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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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萬萬歲》

作者:于晴
類別:古代言情
出版社: 飛田文化
小說系列: 喜從天降 之礦
出版日期: 2005-01-14

歲君常
萬家福

文案:
  外地人?好極了!不是他天性惡劣,他只是……
  只是太無聊了!誰教他是全縣民景仰的歲爺呢?
  自己人不好欺負,只好拿外地人玩玩嘍!
  而這個叫……叫啥來著?姓萬?管它姓萬姓百的,
  總之,她身爲外地人,合該……倒楣!
  拿她玩,算她的福氣!
  瞧她瞧她──
  眼兒彎彎、嘴兒翹翹……唉唉唉!
  豈是一個“醜”字了得!
  還彌勒佛咧,他看是瘟鬼還差不多!
  她一出現,先是他的礦場遭人炸毀、他還教人給下了毒,
  這會兒他又成了殺人通緝犯了,
  害得他得拖著她一起逃!
  沾上她真不知是福還是禍……
  福?禍?這兩字長得還真像,教人難分辨啊!


精華片段:請按【全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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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嘴角翹翹的、眼睛彎彎的,面貌生得和善可親,差不多二十歲左右,說起話來輕聲輕語,就算有人對她破口大駡,她也照樣語音低微面帶微笑,從來不肯生氣,這樣的姑娘你確定沒看過?」酒樓第二樓的雅座裏,年輕的男子認真地詢問。

  「公子爺兒,這樣的姑娘在縣裏到處可見,你有沒有再詳細一點的描述?」掌櫃很有禮貌問。這男子一見就很貴氣,出身必然不凡。

  年輕男子微微一笑,對「到處可見」這四個字沒有辯駁,只道:

  「這個,我也很久沒有看見她了,要我詳細形容,我怕誤導了你……對于朱樂縣來說,她是個外地人。」

  「每天來朱樂鎮的外地人可多了。公子爺兒,不瞞你說,如果你是在找一個普通姑娘,那可是大海撈針啊。」

  「她不算普通。」真的不普通,至少,他當成寶守著。

  「哪兒不普通了?」掌櫃好奇地問。

  現在的盛世,家家戶戶平安康泰,閨女姑娘們哪個不是面貌善良、輕聲細語的?

  年輕男子想了半晌,正要開口再問,忽然聽見陣陣喧嚷歡呼,他順著掌櫃視綫,從酒樓二樓往下俯看,看見對街一處曾經是客棧,但如今放眼所及全是焦木殘骸的空地。

  一群縣民圍在那兒歡欣鼓舞的,不知道是出了什麽好事。

  「也不知道老朱是拜了什麽神,幾十年來沒見過他好運,這次他真是天降喜事了。」

  年輕男子聞言,黑眸微亮,不動聲色地問:

  「掌櫃,你再說一次。什麽運?」

   「好運啊!」掌櫃略帶酸意地說:「對街本來是間客棧,經營了二十多年從沒翻修過,前幾個月來了個外地姑娘,才住了一個晚上,客棧就失火了。雖然沒有人 傷亡,但也把老朱那間客棧燒個精光,本來老朱窮途末路,哪知前兩天他發現地底下有塊破瓮堆滿了幾錠金子,原來是他老爹生前的積蓄,這下他可發了,買下我這 間酒樓都還有剩呢……」

  「那外地姑娘生得如何?你記得嗎?」年輕男子追問。

  掌櫃吃驚地瞪著他:

  「公子爺,你一定找錯人了。那外地姑娘的確跟你形容的一樣,可是……咳,她是個瘟鬼啊。」

  「哦?」俊眸簡直發起燦光來。「怎麽說?」

  「本來咱們都沒有發現,後來客棧燒光她也走了之後,其他旅商才發現那外地姑娘很眼熟,眼熟到發現幾次跟她同縣時,她周遭的人一定有灾難!」

  年輕男子聞言,立即攤開隨身帶著的地形圖,修長的指腹沿著地圖綫路念道:

  「平康縣、芮城、蘇縣、應城、朱樂縣,這半年來那外地姑娘就是照這樣順序路過這些縣城的?」語畢,他笑眸微抬,看見掌櫃渾身發抖地指著他。

  「公子爺……你、你怎麽知道?」

  「而且,她姓萬?」他揚起好看的劍眉。

  掌櫃驚呼一聲,連連退後,直到撞上了身後的護欄,才止住去勢。

  年輕男子不理他的驚恐,指腹沿著地形圖往上滑動。

  「朱樂縣之後,應該是周恩縣,接著就是常平縣……現在她應該到常平縣了吧,找著了!」他愉悅地起身,卷起地形圖。

  「公子爺,您、您真的沒找錯人?您真的認識她?」

  他斜睨著避他如蛇蝎的掌櫃,笑道:

  「是啊,我要找的人的確是你嘴裏說的瘟鬼。掌櫃,都什麽世道了,你還認爲還有什麽瘟鬼嗎?」

  「是沒有啊!可是事實就擺在眼前,不得不信啊!她經過的地方、跟她說過話的人,都會因此受到灾難。公子爺,你既然跟她認識,難道你沒有吃過她的苦頭嗎?」

  「有,我當然也吃過她的苦頭。」男子嘴角噙笑,走到二樓的雕欄旁,看著對街被燒個精光的空地、歡天喜地的窮客棧老闆。他意味深長地說:「果然如此,不管你到哪兒,人們只會惦著你帶來的初灾,却視而不見其他事實啊。」

  「公子爺……您是指老朱的好運會轉黴?」

  年輕的男子拉回視綫,神色透著趣味,聳肩笑道:

  「我什麽也沒有指明,他再來的運勢是好是壞,那全由他自己選擇。掌櫃,幫我雇輛車,我要上常平縣去找人。」

  「公子爺,你、你不怕嗎?」

  「怕什麽?她叫萬家福,她的閨名還是我改的,我巴不得她親近我,我哪會怕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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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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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啊,我姓萬,閨名家福,小時候我叫萬福兒,後來我家人爲我改名,叫家福,意謂爲家人帶來福氣。」

  「爲家人帶來福氣,很好耶。」

  「是啊。」萬家福回憶過往就笑:「他們是很自私自利的人,所以爲我改名家福,不肯讓福氣給外人。其實,我哪能帶來福氣呢?是他們太疼我了,小時候還告訴我,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正是我取福字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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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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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有趣!」俊目微亮,他意味深長地重複兩遍,玩味地說道:「萬家姑娘,這句話能用在你身上嗎?」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如此。歲公子,既然你已經清醒,請代我向縣太爺說明,你的礦場幷非我炸毀,你身染劇毒也不是我下的手,請縣太爺重審此案,還我清白。」

  歲君常聽她說話慢條斯理,不卑不亢,也沒有任何激動含冤地哭天喊地,不由得首次正眼打量她。

  短短幾天內,她的未來莫名遽變,只因她踏進常平縣,她竟然能如此平靜,而她,也不過是個性質雷同賣貨郎的小旅商而已,死了葬在亂葬崗上,誰會追查?連她的家人都不見得找得她的尸身。

  「你知道你被判爲死刑犯了嗎?」

  「我知道。」

  「你知道你隨時會爲一個子虛烏有的罪名賠上命嗎?」

  「我知道。」

「你一點也不氣惱?」他又是詫异又是疑惑,重新觀察起她來。這女人,不像一般女子,明明看似纖弱無骨,但竟然膽大包天……無論如何,這對他來說只有好處。

  「我不想生氣。」她坦承道。

  歲君常以爲她在修身養性,也不多想,只說:

  「要重審此案也不是難事,換了個縣官爺,你就能重見天日了。」

  在旁的年有圖難堪地垂下臉。

  萬家福柳眉微擰,平靜說道:

  「我跟縣太爺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我只是一個路過的人,爲什麽要如此誣賴我?」

   「這就要問縣太爺了。萬家姑娘,你簽下的轉讓文就在我手裏,我是歲家礦場主子,只要這張轉讓文從我手裏失踪,或者你私自走出這座礦場,最慘是我死了, 這三種下場任何一種發生,你都只能回縣府大牢看縣太爺臉色來决定你的生死。」歲君常見沒嚇著她,只得繼續說道:「我可以放妳走。」

  「爺!」年有圖低叫。

  「歲爺,你放我走,我出縣之後的下場呢?」

  歲君常暗詫這女子思緒快速又清晰,道:

  「你可以帶著罪身四處行走,只要常平縣沒發出通緝文,你照樣可以如常人一樣過活。你要厲害也能上京師告禦狀去,不過,常平縣一向無法無天,若讓皇帝老頭知道你的委屈,小心有人追殺你啊。」語氣略有恐嚇,而且以此爲樂。

  「請讓我跟縣太爺再見一面。」

  「不成。過兩天,縣太爺會招呼京師來的稅收官,你就趁那時離開吧。有圖,你會去跟你爹告狀嗎?」

  「當然不!」年有圖激動道,而後遲疑:「歲爺,她明明有罪……」

  歲君常擺了擺手,逼年有圖閉嘴,再對著萬家福說道:

  「我懶得多說廢話,你只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帶罪身定出常平,一種就是成爲亂葬崗上一具無名尸。」

  「別死。」年有路用力拉拉萬家福的手。

  她低下臉看著年有路,柔聲道:

  「我不會有事的。」抬眼與歲家銀礦主子對望,沉思半晌,才點頭:「有勞歲爺了。我何時可以走呢?」

  歲君常看了年有圖一眼,確定他還在仔細聆聽,才開口說道:

   「萬家姑娘,我一向不做沒有代價的事。」視綫掃過礦場,他嘴角淺露興味的笑:「你簽下的轉讓文在我這兒,兩天後你可以離開,連轉讓文都讓你一塊帶走。 不過……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你得把礦場內所有簍子裝滿礦石,送進銀廠後,分門別類地分裝。明天一早我來驗收,你要做得到,你就能在我的保護下平安離開; 要不,你就留下來當一輩子的女礦工吧。」

  在旁的年有圖暗暗擊掌叫好。原來歲爺不是有心要放她走,而是故意刁難她!

  「不行,萬姐姐力小,一次撿一顆,有路也做不完,要好多好多天。」年有路眉頭皺得很深,很小聲又很用力地抗議。

  「我可以。」萬家福雖然也是黛眉微皺,但還是毫不考慮地允了下來。

  歲君常被她沉穩從容的態度惹得有點不快,冷聲道:

  「外地人,我見過許多不自量力的人,你還是其中之最,哼,有圖,回去吧.」

  年有圖聞言,趕緊走去牽馬。

  歲君常輕蔑地睇她一眼,然後背身走回去。

  「姐姐,你要用法術嗎?」身後傳來很小聲的問話。

  法術?他內心微疑。

  「有路,你真聰明,今天晚上,又有法術哦。」

  什麽法術?歲君常停步。現在是什麽天下了,哪兒來的鬼法術?

  「很厲害嗎?就跟剛剛一樣,能把礦石變出來嗎?」

  「噓,小聲點,說好了是咱們的秘密嘛。」哄小孩的意圖十分明顯。

  聽至此,歲君常終于轉過身,多送了一眼在萬家福身上。

  在渾然天成的黑色完全降臨大地之前,他瞧見她蹲在年有路面前,天生的彌勒臉慈祥又柔和,有如一尊彌勒佛靜坐在他的礦場。

  只是,眼前的,性別爲女,長髮垂地不止,一身布衫醜樣。

  哼,生得像佛又如何?還不是著了縣太爺的道兒,還不是被賴了個死刑犯的罪名。

  她的生死本來與他無關,但既然因他而起,他也不想讓縣太爺得逞計謀,讓他自己成了幫凶害死一條無辜人命。

  法術?

  今天晚上,他倒要看看是什麽驚人的法術,能讓她在一夜之間完成本該二十人的工作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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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君常緩緩轉身,帶點清凉的夜風送來一陣陣濃鬱的香氣,在他的銀廠裏從來沒有這種女人香。跟她一夜完工有關?

  「外地人,你真厲害。如果不是我不信鬼神,我真要說,你不知是打哪兒冒出來的妖女,能在一夜之間完成這些粗重的活兒。」語畢,嘴角撇了撇道:「是誰幫你的?」礦場中有誰會心甘情願地幫她?而且不止一人,是一群!

  「這是秘密。」她道。

  歲君常與她對視良久,視綫移向她污髒略紅的雙手。如果他早些時候來,就能親眼目睹是哪些人陪著她一塊幹苦力了,

  他咬咬牙,沒空再管這些細節。事有輕重,他還想在今晚送她出縣,了了一樁麻煩事,再來專心應付那個與稅收官合謀的縣太爺。

  「走吧。」他道。

  「走?」

  「我親自送你出縣。」他臭著臉,不快道。

  「現在?」她訝异。

  「你要喜歡再待下去,我也不反對。過了今天,你死路一條,我絕不會救你。」

  萬家福微微遲疑,低頭看著緊緊拉住她的年有路。

  「我、我捨不得。」年有路紅著小鹿黑眼,吶吶道。

  萬家一幅輕嘆一聲,蹲下來朝她說道:

  「等我沒罪了再來看你,好不好?」

  「那要多久?」她軟軟問道。

  「嗯……一年。」萬家福柔聲道,執起年有路的雙手:「等你十三了,我一定來。」

  歲君常語氣十分不悅地響起:

  「你要騙誰都成,不准騙她。」

  「我一向不騙人。」萬家福輕輕摟了摟小小的身體,附在她耳邊說:「明年我來,帶你回我家玩。」

  「你家在哪兒?跟有路一樣,在礦場嗎?」

  「我家啊……不在礦場,在江南那兒,那兒很美,你來住兩年,就會變得跟我一樣有法術。」

  年有路聞言,泪眼止住。「真的?」

  萬家福朝她眨眨眼,悄悄朝她露出甜笑道:

  「從小到大,我說的話一定靈驗。就像有路吃了我的果子,一定保平安一樣。」

  年有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一會兒,用力點頭。

  「明年很快,我等你,那時我會再高一點的。」

  「有路,待會你回去睡覺,明兒個照常工作,你兄長來問你她去哪兒了,你一律答不知道,明白嗎?」歲君常沉聲命令。

  年有路怯怯地應聲,只覺得眼前的歲爺爺不太相同。以前看見的歲爺爺都很死氣沈沈,說話的腔調也令人忍不住搗住耳朵,但現在不同,歲爺爺好像很有活力……讓她覺得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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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腰問忽然有人輕輕環住,他嘴角又起獰惡的笑意,道:

  「坐穩了。」

  「嗯,我坐穩了。」

  他低喝一聲,故意使力擊向馬腹,駿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馳進黑夜之中,獨留年有路掩著小嘴,眼巴巴地目送他們。

  萬家福沒有想到他會故意粗魯,整個身于差點飛出去。連忙摟緊他的纖腰,兩人身子輕貼,她微感尷尬又臉紅,只能當是緊急時候,顧不得男女之別了。

  常平縣看似無法無天,人人都以歲家主子馬首是瞻,表面看來縣太爺賣他帳,但有些事處處透著疑點。

  好比,明明白天說兩天後才帶她走,半夜就來偷渡她出縣,分明是要瞞著年有圖。

  既然他心裏已决意在今晚送她走,那麽要她在一夜之間完成不可能的任務,擺明瞭就是他惡意的捉弄。

  這種專欺人的男人,怎能讓常平縣的百姓崇敬有加?

  夜色濃濃,四周暗景快速地退後,他的騎術極好、竟然能無聲無息地奔馳在野地之上。

  他不走官道快捷方式,反而走這種崎嶇不平的道路,令她生疑。難道今天晚上有人會經過官道,而他必須乘機跟那人錯身而過,讓她順利出縣——

  「啊!」她輕輕訝了一聲。

  原來,京師稅收官不是兩天後到達常平縣,而是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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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事了嗎?歲公子。」她壓低聲音問。

  歲君常隨口應了一聲,拉馬入叢。

  她不吭一聲,靜靜尾隨在後。

  歲君常眯眼看著前方微亮的火光,沉思良久,視綫忽而瞥到身後安靜的女人。他微訝,然後露出玩味的笑:

  「萬家姑娘,你一生之中可遇過生死關頭?」

  她搖搖頭。

  「那你可遇過難以抉擇的時候?」

  萬家福思量一會兒,然後再度搖頭。

  「既然你一生平順無灾,你現在有此鎮定也算是了不起了。」

  她沒有回嘴,只是跟著他走回頭路。

  「你知道現在出了什麽事嗎?」

  「不知道,但既然歲公子熟悉這裏,我聽從你的安排才有脫身之道。」

  「脫身?」他心不在焉地說道,突然止住脚步,側耳傾聽。「萬家姑娘,你似有點小聰明,你說,京師稅收官來常平縣收礦稅,身爲歲家銀礦的主子理所當然該在場,爲何我會選在他來的當晚,送你出縣?」

  她抿了抿唇——即使看起來還是面帶微笑。

  「京師有官來收稅,除了歲公子外,當縣縣官一定要在場的。」頓了下,輕聲問:「你中毒是跟縣太爺有關嗎?」

  原本他只是隨口應著,專注傾聽著什麽,而後聽見她的答復,銳眸投向她,雖然臉色不佳,但已有幾分贊許。

  「外地人,你推敲的本事不錯。」

  「我姓萬。」

  「我忘了。」他一向不記得不放在眼裏的事。「那麽你可知道縣太爺跟我有何過節?」

  她搖頭。「我不知道。」

  「你一生平順,自然不會明白……」歲君常頓時擰眉,像聽見什麽聲音,迅速從腰間抽出轉讓公文塞給她,嘴裏吩咐:「如果你有機會走出常平縣,自個兒想辦法申冤吧。」拿下她的貨袋,將馬牽到隱蔽處,而後再往反方向走,離界碑愈來愈遠。

  萬家福勉强跟上他的速度,偶爾回頭看,看見遠方橘光沖天,仿佛有人連夜守在出縣的道路上。

  「歲公子,那些人在追我嗎?」她滿心疑問。

  「有可能,不過也有可能在追我。稅收官理應在今晚瞞著我到常平縣,與縣太爺密商如何得到歲家銀礦,如今會鬧得人盡皆知,必是出事。」他能活到二十多歲還安然無恙,憑的幷非衝動行事,在沒有搞清眼前局勢,他不宜出面。

  他回頭見萬家福幾乎在小跑步追他了,索性不理男女之別,拽著她走回縣內。

  走了一陣,已有稀落的農舍在前,萬家福被他毫不憐香惜玉拖著走,直到走至一處,他將貨袋丟到她面前,道:

  「你在這等我,半炷香後我沒回來,你自己好自爲之吧。」

  萬家福張口欲言,終究還是閉上嘴。她一介弱女子,在行動力上遠遠不及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留在原地,確保他不會被她拖累。

  「歲公子,你會沒有事的。」她開口。

  歲君常看她一眼,好笑道:「你還真以爲你說出來的話都會靈驗?」

  她輕輕聳肩,低聲道:「寧信其有。」她家人每逢出門前,一定要跟她討這句話的。

  他注視她半晌,撇了撇唇,不予置評地走出方便藏身的等高草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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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爺!」那中年漢子叫住他,視綫在萬家福身上打轉半天,而後吞吞吐吐:「你一個人……比較容易逃點,她畢竟是對爺下過毒……」

  歲君常點頭。「你說的是。」嘴角隱含惡質的笑。「不過,我怕她泄露我踪迹,只好帶著這包袱走,不然早將她弃尸荒野了。」

  中年漢子恍然大悟,充滿崇拜地凝視歲君常。

  「走。」歲君常拖著她快步走向穀倉。

  他不進穀倉,反而拉著她拐了個彎,閃身到穀倉後面,探視著外頭動靜。

  萬家福默不作聲,緊緊盯著他的行動,然後垂下眸看著他冰凉的五指深陷她的肌膚。

  「外地人,想不到你我萍水相逢,今天却要禍福與共了。」

  「我姓萬。」這人到底是故意忘記她的姓,還是天生記不住一個人的人名?

