽終正寢,將幾個宮女太監,或者妳喜歡龐府哪個丫鬟奴才,我讓他們陪葬,這樣一來,妳死後也不會寂寞了。」

  「千萬不要!」龐何連忙道:「我還不想死後遭這些陪葬的人追殺,那福氣你自個兒享受吧,我挨不起!外甥大恩,舅舅感謝不盡!」

  小皇帝瞪她一眼,堅持陪她巡著甯安宮,說道:

  「我聽人道,舅舅幼年病弱,很怕死。」

  「是啊,」龐何快手快腳,在手臂上拍死一隻蟲。「現在我還是很怕,不過,我怕的卻是死後再也見不到想見的人了。」

  「那就把妳想見的人一塊帶下去,不是更好嗎?」

  龐何瞪他一眼。「甥兒,我帶你下去,怎樣?」

  大膽,竟敢要朕死!這話滾到這舌尖上,小皇帝卻是不知要罵出來,還是要感謝龐何的看重……要他死,這是看重嗎?

  「嘿嘿,你是皇帝嘛,自然沒有為人陪葬的道理,給點思念就好給點思念就好。」

  小皇帝沈默一陣,又道:

  「舅舅,妳曾說過以後,妳是要出海當海盜的?」

  「是啊!」

  「跟皇叔一塊走?」

  龐何慢慢轉頭看向他,俯迎小皇帝的目光。

  「……是啊。」她很無辜地說。

  小皇帝又氣又好笑:

  「妳跟皇叔間有曖昧,我早就看出來了,妳這麼害羞做什麼?天朝不禁男風的。」故意又問了一句:「妳……怎麼不早幾年跟皇叔走?如果……為了海令,我可想法子賜給皇叔。」那海令的功效等同海上地圖,民間絕不會有如此周詳的地圖。

  「這個嘛……」她又在臉上打了只蟲子。「至少等你大婚後……」

  「等我大婚後?」

  「是啊,你是我從小看到大的,當然希望等你成年後再離開,至少,有恭親王在,嗯……不會有人這麼明目張膽奪權……」她意有所指。

  小皇帝一怔。這是指攝政皇叔跟母后嗎?他不認為攝政皇叔有此意念,雖然攝政皇叔並沒有還權的跡象……

  龐何蹲在他面前,笑彎了眼,道:

  「我爹為天朝聖儒,走過天朝每一片土地,身為他孩兒的龐何,總要親眼看見一代明君誕生才好吧。」

  「……朕將會是明君嗎?」小皇帝輕聲問。

  「這是自然。皇上也不看看你身邊有多少忠臣,好比龐何啦……」

  小皇上噗的一聲又笑了。

  「皇上這笑得多可愛啊,真想捏啊……」其實她更想捏師父的臉,現在只能望梅止渴了。

  小皇帝抿了抿嘴,看著她,道:

  「以前朕小時候,妳總是背著人偷捏我,也不曾見妳問過朕啊。」見她一驚,他又開心了:「朕記憶好,妳對朕的壞,朕都記得清清楚楚。」

  「現在皇上大了,我這要捏下去,你要報仇我可挨不住的。」

  小皇帝又瞪她,停頓一會兒,嘴巴很無奈但面色卻有點高興道:

  「朕准妳捏,明天開始朕就真的長大了,不准再捏了。」

  她咭咭發出怪笑,還真的很不客氣捏他鼓鼓的雙頰。

  小皇帝吃痛,發怒地回報,把她美美的鵝蛋臉用力捏得往外擴張,變成一團長面餅。這還是女人嗎?這樣用力!當不當他是皇上啊!

  她猙獰地叫道:「甥兒泥哈狠……」

  「九九,明天偶還要上草……」好痛好痛,這臭舅舅還真的不留情面,把他當小孩一樣捏……當小孩子一樣疼……父皇,一個人的美色真的對您很重要嗎?我是不是也成了您毀掉龐何的棋子?您就沒有考慮過我的立場嗎?

  龐何再壞,也是世上天下聖儒唯一的孩子,所以您不敢背負著讓天下人辱駡的名聲將她許給那些太監,卻要兒臣下手,您沒有考慮過天下人對兒臣會有的看法嗎?

  如果龐何沒有傾倒天下的美色,是不是一開始就能跟皇叔遠走海外?對他而言,就算龐何只是貌色普通的龐何,他也還是喜歡這個在宮裏唯一能跟他聊真心話的舅舅啊!

  「泥先放手……」小皇帝終於忍不住,眼紅了。

  「皇湯先賜偶免死金牌偶才幹放搜……」開玩笑,她不小心施力太重,害皇上掉眼淚了,她當然得先自保啊!她再胡來也有一定限度好不好?

  「……胖何放手……」他掉眼淚了。

  「……先賜棉死金牌……」她也掉眼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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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來,師父要是十二歲就成親……她腦中只剩四個字……燈枯油盡啊!

  她抬頭看看彎月,伸了個懶腰。不是哪本書上寫的,鬼出現時,萬物都閃遠了嗎?怎麼還有蟲?她又擊中臂上的蟲子。

  這肌肉……她記得師父也有的,只是比她的好看結實……但天朝女人不該有啊!她從沒有想過這種問題,可是當她從太后眼裏看見遲疑,就因為她前臂有小肌肉……胸部很平、腿很長……她有點受到創傷。

  她摸摸鼻子,打定主意在師父面前一輩子以男裝示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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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這是太后搞的鬼?

  這念頭才倏忽而過,她眼角抹過黑影,心頭一跳,發現那黑影竟在逼近她。

  她及時側頭而過。

  不是鬼!是人!

  她這麼想的同時,忽地發現那黑衣人的手竟回勾而來,目標是她的……她一愣,即時以手臂擋過。當她是廢物嗎?她發狠起來,連連出招直逼對方,她學武可不是白學的。

  那黑衣人連擋數招,目標仍是她的胸部與下裙,宮裏哪來的淫魔?她背後有勁風,她一顫,長髮彈至第一個黑衣人面上,旋即反身出臂擋住那躲在後頭的第二人的爪痕。

  嘶的一聲,臂上薄皮被抓了兩道。她不理,裙下右腳猛地踢中對方,心想著明明是個男人,那來的利爪……

  太監?

  「公公,你也敢惹我龐何?」她高聲試道。

  果然,對方那雙眼裏出現異光,眼角有皺紋,分明是待在宮裏已久的老太監。是誰身邊的?

