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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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淚》
作者:于晴
出版社:萬盛
出版日期:1999-05-00

類別:古代言情
小說系列:天人系列


挽淚
冷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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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230
旁人當我是妖怪
有誰再叫一聲你的名
什麽神佛嘛

20080117
豈能動盤

20071230
大愛
若有神,豈會容許天下的不公!
是我不要他的
你却受傷了
早在數千年前,他就沒了七情六欲,他還有什麽可以吐的?

20080118
她反而不適應

20071230
同情
會聽他的話,是因爲他的話讓她窩心
如果我是神,我寧願廢去千百道行,只求一夜夫妻

20080118
“這裏有皇天后土,却沒有成親的人。”他的語調是溫和的,溫和到感覺不到一絲的波動。“你只求一夜夫妻,有沒有想過爲何世間毫無相關的二人會有姻緣綫?”
“是相欠、是因果、是償債。”
“我偏要執著,偏要看不開!”挽淚氣惱極了,狠聲一字一語的說道:“我偏不修行!我偏要七情六欲纏身!我偏要愛你一輩子!愛到你白頭,愛到你入土!等你轉世了,我會繼續愛,生生世世的,我要讓你看,什麽叫人世間沒有一樣情分可以永留!我可以愛你,愛到就算魂飛魄散,我也心甘情願,這不叫償債,這叫作我愛你!”

20080117
我可以爲你生、爲你死
因爲我就是你嘴裏的神
是私心吧,寧願捨弃她的愛,也要她活下來。

20080117
我不忘

20080118
能逃到哪
難道你要我說我愛你
你够狠
讓一切回到原點

20080118
我要什麽慈悲

20081025
挽淚看著她的舉動,銀色的眸子忽然起了霧氣。沒有眼淚,只有霧氣,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眼淚了,不是不想流,而是淚水在那一夜流盡了。
原來,他也開始懂得想念了

20080117
總是心焦又心痛

20080120
如今,他不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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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華片段:請按【全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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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地,她的身子像被撞進什麽東西好幾次,撞醒了她飄浮的神智,她猛然張開眼睛,盯著洞內陌生的黯色。記憶刹那如狂潮涌來,一幕幕景象鑽進她腦海裏,她直覺摸上額間,那裏有一道足以致命的傷口。

  她錯愕瞠目,難以相信!

  她的唇動了動,試了好幾聲,發出聲音來,纖弱的雙肩在聳動,忽然,細碎的笑聲從她染血的唇畔逸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要狂笑啊,爲什麽不呢?

  她沒死啊,沒死啊!只要是人,都會死的,她却還不死。地上是她的血啊,她幾乎流盡的血;額間是足以死人的傷啊!牛頭馬面呢?她在等,在等著它們啊!

  她蹌跌的爬起來,搖搖欲墜的走向石像,用盡力氣大聲嘶吼道:“你是天人!你是神仙!我是妖怪!爲什麽我沒死?這算什麽啊?我是妖怪啊!我連死都不能……爲什麽不讓我死?我不要再當人了!不要了,我要當個畜牲,我不當人不當神仙,就算讓我當頭牛,我也甘願啊……”地上是沾血的匕首,她拾起來欲刺自己的胸囗,匕首却忽然彈了出去,劃過石像。

  她連自裁也不行嗎?

  “你真的是神嗎?”她神色恍惚地對著石像說道:“如果是神,你看見了他們的所作所爲嗎?我是妖怪呢,我究竟做了什麽才會有此下場?他們說,村落裏曾有人遭你一語點醒,從此修道,數十年後偶見你一面,你依舊不曾老過,他當你是天人,爲你造石像。那我呢?我不甘願啊,我沒做過壞事,爲什麽你是天人,我却是妖怪?什麽人,什麽神!什麽親情!到頭來,都是騙人的!”她怒叫道,拔出匕首,憤恨的朝石像劃去。

  “好,旁人當我是妖怪,我就當我是個妖怪!我死不了,我永遠永遠也死不了,我就讓天下人死盡!有本事,你就來殺了我!”她咬牙切齒,鮮血仍在流,沒有再去摸傷囗,也能隱約感覺傷囗在愈合。

  “哈哈……哈哈哈……”鮮血流過眼眸,滑下頰畔,猶如血淚,她的雙眸却是乾澀的,難以掉淚。

  不要怪她性子遽變,不要怪她變得如此殘忍,是這些村民讓她明白的。人不爲己,天誅地滅啊!什麽親情、什麽母女之情啊,她寧願代老母而死,而她的娘呢!她的娘做了什麽!置她于死地啊!

  這人世間還有什麽可以值得信任的?

  “你爲什麽老愛哭呢!”記憶中,她曾視若親娘的老婦人這麽說過:“要怎樣你才不哭呢!”

  “如果娘的病早些好了,我就不哭了,”她抹掉眼淚,擔憂的說道。

  “你這淚罎子,眼淚像流不盡似的。你沒有名字,我就叫你挽淚吧,願你從此不再流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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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莫慌,”親切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她偷偷覷一眼身邊的男子,原來他姓冷,“妖也有分好與壞,如同人一般。如今是太平盛世,修練中的邪妖多忌天子福德,不敢作怪,除非因果關係,否則是不會來招惹咱們的,老伯,你們盡可放心。”

  “聽起來冷爺對這方面多有研究,莫非是道士?”

  “我吃肉喝酒,不受道術規矩所限,怎會是清心寡欲的道士呢,不過雜書看多些,略知一二吧。盛世之下,人人平靜喜樂,就算有妖害人,也是人心所致。”

  她聞言,震動了下,幾乎想抬頭瞧他究竟怎生長相。

  “小姑娘冷了。”親切的聲音在她頭上響起,隨即在她身上蓋了件披風。“暖點才不會著凉。”

  她微愕,又是吃驚又是感動,呐呐低語:“我……我不會著凉的……”

  他仍是微笑不語,似乎不將她的話當回事。

  她不由自主的拉緊披風,身子仍在輕顫著。

  “冷爺的話真深奧。”老漢重回話題:“妖與人豈能幷提?我倒說,世上的妖孽最好除盡,省得咱們擔心受怕的。”他倚老賣老的說道:“你雖見多識廣,但豈有我老頭子聽過的故事多,我祖先以商爲業,據說連著兩人,都曾遇過一個妖女,那妖女之美,怕歷代紅顔都難以相比,她見人只會問一句‘你能活多久?’我那祖先們遇妖回來之後都大病一場而死。你說,這妖女多邪氣,從此我家窮困至今,難以翻身啊,那種妖精豈能跟咱們幷論呢。”

  姓冷的男子淡淡的笑著,幷不多作反駁。

  “怎麽個可怕?不知道那妖女還活著嗎?”

  “都一、二百年了,活著也成了老妖精了。”衆人一陣嗤笑。

  “他們病死,不是因爲我。”

  “咦?小姑娘,你說什麽?是害怕了嗎?不怕不怕,咱們有好幾個大男人在此,就算那老妖怪出現了,咱們陽氣極旺,她敢近身嗎?怕嚇也嚇死了。”

  她緩緩抬起臉來,奇异妖美的黑眸一一注視他們。

  “你們,又能活多久呢?”

  火光忽地竄起,清楚的映出她的容貌,衆人倒抽口氣,坐在她另一邊的男人嚇得往後跌去。

  “你……你可別嚇人啊色!三更半夜,人嚇人會嚇死人的!”是錯眼的關係嗎?竟覺火光之下,她的顔貌顯得邪魅詭异。

  老漢盯著她額間的紅疤,傷痕雖淡,但能瞧出是利器深傷過。這樣的傷在額間豈能活下來?他張大了嘴,顫抖的伸出手指著她,結結巴巴的叫道:“你……你……有這種傷,爲何還活著?妖怪啊!額間有傷疤,就是你這個妖女啊!”

  衆人一聽,不及拿包袱,就沖離這個營地。有人腿軟了,以手帶脚哀嚎的爬出去;有人當場嚇得屁滾尿流,被同行兄弟拖著飛速離開。

  刹那之間,營地的火堆仍在,人却逃光了。

  “我只是個旁觀者啊,”美目空洞的凝望前方,低喃:“是他們搶人財物又毀尸滅迹,他們病死,與我何關?”

  “正是。他們大病一場而死正是冤魂索命來,是命中注定,恕不得姑娘。”

  她震了下,轉過臉,發現先前爲妖說話的男子還氣定神閑的在喝著茶。

  “你……沒逃?”

  “我在等天亮入城。”他笑道。

  “你不怕我?”

  “姑娘可曾吃人或者害人?”

  “若能害,我豈會等到現在。”

  “那我又何怕之有呢?”

  她驚奇的望著他,夜色之中,他的容貌是模糊的,但是……但是却給她無比的希望。

  她活了幾百年啊!這幾百年來,她好寂寞,寂寞到幾欲發狂的地步。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想要找一個人的念頭浮起……

  她想要找一個能與她相伴的人,是男是女都好,只要與她同類,只要不以奇异的眼神看著她不會老的容貌,只要不會將她視作妖怪,是誰都好啊!

  可是找不到啊!是人,都會有大限,時間一到,人老了、死了,化爲塵土,只有她永遠不變,只有她一樣的年輕,她好害怕,害怕自己就可是……他似乎幷不怕她。

  “你……活了多久?”她試探地問,美目中燃起一簇渴望。

  “姑娘瞧我活了多久,我就活了多久吧。”這樣模棱兩可的答覆讓她無法捉摸。

  是生平首遭遇見這樣的人。是怎樣的膽子讓一點也不畏懼她這幾百年來所說的話都沒有今晚來得多,也許她的未來裏再也遇不見一個不怕她的男人了。渴望在胸口燒起,燒得她喘不過氣來。

  這樣永無止境的孤單下去,擁有無盡的壽命,却沒有人會記著她,“你叫什麽?”

  “在下姓冷,名字嘛……只是一個人的代稱,無關重要,姑娘愛怎麽稱呼就怎麽稱呼吧。”

  她猛然站起身來;他未動,像一點也不在意她的下一個舉動。她在衆人眼裏是妖怪,他怎能一點都不怕?

  咻的一聲,破空劃來一箭,是方才那些漢子去而複返,想要除妖助世。她微愕,眼底刹那閃過憤恨之情,却沒任何閃躲的舉動,“姑娘不閃,可是會受傷的。”他動作奇快,右手拉她入懷,左手護住她的頭。箭鋒從他的手臂擦過,泛起血色。

  “是姓冷的幫她……這二人都是妖怪啊!”漢子們邊叫邊逃命。本想趁著人多勢衆折回除妖,但沒料到會出現雙妖啊!

  她在他懷裏微微發顫。他的懷抱溫暖而有人氣。已經好幾百年沒有人願意靠近她了,如今才發現人的體溫好暖,比起抱畜牲更顯溫暖。

  “你爲什麽要救我?”她低聲問。

  “不算救,不過拉你一把而已。”他不動聲色的微退一步,與她保持距離。

  她抬起臉,那雙奇异妖美的眸子落在他的傷口上,有些迷惑了起來。

  “你受傷了……”

  “小傷不礙事。”他毫不介意。

  她恍惚的搖搖頭,“沒有人會爲我這樣做的……從來沒有……即使是再親的人,爲了私利,也只會出刀相向,你我不過初識,却爲我而傷!”滿心的感動。原以爲心早死了,再無任何知覺,如今却發現她感動到連心都疼痛不已。

  他應該逃,却沒逃,應該閃,却爲她擋箭,沒有人這樣待過她啊!

  在無數的夜晚裏,她以爲她被上蒼給遺忘了!人有前世今生,獨她沒有;人有輪回轉世以造福贖罪,唯她沒有。她好苦,無人分擔,可是現在……

  眼底逐漸聚凝火焰,愈燒愈旺盛,空洞了數百年的眸子染上一抹生氣,她的心在顫動,仰起臉注視著他。

  月隱日現,東方出現淡淡的灰白,她目不轉睛的用那雙奇异的眸子望著他;他只是微笑,幷未因此退縮或者驚艶。

  “你……愛我吧!”她激動的開口,“我要愛你!我要開始愛你!所以你愛我吧!我不會害你的,真的!我可以爲你做所有的事,只要是你說的,我都會去做!我不傷人,也不殺人,但只要你說,我可以去做!”

  淡白的陽光之下,冷風吹起她一頭的長髮,襯著火紅的衣衫,她的神色著實詭譎而美艶,美得邪氣但無妖味……

  他聞言,微微錯愕,搖頭笑道:“姑娘是激動了,你我不過初識……”

  “就算相處多年又如何?”一股恨意纏上她的心靈。“相處多年照樣能够爲自己而犧性無辜,人人都當我是妖怪,只有你……你願爲我挨傷,更不畏懼于我,我……我是真的沒有遇過啊!錯過你,在這世間,一定不可能再遇見第二個了。”胸口的熱流急遽流竄,燒過心肺、鑽進喉口之間,心裏又苦又激動,想要化爲連串的句子,却口拙了。

  “我……我是認定你了!你相信我,我不是妖怪,真的不是!一定是哪里出了錯,我才會與人有所不同,你喜歡我吧,我真的可以爲你做盡所有的事!”哪怕要她匐匍在他脚底,求他垂憐,她也願意啊!

  他注視著她,仍然搖頭而笑。“是姑娘找錯人了,救你,是出于本能,幷非對姑娘有其它念頭。天亮了,你走吧。”他毫無眷戀之色,轉身在城門走去。

  她不死心。怎能死心?小步奔前,叫道:“你說,名字只是無關緊要的代稱,但你可知,沒有人叫著你的名字,連自己也會忘了,現在只會遺忘名字,有一天連自己都會遺忘自己還活著,我只是想要找一個人相依爲命啊!你不也一個人嗎?爲什麽不能愛我?”見他仍然不理不睬的離去,她怔忡又滿心的失望,難道,他真不想要有人相伴嗎?孤寂一生,有什麽好?

  “挽淚、挽淚,在這世上,還會有誰再叫一聲你的名?”她低語,眼眶發熱,却再也流不出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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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你嘴裏的神佛親口說是他出的手?”

  “正是。連破廟裏的神像也流下血淚呢,真是慈悲爲懷。”店小二仿佛與有榮焉。

  他笑著搖搖頭。“若真是神佛降世,連傷人都不會了,更別說是下手狠毒,死無全尸了,這數十年間,神佛降世只有一女,可惜啊。”他舉步上了二樓。

  “可惜什麽啊?神佛怎會是女子呢?”店小二摸摸後腦勺,納悶的自言自語道:“他不是外地人嗎?怎麽知道那些賊真是死無全尸、四肢不全的?”

  二樓人潮擁擠,男女老幼皆有,個個引頸翹盼。他揀了個角落,倚在屋柱旁,低頭一望。大街的百姓連生意都不做了,就圍站兩旁,目光一致向街頭熱切眺望。

  未久,誦經聲由遠漸近。

  “這位兄台,在下談笑生,能不能讓一點,讓我也瞧瞧神佛究竟是何德看得出神?”

  說話的是一名身穿儒衣的年輕男子,清俊而有神,眼角有笑紋,看得出是常笑之人。

  冷爺挪出點位子,讓他側身擠進,方便觀望。
 
  “什麽神佛嘛,好好的生意不做,淨在這兒拜佛謝天的,”談笑生咕咕噥噥的,不敢太大聲,以免遭到圍毆。眼角覷到冷爺在看他,連忙陪笑:“在下幷無他意,兄台不要見怪……”

  “信不信神,由自己作主,我怎麽會見怪呢。”

  “咦?聽起來……兄台是無神論者?”談笑生大喜,臉部抽動了半晌,緊緊抓住他的雙臂,激動道:“總算有人與我一樣!兄台,你不知道我連日來受了多少苦!我一向雲游四海、浪迹天涯,一進此城,原本打算附在藥鋪之下,幫人看病捉藥幾日,好籌碎銀過活,偏偏藥堂賣的不是藥,是佛紙!”

  “佛紙?”他隨口應道。

  “對!你能相信嗎?這裏賣的佛紙可以除妖治病,只要買回了,貼在屋外,保證百病不生,只要買回佛紙,就算七日不食烟火,也會如常人一般,你相信嗎?”談笑生激動得連口水也噴在冷爺的臉上。

  大街上忽然震動了起來。群衆在歡呼,他的視綫越過談笑生,落在街頭隱隱出現的蓮花座上,大型的蓮花座由八人扛著,前後有無數信徒在簇擁。

  他露出淡淡的笑臉,黑瞳微眯,自喃道:“這個神佛恁地風光。”

  “豈止風光,簡直是招搖撞騙!”談笑生氣得跳了兩下。

  “談兄弟激動得倒像是被騙了。”

  談笑生聞言,臉一紅,惱道:“我是被騙了!我沒錢吃飯啊,聽說只要將佛紙收貼在背上,七天內都不曾發餓,有這種好事,我當然籌足銅板去買了!買了,也貼了,肚子還是餓得叫出來。我去抗議,結果却被人給掃出來,他們說我不够誠意才會無效!這種人還能算是神嗎?若是神,我這藥大夫也能去做了!”他的眼忽然眨巴眨巴望著冷爺,垂涎笑道:“兄台,你不覺得咱倆一見如故嗎?咱們結爲義兄弟,你覺得如何?”

  “談兄弟若餓了,我請你一頓便是,不必用這種眼神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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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談笑生眼眶含淚,也顧不得看究竟是哪家神佛讓他餓肚,正要合掌感謝,雙目忽地一亮,落在他身後一名走近的女子。

  雖然蒙著面紗,却能感覺得出她的標致,才要搭話,突然見她細瘦的雙臂一伸,從背後抱住眼前姓冷的男人。

  “我叫挽淚。”她閉上眼,低語。

  “在下姓談,名笑生,你要叫我談笑風生也行,只要能逗姑娘笑,在下願意傾盡所有……”咦?她根不沒注意到他嘛。

  “你是遺忘了你的名字或者你壓根兒不願意提呢?我幫你取個名字,你說好不好?”

  姓冷的臉色未變,望著眼前鑼鼓喧天的鬧景,淡然說道:“姑娘這是何苦呢?跟著我,討不了什麽的。”

  “我要的,只有你。”

  “不,只要有人與你相伴一生,是誰你都願意,不分男女;而我只是正巧落了你的想要而已。”他的聲音親切和氣,却略顯沒有感情。

  談笑生張大眼睛,疑疑望著那雙妖美的眸子。“姑娘,要不要考慮我?他不要,我要啊!我保證是貨真價實的男人……”遭她邪眼一瞪,他連忙禁口。

  “也許你說的對,只要有人與我相伴,又不怕我,我不在乎他是誰。而幾百年來,就只有你不怕我。我就要你。”

  “姑娘看似不過十八、九歲,怎麽會是幾百年呢?”談笑生忍不住又插了一句。

  他在自說自話,因爲壓根兒無人注意到他。冷爺沉吟了一會兒,硬是將她細瘦的手臂從腰間拉開,稍稍軟化的說道:“姑娘若能杜絕七情六欲,潜心修行,不出五百年,必能名列仙班,又何必强求不屬于你的情緣呢?”

  “名列仙班?我要當神幹什麽?”她不服氣,又要上前抱住他,却被他閃過身,直接撞上花欄,她的臉流露出一股怨恨。“什麽叫不屬于我的情緣?你救了我,這情緣不就是我的了嗎?”搜尋他深不見底的黑眸,竟然讀不出他的思緒。初次知道他,看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親切到讓她窩心的聲音。窩心啊,在這世上,誰還會用這般親切和氣的聲音與她說話?她以爲他就是這麽和氣的人了,但細看他的容貌,才覺他的眸子裏雖然溫暖,但却毫無感情。

  “如果你不喜歡我,爲什麽要對我這麽好?將披風贈于我、爲我受傷、爲我他人將你視作妖怪,你爲什麽要這樣待我?!”她叫道。

  “我對你好,是人之常情。姑娘,今天換了旁人,我依然會對她好。”

  她盯著他的目光,幾乎穿透他的身體。她的雙拳緊握,舊方咬住下唇,直到血絲衝破咬破的唇流下。

  “總是這樣!先是待我百般好,將我視作親女,到頭來又視我爲妖孽,你也是。在你眼裏,我是妖孽,所以不敢親近我……什麽神啊!”她怒叫道,引來不少人注目。

  “我活了這麽久,從來沒有遇過神!如果有神,我真要問問他,爲何將我弄成這副德性!是他在玩弄我嗎?讓我一次又一次的死心,讓我一次又一次寧爲畜牲!什麽修行,全是你拒絕我的藉口!”她的眼底充滿怨恨,是累積了數百年的怨恨,原本在旁聆聽的談笑生嚇得連忙退後數步,先躲在其他人背後。

  她的怨恨襲來,挾著殺氣。殺氣也是累積的,但她身上幷無血腥味,冷爺的眼底有抹疑惑。

  “好!你不愛我就算了,我也不稀罕你愛我了,反正人不都如此,是我愚蠢,我早該看開了。”她咬牙切齒的說道。

  “姑娘……”還來不及勸她,她身子一傾,翻過花欄,從二樓墜下。

  她是存心的,毫無護身的動作。

  怎會如此呢?他一向能猜中天下人的心思,知天下人的未來,若論世間無法猜透的人心及未來,除了累世罪身的斷指無赦,就再也無旁人了。

  她存心跳樓,他竟看不透。

  她是妖,他心知肚明。雖看不出她的原形,但也不排斥。妖不就與人相同,有分好壞,他只是納悶爲何這樣毫無修行的小妖竟能保持如此長久的性命。她無妖法,甚至不知自己是否真爲妖,她身上充滿謎團,他却無心解。

  他的心,已經平靜很久了。人世間之命各有其緣,他不該插手,也不願插手,是以面對這樣的謎團,也早已心如止水,沒有探究的欲望。

  “挽淚姑娘!”談笑生的叫聲極爲尖銳,劃破群衆的歡呼,衆人抬頭相望,都吃了好大一驚。

  腦海紛亂不過轉瞬,他已奔至花欄,只須一探出身便能拉住她。

  天下命,皆有定數,豈能動盤?她要跳樓,是出自她心,他插了手,就是混亂她的命。

  探出的手又縮回,眼睜睜的看著她跌進人群之中,狠狠的落在地上,又彈起了下。最靠近他的談笑生目睹一切,是難以形容的吃驚!他抬起臉,注視冷爺的黑眸。

  那一雙黑眸仍然深不見底,有睿智之光,却顯得沒有感情。

  他擁有人之貌、人之體,但他的眸子……絕不是人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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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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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的一聲,身子狠狠撞擊到地面,痛得半暈過去。

  再痛又有什麽用?上蒼給了她痛的知覺,却沒有給她死亡的權利。再痛,她也能活下,這算什麽?