  「萬家姑娘,打一開始你就不該走進常平縣,一進常平縣,就注定了你的未來多灾多難。」

  「歲公子,你還能說話嗎?」他五指冰凉,根本沒有康復,還能撑得這麽久,全是爲了她,不由得讓她心生歉意。

  他訝异地看她一眼,別有用意地笑道:

   「爲什麽不能?與其擔心我,不如先擔心你自己。天下銀礦以歲家爲最,每年稅收宮中飽私囊多少稅,只有他最清楚,縣太爺夥同稅收官,企圖侵吞我的礦場, 現在可好,縣太爺一不作二不休,索性殺了稅收官嫁禍于我,他甚至連銀飾市場也要一幷吞了,偷天換日換走銀飾設計圖……至于你,只怕如今北方各縣貼滿了你的 通緝文,防你逃走呢。」

  「因爲,他必須拿我應付常平縣百姓的怨恨?」她皺眉。

  他略帶驚詫地笑道:

  「你真聰明。說穿了,他的勢力來自于縣外官員,縣內他的勢力還不及我。好了,萬家姑娘,你要跟我一塊逃嗎?」

  她遲疑一會兒,認真問:「真的不能出縣申冤嗎?」

  「你可以試試啊。」他笑得十分有趣。「萬家姑娘,你是死路一條,因爲你的嘴必須封住;我運氣好點,最多讓我當廢人。」

  「我不懂。」

  「因爲,他以爲姓歲的,天生就是個掘礦奇才。有了我,必會金山銀山永不吃空。這世上哪兒來的天生?真是愚蠢。」狹長的眸睇向她,道:「萬姑娘,到現在你還不怕嗎?」

  「我很怕。」真的。只是天性習慣沉穩了,即使害怕也不會表露出來。

  「還真看不出來呢。」他笑。

  她張口想說什麽,忽然聽見脚步聲……連她都聽見了,那就是距離很近了。她立即抿嘴不發聲,聽著那名中年漢子故作輕鬆前去招呼。

  歲君常垂下眸半晌,再抬起時,嘴角綻放若有似無不懷好意的笑。

  「走吧。」他道。

  「走去哪兒?」她訝問,不是要躲在這裏嗎?

  「隨便去哪兒都好,待在這裏他遲早出賣咱們!」語氣充份顯示他的不信賴。

  萬家福猶豫片刻,再細聽那中年漢子微抖的聲音,然後點點頭,小聲說:

  「常平縣你熟,自然知道哪兒可以躲。」

  一抹促狹的光芒流過他的瞳眸,他站直身子撢了撢灰塵,然後抓住她的手臂,笑道:

  「萬家姑娘,你要跟好了。」

  萬家福畢竟年輕,還沒有看穿他老練城府的心思,只聽見他一喊:「走!」刹那之間,他竟拉著她現身,往山坡上疾奔去。

  身後傳來驚喊:

  「是歲君常!」外縣人馬連聲驚呼,掩去了那農民錯愕的叫聲.

  她驚訝地連句話都說不出口,只能瞪著他的背影。不用回頭,也知道有人追了上來,而且是大批人馬。

  因爲,他存心招來麻煩!存心站出去讓緝捕的官爺看個清楚。

  萬家福蹌跌了下,被他强迫拉著奔上山。她氣喘吁吁,連忙拉著裙子,努力跟上他的步伐。

  「歲君常,你快停下,不要再做無謂掙扎!」後面的官差在叫。

  「外地姑娘,撑得住嗎?」

  她連個聲音也發不出來,長髮勾住,扯痛她的頭皮,他回頭一看,狠心地用力一扯,活生生將她一撮長髮給扯斷了。

  「這是亂葬崗呢!」他拉著她奔走在崎嶇的山路上,指著前方無數的亂墳。「不知不覺咱們奔到常平縣的亂葬崗了,你說這是不是老天爺準備賜咱倆死路了?」逃命之餘,不忘恢復本性惡劣地恐嚇她一下。

  她拼命喘著氣,說話不成串,像是一顆一顆溫潤的玉珠散落四周:

  「歲公子,你帶我來這裏是有快捷方式嗎?」

  他聞言,有點惱怒,這樣還嚇不了她嗎?她到底是見慣大場面還是打娘胎就先學會什麽叫無動于衷?是哪個王八蛋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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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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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君常目不轉視地看著她開心的笑顔一會兒,只覺得她生得不好,笑起來倒也勉强能看。他隨口說道:

  「你倒是什麽東西都賣,連這種家家戶戶都有的東西也不放過。」

  「火摺子以周家鎮出産的最爲出名,我路過那兒就買了幾份。歲公子,剛才一路滑下來,你爲了護住我,撞上碎石,所以昏迷一陣,你現在還好嗎?」她十分內疚,一滑進黑暗的地底,她雖極力保持平靜,但畢竟伸手不見五指,幾次全仗他護住她的頭,要不現在她早頭破血流了。

  歲君常利落地起身,道:

  「誰告訴你我昏迷了?我剛才故意裝死嚇你……我裝死多久了?」

萬家福知有些男人極好面子,她也不戳破,只道:

  「歲公子裝死也有半個時辰了吧。」

  「半個時辰啊……」他沉吟。

  「歲公子,今晚你捨命相救,我欠你一份恩情。」她感激道。

  「嗯哼,記得就好。」還不算捨命,了不起是順便而已。他就地取材,撿了根長棍,一轉身就見她遞上剛蘸上油的粗布。

  她微笑:「這是打朱樂縣買的,很適合做火把的。」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的貨袋一眼後,慢吞吞地將粗布裹上長棍。

  黑洞立時大發光芒,他因此清楚地看見她一身污髒,衣袖也被劃破不少口子,其狼狽難看的樣子,令他搖頭嘆息。

  「歲公子,你還能走嗎?」

   「當然。」這一次他毫不考慮主動背起她看似百寶的貨袋,沉聲道:「亂葬崗位于山腰背面,沒人知道在亂葬崗下有盤根錯節的地道與歲家礦場相連。外地人, 我只走過一次,那次我年僅十四,全仗我胡亂摸索,才走出一條路來,這次要是老死在此,你可不要怨我。」說到最後,已有點惡意。

  「不會,歲公子以命相救,無論結果如何,我只有感激。還有,我姓萬,公子可以叫我萬姑娘。」她十分認真地說,完全沒有把他恐嚇的暗示放在心上。

  他瞟她一眼,深覺無趣,也不等她跟上,徑自定進縱橫交貫的地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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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看了她一眼,她白嫩的臉上髒污,但神態平靜,像是準備乖乖就寢的老頭子一樣,實在太無趣了。

  在常平縣多年,他「憋」得够悶了,現在身陷地洞,不知是否有生天,偏偏身邊是個很乏味的外地人……

  忽然間,他止步。

  她抬眼睇向他,一臉疑惑。

  「那是什麽?」他指著前方陰暗不明的影子。

  她直覺看去,在火把無法照到的山洞壁石上,黑影亂竄,好像有無數人影在晃動。

  她手心微微冒汗。

  歲君常揚眉,故意嚇她道:

  「你猜,這種地方會不會有人曾不幸跌落,最後成了地底幽魂?剛才閃過去的就是鬼啊。」見她臉色不變,他暗啐了聲,暗惱她的無動于衷。

  他本性偏惡質,喜歡戲弄人,偏偏他對常平縣百姓下不了手,只好改玩外地人,玩久了,常平縣百姓以爲他厭惡外地人,從此共同抵制外地人進縣,讓他樂趣全無,現在終于有人可供戲弄,可惜她性子太穩,不易受驚。

  他不悅地哼了一聲,跨出一步,隨即動彈不得。

  他緩緩低頭,看見纖弱的手骨緊緊掐住他的臂膀。

  「歲公子,我好像看見了。」她輕聲細語如春風拂面,可惜帶絲顫意。

  俊眸連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她,抹笑:「我看見了,而且看得很清楚,青面獠牙,見鬼了嘛,萬姑娘,你怕鬼?」人都是有弱點的,她也不例外。

  「不怕。」她强自鎮定地說:「而且我看的跟你不一樣,我看見的是那個。」指向斜邊的地洞裏。

  是死人骸骨。

  歲君常眯眸,瞪著那被火光照得鬼魅萬分的骷髏。依幾乎與山壁同化的程度來看,至少死了上百年甚至上幹年,而這裏只是其中一道地洞的開端而已,這表示曾有人明明接近出口却爬不上去,最後餓死在這種地方嗎?

  他輕抿起嘴角。

  「不過是骨頭而已,剛才你不是也躺在死人骨上頭過。」他沒什麽在意地說:「放手,男女授受不親,你懂不懂?」

  「……」她試著鬆手,却發現雙手生了自己的意志,不許她作主,她只好一一用力扳開自己的手指。

  歲君常只當看戲似的,俊眸隱約抹過异常的淡笑。

  等到她終于松了手,他不挑那有死人骨頭的地道,反而走向略有印象的另一條甬道。

  他記得過了這條極長的甬道後,才有真正的考驗,當年他閉著眼隨機數,隨便擇了一條又一條……到底是怎麽走的?

  身後的女子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走,幾乎要貼著他了。他垂下視綫看看自己被她下意識拉扯的袖尾,聳了聳肩,道:

  「姑娘怕鬼也不意外。」

  「我不是怕鬼。」

  「哦?」他隨口應和著,彎身走進另一條地道又退了出來,改走第二條通路。

  萬家福明白他專心在找正確的路子,只是要她說話陪他打發時間而已,于是她想了會兒,輕聲道:

  「我不怕鬼,我只怕死人。」

  「死人?將來你成老婆婆也照死不誤,有什麽好怕的?」

  反正他也不會仔細聆聽,她坦白說道:

   「有人死的地方,一定有人會爲此悲傷。死亡代表分離,我不喜歡,我希望我身邊的人都能陪我一塊老,一塊走,誰也不悲傷,所以我怕見死人。」這個願望是 她老成的個性裏,唯一的稚氣,從小到大都沒有變過。她的家人都很清楚,所以他們都很保重自身安危,這是他們疼她的方式之一。

  「原來如此……」他頭也沒有回地應著,看不出他到底有沒有仔細在聆聽。走了幾步他又退回地道,嫌她礙事,索性翻手主動拉住她的藕臂。

  她沒有抗議,只是在心裏默念:事有輕重緩急,事有輕重緩急。視而不見他的無禮冒犯,任他的體溫自她的臂上蔓延開來。

  爲了轉移注意力,她繼續跟他閑聊:

  「本來,走完常平縣之後,再過幾個縣我就要回家鄉了。我家人已爲我說了一門親事,回家之後就可以準備嫁人了。」

  「千萬別找上我。」

  她聞言,輕笑出聲。「歲公子一表人才,人中之龍,龍天生就是配鳳的,我萬萬是不配的。」

  不用回頭也能想像她避之不及的神色。他有這麽差嗎?一表人才是真,人中之龍是真,她嫌什麽?
******

******
  「我長年不待在家鄉,婚配的對像是我家人爲我找的。上回他們寫信來提到,有個不惑之年的舉人飽讀詩書,與我十分相配……」

  這一次,他終于回頭,詫异地睇她一眼,見她神色自然安詳,一點也不像是受了委屈。「萬姑娘,你今年看起來不過二十左右。」

  「是要二十了。」她答,笑如春風,明白他的暗示。「歲公子,年歲愈長的男子,是愈有智慧的,這絕非聰明二字可以相比。」

  「換句話說,你喜歡年長的男人了。」再換句話說,她喜歡老頭兒,愈老愈好。

  她靦腆地輕應一聲,算是間接承認。

  歲君常撇了撇唇,不置一詞,回頭繼續找路。
******

******
  良久,火把忽明忽滅,逐漸微弱下來。他警覺地問:

  「萬姑娘,你貨袋裏有多少油?」

  「不多,但我想,如果連續點著,應該可以點四到五天吧。」

  只有四到五天?那可危險了,他沒有說出口嚇她,只再問:

  「若在黑暗中,你看得見我,或是看得路嗎?」

  她搖頭:「看不見。」

  「怕黑嗎?」

  「有點。」她承認。其實是怕在看不見的情况下,身邊有骸骨而沒有發覺。

  歲君常沉吟片刻的同時,火把忽地滅了,四周頓時陷進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

  她見狀,眼眸直瞪著面前,聽見他的呼吸令她心安,就連他抓著她的手臂,她也不覺得什麽事有輕重緩急,他簡直抓得好!

  「萬姑娘,現在怕嗎?」

  「……不怎麽怕。」

  他大笑兩聲。開懷的笑聲在黑黝黝的地洞中顯得十分溫暖又帶點不令人討厭的惡劣。

  「算了,萬姑娘,這關頭我不嚇你。咱們要省著用了,我可以拉著你走,你要主動拉我也成,可別走散了,我一專心起來,後頭有沒有人跟著,我可不會注意到。」話才說完,就發現這個一塊跟他落難的女子很迅速地主動抓住他。

  反正她也看不見,俊顔肆無忌憚溢滿有趣的笑意。真的挺有趣的,明明沉穩的姑娘,也有怕得要命的時候。他放緩脚步,走進一片烏黑之中,專注地看著隱約的地道路面,右手掌心輕輕滑過山壁,習慣性地碰觸所有的壁石。

  他沒有說他倆會花幾天才能出去,也沒有說他倆可能成爲在這山腹迷宮裏,第一對看著彼此誰先餓死的男女……

  他一向不信運氣,只信自己,當年走過的路已不復記憶,她沒有任何疑問,沒有任何恐慌地跟著他走,實在令他暗幸共難的是這個叫萬家福的姑娘,而非其他哭天喊地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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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了,歲公子,我有食物。」

  因爲黑暗,所以兩人靠得極近,他還來不及對她女子如蘭的香氣感到訝异,就被她的話給震得停住脚步。

  「妳有食物?」

  「是。雖然可能不合你胃口,但是能撑上好幾天吧。」她說完後,頓覺兩道視綫由他的方向燒來,燒得她有些莫名其妙又覺熱烈的視綫好逼人。

  「歲公子?」

  「哈哈!」他忽然放聲大笑,笑聲在狹長的通道裏不住回蕩:「萬姑娘,我還記不住你的名字呢。你叫什麽?」

  「我叫萬家福,歲公子。」他的笑聲由四面八方反撲回來,她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接收」一個男人的笑聲。

  「萬家福,好名字。你的食物救了我們倆,這下可好,到底是誰欠了誰的情呢?你的貨袋真是百寶袋,改天一定要讓我買下你貨袋裏的所有貨品。」

  他的笑聲豪爽快活,雖然帶點惡質,但毫不掩飾他的感激,與她以往所遇過的男子不盡相同……至少,跟她家人完全不同。

  思及此,萬家福不由得地朝他的方向多瞧上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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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與萬家福困在此處好幾天,不管怎麽走,都會再度繞回來這巨型山洞裏。

  他抹了抹臉,打起精神,這才發現跟他共難的女人不見了。

  「萬家福?」他昂聲叫道。

  他閉目養神多久了?竟然沒有察覺她離開這山洞。

  他體內毒素未消,在在侵蝕他的體力與精神,實在無法處處顧及她,她要在山腹間迷路,連他也不見得能找回她來!

  他暗暗咬牙,正要起身尋人,赫然發現粗腕系了一條紅綫,一路延伸到對面山壁某個狹小僅能勉强通過人身的地道裏。

  萬家福在他身上動了什麽手脚?藍的、紅的、紫的,各色細綫綁在他的手脚上,全沒入不同的地道裏。

  「歲公子,你醒了啦。」

  平靜沉穩的輕聲細語,讓歲君常驀地放下心。這幾天聽慣她的聲音,還真能被安撫,當然他絕不會說出口。

  他循聲望去,瞧見她執著火把從那狹窄地洞裏爬出來。

  「你在做什麽?」

  她朝他笑道:「歲公子,我趁你養神的時候,四處走走。」

  「四處走走?」他執起其中一條細綫,問道:「這細綫也是你貨袋裏的東西?」

  她應了一聲,解釋:「今天我打盹時忽然想到,貨袋裏還有南方城鎮買的綫盒。」

  「綫盒?」

  她輕笑出聲,未覺他的目不轉睛。

  「歲公子,你是男人家,不懂這種縫衣的綫兒,李家村的寡婦合力産棉綫爲生,在南方頗富名聲。據說,用李家村的棉綫爲情郎補衣,可以將綿綿情意一塊縫進衣裏。」

  「千萬別補我的衣物。」

  她被他逗笑,長髮隨著她搖頭而輕晃:「你的衣物不該由我來補。」

  歲君常見她慢慢收著紅綫,收到他的面前,她毫不考慮取出系在他腕間的紅綫。

  「此路不通。」

  他攏眉。「什麽?」

  「沒有綫的洞穴是死路,不用再花精神走一次。」

  他瞪著她收回紅綫後,若有所思地瞥自己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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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公子,你身子好些嗎?」她笑問。

  「我身强體壯。倒是你,我一直沒有機會問你,當日爲什麽你沒有中毒?」不知不覺,眼神一直追隨她。

  她翻著她的貨袋,邊答道: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我兄長太疼我,打小就讓我吃許多補藥吧。」她拿出扁平的杯子,走到水池邊,盛了半杯水,然後淺酌一口。

  歲君常見狀,驚詫地快步上前,搶過她的杯子,駡道:

  「你搞什麽你,這裏的水能喝嗎?」

  「不喝也不行啊,水袋沒水了,我們還不知道要在這裏等幾天才找得到出口呢。」

  他不悅抿嘴,瞪著她。「那也不該是你先喝。」笨蛋!

  萬家福輕怔,雖然明白可能是他大男人心態在作祟,但還是忍不住內心微熱。幸好她一向很會控制表情,要不,那樣的感動形于臉色,可就讓他爲難了。

  「歲公子,你放心,我體質稍有特別,經我過濾的食物都不會有事。」她輕笑著,將喝了一口的杯子遞給他。

  「胡說八道!」他還是接了過來,故意對著她飲過的杯緣一口喝盡。

  她還來不及臉紅,急著道:

  「等等!」連忙再從貨袋掏出錦囊,倒出小藥丸給他。「那是讓你配著藥吃的,雖然不能清毒,但至少保持你幾天體力,等出去之後,再找大夫好好調養。」

  他對她的貨袋充滿詫异又驚喜的心情。她的袋子裏到底還有什麽沒拿出來的?

  她硬塞到他的掌心上,他也聳肩,一口幹吞入腹。

  「這藥,又是從哪家出名的店買來的?」

  「這是我出門前,家人給的。出門在外,怕我找不著大夫,所以讓我帶著防病。歲公子,藥效要發揮還得過一陣子,你先坐著休息。」她建議。

  歲君常點頭,坐下盤腿暗自運氣,儘快揮散體內的藥性。他瞧見她走到貨袋旁搬出文房四寶。

  她還有什麽花樣?