  這兩名黑衣人並未停止攻勢,反而加重殺手。要殺的,不是她的人,而是要撕光她的衣裙驗明正身吧——

  當那老太監擦過她胸前,五爪幾乎撕破她衣襟時,她火大得想殺人。兩拳畢竟抵不了四手,當她窮盡所有招數,冒著裙襬被撕了一角的危險,硬要掀開那人的面布,後面那人,竟拐了她一腳,她馬步向來學得不好,又踩到垂地的裙襬,重心不穩,撲向地面。

  她極力要彈起來,哪知前面的蒙面人一拐子過來,側腰部挨痛但幸虧她及時閉氣。

  她跌向地面的同時,瞥到後面那人竟一把握住她晶亮的耳環,顯然要用力扯下。

  她暗叫聲糟。這耳環多重啊,把她耳垂扯下都不意外……剎那間,她只看見一個男人的手出現在她最後的視覺範圍內。

  男人的手,一把扣住那拉扯她耳環的手腕。

  隨即,她跌了個狗吃屎。

  哢啦一聲,有人的骨頭碎了。

  悶哼一聲,有人在面布下痛號了。

  師父,你寧願救我耳朵也不願扶我一把!她滿面都是泥沙,再回過頭,首先看見那兩個老太監已倒在地上,而站在那頭的是一身太監服的

  「恭……」那老太監認出來了。

  長孫勵淡淡說道:

  「哪來的刺客,竟敢謀刺皇上,皇上正在甯安宮裏呢。」

  那老太監一呆。

  「我倒想看看你倆生得何等模樣,竟有狗膽行刺皇上?」語畢,作勢要掀開那老太監的面布。

  「小心!」龐何叫道。

  那老太監動作疾快,一把施出暗器,隨即托著那碎骨的同伴,飛牆而出。

  那一把暗器,全數擊中長孫勵。

  「師父……」她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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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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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孫勵就站在那兒,任著沙礫灰塵漫天飛舞,直到灰塵略散後,他才撢了撢衣袍,將太監服上的「暗器」全撢個乾淨。

  龐何一拐一拐走來,幫他擦掉俊臉上的塵土,才道:

  「師父,你怎麼不躲開?」

  「我要躲了,他們怎麼逃?」

  她一愣。

  長孫勵拉下她的手,看她一眼,而後落在她胸前有些撕裂的上衣,又不動聲色移開,繼續說道:

  「如果是刺客也就好了,但他倆是太監,明天發現陳屍在此,太后還不做文章嗎?」

  「可是後宮不能有男人,他認出你來……」

  「我是皇上身邊的太監,皇上一口咬定又如何?」

  她聞言,哈哈一笑:

  「師父是太監,我是女人,今晚真是全都顛倒了。」

  他定定看著她。

  「呃……」龐何眼波轉動,吞吞吐吐:「我是真女人,師父是假太監,是假的,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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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得有點亮的眼瞳還在看著她,卻是慢慢地移過她的宮女裝。

  「咳咳。」龐何掩嘴輕咳著,趁機抹掉滿臉沙泥,然後負手在後。

  「……勤之?」那好看的嘴巴開口了。

  「嗯?」她緊張兮兮。

  「妳……屈著腿做什麼?」

  頓時,她滿面通紅,立即站直。她怕高啊,不行嗎?穿女裝,總是高了點嘛!師父不是女孩,要長多高都行,哪能體會她的心境!

  長孫勵拉過她的手臂,龐何原以為師父要跟她比手長,心裏正不甘情願,卻發現他正看著她白臂上的抓痕。

  看什麼都好,就是不要看她有肌肉的前臂。她又咳了一聲,假裝有些冷地抽回手臂,再悄悄擺到後面去,不甚在意道:

  「師父放心,只是點小抓痕,我沒料到宮裏太監會來,我猜是太後身邊的人,那眼神我看過……」上太妃那兒,偶遇太后幾次,身邊確實有個老太監。

  「這有哪兒受傷了?」

  「也沒有……」了不起跌得慘烈點而已。她順著他的目光,看見她有些撕裂的上衣,咭咭一笑:「師父安心,沒事沒事……這是……布料墊的,沒碰到沒碰到……」再怎麼抓也抓不到她身上來,只是覺得有點丟臉而已。

  「是麼?」

  「是是。」她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師父……你在宮裏常見到宮女,你有沒有覺得有點異樣?」

  「異樣?我自宮裏出生,身邊都是宮女,會有什麼異樣?」長孫勵道。

  「那……我跟你看慣的宮女,感覺如何?」會不會很怪?會不會很差?最重要的是,師父,你覺得我扮女裝如何?

  那黑黝黝的眼,竟然撇了開來。他反問道:

  「勤之,妳道我這個太監跟妳看見的公公有何不同?」

  「自然大不相同。師父你才貌出眾氣質皎皎溫雅高貴,就算一身太監眼也是人中龍鳳,任誰也看得出你根本沒閹……」遭來一眼,她立時改口:「任誰也看得出你根本不是太監。」

  她等了又等,等不到師父對她女裝的看法,看他走上前,她撇撇嘴,慢步追上去。

  「師父,你說這兒真有鬼嗎……會不會是太后下的圈套?」

  「太后還不敢拿鬼神之事來作怪,她只是趁這機會,讓身邊的公公來確認妳真實性別而已。」

  「來確認……哼,我瞧這兩個閹人不止確認,分明是個淫魔,直想著剝我衣裙,亂摸一通……」一想到就火大,尤其那兩個老闆人,不是想抓前胸,就是想撕她裙子確定她有沒有命根子,下招實在太狠毒了。

  她偷瞄身側的長孫勵,看見自己晃動的晶亮耳環。師父,你到底是覺得我的女孩扮相太不堪入眼,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心動呢?

  她又瞄到自己光裸的肩臂,連忙拉過長長的黑髮擋在胸前。她雖知自己生得好,但扮成女兒樣兒還是第一次,師父卻無驚豔之感,可見她的身高真是敗筆!

  她眼波輕轉,趁著兩人並走時,手指偶有摩擦,趁機把手送進師父的手裏。

  看,她是高她是手長沒有錯,但她跟師父很合適啊,不必刻意配合身高,就能牽手,這不是很好嗎?