  活著要幹什麽?看著世間的不公、看著衆人對她的驚懼;即使她示好,也無人理會她,這樣活著又有何意義?

  若真有神,就給她一死吧,讓她下地府轉世投胎,管它是人是畜牲,讓她不要再活得如此虛無、痛苦了。

    “她不敬神佛,會給咱們帶來大灾大難的!”

  衆人紛亂的指責拉回她的神智。她幽幽張開眼,恍惚中看見無數醜惡的人心圍繞。她是犯賤哪!是人害她至此,偏偏她又寂寞到捨不得人。

  全身疼痛蔓延,她吃力的爬起來,血從手臂流下。眼前尚是昏花一片,仰起臉,望著二樓毫無表情的他,她冷笑了兩聲。

  真在奢求了,奢求他有一絲的動容。

  挽淚憤怨的注視蓮花座裏薄紗遮面的男子。

  “什麽神佛保佑,全是個屁!”不理衆人的倒抽口氣,她上前幾步,直到信徒阻止她。“天下間怎會有神?若有神,豈會容許天下的不公!”

  “你大膽妖女,竟敢以下犯神佛之身!”

  “我是妖女,我活了數百年之久,我不是妖女還會是什麽?有本事,你一刀殺了我!叫我去向閻王爺報到啊。”

  “挽淚……挽淚妹妹!”談笑生連滾帶爬的從二樓沖下來,擠開人群,連忙拉住她,同衆人陪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是舍妹不懂事,她……她這裏有點問題。”   “你想救我?”她從眼神中讀出他的想法,嗤笑一聲:“你救我,不怕我從此賴上你?我可是會害死人的妖怪呢。”

  “聽神喻,擒你這妖女以救天下萬民!”黃衣信徒拿著符咒靠近,一臉驚懼,“救萬民?你的神還真偏心呢。”她喃喃道。有神救人,那誰來救她呢?不由自主的又望向二樓。

  二樓他的身影仍然安在,似是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是啊,本來就無關,他只不過是被她死纏上了,如今能擺脫,又怎會再進這渾水裏呢?

  早該發現天下間最殘忍的莫過于人心。

  “真有神,也好,讓我去見閻王,就算是千刀萬剮,只要能舍去這條命,那點痛又算得了什麽呢。”符咒迎面來,她幷沒有任何被符咒制伏的感覺,但也沒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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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怕我嗎?”她妖美的黑眸斜睨著他,讓他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顫。

  那信徒又隔著鐵欄將一桶一桶的油濺倒進來。談笑生心頭不安,回頭望一眼挽淚,只見她淡然凝視這一切。有油……該不會是……

  “他們决定火燒了吧。”挽淚冷冷一笑,道:“怕我們逃了,便决定火燒地牢,將我們活活燒死。”

  談笑生跳起來,連退數步到墻上,瞪大了眼。“我……究竟是招誰惹誰了?”瞧挽淚一動也不動的,連忙拉她起來。“快,快!過後點,免得嗆死。”

  火苗卷上鐵欄,順著灑進牢房內的油飛快地竄進,延燒到她衣角,談笑生大驚,連忙以手撲滅。

  挽淚見他賣命的舉動,眼底閃過迷惑。

  “你在救我?”

  “這不是廢話嗎?”他咬牙道。雙手好痛!嗚,逞英雄還真不是普通人能做的。

  “我是妖怪啊。”

  “是妖怪又如何?”談笑生趁她一時錯愕,將她拖起,緊貼在墻上。“你是妖,我是人,不都是一條命嗎?你我都有痛覺、都會受傷,我身爲醫者,怎能視若無睹?”談笑生叫道,露出一臉苦瓜。“算我的劫數吧,我就知道我的癖好是天理不容,一定是上蒼要懲罰我,可是我只是心動,沒有行動啊”

  挽淚瞧他的目光充滿奇异。“你不怕我害你?”

  “都要死了,還怕什麽!”火燒不過短暫之間,却已感到呼吸困難。汗從額間滑落,談笑生的視綫有些模糊,竟然看見火中有人影。當真是要命絕于此了嗎?

  “你積善三代,加以福星高照,若命絕于此,豈不天理不公?”

  “好耳熟的聲音啊。”烟霧嗆鼻,連眼睛也直流淚。“是……是兄台!你在哪兒?咳,咳,莫非也被抓來了?”

  渾厚的淡笑聲響起。“來吧,握住我的手,我帶你們離開吧。”

  談笑生驚訝中感到有人捉住他的手臂。大火之中要如何逃脫?

  “挽淚姑娘?”他伸出手,却不見她回握。

  挽淚撇開臉,惱怒道:“你們走吧,不必理會我!”不願看他溫吞和氣的臉龐。

  “喂喂!挽淚姑娘,現在不是耍性子的時候,逃命要緊,好不好!”談笑生叫道,淚痕滿臉。

  “誰耍性子!我要死,是你自己纏上來的。活在世間有什麽好!我活够了,也膩了,要逃你們自己逃吧。”

  “挽淚姑娘,你不要輕賤性命……咳咳,我……我不行了。”談笑生倒在冷爺的身上猛咳,恍惚裏看見冷爺身後的火苗始終未近,是臨死前的錯眼吧?

  “走吧,挽淚。”冷爺嘆息。“就算遭火焚,你也死不了,何苦惹痛在身呢!”

  “我痛不痛關你什麽事!”挽淚冷笑一聲。“我就算全身痛死了,也不要再自作多情。”心裏怨恨甚多,不止恨他,也恨不敢接近她的人。

  恨他什麽?恨他不該對她好、不該讓她心生期盼、不該讓她回到七情六欲的挽淚。他可知,長年累月的歲月讓她的心靈麻木空虛,仿佛行尸走肉;遇上他,她開始有了希望,有了能與人相伴的希望,那種能够比翼雙飛的感覺緊緊盤旋在心頭,讓她感受到何謂溫暖,如今要她再回到那種空洞的日子裏,不如死亡。

  她究竟是做錯了什麽事,上蒼要罰她過這種生不如死的生活?

  “那麽,你說什麽,我就爲你做什麽吧。”略嫌無奈的聲音響起,她迅速回頭盯著他。

  “這是你的承諾?”她不可置信的問道:“你願意喜歡我?願意與我雙飛?願意同生共死而不嫌弃我是妖怪?”又驚又喜,在酒樓裏他是那般的無情無義,爲何轉眼間他甘心允下一生的承諾?

  他微微苦笑點頭,再度向她伸出手。“只有你弃我,沒有我遺弃你的時候。”天下間,要得他承諾之人幾近于無。

  “你不會後悔?”全身在輕顫。這一生,竟然有人願意向她許下承諾,永不弃她。

  可是……她會不會有點卑鄙,在生死關頭要脅他?

  “我從不做後悔之事。”他溫吞道。

  “喂喂……我沒法呼吸了……咳咳,你們要誓言,能不能逃出生去再說?”談笑生氣虛的插嘴,兩眼昏花。

  挽淚牢牢注視著他,良久,她上前,不握他的手,反而緊緊抱住他腰際。

  她知道她卑鄙下流,但她不後悔,從抱上他、感受他的體溫之後,她就再也不會後悔了。

  微微的嘆息從他胸膛輕微的震動就可以感覺到。他是有點不甘情願,但無所謂,她可以愛他,花一生一世愛他,讓他瞭解她雖是長命不死的妖怪,但她的愛跟一般人一樣,可以維持到天荒地老。

  “你或許沒有我的壽命,可是沒有關係,我不在乎你能活多久,就算你白頭了,我也不嫌弃你;就算你老了死了,我也甘心等待,等待你轉世投胎,再來尋你。”她激動的許下承諾,是對自己,所以聲量極小。

  但他仍然聽見了,黑眸裏的情緒無波無動。

  “情一字,轉眼不過烟消雲散,何苦執著。”他低吟,刹那間帶著人消失在火海之間。

  ≡ ≡ ≡ ≡ ≡

  挽淚猛然張開眼,目光所及是破敗的廟宇。

  她的懷抱一片空虛,連忙抬頭張望,瞧見他正對供桌上香。供桌上是佛像,紅色的淚落在臉頰處,她一時錯眼,竟將他與佛像重叠了;再一定睛,兩者之間幷無任何相像之處。佛有慈悲心,他却毫無慈悲心,怎會相同!但心裏總有些不舒坦,站起來從他身後環住他的腰。

  “挽淚,我在上香呢。”親切的聲音不疾不徐,心跳也沒加快。一個男人能把持至此,絕不是普通人。

  “你是道士吧?”她偏用力抱住他,讓他動彈不得。“你能使法術帶我們逃出火海,必定是修行中人,我曾經見過一、兩個道士,他們瞧起來很厲害的。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

  “我忘了。”他又笑嘆了口氣,每走一步,她緊跟在後。將香插進爐裏後,他勉强拉開她的手臂,旋過身。

  “你無妨,我却介意。你姓冷。”腦中搜尋片刻,竟找不出適合他的名字。她讀書,已是幾百年前的事,肚裏墨水早已作古。

  躺在地上的談笑生實在忍不住插嘴建議:“叫豫天,如何?豫同預之意,豫天,乃預天之意。”  

  “什麽名字都好。”冷豫天無所謂的說道,硬是將挽淚的手拉下來,走了幾步。

  她皺眉。“你不愛我親近你?”

  “男女授受不親。”

  “我管男女親不親的!我喜歡你,自然想要親近你,這有什麽不對?!”她惱道。最氣他一臉溫和却無情緒的模樣。

  冷豫天好脾氣的笑了笑。“你喜歡我,便該喜歡我的一切,是不是?”

  挽淚毫不考慮的點頭。“我會喜歡你的一切。不論你的美醜、不論你是否會老,甚至你老得不能動彈,我也願在床塌前陪著你。”

  “我信佛。”他淡淡的說道,似乎對她的誓言不動容。

  沉默半晌,她才瞭解他的話,她眯眼問道:“你要我跟著你信佛?”

  “我自幼信佛,神佛之理早已與我的生活密不可分,你說你喜歡我,那可是表像嗎?”

  “不,不是!”她激動的握緊拳頭。“我說過,你要我做什麽我便爲你做什麽,只要你開的口,我絕不會說不!你要我信佛,我就信佛,就算你要我上刀山下油鍋,我也甘願!”只求他愛她!

  他露出微笑。“那就好。”

  他的淡笑是一貫的親切溫和,甚至有幾許長輩對小輩的贊許,毫無寵溺之情。這不是愛啊。難道挽淚看不出來嗎?談笑生暗自訝然,却不敢爲她仗義執言。執了言,又如何?戳破一個女人的希望,他做不來,

  冷豫天又退幾步,靠在供桌旁,挽淚死皮賴臉的貼上他。

  “挽淚,這兒有旁人在。”

  “不不,沒旁人在,我什麽都沒看見。”談笑生真當沒見著,站起身走近佛像,“真是佛像顯靈流血淚?我還是頭一遭瞧見,”以指尖刮下一些佛像眼下的血,挪至鼻尖聞。“這分明是乾涸的人血啊,怎會是佛像流淚?!是誰誑騙百姓。”轉念之間,瞧見冷豫天的笑。

  他的笑始終是親切的,却有洞悉世間一切之感,談笑生的心咚地跳了下,脫口問道:“你早就知道這一切都是城裏那自稱神佛之人所編造的?”

  他但笑不語。

  “你接下來會如何做?”

  “天一亮,離開這裏。”

  “離開?既然知道這其中有鬼,爲什麽你不進城揭穿他的把戲?他誑騙多少信徒,若是引人向善也就罷了,但他今日不分青紅皂白,火燒我與挽淚,我瞧他也不是好人,萬一假藉神佛之名,做出傷害百姓之事。”

  “世間事早有定數。”冷豫天微笑道:“我插手,只是破壞天體運行之道。”

  談笑生一怔,又是錯眼了吧?怎會有人親切微笑,雙眼却如此無情呢?無情非絕情,無情是不就沒有任何的感情。他可知如果真不幸言中,會有多少百姓受到傷害?

  “挽淚,我不會離開,你可以放手了。”冷豫天再度拉開她的雙臂,似乎頗爲頭痛的盤坐在地。

  “我知道你不會離開,我只是想要你的溫暖。”挽淚壓下惱怒,硬趴在他的腿上合眼。

  刹那間,談笑生瞧見冷豫天的眉頭微蹙,破壞了他原有的祥和,但只是瞬間,他又恢復到平靜無波的神色。

  他合上眼的神色極爲眼熟,讓談笑生不由自主的腿軟、跪坐在地。那種眼熟不像是昨天遇見張三李四那種無關緊要的人,而是……而是遙遠的記憶裏,曾經有一個神像……他曾看過那樣的神像……神態貌色簡直如出一轍原來,這就是神嗎?一個無情無義的神祗。

  ≡ ≡ ≡ ≡ ≡

  沉默了大半夜,破廟中的三人已合眼養神。冷豫天盤腿坐地,挽淚硬是賴在他的腿上入睡,談笑生則縮在角落裏。

  他難以入眠,等到挽淚熟睡之後,他壓低聲音說道:

  “你真殘忍。”

  對他的指控,冷豫天仿佛早已預料到。他張開黑眸,唇畔帶笑。

  “談兄是在說我嗎?”

  “你分明不愛挽淚,爲何給她希望?”

  “她也不是真心愛我。”冷豫天淡淡的說道:“她只是寂寞怕了,遇上個不怕她的人,自然不願鬆手。”

  女人心真有這麽簡單的話,他也不會至今未娶老婆了,談笑生看著他平靜的臉色,真想知道究竟有沒有人能讓他變了臉色。

  “總之你若有心與挽淚共偕白首,你就待她好點吧。”

  “誰說我要與她共偕白首了?”

  談笑生一驚。“你不是承諾。”

  “我承諾與她相伴,我要她跟著我學習佛理,潜心修行,百年之後她登上仙榜,又何須惱人情絲?”冷豫天瞧他一眼,笑言:“談兄是多福多壽之人,若是願廣布善緣,將來要走上天界一回,也不是難事。”

  破廟無門,冷風襲進,讓談笑生打了個哆嗦,分不清是冷風抑或眼前的男子讓他感到寒毛竪立。

  “你真無情。我原以爲白日挽淚墜樓,你未伸援手是我看錯了,現在我才知道你當真無情。既然你無情到不救城裏百姓,爲何還要救我跟挽淚于火場之中?”

  冷豫天沉吟了會,才老實答道:“因爲我需要一個綿綿壽命的人來借壽。”

  “借壽?”談笑生又驚又怒。“你救她,就爲借壽?你對她真沒有一點的情分?”這樣的人是神嗎?是他看錯了吧!沒有一個神會這麽無情的,歷代神話故事不都在闡揚神佛的偉大與無私嗎?

  冷豫天的嘴角微勾。“我說過,我對她,猶如長輩對小輩之情,她若好好修行,摒弃男女之愛,將來她會瞭解何謂大愛,那時男女之愛對她來說不過是過往趣事。”

  談笑生緩緩搖頭。“你……這不是大愛,你根本沒有‘人性’。”沒有人的七情六欲,沒有人最基不的人性,怎會懂得這世間的感情?

  眼角瞥到挽淚動了動,似在沉睡當中,白皙的臉蛋如此邪媚妖嬌,紅色的朱唇……帶血?

  細看之下,她咬住她的下唇太過用力,以致血流不止。她不會痛醒嗎……或者,她根本已經醒了,聽到方才的一切?

  再做抬頭看冷豫天,他已合上雙眸,唇邊仍然噙著洞悉的笑。談笑生傻眼了,他分明早已知道挽淚醒了,既然知道,爲何還要說出那樣殘酷的話?

  就因爲──神是沒有男女之愛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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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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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你娘,你若不起來,我可要先走了。”

  “我不是你娘。”冷豫天好脾氣的說道。

  挽淚怔忡了一會兒,呆呆的望著自己空虛的懷抱,再抬起臉注視有慈悲貌的佛像。在他心裏,她怕是連佛像的一根手指都不及,偏偏她死心塌地,就認了他一人。

  步出破廟,談笑生笑嘻嘻的走來。“挽淚姑娘,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了……”見到她异常蒼白的臉色,他斂起嘻笑口吻,關心問道:“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需不需要我把脉?”

  她的眼底閃過刹那的迷惑,目光不由自主移到楊柳樹下等候的冷豫天。

  “你的心真細。”她喃喃,爲所愛的人找藉口。

  “我的心思是最簡單的了……”談笑生注意到她的目光,及時住口,同情的附和:“你說的是。我的心思一向細密,自然發現你的不適。”本想趁離別之際點她一點,讓她發現姓冷的幷非凡人,但如今瞧她疑眼相望的神色,要如何說得出口!

  “旁的男人怎會有我的這般心思,挽淚姑娘若願意,就跟我一塊走吧。”談笑生脫口而出,見到她吃驚的注目,心底打定主意。“對,我雖無冷兄之能,但起碼有一技之長,可以暖身飽肚。我也無家累,咱們可以義結金蘭,以兄妹之情雲游四海……呃,你年長,願當姐姐也行啦。”唉,他就是好心,容不得旁人踐踏少女心。挽淚錯愕極了。“你……你是瘋了嗎?”

  “什麽瘋?”他白她一眼。“我可是想了一夜呢。我祖上有訓一條:人有壞人,妖有好妖,什麽是好什麽是壞,莫聽旁人胡言亂語,由自己判斷。若遇上妖怪,手下留情三分。爲何會有這項祖訓,我不清楚,只知流傳已久,你以爲我爲何見你而不懼?愚民因爲未知而恐懼,你不過是個不死身,擁有人沒有的長生命,除此外,你還能做什麽?唉,這樣也好,等我百年之後,起碼有人爲我上香祝禱。挽淚妹妹,你若只是寂寞,想要人作伴,不如與我浪迹天涯;若是你心已有所依,我就不勉强──”說到最後,聲量故意放大了點,存心讓楊柳樹下等候的男人聽見。

  那男人仍是無所動,讓談笑生氣得牙癢癢的,差點沖過去打他幾拳。

  她垂下視綫,掩去眼底的激動,低語:“我是寂寞……沒有人願與我說話,與我相伴的只有野獸畜牲。它們不懂話,難以溝通,往往待在一地就不再動了,天地之間歲月在流轉,自己却猶如行尸走肉。曾經,我想過只要有人願陪我說說話,我甘願爲他死、爲他生,而現在你是心甘情願了,可是……可是我……”

  “挽淚?”楊柳樹下的男人在叫她。

  她的身形動了,聽著他的叫聲,不由自主的移向楊柳樹下。

  她的行徑已顯露她的選擇。

  “挽淚姑娘,自己保重了。”談笑生叫道,目送他們。

  挽淚回頭露出淡淡笑顔,隨即跟著冷豫天一前一後的離開五裏坡外。

  “咱們是要往西而行嗎?”行了一段路程,挽淚問道,撫上昨晚被咬得稀爛的下唇。

  “正是。”冷豫天幷未回頭。“西方有天女,見了她,也許你能受教幾分。”

  “天女與我有何關係?她是神,我不是,爲何要受教?我只想跟著你白頭到老。”

  “你忘了嗎?挽淚。你答應過我,我要你做什麽,你便做什麽。我信佛,你却有幾分不敬之意,你這樣,豈不是違反你的誓言?”

  “我說過的話,絕不反悔!”

  他想由她身上借壽,她絕不會吭半聲;要她信佛,就算世間無神佛,她也會信。只要他說的話,她都會聽,爲什麽他不肯好好看著她?“挽淚,放手。”

  “我不放!別說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的,我喜歡你,我愛你,我就要抱你!”

  ≡ ≡ ≡ ≡ ≡

  “過了這座山,人烟就多了。”冷豫天微笑道:“到時候,你可別欺負無辜百姓。”

  “我何時欺負過人了?”總是這樣,老將她看成頑劣不堪的惡女,有點骨氣的話,就該撇頭離去,偏偏……偏偏雙脚跟著他,不是爲他的佛言佛語,而是爲他的人。

  是她孬,她明白。

  “沒有嗎?那就好。”他也不多作反駁。日偏西山,凉風陣陣,冷豫天瞧見她打了個顫,將披風丟給她。“你自己保重些。”見她的臉蛋似乎微紅,他又道:“人之皮相不過維持數十年,你若能傾心向佛,修成正果,也不會有病有痛,風吹而身弱。”

  挽淚才感激他的關心,又聽見他三句話不離佛心,咬牙跟上他。

  “當神佛有什麽好?在你眼裏,難道只有神佛重要嗎?我也是有生命的,不害人不殺人,我這樣够好了。”

  他微微笑著,雖然沒有回答,却仿佛將她當三歲頑童。究竟要如何做,他才會正眼瞧她?難道真要她變成神,他才會將她納入他的心裏?