  這幾日,連他都覺得他格外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很期待她還能變出什麽新奇的花招來。這女人,有點無趣又有更多的新鮮。

  她抬眸看他一眼,他不著痕迹地拉開視綫,不讓她發覺他的窺視。

  「你的錦囊綉了一個『退』字。」他道。

  「那是萬家家訓,遇難,則退。」她笑,攤開畫紙提筆作畫。

  「退?萬一退到沒有退路呢?」

  「不可能的,一定有路可走,只要仔細找。」

  她的信心滿滿讓他不由得愉快許多,優雅的美唇不由自主地揚起,他閉上俊眸,隨口道:

  「你在畫畫?」習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才幾天,他就習慣她寧靜的聲音,接受她沉穩的行事風格。

  沉穩到,他錯以爲跟他相處的是個小老頭。思及此,他暗笑一聲。

  她不覺他的心事,微笑道:

  「是啊,我在畫地圖,沒有綫的洞穴是死路不必再試,留有顔色的綫延伸下去又是交錯的洞穴,我儘量走遠了,可是還是走不完,乾脆趁我有記憶的時候,將各個洞穴連接畫出來。」

  黑眸倏地張開,瞪著趴在冷硬地上畫圖不知絕望的女人。

  「萬家福,你可知道照你這樣一條一條試,沒有幾年的時間畫不完整座迷宮地圖?」

  「咱們不需要幾年,說不定明天一路通到底,就能走了。」她信心十足。

  她半趴在那裏的姿勢像個孩子,神態認真又專注,讓他一時難以掉開視綫。過了半晌,他合眸,聲音略帶沙啞:

  「你沒有想到,就算我們走出去了,你身有重罪,要如何離開常平縣?」

  「船到橋頭自然直,倒是歲公子你,既然縣太爺虎視眈眈,你獨自一人,終究暗箭難防……或者,你先離開常平縣,我帶你回我家先避難吧。」

  「你家?」他隨口聊著:「你要我一個大男人躲在女人家?這樣的退路未免太窩囊了。」他根本不予考慮。

  「歲公子,在農舍那裏,你不就已經退了一次嗎?那天我聽見那農夫回答差爺時,雖然極力隱瞞你的去處,但他聲音顫抖,明顯不擅說謊,如果我們偷偷摸摸離開了,差爺還是會懷疑到他頭上,說不定嚴刑拷打逼他招供,所以,你索性爲他退到亂葬崗來了。」

  「我人沒這麽好。」他不是很在意地說。

  萬家福聞言,微微一笑,知道有些男人就愛面子,不肯承認自己柔軟的一面,她家的兄長也是,只是這個歲君常做得更細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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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體溫尚可,只是臉色蠟黃偏黑,雖然他時刻强打精神,但畢竟餘毒傷身,運氣好明天就能出去,運氣不好,在食物用盡前他就會倒下去。

  「要出去,也是兩人一塊出去。」她自言自語。

  船到橋頭自然直,她能做的已經做了,所以她不害怕;她唯一害怕的,是他先倒下,那時真要束手無策了。

  山洞有寒池,空氣偏清冷,她的貨袋就算是百寶袋,也不可能隨意取出一條棉被來。

  這幾天,他休息時都是靠在山壁旁淺眠的,山壁濕氣更重……她抿了抿唇,暗自告訴自己:事有輕重緩急,事有輕重緩急。

  她深吸口氣,確認他真的睡著了,才攏過長髮,小心翼翼坐在他的身邊,然後輕輕靠向他的身子,讓兩人身軀微些接觸,汲取彼此的體溫後,她嫩臉微熱,心跳不由自主加快。

  事有輕重緩急,取暖爲重,取暖爲重,她心底一直重複。提醒自己,得在他清醒前先奔離三尺,以防被誤解。

  事有輕重緩急,身邊是個病人而非男人……她趕緊閉上眼,想像身邊是重病在身的老人家。一定要想像才行,她默念:老人家,老人家,得重病的老人家……

  身邊的「老人家」連動也沒有動,直到半個時辰過去,她毫無知覺地往前倒地,「老人家」眼捷手快地摟回她的肩,讓她靠回他的身邊繼續睡大覺。

  俊眸徐徐半張,瞪了她的頭頂一會兒,才無聲地駡道:

  「笨蛋!」

  萬家福,萬家福!這名字念起來,還真是很笨蛋的……讓他很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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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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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抹又髒又細的身子趴在水池邊睡著了。

  他不發一語,在她的地圖上多加幾筆。這幾天來,他以此爲基地,一一試路,試到最後,通常是死路。

  食物還有多少,這萬家小老頭從來沒有提過,只是餓了她就拿出來分食。

  他走到水池旁,難掩本性地輕捏她慈臉一下,見她還沒有清醒,就知道她是累壞了才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他默不作聲地凝睇她的睡容一會兒,無聲無息地俯下俊顔,靠近她的小臉。

  睡著時,她的嘴角還是微翹,怎麽會有人天生長這樣?那麽她難過時,誰會讀出她的悲傷?

  忽然間,她張開迷蒙睡眸,在看見他近在咫尺時,雖然受驚,但還是力持鎮定,只是微微大張的眼眸泄露了她的緊張.

  「萬家福?」

  「什、什麽?」

  俊顔緩緩抹笑:「你睡覺的模樣真醜。」

  她聞言,滿臉通紅,差點以爲方才他要親她了。

  歲君常見她臉紅,也沒有多說什麽,收回觀察的視綫,忽然問道:

  「咱們還能吃幾頓?」

  「三天吧。」她帶點沙啞,連忙起身。

  「兩個人嗎?」

  「是啊,歲公子,怎麽了?」

  「沒事,我錦衣玉食慣了,這種大餅實在不合我的口味。」他心不在焉地說,在她身邊隨意坐了下來。

  萬家福看他一臉倦色,以爲他要閉目養神。雖然他服過她的藥丸,但那畢竟不能清毒,她真擔心他體內積毒傷身……連忙攏裙坐直。

  「小老頭,你真規矩……」見她一臉不同意,他哈哈笑道:「這十幾天相處,雖然算不上經年累月,但地洞之中就只有你我二人,十二個時辰時時相處,即使發厭,我也不得不說,我够瞭解你性子了。」

  「像小老頭,有什麽不好?」反正她小時就像小大人,現在像小老頭也沒有差,他高興就好。

  「是啊,小老頭兒正好配大老頭兒。你連你未來的夫婿,那個什麽舉人的,一面都沒見過,你不怕嫁過去會失望?」

  她楞了一下,隨即明白他又在找話題聊。他說的沒有錯,一天十二時辰幾乎無時無刻不相處。他不太貪靜,會隨口跟她天南地北聊,一點也不像常平縣崇拜的那個歲爺……嗯,一天十二時辰撇開各自找地道外,還得扣掉他故意洗澡的時間。

  他嘴裏說是怕髒,必須一天洗個兩次澡,但她懷疑他是有意要欺她。

  她也想洗啊……但她無法擺脫她個性中的固板本能,害她十幾天來只能在他洗澡時躲在其他地道裏,當作沒有聽見那誘惑的水聲……至今,他每回靠近她,鼻間都是他清爽的味道,害她暗自羡慕又妒忌又忍不住偷偷深吸口氣……

  「小老頭?」

  「什麽?」連忙回神,嫩臉發熱,怕他發現她剛才吸進許多不該有的清爽氣味。虧他忍得住,她十幾天沒洗澡,身上的臭味連她都開始考慮要不要趁他入睡時,偷偷爬進水池裏。

  「我在問你話啊,你不怕嫁過去,出了問題嗎?」他隨口聊著。

  「不怕。」她笑著,從身邊的貨袋取出一卷小畫軸,攤開給他看。「歲公子,你瞧。」

  「……好個畫工!萬家福,這是哪兒出名的孔子像?你連這都作買賣,我實在折服。」他故意道。

  她聞言皺眉,跟他一塊看著畫像。「這不是孔子像。」

  「不是孔子像?你瞧,有鬍子,滿面皺紋,雖然身穿儒衣,但一頭白髮,難道你沒有看過孔子像嗎?」雖然是半開玩笑,但愈看還真有點神似。

  「不是!」她有點不高興了。「這是我家兄長爲我畫的人像。他有個習慣,下筆畫圖不愛塗發。」

  「原來這是你哥哥的畫像啊……」

  萬家福不是不知道他又在戲弄她,但她還是輕輕反駁:

  「這是我哥爲我繪下那舉人的畫像,來讓我開心的。」

  他眯眼瞪著她。「開心?」這樣也能開心?她未免太看重那舉人了吧?

   她微微一笑:「是啊,我運氣好點,能事先得知他的性子、他的長相、他的飽讀詩書,有多少姑娘能像我這樣好運呢?他讀萬卷書,我這些年行萬裏路,將來不 致無話可聊。」頓了下,問著他:「歲公子,你呢?我只知歲家礦場是天下第一銀礦,礦主子是歲君常,除此外很少有你的喜好、背景傳出……」

  是啊,這才發現,明明他的地位在礦業之中占首位,理當有八卦流言四溢,至少在同業中會被津津樂道或以謠言中傷,但她不管在南北二地,只聽過歲家銀礦,却很少聽見與他相關的謠言。

  歲君常哼聲道:

  「我的喜好我的背景幹其他人什麽事?沒必要讓人知道。小老頭兒,若是你想知道,我倒可以跟你說個清楚。」說到最後,又有點戲弄的味道。

  「歲公子,你不說也無妨。」她寧願不要聽,也不要自己往那個名爲戲弄的洞裏跳下去。

  「不,我偏要說。小老頭兒,我的喜好很簡單,我天生愛捉弄人,不過很少捉弄姑娘家,要是惹得對方一哭二鬧三上吊,我可麻煩了,不過你不一樣。」

  「……我一樣的。」所以,別老鬧她。

  他搖搖頭,詭詐地笑道:「你怎麽會一樣?你有變醜的本事,萬家福,真的不是我的錯覺,你是一天比一天還醜。」

  萬家福蹙眉。

  正要開口,又聽他得逞地說:

「天下間大概也只有我,才要你這麽醜的女人吧。」

  她聞言心一跳,直覺抬眸對上他笑意盈盈又自負萬分的深瞳。張口却不知該說什麽,忽然間,懷裏的畫軸被搶走,她連忙脫口:

  「你幹什麽……」瞪大眼,見他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後,她臉色微惱,已有不高興。「歲公子,你這樣子做,未免太橫行霸道……」

  男人的手臂突地橫在她的面前,她一臉不解。

  「我衣服破了。」他很乾脆地說。

  「什麽?」她傻眼。她可以很專注認真分析地道每鬥條路,分析每一件事,應付他每一句捉弄,但這一次她毫無頭緒,簡直心驚又茫然。

  他瞪她一眼,重複道:

  「沒聽見嗎?我衣服破了,叫你縫補。」

  「……」

  「你不是有什麽李家村的綫?現在補!」

  熱氣撲上她薄薄的面皮。他此舉不就是表示……他不是在耍她?

  他見她沒有動作,索性幫她取來針綫,强迫地塞到她的懷裏。

  她盯著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穿針引綫,低聲咕噥:

  「根本就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型……」

  「你說什麽?」

  「……又像小孩子,我又不是娘……」

  他深吸口氣,不快道:

  「萬家福,你有人要還嫌?」

  她連抬眸看他一眼都不敢,彌勒臉火紅著,幫他的破袖補上第一針。

  他見狀,這才滿意在俊顔上綻抹笑意。

  等她縫補得差不多,收了綫之後,他看看密合的衣袖,笑了笑,道:

  「這就是你說的情意綿綿的縫補術啊,也不過爾爾嘛,好吧,你的情意我勉强收到了。」見她終于忍不住瞪著他,他哈哈笑道:「小老頭,你去多點些火把。」

  萬家福聞言,以爲他有些發冷,趕緊起身去點了七、八把,分別挂在巨型山洞的角落。

  一轉身,瞧見他亦步亦趨地跟著她。

  「歲公子,你不是冷嗎?」

  「是有點。小老頭,你可以叫我歲君常,太久沒有人叫我的名字,還真有些寂寞呢。」巨型山洞因爲同時點了多把火矩,亮度比以往更甚,可以仔細觀察四處山壁。他隨意拿起一把,回頭看她,他笑:「歲君常。怎麽?你不敢叫麽?還是我的名字尊貴到你難以啓口?」

  她抿了抿嘴。

  他也不是很在意,繞著山壁走,右手掌心又習慣地順勢撫過每一塊凹凸不平的山壁。他知道她跟在他的身後,于是命令道:

  「地圖只能畫大概,你記憶力跟我一樣好,你走過的多半不會忘,現在你跟我走,再試半天,如果真沒有一條可行的路,從明天開始,我替你畫一條可能的路綫。」

  「你是什麽意思?」她皺眉,不喜歡他這種語氣。

  「意思很簡單,我累了,再撑也撑不了多久,即使有心要帶你走出去,食物不够,我體力恐怕也有限,再過兩天,不是你負累我,而是我在浪費多餘的食物,不如你一人獨試。」

  「你要一個人留下?」

  「是啊,我留下,還能忍餓幾天,等你來救我。」

  胡扯!一聽也知道是他編的謊言!他早就算到如果她一人走,依她的食量,三天可延至八天,甚至再硬拖個十來天也沒有問題。這個人……明明嘴皮子壞,在她眼裏,可以爲小事捉弄她好久,但在重要事上一點也不含糊,低頭一看,竟然發現自己雙手隱隱在發抖。

  她盯了許久,想起初時掉進山腹地道裏見到的骸骨,低聲道:

  「要走,當然一塊走。」

  「妳傻瓜是不是?」

  「歲君常,我討厭見尸,有尸體就是死亡了,那表示有人在某處爲他而悲傷,我說過我有個稚氣的願望,希望將來老了,能跟自己喜歡的人一塊走,他不悲傷,我也不難過。」

  歲君常聞言,回頭看著她半天,然後笑道:

  「你忘了你的舉人已至不惑之年了嗎?你要跟他成親,那他一定早走。」笑容竟有幾分柔軟。

  萬家福搖頭。「他身體健康,我哥明白我願望,不會挑個短命人,他會長命百歲的。」頓了下,聲音極爲輕柔:「我希望,等我老了,也還能幫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的人補衣。」

  「哈哈!」他大笑:「萬家福,你還真是拗性子,嘴硬不承認喜歡我?我條件這麽好,喜歡我是你高攀了。你要爲喜歡你的人補衣,那可不知要補多少件了。」

  「從小到大,沒有人以男女之情喜歡上過我。」她不是很在意地坦承。

  他一怔,點頭。「也對,你生得醜,也只能靠說媒了。」他又笑了一聲,心情開朗,連帶精神略好。跟她相處不寂寞,甚至挺有趣的,可惜終須一別。

  趁著火光極亮,他拉著她,靠著山壁走上一圈,道:

  「等你出去後,記得,若遇潮濕地道就走,如果分別不出來……無論如何,別回頭走,浪費時間。」

  「沒有你在,我出去一樣是死罪。」她靜靜地說,不吵也不反駁。

  「無所謂。你出去之後,看見有圖,就告訴他,這是我的命令,逼他爹撤銷你的死罪。我一死,縣太爺也可以算是得償所願一半了,你要有心替我報仇,就告訴縣太爺,我在山腹迷宮出不來,到時他必派大批人馬進洞探我生死,到那時……」大家同歸于盡吧。

  萬家福充耳不聞,內心微惱他的固執。要比固執,她也行,她不走他能拿她怎麽辦?瞧見他停步,她也跟著停下,安靜地看著他的舉動。

  這些日子以來,時常發現他說話說到一半,會忽然走到壁邊摸來摸去,有時又來回摸著坐過的石地。

  這似乎是他長年采礦者的習慣。她很少看見一個人將工作化爲生活的習性,一般人工作不外乎是爲了討生活或者謀求財富,不像他,是以開采礦爲樂趣,即使在窮途末路時也本能地注意四處礦物。

  他說得沒有錯,縣太爺以爲他是天生奇才,其實他下了好多工夫在挖礦上。

  她也不打擾,悄悄掙脫他的手,走回貨袋邊,一見收攏在袋旁的針綫盒,她不自覺地摸上微熱的臉頰。

  真奇怪,明明她喜歡年長的男子,他才二十三、四歲,真的不算是她迷戀的那一型啊……
******

******
  真是可惜,如果他所料不錯,歲家銀礦雖然是中原質地最佳的銀礦,但多半是夾帶其他礦素出身,每幾斤礦石只能提煉出幾兩純銀而已。而此地下極有可能是難得一見的純銀……不自覺地抬起俊眸,發現她正盯著自己看,他脫口:

  「小老頭,你這樣看我做什麽?」

  萬家福微笑搖頭。「沒有。」

  「你臉紅了你知不知道?」他頗有玩性地說。

  「沒有。」她毫不考慮地說:「我沒有臉紅。」

  他輕捏她微熱的臉,笑道:「如果你不臉紅,我就親你。你臉不臉紅?」糟了,好像玩她玩上癮了。她要獨自走這迷宮,只怕他待在這裏餓死前都會爲她擔心。

  「……」

  萬家福簡直不知該是爲他著迷心動,還是要惱他?

  明明他在談及采礦時十分認真又熱情,但一面對她,就愛耍無賴,怎會有人一會兒像個大男人,轉身又變野孩子欺壓人?偏偏她……不討厭。

  「你還這樣看著我?」

  她回神,怕他繼續耍無賴,乘機說道:

  「這裏既然有礦脉,那麽你更該跟我一塊出去,將來好進來挖礦。」

  他朗笑兩聲,明白她珍貴的心意。「萬家福,我采礦是爲了什麽?也不過是我想知道地底的礦脉是不是如我預料的而已。沒有機會挖出它,我也不會遺憾,唯有常平縣……」神色微暖。「原本只是試采銀礦,不料爲常平縣帶來生機,讓我走不得,也暫時不能走了。」

  「既然常平縣銀礦還沒有挖完,那你怎能讓縣太爺搶去你要做的一切?」萬家福連忙拉起他,發現透著薄袖,他的手臂冰寒,他竟然還能硬撑!「你跟我過來看!」

  歲君常也沒拒絕,任她拉往地圖的方向。她視而不見地圖的正面,反而停在地圖右斜方。

  不站近,甚至有些遠了。

  「歲君常,你瞧這像什麽?」她指著地圖。

  她會這樣問,必有异象。歲君常依言眯眼細看。

   「別被這是地道的念頭迷惑。方才我就站在這裏,不經意地瞧見……又聽你說,這裏有人工開鑿的痕迹,很巧,是麽?以前我不太信鬼怪的,據說,在很久很久 以前的亂世,是有妖孽鬼怪的,現在,這實在巧合得讓我覺得暗有鬼神的存在……你看人工開鑿的地道加上天然的地道像什麽?」她語氣略帶迷惑又興奮。

  歲君常定下心觀望複雜的地道。

  這幾日遇有死路的地道,一律以朱砂劃掉地圖上的路,所以一張畫紙上紅色比黑色還要多,乍看之下奇亂,但如果撇開紅色,這個黑字的一筆一劃連在一塊,雖然不太均衡,但有點像是——

  他緩緩轉身,看著不自覺挨在他身邊的女子。

  「歲君常?」她期待地看著他。

  他不發一語,上前提筆,在地圖的左邊,寫上另一半的字。雖然不見得連得上地圖,但那表示曾在他們走過的地道裏,曾與疑似可以接續出口的地道錯身而過。

  「……小老頭,你的姓,怎麽出現在這裏了?」

  「是啊,地道連起來,很像是萬的右部份吧?歲君常,可以一試。」吔笑道。

  歲君常深深看她I眼,即使她的彌勒笑臉無法完全泄露她是否真心在笑,但從她的語氣裏可以感覺出她快樂無比。

  她在快樂什麽?快樂他也能一塊走出生天?