  實驗完畢,她悄悄抽回手,哪知被反手一抓,被握得死死的。

  暖氣渡來,令她四肢百骸起了溫度。她撇開臉,掩嘴吱吱笑著。

  師父果然看見她裸來裸去,怕她著涼吧。

  花前月下,雖是鬼影幢幢,但也不失良辰美景,她歎道:

  「可惜多少女子正值妙齡,卻得跟先帝綁在一塊。」聽說當年還有剛入宮三個月不到的貴人,就這麼被迫去了。

  「妳不是說,歎一口氣少十年命嗎?妳歎什麼?」那聲音,在夜裏如清風,舒暢得令人安心。

  「年紀長了,才發現,想歎氣的地方實在太多了。」她坦白道。「今兒個我看見皇上過來,就覺得有異。我這外甥是很可愛,個性一點也不像先帝,也不會去大改朝風,他竟然違背祖制偷偷來後宮,可見一定有問題……」一頓,她輕聲問:「師父,為什麼太后篤定我是女兒身呢?」她自認平常像個男孩家,京師也認為她是個任性的小國舅,為何偶才碰面的太后會這麼認定?

  長孫勵未答話。

  她又歎口氣:

  「是先帝說的,是不?我就覺得奇怪了,我到底是哪兒讓先帝念念不忘了?」

  長孫勵停下腳步,看向她,溫聲道:

  「有的男人愈是得不到的愈想得到。要讓他跟妳相處上兩天,怕嚇也嚇死了。」

  她瞪著他,怒聲道:

  「誰要跟他相處兩天了?真噁心!」

  「這話別當著皇上面前說。」

  龐何抿抿嘴,又道:

  「這真是無聊到底了。」鳳眸微地紅了。

  太后不會無故試她,這背後一定有其他目的。是要押她入大牢呢,還是判個死罪?

  難道,她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去選擇自己最心愛的那人也不行嗎?太后存心要掀了這個底,除非她無法無天到去謀害太后,否則她想,明年跟師父出海的願望怕是不能成真了。

  少年時,必會憂心忡忡問著師父,是否她再也當不成小師娘了?

  現在,她不會問了。

  小時候,總覺得,得跟爹娘一樣,冠上那夫婦之名才能像爹娘那樣一生不離不棄,現在卻覺得,這幾年龐府那面牆後的那個人是師父,已經夠好了。

  何況……如果哪天真的很不幸給判了死罪,她好像也不那麼怕了,她願意去相信某個國度裏的人偶能傳遞思念,等她死後那個世界滿滿都是師父的思念……真的,這樣一想,也不怎麼怕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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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在想什麼?」長孫勵的聲音柔滑如綢。

  「我在想啊……」她笑彎了眼,眼眸裏藏著盈盈秋水。「師父,我任性歸任性,但在你面前,總是像見了剋星一樣,不敢胡來。」

  「是這樣嗎?」他溫溫地望著她。

  不知從何處吹來的和風,拂過彼此的面容,讓她黑墨如夜的長發揚了開來,那雪白的肩、雪白的臂,泛著銀色月光,總是帶點倔強的麗色,也難得一見沿著腮落下了清冷的月光。

  他伸出手,停在她的頰側卻不碰她。

  「妳還在想什麼?」

  她動也沒動,沙啞笑道:

  「我還在想啊……師父平常穩重,對我如師如父,你可不可以……說一句,呃……能夠讓勤之回味許多年的話兒……好比,咳,我、我很愛你啊……」趁此偷偷偷渡自己的心意。

  麗容泛紅,眼睫卻是濕答答的。

  溫暖的掌心抹去她頰面月光,又輕輕掬起她的耳環。長孫勵溫聲道:

  「妳這耳飾,配上妳,真美。」

  「……」師父,你到底是說耳飾美,還是我美?說得這麼沒有感情!她有點惱兒,又見長孫勵俯下頭。

  她心一跳。

  要吻了?

  也好,從小到大就這麼幾次吻兒,一次是十二歲那年她大病,一次是在天雲寺充滿人偶的禪房裏,她嚇得要死,兩次都在心神不寧的情況下被吻,說要好好品嘗是不大可能的。

  這一次一定要看清楚師父的神情。她是高啊,但師父更高,吻她還要俯下臉來。來吧!

  她心跳急促,大眼連眨也不眨,務必把師父表情刻在心版上。

  師父的第一個吻落在她的眉心上,她雙臂都有些顫抖了,悄悄環上師父的腰。

  沒反抗?她心喜。接下來那蝶吻,又落在她的眉上、她的眼上,逼得她不得不暫時閉上眼。

  沒關係,待會兒再張開……咦!溫熱的掌心接著那吻之後竟然蒙上了她的眼!

  師父,你到底有什麼秘密不能讓我看?

  她很想問,也真的脫口要問了,偏偏一張嘴吞進了熟悉的氣息。

  秘密秘密,她很想知道啊!到底是什麼原因不讓她看見他的神情?

  那吻,猛地一沉。不止她呼吸急促錯亂,她也感覺到師父沉重的呼吸,她的雙手微微抖著,幾乎使不出勁,抓不住師父的背衣。

  她的唇被吸吮著,舌尖火辣辣的,渾身熱得她很想呻吟出聲……但她還是很想看見師父此刻的表情啊……

  「……我的小妖精。」那聲音極低又粗啞,飽含著濃烈的感情。

  在神智迷亂之中,龐何幾乎以為自己錯聽了。虧得她聽力好,要不,這樣的蚊子叫聲誰聽得清?這師父……是不是真的太保守了?這話、這話其實也不肉麻,平常說說她也不會臉紅啊!

  那一股溫熱的氣息自朱唇沿至鎖骨、裸露的胸前,又回到她的耳垂……她的心好熱,情難自禁追尋著他的氣息,主動想吻上他的嘴時,驀地,過熱的掌心又捂住她的嘴了。

  「……」師父可以吻,她不能吻?

  「……把腿放下來。」他低啞地說道。

  師父你先把手放下來!

  「……妳哭什麼?」捂住她嘴的手慢慢放下,抹去她頰上、頸上、鎖骨,甚至是胸前的淚痕。

  原來,剛才師父一路追著她的眼淚吻啊……

  「我在想……世事總是不如人意……」感到師父輕輕拍著她的長腿,還是隔著紗裙拍呢,她不大情願地自他腰上跳下來。

  「哪兒不如意了?」

  「好比……有次夫妻之實也不錯……」

  她的額頭猛然被彈了一下,她吃痛地叫了一聲,眼睛終於能見光,卻痛得她眼睛猛眨了眨。

  他扣著她的下巴,指尖撫去她眼角殘留的淚痕。「妳淚流成這樣,我倒想妳是不情願的。」那語氣,有點寵,有點轉移她的心思。

  她看看他平靜的神色,一點也不像沉在意亂情迷中的男人,還打下她的腿呢,她撇撇嘴。

  「魚沒了,有蝦也是好的。」她低聲咕噥著,輕輕摸著她的嘴。「師父,你吻得真重,我猜咱們沒望了,你才這樣放縱……要不,乾脆做到底吧?也算不遺憾了。」

  他望著她。

  她抿著嘴,停頓一會兒,道:

  「對,我差點忘了,皇上還在裏頭睡呢。師父也不能太亂來。」

  「勤之。」他開口了。

  「徒兒在。」

  「幸虧妳不是宮女。」

  她揚眉,一臉未得解。

  「以後別穿這樣了。」

  她遲疑一下。師父這在變相讚美她?聽起來還是沒什麼感情啊,她比較喜歡剛才那一句「我的小妖精」,師父說那句時,將她抱得極緊,像要融入他的體內。

  如果能融入他的體內也好,至少,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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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孫勵舉手想要拉她入懷,目光又瞟到那側殿后的黃色小影子,最後,他放棄碰觸這個隨時挑戰他底限的丫頭……到底哪兒學來的?老是用她那雙結實的長腿勾人。他一不防,便差點被這丫頭勾了去。

  許給老太監?至今他一想到,內心便是一陣難抑的怒氣。

  他還猜不到那個老太監是誰嗎?服侍太后多年的老太監,是宮裏成精的太監,虐人手段時有所聞,他自幼在宮裏聽得太多看得多,怎會不知龐何落在那老太監手裏的下場?

  今晚,那老太監不止想驗明正身吧?是誰給他的狗膽子,竟罔顧龐何背後靠山恭親王?老太監的背後自有太后擔著,太后之後又是那個死去多年的先帝,徹底毀掉他對先皇最後一點兄弟情分。

  長孫勵終於伸出手,輕輕拉妥龐何胸前被撕裂的衣料,所幸還能遮掩。哪知,龐何後退一步,又把她長長的手臂藏在身後。

  「師父……咳,你想摸也不是不可以,那個……我想先給你心理準備,很平的。」

  那手,停住了。

  龐何歎了一口氣,有點小遺憾。早知,就不說了,她完全未覺側殿裏蹦出一聲淺淺的低笑聲。

  但長孫勵聽見了。

  他收回手,說道:

  「是誰說歎一口氣少十年命的?妳再歎下去,到底打算花幾年去陪咱們的胖小子?」

  那本來瞇瞇的鳳眸,慢慢張大,直直望入他穩暖的眼眸裏。朱唇半張,想要說什麼,最後,她吞下所有的遲疑跟不確定,輕輕道:

  「我從小到大……還沒機會看過海呢……」

  「那妳可要心理準備了,妳下半生多半是在海上的。」

  那水汪汪的鳳眸,張到極限,煞是好看。她小心翼翼地掩上嘴,低聲道:

  「以後再也不歎氣了。」

  側殿裏的小皇帝卻暗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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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長孫勵忽地回頭喊著。

  同時,龐何也察覺那像有人踩過碎枝的聲音。她撩過紗裙,飛快循聲追去,但長孫勵始終快她一步。

  兩人奔到牆邊,四處張望,沒有人跡。

  難道真是鬼?還是太后真來裝神弄鬼?龐何正在想時,目光落在牆角。她輕叫一聲:「狗洞?」

  長孫勵托著她的腰,躍過高牆,落地時,眸角閃過人影。

  長孫勵直托著龐何追前,務必讓她在他的視線裏不脫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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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裏太監心知肚明,二位公公平常活得享受,只聽太后一人的話,哪有可能自盡,多半是惹到皇上……或者攝政親王……恭親王應是不太可能。他是出了名的品性好,不隨意折損人命的。」

  「原來……如此啊……」難怪師父任著他們走了,原來師父心裏已有打算了。這不是存心跟太后鬧翻嗎?

  「沒想到那困擾後宮多日的鬼,竟是先帝生前打入冷宮的妃子。」周文搖頭歎道:「打入冷宮十多年,先帝死後,妃嬪太多,這人……就不小心被淡忘了,也沒上到陪葬名單上,身邊的宮女也死了,這幾年還是靠宮裏的老太監替她送送飯……這幾個月,老太監太老了挨不住勞動,總要躺著幾天,這幾天那鬼,不,那太妃就……自個去找飯,路過甯安宮被人當鬼了……唉!」周文再歎:「聽說皇上召那送飯的老太監來問話,那老太監說是怕往上報了,這先帝妃子……只怕也逃不了一死,所以……」

  「皇上哪有這麼壞?」龐何想歎又不敢歎。怕一歎就折命,她還有胖小子要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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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文笑笑。「龐何,也不是只有你有恭親王這靠山啊!今年年初我認了皇上身邊喜公公當義父,他自然熟知一切……那個,聽說你要送給趙子明一幅美人春睡圖……也送我一幅吧。」

  啪的一聲,龐何合上扇子,瞇眼拎起周文的衣領道:

  「周大人,我龐何最喜歡送人一幅血濺大人圖,你要不要?」

  周文自是明白他言下之意,沮喪道:「不給就不給吧……聽說,你扮女裝的模樣只有太后太妃皇上恭親王看過,實在是……」話還沒說完,他雙膝一軟,破踢得跌坐在吔。

  周文不敢發怒。皇上身邊的喜公公地位頗高,但哪高得過國舅跟恭親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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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步進書室,看見李大人睡倒在桌上,還拿著墨筆呢。他歎道:

  「李大人,您也太努力了吧,年紀都一大把了,還熬夜譯文……」聽到扇子落地的聲音,他回頭一看,龐何正傻眼望著李大人。他心知有異,問道:「怎麼了?」

  龐何趕緊上前,輕輕碰觸老人的鼻下。

  周文脫口:「龐何你這……」

  「走了。」

  周文腿又軟了。「死、死了?」

  「嗯。」

  周文半爬半奔,奔出翻書房喊道:

  「不得了了……」

  龐何望著老人像睡著的臉。跟她爹真像啊……正因為她曾看過爹走的模樣,所以一看見李大人就知道他也走了。

  龐何看向桌上散亂的紙張,以及譯到一半的書。翻書房的官位不算高,只能說是有知識有學術沒野心的人最是適合這個位子,當然也有像周文那樣半吊子的學士。

  她翻了翻那些譯過的小說。陌鳳小說共有七冊,李大人才勉強譯到第二冊結束,為了這七冊小說,值得嗎?

  天朝不記載野史,也不准民間論皇宮是非不准成戲不准書,但其他小國不同,陌鳳國這七冊雖帶強烈淫亂,但卻是以宮廷皇室為主,最終覆滅的故事。

  這種書冊譯成文後是絕不可能由天朝皇宮流入民間毀壞皇室聲譽,但,它絕對會先送到皇上面前讓皇上過目的。

  李大人想讓皇上體會什麼嗎?