  在林中不停的尋找,始終找不到他的身影。她全身冒起了冷汗,不由得想起那一段無盡空洞的歲月,那樣的日子不如讓她死吧!

  急促之中踢到大石,扭上加扭,翻跌在地,手肘磨破皮,流出淡淡的血絲,原是披肩的長髮淩亂垂地,她低低喘息,痛恨的用力擊向草地,“萬物皆有靈,你這樣捶打,也是有損功德的,”熟悉的聲音伴著熟悉的脚步,她幾乎要感動落淚了。

  挽淚咬住唇,緩緩仰起臉,黑瞳裏映著的是心愛的男人,她一向不愛他那種超脫世俗的微笑,如今看見他的笑,只覺得松了口氣。

  “我……我以爲你逃了……”她結結巴巴的,全身仍是震顫不止。

  “我逃什麽?你又不是吃人妖怪。”   “你……你說什麽都好……”她用力抱住他,眼眶好熱,難以舒解,只得閉上眸子,“只要你不離開我,我什麽都依你。”

  冷豫天微微蹙起雙眉,正要推開她,却發現她的足踝腫起如饅頭大小,他勉强忍受她的擁抱。
 
  “挽淚,別嚇著人家姑娘。”

  別嚇著人家?她可從沒聽過他對別人說別嚇著挽淚。細細打量這少女,她是年輕,有著人一般的性命,也許還帶幾許天真無邪的嬌氣……她很久以前就忘了什麽是天真無邪,也未曾再跟人撒嬌過。他喜歡這樣的少女?或者,因爲這少女是人?她嫉妒啊!嫉妒的心好苦,苦澀到連自己都覺得反胃!“我這麽的愛你,爲什麽你連點感動都沒有?”

  “你愛我,我爲何要感動?”

  “那麽,你要我怎麽做,才會愛我?”

  “我永遠也不會以男女之情愛你,挽淚。”冷豫天平靜的說道。

  “爲什麽不肯愛我?爲什麽?就因爲我不是人嗎?”不理廣家人倒抽口氣,她眯眼問道:“就算是施捨,哪怕只有一點點,我也願意啊!”

  “妖怪!妖怪!”那少女將桌上的菜扔向她,盤子砸到她的臉,挽淚一怒,要回手,却讓冷豫天緊緊抓住,無法動手。

  她錯愕的望向他,他仍是一臉平靜,毫無憐惜抑或緊張之意。血從額際流下,滑過她的臉頰。

  “你……當真無情無義。”她輕笑一聲,咬牙道:“是我看走了眼,以爲總算有人不曾怕我,以爲有人嘴裏說人與妖都有好有壞,就以爲這是他心頭話。”她猛然抽回手,緩緩望向縮在角落的廣家人,腦裏閃過當年娘親的誅殺。

  若是她有這樣爲自己拚命的家人,她也不會落到這種地步。

  “你說的沒錯,”她憤恨的說道:“人世間的情算什麽,有情有義個屁!我還在執著什麽?我不要你了,我自己照樣可以過得好。千百歲月,我自己一人都能活下去!”語畢,不理腫起的足踝,蹌跌的奔出草屋之外。

  短短共計七天,她的美夢破碎了,再度回到難以流動的歲月裏。

  ≡ ≡ ≡ ≡ ≡

  冷風在吹,樹影在搖動,這樣的景象歷歷在目,每一天都是孤自一人,早已習慣了。

  “是我不要他的,爲何還會難過?”她喘氣,痛恨的猛捶草地。“反正我也過慣了,我還在懼怕什麽……”人的性命轉眼不過七、八十年,即使一個人孤獨的過,也有過盡的時候,那麽她呢?她還得過多久,上天才會垂憐賜她一死?“還有天嗎?還有神嗎?我是造了什麽孽,才會落到這種下場?我不甘心啊!如果真是造孽,那關我什麽事?我什麽也不知道啊!”她叫道,全身難以忍受的痛,真能痛死就好,偏偏痛會持續,却不會死!人人渴求仙丹盼不死身,他們可知道這個不死身有多痛苦?水聲在流動,她再也站不起來,用爬行過去。她知道自己狠狽,反正誰會疼她?連自己都恨死自己了,誰又會憐惜她?黑夜之中,無法借山溪照面,她恍惚的凝視黑色水面,低喃:“爲什麽我這麽難過痛苦,却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她試過水淹,但轉醒之後却發現自己倒在岸邊。伸手掬起水來拍向臉,讓它順勢滑落臉頰,自言自語的說道:“這樣就算在哭了吧?哭了之後,心不會再痛,不痛了,我就可以自己再過日子,再也不要接近人了。”

  她好痛苦。難道人世間沒有一人與她一樣不會老,永遠是年少之身嗎?那種看著人們逐漸老去,而無人再記得她的心理,有誰能明白?“我一點也不在乎你長命短命,只想跟你在一起,難道這點小小的奢求連上天也不允……”溪水一直滑下臉頰,她眯起眼,又惱又痛苦的低語:“淚流下,爲何我的心還在痛?難道真要我將心剖出來,才不會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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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挽淚驚駭,爬不起來,只得拉住他的手,“你快逃!”

  冷豫天回頭微笑,“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逃到哪去都好,你快逃,我來幫你擋著!”他看起來文質彬彬,一身都是儒雅的氣質,怎懂動刀?他搖頭輕笑。“你能擋著?如何擋?你連站都站不起來,怕走了兩步,來不及爲我擋,就遭人砍了,”他笑她天真。

  “砍了也好,我死扒著他們不放。他們要殺你,得先過我這關!”挽淚堅定道。半月讓烏雲遮住,她的神情也隱去一半,但從聲音裏聽得出她的决心。

  她是存心保住他嗎?他可從不需要人保護,也沒有人曾想過要保護他。熟知他的人,都明白他的能力是萬萬不曾讓一般世俗人傷到。

  她曾說,她可以爲他死、爲他傾盡所有,他是聽聽就算,人的誓言極容易許下,但往往許下之後呢?十年、二十年,轉眼即忘,她的誓言又能維持多久?幷非瞧她不起,而是人世間本就如此,他也不甚在意她究竟說了什麽,而如今,他有些吃驚她的堅决。

  也許,是因爲她不會死吧,他忖思。還來不及要她先行退開,大刀便已晃到眼前,他要先拉開她,她却抓住他的手臂,借力使力起身爲他挨了一刀。

  刀砍得不深,只在背上輕輕劃過,他眼底閃過一抹奇怪的神色,迅速將她輕推到身後一段距離,直接踢了來人一脚,撲通一聲,只聞水聲響,不見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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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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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心背後!”

  冷豫天回過身,還不及定神一看,挽淚已撲上來抱住他。

  她的抱法一如以往,緊緊的從前身抱住他的腰,他直覺要推開她,却見她的身後刀鋒已經頂住她的背心,刹那穿透她的心臟。

  “說過要給你剖心,這下還看你的心會不會痛!”强盜叫道,步步沖前,同時扭動刀柄。

  火辣辣的血液在心肺中燃燒,挽淚仍死抱住冷豫天不放,一時的衝力讓冷豫天蹌跌數步,刀鋒用力透刺她的心臟,直接劃進他的胸膛。

  鮮血飛濺,噴上他臉龐。

  直到抵上身後樹幹,他才煞住,雙眸難以置信的注視挽淚。

  她身子一軟,往下滑落,刀穿過二人的身體,嵌在樹上,他忙摟住她的腰,怕刀子將她剖成兩半。


  烏雲又罩住月亮,冷風更强,挽淚動了一下。

  “好……痛……”她氣若游絲,從昏迷裏勉强拉回幾許神智,張開痛苦的雙眸,“你……你有沒有傷到?”

  冷豫天仍是盯著她。

  沒聽見他應聲,她慌張費力的抬起臉,想要伸手摸他的臉,却無力舉起。“你……你受傷了嗎?”

  “不,我沒事……”他一向能在黑暗中視物,尤其如此接近。她的唇畔不停有血絲流下。

  “沒事就好……”心好痛,痛到以爲被活生生的掏出了,可是一想到他毫髮無傷,這點痛,她能忍。

  “你却受傷了。”

  她擠出個笑,腦袋昏沉沉的,“不怕……我……我不會死……可是你不一樣……嘔……”血從嘴裏噴出來,她的胸口能够感受到那把穿透的刀插在那裏,方才强盜扭動刀柄,活生生的讓她心臟的部位翻攪切割,可是她還是不會死,再怎樣的痛,她還是活生生的。

  “我……我……很可怕吧?”她邊說邊流血,唇畔是凄楚的笑。“就算是把我的心挖出來了……我還是能活下來……你……你不要怕我……我不會再纏你的……你……嘔……你快走,萬一他們回來就不好了……”感覺到他全身緊綳,她真的很可怕嗎?他是第一次見到怎麽也殺不死的妖怪吧?

  “你爲何要這樣對我?”

  “我說過,我喜歡你……”

  “人世間的愛短薄而利己。”

  “我不懂什麽是人世間的愛……我只知道……我曾說過可以爲你而死……那不是假話……就算砍去我的四肢,我也會保護你。你快逃吧……”她吃力的想要張開眼睛再看他最後一眼;心痛到連眼皮都不及抬,便昏死過去。

  等醒來之後,就再也看不見他了,一生一世。也許醒來之後,她的心已被掏出。那都無所謂了,只要他安好,能壽終正寢到百年,就算日日受掏心之苦,她也甘願。

  只恨自己不是人,若是人,就能與他相伴一生;只恨自己不流淚,咬著牙將萬般苦咽下。

  反正,她已經習慣沒有人愛的日子,她不怕了,真的不怕。原來愛一個人的心情是犧牲奉獻也毫無怨由,如果有來世就好,能與他相偕白首,偏偏她是個沒有來世的妖怪,永遠只能躲在一旁看他娶妻生子。

  也好,跟個人總比跟妖好。

  冷豫天看她已然昏迷,怔忡了下,從她背後抓住刀柄,俐落的抽出。她震動了一下,細緻的眉頭蹙起,血從她胸口飛濺出來。

  刀鋒上儘是血迹,有她的,也有他的。

  他輕輕托她躺到地上,她的唇掀了掀,似在說“快逃”,他眼底的迷惑更深。

  他的胸口尚在淌血,他却毫無知覺,仍處于方才她擋刀的震撼下。

  爲他擋刀,擋第一刀,他能接受。人擋第一刀會痛,直覺會閃開,要再繼續擋下去,會猶豫刹那,這是人之常情、直覺反應,她却不然,仍死抱不放,甘願受穿心之苦。

  爲什麽?

  因爲愛他?

  她的愛未免太過私情。古有佛祖割肉,爲視一律平等,也表博愛之情,所以佛祖割己肉喂鷹。她呢?只爲一個私愛、爲一個心愛的男人,忍受穿心之苦,未免太過小器。這是私愛與大愛的不同,但爲何他會受到如此大的震撼?

  腦裏不停映著她穿心時,她眼裏的堅决從未改過,即使是受翻攪刀割之苦,她也咬牙不離他,爲什麽?

  心裏的激湯難以言喻。這就是人世間的男女之愛?以往他處于旁觀者,沒有走進紅塵裏,不知道裏頭的疑情狂愛有多駭人……他怔忡的望著她半晌,腦裏紛亂難解。他有什麽好?好到讓她捨命相救?就算不會死,這種掏心之痛又有誰可以忍受?

  他額上的汗不停的滑落,沈浸在方才的餘震裏,難以自拔。

  風淡淡的吹拂,耳畔響起輕微奇异的聲音。

  他一驚,這才發現剛剛由“無我”跌進“自我”的深淵裏。

  他連忙收斂心神,張開眼又瞧到她全身鮮血淋漓,心一動,心神又紛亂起來。

  她是爲他而傷,縱使她說她是不死身,但心被翻攪刀割,怎還活得下去?

  他抿起唇,將自己胸口淌下的血滴在她的心窩上,隨即撕下衣袖,簡單的爲她包扎起來。

  他將她抱起,目光微瞥,心頭猛然又震上。

  世間少有能讓他震撼的事情,偏偏今晚一連數次,令他猝不及防的,料都沒料到。

  之前沒有注意過,只當她是哪里的小妖而已,如今他滴血給她,才清楚瞧見她的雙手之間有手銬,雙足之間有脚鐐,普通人是瞧不見的。

  手銬脚鐐多眼熟!眼熟到不敢相信,手銬是長命鎖,保人長命不死;脚鐐是道德練,被練者無法傷人,是專制頑劣妖魔的,這兩樣皆是數百年前他的寶物,而後纏在一頑劣小妖身上。原來,她的不死身不是天生,而是他數百年前一時慈悲賜予的。

  ≡ ≡ ≡ ≡ ≡


  冷豫天望著她蒼白的睡容。即使在夢裏,她仍然蹙著眉,似乎在作惡夢。雖然他有開人夢境之能,但那算是偷窺旁人心志,非正派君子所爲;除非救人,否則他不願動用這種能力。

  心頭略嫌煩躁,爲了什麽,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撇開目光不再瞧她,緩緩繞著圓桌踱步。

  她的痛苦是他造成,若沒有當年一時的興起,她不曾度過漫漫歲月。他一直以爲她早修成正果……不,應該說,他早就遺忘他曾有過的善舉,遺忘他曾施恩于她。

  那是什麽恩?對她來說只是連串苦頭的啓端。

  “應該是心懷歉疚吧……”不然怎會如此煩躁?

  腦裏浮現她擋刀的那一幕,不免愈走愈快,愈走愈心煩氣躁。

  “快!……”細碎的呻吟被他的脚步聲掩去。他的雙手斂後,一時受不住斗室之小,走到窗邊將窗打開。

  “快逃!”挽淚猛然彈起,隨即被挖心的痛震回床上,痛苦的翻騰。“好痛……痛……”

  “挽淚。”

  她聞言張開眼,從眼角覷到他傾身靠過來,原來捂住心口的手摸上他的臉,急切的問:“你……你沒事吧?”

  “我很好,倒是你,你受了傷。”

  心口的痛比火燒還難過,但她的唇溢起輕笑。“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她閉了閉眼睛,用力咬住唇,忍住呻吟。

  他眼底又閃過刹那間的迷惑。“你不痛嗎?”開口問的是他,難道她身上的疼痛是假的嗎?

  “好痛……”她輾轉翻騰,黑髮淩亂的散在枕上,她的拳頭緊握,汗珠直流,流到她氣虛,幾乎再度昏死過去,但又隨即痛得驚醒。

  原來,人沒了心不能活,不是因爲失去心,而是那種刮心時的痛,超過了人類所能忍受的極限。

  她咬住牙關,鮮血從牙縫裏流出來。有人擦著她的臉,她露出眼縫,看見他以衣袖拭她的汗,苦笑說道:“你……你不要內疚,我……我不會死……”又咬住牙忍了一會兒,才再喘息說道:“你放心……就算我一個人,沒人照顧……也能活下來……”遲疑了一下,問道:“我……我的心被掏出來了嗎?”不敢想像自己將來成了無心人,即使傷口愈合了,心口的地方却是空蕩的。

  “如果我說是,你會後悔嗎?”他忽然問道。

  她的眼神黯了下。“不……再來一次我也不後悔……”心臟的痛楚拉扯所有的神經,一時全身痙攣,痛暈了過去。

  疼痛仍然在蔓延,她又痛醒過來。挽淚氣虛的看著他複雜的神色,勉强拉扯慘白的唇。“你在爲我難過?我可不要。我要的……不是你的同情……你走吧……我挨刀,是心甘情願,不關你的事……”

  “你有傷在身,我怎麽能够一走了之?”

  “我是不死妖怪……”她調開視綫,不願看他的嫌弃。

  身受重傷而能活下來,她根本不是人。聽是一回事,親眼目睹是一回事,如今他見了,會覺得害怕吧?連她自己都害怕,他怎會不怕呢?

  “我是不死身,忍幾天痛就過了,我還活著,你……你快走吧,免得我再後悔,死纏爛打的賴上你……”

  遲疑了下,冷豫天說道:“我說過,我要讓你有心向佛。”

  “我也說過,我一生一世不信佛……噢!……”指甲插進掌心,她抿著唇,合眼忍痛。

  “我走了,你不怕再孤獨一人?”

  “反正任何人遲早都會從我身邊離去,我還怕什麽……”她的唇在顫動,他伸手摸她的臉,是一臉的冷汗;她的手也是冷的,全身冰冷冷,沒有溫度。

  她的身軀這樣痛苦,簡直是經歷由生轉死的痛。人死,是刹那間之事,雖然是難言的痛苦,但也只有短暫的那一刻,但她分明延長死亡那一刻的痛。等醒後,她仍然活著,永遠不會忘掉這令人駭怕的痛苦。

  她不會死,却得經歷死痛,是他造的罪。

  如果當年他沒有一時興起,她也只是條普通生命,跟隨著生命輪盤轉世,不會到今天這種地步。

  奇异的感覺緊緊抓住他的知覺,他抬起臉來,斗室在他眼裏仍是斗室,却再無以往身處斗室,心在天地之間的豁達胸襟。

  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錯?

  “我留下來。”他開口。

  她身子在抽搐,黑眸半張,無神的凝睇他半晌。

  “是了……我忘了你要借壽,自然不能離開……好……你留下來吧,我會借壽給你的……”氣虛已至,她緊緊閉上眼眸。

  修長濃密的睫毛映在蒼白的臉上,顯得奄奄一息。

  她雖沒有明說,方才的眼神却在訴說他的無情。

  什麽叫無情?

  他無情嗎?他只是不願破壞因果輪回,人之生死由天定、由果報,他插手,只會亂了天體運行之道,瞧瞧他當年一時慈悲造成什麽樣的結果?

  難道他這樣就叫無情?

  心裏煩躁更甚,狠心撇頭不再瞧她,走出客房之外。

  客房外有庭有院有天有地,比起斗室,應該讓人心曠神怡。他深吸口氣,自然之氣環繞他的身軀,稍稍平復心頭煩躁。

  忽地,屋內細微的呻吟讓他胃部一陣翻攪,涌至喉口,他嘴一張,却什麽也吐不出來。

  “客倌,您哪兒不舒服?”店家端著洗臉盆走進回廊,問道。

  他還能吐出什麽?

  早在數千年前,他就沒了七情六欲,他還有什麽可以吐的?

  “客倌?”

  他半眯著眸子,喃喃道:“你有沒有過一種經歷……”

  “什麽?”

  “一個人全心全意爲你,爲你生、爲你死、爲你受盡千百煎熬,也心甘情願?”

  “啊,客倌?”早知就不該收留他們,兩個人都有病!一個躺在床上生死未蔔,一個竟然發起癲來!

  “沒人爲我受過,因爲我萬能。她爲什麽這麽毫不遲疑的爲我擋刀?”腦海不停閃著那一幕,想起她的激情狂愛。

  她像飛蛾,不停的撲火。他不是人,也不是飛蛾,他是水,永遠感受不到焚燒的刹那,飛蛾與火的心境。可是爲什麽他溫和的水流裏開始起了波動?

  “我願渡化天下所有不識之人,却渡不了愛我之人……”他閉上眼睛。

  短短幾句話,已將天下人與挽淚有所區分。

  何謂神?何謂天人?

  心中無遠近親疏,皆以大愛奉世。在他眼裏,衆人皆是一貌,姓名皆是無用,他的心大到可以容納天下人,而無分輕重,但如今,他的話出口了,上天在聽,諸神在看──

  看他陷進萬劫不復的天劫裏。

  ≡ ≡ ≡ ≡ ≡

  七日後他推開房門,見她已醒,半是坐臥在床上。

  “還會疼痛嗎?”他問道,將洗臉盆擱下,走近床沿,瞧見她正費力梳理她的長髮,他伸出手,笑道:“我來幫你吧。”

  她微愕,抬起目光盯著他。“你要幫我梳頭?”

  他的視□落在她略嫌淺色的眼瞳,仍然面不改色的拿過她手裏的木梳,說道:“轉過身子吧,我這輩子還沒爲人梳過頭,你不嫌弃就好。”

  木梳極舊,舊到不能想像究竟是多久以前留下的,梳齒斷了幾根……

  “改日,我幫你作個木梳。”他平靜的說道,撩起她的長髮專心梳理。

  她發黑而細柔,如絲綢,教人捨不得放手。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遺物,我捨不得丟,就留下了。”她□聲說道。

  “遺物?”

  “她不是妖怪,是曾收養我的老婦人……”挽淚閉上眼,喃道:“她待我很好很好,一點也不嫌弃我。”

  他注視著她的黑髮,明白她在說假話,却不戳破,若真不嫌弃她,又怎麽會造就今天的挽淚?