  思及此,他不得不承認心情驀然變好。他凝視她半晌,問道:

  「萬家福,你挨不挨得了餓?」

  「當然可以。」

「好,咱們把最後一次的賭注放在這裏了。預防萬一,食量暫時减半,火摺子少用,你跟著我走。」

  她微笑點頭,完全領命。

  「還有,中途爲了節省時間,你就算想解手,就地解决,別讓我再四處找人,明白沒?」

  「……」

  這男人,怎麽老是這樣?

  老是令她又恨又……有小小的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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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轉頭看她想攀過擋在礦洞的大石頭,却又因礙事的長髮跟長裙,讓她連續幾次滑下那巨石。

  他仿佛在看見一隻老猫很笨拙地在攀岩。黑眸燦光難掩,他上前說道:

  「低頭。」扶住她的腰身,讓她整個人順利滑過巨石。直覺護住她的頭,以防她撞上礦洞頂石。

  「謝謝……」她微喘。

  在陽光下,他清楚地看見她灰頭上臉,萬分狼狽,衣袖破損,滿臉污漬,簡直慘不忍睹。

  他又順手拉下她猶如白紗罩頂的蜘蛛網,道:

  「大恩不言謝,以後有得你銜草結環來報恩了。」

  能出洞,她心情很好,根本不想回應他的捉弄。

  歲君常也不介意,開始打量起這陌生的礦洞,道:

  「這裏本來就是廢弃十來年的礦場,自我買下這座礦場,重新開采後,這部份還沒有開放,不會有人來的。我餓死了,小老頭,還有沒有食物?」

  「有。」她打開貨袋,連忙取出僅剩的半塊大餅。

  他咬了兩口,嫌惡地皺眉。「我竟然吃它吃了這麽多天……」撕了一塊塞進她的嘴巴裏。「吃飽一點,等天一黑,再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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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轉頭一看,瞧見年有路抱著飯碗跳起來,尤其她一見萬家福也在,笑顔立即逐開,激動得連眼眶也紅了,大喊:「姐姐!」

  「萬家福,退回去!」歲君常厲聲道。

  萬家福怔了怔,沒料到他連有路都防。

  「小路,你躲在這裏吃飯做什麽?誰欺負你了?」礦洞外傳來年有圖的叫聲。

  歲君常動作極快,將萬家福攔護到自己身後,盯著年有圖走進礦洞。

  年有路連忙垂下頭,不敢亂將視綫移向歲爺爺。所有人都說哥背叛的……

  「小路?」年有圖覺得有异,掃過礦洞內,然後倒抽了口氣。

  一時間,冷漠如死水的眸瞳對上吃驚錯愕的眼神。

  「歲爺!」那聲音極爲複雜。

  「看見我沒有死,很吃驚嗎?」歲君常平聲說道。

  「不……」詫异、驚喜、錯愕、掙扎、算計等無數情緒在剎那間毫無掩飾地流過年有圖的眼瞳,最後,停在他眼底的是,堅定的出賣。

  歲君常暗咒一聲。

  「你沒有死,無疑是……找到了!」年有圖直盯著他的臉色,放開喉嚨大叫,嘶聲力竭地大叫:「找到歲爺了!找到歲君常了!」

  「連後退數步,最後索性反身奔出礦洞,非要鬧個人盡皆知不可——

  「謀殺了稅收官的罪犯歲君常,找到了!就在這裏!就在這裏!」極大的嗓門,在采礦場掀起一陣陣的喧嘩。

  遠處,傳來捕快人馬吆喝圍逮的叫聲,馬聲、人聲不絕于耳。

  萬家福看著這一切,心裏充滿疑惑又難以置信。

  「小老頭。」他頭也不回地說:「你看見了吧?這,就是跟了我數年的親信,我怎麽離開得了常平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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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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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淡掃一圈視綫範圍內的礦場,最後定在樹下的小老頭跟年有路。

  他舉步上前,渾然不在意四周的礦夫都在偷偷注意他。

  「歲、歲爺爺!」年有路趕緊拍拍衣服起身。

  萬家福抬眸瞧見是他,先是面露微笑,而後注意到他上身赤課,不由得連連避開目光。

  「在吃飯啊。」他走到樹下,看見一大一小捧著飯飯碗。

  「嗯。你還沒吃嗎?」

  「沒有。」他隨意坐了下來,眼前赫然出現一大碗飯,他看著那碗飯後的小眼睛,平聲道:「不用,你自己吃吧。」

  「我、我可以再去拿。」年有路囁嚅道。

  「不用。」

  萬家福聞言,黛眉微攏,輕聲道:

  「爲什麽你說話這麽難聽?」

  歲君常看她一眼,迅速捏了她的臉一下,哼聲:

  「我就愛這樣。小老頭,我沒長那麽高,你視綫抬那麽高,在看誰啊?」

  她微惱,低聲:「你怎麽不穿衣服?」

  「我又沒全身光裸,你緊張什麽?我穿不慣粗衫,不如打赤膊,我都沒害臊,你羞什麽臉?」語畢,瞧見年有路小嘴微張,好像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她認識的歲爺爺,他索性接過她吃了幾口的大碗。「妳再去拿一份吧。」

  年有路高興地點頭,立即跑去領飯的厨房拿。

  萬家福還來不及說話,就看見他把手頭那一份飯菜跟她換了過來,她微怔,又聽他說:

  「我不吃外人的口水。」

  「……」意思是,她的口水勉强可以接受了?她臉微紅,關心道:「我聽說,今天是另一頭礦場在看大夫,你體內毒素未消,大夫有開藥方給你嗎?」

  「沒有。」他吃了幾口,又覺得難吃,于是放下飯筷。「這飯真苦。」

  她應了聲:「這幾天的飯的確是苦了點,有路說厨子生病,所以老是煮壞了飯。」連她都覺得有點難以下咽,但礦夫女工們完全沒有人在吭聲,似乎是習以爲常了。

  不過,現在她在乎的不是飯苦不苦,而是——

  「大夫怎麽沒開藥方呢?難道他不知道你身上帶病?」

  「他知道啊,但是他拒絕爲我寫藥方。」歲君常看她一臉疑惑,好心地解釋:「他怕麻煩。」

  「麻煩?」

  「不是縣太爺私下吩咐他不准爲我看診,就是他怕一看診,爲他惹來麻煩,總之,就是有理由吧。」他毫不介意地說,同時很粗魯地拉過她的長髮凑到鼻間聞。「現在你可沒臭味,說起來,那十幾天我一直忍著你的臭味,也算是厲害了。」

  她用力拉回她的頭髮,見他根本沒有鬆手的打算,兩人拿她頭髮在拔河,她只好放弃。她怎麽會喜歡上這種人呢?不,是只有一點點點心動而已。

  「小老頭,這兩天有沒有人欺壓你?」

  「我很好,你別擔心我。」她輕聲道。

  「誰擔心你了?我是怕有人把我的權利搶走……」頓了下,他稍調整坐姿,遮去所有窺視的眼光,伸手摸向她的臉。「是不是我的錯覺?你變瘦了?」

  她再度用力想要拉下他的手,無奈他的力道絕對遠大于她,只好道:

  「每年夏天我總是會這樣,通鋪太悶熱了,容易睡不好。」

  「我還以爲你熬夜爲我祈福,弄得連眼圈都像是被人揍了一拳呢。」帶些凉意的指腹移向她的眼皮下。

  萬家福從來沒有讓一個男人這麽碰觸她,這個男人不是她夢想中的良人,偏偏讓她心跳不已。

  「原來睡不好,也會臉紅成這樣啊……」

  她聞言,心跳自動停止,默默地瞅著他。

  他哈哈笑道:「小老頭,就算你生氣,我也看不出來。」隨即臉色一正,點頭:「以往我可沒睡過通鋪,即使睡了也不覺得如何,不過既然你這樣說,等將來我回歲府,第一件事就是先改善通鋪的品質吧。」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從其他女工的嘴裏,她得知歲君常不會虐待工人,對工人的私生活幷不干涉,只要照常上工,別鬧出事來,通常他可以眼不見爲淨,除了在生活上沒有什麽娛樂,苦悶了些外,在這裏工作算是十分幸運的了。

  而現在,聽他說得信誓旦旦,好像隨時可以回歲家掌權一樣……

  那一天,一出山腹迷宮,被年有圖發現後,他幾乎是束手就縛,毫無掙扎的。

  至今想起,還是有些悸動。她喜歡年長的男子,因爲年長者明白家庭的重要,會在乎夫妻是否和諧,而情愛方面,只要像她兄長疼她、尊重她,偶爾互相訴說各自的夢想就够了。那天明明面前是大批官差,他却動也不動擋在她的面前。

  雖然沒有什麽好聽話,但他像個沒事人跟年有圖說道:

  「我跟她確實沒有什麽關係,不過要我眼睜睜看見一個女人因涉嫌謀殺歲君常而被莫名處死,我還做不到。我可以不掙扎,但她必須轉進歲家礦場。」

  明明是劍拔弩張的局勢,他却先保下她的命。

  讓她心弦微微震動,一回想起,就覺得這必是她將來重要的回憶之一。

  年有路捧著飯碗,快步奔回來,要趁著有限的時間跟萬家福一塊吃飯。萬家福連忙說道:

  「你別對她凶,有路只是小孩。」

  他揚眉:「誰凶?」

  心弦還在震動,不過這一次是被他耍賴的神色震得有些惱意。

  「你用那種難聽的調子說話,不是在欺負她嗎?」

  歲君常耐人尋味地看她一眼,道:「不是我喜歡的,我還懶得欺壓呢。」話才說完,年有路已經高興地跑回來。

  她靦腆地看了歲君常一眼,小聲說:

  「歲爺爺,我還有飯。」她捧著飯到他面前。

  「用不著了,飯太難吃了。」他平聲說道。

  萬家福拉過年有路,柔聲笑道:

  「姐姐還沒有吃完呢,有路陪我一塊吃。」

  年有路乖乖地挨坐在她身邊,埋頭吃起飯來,遇見青菜時,她小心翼翼夾菜到萬家福碗裏,萬家福笑著拿肉跟她換。

  年有路偷看歲君常一眼,小聲解釋道:「姐姐愛吃菜,我跟她換肉。等明年我十三,我肉長多了,就能上姐姐家住。」

  歲君常哼了一聲,見萬家福又夾起肉片要跟年有路換菜,他忽然嘴一張,一口吞進萬家福筷間的熟肉。

  年有路眼睛瞪得大大的,低頭看看自己碗裏的肉,然後學著萬家福夾肉到他嘴邊。

  歲君常眯起眸,默不作聲,緩緩掃過萬家福跟年有路的臉,而後再度張嘴,熟到有些硬的猪肉片消失在他的嘴裏。

  「真難吃。」

  萬家福輕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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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七,你抱錯人了。」萬家福靜靜提醒。

  少年抹抹眼泪,抬頭一看,臉色僵住。「歲兄,你長得不像大樹,別學大樹擋人!」難怪大腿這麽粗。

  「他是誰?」歲君常不悅地重複。

  「我?哼,我是人稱七少,是萬家福最親近的人!」怎樣?怎樣?

  萬家福嘆了口氣,抬頭看神色冷淡的歲君常,輕聲道:

  「他是我家小弟,排行老七,叫少七。少七一定是來找我的吧?」

  「福福……」萬少七泪流滿面。

  歲君常看這兩人淨說些家常話,他根本不再注意,反而視綫被遠處的年有圖拉過去。

  兩人視綫交纏一陣後,年有圖終于忍不住跨步而來。

  「歲爺。」

  萬少七與萬家福同時停止說話,往他看去。

  「這兩天外地人擁進常平縣,我才知道爲何歲爺處境如此凄慘。」年有圖冷笑道。

  「怎麽說?」

  他指向萬家福,道:

  「因爲她是一個天生的灾星!不管她走到哪兒,一定有人被她害慘,朱樂縣客棧老闆就是火燒屋子,差點上吊自殺!你會落得這種地步,都可以說是她害的!」

  「喂喂……」萬少七抗議。

  「無稽之談。」歲君常平聲道。

  「爆炸、中毒,全是她來常平縣的同一天發生的……」

  「礦脉爆炸不就是你搞的,下毒的不就是你爹嗎?你將這些事怪罪在一個外地姑娘上頭,也要有個能說服我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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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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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福。」萬少七雖然跟她相差三歲,但也直呼她的小名。「那個姓歲的,是好人,還是壞人?」

  「好人。」她微笑。

  「別笑別笑,你笑給自己人行,可別莫名其妙地發笑,我怕我會被天下最邪惡的『他們』活活揍死。」

  「胡扯。」萬家福柔聲道:「哥都很疼你的。」

  萬少七扮了個鬼臉。是不是疼,他心裏很清楚,那叫「疼他的肉」,因爲狠狠地被虐待了。

  在萬家裏,他的地位就像是蟲子一樣的渺小,兄長一看見他就討厭,三天兩頭毒打不是假的。他叫少七,字缺,一看也知道萬家人有沒有他這個排行老七的小弟都無所謂,才會叫他少七,嗚。

  「妳……是不是有一點點點喜歡那個姓歲的?」他小心翼翼試探。

  「嗯。」

  他臉色發白,喃道:「如果讓哥知道了……」

  她輕笑出聲:「小七,你怎麽把你親兄長想壞了?對了,你身邊錦囊裏的藥丸用了沒?」

  「還沒。」他乖乖掏出貢獻。「福福,你生病了嗎?」

  「沒有。」

  那就是別人生病了?歲君常嗎?他一定死定了,沒有把她的心守護好,嗚,這一次他一定會成爲無名尸的。

  到了晚上,天氣燠熱,通鋪悶不透風,她睡不著,索性乘機拿著小七的錦囊,往礦夫通鋪去。

  雖然共處同一礦場,却很少見著面,偶爾遠遠看見了,歲君常朝她看一眼,立刻轉身就走。

  她一點也不心慌,她本來就不是灾星,他也不是一個會隨意信這種無稽之談的愚民,她總覺得是身邊有了少七保護,所以他專心去做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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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厨子們一一清點,而後有名搬運工人塞給厨子一包藥材,道:「老張,你身子到底治好了沒有?大夥全仗你煮飯啊。」

  「好了好了,再兩天就好了。」厨子小心地接過,看見工頭在看他,不好意思地笑道:「工頭大人,我這老毛病了,三不五時發作,以後我會多注意點。」

  「早點治好。」工頭忍不住插嘴:「瞧你這什麽病,飯煮得這麽苦,再這樣下去,也不需要你了!」

  「是是是。」

  「有苦嗎?咱們倒嘗不出來呢。」工人們哈哈直笑著。

  萬家福眨了眨眼,搗住嘴,等厨房的工頭散去後,她可以看見厨子們忙碌地在洗米,有人將藥材取出專心熬煮,然後偷偷摸摸張望,生怕有人發現接下來的舉動似的。

  藥味飄散,十分像那苦飯的味道,她似有了悟,低頭看著本來要給歲君常的强身藥丸。

  現在好像用不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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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需要我爲你畫張像嗎?」

  熟悉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她吃驚地轉身,瞧見其中一攤是賣字畫的,坐在矮凳上的年輕男子是——

  那男子,食指舉上唇,然後提筆蘸墨,朝她笑了笑。「請坐。」

  她神色難得激動,連忙坐下。

  「姑娘,你生得好相貌啊,笑眯眯的,跟方才我在夜市街尾買的小彌勒好像。」

  她往桌上看去,發現木雕小彌勒雕得精美又可愛。

  「姑娘愛不釋手,那就讓在下送你吧。」他微笑,利用作畫,堂而皇之盡情盯著她看,見她張口欲言,他道:「對了,就叫我畫師吧。」

  「畫師……我真想你。」

  「想我?咱們素未謀面,哪來的想不想問題,要是教你的意中人聽見了,那可麻煩了。」

  萬家福聞言,立即想起一事,臉微紅,輕聲道:

  「家裏人爲我談了一門親事……我想拒絕。」

   「爲了一個罪犯,值得嗎?他可是殺了京師稅收官的重刑犯,再過兩天,京師派官員來此,歲家銀礦只有兩個下場,一個收歸官營,一個爲民營但指定人選。現 今朝中極缺白銀,但朝中無礦業人才,收爲官營,只怕連稅收的份也拿不到手了。多半會是民營吧,到那時,歲君常必死無疑,縣太爺才能順利接手。」

  「人不是他殺的,稅收官死的那晚,我跟他在一塊。」她話一說出口,赫然發現面前的年輕男子抹上極爲可怕的臉色,而後像察覺她的詫异,他立即溫笑:「這樣不好。男女共處一夜,對你名聲不好。」

  「那是非常時刻。全仗他相救,不然今天你可要爲我上香了。」她柔聲道。

   年輕男于抿了抿嘴:「你是天生福星,不吉利的話別說。即使他沒有及時救你,也會有其他人適時地救你出險。他能跟你在一塊,是他幸運,沒有死在該死的地 方。」頓了下,深深注視她半晌,雖然滿心不甘願,但這種事遲早會發生。「那天在朱樂縣我雇馬車前來常平縣,不料馬車中途出了問題,當我到達常平縣時,已經 四處流傳歲家主子失踪的消息。」難道一切命中注定?他若提早半個月到,只怕她芳心暗許他人的機會是零。

  萬家福微笑道:「你對我好,我是知道的,三……」

  「別喊我,你背後一直有人在跟著你,你知道嗎?」

  她微詫,直覺不回頭,當作沒事人一樣。

  年輕男子暗自贊許她的鎮定,說道:

  「你一出礦場,就有人跟著你,是縣太爺的兒子,那個叫年有圖的。」

  「年有圖?」

  「是啊,聽說早年他是縣太爺在外的私生子,因爲年家無後,才將他收了回去,好像還有個小妹,自幼待在礦場,以礦場爲家,縣太爺沒打算讓她回年府。」

  她皺眉,而後搖頭。「沒有關係,等事情結束後,我帶有路回家鄉,讓她瞧瞧我住的地方。」

  年輕男子也不問她與那個年有路的感情有多好,只道:

  「是該等事情結束。」首要撤掉她的罪名,第二要那縣太爺知道惹到萬家人的後果,三要得罪過她的人全沒個好下場,這才能叫事情結束。

  「我很好,你別亂來。」她强調。

  「你何時見過我亂來?」年輕男子愉快地說:「原本我打算等你走完最後一個縣,好陪你一塊回家的,可惜始終是遲了一步。姑娘,你笑起來一定很好看,笑一個我看看。」

  萬家福知他疼她入骨,不由得朝他展開快樂的笑容。

  年輕男子看了一會兒,微微一笑:

  「很美的笑容。你一直守著承諾,不隨意對人笑?」

  「嗯。」

  「歲君常呢?有對他笑嗎?」

  她臉微暈,點頭:「不知不覺就……」

  他皺眉:「原來是瞧了你的笑容啊……」

  「不是。」一想到她就想笑。「他的審美觀有點古怪。他覺得我生得奇醜……別生氣,他不是有心的。一開始我以爲他戲弄我,後來我發現他不管見到誰,都覺得很醜。」連有路那麽可愛的孩子,歲君常也搖頭嘆息,說她將來要嫁出去難了。

「有這種男人?」年輕男人微詫:「那他看過你生氣的模樣?」

  她搖頭,而後警覺地說:「你別故意讓我生氣。」

  年輕男子但笑不語,將畫像畫完之後,交給她。

  「你說,像不像你?」

  萬家福接過,認真地打量,點頭笑道:「好像呢。」

  知道她一向喜歡他的畫,年輕男子心情頗好,道:

  「瞧你,瘦了點呢。晚上若是通鋪太過悶熱,你出來走走,隨意在樹下打個盹也沒有關係,我派人混進去守著你,不會有人敢動你的。」

  她暗自吃驚,沒有想到原來礦夫裏也有他的人手……是啊,外地人一進常平縣,若要動什麽手脚,其實是很方便的。

  她老覺得歲君常老神在在,該不會是私下有所動作,與外地人接觸

  「三更半夜的,你在這裏跟陌生男人耳鬢交接,是否太不知耻了?」年有圖的聲音冷冷傳來。

  年輕男子雖然嘴角還是噙笑,眸瞳却有些冷意了。

  萬家福見狀,暗叫不妙,不動聲色地起身。「畫師,謝謝你了。」有些安撫地朝他一笑,才轉身面對年有圖。
******

******
  年有圖一看,傻眼。

  「女孔子?」除了沒有鬍子、沒有皺紋,整個人看起來很像是他見過的孔子相,萬家福再怎麽像彌勒佛,也萬萬不會像孔子,那人真是畫師嗎?