  龐何自知己身任性慣了,無法擁有高尚的意志與目標,但起碼她可以做到一點。

  她慢慢跪下,小心地取過李大人手裏的墨筆。喃喃道:

  「李大人,你看見我爹時,倒可以跟他切磋一番。平日你跟我也不怎麼交好,不過,我一向很尊重你的,光看我沒找你麻煩就知道,你安心的去吧。」語畢,沈默一會兒,磕了個頭,當是送老人一程。

  周文狼狽地帶人進來,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龐何,是在撿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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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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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監繼續看著鼻子,道:

  「奴才扶著周大人回來時,喜公公要奴才轉告各位大人,那使節分明是存心看天朝笑話,泱泱天朝怎會連個人才都沒有,皇上正火著呢,無論如何,翻書房是得擺平這事的。」

  學上們面面相覷,只恨李大人早死了三天。以前,李大人就算遇有不的語言,一半比手劃腳也能猜出來,周文想必要用這方法卻失敗了,誰還敢不要命的去比手劃腳啊?這一比是斷手斷腳的回來吧!

  「皇上下令找哪位大人啊?」龐何問道。

  同僚個個回避著太監。

  那報訊的太監瞄了眼龐何,趕緊收回目光,看著鼻子道:

  「皇上沒說,只要派個大人過去。」

  因為皇上根本不瞭解翻書房的人才吧,龐何又隨口問道:

  「哪個國家啊?」

  「是東陽國。」

  「東陽國?」有人低叫:「十萬八千里遠的小國呢……我只懂小楚國的啊……」

  龐何正打著呵欠呢,忽地一頓,精神來了。她來到太監面前,又問:

  「除了皇上,還有誰在?」

  小太監覺得自己鼻子很好看,繼續看著答道:

  「還有恭親王與攝政親王都在,一朝大臣也都在。」

  師父也在,師父懂東陽國的話卻不吭聲……她眨眨鳳眼,舉手。

  同瞭們瞠目結舌,看著龐何高舉的手。

  小太監又在觀察自己弧度很美的鼻子道:

  「皇上悄悄跟喜公公吩咐了,龐國舅可不必來。」

  扇子立即擊向小太監的後腦勺,但見這小太監意志堅定,絕不因暴力屈服,龐何遂及時住手。她眼珠一轉,咭咭怪笑道:

  「改明兒,本國舅要喜公公拜我為義爹。」

  小太監一呆,終於把目光自圓鼻上移開,停在龐何剛睡醒但很燦爛很容易迷亂人意志的麗容上。

  龐何再微微一笑道:

  「你說到時候,我要他做什麼他還做不做啊?」那言下之意就是,到時要喜公公整死他這個小太監,喜公公也絕對會整下去就是了。

  龐國舅的名聲,這剛進宮的小太監早就一清二楚,他立即見風轉舵答道:

  「皇上有旨,宣龐大人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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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皇帝目瞪口呆了。

  滿朝大臣也目瞪口呆了。

  東陽使節更是目瞪口呆了。

  坐在小皇帝左側的恭親王垂著眼,嘴角揚著隱約的笑,他並沒有目瞪口呆。

  坐在小皇帝右側的攝政親王也沒有目瞪口呆。

  時間回到一炷香前,當小皇帝見到上朝的人是龐何時,他直覺就是要這混蛋退下。

  龐何吶!他可以罩龐何一輩子,前提是,私下。龐何當眾丟他的面子,他有心要保也保不了啊!

  他用著眼神對著進殿的龐何如此訴說:

  混蛋,妳看見周什麼的下場了吧!

  龐何鳳眸彎彎,眼神道:

  看見了!

  看見了妳還來?翻書房是沒有人,還是妳怨朕母后,所以要讓朕沒面子?

  這眼神肯定太複雜,龐何竟然看不懂,還全身洋溢著歡喜的笑意,上前作揖道:

  「皇上萬歲,臣,翻書房龐何。」

  小皇帝又氣又怒,狠狠地瞪了龐何一眼,又看向那令人發惱的東陽使節。

  那東陽使節早就傻眼,顯然從未看過如此絕色的人兒,可惜,天朝文武大臣熟知龐何之惡,早就對龐何美色麻痹了。

  小皇帝掃過一朝大臣,赫然發現大臣們都目露異色直看著龐何。

  他內心輕訝,又仔細一看龐何,這小子,不,這舅舅眉開眼笑,像春天開了花一樣,春色滿景,他心一跳,平常龐何不是這樣的,難怪大臣都傻眼了……他又瞄瞄神色自若的恭親王,再看向龐何。

  這舅舅真是女人麼?竟然對他眨眼!他的面色微紅,咳了一聲,眼色微瞇。

  既然如此,舅舅妳不要令我失望。

  龐何眼眸大張。

  快來快來,我等著接招呢!

  小皇帝暗罵一聲,這時就看懂他眼神啦!

  他深吸口氣,沉聲道:

  「東陽使節,龐何乃是朕最為倚重的譯官……」他很言不由衷地說著,但面色還是要維持穩重,當皇上的時常要言不由衷的,他早已體會。

  龐何是他最看重的舅舅,但絕不是最倚重的人才,晚點他就要丟臉了……

  東陽國分明看他年幼,故意欺他。晚點,他該如何保住龐何的屁股呢?

  晚點……他就一直維持目瞪口呆的表情到現在。

  因為,他從不知這個時常無事生非的舅舅竟然會東陽國的語言,聽起來很流暢……雖然他不大懂,但似乎比李大人說得還好,甚至龐何還很跩地負手拒絕去比手劃腳。

  最後,龐何以東陽國與天朝語言各說一次:

  「天朝如龐何這等人才,多不勝數。本來以天朝威名,是不必學爾等小國言語,但吾皇向來尊重各國文化,特要天朝青年學子多學些異國語言,方便交流……以龐何為例,不過二十出頭,就學會了……」她來回數著十指,一時之間數不清到底學了多少國的言語。

  太扯了,舅舅。小皇上掩嘴咳一聲。

  龐何有點遺憾,收斂道:

  「等我算清楚了,我會上東陽使節府上再交流交流,順道請教貴國文化,它日龐何若能出海,必想一訪那女人跟男人一樣高大強壯的東陽國!」

  那東陽使節大喜,沒料到天朝竟有人注意遠方小國的特性。

  小皇帝馬上收拾善後,送走使節。他怕再不收拾,就真的要露餡了。

  龐何笑咪咪的。

  小皇上沈默地看著她。

  龐何還是笑咪咪地,然後補上一句:

  「皇上,臣不辱命啊!」打賞打賞!