  “你的娘真好。”他隨口應道。

  “是啊,我的娘是天下間最好的娘。”她的唇畔是酸澀的笑,隨即注意到他停下手。“梳好了嗎?等我洗個臉,便能上路了。”她轉身欲接木梳,見到他奇异的神態,忍不住擔心,脫口道:“你是不舒服嗎?”話說出了,來不及咬住唇,明明要自己不再表露關切之情的,偏偏人孬,愛他的心意從來沒有稍减過啊。他回過神,微微一笑的搖頭,“我身强體壯,不曾有過病痛,哪里會不舒服。”

  她暗鬆口氣,垂眼小心翼翼地用布包住木梳。他目不轉睛的望著,神色難讀:“你該再留幾天的。”

  “我好多了。你不是說那借壽之人不能等嗎?”她站起來,有點頭昏眼花的。

  直覺地,他伸手欲扶住她,在見她抬起臉來,雙瞳的顔色更淡時,他猛然縮回手。

  她沒吭聲,咬住下唇,搖搖晃晃的走去沖水洗臉。

  水中的倒影好憔悴。他是被他的臉色嚇到了嗎?明知不該著求,但心裏總是渴望他不會怕她。

  不會才怪!七天之前,她活生生被人剖心,如今已然痊愈,他沒有逃之夭夭,她就該偷笑。

  這幾日,見到他時,他像心事重重,也心不在焉。她不敢多問,怕他流露驚駭的神情。

  “你剛好,路途顛簸,我雇了輛馬車在外頭等著。”

  “馬車?”她吃了一驚。“咱們不是用走的嗎?”他過得像苦行僧,一切皆采最原始的方法──路是用走的,睡是夜宿山間,要不就是民宿,極少住在客棧裏,吃更隨意,全然是修道中人的作法;會雇馬車著實讓她驚訝,但驚訝過後,迅速理解了。

  那借壽之人必定命在旦夕,所以才要雇車兼程趕路。她心裏莫名的起了妒意。不管是男是女,能引起他的關心,必定在他心裏占有一席之地。

  馬車在客棧後門,車夫一見他們走來,連忙將布幔撩開,不由自主的看著她的雙眸。

  “瞧什麽瞧,要我將你的眼珠子挖下來嗎?”挽淚氣虛道,想要狠狠的瞪他一眼,却喘得要死。

  冷豫天搖頭嘆息,將她扶進車內。“若天下人都看著你,你不是得要挖盡天下人的眼珠嗎?”

  “挖就挖,我怕什麽!誰教他要用奇怪的眼神瞧我!”挽淚惱道。

  馬車輕輕搖晃,窗幔後的景物在動,她有些頭昏,却咬著牙關撑著。

  “也許,他是瞧你漂亮。”

  她一怔,望著他平靜無波的臉龐,“在你心中會有美醜之分嗎?”

  他的黑瞳裏映著她清艶的嬌容,嬌容上是愛恨分明的神態。良久,他才答道:“你很有生氣。”

  她略嫌失望的撇開臉,不再看他。有生氣有什麽用?別說是動心,連一刹那的閃神都沒有過。如果有足以吸引他的容貌,她也就不必愛得這麽苦了。她閉上眸子,心頭的一時激動讓她頭暈,不由得倒下去,隨即又搖了搖頭,振作的坐起來。

  “你休息吧。”冷豫天從車上拿出薄毯。

  “不,我不需要。我可不想連休息也聽你說著佛家道理。”

  “我不說,你睡吧。”他微笑的將薄毯鋪在車板上。

  挽淚懷疑的盯著他。他何時變得這麽好心了?夜宿荒山野嶺,他從不曾主動詢問她是否冷了、是否怕山間野獸,自顧自的閉目養神,即使她賴著他睡,他也無動于衷。

  雖然懷疑,但身子還是撑不住的倒向薄毯上。她低吐了口氣,神智昏沉沉的,眼睛不肯閉,就這樣望著他。

  “睡不著?”他問。

  “睡不著也不要你說佛家道理。”

  “我說過我不說了。你想聽什麽?”他的語氣溫和親切,却多了什麽。她真恨自己的愚昧,只能聽出有异,却不知异在哪里。

  她想睡,但不願回到沒有他的夢裏,隨口問道:“那借壽之人到底是誰?竟然能讓無情的你有心救他?”

  冷豫天靠著布幔之處擋風。他淡笑道:“我跟她,沒有多大關係。若真要論,她與我,來自同一個地方。”

  “是同鄉?”她不信,僅僅同鄉就能引起他關注,那他還算無情人嗎?

  “我原是黑龍寨二當家。”見她吃驚的模樣,微笑。“我不像嗎?”

  “是不像,我以爲你是修道中人。”否則怎會三不五時把佛理琅琅上口?

  見她專注聆聽,雙頰略有紅潤,他不由露出淺笑,繼續說道:“我也算修道中人,幾年前上山當上二寨主是在等。”

  “等什麽?”

  “等斷指無赦的下場。”他解釋道:“你少涉世,自然不知京城近年有强盜擾民,官府却又無可奈何,因爲黑龍山上的大當家斷指無赦作惡多端,殺人無數,官府圍剿數次皆無功而返。”

  “你在等他的下場?等他死嗎?”

  他微笑點頭。

  “他什麽時候死?”

  “他雖然作惡多端,但脫軌的罪孽之身跳脫因果,他會壽終正寢而死。”

  他連人的壽命都能算出來,幾乎跟神仙沒有兩樣,這樣的想法不經意地在她心裏滑過,但更深的疑惑讓她問出口:“他既然罪孽難恕,爲什麽你只看著他,却不殺了他?”

  他含蓄道:“我幷非普通人,不該插手人間事。”

  挽淚注視著他淡然的神情,他似乎不覺得他有何錯誤。

  “你究竟是殘忍還是無情?”她緩緩搖頭。“你守著他有什麽用?看著他壽終正寢又有什麽用?他照樣屠殺生靈,照樣死了許多人。你以爲你洞悉天機,掌握一切天命,那又如何?你連條命都不願意去救,算什麽修道中人?”

  “天命難改。”

  “嗤。”她冷笑。“好個天命難改。我瞧不是天命難改,是根本沒有神佛之說,若有神佛,怎會容許你說的殺人魔現世造孽?”

  “人靠己身,神只能看,不能插手,插了手,擾亂人間因果,人人靠佛而不自救,這樣天下將大亂。”

  “好個藉口,還好你不是神。你看似溫和善良,但壓根兒沒有慈悲心。”不是存心想要對他冷言冷語的,只是一想及有多少人挫敗在他的無情下,心裏就好苦。

  她也是其中一個啊。

  不求他有多愛她,只求她愛他的萬分之一,就算讓她再經歷一次穿心之痛,她也二話不說,咬牙忍了!

  見她一臉悲苦,他不再言語,怕她動氣傷身……這個念頭微微晃過心頭,他倏然一驚,連忙閉上眼不再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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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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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跑了幾天,每過一個城鎮重新雇車。冷豫天多半是不說話,連佛理也不再說了。有時候跟著車夫坐在前頭,留她一人在車內。

  她少下車,不是不願下車走走,而是他說她病體剛愈,不該出來吹風,于是連夜晚時她也睡在馬車裏。

  她的性子本就不是恭順有禮,她的身子也早好了,會聽他的話,是因爲他的話讓她窩心。

  他關心她的身子呢。

  真希望這趟旅程永遠不會結束。

  只是這是她在奢想。他爲了趕路,有時過鎮不停;話少,目光却落在她的身上。

  “挽淚……”冷豫天回過身,瞧見她疑迷的看著迎親隊伍,他嘆息,同車夫說道:“咱們也在這裏休息一晚吧。”

  “挽淚,下來走動一下吧。”冷豫天躍下馬車,走到車後,同她伸出手。

  她遲疑了下,握住他溫暖的大手,跳下馬車。

  “咱們能過去瞧瞧新娘子嗎?”他要抽手,她不肯放,死緊握住他的手。

  “挽淚,你先放手。”

  “放了手,你就不見了,我明明可以感覺你好像有點喜歡我了,爲什麽轉眼間又對我無情?”

  冷豫天張口欲言,在瞧見她的眼眸之後,冷靜說道:“我對衆生一向喜歡,自然也喜歡你。”

  挽淚盯著他。“你騙我,你若像以前一樣對我無情,我……我會像當初所說的,不再糾纏你,可是……可是你變了,對不對?你雖然口頭不變,但……但你會開始注意我了……”會注意她是否吃飯、是否受寒了。他的言行完全不一致,讓她又迷惑又渴望。

  “挽淚,你在自作多情了。”他面無表情的,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往迎親隊伍而去,“神、人、畜牲,爲何衆生願修道成仙,正因人的七情六□枷鎖在身,是一切痛苦的淵源。沒了它,世間只有大愛,沒有戰亂。挽淚,你該好自爲之。”他說的話仿佛只是在說服自己。

  “我就不當神,當神有什麽好?我寧願……”挽淚停下追逐他的脚步,一時疑楞的望著紅頂花轎裏走出來的新娘子。“如果我是神,我寧願廢去千百道行,只求一夜夫妻。”

  冷豫天震動了下,緊抿著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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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喜歡的人了,無須你多心。”挽淚避開她,靠近了些冷豫天。

  王媒婆見狀,笑起來。“我說哪兒來的金童玉女,要是兄妹就太可怕了,原來也是一對小佳偶。”忽然拉住挽淚的手,說道:“來來,你們既然還沒成親,也不好黏這麽緊,姑娘跟我去瞧瞧新娘子,沾點喜氣,保證你也早日與意中人共偕白首。”拉著挽淚往轎子走去。

  王媒婆的力道大得出奇,一時掙不開,挽淚頻頻回首,瞧見他微笑以對,而後他被迎親隊伍裏的漢子圍上聊天。

  他真好,隨時打進人群,她却尷尬的盯著新娘子,不知該如何說話。

  “我……”挽淚支支吾吾的,不由自主的臉紅一大片。難得有人對她這麽親切,她反而不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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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啦,公子,您的新娘子來啦!”

  冷豫天怔了怔,隨即便瞭解他們在說什麽、想做什麽。

  “公子姓什麽,叫什麽?”新娘子笑嘻嘻的問道。

  “在下姓冷。”

  “姑娘呢?”

  “挽淚,我叫挽淚……”她聲小如蚊。

  “好啊,沒有高堂在上,就以皇天在上後土在下吧,今天你們私自成親固然不對,但有個名份在,回家後父母也不會再說什麽。”

  冷豫天看著蓋著紅頭巾的挽淚。頭巾蓋住她的面貌,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她的衣裙也是紅的,乍看之下確有幾分喜氣。她的雙手緊張的交握在一塊,一撮長髮滑落胸前。

  夜晚是魔,削减人的克制能力,他不是人,所以日與夜交迭,對他幷無影響,但在方才那一刹那間,他暫時失了神。

  看不見她的容貌,但能想像她的嬌羞,還有她的……眼眸,他嘆了口氣,搖頭說道:“這裏有皇天后土,却沒有成親的人。”他的語調是溫和的,溫和到感覺不到一絲的波動。“你只求一夜夫妻,有沒有想過爲何世間毫無相關的二人會有姻緣綫?”

  挽淚緩緩拉下頭巾,心寒的望著他。

  “是相欠、是因果、是償債。”

  “胡扯。你要拒絕我,我早就預料,不必找藉口。”挽淚咬牙道。

  冷豫天不理她的抗議,繼續說道:“三生石上訂鴛鴦,莫說你我無情無分,石上鴛鴦只不過是轉世間的償債,到頭來一切虛空,你該是最明白人世間沒有一樣情分可以永留,何苦執著!”

  冷風吹來,吹麻她的臉頰,最好連她的心也吹麻了,就不必大感心痛。真恨當時那山賊沒有將她的心挖出來;挖出來了,雖然從此無心,但總比現在心痛如絞要好許多。

  “我偏要執著,偏要看不開!”挽淚氣惱極了,狠聲一字一語的說道:“我偏不修行!我偏要七情六欲纏身!我偏要愛你一輩子!愛到你白頭,愛到你入土!等你轉世了,我會繼續愛,生生世世的,我要讓你看,什麽叫人世間沒有一樣情分可以永留!我可以愛你,愛到就算魂飛魄散,我也心甘情願,這不叫償債,這叫作我愛你!”

  他凝目注視她,她也不示弱的盯著他。無法用言語讓他瞭解她的真心真意,就用眼神赤裸裸的表達吧。

  不管她再怎麽說,他總是堅待人世間的愛不會長久,她也確實經歷過像娘親那樣轉眼烟消雲散的母愛,但那又如何?她不是天下人,她叫挽淚,擁有自己的個性,也許在他眼裏是頑劣不受教,但至少她能確知她付出的感情永遠不會改變!

  良久,他先撇開視綫,微微眯起眼。

  “莫要迷惑,人心最迷人之處,在于激烈的情感光采引人奪目,不由得讓人陷進其中。但等日子久了,激烈的情感降溫,進而捨弃,那也是人心最殘酷之處,你待在世間豈止百年,怎會看不破這一點?”親切的聲音響起,酷似他。

  他閉上眼睛,是“他”吧?世上除了“他”之外,還會有誰能瞭解他心思的轉折?

  差點,他就陷進自己的心魔裏,幸而有神點醒。是萬幸,絕對是萬幸。

  他張開眼睛,清朗之聲響遍樹林,“我對你,沒有任何感情;即使有……”眼裏不是無情,而是絕情。“也只是同情。”

  “同情?”挽淚沙啞重複。

  “我同情你,同情你的遭遇,同情你孤身一人在世間,同情你的所有,所以才會讓你跟著我修行,盼望有一天你脫離情之枷鎖。”

  他的話一如以往的殘忍,她已聽慣,但心裏仍被刺痛了下。

  “你現在同情……也許將來由同情生愛……”她拉下臉皮,厚顔喃道。

  “愛?”他耻笑,搖頭。“我就算要愛,又怎麽會愛你?你有什麽好?你有什麽值得我來愛?你的貌美?你的年輕?你的才學?還是你的才德?你忘了你自身的身分嗎?蛤蟆怎與天鵝配?你是自抬身慣、自作多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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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她放聲尖叫,燈籠落地,冷風猛力吹來,雷電打在近處。“……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挽淚。”冷豫天忽然抓住她的手臂。“回馬車上。”

  “我的眼睛怎麽啦?”
 
  挽淚迷惑。她的長生不死怎會從外貌看出來!

  “我……我的眼睛是怎麽了!”她立刻轉向冷豫天,奇怪問道。

  “沒什麽,趕路要緊,咱們不留作休息了。”

  “你騙我!我的眼睛若沒有什麽,爲何他們前一刻視我爲人,待我極好,下一刻又嚇得鳥走獸散?”

  忽然想起自從她受傷之後,他未曾讓她見過其他人,通常都是留她在馬車上,即使是夜宿荒野時,他也是先讓車夫到別處去睡她快步奔向遠處等候的車夫。

  “挽淚!”冷豫天大驚叫道,溫和的面具破裂,流露在臉上的是擔心、是不忍,遠方傳來低低的嘆息聲,他的耳朵再也聽不見,跟著追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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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白光一閃的刹那,車夫對上她的雙眸,猛然倒抽口氣,要往後退,挽淚緊緊抓住他。“你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麽?”

  “我哪兒像妖了?我有手有脚,難道我容貌被毀?”

  車夫顫抖的指著她的眼睛。“你……你的眼色是銀白的,好像……好像是狐眼……放了我吧,我家裏還有老小……”

  狐眼?她曾照過銅鏡,她的眼睛細長而具有野性,但……怎會是銀色的?

  “挽淚,你嚇到他了。”

  她立刻轉向冷豫天。“爲什麽?爲什麽你不告訴我?”第一滴雨打在她的眼皮上,刺痛她的眼,隨即大雨傾盆而下。

  “這不是你的錯。”

  挽淚等了一會兒,只等到他這句話,她難以置信地說:“就這樣?不是我的錯?這算什麽?這究竟算什麽?你說天上有神,那我要問,到底我是做錯了什麽,要他這樣來懲罰我?我已經是不人不妖了,他還來玩我?是存心要我遠避世間百姓嗎?我不害他們,爲什麽還要讓我變成這樣?”她怒叫道,白光打在她身後,遠處山林道電擊,冒出濃烟來。

  爲什麽不乾脆打在她身上,從此一了百了?

  “挽淚,世間有種種苦,你受的只是千萬種中的幾種而已。你跟著我修行,遲早會脫離這些苦難。”他不忍見到她受折磨。

  “我不要!”她揮開他的手,退後幾步,盯著他的銀眸幾乎要凸出來了。“我受够了!這世間要真有神,就直接將我劈死吧!留下這種眼睛……這種眼睛……不如不要!”她尖銳叫道,抽出懷裏生綉的匕首,往雙目刺去。

  “挽淚!”冷豫天大驚,疾步上前扒住她的雙手。“你這是幹什麽?”

  大雨打在她的眼上,讓她張不開來,身子好冷,心頭更冷。每一個待她親切的人總是轉眼就走,讓她懷著希望,却又絕望。

  “我不要了!我再也不要這樣了!你知不知道我一個人多寂寞!我長生不老,我總不敢在一個地方久居,現在我有了妖怪的眼睛,不要說我去看見他們了,他們見了我就跑!你要我怎麽活下去!你放手,放手!”她死命掙扎,又踢又咬的。

  “挽淚,你還有我!”

  “有你?你是誰?你不過同情我、要我跟著你修行而已!我不要,我就是不要!在這世間,我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

  同情?是同情嗎?若是同情,那表示他還有一絲的慈悲心。偏偏什麽叫同情,他早遺忘了。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看多了人的生死,他變得無情了?

  她說的沒錯,他壓根兒一點慈悲心也沒有。爲何會對她動情?那一刀活生生的插進她的心,也穿透他那顆無情的心。

  世間男女能無怨無悔,在于他們的緣分,是累世因果訂下今生的作爲;但他是天上的神,身心皆是;不似天女孫衆醒,有神心却有人的身體。一個普通的人或妖怪怎會與一個神有緣分?沒有緣分、沒有因果,她怎會義無反顧的爲他挨刀?

  就算當年他給她永生的性命,也勉强算是惡作劇下的緣分,她也該是跟著他修行的緣而已。

  怎會有愛?怎會有生死相許之情?

  他一時松心,讓她趁了空,奪回匕首。“挽淚!”

  她舉刀刺向雙目,他不再搶回,反而爲她擋刀。

  她下手極快,原意是要讓他連阻止的機會也沒有,却不料狠狠地戳進他的手骨之中。

  雨水順著他的傷口流下,迅速散漫出血泉來。

  挽淚盯著他的傷,緩緩搖頭,顫抖的說道:“你不愛我……就不要對我好,不要再讓我心生期待,讓我一次又一次的痛苦。”

  “把匕首給我,挽淚。”

  “不。”

  “這不是你的錯,你不該爲此自殘。”

  “那是誰的錯?是神仙的?還是你的?”她失魂的嗤笑一聲,蹌跌的踩在泥水裏。

  她低頭,疑傻的望著脚下泥水窪,喃喃道:“只有混濁的污水才不會照出我的眼睛,難道我這一生一世就得永遠身處在污水之中,沒有翻身的一日嗎?”

  “是我的錯,挽淚。”

  她猛然抬起臉,“你的錯?是你讓我變成這樣的?爲什麽?”

  冷豫天靜默不語,雙眸裏是難以掩飾的心痛。他怎能說,她的眸色漸淡,是因爲當年他加諸在她身上的法力漸退?

  法力與施法人本身息息相關,法力漸退表示施法人出了問題。

  他是神,他的法力從未有過錯,而現在她的眸色變淡,是因爲他的神心開始崩潰,五臟六腑也逐漸脫離無我之中。

  他身上傳出七情六欲的味道,他心頭雖然明白,却不願承認。

  他是個神啊,怎會動情?怎能動情?她擋身的那一幕,不停浮現,讓他迷惑。

  世上之事,少有他難解的,偏偏他難解她的情。

  “走吧,走吧,遠離她,時間沉澱之後,便會忘了這一段情劫。”腦海裏再度浮現熟悉的警語。

  他怎能走呢?走了,留她一人,豈不是要她寂寞的死?

  “這是憐惜嗎?什麽時候開始你也有了憐惜之心?你原是無情之神,看盡世間生死喜怒,一個小小妖女也能影響到你的心神?”警告之語是親切的,但帶抹嚴厲。

  冷豫天腦中紛亂無比,手骨的疼痛微微刺激他的神經,他低下視綫,看著血流不止的手背,沉默良久。

  隨著他待在人間的時間愈久,對于人世間的情感愈來愈麻木,他顯得無情,但偶爾對于脫軌的命運,他會扶上一把,那是對人的普世之愛,沒有待別的情緒;而現在他爲挽淚受了傷,不覺得痛苦,不覺得平常,心裏甚至有一抹奇异的甜蜜。

  這是什麽?

  腦中之聲傳來幽然的嘆息,隨即警語不再出現了。

  冷豫天抬起臉,凝視她的銀眸,那雙銀眸裏燃燒著對他的愛、對世間人的恨,還有深沉的悲哀與寂寞。她美麗的容顔凄楚而憔悴,如果不是他動情,她不會落到這種田地。

  “你不是神,不會讓我變成這樣。”雨中,她疲累的嗤笑。“你不過是個修行道士而已啊。”

  “誰說我是道士?”他的聲音清冷而殘忍,不再遲疑,存心杜絕他與她的毀滅之路。

  “你不是道士?那你怎麽會有法術?”她訝然叫道。

  他嘆了口氣,輕言道:“因爲我就是你嘴裏的神,挽淚。”

  雨一直在下著,像是流盡天下人的淚,訴盡所有人的悲哀。

  那麽她呢?

  她流不出眼淚,誰來爲她而悲呢?

  “神?”匕首落了地,她恍惚地喃喃著:“我沒見過神,世間怎會有神呢?”至少,她沒有見過啊。

  “我就是你所見的神,挽淚。”

  他的黑瞳深不見底,即使下著雨,也能感覺他溫暖的氣流。

  “你騙人!”