  萬家福柔聲答道:「他畫得很好。」

  是畫得很爛吧?但重點不在于此。他瞇眼,道:

  「萬家福,你雖名爲家福,但你應該知道你惹灾的本事,如果不是你來到常平縣,今天絕不會搞成這樣子!」

  她一臉輕愕,溫聲道:

  「年公子,請不要將一切過錯都怪在我身上。」

  「就是你的錯!朱樂鎮的客棧老闆因你而失去一間客棧……」

  「他半夜沒有顧到燭火而失火燒了客棧,我只是其中一間房客,如果照年公子所言,那麽客棧裏人人都是灾星了?」

  他聞言,啞口無言,過了會兒不死心再道:

  「你一來,歲爺失去礦場也是不爭的事實!」總之,就是禍害!

  「如果我不來常平縣,縣太爺就無心謀奪歲家銀礦了嗎?」她幷非反駁,只是陳述事實。停下脚步,注視著他。「年公子,任何事都有一個起因,絕對不會因爲我的到來而無中生有一件灾事。」

  「……那是你在强詞奪理!」他很心虛地說。

  她只是搖搖頭,沒有多說什麽。

  「如果你想離開,我可以連夜送你出縣。」他壓低聲音道。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他以爲她沒聽懂,再俯頭靠近她一點,道:

  「如果你怕帶罪身,我想辦法撤銷你的罪!只要你趁早離開!」

  「年公子,最近歲君常是如何跟你說話的?」她忽然問道。

  「什麽?還不是老樣子!」

  「原來如此。」她點頭。

  「萬姑娘,你在暗示什麽?暗示歲爺說話像死人一樣難聽?」

  「我沒有……年公子,你是要押我回通鋪嗎?」

  「你要去哪兒,不幹我的事。礦場規定,三更天收夜市,你在三更前回去,誰也不能說你什麽。」這女人說起話來跟以前歲爺很像,老是愛轉話題,讓他有些疲于應付。

  她又點頭。「我想在夜市走走。」

  年有圖知她想要獨處,只得停下脚步,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熱鬧的人群裏。

  明知她說得沒有錯。事情不會因爲她的不來而不爆發,但人總有迷信,也許朱樂縣的客棧老闆遲早會因不小心而燒了整間客棧,但很不幸地,她就在那裏,成了代罪羔羊。

  只是——

  「聽說朱樂縣那老闆後來發現金子藏在地底,真算他好狗運,不知道歲君常會不會這麽好運?」
******

******
  猿臂一伸,將纖軟柔弱的身子擁進懷裏。

  萬家福嚇了一跳,連忙抓住勒緊自己脖子的男人手臂,隨即發現身後那清爽的氣味十分令她懷念……不,不是懷念,她臉微酡,想起在地道裏,天天都聞到這氣味,那時她不敢沐浴,只好說服自己,其實他身上的氣味是她的,既乾淨又好聞。

  「歲君常,你在幹什麽?」她低聲叫道。

  「這樣你也猜得出是我?」他頗感有趣。「你對我印象真是深刻。」

  已經不是微酡可以形容她的臉色。她用一向的輕聲細語道:

  「你先放手。」

  「你不喜歡麽?」他有些遺憾,但還是不放手。「我以爲女人都愛這樣的,總是喜歡心上人這樣抱住。」頓了下,又補充:「雖然天氣挺熱的。」

  「……不是這樣抱,歲君常,你根本是在勒我的脖子。」趁著還能呼吸時,她很鎮定地說。

  他聳聳肩,終于鬆開力道。

  她深吸幾口氣,然後轉身面對他。她還來不及看向他,有力的臂膀環住她的腰際,被迫讓她貼上他……光裸的上半身。

  沒看見,沒有看見,她什麽都沒有看見——她在內心默念。

  歲君常揚眉:

  「就像這樣抱嗎?」

  明眸鎖住他的俊顔,絕不往下瞟。他看起來笑意惡惡,一點也不像是私會的情人。

  擺明瞭有心來欺壓她。

  「你先放開我。」她低聲說道:「要是教人瞧見了,那就不好了。」

  歲君常聳肩,臂力微松,但仍然圈住她的腰身。

  「妳上夜市玩?」

  「我去走走,本來要將這東西拿給你的。」她掏出錦囊,從裏頭倒出一顆小藥丸。

  撲鼻的藥味有些濃,但很明顯看出這顆藥丸不如他在地道時服用那顆千金藥丸。「這哪兒來的?」不可能是她的,她若有,早就逼他服了。

  「這是小七的。」她微笑:「我向他討來,給你用的,不過……我想,你應該不需要了。」

  歲君常注視她半晌,而後嘴角抹過意味深遠的笑意。

  「小老頭,你生得醜我能接受,你生得矮我也能當不知道,不過你知不知道男人很討厭太聰明的女子?」

  「……我不算矮。」

  他輕笑,摸了摸她滑軟如絲的長髮。

  「哼,我看這世上大概也只有我能忍你了。你的頭髮真長。」

  她知道他思考時老愛閑聊,遂隨口答:

  「我離家前,曾允過我兄長,不隨意動發的。」

  「你兄長……是不是太疼你了點?」語氣帶有莫名的异味。萬少七錦囊裏的藥丸隨處可見,但她的不一樣,尤其兩人名字更象徵家人的厚此薄彼。

  「是很疼啊,因爲我是我家唯一的女孩兒。」她笑,想到一事,連忙以手肘隔開兩人距離。「方才我在夜市幫你買了一件衣服,你試穿看看。」

  歲君常低頭一看,瞧見她抱著的衣物。他隨便摸了一把,露出嫌惡的表情。「真是件難看的衣服。」

  「你還沒看呢,哪兒難看?」她趕緊攤開讓他看仔細。

  「摸起來很難看。」

  「……摸起來很難看?」她靈光乍現,微訝了一聲,低頭看自己一身很平民的衣裳,確認問道:「我呢?」

  「一樣難看。」他很理所當然地說。

  「我穿得……咳咳,好看嗎?」

  歲君常很無聊地看她一眼。「你什麽時候好看過了?」

  她充耳不聞,再問:「那麽你看過千金閨秀嗎?」

  「看過幾個,個個美若天仙。」他忽然發現她似乎很認真在詢問,以爲她十分計較,便答道:「小老頭,我救人向來不遺餘力,我怕你配那老舉人,他死了你悲傷過度,不如身强力壯的我,陪你一塊老死算了,放心,我不嫌你醜的。」

  「……」她不小心喜歡的男人,缺點實在太多了,不但嘴壞掩真心,連審美觀也實在太差勁了。他認定衣服的好壞,就是一個人的美醜,這個男人……離她原先心目中喜歡的型差太遠了。

  偏偏他還記得她在地道裏說過的話啊……她嘴角含笑,道:「是啊,你身强體壯,咱們誰也不會悲傷。」攤開衣物,瞅著他。「穿上吧。」

  他很無聊地搖頭。

  好吧,反正她性子像小老頭,哄個小孩也無所謂了,她溫笑:

  「改天,我幫你做件衣服好不?」

  歲君常目不轉睛地注視她,然後慢吞吞地展開雙臂。

  她暗笑一聲,無奈地幫他穿上衣物。

  「小老頭,爲什麽我覺得你口吻像在哄個孩子?」

  她面不改色笑道:「哪有?」爲他束好腰帶。

  他哼了一聲,輕輕抱住她柔軟近乎無骨的嬌軀。

  她滿面通紅,却不拒絕。

  「小老頭,與歲家長年合作的銀匠,如今投靠縣太爺,但他靈感全無,前一陣子在縣內尋找美人作畫,全沒他合意的,我想過兩天會輪到礦場的女工吧……雖然你生得不好看,但說不得他眼光也古怪,他要不小心看中你,你就暫時離開礦場吧。」

  「好。」

  歲君常凝視她一陣,才緩緩笑道:

  「你真的猜出來了是不?」才會連點反抗都沒有。她就這點不好,太過配合有時讓他無處可以耍無賴。

  她但笑不語。

  他將她摟抱得更緊,俊臉先是輕觸她熱烘烘的嫩臉。男人與女人的觸感不同,她的極爲細緻又滑膩,讓他不由得心動,捧著她如彌勒的笑臉,彼此對視一會兒,他才輕輕覆上她柔軟帶香的唇瓣。

  她紅著臉,沒有任何抗拒。

  夜風熏熱了她的頰面,遠處傳來蟲鳴蛙叫,四周無人……既然他能摸黑找到她,那表示看守他的工頭早被甩開了。

  「小老頭……」他低啞又帶點疑惑:「是你的唇太柔軟還是天下女人都一樣?」

  她聞言,忍笑,雙臂悄悄環住他的腰身。

  黑眸燦燦,帶著笑意再度吻上她的嘴。

  扶疏枝葉掩去他倆的身影,在黑暗裏若隱若現的。

  她任著他恣意親吻著自己。

  真的差好多……十九歲前,她一直以爲將來會嫁給相敬如賓的年長相公,從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不小心碰上像他這樣的人。光是想到以後,她充滿期待,不,是完全無法預料她的未來。

  一塊老,誰也不悲傷。一塊相扶走過的遠景,令她安心又滿足,說不定到老了,這個男人還是一樣嘴壞愛戲弄人……

  如果現在笑出來,肯定被他記恨一輩子吧?

  可是……她溢滿笑意,實在快忍不住了。

  這個男人從來沒有吻過其他人……

  他的初吻,是她的吧。
******


第八章
******
  「真的?昨晚其他縣的礦産主子私下跟秦大人見面?」縣太爺難掩驚詫。

  「你不知道嗎?」不知何時,年有圖忽然出現在縣太爺身邊,神態有些冷漠。「我也瞧見了,連偏南方的趙家金礦都密會他了,你可要小心偷鶏不著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將大好銀礦拱手讓給那些礦業主子啊。」

  「胡扯!大人跟他們共謀有何好處?」縣太爺壓低聲音,又往秦大人覷去。

  「怎麽會沒有好處?這些礦業主人比你還懂得如何采礦,你呢?謀殺了稅收官後,對他已經沒有用處了,小心過河拆橋啊。」

  「有圖,你企圖分化我跟大人?你到這時候還想幫歲君常?」

  年有圖嗤笑一聲,看著自己的爹。「縣太爺,你爲我取的名字,我可不會忘記,是有利就圖、有所圖謀,我去爲一個已經失去權勢的人著想,對我有什麽好處?不管歲家礦場最後是誰搶到手了,都已經不關歲君常的事,不是嗎?」語畢,垂下的眸閃過一抹羞耻與堅决。

  縣太爺聞言,心頭更加不安,瞧著曾與他共謀害死稅收官,嫁禍歲君常的京師秦大人。

  當初看中歲家銀礦,所以他、稅收官與這大人共謀,想共吞銀礦,但三人分礦,總是不如兩人合圖來得好,于是一石二鳥,在稅收官前來常平縣途中殺了他,順道嫁禍歲君常……會不會現在,這秦大人認爲兩人合圖不如一人獨吞好?

  那方秦大人熱心地問:

  「怎樣?二少,瞧見了嗎?」

  銀二少緩緩走過橫排的女工們,到萬家福面前時停下。

  「就是她?」秦大人訝异問,看著這個可以跟他爭「彌勒佛」的女子;只是他爭的是彌勒肚,這女人爭的是彌勒臉。

  萬家福也詫异地瞪著銀二少,就連他突然摸上她的嫩臉也沒有任何抗拒的意思。

  背後一道灼熱的視綫燒啊燒的,她垂下眼,不好意思地退了一步,避開他的碰觸。

  銀二少見狀,臉色一沉,冷冷地瞪向礦夫的某一處。

  「我就要她了。」

  「找著了嗎?就是她?她……適合嗎?要不要試看看?來人,把銀二少的銀飾拿過來。」怎麽看都不適合吧。

  「那些東西只適合丟茅厠,怎麽會適合她?」銀二少拉起她的手,十分不悅:「雙手微粗,臉蛋雖嫩却被陽光曬傷,頭髮……」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長髮,稍感滿意。「沒有盤過?」

  她暗嘆口氣,搖頭:「沒有,絕對沒有。」還好沒有。

  「那很好。真不象話!是誰讓你在這種地方幹粗活的?沒有人替你受罪嗎?」冷眼掃射人群。

  人群裏的萬少七已經開始在猛挖土了。

  「萬哥哥,你在做什麽?」年有路小聲問,也跟著蹲下陪他挖掘泥土。

  「我要鑽地洞了,快幫我挖,不然今天晚上我會死在亂葬崗上。」萬少七悶聲說道。

  年有路聞言嚇了一大跳,忙不迭地努力挖。

  銀二少拉過萬家福,讓她脫離女工的行列,道:

  「我就要她了。」

  「她一人就好?」

  「就她一人。」銀二少沒有什麽表情,拉著她走向馬車。「有她在,我靈感不絕,過去幾年的設計全作廢,我不要了。」抱起她的腰,逼她上了馬車,銀二少頭也不回地說:「對了,我設計銀飾時一向不喜歡有人闖進來。」

  那不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秦大人詫异,連忙問:「二少,總得讓本官瞧瞧啊。」

  「不,她戴銀飾不能讓人看見。」

  「什麽?」

  銀二少終于回頭,難得露出蒼白的笑:「飾品這種玩意,戴在女人身上不過是增色而已,但有一種人天生能與銀飾共存,沒有足够的設計能力,在她身上只會成廢鐵而已。我要的,就是這種人。」語畢,他跟著進了馬車,而後關上車門,擺明不讓任何人再進來。

  也無人膽敢敲車門,由此可見秦大人對他的看重。

  馬車內,兩人對視一眼,萬家福難得有些討好的笑:

  「我沒有想到是你啊。」

  「哼,這世上也只有我配得上動用歲家的銀礦。」銀二少陰惻惻地,抿著嘴道:「如果我知道我要幫的,是你喜歡的男人,我連來都不來。」

  萬家福聞言,暗自笑嘆,主動地拉起他柔軟的男子掌心。

  「你別這樣嘛,二哥……還有,你千萬別揍小七,他很盡力幫我了。」
******

******
  「喔,解手。哥,你來找我啊?」

  「其實也沒有什麽事……有路,等過幾天,哥帶你離開常平縣,好不好?」

  她仰頭看他一眼。「要去哪兒?」

  「暫時沒個定論。也許往南走吧。」

  「那可以去姐姐家。她說她家很好玩,跟礦場不一樣。我沒進過礦場以外的屋子,哥,你有住在縣太爺那裏,那兒是不是跟礦場不一樣?」

  年有圖忽然停下脚步,盯著她的小臉好一會兒,忍不住蹲下來抱住她小小的身子。

  「有路,他是你爹,你老叫他縣太爺,不是很奇怪嗎?」

  她悶聲說:「哥也叫他縣太爺。都是叫同一個人,沒有差。」

  「是啊……我也叫他縣太爺……」

  她被抱得好緊,開始有點忍不住。「哥,我尿急……我要解手。」

  年有圖苦笑地放開她,她沖向茅厠。

  「有路!」

  年有路面帶苦惱,回頭看她的兄長。

  「如果……縣太爺不在,你傷不傷心?」

  她想了一下,道:「哥在就好。」不行了,要來不及了,她顧不了哥,狼狽地奔進茅厠裏。

  年有圖沉默地望著茅厠的方向,心思遠揚,忽然間,身後有人平聲道:

  「有圖,三更半夜的,你在茅厠前做什麽?」

  年有圖立時轉身,瞧見是他最崇拜的歲爺,不由得嚇了一跳,東張西望一看——

  「不是有人在監視你嗎?」他脫口。

  「你以爲在我的礦場裏,小小的幾名練家子就能看住我嗎?」那聲音平平的,又開始「殺人如麻」起來。

  果然不傀爲他最崇拜的歲爺啊,連縣太爺特地雇來的人手都沒法看住他。年有圖掩去內心的情感,斥道:

  「半夜三更的,你是罪犯,不該在礦場隨意走動!」

  歲君常哼了一聲,道:「我是來警告你,別壞我的事。」

  「什麽?」

  「非要我重說一次嗎?別壞我事。有圖,你心裏在想什麽我很清楚,縣太爺算是你爹……」

  「是我爹又如何?」年有圖冷笑:「他無後,才讓我認祖歸宗;有路的名字是我取的,因爲他不肯命名!」

  「你的意思是,你對他沒有感情了?」

  「歲爺,你是什麽意思?」他防備地問。

  「即使任我作主,你也不會難過?」

  年有圖楞了好半晌,結結巴巴道:

  「歲爺,你……」

  「礦脉是你炸的,不是嗎?你明知誰有心要謀害我,却又不敢明白說出來,只能想了個蠢法子來提醒我。」他必須說,當他看見礦處被炸時,幾乎要狠狠地責駡這忠心的混蛋。有許多方法可以暗示,用不著浪費炸藥去示警!