  「……」小皇帝終於笑了,難得哈哈大笑。他看看恭親王,故意問道:「皇叔,你道該賞什麼給龐何呢?」

  恭親王沉吟半天,溫聲回道:

  「今天龐國舅算是替天朝解了圍,自然該賞她真正想要的東西才好。」

  小皇帝歎了一聲:「正是啊。」他沒有問攝政親王的意見,直接對著龐何道:「朕一向自以為天下事哪有能難倒朕的呢,哪知,一個小小東陽使節竟讓朕說不出話來,朕連他的國家女人跟男人一樣高大都不知情,龐何,妳說,妳怎麼學會它國言語的?」

  龐何笑道:

  「臣自幼多病在床,無聊時先父曾跟臣形容書上各國風俗民情,也有其他小國定居在天朝的百姓,仰慕先父之名而來,教會臣幾句,因此引起臣的興趣……」後頭為了師父努力學各國話就不必多說了。

  「朕倒不知,妳竟會東陽言語……」他有點惱兒。

  「因為,臣向來主張韜光養晦嘛。」她理所當然道。

  世上任何人都懂韜光養晦,唯獨龐何最不懂吧!小皇帝想笑駡她又不能當場發作,只好憋著笑改口:

  「好了,領賞吧。」

  龐何連忙撩過袍襬跪地。「謝皇上!」

  「妳……想要什麼呢?」

  「李大人生前尚有陌鳳國的譯文沒有完成,臣想接下李大人的工作,在皇上大婚前完成此事,親將這七冊書籍交給皇上。」

  小皇帝一愣。「妳也懂陌鳳國文字?妳還懂哪些?」

  龐何數了數,再數了數……

  「好了好了!晚點再問妳這事。」小皇帝瞪著她。

  她笑得瞇起眼。

  以為朕不知道嗎?妳根本是以退為進。小皇帝掃過滿朝文武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也不可置信啊!龐何呢,打賞時不討個好東西,卻來搞盡忠職守這一套,可能轉性嗎?他又瞄瞄身邊的恭親王。

  恭親王雖是垂著目,但小皇帝可以清楚地看見他這皇叔唇角挑了起來。龐何,妳真能讓皇叔笑得如此開懷嗎?

  小皇帝撇撇嘴,朗聲道:

  「龐何,妳對朕對天朝的心意,朕真是感動……既然如此,朕,願允妳一個願望。」

  她笑得差點沒滿朝春花飛舞了。

  「皇上英明啊,臣自幼聽先父說各國故事,心裏總想著能到各國去見識,當然,最主要還是想宣揚天朝威名,哪怕是天邊的小國也要讓他們知道咱們天朝咱們皇帝……」

  「夠夠夠,妳想要海令?」小皇帝直接挑明,拿她沒轍了。她再笑下去,誰都腿軟了,他也不想腿軟地爬下龍椅。他發怒地瞪著那真的腿軟的大臣們,就沒一個人禁得起龐何的笑嗎?

  他又偷瞄身邊的喜公公,喜公公站得筆直,果然是太監,已經無動於衷……他眉目上挑,看著喜公公正目不斜視地看著地上,不敢抬頭看向龐何。

  小皇帝歎息。

  她咧嘴一笑:

  「皇上聖明,臣確實想要海令!」

  「這海令,已經有十多年沒人拿過了,朕想讓它回到適合它的人手裏。」小皇帝嘴角浮起溫柔的笑,甚至連語氣都有點柔了:「朕允妳長年心願……」

  「太后駕到!」

  小皇帝一怔,也看見恭親王長孫勵終於抬首。

  龐何暗捶一下膝。早知如此,剛才多邀什麼功,速戰速決,生米煮成熟飯,太后來了也是白費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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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自是極屬機密,原該皇上大婚時示詔,但若是讓龐家國舅遠走海外,那就來不及了。喜公公,還不快來宣詔。」

  龐何一臉疑惑看向長孫勵,長孫勵依舊坐在椅上,攝政親王也在位上,仿佛太后只是閒話家常而已,沒什麼重要事。哪來的遺詔?

  小皇帝淡聲道:

  「詔書拿來,朕看看。」

  簾子後面遲疑一下,而後太后道:

  「交給皇上。」

  喜公公連忙接過,垂著頭來到小皇上面前攤開。

  小皇上看著這詔書,神色自若,並無任何驚訝,只道:

  「父皇臨終前真是神智不清了,竟然寫下如此詔書。」

  「皇上念詔吧。」

  「既然都已神智不清了,又何必去公諸於世呢?喜公公,收起來。」

  「皇上!這是先帝遺詔,你身為兒臣,豈能不從?」

  「母后!」小皇上也加重語氣:「現在是朕!是朕在龍椅上,難道母后想要干涉朕?還是母后曾經干涉父皇寫下這遺詔?」

  一朝大臣暗自互看,個個一頭霧水,最後群臣一塊跪下。

  「請皇上息怒。」群臣齊聲道。息什麼怒都不清楚,只知那份遺詔裏有問題,事關龐國舅。還有什麼問題?自先帝在世,龐國舅就在京師鬧事,先帝看在老太傅以及恭親王面上,始終沒有說話。現在要一個個挖出來了嗎?但挖出來也絕對罪不致死啊!

  「皇上,你向來親龐何不親母后,難道你也被龐何迷惑了嗎?」

  「朕一向敬重母后。不管母后心中想什麼,不管母后曾令兒臣失望幾次,母后都是兒臣最敬重的母后。」一頓,小皇帝語氣漸溫:「現在,已經是朕掌天下,跟先帝無關了。朕有權決定這遺詔的去留。喜公公,將這遺詔密封,永不得見天日。」

  「奴才遵命。」

  「皇上,龐國舅顛亂朝綱……」

  「母后曾窺看過遺詔,明白遺詔裏說了什麼嗎?遺詔未開,母后怎能看?妳真的看了嗎?」

  簾子後沈默了。

  小皇帝暗歎口氣,朗聲道:

  「後宮一向不得幹政,太后,妳回去吧。」

  「皇上未及大婚,尚需攝政王輔政。」簾後,冷冷的聲音響起。

  小皇帝閉上眼,而後張開時,看向一朝文武,再看向龐何。龐何雖不知那遺詔裏說什麼,但隱約知道必是毀掉她的可怕方法,她張口欲言,小皇帝微微一笑以眼神暗示她別開口,那笑容竟是早熟不少。

  他又側頭看著長孫勵,長孫勵回看著他,勵皇叔一向如此的,若有重要決策,一向不會干涉他,就讓他磨著練著,他又轉頭看向攝政親王。

  龐何之事,他本就避著攝政皇叔,攝政皇叔終究跟母后是一起的……

  「朕,要賞龐何。」他一字一語地說道。

  那眉目與小皇帝有些許神似的攝政親王看著他,答道:

  「那麼,皇上就賞吧。」

  小皇帝呆了呆,簾子後的太后吸了口氣。

  「你……」太后一時之間想說什麼,卻無法在滿朝上對著攝政王說話。

  小皇帝又回頭看向長孫勵。

  那與自己同樣有些相似的皇叔,眼裏竟有幾分笑意。

  勵皇叔一直不干涉,是因為他知道攝政皇叔心是偏向他而非父皇嗎?