  “神不騙人。”他微笑,是溫和的笑,對她却是格外的刺目。

  “世上沒有神!我沒見過!”她的聲音開始拔高。

  “世上何止你沒見過神,有多少百姓轉世上百回,也不曾親眼目睹過神。”

  “不!”挽淚搖搖頭,凉意襲上心頭,一點一滴的結成冰。“你只是人,是個我愛的男人,普普通通,只是信神的念頭比旁人强了些,除此外,你什麽也不是。”

  “我是神,挽淚,所以我永遠也不可能愛上你。”他一字一語,异常清晰的說道。

  “你胡扯!”她尖銳叫道,嘴裏不承認,腦海却一一浮現他所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句佛理。

  他是天上的神!

  人與妖已經難以相戀了,何况是神與妖?

  她頽然跪倒在地,雙手撑地。

  “挽淚?”他上前,直覺想要扶起她,手臂已舉在半空,却硬生生的停下。

  她的一生,算是他毀的,如果再沉溺在人間情裏,不但他會完,連帶害她于萬劫不復之地。

  “何不讓我發瘋?何不讓我就此失去意識?”濕透的發服貼在頰上,她的雙肩不停的抖動著,她連哭都哭不出來,悲哀能在何處發泄?

  “挽淚,拜我爲師,跟著我修行吧。”他輕柔地說道,眼裏閃過一抹不忍:“將來等你得道成仙,你我師徒之義流傳後世,也算一樁美談。”

  挽淚緩緩抬起臉,空洞的望著他。“我拜你當師父做什麽?我要你當師父做什麽?一個師父會愛我嗎?用男女之愛來愛我嗎?你的地位太崇高,我連親吻你脚趾的資格都沒有!”她發狠的猛捶地,污泥濺上她的臉,冷豫天上前半跪下地拉住她的雙手。

  “挽淚,你可以的,你活了這麽久,看盡人世間的絕情絕義,爲什麽自己還拋不開這種包袱?”

  挽淚叫道:“我不行!我就是愛你!”掙脫他的錮制,傾盡自己的力量抱住他的腰際,臉頰靠上他的胸膛:“你是活生生的人!我聽見你的心跳,我摸到你的體溫!”腦中紛亂,一狠下心,將自己的衣裳撕開,露出雪白的玉體,又靠向他。

  “挽淚!”他要推開她。“你這是什麽舉動!”硬生生將視綫撇向他處。

  “我的舉動是無耻!反正我也不算人了!人有道德、有羞耻,我沒有了,我爲了你甘願什麽都沒有了!”赤裸的身子緊緊附在他身上,隔著他的衣衫,可以感覺到她的曲綫震蕩在他的知覺裏。

  他趕緊閉上眼,五臟六腑在翻攪,全身僵直如尸。

  “你這是犯賤。”他費力的吐出牙縫間的字,他的雙拳緊握在側。“我不要你,你以色誘我,就算有露水姻緣又如何?我還是不愛你。我在你身上沒有心;沒有心的男人,你要嗎?”他的額間在冒冷汗,混著豆大的雨珠。

  他看過多少女體而心如止水,但如今即使强壓下急促的心跳,也難以掩飾內心的震撼。

  什麽叫男女私情?這就算嗎?想要獨占她一人?要得到她?不!他是個神,她是由他創的生命,一旦他毀滅,連帶她也會死,她的銀眸就是最好的證據。爲他的微微動心,害得她的眸色褪回原形之色。

  他雙掌用力,狠狠的推開她,她全身跌在泥地裏,他瞧也下瞧上一眼,走離幾步,與她保待距離。

  “你是神……”她的聲音微弱,不再有先前的激烈。“也不愛我……我只求你一件事,把我殺了吧,我死了,就什麽都解脫了。”

  “我不殺人。”

  “不殺我?因爲怕沾污你的雙手嗎?神不殺人,是因慈悲心,但我活下來不是神的慈悲,而是殘忍;你殺了我,是造福,我會感激你的大恩大德,來世爲你作牛作馬我都甘願。”她的聲音失了生命力。

  “生死簿上沒有你的名字,我怎能罔顧天理動手?”

  “到頭來,你還是只顧你的天理、你的因果……。”

  接下來的話沒了。過了半晌,沒聽見她的聲音,冷豫天轉過身,赫然發現挽淚昏倒在泥地裏。

  “挽淚!”他疾步奔前,抱起她。“挽淚?”想也沒想的,迅速脫下外衣包住她冰冷的身子。

  “不要了……我什麽也不要了……”昏迷裏,她悲苦的夢囈著。

  冷豫天凝視她蒼白痛苦的瞼,突然將她用力擁進懷裏。

  我可以爲你生、爲你死,只要你肯愛我!

  她的誓言不停地在耳際迴響,動搖他的心智,他閉上眼,終于明白他的天劫到了。

  他的天劫共曆三次,每一次他無心無欲無我,所以安然無恙;而如今,天劫是情劫,情關難破,神也墮獄,他怕是離死不遠了。

  人死,不過轉世;神死,魂散。

  他一死,加諸在她身上的法力全部收回,一個沒有修行的妖還能活下來嗎?

  是私心吧,寧願捨弃她的愛,也要她活下來。

  是他數千年來唯一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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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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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我見到你說的斷指無赦,你曾說過他是累世的罪孽,而孫衆醒是天女托世,爲什麽他們能相愛?我們却不能呢?”她喃問。

  冷豫天停下動作,眼底閃過痛苦。“因爲我無心愛你。”他將木梳還給她,這一回她不再小心翼翼的包起來,反而收進懷間。

  “我娘的遺物除了木梳外,還有匕首。”她忽然道,也將匕首緊握在手裏。

  “借壽不需要這些的。”他柔聲說道。

  她像沒聽見,起身面對他,但目光越過他。“其實我是騙人的。我娘疼我,但一發現我是不死身,就親手殺死我。木梳是我五十年後回那棟木屋裏拿的遺物,匕首則是我娘親自刺進我額間的那把。”焦點凝聚了,挽淚正視他,輕聲說道:“你也給我一點東西好嗎?”

  他蹙起眉。自從大雨過後,她仿佛失了瑰,少有激動的時候,讓他既擔心又不能表露他的擔憂之情。

  “你要做什麽?”

  “借壽之後,我就要離開你了,難道不能討一些東西作紀念嗎?”到頭來,她討到的都是不愛她的人身邊的東西。

  “挽淚,你好好想想,孤獨一生不如拜我爲師,我教你修法修心。”

  “我要你的一撮頭髮,好不好?”她將匕首交給他。

  冷豫天凝視著她,低嘆口氣,俐落的割下一撮發放在她的手裏。

  她小心翼翼的用紅綫綁起,也放進懷裏。

  她露出淺笑。“好了,時辰差不多了,若來不及借壽,我可不管。”

  “挽淚,你切記,就站在那裏莫言莫動,不要應聲,若是怕了,就閉上眼睛不要看。”

  “我知道。”她微笑。究竟他是擔心她或者是擔心借壽失敗?

  是後者吧。

  這兩個多月來,說是死了心,不如說當她厚顔無耻的以肉體求他施捨他的愛給她,而他却斷然拒絕時,她的心就凉了、冷了、結凍了。

  他是個神啊,爲什麽神的地位會如此崇高,而她這個小妖却比人類還不如?是世間哪條法則規定的?就因爲神有大愛,她沒有嗎?

  她只是想要愛他,而他却以神的身拒絕她。

  他想引她入門。這兩個月來,他絲毫未理會她的轉變,只是帶著她趕路,只是每天不停的說著佛理,每天忙著與她保待距離,只是以神之身逼她向佛。

  這就是他給她的答案。

  可是結凍的心還是愛他啊,只是明白這份愛不可能得到回報了。

  得不到回報,她還活著幹什麽?這些日子來過鎮不入,怕的是什麽?怕的是她的眼睛嚇到了人。她就算還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冷風陣陣吹來,輕輕掀起符咒,他在作法,她目不轉睛的望著他,留下最後的回憶。

  鐵練聲從遠方傳來,繞著屋子久久不停。她閉上眸子,唇畔浮起奇异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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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位鬼差請留步,你們捉錯人了!”

  “捉錯?她是孫衆醒,沒錯啊。”

  “我是孫衆醒,”挽淚微微側頭,凝向他的目光,在笑:“我命該絕,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從此以後不再受苦,真好。”

  冷豫天怒叫:“挽淚!你何苦?你可知你一入地府,要受借壽罪判,爲人無故延壽,違反天理,罪不輕啊!你留下來,有我保你,誰也不能動你!”

  “就算上刀山下油鍋我也不怕。”牛頭馬面每走一步,扯動鎖練就震動一次她的魂魄,讓她的魂魄如鐵刺刮身般的痛苦,她咬牙忍受了。忍得了這一時,她就得償所願了。

  重新投胎,不爲人,只作畜性。

  “挽淚!”冷豫天流露怒容,撲上去欲抓她,却抓不住她的魂魄;她破了法,神仙也難救!是存心要他……要他心如刀割嗎?

  他要她修行,是爲保她,如今她死了,他還能保什麽?

  “就因爲我說我不愛你,所以你自願捨弃性命去赴黃泉之都?”

  挽淚被一步一步拖著走,她回頭輕笑搖頭,說道:“我……要證明,證明就算我死了,就算喝了孟婆湯,就算我們無緣無分,就算來世爲畜牲,我也不會忘了你,我要證明人世間的愛絕下像你所言的短薄而自私。”不再眷戀他,她回過身,飄飄幽魂隨著牛頭馬面而走。

  “人世間還有什麽值得我留戀呢?嗤,神無情,人也無情,不如做個畜牲好,吃喝拉撒睡,不會心痛,不會悲哀,不會愛人,畜性好,好過神與人……”聲音愈飄愈遠,終至不見。

  冷豫天一路追上去,喊著她的名字;她不理,讓他又急又慌又害怕,生怕她一進地府,就難再救!

  豈止心如刀割,她的赴死嚇得他心神俱裂!

  她的用情……真有這麽深嗎?腦海淩亂糾結一團,只有一個念頭──要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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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兄!”談笑生吃了一驚,急忙上前欲扶住他,“你有病在身?”天人怎會有病纏身?心頭才覺自己的念頭好笑,就見到冷豫天又嘔了一口血,一口接著一口,仿佛要吐盡全身的鮮血,兩人的衣袍染血飛濺。

  “喂喂!你當血不能賣錢的嗎?”一時撑不住他的重量,一塊被拖倒在地。

  從側面瞧去,只覺他的瞼色極爲蒼白,血絲蜿蜒滑下嘴角,他的雙瞳黯然而痛苦,不再是當日的平靜無波,能讓神動容,怕是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是朝代交替了,還是哪兒民不聊生?

  “是天下間出了什麽大事嗎?”他一路玩來,可沒有聽見什麽足够讓神嚇死的天灾人禍啊!

  “我要去救人,再晚就來不及了……”

  “什麽救人?天下有多少神仙,就算要救人,也不必只靠你啊。你瞧瞧你這副德性,能去救什麽人……”

  冷豫天奮力站起,血流不止,他咬住牙深吸口氣,斷斷續續的虛弱道:“我要去救挽淚,再遲,她就回不了陽間了。”

  ≡ ≡ ≡ ≡ ≡
 
  過了奈河橋,想讓挽淚重回陽間,除非閻王點頭──他勉强凝聚心神,掐指細算挽淚過橋的時辰,算了幾次,算不出所以然來。

  他咬牙,惱怒起來,只得盡全力集中元神,繼續往前奔去。

  天上法術于陰間毫無用處,尤其他的法術漸退,難在地府施展。他的臉色愈來愈白,好幾次視綫模糊了,仍不願停下脚步,只能辨聲追上前去。

  人有劫數,神仙亦然,他的天劫是情劫,是挽淚,即使這兩個半月來,他對挽淚無動于衷,力勸她向佛,但她的眸色始終未變回黑色,日日夜夜對著他,告訴著他,他根本從未稍减過對挽淚的情意。

  神也會騙人。騙了她,也騙了自己。原以爲只要他苦口婆心,她遲早會跟著他修行,怎麽會料到她寧死也不願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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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他微笑:“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來,是爲了請您放人。”“我這裏只有死魂,沒有人。既是死魂,便難回陽間,你要讓我放魂,是萬萬不可能的事。”

  “她陽壽未終,留她在地府,也只能鎖進枉死城裏。難道你要她永留枉死城內?”

  閻王爺搖搖頭,直接明說了:“她敢借壽給人,就要有膽子承受下場。我已判她罪名,枉死城可不去,一旦等她償清罪孽,由她自選六道,喝下孟婆湯,從此重新開始。”

  冷豫天眯起眼,上前一步:“主張借壽的人是我,她只是聽我行事,若要怪罪,先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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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死期將至了吧?從他下地獄開始,就知道他動私情救挽淚,開始加速了自己的死期。

  但他既來了,就沒有回去的打算。

  “天人說得倒簡單。”閻王爺哼了一聲。“如今孫衆醒的命是保住了,也不能改了,但該罰的要罰……”

  “那就罰我吧。”他溫和說道。

  閻王爺一怔,瞪著他,“她究竟與你有何關係,爲何你處處維護她?”

  “我……”無數的波動閃過眼底,最後冷豫天說道:“我積欠她許多……”

  “積欠?天人行事一向自有道理,否則玉帝也不會放任你在人世間流浪,看盡人間生死。你能舍則舍,從不爲人間俗事所擾,怎麽……”思忖了一會兒,轉向判官說道:“去將那名借壽女子提來,先莫作罪罰。”

  判官領命而去。

  “多謝閻王爺。”

  “謝什麽?我提她來,幷非要你帶走。”頓了頓,閻王爺別具深意的說道:“要能讓你輕易帶走,我這地府森羅殿豈不教衆家小鬼瞧輕?”

  “閻王爺雖主掌死魂去留,但慈悲心可一點也不少天上神仙。”

  “拍馬屁也沒用了。”閻王爺瞪他一眼,搖頭嘆息。

  冷豫天聽而不聞,閉目養神,仿佛下地府已耗盡他所有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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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時之間,生死殿裏一片靜默,陰風陣陣襲來,燈火滅了幾盞,閻羅王還不及叫小鬼點燈,就見判官領來一名黃衣女子,正是他之前極怒之時審過的少女挽淚。

  她的臉色是白的,額間向來以瀏海掩住的疤痕如今顯露出來,艶紅的唇也泛著白色,她半垂著視綫,神色死寂一片,如方才在奈河橋前見到的死魂一般,沒有生氣,沒有生前的倔强與硬性子。

  乍見之餘,他的心口猛然震撞,甜味再度滑過喉間,直沖嘴裏,費盡力氣才勉强咽下,凝聚眼前的視綫。

  “罪女挽淚,你陽間朋友前來探你,本王也算好心,讓你們在此道別。”閻羅王補述:“可別以爲這是目蓮救母,可以代人受過的。”

  朋友?她哪里還會有朋友?挽淚遲緩的抬起臉。

  “你……你在這裏做什麽?”她的聲音嘶啞,眸色黯淡。

  “我來帶你走。”他微笑。

  “帶她走?我可還沒允呢。”

  “上蒼有好生之德,挽淚一生雖無功無德,但也沒有罪過,何妨放過她一次?”

  挽淚空洞的望著他,又垂下視綫。“我不走,要留下,你走吧。”她緩慢的喃道。

  “挽淚……你知道我是誰嗎?”她的模樣十分奇异,像對他的滿腔熱愛已沉澱。

  “她尚未喝孟婆湯,當然知道天人是誰,只是……”閻羅王詭异的笑了笑。

  “奈河橋上斷緣處,除非對陽世間眷戀極深或有强烈自我者,否則每走奈河橋一步,便忘却陽間一分情;當她走完時,只記得生前種種人事物,但情已淡,這是地府對死魂的作法,如今她也已是我管轄下的死魂,不再是陽間人,天人……您還是請回吧。”

  情已淡?她對他那麽激烈的愛就這樣烟消雲散了?這也許對她最好,不必同歸于盡——

  他猛然捉住她的手臂,厲聲說道:“跟我回去!挽淚!”

  她又緩緩抬起臉,“我不走,要留下,等投胎。”

  “你何苦?”

  “我甘願。”望著他一雙深邃的黑眼,不再是深不見底、不再是無情無義,而是一片焦灼,他也懂得什麽叫擔心受怕了嗎?

  她細緻的眉微微蹙起來,緩緩垂下目光之後,又不由自主的被他的眼睛吸引。她疑疑看著他,雙手極慢的摸索腰間,喃喃重複道:“木梳、匕首,你的斷發,我不忘你,永遠不忘。苦,我也甘願,生生世世,不忘。”這樣的意念不停盤旋在心裏,爲什麽呢?她只知道自己允諾絕對不忘他,忘了,她會發狂。

  發狂的滋味又是什麽?總覺得自己好像霧裏看花,無法深切感受。

  冷豫天閉上眼,將她擁進懷裏。“跟我回去,挽淚。”她愛他,他苦惱;她情淡,他悵然若失。也許讓她轉世才是對她最好的作法,但無法狠下心讓她含恨而去。

  難道她還不明白他用心良苦嗎?

  在下地府之前,他雖嘔血難忍,但思緒却异常清晰,清晰到以爲天地之間只有他自己,那時他就知道自己的時限將至。

  不用卜卦,不用神算,那是自我的一種警覺,就算他要死,也得忍下最後一口氣將她救回陽間。

  她留下來隻會掉進無盡苦楚的輪回裏。

  “不要。”她推開他,原本空洞的眼神一點一滴的凝聚激動:“我不回去……好不容易我才等到有機會轉世,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嗎?我不回去,回去之後,又能如何?我還是孤獨一人度此生,沒有死期的一生,那樣的苦我受够了,現在有死得解脫,我感激,不走。”她一字一語從麻木冰冷的朱唇硬生生的吐出來。她環抱住自己,開始顫抖,仿佛受到極大的衝擊。

  “你在讓她死不甘願了,天人。”閻羅王不悅地插嘴。“不要以爲我不知道你在嘗試做什麽,你想要讓她憶起她對你的情深?你真是想讓她死不瞑目嗎?帶著對你的深情喝孟婆湯,要她生生世世心裏總有莫名的遺憾?”

  冷豫天壓根兒沒有聽見閻羅王在說些什麽。他走近她,她又退,嘴裏不停的喃著:“木梳、匕首,斷發。”重複一次又一次,全身晃動更大。

  “挽淚。”

  “我不會忘,不會忘,我說過不會忘。”挽淚喃道:“我不忘,不忘不忘──”

  “她選擇六道輪回的畜牲道。”閻羅王又補充。

  “畜牲道?!”冷豫天大驚。

  “對!”她忽然大叫,憶起她的深情被拒。“我寧作畜牲,不作人!”無神的眸子化爲憤恨,“狐類、鳥類、白兔,哪怕是水中魚也好,沒有人的七情六欲,我不必傷心欲絕,不必再被人拒絕。當人有什麽好?我生生世世寧當畜性!”

  “我傷你極重,這是我的錯,跟我回去吧,回到人世間,再談以後。”時辰愈久,怕笑生保不住挽淚的身軀。

  “我不要!”

  “容不得你說不!”他動怒了。

  森羅殿上陰風陣陣,他的容貌在燭火之下搖曳未定,不清不楚的,但聽他聲音似乎在狂怒,神仙也會發怒嗎?挽淚失神的怔忡了下,眷戀的望著他模糊的身影。

  他的身影似乎有些不對勁,是在地府之中的關係?一股香氣襲來,來自他的方向。

  “要從我這裏帶人走,談何容易。”閻羅王嗤道,擺手走回案台之前。“若是天人前來叙舊,本王歡迎,但我瞧你執意要帶她走,分明是來擾我地府罪法,那就恕不相留了。請吧,衆家小鬼,還不將她押下領罰!”

  衆家小鬼正要押下她,忽地,冷豫天身手極快,將她一把拉至身後。

  挽淚欲掙扎,却忽然發現被他抓住之處一片濕冷,讓人一陣打顫。

  “冒犯了,閻王,在下非帶她離開地府不可。”他的聲音氣虛難穩,護著挽淚迅速退到門口。

  閻王爺眯起眼,怒斥:“天人是想要在地府中鬧事?好!你想救她,行,俗話說:‘閻王好說小鬼難纏’,你要能帶著她全身而退,本王對你鬧事之舉絕不上報!”

  冷豫天看了閻王一眼,拉著挽淚快步跑離森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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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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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逃逃──能逃到哪去呢?

  “放開我,你放開我啊!”挽淚被他拖著跑,她叫道:“我不走!我不走!我回陽間有什麽用?!不過徒增苦頭,何不讓我投胎轉世,從此跟他人無兩樣!”

  冷豫天仿佛沒聽見她的叫聲,仍然拉著她往前跑。方才判官領路,他記得一清二楚,若是在平日,何需如此費時費力,如今他怕撑不住了!

  一陣暈眩,讓他蹌跌了下。

  “你……你怎麽啦!”

  “快走,若是遲了,鬼門一關,就再也回不到你的軀體之中。”他振作精神。

  拉著她跑,衆鬼在身後追逐。

  地府終年猶如黑夜,伸手不見五指,水聲由遠方飄來,伴隨著奇异的香味。

  她叫道:“我說了我不回去!回去有什麽好?!”

  接近岸邊,他猛然停下,薄怒道:“難道你要我說我愛你,才肯心甘情願的走?”死魂在奈河橋上只有來,沒有回,挽淚是死魂,無法在奈河橋上走,就只能坐船過河,但若沒有擺渡人,船無法動。

  要如何才能逃離鬼門?