  年有圖動了動嘴,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你早就知道?那麽、那麽……你知道爲何、爲何我要出賣你?」

  歲君常閉了閉眼,一臉厭煩。忽然間,他很慶幸與他共難的是那個還算聰明的小老頭,即使有圖忠心,有時也覺得這小子疑問太多。

  「有圖,你當我是笨蛋麽?我自亂葬崗消失後,你找我幾天?」

  「歲爺消失幾天,我就找了幾天!」他激動地說:「你身上什麽東西也沒有帶,你又這麽嬌貴,即使躲在山裏也撑不了幾天!」

  歲君常眯眼,暗深吸口氣,懶得跟他爭話,只道:

   「你在礦洞一看見我時,你打什麽主意我都清楚得很。老大夫必跟你提過我體內餘毒未清,爲了讓我能及早接受治療,所以你選擇讓我走回陽光下。有圖,你以 爲爲何我束手就擒?因爲是你,你無論如何也會想盡辦法將我轉至礦場,老大夫不敢看診,怕縣太爺有所警覺礦工反他,這些你們都以爲我不知情嗎?」語畢,突然 見到年有圖朝他撲來。

  他眉心微攏,本要踹開這小子,後來强忍下來,任由年有圖抱住他的大腿。

  「歲爺!果然不愧是 我最崇拜的爺,什麽事情都在你的算計之中!」嗚,他當叛徒也當得很辛苦。「歲爺,你什麽時候來常平縣,我就什麽時候跟著你,雖然後 來我認祖歸宗,但我很清楚誰才是我學習的目標……」頓了下,他低聲說道:「那是跟我有血緣關係的老人,我怕你會瞧不起我,才不敢明白警告您。」

  「你是你,你爹是你爹,幹你什麽事?」

  年有圖聞言,暗自激動地緊緊抱住他的大腿。

  歲君常一臉忍耐。「有圖,我是來警告你,誰也不准壞我的計劃,誰也不准動縣太爺,懂嗎?」

  「爺,你哪來的計劃?你長年待在常平縣,雖然每年出縣幾回,但你從未認識過什麽達官貴人,怎麽……好痛!」用不著彈他額面吧。

  「我自有打算。記得,不要插手,沒必要弄髒你的手!」語畢,他閉上眼,極力忍耐年有圖肉麻的擁抱,直到不知第幾陣夜風吹過,他終于發聲道:「有圖,你放手。再不放手,就休怪我無情了。」

  在茅厠裏——

  年有路搗著耳朵,不知道該不該出去。難道哥沒有發現,歲爺爺發出的聲音愈來愈難聽了嗎?

  姐姐曾告訴她,歲爺爺愈是看重的人,愈會用這麽可怕的聲音去毒害他,那是不是表示……歲爺爺愈來愈看重哥了?

  可是,歲爺爺的聲音讓她拎著褲子連動都不敢動,她不要歲爺爺也這麽看重她,今天晚上她躲在這裏睡覺,不要讓歲爺爺發現好了……
******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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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都以爲南北礦業的主子與他密謀私會,是爲了搶歲家銀礦,哪知,他們對銀礦毫無興趣,個個願以巨額重金撤銷歲君常的罪名,買他回自家礦場開掘新礦。

  這令他好奇了起來。能够無視歲家銀而執著于歲君常此人,此人到底有什麽能力,現在……再度輕撫過那張圖卷。

  歲君常果然有其過人之處,要合作也是跟這種人合作,才能長保財富。歲家銀礦遲早會有挖光的一天,但如果有像他這樣的人才,只怕一生礦銀不完……

  思及此,秦大人吩咐下屬,將公文取來,直接蓋上官印。

  「歲君常,這是你跟萬家福的轉讓文以及撤銷罪名的公文,你看清楚了?」

  「何必看?既然大人有心與在下合作,沒有基礎的信賴哪來的長久合作?」他連看也沒看就收起,隨即起身。

  秦大人連忙追問:「你就一個要求?」

  「是,草民只有一個要求。」他毫不考慮地說:「我可以與大人合作,却絕不願意與陷害我的縣太爺合作,您是京師官職,遲早回京師,但縣太爺則否,他不是一個有遠見的人,再者,他始終是你的背上芒刺啊,大人。」

  秦大人聞言一震,想起那稅收官之死是二人共謀……

  「等等!歲君常,那麽爲何你願意與我合作?」

   「當然要合作。秦大人,您以爲您得利許多,我跟你合作完全沒有好處?」見秦大人一臉默認,歲君常笑道:「以後歲家銀你占三成,將來要委派哪位稅收官由 你作主,你想從中圖利多少都隨你,但這對我來說,不過是失去點利潤而已。我在朝中需要有官員當靠山,而且官員愈高愈好,我巴不得秦大人您能借著歲家銀與銀 飾能爬上高官,您官位愈高,對我愈有利,您的靠山是源源不絕的銀礦,而我的靠山正是您在朝中的地位哪。」黑眸綻放勢利的光芒。

  秦大人愈聽愈心癢難耐,目送這名對他極爲重要的男子走出房門。

  也該是他下最後决定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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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萬家,個個毫無神似之處。」

  年輕男子笑了兩聲,上前,與他幷立于山丘之上。

  「我家七兄妹,雖是同父同母所生,相貌却完全不一樣。福福她排行老六,咱們兄長本以爲她是最後一個,所以十分疼她,沒有想到多了一個少七。」挑眉看向歲君常。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即使對方有上等的條件,他也不認爲這個男人配得上他家的妹子。「歲兄,你真是走運了。」

  「走運?」

  「沒人告訴過你,我家妹子的特殊體質嗎?」見歲君常幷沒有主動詢問,萬家兄長很好心地說:「我家妹子,自幼體質帶灾,不管她到哪兒,身邊一定有人出事。」

  「然後?」

  萬家兄長眼底抹過難讀的光彩。「歲兄,你看來一點也不介意,但你可別忘了,你也吃過這樣的苦頭。」

  歲君常的確一點也不在意。「我可不信天底下有什麽天生。沒有一番努力,哪來的成果?何况是福祿喜灾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萬家福也只是個普通的小老頭,嗯……稍微醜了點,但他喜歡就好,不過他可不想跟她說明,至少要欺壓她一下才爽快。

  萬家兄長凝視他一會兒,明白此人當真不介意她的「謠言」。他攤攤手,真正坦白道:

  「你信不信我都得告訴你這件事,家福幷非帶灾之身,她也不會爲你帶來喜慶,歲兄,世上沒有白來的喜事,有得必有失,人們只會在意平空而來的喜事,却沒有注意到緊跟而來的灾難。家福,是制衡。」

  「制衡?」

  萬家兄長瞧見歲君常質疑的眼神,輕笑兩聲:

  「你覺得我迷信?無所謂,你若真跟她有緣,將來有的是時間驗證。想必有人曾跟你提過家福一些事,好比,在朱樂縣發生一樁慘案……窮客棧的老闆因家福住上一晚而失火。」

  「這幹她什麽事?」

  「是啊,這幹她什麽事,她也只不過將喜灾顛倒過來,朱樂縣老闆本該先找到金子才會在一夜之間失火,燒得一點也不會留下,也許連命也不會留住,但她在場,所以先灾後喜,保住了他的金子與性命。你呢,歲君常,我不知道你的喜事何在,但若沒有家福在,也許你就死在地道裏。」

  「我沒有死在地道裏,全仗她的百寶貨袋。」幹她何事?了不起,貨品是她選的而已。

  萬家兄長聳了聳肩,說道:

  「以後你自然明白。」沒有經歷過,不會明白那種微妙的變化。

  「萬家福就是萬家福,就算帶灾,我還應付不了嗎?」歲君常冷眼注視著他。「聽說京師有官員又要來?」

  「沒有。」

  「那就是你放出的謠言了?」

   他微笑:「打我發現那些南北礦業專程前來常平縣,不是來看戲而是來幫人的,我就明白你打的主意。歲君常,常平縣縣太爺用了一個最愚蠢的法子謀奪你的礦 場,你却用星星之火點燃他的多疑。我助你一把,本要買通朝官前來助陣,但畢竟太浪費時間,不如假造京師又有朝官前來的假像,讓縣太爺以爲秦大人决意捨弃 他,造成窩裏反……我催化整件事,也是爲了我家妹子著想,你切莫見怪。」

  歲君常抿唇不語。

  他一向厭惡有人相助,此舉分明是要他欠下人情債。偏偏這個男人是小老頭的兄長……回頭改欺她一下,誰教她兄弟一堆,個個惹人嫌。

  萬家兄長見他勉强接受,不由得暗自失笑。

  「爲什麽你們萬家爲她許了那種親事?」歲君常忽然問。

  萬家兄長一怔,而後恍然大悟,道:

  「你是說,對方是個不惑之年的男子?家福若是性子好動,我斷然不會爲她配那種親事,但她個性沉穩,也唯有年長者才適合她,再者……」俊眸抹過狡猾的光芒。「這樣的親事,只能讓他倆相敬如賓,她心裏最愛的還是她的兄長們,又有什麽不好?」

  歲君常聞言,眯眼瞪著這名男子。這人是戀妹成狂了嗎?萬家福那種性子怎會有這種兄長?

  正要不爽開口,山丘下一輛馬車讓他的視綫轉移,那輛馬車急馳過礦場,直往山背的亂葬崗而去——

  「縣太爺去亂葬崗做什麽?」馬車行馳未免太過急促了,令他隱覺不安。

  「縣太爺?」萬家兄長詫异,循著他的視綫看見那輛馬車消失在轉角。「你是說,那方向是亂葬崗?縣太爺可曾去過那種地方?」

  「不曾。」語畢,瞧見京師秦大人的人馬追逐在馬車之後,其中萬少七也在快馬之列。「不對!」

  歲君常迅速滑下山坡,疾步奔向京師人馬,他一躍而起,喝道:「下馬!」立即拉下一名京師隨護,騎上快馬。

  萬姓兄長動作也快,見到最後策馬的是自家小弟,連忙喊道:「少七!」

  萬少七回頭一看,很有默契地伸手拉他上來,隨即追上歲君常,迎風對他喊道:

  「縣太爺知道秦大人撤你罪刑,還你清白,又私藏山腹銀礦地圖,再加上聽說京師朝官趕來,他跟秦大人鬧開,秦大人竟然當衆質疑縣太爺謀殺稅收官,嫁禍給你,所以……」

  「所以,他逃了?沒有任何辯解?」萬家兄長問道。

  「三哥,我在場全看見了!哪來得及辯解?根本是要就地格殺了好不好?」

  「你在場?」萬三哥嫌他騎術太糟,不顧萬少七落馬的危險,硬是跟他換了位子。

  萬少七早已習慣,反正他天生被虐待慣了。「我去找福福,三哥,你知道的,二哥設計銀飾向來只要看福福一眼就够了,福福就在她的房裏畫縣解圖……」

  「廢話少說!」

  「是是,我帶年有路去找她,咳咳,正好撞上縣太爺,所以縣太爺就順勢抓了有路走……咳咳……」

  萬三少一聽他語氣有异,厲聲問道:

  「你姊姊呢?」

  「咳……縣太爺知道未開采的銀礦在地道之中,所以他帶著福福……」

  萬三少臉色遽變,快馬加鞭的歲君常雖然聽見,神色却沒有任何變化。

  「你二哥呢?」

   「二哥正好出來,要救福福,結果……傷了手臂,只來得及救下年有路,他現在待在縣府裏……」萬少七很心虛地說。他很黴的沒有受到任何肉體傷害,也很清 楚等到事過境遷後,他的肉體會飽受拳頭的襲擊……他也很奇怪啊!每次只要事關萬家福,他絕對不會受到任何傷害或者灾難,最多只會被兄長們飽以老拳而已!

  他甚至懷疑,就算他擋在福福面前,大刀也會自動閃過他吧!
******

******
  「爲什麽不追上去?」歲君常問道。

  捕快猶豫了會兒,道:

  「之前秦大人曾下令,不准任何人進亂葬崗,違令者斬……」

  歲君常暗咒一聲,駡那個貪心的老混蛋!不再多說,直接奔進小林子。過了林子,就是當日他與萬家福逃入的亂葬崗。

  「你找著的銀礦産地就在亂葬崗內?」萬三少也追了上來。

  「亂葬崗只是入口,沒有萬全的準備,必死無疑。」歲君常頭也不回地說道。

  「完了,三哥,福福什麽也沒有帶耶……」

  一出林子,就瞧見無數的墳碑一如當日,即使是夏天的午後,依舊是陰森鬼氣,他雙足不停,奔往亂葬崗深處,瞧見一頭又黑又亮的長髮垂在那具破棺木外頭,接著是正要跨進棺木的縣太爺!

  「縣太爺!銀礦地道只有我清楚,你帶她下去做什麽?」歲君常怒喝道。

  那縣太爺一見是他,咬牙切齒,不顧一切爬進棺木。

  歲君常內心大震。他設計的機關每動一次,須要過一陣才能再度啓動,若是在這中間縣太爺逼迫她走進迷宮裏,那什麽也完了。

  沒有燭火、沒有食物,她根本看不見地道,如何認路?他就算下去了,也不見得能在她餓死前找著她!

  「等等——」這一輩子他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的恐慌,讓他既是陌生又是痛恨。他盡全力地奔到棺木前,機關已經啓動,縣太爺先是滾了下去,接著是萬家福——

  歲君常眼捷手快,硬是攫住她的手臂。萬三少動作也迅速,撲身拉住她另只手臂。

  「福福,別動!」

  她吃痛地叫了聲:「他拉住我的頭髮!」

  歲君常發現她的身子在下沉,毫不考慮地拉住她的長髮,企圖撕扯的同時,萬三少從靴間抽出匕首,直接削去她尾端秀髮,隨即,地底深處傳來一聲凄慘的長叫。

  歲君常連忙將她抱上來,木板彈回原處,一切歸于平靜。

  「萬家福,你有事麽?」他語氣不顯著急,俊目却死瞪著她。

  她搖搖頭。「沒有,我沒事……」隨即被一雙有力的臂膀狠狠抱住。明明他的神態很自然,語氣也很無所謂,可是做出來的舉動却完全背道而馳。

  「沒事?你的臉看起來真蒼白。」輕輕捏了她的彌勒臉。

  她遲疑一會兒,道:「縣太爺他還在下頭……」

  「等這機關再開必須一陣子,也得看那京師秦大人願不願讓人動這機關!」沒有說出縣太爺十之八九不離死。他注意到她的眼光不停在他身上,反而落在他的身後。

  他心知是誰追了上來,沒有回頭地說:

  「接下來你可以自己做决定,求秦大人讓你下去救人,我不會阻止。」

  年有圖沉默好一陣,才低聲道:

  「他拿有路當人質,那是他女兒……就算他上來了,秦大人也打算讓他一人背起謀殺稅收官的罪名,而他確實也有罪了,上來的結果還不是都一樣?」

  萬家福抬眸看向歲君常。他一臉無所謂,就像平常對待常平縣百姓的方式,可是,這樣無情的臉皮下,對常平縣百姓却處處縱容留情。

  「福福,你受傷了嗎?」萬三少關心問道。

  她搖搖頭。「我還好,倒是二哥,傷了手。」

  「他受傷事小,倒是秦大人一事……」反正附近沒有什麽隔墻有耳,萬三少索性就說個清楚。「歲兄,你當真要跟他合作?你可知道他這一貪,不知會貪上幾年?」

  歲君常毫不在意:「每年稅收官所收之稅,幷非全數入國庫,他也在貪。不就是這樣嗎?跟官府硬碰硬沒有什麽好處,有容許的範圍內,我可以合作,再者,有朝官在京,我方便多了。」

  這種話會由一個男人嘴裏說出來,多半是有了家,必須保護一家子才會妥協,這歲君常哪來的家累……萬三少暗訝一聲。是了,對他來說,常平縣的百姓就是他的家啊。

  「二哥,我想先回去看看二哥。」萬家福輕聲道。

  「好,歲兄,你送她回去吧。」萬三少抱拳道。

  用不著他說,歲君常也會要她遠離這種地方。他可沒忘了她不愛見死尸……混蛋,這麽在乎她做什麽?

  「小老頭,是不是我錯覺,你變圓了?」

  「我沒有。」

  「你三餐都吃了什麽啊?胖成這樣?」

  「我三餐照舊,沒有變胖。」她很平靜地反駁他惡劣的捉弄。

  萬少七見他倆離開,歲君常還特地配合她的慢步。他搖搖頭:

  「二哥,我以爲你會搶著送福福呢。」

  萬三少斜睨他一眼,雙臂環胸道:

  「少七,剛才你姊姊的頭髮是誰動的手?」

  「不就是三哥你嗎?」他看得可清楚了呢。

  「你再說一次。」

  萬少七看著三哥很沉穩的神色,猛然心跳了一下,連忙道:

  「我看錯了,是歲君常!對,三哥你平常這麽珍惜福福,怎麽會動刀呢?就是那不知死活的歲君常一把剪了福福美美的長髮!你放心,我對外一律說實話!」

  「算你有眼力。」萬三少走到破棺木前,注視好一陣子,才道:「少七,你瞧,縣太爺沒有命了。爲什麽呢?明明,他也接近過福福的,怎麽會落得這種下場呢?」

  萬少七搔搔頭,道:

  「三哥,他是個壞蛋耶!一個把福氣送出去的人,怎麽會有喜事迎門呢?要是福福能爲這種人帶來好處,那可真沒天理了。」

  「說的是啊,這種人,沒有運氣了。」語畢,伸進棺木之中,摸上人骨,找到機關之後,用力一扯,在萬少七的目瞪口呆中,破壞整個機關。

  「三哥……」

  萬三抬眸,朝他微微一笑。

  「你看見什麽了?」

  「沒、沒有……我最近眼睛老是一片黑暗,真的……」他是瞎子,變瞎子了。

  他哈哈笑了一聲,道:

  「少七,我可一點也不介意你把這事說出去。你該明白,咱們萬家是不允許有外人欺負的。」

  「……那個,如果哪天我被外頭人欺負呢?」雖然早就知道答案,但還是很想感受一下虛幻的兄弟情份。

  萬三弟睇向他,微笑地反問:

  「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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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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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家福沉吟一會兒,道:「三哥,既然圖不見了,那麽我想重……」

  「還是得回家。」爲預防萬一,萬三少保險地退了一步,繼續笑道:「你忘了嗎?你還有一門親事在等著你呢。」

  萬家福聞言微怔,注視著他。「三哥,你沒有幫我推了那門親事嗎?」

  「爲什麽要退?」

  「你……」天生彎彎的笑眸眯成一直綫。

  「福福,你別生氣。三哥也是爲你好啊,歲君常那種人有什麽好的?雖然年輕,但也沒法跟你吟詩作對,過著夫唱婦隨的日子啊。」

  「我不會吟詩也不想作對子,更沒要這麽快成親。三哥,你到底願不願意爲我退親事?」她很平靜地問。

  「我很想啊。」萬三少攤攤手,神色自若但一閃眼已退到院子拱門後。「可是,我無能爲力,那個姓歲的,不配你……別這樣看我,福福,你上頭除了我之外,還有五個兄長,別說老二不快到極點,連其他三個全盡力趕往這裏,我不想犯衆怒啊。」

  她深深吸口氣,柔聲道:

  「三哥。」

  萬三哥面色終于微變,及時從身後拎過一名過來人。

  「萬、萬三哥。」年有路小聲叫,像小猫一樣被拎得高高的。

  「乖,你來陪姐姐。」趕緊放猫進院,然後轉身閃人。

  「姐姐,妳、妳上不上街?」年有路害臊地問。

  「……」深吸口氣。不能遷怒、不能遷怒。「我正要上街呢,我縣解圖還沒有畫完,打算走一遍常平縣,有路,你也要一塊去嗎?」她柔聲問。

  年有路聞言,興高采烈,連忙挨在她身邊。

  「要!我也要去,我沒上街過……姐姐,哥說,做人要有禮貌,要送萬二哥謝禮,我要去挑禮物哦。」年有路小心翼翼打開手掌,露出她的工錢。

  萬家福聞言,輕輕抱住她小小的身子,噙笑道:

  「好,我陪你一塊去挑禮物,萬二哥一定喜歡的。」

  「姐姐,你有好多哥哥嗎?」不像她,只有一個哥。

  「是啊,我哥哥有五個呢。」

  「他們對你好嗎?」她好奇問,補了一句形容:「像哥一樣對我好的那種?」

  「好,非常好。」從小到大就很寵她,寵她到無法無天的地步,當然,無法無天是指他們,害她氣也不能,只能偷偷地惱他們。

  年有路高興地牽起她的手,抬頭看向她的臉,松了一口氣。

  「有哥哥很好啊。姐姐,你恢復正常了,剛才你的臉有點點可怕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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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最近好累喔,他說歲爺爺簡直把他當成三頭六臂,指使他做這做那的,不過我有偷聽到哦。」

  萬家福心不在焉地問:「有路偷聽到什麽呢?」在木板上沾上只有她才懂的符號,繼續初來常平縣未完的工作。

  「哥說,他要故意散播姐姐是福星的消息,買通很多人在縣裏傳哦。」

  萬家福驀地停下脚步,低頭與年有路對視。「我是福星?」見年有路用力點頭,她不由得暗惱。

  難怪方才老闆要買她的東西,原來以爲可以沾喜氣。哪來的喜氣可沾?未免玩笑開大了。

  「萬姑娘。」一名在賣木雕的少婦見到她,連忙起身走來,問道:「請問……你還有貨可以賣我嗎?」

  萬家福點頭,輕聲道:

  「有,不過我放在縣府裏,夫人如果願意,回頭我拿給你。」

  那少婦點頭稱謝,走回攤前賣木雕。

  萬家福摸了摸自己的臉。正因爲自己跟彌勒佛有幾分相像,才會讓人這麽容易信以爲真。

  花了一上午,將常平縣初步記錄後,先送年有路回縣送禮,但她的兄長們都不在,她只好再送年有路回礦場。

  時值正午,礦夫正在吃飯。她輕掃一圈,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喊道:

  「小老頭?」

  她心一跳,轉身瞧見歲君常迎面走來。

  他的俊顔抹過詫异,盯著她一身衣物,慢吞吞地說道:

  「是不是我的錯覺,你變漂亮了?」

  「……」她低頭看二哥要她換上的新衣,忍住笑:「是哪兒漂亮?是衣物還是臉?」哪有人看著衣物讀人美的?他的眼睛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啊?