  父皇,您的兄弟都……背離你了,卻一直替兒臣穩住這片江山啊……

  小皇帝慢慢坐回龍椅,頭也不回道:

  「請太后回宮吧。」

  「皇上……」

  「父皇已辭世多年,母后也在宮裏養老了,朕必會將祖宗傳下來的江山一代一代傳下去,母后,妳回去吧,以後,沒有朕的允許,不許再進殿一步。」

  那簾子被撤下了,遺詔被小心地密封起來,雖然小皇帝知道後者很有可能隨著日子淡去而偷偷被人毀個徹底,但樣子總要做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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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看向龐何,也沒要讓她起身,笑道:

  「龐何,妳猜,方才先帝遺詔說些什麼?」

  「自是怕龐何不小心敗壞朝綱,惹怒皇上,要請皇上賜個免死金牌給臣……」她答得順溜。

  小皇帝忍了忍,忍不住,輕笑了聲。

  這舅舅怎麼老想著免死金牌?她也知道壞事做太多,怕有一天皇叔跟他都保不了她嗎?

  「好了好了,剛才說到哪了,朕賜妳海令。」

  「謝皇上恩典啊!」她快速答道。速戰速決將成為她人生中的行事準則之一。

  小皇帝瞪她一記。「用不著這麼快謝,朕還沒說完呢。」見她面色一垮,他心裏就高興。「朕封妳為天朝使節,要妳帶著這海令,出海宣揚天朝天威,維護天朝名聲,每到一國,便將該地風俗傳回天朝,懂麼?」

  「是,臣懂……」

  瞧那有點不情願的樣子,想也知道她是偏向當野蠻的海盜。小皇帝又輕聲道:

  「明年朕大婚後再走吧。」

  「謹遵聖命。」

  小皇帝一頓,微微一笑:

  「龐何。」

  「臣在。」

  「朕雖然不能賜給妳免死金牌,但,朕還可以允妳一個願望。」

  她抬頭。

  「最後一個願望。妳出海時,可以帶走,這朝堂上的任何一個人,當然,除了朕。」他慢慢地說著。

  群臣錯愕驚訝,同時看向小皇上與龐何,又趕緊埋首在地,就怕龐何一個惡作劇便指了他們。

  出海呢?一出海就是沒有未來了。明為使節,但到時會有多少人折損都不知道,天朝歷史有一年就是有官員帶著海令出海,六年後回來時不滿三十人……

  龐何又笑彎了眼。

  小皇帝也笑了。

  龐何實在忍不住,掩住了嘴,發出古怪的笑聲。

  小皇帝笑容僵住。這個笑聲,實在不好聽。

  他又轉向恭親王長孫勵,看見皇叔也在笑。

  這般溫柔寵溺的笑容,只有龐何能擁有吧。

  「皇上,君無戲言?」龐何再三確認。

  「廢話!君無戲言!」小皇帝又惱又笑。

  「那皇上,臣……」龐何伸出手,指著小皇帝左邊的長孫勵,笑得十分燦爛。「臣指名恭親王長孫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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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看見龐何笑容的臣子都恍神了。

  小皇帝並沒有恍神,但一直到很多年後,他還是記得龐何這天如春神降臨的笑靨。

  他明知這一出海,也許頭幾年皇叔會聯絡,但日子一久,一定斷絕聯絡,以防龐何女兒身被揭露,可是,他並沒有後悔這個決定。

  一直到老了,都不曾後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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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代明君,最為人稱道的一件事是,在他退位為太上皇前,頒下旨令,自他開始,天朝從此不以人命殉葬,皇帝駕崩,妃嬪全數移至慈壽宮養老。

  他的後宮也不如他父皇那般充盈,選妃多以賢德為主,美貌並不重要……曾有親近的太監脫口問了原因,當時那皇上說道:

  「朕曾見過世上最美貌的女子,再看其他人,就再也不覺得什麼了。」

  「皇上以賢德為重,後宮之福啊。」

  皇上大笑兩聲。「那是因為,世上已經找不到那樣橫行霸道又合朕心意的人了,不如就去親近賢德妃子吧。」神色之間頗有懷念。

  同時,後宮宮女在皇上的明示下,衣著趨向保守端莊。經歷兩朝的太監深感父子的不同,先帝喜色,有時看見宮女誘人體態便召寢,當今皇上卻大不相同,曾有太監想問,最後卻又沒問出口,他想,到時皇上必會說:

  「朕的記憶中,已經有最適合那宮女衣著的人了,那就夠了。朕跟先帝不同,並不需要這些過度的美色來刺激朕,朕幼年有兩位皇叔輔政,方有良好的根基,朕豈能辜負他們?」

  雖然他頒旨不准殉葬,但在他死時,仍然有主動殉葬的妃子,只是人數並不多,直到幾代後,才完全杜絕這樣的祖制。

  他也是第一個,引用小國風俗,以人偶為陪葬的天朝皇帝。

  因為他活得太久了,所以長輩早就離開這世間了,當他臨終前,雖有千百人偶陪葬,仍是特定了幾個人偶附上生辰八字,將它們做得跟真人有些相似,盼死後這幾個人都能千里回來看看他。

  「母后……攝政皇叔……勵皇叔……龐何……你們都會出現吧,我很想你們哪……」他喃喃著:「龐何,但願妳捎回來的習俗是真的……」能在他死後,這些他思念的人都能憑著人偶,回來找他看他,哪怕是一眼都好……

  他一生,都很好,都沒有後悔過,只是時常回憶,在大婚前那段孩子的愉快光陰。

  那時,他還可以有孩子氣,還可以跟龐何胡鬧,還有勵皇叔的身教。只怕當年母后怎麼也無法理解,明明是父皇的孩子,怎會向著勵皇叔跟龐何?