  挽淚眯起眼眸,冷笑。“你不必說,我也知道一個神仙怎會有男女之愛,就算你說了,我也不信。”

  “是啊,神仙怎會有男女之愛。”他失笑兼之苦笑。“神仙怎會有七情六欲?我也不信。”

  他略帶譏諷的話,讓她又怔忡一會兒,他一向親切溫和,難有大聲大氣之時,雖然略慊無情,却從未有過情緒的反應啊。

  “走吧,你要恨我怨我駡我,上了陽間都由得你。我讓笑生保你身軀,你身軀雖不壞,但死魂留在地府中過久,對你不好。”

  “我回了去,還是得要過苦日子,何必自找罪受?你是神,自然不願見我死去,你費盡千辛萬苦帶我離去,但你可知,死亡對我來說,是一種解脫,你曾說過,死亡不是最終之處,我現在懂了,那是新生的開始,過往種種烟消雲散,從此不復記憶。”

  “無論如何,我真過不了天劫,留你一人在世間修行,好過投進畜牲道。”他仿佛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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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手掌真是濕得可以,挽淚的心猛然一跳,不由自主近身在他的側面看去。另一邊的岸上已聚集無數小鬼等候,藉著小鬼手裏微堝火光瞧見他的臉……淨在冒汗,而且多得可怕。

  “你……你究竟怎麽啦?”她忍不住問道。她是孬,明明打定主意不再眷戀他,偏偏一見他出了問題,心焦得難受。

  他閉了閉眼。本是抓著挽淚的,到頭來却被她緊緊扶住,遠處忽然響起巨大的鑼聲,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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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門一關,挽淚豈不死定了。”恁地冷豫天身爲天人,歷經人世無數大小事情,一時之間也想不出辦法來。

  能過船已是奇迹,他的身體到了極限,要帶著挽淚離開陰間,除非──

  除非,舍己保她!

  這個念頭閃過心裏,連思考也沒有。保她舍己不是大愛,而是私情,但却沒有後悔的想法,真是可笑,在世數千年,終究爲情愛所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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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挽淚。”他低叫,挽淚直覺抬起臉來,他迅速俯下頭封住她的唇。

  她錯愕萬分,這是他首次主動親吻她,爲什麽!他……他不是不愛她嗎!爲何要吻她!

  他可知道她想了多少次,就希望他能親近她啊,哪怕只是摸摸她、碰碰她,給她一句溫暖的話,她真的可以爲他而死啊!爲什麽偏偏在這一刻?

  他的唇極冷,像凍成霜一般。她閉上眼,眼眶極熱。忽地,唇齒之間似乎被灌進了什麽,還來不及察覺,他就依依不捨的抱了她一下,隨即退開,以手捂住她的唇。

  “別開口說話,回到你的軀體之前,千萬不要開口,我將我所有剩餘的真氣全給了你,一開口,真氣盡泄,你就再也無法回去了。”他注視她的目光像要將她烙印在心底。

  挽淚張大驚恐的眼眸,不明白他的舉動。

  “天人,響二聲了啦!”老嫗急叫,拚了命的往岸邊劃去。

  冷豫天望著她,露出微笑。笑意盎然,完全不同于過去溫吞的笑,他向她說道:“人有劫數,神仙亦然。我共經歷三次天劫,每次都讓我無欲無求的心給渡過,唯獨此次,我是失算了。長久以來,我雖守著人世間,却因看盡生老病死而逐漸失了慈悲心,是你讓我想起什麽是慈悲。挽淚,別教我失望。我死後,你上泰山之巔,那裏有神仙出沒,若能跟著他們潜心修行,你能修成正果的。”

  他在說什麽啊?他是神,怎會死?挽淚要拉下他的手臂,發現連他的衣袍也濕了大半,濃郁的香味……是從他身上傳來!

  她的心一沉,使勁想要推開他。他抓住她的雙手,她用脚拚命踢他,他却文風不動。可惡!

  鑼響第三聲,餘音完全隱去之際,正是鬼門大關的時候。

  他仍然在微笑。“保重了,挽淚。”

  不,她不要走啊!挽淚想叫,却緊緊被他捂住嘴,這個渾帳!她心甘情願的死,正是因爲他不愛她。留在一個沒人愛她的世間有何意義?如今他逼她回去,他却遭了天劫,那麽她回去又有何用!

  她不走!她不走!

  目光盯著他,再死一次也不肯走。

  “天人!”老嫗叫道,餘音繚繞,已逐漸散去。

  冷豫天勾起真心的笑意,取笑似的說道:“也許,我不該說,但現在不說,以後怕再也沒有機會,連我自己也料想不到千百年的道行會栽在你身上。你的動情打動了我,從那把刀穿過你的心,沾著你的血刺透我的心時我……很吃驚,究竟多深的愛才會讓你毫不猶豫的爲我挨那刀。挽淚,我雖無情,但我還有心,不會不動容于你的一切。”他輕吐口氣,柔聲說道:“我愛上你了,挽淚。”不等她露出驚駭的神情,一掌將她的死魂拍飛到空中。

  地府天色黑暗,她的魂魄愈飄愈遠,鬼門在即,她看著他微笑目送,仿佛轉眼間便能再見。他這算什麽?他想要自己死嗎?就在他告訴她──他愛她之後?她不甘心啊,要死寧願一起死,也不要獨活。正要張口泄真氣,却見他身後的老嫗跑到船首,對著天空哭喊道:“挽淚,你自己保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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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挽淚掀開眼皮,眼前一片迷蒙,她眨了數次,凝聚焦點。

  天是藍的,暖風在吹,所有的景色都是明亮的,還有正盯著她的談笑生。

  “我……”她一張嘴,就覺無限生氣散去,她一驚,急忙爬起來,頓時感到手脚發軟,跌坐在地。

  “他呢?”她叫道:“這是夢吧?他沒去救我,是不是?他呢?在哪兒?”

  談笑生不明所以,仍照實答道:“冷豫天下地府前要我看住你的身體,不受破壞。你……遇見他了嗎?”

  她聞言,閃神了,茫茫然的瞪著地上,胸口在喘,是靈體剛回身子難以承受的束縛所致。

  “你騙我……”她喃喃道,腦中不停的閃過地府一切。“那一定是夢……他是這麽的無情……就算我求他,他也不願插手管人間事,爲什麽……爲什麽?該死的你!”她忽然怒叫:“這算什麽?算什麽啊!你這叫愛我?真的是愛嗎?若是男女之愛,你怎會拋下我?混帳、混帳!”她用力捶地,粗礫的石子磨割她的手,她恍若未覺,又怒又恨的捶打地上。“到頭來,我還是一個人!你呢?你在哪里?這叫爲我好!不如一塊死!難道你還會不知道活下來的那個才是最痛苦的……”氣在喘,腦中紛亂,始終烙印著他微笑的愛語。

  他愛她?是騙人的呢?真愛她,不會這樣待她的,她寧求同年同日同日死,寧受千刀萬剮,寧願度過漫漫歲月以遇見他,她要獨活幹什麽啊?

  懷裏忽然摸到匕首,她立刻掏出來,談笑生大驚,也顧不得她是不是僵尸,急忙沖出矮叢,欲奪匕首。

  “你這是幹什麽?”

  “我要回地府找他!”

  “怎麽回?是想要自盡?”談笑生緊抓匕首不放:“挽淚,你忘了你是不死之身嗎?如今你就算千刀萬剮,也死不掉、下不了地府了!”

  “不下地府,我不甘心!”

  “冷兄救你,不是要你再墮死界!你不知你被牛頭馬面帶走時,冷兄的臉色有多可怕!他不顧吐血身傷,執意下黃泉救你,你若不領這分情,豈不讓他白救了?”

  “吐血?”他是神,無病無痛,怎會吐血?

  “這是他的天劫!臨走前,他是這麽說的,他還說,若不幸只有一人回來,要我多加照顧,我覺得奇怪,就算一人回來也該是他,何必還說一些教人聽不懂的話,如今才知道這一人只有你。”談笑生遲疑了下,問道:“冷兄……還活著嗎?”他是凡人,所幻想的空間有限,無法想像地獄之貌,也無法理解爲何一個神會困在地府之中。

  挽淚痛苦的彎下身,咬住鮮血直流的唇,憤恨的說:“我要他救我做什麽?叫我要他救我做什麽?要我一生一世想著他、念著他,這是他給我的苦啊──”眼發熱發澀,却難以流淚。

  要她抱著對他的回憶過活,不如讓她受盡十八層地獄的苦楚。她已經活得够久,未來更久的歲月裏沒有他,只有回憶,她會發瘋發狂。

  “你狠,你够狠……”她近乎瘋狂的喃喃道,銀眸無焦距的盯著前方,瞳上映著的是他微笑的目送。

  我愛上了你。

  什麽愛啊?是男女之愛或是神佛大愛?以爲他作了犧牲,就不必再受她糾纏了嗎?要她不再糾纏,儘管明說就是,何必以命抵命!

  她愛他,不是要他死,不是要他捨命相救!

  我死後,你就上泰山之巔,那裏有神仙……

  神仙!神仙!她要個神仙做什麽?!她以爲她看見神都會愛嗎……神仙?泰山?那裏有神仙!

  “挽淚?”

  “有神仙!”她脫口叫道,一綫曙光閃過眼前,激恨難消的情化爲無數希望,窮盡自己之能,她也沒辦法再死一次、沒辦法下地府,可是那些神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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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日當頭,暖風吹來,却帶股寒意,讓人忍不住打起哆嗦;濛濛白稀的雲霧繚繞,仿佛觸手可及。

  無數茂盛的枝葉山石間坐著一個男人。從男人的角度可以窺視到一女跪在懸崖之上,雲霧圍繞在她四周,烈日直射在她身子上,拉出短短的影子,冷風襲來,吹動她紅色的舊衫。

  “挽淚,水送來了。”一名儒衣男子拿著水袋過來。

  挽淚動了動,抬起臉來。“你來了……”她的唇是白色的,兩頰微凹,她甩了甩頭,收回飄浮的神智。

  “挽淚,你跪了一個月,不要說是神了,連個鬼都沒出現。咱們另尋他法,總有法子可以救冷兄的。”

  挽淚小口小口的喝著泉水,乾渴的喉嚨獲得舒解之後,才有力氣說話。

  “什麽法子?”

  “這……”談笑生啞然半晌,氣得跳脚捶胸。“難道你成天跪在這裏就是法子了嗎?我可沒看見有什麽神出現!我談笑生今年二十有三,所見到的神也只有冷豫天一人,一人一生能見到神幾次?一次就已嫌多了。他們高高在上、聖潔不可侵犯,要見到他們,是難上加難。挽淚,你跪在這裏又有什麽用?冷兄之無情,你不是沒有見識過,就算你在此跪死了,也不會有神憐憫你,何况……何况,他搞不好早死了。”

  挽淚立刻瞪他一眼,薄怒道:“你要走就走,我從沒留你!”語畢,隨即閉目長跪,不再理會他。

  談笑生討了沒趣,也是一臉怒容的往蓋了一月有餘的草屋走去。雖怒,但也明白稍晚自己還會再送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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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挽淚垂下臉,身子又冷又熱。白天如火烤,夜如浸潭,比死亡的瞬間還要難受。

  “你到底要跪多久呢?”

  沒有想過要跪多久,就算成了化石、一生一世都得跪在這裏,任其風吹雨淋,她也心甘情願。

  “那麽,你信佛嗎?”

  挽淚後知後覺的發現這親切無比的聲音幷非來自談笑生,她迅速張開眼,東張西望。

  “是……是誰?”

  “你信佛嗎?”聲音再度傳來,挽淚循聲望去,見到遠處有一名男子似乎坐在石頭上,茂盛的樹葉掩去他大部分的身體與容貌;能分得出他是男性,是從他衣衫的一角辨認出那是男人的衣服,而非從他的聲音認出來。

  他的聲音親切猶如冷豫天的,却難分男女,也多了一分難以言喻的威嚴存在。他,應是冷豫天的同伴吧?

  “我要你照實說,不得隱瞞。”

  “我……”她遲疑了一下,說道:“我不信神佛。”

  “那你爲何跪于此地?”

  “我求神救命。”

  “你不是不信神佛?”

  “我不信,幷不表示這世間沒有神佛,你……你是冷豫天的同伴吧?你救他吧,我求求你救他吧──”

  “冷豫天?那是誰?我可不認識他。”

  挽淚的心下沉,跪著向他移了幾步,發現他身形不動,却始終與她保待一定的距離,讓她難以接近。

  “不,你胡說,你也是神,他也是,爲何你不救他?就算你再無情,也該救自己的同伴啊。”

  “我無情?普天之下,誰敢說我無情?我確實不知誰是冷豫天,人間姓名不過是代稱,能留下百世姓名的又有幾人。”

  好不容易等到一個神仙,若是他不肯,她必須再等多久才會有人救他?挽淚心急如焚,叫道:“你是神仙,能救他的,我……我給你磕頭!”她不停的用力磕頭,額頭砸在礫石上,一次、二次、三次,不停的磕。

  山上灰白色的碎石逐漸染了紅,他也不吭聲,就靜靜的坐在那裏看,約莫一炷香後,她仍在磕頭,長髮淩亂糾結,每一次抬起頭,額間的血滑落眼角再流下來。

  “你對他,真是用情之深。”他打破沉默,語氣極淡,仿佛不爲她的舉動所感。“但,又有什麽用呢?他是個神,七情六欲皆不動,動了便是犯天規,你要他如何自處?神仙談愛,只會墮進愛恨嗔疑之苦。”

  他肯開口,就表示事情還有挽救之地,她又驚又喜,內心又痛苦萬分。追尋這麽久,到最後仍要割捨,可是她割捨得心甘情願,只要知道他還活著,就算永遠不能再見,她也認命。

  “我不再糾纏他,讓一切回到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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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妖怪!真是妖怪!遺忘了自己的出身。只知自己長命不死,別人喊著她是妖怪,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异于常人,但心裏總是期盼這都是衆人的誤會,其實她是個人,只是出了差錯。如今一語打破了她數百年來最微弱的希望,她難以承受,天旋地轉中,只覺身子一軟,神智要飄離身軀之內──

  冷豫天!

  還沒救他!

  她硬生生的拉回神智,用力摑了自己一巴掌,她在喘,噴出來的氣息儘是高熱的溫度。她不能昏,不能昏死過去,他還在等著她救!

  她咬著唇,咬到血流不止,痛醒自己。

  “無論──”喉口不停翻攪,她已一日未有進食,怎麽還會想吐?她猛力咽了咽,艱澀的開口:“無論我是不是妖怪……我……求你救救他──”

  “你不恨那個神仙嗎?”那男人問道。“恨他若不是一時慈悲心,將你弄成人不人、妖不妖的,受盡衆人奚落?”

  “我恨,我當然恨!”挽淚叫道:“你究竟願不願救他?”

  “好吧,我也非殘忍之人。我常聽說,人間有情,究竟是什麽情呢?親情、愛情抑或友情?那些都是私己短薄之愛,我倒要瞧瞧你的私己之愛能維持多久,咱們來打個賭。你回來之後,若能不改其心,我就將他還給你;若是你心意已變,我要你從此潜心修行,不再理會紅塵俗事。”

  “回來?我要去哪兒?”

  “去一個你當年允諾永遠不再見的傷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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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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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天有什麽眼?”挽淚冷冷說道:“若有眼了,怎麽不見你們的報應?若有眼了,爲何總偏愛天下人們?我沒做錯事,却遭你們如此對待,你只需一聲對不起就能了事?你是對不起我或是你的良心?人心多醜惡,我多慶幸自己是妖怪,至少不必與你們同流合污。”

  “挽淚……”

  “沒有這個人!她死了,死得很慘!從你那一刀下去,她就一直活在地獄之中,足足活了三百年,沒有人理會。這算什麽?她愛的人爲她下地府而死,當時她在地府間,見到救命的擺渡老婦,還以爲……還以爲是你,怎麽可能呢?”她嗤笑,撇開視綫往石像瞧去,頓時錯愕起來。

  石像是個年輕男子,她曾見過這石像,但因記憶過于遙遠而淡忘了,如今再見,只覺……眼熟得不能再熟了。石像分明是冷豫天,他的石像怎會立于此?

  她的驚詫表露在臉上。老婦見了,急忙答道:“是不是石像對你不好?不怕不怕,娘把他遮起來……”更深露重,連忙將外衣脫下來,老邁的身軀費力爬到石像上,將他的臉蓋起來。

  挽淚看著她的舉動,銀色的眸子忽然起了霧氣。沒有眼淚,只有霧氣,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眼淚了,不是不想流,而是淚水在那一夜流盡了。

  老婦爬下來,跌了一下,挽淚硬生生的站在那兒不動,握緊拳頭,任她跌到地上。

  “這石像是神仙……”老婦揉著扭到的脚,滿臉大汗,却慈愛的笑著:“你忘了我告訴你的床前故事嗎?是幾百年前有名村民遭他點化,從此潜心修行,他感恩便回村落,在此爲天人造石像。”見她怔忡,老婦忍著腫大的疼痛,費力繼續說道:“流傳下來的天人故事還有其它,你願意聽嗎?”

  挽淚望著她,腦海不停交錯當日殺她的娘親。那時的娘多醜,現在的娘多慈祥,爲何同樣一個人却有不同的面貌?

  她……老了很多,衣衫也多了好幾個洞;她的視力老化很多,壓根兒無法補衣。她每天都得要聽著小挽淚唱歌才易入眠……曾經想過,這樣好的娘親,就算侍奉到百年,也要等娘轉世後,再侍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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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挽淚迅速退後。“你胡扯!你胡扯!怎麽會是他呢?!怎麽會是他呢?!”

  “挽淚,你……”連忙舉起燭臺往她看去,只見她臉色又白又青,仿佛十分痛苦,尤其近看之下,才發現她的眸子……變了色!

  老婦倒抽口氣。銀色的眸子豈是人之眼?那像極走竄山林之間的動物野性的眼眸!

  “你怕了!”她像在笑,笑得有些輕狂。“誰都會怕我啊!人不人、鬼不鬼的!到頭來,我什麽也不是!到頭來,我的娘想殺我,我心愛的男人原來是製造這一切的罪首。我可以爲你們捨命啊!爲什麽要這樣對我!”她愈笑愈瘋癲,明明心痛到以爲心會碎成千萬片,爲何連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挽淚……我……”

  “什麽慈悲心!今天我才搞清楚從頭到尾沒有他的慈悲心,我會這樣受盡欺淩嗎?如果我只是一頭黑狐,沒有長生不老的壽命,就不會遇見你、不會遇見他、不會遇見這世間所有的不公!我寧是狐啊!什麽修行、什麽慈悲!我要什麽慈悲!什麽叫慈悲?我寧願要他的無情……哈哈哈……”

  她瘋狂大笑,老婦撲上去緊緊抱住她。“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一輩子都是我的女兒!是我的好女兒!誰敢來傷你,我就跟他拚命!挽淚、挽淚,娘會疼你一輩子,不要笑了,不要笑了……”

  她的笑停了,癲傻的看著老婦。“即使──我是個妖怪?”

  老婦老淚縱樓,點頭。“我要,我要你這個女兒!我好不容易才盼回你啊!”

  “即使,我永遠都長不大?即使我的眼睛永遠都是這樣?即使我真會讓你一病不起?即使我殺光全村的人?”她搖搖頭,緩緩的拉開老婦的手。“我不再相信了,反正不管我抱多少希望,到頭來都是一場破滅,我要的是什麽,你們瞭解嗎?我沒有娘了,我還有我心愛的男人。他雖然是天人,但我此心不變。在地府擺渡船上,我真以爲他有些喜歡我了呢。我喜歡的男人竟然是讓我變成這副德性的罪首。沒有他,我不會遭遇到這些……這算什麽?!”一次又一次的打擊她,是嫌她受的折磨還不够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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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年後眼眸一張,心智已顯麻木。

  烈日當頭,又回到泰山之巔。

  “你回來了。”男人親切的聲音響起。

  挽淚仍然跪在地上,無力的垂下視綫。地上的斑斑血迹是她的,是她寧願流盡全身血換他的命,如今再見已有幾分陌生。

  “告訴我,你還想要他回來嗎?”

  她抿嘴不語,無數痛苦的日子歷歷在目,罪首是他,沒有他,她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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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都說人間有情。人間是有情,情又分多種,每一種皆是短薄而利己之愛,如今你看透了嗎?挽淚。”

  他是想來點化她?所以方才讓她再回三百年前嗎?

  她的肩抖動了下,似在冷笑。

  “看透什麽?”

  “人間有愛也有苦,由愛生苦,你一生經歷多少苦頭你是知道的,能看透便跳脫紅塵,同時你不會心傷、不會身傷,也不會再痛苦。”

  “什麽感覺都沒有,那不就是無情嗎?”

  “那不是無情,那是大愛,愛衆生而無分私己,沒有利己私利,天下則太平。”

  “你是來渡化我的嗎?”挽淚嗤笑,緩緩抬起臉,冷冷說道:“你要我修行,我偏不,我就非要與你的想望背道而馳。把他還給我,我只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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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知你娘的下場如何?”

  “人非長命之身,到頭不過一死,還能如何?”

  “你不是沒去過死後世界,你的娘在石洞裏遇見你之後,收養一子,死後魂歸地府,你猜她甘願做什麽?擺渡人,守著那條河數百年,爲的是等你,等著救你。你還記得嗎?挽淚,你能逃離地府,除了他功不可沒之外,還有一名擺渡老婦助你,她捨弃了轉世機會,永生在那裏划船載魂。”

  本以爲受了這麽多的刺激,再多加一樁也已麻痹,但乍聽之下,仍飽受驚駭。

  怎麽可能?那地府老嫗真是娘!

  身子猛然一軟,必須用雙手撑在地面,腦海不住浮現老嫗熟悉的音容,她以爲只是長得相像而已,不敢料到是同一個人啊!

  再者,娘怎知她會走地府一遭?