  他輕哼一聲:「不都一個樣麽?我以爲你要多休息幾天。」

  「我沒有事,何必休息呢?」

  「沒事?我幾次過去,你兄長都說你受驚過度,半夜三更還在哭鬼神號,必須休養呢。」

  她聞言,先是攏眉,而後見他一臉狡詐,分明是故意來告狀的。

  「我哥,就這個樣兒。」她嘆息,不知是爲誰。

  「我知道,所以我等你來找我。」他走到她的面前,輕輕拉扯她的長髮,逼得她不得不投進他的懷抱。

  這個男人……她深深吸口氣,輕聲道:「我聽三哥說,你正準備開采山腹銀礦。」

  「不是我,是有圖。」

  充滿疑惑的彎眸看向他。「你不開采?」

  「我想,却也不想。」他坦承道,沒有主動摟住她,反而開始玩弄起她的發絲來。「在常平縣多年,雖然談不上感情深厚,但我也不討厭這地方,百姓崇拜我,我是清楚,不過……」對上她的眼,平淡地說道:「這裏沒有人瞭解過我的本性。」

  她輕輕應了一聲。

  「再者,我要去償債了。」在看見她再度驚訝時,終于控制不住輕捏她的臉,讓她皺眉無聲抗議。

  他不由得大笑兩聲,惹來礦夫驚奇的偷看。

   「人人都以爲我是采礦奇才,天生的本能,其實不然,沒有長年累積的努力與經驗,哪來這一身好本領?」因爲是他日積月累下的實力,所以他有本錢自負,也 非常自傲。「要瞭解礦地,絕不是只在一處坐井觀天,每年我都有一段時間不在常平縣,我專往有礦地的地方去,遇見不少礦主子,他們全沒我這一身本領,自然求 才如渴。人人也以爲同行就該相忌,但却忘了沒有識才之能,那些礦主絕不會爬上今天的地位。那些人也許羡慕我如今的地位,却更捨不得我消失在這世間。」他聳 了聳肩,很踐地說:「所以,在那些年,我被搶得凶,現在,他們存心來施恩,故意在那貪官面前說我的奇能,又在縣太爺那頭挑撥離間,每個人都來邀功,我能不 還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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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見他談及礦業時,真的自負到無以復加的地方,但她一點也沒有取笑的意味,因爲她看見一個男人因爲他的本事而驕傲,因爲他喜歡的礦業而自負。

  她臉微暈,最貪看這樣的神色,輕聲問道:

  「你要離開去報恩了?」

  「說報恩,不如說,我非常想知道天下間還有什麽礦是我找不出來的。大部份的人都從古書得知礦産知識,但古人也有錯,沒有親身經驗,永遠局限在一角。」

  「……你要我陪你嗎?」她有點啞聲,心微微顫著。

  歲君常頗爲玩味地撫過她的臉頰,道:

  「一個人也是挺無聊的,有人陪,也許是件不錯的好事。我預計五年,小老頭兒,五年後,回常平縣定居。」

  明白的宣示裏藏著隱晦的承諾,這人也就是這樣頑劣,不肯明說。她暗嘆,遲疑一會兒,握住他玩弄她臉頰的五指。

  「六年。多一年,是給我哥哥們的,我要陪他們一年,就待在萬家裏,那時,看你先回常平縣或者要跟我去家鄉看看,我要一年陪著他們再回來。」

  歲君常哼了一聲,撇撇唇角:

  「那種人……」看她不同意的眼神,聳了聳肩:「好吧,我將就點,五年後去你家鄉看看是不是每個姑娘都老氣橫秋的,滿街都是小老頭。」

  她展顔笑了聲,越過他的肩頭,看見年有圖往這裏走來。

  歲君常順著她的視綫望去,又開始用那個殺人如麻的腔調說話:

  「你臉紅什麽?」

  年有圖回神,趕緊奔過來,小心地與萬家福保持距離。他剛看見什麽了?好像看見一個很美的笑容?明明是彌勒臉,怎麽會笑得這麽美?

  「有圖?」歲君常皺眉。

  年有圖趕緊答道:

  「歲爺,方才我發現一件事很不對勁啊,要不是有人提醒我,我根本沒有想到!」

  「說。」

  「爺……你這幾日把一切工作全教給我,你該不會是……要離開吧?」

  「誰告訴你的?」

  「您先告訴我是不是真的?」

  「是。」

  「爺!」

  「因爲我受不了京師來的秦大人他那副貪婪無比的臉色,你以爲依我的性子,能容得了那種人嗎?」他毫不猶豫地挑起年有圖的罪惡感。

  他就是這樣的人。愈是當成自己人,愈是愛欺負對方,尤其事關他的利益,他可不打算委曲求全。

  「都是我的錯……」年有圖滿心內疚,低聲道:「歲爺,你是這麽尊貴的人,當然不能受那肥官的鳥氣,我替你擔下這重擔,可這裏永遠是你的地盤,開采的銀礦也是你的……你一定要回來啊!」

  「這不是傻話嗎?我叫你去挖礦,你還是歲家銀礦的工頭,銀子自然全是我的,難道你想獨吞?」

  萬家福聽著這對主仆一來一往的對話,開始覺得她喜歡上的男人真的劣根深種,沒有把年有圖欺壓到跪地求饒是不會放過他的。但願……以後他別這麽戲弄她,再好脾氣的人遲早也會生氣,她怕她會變臉嚇跑他的。

  「是萬三他們告訴你,我要走的?」歲君常忽然問道,注視著遠方走來的萬家人。

  年有圖連忙點頭。

  「福福,你果然在這兒。」萬三少微笑:「這樣不好,你畢竟是未出嫁的閨女,跟個男人這麽貼近,不是件好事。」

  萬家福遺來不及吭聲,蠻腰一緊,被歲君常緊緊摟住,示威意味十分濃厚。

  萬三少臉色雖然不變,但眼神稍有不悅。「歲兄,你這是暗示我家妹子,非你不能嫁了?」

  「三哥!」

  「也可以這麽說。」歲君毛道。

  萬三少聳肩,很平靜地說出令衆人臉色微變的事實:

  「但是,舉人婚事還在,即使我有心要幫你們,也無能爲力。萬家在南方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管是退人家婚或者讓人退了婚,都會有損我們的面子,在這一點上,我非常爲難。」

  「萬家退不退婚,于我幷無差別。」換句話說,他一點也不介意橫行霸道搶人未過門的老婆。

  「你不介意,但我家妹子會介意。她被人說成灾星,已經是非常慘了,如今要變成一個被人搶婚的灾星,歲兄,你擅用人的心理,理當明白流言的可怕啊……」很成功地引起歲君常的不快了。

  雖然可以預料他寶貝的妹子,此刻必定是既平靜又帶惱意看著自己,但他還是有點小心虛地不敢瞧向她。

  「福福!」萬三少對著歲君常喊著,當作在跟萬家福說話。「打小,我跟你就是最親的……」

  「沒有。」萬家福坦白地說:「我跟哥哥們一樣的親。」

  萬三少有點受到打擊,聽而不聞,再道:

  「再過兩天,大哥跟四弟、五弟也會來到常平縣,到那時,會有什麽驚人的情况你也是明白的。這樣吧,我自願點,替你說話,承受他們的怒氣。」

  萬家福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三哥沒有這麽好心過。」

  萬三少又是一臉受創,帶著微惱的語氣道:「我在你心裏,就這麽壞麽?」

  「倒也不是。三哥跟其他哥哥一樣,早成了老奸巨猾的人。」頓了下,她嘆息:「而這全是爲了我而努力的。」

   「福福,你能這麽體貼是最好的了。」萬三少又恢復老神在在的樣子,但爲了確保萬一,他還是退了一步。「雖然我不是一個無端拆散鴛鴦的人,但也必須安撫 大哥他們,這樣吧……」他轉身掃過礦場一圈,別有用意地笑道:「三哥一直很想知道妳常平縣的縣解圖畫得如何,不如你以地爲巨紙,繪完常平縣的縣解圖,我就 爲你說話,不只應付其他兄弟還順道推了舉人的婚事,這筆交易很划算吧?」

  其中必有詐,歲君常心知肚明,但幷未明說。他與萬家人相處不久,但也知道這萬家兄弟重萬家福而輕萬少七,不會這麽輕易讓她離開他們身邊。

  他不明說,因爲他根本不怕這小老頭兒真嫁給那孔子的後代舉人,他要帶人走其實很簡單,只是這小老頭很念手足之情。而且……

  他個性中惡劣的一面,非常想看萬家福要如何應付。不可否認,就算他喜歡上一個女人,依舊很想欺負她。愈喜歡,愈愛欺負她。

  萬家福默默看著兄長的背影,嘆道:

  「好。」

  萬三少驚喜地轉身瞧著她。「福福,你願意?」

  「三哥用心良苦,我怎麽能不配合呢?」

  這麽平靜又溫馴的回答讓萬三暗自心跳,抹了抹冷汗,綻出毫無破綻的笑來。

  沒有錯,沒有錯……他在心裏默念,爲了讓這個妹子在他們身邊多留一些時日,他可以稍微卑鄙無耻點。

  只是稍微一點點而已。
******

******
  有的百姓站在山丘上,居高臨下好奇地觀望,那當日看過她縣解圖的老闆訝异地驚呼:

  「我看到了,那是縣裏的大德街!」一條一條街道上還有住宅房舍跟商鋪。雖然地面粗陋,畫功也以簡單單墨爲主,不似那天她畫得色彩微艶、商鋪細緻,但久居常平縣的老百姓,一看就知道這是常平縣的縣解圖。

  柔軟無骨的身子半蹲在地上畫了下午,歲君常就在旁觀看,連秦大人也因爲礦場部份暫時休工,而好奇地過來察看。

  「福福,要不要休息一會兒?」萬二少蒼白的俊臉帶點心疼。

  「不用,快畫好了。」她頭也不抬,一頭青絲垂在地上,纖白素裙輕折,跪在地上作畫長達數個時辰,雖然不舒服,但她首次以地爲紙,很有新鮮感。

  歲君常向年有圖招招手,取過一個包子,然後蹲在她的身邊,故意吃給她看。

  「小老頭兒,畫得辛苦吧?」確定他做出了人間美味的表情。

  萬家福瞪向他,張口欲言,他哈哈一笑,把自己咬口的那一角塞進她的嘴裏。

  萬二少陰沈地看著歲君常,萬三少拉了他一把,使了一個眼神,吩咐雇來的人去做事。

  「福福,瞧,你還剩下這些地方沒畫,對不?」萬三少微笑,指著那之前圈出來的空白地形。

  她由下而上倒過來畫,現在只剩上方空礦處還沒有畫完而已。

  她抬眸,看著她家三哥跟二哥背光的身影。

  「是啊。」不用看萬少七的暗示,長年的相處也知道這兩名兄長必定有异。

  「咱們是不是約定過,縣解圖全畫完才成,要是畫不完就跟三哥回家成親去?」萬三少極爲溫柔地問。

  「……是啊。」她面不改色。

  「那好。」立即對著身後推著車的工人說:「還不快推過來!」

  在衆目睽睽之下,一輛板車推到空地,然後將巨石推下,正好壓在那塊空地上。

  萬三少微笑:「萬家福,回家了。」

  萬二少十分滿意地點頭,見到萬少七嘆息搖頭,立即在他後腦勺送了一掌。

  「三哥……」萬家福瞅著他,輕聲道:「我還沒有畫完。」

  「福福,你已經不能畫了。」萬二少說道:「你一向聰明,理應明白困獸之鬥毫無意義。」

  她看了兩名兄長一眼,默不作聲地趴在地上繼續畫。

  萬家兄弟對看一眼,彼此聳肩,同時看向歲君常,後者繼續無所謂地吃著他的包子,這令他們相當不滿。

  這男人是對萬家福太有信心,還是從頭到尾不當回事?

   兩人的視綫移向萬家福,看她畫著簡陋的常平縣圖。自幼她就愛畫這些圖,當年兄弟們帶著她出門,陪她試畫家鄉地圖,第一張圖她畫得又醜又難看,她却不死 心,埋在房裏努力修畫,害他們兄弟只能躲在門外偷看。她畫多久他們就陪多久,要讓他們把這麽寶貝的妹妹交給一個雖然出色但實在令人討厭的男人,他們絕不甘 心!

  事實上,無論家福將來屬于誰,他們都會很不爽!

  萬三少低訝了聲,跟萬二少同時瞪著她一筆竟然畫上巨石。

  在衆人的低呼裏,巨石上繪滿常平縣的房舍街道,再連回地面。

  「等等!」萬二少低喝。

  萬家福不理他,收完最後一筆,才任著歲君常一把扶起身道:

  「二哥,圖畫完了。你不會下承認吧?就算把石頭搬走,二哥站在這裏,我一樣可以畫。」

  萬三少深吸口氣,柔聲道:

  「福福,你以爲咱們當真會放你走嗎?這種承諾你也信?」

  萬家福眯起彎眸,輕聲道:

  「三哥,你退不退婚事?」

  「不退。」萬二少堅持代答,在旁的萬少七倒抽口氣。

  因爲看見彌勒臉開始在變化了。

  萬家裏,萬家福天生彌勒相,平常看起來既慈愛又安寧,笑起來如帶著牡丹香味的蓮花,既清雅又有動人的艶美,所以,萬家兄弟與她相約,不得隨意對外人笑,以免她年紀小小,就被哪家男子給霸了去。

  而很遺憾地,「有得必有失」,她的笑美麗動人,但她唯一的缺點,是她生氣的時候——

  常平百姓暗自抽氣不斷。這是福星嗎?不是吧!

  「福福!」萬三少暗自吞了吞口水,試著以最真摯的笑容面對她。

  「咱們開玩笑的,真的。」萬二少擠出笑道。

  「開玩笑?」她動怒道。

  「是、是,開玩笑。你別氣了,你想做什麽,當然可以!」他哄道。所以,拜托,不要破壞他們心目中美麗安靜的妹妹形象。

  神佛與惡鬼,只是一綫之隔。

  他家的妹子也一樣,笑起來如春風,一氣起來……連他這個大男人也會在半夜驚醒,以爲身處阿鼻地獄,遇見了來押人的鬼差!

  「我圖畫完了?」她怒聲問。

  「畫完了!畫完了!」二兄弟連忙道。

  「婚事退不退?」

  「退退退!一定退!不退的話,三哥頭剁下來讓你踢!福福,生氣傷身啊!真的傷身,別氣了,你知道咱們最怕你生氣了!」太可怕了,簡直破壞他心目中的形象。

  萬家福深吸口氣,慢步上前,停在萬二少跟萬三少面前。

  「福福,你允過我們,不在自家兄長前惱火的。」萬二少說道。這一嚇,把他腦海中美麗的身影給嚇跑了,他怕這一陣子想出來的銀飾圖全是適合惡鬼的。

  萬家福抿了抿嘴,含怨地注視眼前兩名兄長。

  「哥,我沒有這麽早要嫁人,至少,還沒有陪够我家人前,我不想成親。」見他兩人臉色一喜,她是又惱又笑。「我知道你們疼我憐我,不過家人之間有各自的路要走,改日我若遠嫁它方,哥哥們是否就不理不睬我了?」

  「當然不會!」

  「我有喜歡的人,可是哥哥們的地位一定跟他相當。」她柔聲低語。

  「真的?」萬三少見她點頭,滿意地攤開手。

  萬家福暗嘆口氣,輕輕抱住他的腰身。

  「不管哥哥要我陪多久我都陪。」

  「那……」不敢太過囂張,萬三少與萬二少對看一眼,而後試探地問:「至少在你嫁出門前,有半年時間待在家裏陪咱們兄弟。」

  「別說半年,一年我都不肯離開你們的。」這麽不貪心,肯定是被她的怒火嚇到了。從小到大她很少生氣,通常她一生氣,萬家兄弟就很容易受驚,所以她儘量不發火的。

  「福福,我跟老二是勉强可以接受,但將要到的其他兄弟,我可不敢擔保他們會有什麽作爲。」萬三少附在她耳邊提醒,注意到歲君常盯著他們看,不由得輕輕抱緊她。哼,要示威誰不會呢?