  他雖是父皇的孩子,但跟兩位元皇叔的關係更密切,時時刻刻他倆身教言教,他們達成了父皇臨終願望——輔政至他成人,他們確實做到了。他徹底成為一個真正明君,父皇該感到高興才對。

  甚至,他心裏有著不敢說出口的萬幸。幸虧父皇早走,要不,今天他就是第二個父皇,害死他最喜歡的龐何、害死兩位敬重的皇叔……

  他輕輕撫過那些眼熟的人偶,閉上眼讓思緒回到十二歲前,一點一滴慢慢地回味著……

  終有一天,會再相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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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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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寧九年,大婚後——

  「龐何。」

  「臣在。」

  「舅舅。」

  龐何瞄瞄鄰近的大臣跟小皇上身後的喜公公。她揚起眉,小聲地回應:

  「外甥,你板著臉做什麼?」

  「因為妳沒心沒肺笑得太開心了。」小皇帝憋著氣道。

  龐何滿面笑容就是止不住,她眉開眼笑地想要拍拍這小外甥的肩,後來發現四周都有人在看,只好收回手笑道:

  「我的夢自十歲那年開始,直到今天才圓,當然開心啦!甥兒最久的夢是什麼?」

  小皇帝一怔。「我的夢,自然是成為一代明君。」

  「那等你成一代明君時,我一定會在遠方為你開心。」

  小皇帝瞪她一眼,而後忍不住低聲說:

  「我要妳允我,十年內都不准斷了音訊。」

  她眨眨眼,回頭看看那正在船的另一頭的師父。「這個……」

  「舅舅!」

  她咧嘴一笑:

  「你放心,就算我到時轉行,也絕不會忘了跟甥兒報備一聲。」

  轉行?是改去當海盜吧!舅舅妳就這麼不死心想去當那種野蠻人嗎?小皇上已經放棄更正她的思想。

  龐何微微一笑,慢慢地打量他。

  「妳、妳這樣看我做什麼?」就算成人了,還是忍不住臉紅。

  「甥兒已經成人了,以後,天朝百姓有福了。」她柔聲道。

  「少了龐國舅,天朝百姓自然有福了。」小皇帝咕噥,而後輕聲道:「朕允妳,最後一次抱朕。」

  龐何摸摸他的頭,然後輕輕抱住這個還不算高的十二歲小皇帝。

  小皇帝沒有回抱,只是眼眶輕紅,低聲道:

  「龐何妳放心,朕永遠罩著龐家。」

  「呃……也不用太罩著。反正他們也不是我,要真鬧出事了你只管罰就是。」

  去你的!小皇帝一面對她就是又氣又好笑。他看著龐何身後那一片大海,低喃道:

  「朕第一次看見海呢。」

  「我也是呢。」

  「龐何妳第一次看見朕時,心裏怎麼想?」是不是想著先帝的孩子真令人討厭呢?

  「皇上賜我百無禁忌,我就講。」

  「朕賜妳此次說話百無禁忌。」他非常想知道,就算龐何不小心罵到先帝,他也可以當沒聽見。

  「我在想啊,這肉球是哪兒滾出來的?如果踢一踢,不知道這顆球會不會飛出去?」

  「……現在呢?現在這顆球如何了?」

  龐何自然聽出小皇帝語氣裏的不悅了,她道:

  「現在這顆球已經愈來愈高愈來愈俊愈來愈有英姿愈來愈發現原來當初是龐何看錯了,那不是普通的球,是世上難得一見的神仙球。」

  「龐何,留妳在身邊,朕遲早會邁向昏君之路的。」

  「所以臣要滾了。」

  小皇帝瞪她一眼。他以為成人了,離別就不會這麼感傷,但,現在他成人了,依舊是捨不得龐何跟勵皇叔。

  「聽說趙子明病了……」在龐何臨走前,一定要問清楚。「是妳把畫像交給他後病了,妳到底給他什麼畫像?」

  她咭咭咭發出怪笑聲:

  「趙子明送給臣一副男扮女裝圖,臣馬上轉送給將要嫁給他的將軍閨女,再找人繪一張那閨女拿刀訓夫的畫像送去給趙子明享用。」

  小皇帝沈默了。

  難怪,最近趙太傅很高興提到那將軍之女不拘小節,數日登門拜訪,想鍛煉趙子明……可以想見趙子明受苦了。

  「那妳……妳的畫像……不給他?」

  龐何不以為然:「何必給呢?明明是要成親的人,拿我的畫像去意淫,我又不是半夜想作惡夢。」她一點也不內疚。

  小皇帝聞言,也沒有多說什麼。他也不希望龐何的畫像留在天朝裏,雖然他非常想留下龐何的畫像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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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朝她沒有好留戀的了,爹娘的墓室已托給龐豹,她將墓室附近的泥土裝了罐帶走。龐府她該做的也做了,當龐豹得知她將要離開,而龐府的一切交給他時,那面上古怪複雜的表情夠她笑三天了。

  她很明白這幾年龐家子弟不再如往常囂張,因為上頭有個最囂張的龐國舅,這個龐國舅在他們眼裏看來很虛,隨時都會惹毛皇室給哢喳,他們當然不敢太過作歹,以免將來與她一塊推出去斬首。

  尤其,當她告訴龐豹,它日如果聖恩不再,或者被迫離開京師時,便下鄉去找那些曾造反如今努力在鄉間工作的堂弟吧。

  那時龐豹沈默很久,終於點頭道:

  「你把他們弄下鄉……是這樣嗎……」面色複雜到已經沒有辦法用言語形容了,以致於有些扭曲到眾人驚嚇的地步。

  他想不到原來龐家小少爺還是很有頭腦的吧,也不想想她可是她爹跟師父教出來的呢。

  船開動了,龐何迅速回頭,看向在岸邊的小皇帝。她做出口形:

  皇帝外甥,于禮不合,你該走了啊!

  小皇帝不理她,直直望著這方。

  她沒血沒淚,抹抹眼,轉身不再看他。她看見長孫勵朝她走來,她笑瞇了眼,迎上前去。

  海風拂拂,撩起她暗色的長袍,剎那間恍若展翅飛了起來。

  她的夢想啊……

  現在真的要開始了呢。

  自由自在地,不受天朝拘束,追著這雙溫暖的眼兒,與他廝守一生一世。

  她龐何,絕對是不枉此生了。

  她掩嘴,吱吱吱地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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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肯去信──
哪怕只是一個開始──
就不再會有無止境的恐懼。
sap 15.06.2009, edited on 26.05.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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