  “方才你回到三百年前,不就這麽告訴她逃離地府全仗一名擺渡老婦嗎?”

  三百年前娘就死了,死後就當擺渡人,爲的就是她的一番話嗎?爲什麽?當日是她親手誅殺她的啊──

  挽淚的雙肩在顫動,難以相信,視綫在模糊,爲什麽?因爲要昏過去了嗎?還是心疼當她在痛苦度這漫漫歲月的同時,她的娘在地府一日又一日的等待她,就爲了救她?

  臉忽然冰冰凉凉的,透明的水珠不停的淌在手背上。一滴、兩滴,是淚嗎?怎麽可能?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流過淚了。

  如果她早知道這一切,方才她不會那樣對待她的娘,如今後悔已太遲,喉口好痛,淚流下止,她一直以爲全天下欺負她、捨弃她,現在才發現人世間幷非對她全然不公,還是有人愛她、疼她、憐惜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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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開始輕笑,淚水混著她的血,笑不斷,不得不咳起嗽來;即使輕咳著,她仍在笑,淚花愈落愈多,難以克制。

  “你究竟想要讓我發現什麽?人世間的無情或者有情?”她淚眼婆娑的笑顫道:“你讓我獲知這一切,是想讓我發現人世間短薄私己的愛有多苦嗎?我……要這種苦,請你把冷豫天還給我吧。我不再在乎他是否是這一切的罪首,若沒有了他,我只是一隻黑狐,不會遇見我的娘、不會再度遇見他、不會知道人間多情多苦,說到底,我該感激他才是。若有生生世世,我願再經歷這一切苦難,我願再受盡天下折磨,只要我能再度與他相遇,我甘願吃盡天下苦頭,請你將他還給我吧。”

  “就算從此以後,我索回你的長命鎖、除去你的道德練?你已借壽給孫衆醒數十年生命,沒了長命鎖,你的壽命不再,僅剩十五年陽壽;沒了道德練,以後你心懷邪念,出手殺人,積下惡因,更難登天,這樣你也願意?”

  “我願意,只要你讓他回來。”她毫不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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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色暈光點點,漸漸化爲黑夜。夜無月,仰頭只有一片繁星。挽淚坐在泰山之頂臨時搭成的草屋前苦苦守候。

  “依我之見……他是不會來了。”

  “他會來。”

  “他不會來。”“他會回來的。”

  “挽淚,也許那只是你夢一場,夢見了有神出現。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極度渴望遇見神仙,所以就……”

  “那不是夢。”

  “不是夢,那就是你嘴裏的神願意讓冷兄回來,他却不肯回來了。”談笑生真想狠狠撬開她的腦子,看看她的頑固究竟是怎麽做的,做得如此堅硬而難以溝道!

  挽淚渾身一顫,疑戀的目光仍落在濃濃的夜色裏。

  “他說,他愛上了我。”

  “搞不好,他是騙你的。爲了騙你回陽世,不得不撒的謊。”才說完,就見挽淚瞪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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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挽淚收回視綫,傻傻的抱膝坐在草地上。

  誰怕她,她都再也不恨了,只要他與娘不怕,那就够了。

  良久,她未吭一聲,目光放在遠處的夜景之中,期盼從那裏能走出他來。

  約莫近四更天的時候,幽幽的嘆息傳來,她錯愕的抬起頭來。

  “夜深露重,風又大,你一身單薄,難道不怕著凉嗎?”話才說完,披風落在她的身後。

  挽淚猛然跳起,迅速轉過身,眼淚如泉涌,撲簌簌的掉了下來,一串又一串,流不止。

  他又嘆息,輕輕將她擁進懷裏。

  “我以爲你不願回來了。”談笑生的推測她不是沒聽見,只是拒絕承認依他的性子,他確實會無情的一走了之。

  “現在,我回來了。”他的聲音溫和如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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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遲疑了會兒,抬起臉貪婪地望著他略嫌憔悴的臉色。他的身上已無香氣,唇畔是常挂的平穩笑容。

  “你……”

  “你要問,我將最後的真氣給你,現在又如何完好的出現嗎?”他略過她熾熱的眼神,輕輕推開她,拉好她的披風。

  不,她不是要問這個!

  他視若無睹她的張口欲言,徑自說道:“我在休息。”

  “休息?”不是死了嗎?

  “原該是魂飛魄散,肉體會迅速腐敗而融入塵土之間,從此再無我。我倒在船上,閻羅王將我的身軀送往天上。也許是玉帝憐惜我吧,保我全身不腐爛,而我的意識仍在,脫離身軀,處于休息的狀態裏。”那樣的空間裏只有安神自在,幾乎甘願永願沉浸在那樣不會流動的世界裏。

  若不是一絲恐懼讓他聽見玉帝的叫聲,也許,他會繼續沉睡,直到他再度蘇醒。

  那樣的恐懼是對挽淚。

  怕她難以割捨對他的情而再度求死,明知她要再死是非常難了,但留她一人在世間孤獨永生,他心如刀割。

  他的心分成兩半,與生俱來的神性讓他嚮往神和的天境,然而墮進七情苦海裏的心却又想著挽淚。

  真是可笑,她在身旁他不知珍惜,她不在身邊了,他的心頭却一陣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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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死,我就該謝天謝地了,但是……是我貪心,你……真的愛我嗎?”終究忍不住沖口問他。

  他但笑不語,仰首望天。

  “什麽是神呢?我要你修行當神的目的又是什麽呢?天地何時開創,我的壽命就何時開始直到現在。你可以想見我活了多久。原本該有的慈悲我已遺忘,也忘了修行當天人不是爲自己,而是爲了渡衆生。挽淚,你瞭解嗎?”

  “我不懂。”他的什麽神言神語,她就是不要明白!

  他露出無奈淺笑,眸光熠熠的望著她:“我要你明白,我回來,仍然是要你修行成仙。”

  “我不要!”她握緊拳頭,撇開臉,强忍心裏痛楚:“我成仙去渡衆生?我偏不!”

  “我要你登仙位去渡衆生幹什麽?人間有人間的規範,神亦然。我能留下來已是破例,是你的求情與玉帝的鍾愛,但我已動七情六欲,該罰的還是要罰,我被打掉所有的道行,雖仍是神體,却要重新修行;我無力再延你壽命,挽淚,你只剩十五年的性命,若不好好修行,難道你要等死嗎?”

  她聞言一呆,他是爲她?他的語氣十分平和,一點也不像是有著私情私愛的男人。

  “你……是不忍見我死去,就如同你不忍見到天下人死去?”她遲疑的問,心裏噗通噗通的跳著,真恨他平靜無波的臉色,讓她捉摸不定他的心思。

  “我是不忍見你死去。”見她臉色慘白,他又補上:“但我更不忍十五年後,我得獨自一人。我要你修行,不是爲衆生,不是爲你,只爲我,這是我的私心。如果你當真不願隨我修行,我也不勉强,我可以等,等你轉世之後,我會找到你的。這是你當日不知我是神時對我的承諾,現在,我要用在你身上。”

  他的語氣還是平穩,但眸裏泄露淡淡的情意。

  是很淡,却是她渴望已久的。他終于肯愛她,就算只有她愛他的百分之一,她就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

  不知不覺又滿面淚痕,顫抖的說道:“好,好,你要我修行,我就做,就算你是騙我的,我也心甘情願被你騙,我要跟你生生世世的……一輩子也不分離。”她用力抱住他腰際。

  他說起生死誓言這麽的輕易又溫和,一點激動也沒有,真的像在騙人。可是誓言不是用說的,她活了這麽久,不在乎多活十五年來看他的真心與否。

  以往,她想求死,因爲世間無愛她之人,如今,她想活下來,因爲她的愛得到了回應,哪怕是短暫的欺騙也好。

  他撫摸她的長髮,從草屋窗中射出的微弱燭光裏,他看見她的長髮裏多了好幾根銀絲。

  他閉上眼,有著無限的憐惜與無力感。

  她已無長命鎖,連番的打擊連普通人也會發瘋,她能咬牙承受下來,却換來幾縷白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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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的確定嗎?

  遠方飄來親切的詢問聲。

  只有他聽得見,他張開眸子,看見林中的男子站在那兒微笑。

  那男子的面貌極似他的,眼裏慈悲又威嚴。

  “七情六欲只是短暫,傷神又傷身,如何兼顧大愛?你若捨下私情,在天界沉睡數千年,我可保你醒來之後,忘却世間種種情愛,重回神心。”

  冷豫天勾起笑,笑容也是親切,却又有所不同。

  他摟緊懷裏的挽淚,感受她身子的溫熱,同林中男子搖搖頭。

  “我二者皆不舍,不舍挽淚,不舍神心,二者之間我會尋求到平衡點。”他答道。

  “你在跟誰說什麽?”挽淚仰起淚臉。

  “我在跟自己說話。”他笑道,忽然輕輕在她臉頰上烙下一吻。

  林中男子見狀,仍是微笑,轉身離去。

  “好吧,我就等著看,看你找到人心與神心的平衡點。”他輕笑,聲音愈飄愈遠。

  冷豫天望著他離開。此一別,就算要再見,怕也是數百年之後了,隨即他一怔,搖頭苦笑。

  原來,他也開始懂得想念了,這就是人心的一種嗎?

  “我陪著你。”挽淚低語:“我不死,絕對不死了,我也不舍你,你要修行,我陪著你,只要你愛我,就算你把大部分的愛分給世人,我都不會說話。”

  夜風吹著,他將她的披風拉緊,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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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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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後是夢?非夢?

  挽淚忽然張開銀眸,立刻在窗前望去,暗吐了口氣。

  是真實,不是夢。

  他真的陪在她身邊,不曾離開過半步。

  她用力抹了抹臉,下床穿鞋,輕步走到窗前長床上。

  他正合目打坐,淡然無我的神色讓她微蹙細眉。忽地,她俯下臉在他臉頰上親上一親。

  “挽淚,你又在胡鬧了。”

  “親親你,也算是胡鬧嗎?”若是想跟他有肌膚之親,不就是天大的罪了?强壓下反駁,瞪著他。

  他仍閉目,淡淡說道:“回去坐下,隨我打坐靜心。昨晚教你的,你莫要忘了。”

  她抿了抿唇,回床上盤腿而坐。

  心中雜念,要她如何去除?腦海裏不停的交替過往種種,難以靜心,她煩躁的攏聚眉心,咬住下唇。

  她的性子不就較常人激烈反覆,要她收斂心神,走進無我的境界,簡直難上加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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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家小二剛送上來的。”頓了頓,憂心讓他的臉色有些難看。“我要你打坐靜心,你做了什麽?”

  “我……我收不了心。”

  “一年了,你連打坐都不行,要如何潜心修行?”語氣有些惱怒。

  他不得不惱不氣啊。時間在倒數,每過一日,她依舊無所成長,他就愈發的擔心。她的壽命只剩十四年,十四年一到,大羅金仙也難救她!

  她的骨質是非凡骨,但過多的七情六欲纏身,讓她激烈的性子難有平靜的時候。她不適合修練,至少在短短十幾年裏,她是練不出個所以然來。

  難道,人間的七情六欲與神心真的尋不到一個平衡點嗎?非得要割斷七情才能成全神心?

  “我盡力了。”她照實說道:“我想要靜下心來,偏偏腦裏不斷浮現你。”不斷想要與你親近,不斷想起過往的回憶。

  “那是心魔,你該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我不能,那是你啊!”

  冷豫天盯著她良久:“難道你要我消失在你面前,你才能潜心修行?”

  “不!”挽淚惱叫:“我盡力,我盡力就是!”

  他真够殘忍,拿這來威脅她!不是每個人、每個妖都適合當神仙。若真是練一練就能登天,那麽天底下的神早就擠滿了天境。

  他嚴厲起來真是六親不認,真懷疑他對她是不是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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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完早飯後,她從布包裏拿出斷根木梳交給他。

  他看她一眼,接過,默不作聲的爲她梳理長髮。

  “你貪戀今朝生活,可曾想過將來?”他挑起了她長髮裏的銀絲。

  她少照銅鏡,大半由他梳頭,不知她發現了沒?除去長命鎖後,她的頭髮長得很快,銀絲較之去年已有增量的趨勢,這不停的提醒他:她的日子已不多了。

  每每見到,他總是心焦又心痛。

  “我要與你雙宿雙飛。”她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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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來做什麽?”挽淚薄怒道,不愛旁人打擾。

  “挽淚,靜心靜氣。”冷豫天蹙眉提醒。

  清心寡欲有什麽好?只會悶了自己,話到舌尖,硬生生的忍下。若不是想與他長相斯守,什麽登天成仙,她才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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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沒想到一年後神佛依舊盛行。冷兄,你說,那可真的是神佛嗎?”若真是,那天下人還真容易見到天上神。

  冷豫天微笑搖首。“懂斂財的是人,懂虛名的也是人,那人有貪有欲有私念,怎麽會是神?”

  “好!那咱們去拆了他的台,讓他看看裝神弄鬼的下場!”談笑生叫道。

  “不,他有他的因果要結,我與挽淚也有路要走,兩不相干。挽淚,收拾包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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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生,你跟著咱們也有一年左右,如今正好回歸原點。你求你的藥王之路。我與挽淚要找個適合修道之地,不如就此苦別。”

  談笑生一臉錯愕,正要開口說他想繼續跟著他們,却注意到冷豫天眼裏淡淡的憂心,是爲挽淚。

  是怕他再留下,會干擾挽淚的修道之路吧?他對挽淚而言,是近乎朋友的關係,尤其他又衝動易壞事,挽淚每有剛烈之舉都是他在煽風點火、鼓掌叫好的。

  他也曾聽過冷豫天提到修道是要摒除周身情義的……他皺成苦瓜臉,到嘴的話又吞回去。

  “是該分別了……”是真心捨不得,世間有多少人能在一生裏遇上神與妖?

  “咱們就在城門口分道揚鑣吧。”冷豫天視而不見他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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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的威力真大,一張符咒就能保平安;那我殺人放火,再買符咒,是不是也能平安?”挽淚譏笑道。

  “挽淚。”冷豫天走在前,輕輕喝阻:“你的想法偏了。”

  挽淚抿了抿唇,默默跟著他走向城門;她的潜意識裏是排斥神的,怕有朝一日他還是選擇投奔神界而捨弃她。

  一年來,即使他在身邊,仍然夜夜惡魘,夢到他亳不留戀的轉身離去,夢到她的生命裏其實沒有他的存在,一切都是南柯一夢。

  看著他的背影在前,她毫不理會這是大街之上,一個跨步,用力從他身後抱住他,感受他的真實與溫暖冷豫天似乎早已對她的舉動見怪不怪,就停在街上,讓她抱個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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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丈莫見怪。”冷豫天微笑,沒拉開她環抱的雙臂,只說道:“挽淚,這裏人多,你先放開我吧。”

  他耐心的等著。等了一會兒,她終于不甘情願的放開他。


  “我不懂,既然你我相愛,爲何不能彼此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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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事?這就叫好事?”挽淚心裏激動難平。

  冷豫天見狀,連忙捉住她的雙拳,平穩的說道:“收斂心神,你剛在修行,不易大悲大喜。”

  挽淚抬起臉茫然望向他。“我……我不懂,爲什麽他們總是這樣?就算是妖,也沒有作亂過,爲什麽就容不得我們?”

  “挽淚,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人的錯,而是人對未知的恐懼所致。”

  “我不服,不服啊!”

  “挽淚。”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讓她動彈不得,他的語氣流露出一抹焦慮,怕她在盛怒之中損及自己的元神。

  她的身子太重,因爲加諸太多的七情,若是能收斂,對她大有助益,偏偏她極易反覆無常,連帶拖累了他的修行。

  他幷非在意自己的修行是否圓滿,只想一心一意拉她進門,她是個沒有佛根的人,要拉進修行之門已是難事,何况是在短短十來年間。

  他的外貌看來如平常,脾氣也極好,少有情緒激烈之時,這是天性所致,但隱藏在表像之下的是對她的私愛。

  因爲愛她,所以對她嚴苛以對,怕她沉浸在私愛裏難以自拔。在神心與人心的天秤之上,她極易傾斜。真盼日子就此停止,不再繼續流動,就不必面臨她的短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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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挽淚,你別怒別氣……”談笑生遲疑了下,終于决定道:“之前,你爲救冷兄上泰山,我不便讓你分心。後來你要修行,我更不敢提,怕動了你的七情六欲,修行路更難。可是……可是這是祖上遺訓,我不得不說,也要讓你知道這世間千百種人,絕對不止你所瞧見的這些。”

  “我見到的就是這些了!什麽殺妖保平安,若我們真有心毀人家園,他們還能毫無損傷的嗎?!”

  談笑生深吸口氣,道:“對不起。”

  “你跟我說對不起做什麽?你又沒害過我。”

  “對不起,這是我祖上留下的遺訓,要談家歷歷代代若遇見一名銀眸黑髮、名叫挽淚的少女,要跟她說一聲對不起。我以爲這是笑話,要不就是祖上有預言的能力;我也以爲就算真有叫挽淚的少女,也不會由我遇見的。”見她吃驚,他又補道:“當日我不是說過我祖上有家訓數條,其中一條就是人與妖是一般,有好有壞?我自幼被熏陶,所以初遇你時,幷不怕你,你還記得嗎?”

  他確實提過。挽淚迷惑的搖頭。“我幷不認識你的祖先啊。”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談家一向單傳,究竟是誰傳下來的,沒人知道。”

  “他的祖先是你娘。”冷豫天淡淡的說道,黑眸裏是洞悉一切的眼神。

  挽淚一呆。“你說什麽?”

  “她死前三年領養一子,爲的就是你,挽淚。她自從在石洞裏遇見長大之後的你,她日日都到石洞裏盼你再回來;直到死前三年,她心知你再也不會回去,所以就領養一子,要他若遇見你,代她說聲對不起。”

  挽淚身子一軟,傾靠在他懷裏。她的呼吸有些急促,銀眸張得老大,死盯著他的胸前,斗笠掉了,她也不管。

  “你……爲什麽知道?”

  “我在地府倒下前,你娘親口說的。”他嘆息,輕輕摟住她顫抖的身子。“我原想過些時候再說的。”至少,等她跨進修行門後。

  “我……我能回去救她嗎?”她低語。

  “你我已無能力下地府了。”

  “難道,要娘一輩子都待在陰森鬼域裏?”不像在問人,反倒像在自問。當她得到了心愛男人的愛時,她認爲她的一生就算是值得了,可是她的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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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我!我不是妖啊……!”那少女的聲音猛然傳進耳裏,仿佛當年的自己。

  她眯起銀眸,腦中异常紛亂,無數個救人法子在轉瞬間冒出,她却無能爲力去救!

  他要她修行是爲延長她的壽命;她是知道自己一點神心都沒有,什麽大愛她都不要,她只要他獨我的私愛,就算有朝一日她成了仙,她也是一個隻愛他的仙,這樣的神仙又怎配當神?

  “如果……我積德,是否能將功德轉嫁?”她忽然問。

  “你要積德爲你娘?”

  “不止爲她,也爲我。你說,神之路是一條漫長孤獨的修行,我不懂……爲什麽要孤獨、爲什麽要摒除我對你的愛才能去修行?我……不管能不能登天成仙,我都想要積德積福。擾亂世間命盤也好,當我有能力,我便要插手管盡不平事;我不要再順應天命而行,不要再讓第二個挽淚出來,我一定要救她,讓這城裏的人知道她不是妖!”她急切的說道。

  冷豫天搜尋她的眼,良久,他微微嘆息。

  “你要救人,咱們就暫留此城吧。”去年他若插手管,也許今日就沒有那少女的事發生;但那是命定,他不愛違反天理;說到底,他仍是少了些許慈悲心,這是長久以來累積的觀念,而現在,挽淚正一點一滴在蠶食他根深柢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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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神……真好賺,究竟是做了什麽,讓人崇拜到這種地步?”

  “自然是玩了點小花招。”冷豫天淡淡的說道,拉住她的手,免得她一氣惱起來,搗毀大廟,“他不是神,只是藉神之名的普通人而已。”

  “怎麽你一點也不怕他毀壞你們神之名?”

  他搖頭笑道:“是神是人都無妨,人求的,不過是心安,不過是心靈寄托,只要以純正的心冒充神來安撫衆生,這又有什麽關係?”

  挽淚抿了抿唇。“你的想法太超然,我不愛。”

  “將來你若修行到我這種地步,也會如此的。”

  “像你這樣無動于衷,一點感情也沒有,我不要。”她的語氣略酸,有點抱怨,也帶著一點女兒家的嬌氣。

  他一怔,不明白自己是哪里惹惱了她,正要開口,忽然聽見有人聲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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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挽淚,進去。”他踢開床下的木板,兩人一塊擠進狹小的床下。

  床下的空間高而窄,挽淚趴在他身上,臉頰幾乎要貼到他的下巴,她的心一跳,臉忽地紅了。

  這一年來,他從不曾如此親近她,他的心跳就在耳際,他的氣息就在她的眼前,寬厚溫暖的身體在她身下。

  他仿佛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低語:“挽淚,靜心。”

  “我愛你,爲什麽要靜心?”她不服,不再克制自己,仰臉親吻他的下巴。

  他一怔,不及推開她,她又爬上來,用力吻住他的嘴。

  她的舌鑽進他的唇間,要推開她的手不由得摟緊她。她的體態極爲柔軟,身上具有她自己獨特的香氣。夜晚共住一室,雖分處二床,但她不知他有時被她的香氣驚醒,就再也睡不著。

  他以男人之身愛她,在她接近之時,自然難以抗拒。他强忍,爲的是要她除去其它欲念,專心修行。

  他平日溫和而親切,少露出情緒的變化,固然是因爲天性,但更重要的是盼她能近朱者赤,逐漸改變其激烈的性子,對她的修行只有好處。

  明知,若是真變了,她也不叫挽淚了,但現在腦中一心一意只想延續她的壽命,其它的都可以等、可以忍。

  “人捉到了嗎?”陌生的聲音遠遠湯進他的心頭,他一凜,忙將她輕輕推開,她又要靠近,他壓著她的臉埋進他懷裏。

  他的心跳極快,雙手微微冒汗。她水樣的身子緊緊趴貼在他的身體之上,讓他極度的敏感。

  他閉上眼,試圖摒除她引燃的情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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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步聲傳進內堂,挽淚在他懷裏掙扎的動了動,他抱得更緊,心在狂跳,敏感的發現她的小手滑進他的內衣之中,熨貼上他高溫的胸膛。

  他咬住牙關,改捉住她的雙手,她的身子不再受到壓迫,她仰起小臉,銀眸在黑暗中閃閃晶瑩,是勾魂的笑。

  她伸出小舌輕輕舔上他的嘴唇。

  若是以往,他自製能力極强,因爲無欲無求,只當她是魔障;如今情弦一動,他張嘴含住她的小舌,進而熱切探索她的唇間。

  “果然是你。”外頭的人走到床邊說話,傳來掀被的聲音。

  冷豫天又是一驚,將她輕輕拉開距離。

  她倔强的瞪著他,又要親近,他眯起眼也回瞪起她來,他的唇上尚有她的香氣,讓他心蕩神馳,却不得不强壓下來。

  我是爲你好,他做了唇形。

  床下太黑,她沒有他銳利的眼神,見不到他的唇形,忽然拉起他的手掌貼在渾圓之上。

  他一顫,要抽手,却發現掌下的心跳極快,她想說什麽?

  她愛他,他是知道的;她想親近他,他也清楚,但是她不知這一年來他們就猶如坐在一艘小船上──她性烈而熱情,時常讓船隻搖擺不定,若不是他力保船的平穩,只怕如今早已翻覆。

  她忽然將臉頰貼向他胸膛前,聽著他的心跳,小口小口地親吻他的掌心。

  這樣溫暖又教人憐惜的挑逗比起方才更讓他動心。

  他抿起唇,凝神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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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挽淚,你氣什麽?善惡到頭終有報,他以神佛宗教之名斂財劫色,死後必下十八層地獄,每一層皆得受盡無盡苦楚,他這一世好不容易投胎爲人,却教他一時貪念而毀,是他自討苦吃,你又何氣之有?”他徐緩說道。

  挽淚的銀眸眨了眨,往冷豫天的方向望去,他一臉正色,她慢慢的又眨了一次眼,配合點頭道:“你說的是。咱們是去過十八層地獄的,每過奈河橋一步,身上仿佛被剝了一層皮,却無法開口喊痛,等過完奈河□,我只覺全身再無知覺,在森羅殿上,閻王判我刮心,因爲我雖沒做過錯事,但曾經在心裏想過要世間千萬人去死。我心想,刮心之痛我受過,再來一次我也不怕。我被帶在一處等候受罰,親眼瞧見其他人的幽魂上刀山下油鍋,哀凄的聲音一直不絕于耳。”原意是說給張財得聽,嚇他一嚇,不料回頭時,却見到冷豫天的瞼色一陣發白。

  “你……你們不是神!是鬼……是鬼啊!”

  “是神是鬼由你自己判定,張財得。一年前我們路經此地,明知你以神名斂財劫色,却容得你繼續下來,因爲我信善惡有報,但挽淚不信,所以她來了,來讓你得到你該有的報應。”

  是神仙?真是神仙降世嗎?張財得張大眼睛瞪著冷豫天,他一臉正氣又溫和,他若是神仙,他會信,但眼前的這女子妖邪又可怕,怎會是神仙?

  “是誰說神仙一定面目慈善?”挽淚讀出他的想法,嗤道:“我就是不要面目慈善,我就偏要當神仙給你瞧。”就因爲她是妖,所以人人懼怕,爲什麽衆人只看表像便已判定一切?

  冷豫天聞言,暗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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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孬種!”挽淚拔出匕首,斥聲道:“我還沒駡够呢。”抬眼望向冷豫天,他像正在看好戲,沒有阻止的打算。“你不駡我嗎?”

  “駡你什麽?”

  “駡我這樣嚇他。”

  “我不是想感化他的,挽淚。”他搖搖頭。

  挽淚收回匕首,輕哼一聲。“這種人,我還想除去他命根子,讓他從此不能再欺負女人,還要感化他?”她走向他,每近他一步,他便退一步。

  挽淚蹙起眉。“你討厭我碰你嗎?”

  “幷非討厭……”還沒說完,她便撲了上來,他要躲開,她會撞上墻,只得硬生生的抱住她這軟玉溫香。

  先前在床板下的溫存隨著她的香氣又鑽進他的身骨之間,他的喉口動了下,聲音是沙啞的。

  “挽淚,我希望能一生叫著你的名字,而不是只有短短十來年。”

  她仰起臉。“這就是你不愛碰我的原因?要我專心修行?你可知道有時候我真會懷疑,懷疑你是不是真愛我?若愛我,爲何始終與我保待距離。我以往不常與人交往,甚至除了跟娘親度過一段群居生活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我不懂人間事,可是却知道相愛的人絕對不像咱們一樣。”

  “挽淚……”

  “我愛你,我可以很大聲的說;可是你的性子不一樣,溫和又少情少欲,就算是有什麽心事也藏在心底不會說。你不愛碰我,沒有關係,可是你不要拒絕我碰你,我想藉著你的心跳、你的體溫感受你是真實的存在。我要你陪著我一生一世,我絕不要在你眼前死去。”

  冷豫天無言。死不死,豈能由他們作决定?

  “你說,接下來我們要怎麽辦才好?”她斜眼睨著昏迷不醒的張財得,露出詭笑。“不如……咱們等他醒來吧。”

  “你說怎麽做就怎麽做。”

  “你不怕我殺了他?”

  “要殺,早在方才你就殺了,何須等到現在?”她不須道德練加身,也能收斂其行徑,這也算是她的一點改變吧。

  她露出滿足的笑,“我要等他醒來,一一寫下他所犯的罪狀,然後……”她嘿笑兩聲:“從現在起,我要做盡善事,我要將所有的功德轉嫁給我娘,讓她早日脫離苦海,投胎轉世。”

  “行善若是私心預設,就不叫行善積德了。”他提醒。

  “可是,畢竟我做了啊。有的人心裏有善念,那又如何?沒有勇氣行善,這樣的人若能積德,我可不服,我雖是爲了我的娘親,但正因爲我的娘親,而讓我的行善讓人受惠了,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那人還是受惠了,這樣實質的幫助比起心存善念要好多了,不是嗎?”她忽然眼露深情的凝望他。“再者,我以往討厭世間人們,總覺他們想置我于死地,可是我遇見了你,遇見了娘,那讓我好生的感激,我是心甘情願作盡善事,希望善良之人有好報,這是他們瞧得的。”

  冷豫天一時啞口無言,她的理論與想法仍然遠遠偏離了神之道,但望著她,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誰說神之道只有一種呢?

  挽淚也是善良的,只是不信神佛。她也會助人,只是與旁人的方法不同,如果只因與神道的想法不同,上蒼就遺弃她,那就不是所謂的天理了。

  修行之路亦然。

  山裏羊腸小徑千百條,但不管走哪一條,也許會受到阻礙,但終究會到達山上的。修行又何止只有一條路?

  她不適合清心寡欲的修練,幷不表示她無法成仙。她的外貌妖美而邪氣,幷不表示她是心懷鬼胎的妖魔。

  日子在過,也許十四年後,他會後悔,後悔今日所下的决定,但他决心賭了。

  賭她的命,賭上蒼的眼。

  “你在想什麽?”她愛戀的摸著他的下巴。

  他回過神,露出淡淡的笑意。

  “我在想,我心頭仍是無情了些,偏偏你老愛插手管事。好,你愛插手,我就奉陪,你要爲天下善良的人謀福,我就在旁幫一把。”

  他要捨弃以往清心的修道之路,賭它一睹。

  爲挽淚,爲自己,也爲找回他遺失的慈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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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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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豫天慢步走回客棧,路經飾店,忽然停下。

  “爺想要點什麽?”老闆嘴在問,眼睛却放在遠處的城門高墻上。

  他瞧著桌面擺設的東西,拿起其中一樣算帳。見到老闆身後的墻上挂著一塊方方正正的紅帕,上頭綉了一對鴛鴦。

  他微笑,從懷裏拿出刻工細緻的木梳給她。

  她一呆,結結巴巴的:“這……這……”她有點顫抖的輕觸木梳。“木梳我有了啊……”

  “我知道,但那是你娘留下的遺物,該好好保存,再者,那也不方便梳理你的頭髮。”

  “那……這是要送我的嗎?”

  他應了一聲,她的眼眶一紅,連忙背對著他坐下。

  相處久了,多少有點心意相通,他走至她身後,拆開她的綁發,輕輕梳起。

  “這木梳……”她的聲音有些哽咽,連忙清了清,低聲說道:“真好用。”

  她端正坐在椅上,兩拳擱在膝上。這是第一次她心愛的男人送她東西。

  舊木梳、匕首、斷發皆是她硬討來的,只有這個新木梳是他送的,活了數百年之久,第一次有人心甘情願的送她東西。

  “你在抖了,挽淚。”

  “我……我冷嘛。”她緊緊閉上眼,用力咬住唇。

  忽地,她感覺他不再梳她的頭,有抹陰影罩在眼皮上。

  他繞到她的前頭,微笑。“挽淚,你張開眼。”

  張開眼會流下淚來,她等了一會,終于把眼淚逼回去才緩緩張開。

  她看不見他,因爲蓋了件帕子在頭上,正要拉開它,他忽然撩起帕子,他的臉龐露在她的眼前,正溫柔笑著。

  “我掀了你的紅帕子,天地爲憑,現下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夫妻夫妻,人間夫妻就是這樣了。”

  她半啓朱唇,盯著他與那紅帕子。

  “你……”腦海裏想起一年多前在山林之中巧遇新娘子,新娘子給她蓋上紅帕,他却不肯掀。

  如今,他掀了,是真心當她是妻子了。

  她的眼淚終究忍不住潰堤。

  “我不在乎有沒有正式的名分,只要……只要你肯愛我,我就心滿意足了。”她一直以爲夫妻的名分在他眼裏是虛名,有沒有他都不介意,但他做了,這表示他有心在她身上。

  她用力抹了抹眼淚,眼淚又掉落。

  冷豫天輕輕擁緊她,喃道:“但願夫妻名分不止十來年。”就算他的賭失了准,他即使窮盡所有心力也要再一次延長她的壽命。

  “嗯。”她的臉微微泛紅,有點緊張的仰起臉,閉上眸子。

  他失笑,附在她耳邊低語:“以後住客棧,不必再共處一室分兩床了。”他輕輕在她臉頰烙上一吻,緩緩移到她的朱唇。

  她雖不明白他爲何改變主意,不再勸她清心寡欲,但可不會蠢到去問他,她環上他的頸子,用力親吻他。

  半晌之後,門忽然被推開,談笑生興匆匆的叫道:“我準備好了!這一回別再想擺脫我,我是跟定你們了……”忽然傻眼了。

  冷豫天抬起臉望著他,一點也不知羞的微笑,挽淚則眯起銀眸。

  “呃……”談笑生眨了眨眼,又再眨上幾次,徐緩露出僵笑,慢慢的說道:“就當我沒進來過,請繼續吧,謝謝。”他順手帶上門,先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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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棧的樓臺前站著一身儒衣的男子。他的臉是娃娃臉,看不出究竟幾歲,眼角有深刻的笑紋,顯示他是愛笑之人。

  如今,他不再笑,反而愁眉苦臉的。

  “您瞧起來很失落呢,是不是有什麽傷心事呢?”掌櫃張大眼睛,拉長耳朵,傾了半身越過樓臺望著他。

  他嘆了口氣。“傷心事是有一件。雖然沒明說,但我也知道這些年來是我死皮賴臉的不肯走,跟著他們走遍大江南北。”

  “她們?”原來是一個茶壺配兩個杯子啊,小鎮三姑六婆少,只得自己上陣討些茶餘飯後的話題。“她們現在嫌弃公子了?”

  “沒,嘴裏是不嫌弃,但有我在,總是唐突了些。我厚著臉皮跟著他們雲游,原先圖的是新鮮,有他們在的地方,總是能瞧見許多人間事。後來,我捨不得走,爲的不是新鮮,而是對他們有了感情。你知道的,感情這檔子事不是說放就能放的。”

  “定是,這是當然。您對她們有感情,她們應該回報才是。”

  “什麽回報!他們沒明說,但神與人終究有緣盡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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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談笑生看下過去,走上前,用自認最溫柔的聲音詢問:“小弟弟怎麽啦?有沒有哥哥需要幫忙的地方?”雲游四海多年,他仗義的個性不曾變過,尤其跟著挽淚與冷豫天走遍一個又一個城鎮,遇見多少人間不平事,他們都會插手管上一管。

  小孩聽見有人對他說話,可憐兮兮的抬起臉,談笑生一見,心臟忽然噗通噗通的直跳,頭皮也發麻起來。

  他暗叫聲不妙!心知肚明他的癖好發作了。從以前就特別喜歡年輕的小孩子,但從來不敢告訴別人,只能暗自隱藏在心底。還好他雖喜歡小孩子,但心智還算正常,不會想占爲己有或者有什麽奇怪的念頭,最多就是欣賞、逗著玩罷了。

  可是眼前的小孩兒真……可愛──大眼小嘴,差不多八、九歲年紀,小小的身子讓他的手指動了下,想要摟住他。

  他心裏是有病吧?幸好沒讓冷豫天跟挽淚發現,不然一路丟臉丟到姥姥家去,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

  “小弟弟……”不由得蹲下地,呆呆的看著小孩的臉,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孩不認生,抹了抹眼淚。“我叫無愁,娘說願我一生無憂無慮,沒有煩惱。”說著說著,眼淚又掉下來。

  真是心痛啊,他最見不得的就是可愛的小孩兒流眼淚了。他連忙用寬大的衣袖尾擦無愁的眼淚。“你可不要哭,哥哥帶你買糖葫蘆吃,好不好?”好想抱住這個小小的身體,親親他柔軟的臉頰。可惡啊,這小孩兒沒事長得這麽可愛做什麽?害他的思想開始不正常起來。

  “糖……糖葫蘆?”無愁咽了咽口水,想起街上紅紅的棗子。“好像……很好吃。”

  “你娘沒買給你過嗎?來,哥哥買給你。”談笑生的眼睛閃閃發亮,像誘拐孩子的騙徒。

  “不……不行!”想到娘,他又連忙爬起來要敲門。“我要討回銀子,不然娘沒有辦法治病!”

  “治病?你娘生病了?你爹怎麽不帶她來看大夫?”還叫一個小孩來請大夫,真是惡爹惡娘!

  “娘長年久病,好多好多大夫都醫冶不了,叔叔一直陪著她……”眼淚又掉下來,抽噎道:“我要娘好好的,所以叔叔讓我上鎮裏拜師學醫,他送我到鎮上街頭就走了,要無愁自己去拜師,沒了銀子我不敢回家……”

  “沒關係、沒關係!”談笑生連忙拍著他顫抖的背,軟聲軟語說道:“哥哥這有銀子,我讓你帶回家,叔叔跟娘就不會駡你了。”真怕他哭到岔了氣。

  “不行,我要……去學醫,娘還等著我學成治病,而且我要是治好了娘……叔叔會讓我喊聲爹的。”

  “叔叔是你爹?”這家子的關係還真是亂成一團。“其實呢,哥哥也是個大夫,雖然不算神醫,但是你帶我回你家瞧瞧,說不定能幫上幾分。”

  “哥哥是大夫?”無愁張大眸子,崇拜的望著他。

  談笑生的心臟又噗通噗通的不規則跳起來,拍著胸脯發下豪語,說道:“對,哥哥是大夫,你有什麽疑難雜症,儘管來找我。”

  “可……可是娘的病很難很難很難治……”

  “藥醫不死病,只要她沒死,世上總有藥方可以救的。”談笑生的眼睛猛然閃出無數星星,認真說道:“要是哥哥的醫術不足,無法根冶你娘的病,你就跟著我四處學醫,教學相長,等你在我這兒學盡一切,再投其他藥師門下,總好過你胡亂拜師,還遭人陷害。”一想起未來有這麽可愛的小孩陪著他,就忍不住抹了抹嘴角的口水。

  無愁黑白分明的眼睛睜得更大。“哥哥相信我沒偷藥材?”

  “這還用說。”他主動拉起無愁的小手,小小的,幷不柔軟,感覺得出這小孩子不是天之驕子。“明眼人一瞧,也知道那藥店大夫是圖你拜師的學費,你獨自進鎮求師,沒有大人相靠,他當然打起歪主意。行醫救人本是大夫該做的,偏偏有人污了醫者之心。”

  無愁讓他牽著,走往大街:“我……我們現在要去哪兒?”心裏真是感激眼前的大哥哥肯相信他。

  “叫我笑生哥哥。”談笑生一掃之前的苦瓜臉。“先陪著我上廟裏找人說一聲,就跟你回家治你娘的病。”

  “好。”無愁用力點頭。

  路經街頭賣糖葫蘆的攤子時,談笑生停下脚步,拿了銅板買下一串糖葫蘆給他。

  “好好吃,別黏上衣服……”笑生說到一半,忽然瞥見冷豫天與挽淚在前頭等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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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心猛然一凉!寧願自己太過敏感,誤會了冷豫天的眼神。

  “笑生哥哥?”

  他苦笑,拉著無愁緩緩的走向他們。

  “我以爲你們會在廟裏等我……”該來的還是要來,以爲能多拖些時候,但緣分終究還是盡了。

  冷豫天微微一笑,目光落在無愁身上。“這孩子真可愛,將來會是你的好幫手。”見談笑生仍然依依不捨,他開口道:“你與我們的緣分僅此而已。你有你的路要走,也有許多人在你的路上等待與你相遇,若一直與咱們在一塊,只會亂了你自己的命盤。”轉向挽淚,柔聲說道:“咱們走吧。”

  挽淚仍戴著黑紗斗笠,一身紅色的衣裙。她短暫的撩起黑紗,露出一雙銀眸。

  她的容貌如昔,天生的邪魅之氣也不曾變過,垂在胸前的長髮裏有些銀光,她勾起朱唇,笑道:“談笑生,你自己保重了。”

  要他保重,不如她自己先保住再說吧,正要開口,冷豫天却轉身離開,挽淚見狀也快步跟上前,不再回頭。

  挽淚的性子依舊不變,仍然以心愛的男人爲依歸,從不將旁人放在眼裏,她要修成正果……其實很難……

  八年之後就滿她十五年的壽命,到那時,她還活著嗎?

  談笑生忽然沖出幾步,無愁被他緊緊拉著,也跟著撞上去。他破口大叫:“至少,再給一次緣分吧!八年後無論挽淚是生是死……都請讓我知道吧!”他瞧見挽淚稍稍回頭看他一眼,唇畔是滿足的笑。

  她這樣就知足了嗎?不會奢求與冷豫天共偕白首?

  在幾乎以爲他們拒絕他之後,冷豫天忽然朗聲說道:“泰山之巔,八月中秋日。”

  “好!不見不散、不見不散!”他叫道,目送他們良久,心裏仿佛被挖了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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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生哥哥?”

  無愁的童音勾起他的思緒,他低下頭望著無愁黑白分明的大眼,苦笑一聲,再迅速打起精神來。

  “好了好了,咱們走吧。”

  “笑生哥哥別難過,娘說人各有命,但只要有心,還是能重新創造出自己的命運來。”

  “哦?”談笑生被他逗笑了,拉著他慢步走著。“瞧不出你小小年紀,還懂這些道理嘛。”“我十歲了,而且懂很多道理呢。上天有好生之德,會讓那個銀眼的姐姐活得長長久久的。”

  “你也看見了她的眼睛?不害怕嗎?”他倒是頗爲吃驚。

  “娘說,人有各種面貌,有的奇醜無比,有的异于常人,若是以此來判好壞,選擇親近與否,那是自己的損失。姐姐的眼睛跟無愁不一樣,可是她很漂亮呢。”

  “你是男孩兒,人漂亮也不好,會讓人心裏亂跳一團的。”就像他一樣,唉。

  無愁含著糖葫蘆閉上嘴了。

  “神神人人鬼鬼,怎逃得了一個情字?”談笑生嘆息,輕輕吟道:“是誰說,仙無情、妖無情?我瞧是有心有肉有血就有情。”

  “無愁不懂。”

  “還好你不懂,因爲你我都是人。”

  “神、人、鬼是不一樣的嗎?”

  “一樣、一樣,都一樣,都是有情有愛,將來你長大了、懂了,也莫要瞧輕人間情愛。”

  無愁迷惑不已,只得暗自吞下他的一席話。

  時正西下,一大一小走在街頭上,身後的影子拉得極長。

  “待會餓了,要不要吃饅頭?”遠遠的,傳來設陷阱的聲音。

  “要。”

  “那,得再叫我一聲笑生哥哥。”

  “笑生哥哥。”

  “乖……還要再親一下笑生哥哥才有得吃喲……”太可愛了!讓他的心頭癢癢的,不由得違背心裏的警告,逐漸邁向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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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為你挽淚
sap 30.12.2007 til 18.01.2007, supplemented 25.10.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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