  被嚇得差點兩眼翻白的年有圖,終于勉强回神,奔到歲君常身邊說道:

  「歲爺,這樣男女相抱不太好吧……」

  「兄妹相擁也不是件怪事。」歲君常平聲說道,同時看了他一眼。「你要跟我結拜當兄弟,我也可以抱著你,怎樣?」

  年有圖立即受寵若驚,搖著頭:「不用不用!現在就很好了……爺,我注意到了,明明你聲音挺好聽的,對萬姑娘說話也很正常,爲什麽對咱們縣民說話,老是用這麽難聽的聲音?」他忍不住問出這些日子以來的疑惑。

  爺的聲音,很容易殺人于無形啊!

  常平縣的百姓沒被他的聲音殺光真是奇迹了!

  難得地,歲君常朝他綻出個俊朗無比的笑,才慢吞吞地說道:

  「有圖,在常平縣裏,我愈是喜歡的人,就愈愛這樣欺他,愈愛讓他受不了我。難道你一直沒有發現,我對你格外的特別?」

  「……」年有圖傻眼,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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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秦大人拍拍歲君常的肩,還有點閃神地說:

  「歲爺,您……真是爲難你了……」

  「難爲我?」

  「就因爲共處在地道十來日,你才被迫跟她兜在一塊……也虧得你能容得了這樣相貌异常的女子……」秦大人有點惋惜道。明明是一個奇才般的人物,却跟萬家福在一塊,方才他也親眼目睹那怒氣橫生凶惡的變臉,他想,他以後一看見萬家福,就會自動想起她的變臉。

  歲君常聞言,朝她一身不知比地道好上幾百倍的衣物看去,聳了聳肩道:

  「這算不錯了,她最醜的樣子只有我見過。」無視身邊人的驚悚,也沒有看見常平縣百姓驚恐的表情。

  方才她凶的樣子算什麽?不就是老樣子嗎?人是變漂亮了的確是事實,不過,美醜都是萬家福,于他根本沒有差別。

  視綫移向礦地上的常平縣地圖,俊眸抹過難得一見的情感。常平縣算是他的根,雖然可以割捨,但終究有感情,不管他上哪兒,就如同隨處可以畫出的縣解圖一樣,常平縣一直在他心裏。

  他微微眯眸,直到夕陽西下,終于忍氣不住,跨步上前,毫不猶豫地用力拉過她的長髮,逼得萬家兄長不得不鬆手。

  她的身子輕而易舉地落入他的懷裏,他這才滿意地看向萬三少,狂妄地說:

  「跟她共度往後幾十年的是我,不是你們,死了這條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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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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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老頭,真連聲招呼都不打?」她這麽重兄妹情份,怎會主動提出私下離開?

  「三哥是明白的。他暗示我很多次了,我大哥他們就快要到了,那時不會像三哥一樣好應付。」

  「你家真是兄妹情長啊。」他哼聲道。半夜離開也好,省得有人抱著他的大腿求他別走。

  她聞言,微笑:「歲君常,你要先往哪個縣?」

  「就從你想畫的縣開始吧。」

  「嗯,下一個……」在他的背後,她眨眨眼,很鎮定地說:「提高縣、華城,再從平安鎮到天重縣……」難得有一次可以捉弄到他,必須忍住笑才行。

  「好啊,提高縣有鉛礦,倒可一看。」他完全沒有察覺她的异樣。

  輕踢馬腹,兩人一馬靜悄悄地消失在街上。

  「小心點,我貨袋裏有我兄長給我的東西。」

  「還會有什麽好東西?小老頭,你的轉讓文在我身上,從今天開始你可要乖乖聽話……」頑劣的聲音愈來愈遠,終至隱去。

  未久,縣府幾抹人影出現在官門口,萬二少神色微些不悅地說:

  「你明知福福想趁夜離開,爲何還要讓他們走?」

  「等大哥來了那可不是隨便哄哄就可以解决的了,何况,得給我一點時間。」

  「時間?」

  「假裝去退親事再說。」那張舉人像,是兄弟們共謀,由他主畫的畫像,根本沒這人,當初是想騙她早日回家,沒有想到……終究是晚了一步。

  「姐姐、姐姐白天有告訴我,明年等我十三,她要帶我回萬家一趟玩。」年有路小聲地說。她剛尿急,看見姐姐跟歲爺爺在後門,才想上前搭腔,就被姐姐的哥哥給搗住嘴。

  萬三少微笑:「是這樣嗎?」她終究不忘她的兄長們啊。

  「明年才能見到她……」

  「誰說明年才能見到她?少七,把地圖拿來!」接過萬少七的地圖,他攤開來,指腹從常平縣開始移動,說道:「先是提高縣、華城,再來會從平安鎮過天重縣……」笑意燦燦,點亮他俊美的五官。「老二,給福福一個月的時間吧,咱們再結伴過去陪她玩。」

  「你怎麽知道她不會變更她原有的路綫?」萬二少微詫。

   「當兄妹你是當假的麽?咱們家的寶貝妹子可不會有了意中人就忘了十九年的相處。」說起來就很驕傲,他們的「愛」沒有白白浪費,這個妹妹雖然從小像小大 人,不太愛撒嬌,但也將他們的疼愛放在心上了。萬三少補充一句:「你信不信她早就知道你將你設計的銀飾當嫁妝,放進她的貨袋裏。」

  「……信。」萬二少仍是極度不習慣自家妹子遲早會屬于他人的事實,明知男婚女嫁理所當然,就是不太高興自己捧在掌心裏的妹妹成了別的男子深愛的女人。

  深愛?哼,他怎麽看也看不出那個姓歲的深愛他家妹子了,以後他的銀飾美人也成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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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二哥,你的鶏腿吃了沒?好不好吃?」年有路忍不住小聲地問。

  萬二少低下頭,看著這個小妹妹,隨口說道:

  「還可以。」

  「是非常好吃。我非常感動,有路小妹妹!」萬少七眼泪汪汪,蹲下來插嘴:「這是第一次有人發自真心送我禮物,我好感動喔……」

  年有路靦腆地笑了笑。不敢說那多餘的烤鶏腿是她肚子痛,才讓給萬少七的。

  萬二少眯眼,忽然間,用力拉下年有路盤在頭頂的辮子。

  她吃痛地低叫一聲,然後捧住頭,低聲道:

  「萬二哥,我會痛。」

  「別動手!」萬二少厲眼瞪著她披頭散髮,忽然間,拖著她的小手走回房。「你叫什麽?」

  「我、我叫年有路,哥幫我取的,要我有路就走……萬二哥!萬二哥,我頭髮快鬆開了,要再綁一次……」

  「別綁!」

  門一關,聲音驀然消失。

  萬少七呆呆地看著這一幕,而後聽見萬三少說道:

  「這也好。他若找到另一個銀飾小美人,就不會對福福這麽執著了。」

  「三哥不也很執著?」萬少七咕噥道。懷疑福福到七老八十也會被萬家兄長們很執著地疼愛著。

  萬三少哼了一聲,盯著地圖良久,笑道:

  「少七,我去修書一封,明兒個你拿去寄吧。」

  「三哥要寄給誰?」

  「如果我沒有記錯,咱們萬姓開枝散葉,在各地都有親戚叔伯,總要讓那姓歲的瞭解,咱們姓萬的有多麽地疼惜家人。」

  「……三哥,福福遲早要嫁人的。」

  萬三笑著看他一眼,道:

   「嫁人跟兄妹情根本不相抵觸,一個女人即使出嫁了,會不會跟娘家疏離,全看她與家人的感情,我要讓歲君常親眼看看,什麽叫永遠的兄妹之情!也要讓他看 看,我家的萬家福是天底下最有福氣的女子,能一生一世擁有不變的手足情。少七,來來,你也來加點主意,看看要在哪兒追上福福好?或者,在那姓歲的研究礦 時,咱們把福福騙回家……」興致勃勃地决定來個持久戰,决心要跟自家唯一的妹子耗上半年不止,她在外幾年,他就有本事跟個幾年。

  萬少七看著萬三的背影,搔搔頭,然後低聲說道:

  「三哥,你根本是記仇吧?」誰教歲君常有膽子說,福福的未來是跟他過,而非跟萬家兄弟——這句話別說是三哥聽不爽了,連他都有點不痛快了。

  萬家的家福耶,跑去歲家幹什麽?

  「三哥,讓我獻計吧!讓我加入你們吧!我也來想辦法去鬧,不,是勸福福回家,絕不讓他們獨處,福福是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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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之尾——焉知非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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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心!」

  一進後院,萬三看見衆人疼愛的妹子成了「空中飛人」,不顧一切立即撲身上前,及時抱住那小小的身子。

  「福福!」他臉色帶慍,忙摸著懷裏的小孩。「你有沒有哪兒受傷?哪兒撞上什麽了?」

  她張大著天生的彎眸,跟他對視好一陣子,才緩緩搖頭,細聲答道:

  「沒有。」然後主動抱住他。

  萬三一怔,臉色赫然難看起來。

  他家的妹子打小性子就像小大人一樣,雖然兄長疼她憐她愛她愛得要命,她却絲毫不特別粘哪個兄長,只喜歡自個兒玩,這一次她一定被嚇到,才會主動摟住他。

  萬三回抱住她,然後安撫地笑道:

  「福福,我帶你回房。」他冷眼看著院裏一團混亂。膽敢踹他家的寶貝,等于是跟所有萬家人作對!

  她應了聲好,然後爬下他的懷抱。

  「福福,你上哪兒?」

  「我要把地圖收起來。」

  「待會我再來收,三哥先帶你回房,然後差人煮碗面讓你收驚,收完驚,上床睡覺好不好?」

  「三哥一塊吃嗎?」

  俊眸閃著光芒,微笑:「當然,福福要人陪,三哥一定陪。」待會門一關,瞞著其他兄弟陪家福吃面。

  萬家的三餐一向人仰馬翻,每個人都想擠到家福身邊吃飯,難得聽她主動要跟誰吃。

  她的小手主動牽他的,她道:

  「不是要三哥陪,是三哥也受驚了,所以也要吃面收驚。」

  萬三聞言,暗詫她小小年紀,也明白兄長們疼她入骨的心情。他輕輕微笑:

  「是啊,三哥也受驚了,福福,咱們倆一塊吃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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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叩——叩——叩——

  小小男孩敲著木魚很誠心地祈禱:

  「阿彌陀佛,大慈大悲觀音菩薩,賜我好哥哥,阿彌陀佛,救苦救難彌勒佛,賜我一生平順,現在哥哥全部消光光……」

  萬三一經過萬家福房門,就聽見詭异的佛號聲從裏頭傳出來,微訝地看向裏頭——

  「少七,你在做什麽?」他面露薄怒,立即奔進去,拎起那小小男孩的背,丟到床上去。「你當你姊姊是什麽?對著她敲木魚?」

  本來在被人當佛像膜拜的萬家福,乖乖坐在椅上看書,一見兄長進來,她輕聲道:

  「三哥。」

  「乖。」萬三柔聲回應,隨即瞪向那角落瑟瑟發抖的幼弟。「過來!說清楚!」

  小小男孩不敢違背地爬下床,悲苦的小臉顯得更是愁雲慘霧。

  「三哥……」

  「你對著你姊姊敲木魚做什麽?」

  「……福福長得好像彌勒,哥哥們也說她是天降神佛,所以、所以,我、我想,對著一尊佛雕像許願,不如對真的神佛許願……」

  萬三聞言,不知道該嫌這個小苦瓜傻氣,還是該說他一點也不像萬家人。

  「你許什麽願?」他隨口問。

  小苦瓜抖了一下,偷覷一眼萬家福,喃喃道:

  「我許了兩個願望。一個是,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全部都長命百歲;一個是下輩子再做兄弟,相親相愛、相扶相持、相……」還好福福沒揭露他的謊言,福福真是好人!

  萬三搖頭笑了一下,彈了一下他的額面。

  「今天你運氣好,遇見的是三哥,要遇見其他哥哥,你少不得一頓毒打。還有,沒人老愛臉上長苦瓜的小孩,你最好練練笑,免得愈來愈討其他哥哥的嫌。」

  「是是是……三哥說的是……」小小年紀,他已經很明白什麽叫逢迎巴結了。

  萬三沒再理會這個小弟,轉向萬家福,寵溺地微笑:

  「福福,少七是鬧著玩的,你有沒有被嚇著?」

  萬家福搖搖頭,輕聲道:

  「都一樣的。」

  「什麽?」

  「跟二哥老是要我坐著,他畫設計圖是一樣的。我只要坐在這裏看書就好了。」沒有什麽差別。

  「呃……千萬別讓你二哥知道你把他跟少七敲木魚視作同一等級。」老二會發瘋,到頭來家裏的小苦瓜可能會被整得很凄慘。

  「好。」

  萬三見她小小年紀,就十分沉穩不討寵愛,心裏不知該喜該憂。仔細觀察發現她神色自然,一點也沒有被前兩天的「踢人事件」給影響到,不由得暗鬆口氣。

  如果不是爲了萬家生意,早就毫不留情地踹那姓歲的出門,膽敢這樣對他家小妹。

  年歲愈長愈無法隨心所欲,愈要顧及萬家顔面,不能怒髮衝冠爲家福。也罷,萬家的家底愈好,將來她就能嫁更好的人家:她要不嫁是最好,萬家能養她一輩子……

  「就算要嫁,也要嫁一個老頭子。」對,從今天開始,要灌輸她年長者才是好對象的觀念,就算她將來嫁給老頭,也不會放太深的感情,等對方百年之後,她再回萬家來……他好像卑鄙無耻了點。

  他拉著她的小手,走向桌上,瞧見她剛才正在看的書。

  「福福,你對畫畫很有興趣?」

  她點頭。「我想畫天下的街景圖給爹的爹的爹的爹的爹看。」

  他聞言,唇畔抹出溫柔的笑:

  「妳真用心。這樣吧,光畫萬家畢竟不够真實,等再過兩年,你再大一點,我陪你一塊先記住咱們這個縣,讓三哥看看你畫得如何?」

  她輕輕點頭,難得地,綻出笑容來。

  「謝謝三哥。」

  萬三目不轉睛地看了她美麗的笑容一會兒,摸摸她的頭。

  「福福,要笑可以,只能對自家人笑,懂不懂?唔……要生氣的話,對外人就好。」這種笑顔,可不想讓別人看見。

  萬家福正要答話,忽然看見萬二快步進屋。她時常覺得哥哥們把她的房間當聊是非的地方,明明她的房間不大,硬要塞下五個哥哥跟一個老躲在角落裏的弟弟,讓她覺得很奇怪。

  「福福!」萬二蒼白的臉抹上寵溺的笑,獻寶時地說:「雙手伸出來。」

  從出生到現在,沒有一天離開過萬家兄長們,長年的經驗告訴她,不必多問,必須伸手,否則會被呶到她天黑也不放過她。于是,她乖乖伸出細小的雙臂。

   萬二拿出純銀手環套進她的皓腕,滿意地點頭。「果然只有我設計出來的銀飾適合福福!喏,福福,二哥幫你戴上項鏈……還有發飾,瞧,你頭髮真漂亮,真漂 亮,閃閃發亮,像二哥的小銀飾美人……」他不停地讓美,果然自家妹子就是不一樣,銀飾配身多半是增色,但他家的妹子戴上銀飾却像共生,誰也不搶誰鋒頭的同 時,也讓人覺得這一人一銀互相配合得極好極美,缺一不可。

  可惜,他設計雖好,但銀的質地不佳。

  萬三在旁也楞了楞,連忙拉過安靜的萬家福。叮叮噹當配飾一堆,却不嫌庸俗,尤其她臉若慈祥彌勒,戴上銀飾只讓她更爲典雅出色。

  「……福福,笑一個?」

  她不笑,兄長一定不罷休,她只好故作很開心地笑著。

  萬二跟萬三同時眨眨眼,忽然間萬二沉不住氣,輕輕摟住她小小的身子。

  「福福,你別嚇著我,以後不准人看見你戴銀飾的模樣,明白沒?」明明是彌勒臉、明明小小年紀,一層笑顔却如帶著牡丹香氣的蓮花,讓他好心跳。可惡,怎麽會是他妹妹呢?不,如果不是他妹妹,他是連理都不理的!

  「二哥,你抱疼我了。」萬家福平靜說道。

  萬三搖頭嘆息。「老二,你設計銀飾的功力簡直是神乎其技,以後可以當福福的嫁妝了。」

  「誰說是我功力好?是福福天生就適合銀質品,要不,舉個例來吧!」萬二又朝她寵愛地笑一笑,很隨便招來角落裏的萬少七。

  萬少七指指自己,有點心驚膽跳地定到二哥面前。

  「二哥……您老人家叫我啊?」

  萬二掏出小小的銀質手圈。「給你的。」

  「給我的?」萬少七顫聲問:「是要送我的嗎?要送我的嗎?」兄長從來沒有送過他東西啊!天降奇迹了,剛才跟福福拜拜果然有用!他渾身發抖地接過來。

  「戴上吧。」

  萬少七感激地點頭,小心地戴上。

  「瞧,好看嗎?」

  「很好看很好看!」萬少七眼泪汪汪,差點掉了下來.

  「你懂什麽?老三,你看,少七完全不配銀飾,幸虧我那是要丟掉的劣等品,不然戴在一個連增色都沒有辦法的人身上,實在太浪費了!」

  萬三聞言,雖然頗有同感,但一看自家小弟已經是悲傷欲絕慘絕人寰到天地同悲的臉色了,他只好迅速轉移話題,道:

  「你做的銀飾是很好,不過現今銀礦出産的白銀質地始終不算上等,那姓歲的人家在礦産業上雖是聞名南北,却不算是天下第一,怎麽?你要允了他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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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二哼了一聲,正要開口,萬家福忽然說道:

  「二哥,你別因爲我拒絕人。」

  「放心,福福,二哥不是因爲你而拒絕。」輕輕來回撫著她滑順的長髮,看她很認真地開始讀起書來,他直接對萬三沉聲說:「要我設計,得要有上好的白銀。我說過了,只要姓歲的能挖出我看得順眼的白銀,那麽我願長期與他合作,但很遺憾,現在他的銀礦無法入我的眼。」

  萬三點頭。在萬家,一向隨意各自做事,前提是不危害到他家的妹子。

  「我有跟他們談過幾句。歲家父子裏,父親對各礦的瞭解遠不及那兒子,但論交易手腕,這父親可油了。」兒子是人才,可惜脾氣惡了點。

  兩人眼角覬見萬家福沒有因此害怕的表情,都暗自慶幸她不會有陰影。

  「那小子真是活該!跌傷了腿,多住在咱們萬家幾天,哼。」

  「還好住在咱們家裏,不然可能會被壓死。」萬少七小聲地、努力地加入話題,企圖博取兄長們的好感。

  「什麽壓死?」萬三問道。

  一見有回應,萬少七很高興地說:

  「我今天早上經過客院時,聽見他們說,山路今早崩塌,落石十分嚴重,若照他們的行程,昨天離開,今天正好路經山路,會給壓死喔。」

  萬家兄長聞言,不約而同地眯眼,然後同時看向正在讀自己書的萬家福。

  「真是好狗運。」萬一一哼聲。

  萬三嘆息:「我真怕以後鬧出事來。」雖然人不可迷信,但在萬家早覺得他家的妹了跟平常人不大一樣,靠近她的人,顛禍爲福、先灾後喜都有可能。爲她改名家福,寧願她的福氣盡給自家人,也不要在外頭「惹是生非」。

  「二哥、三哥,你們別生氣。」萬少七小心地瞟著他們的臉色。「那客院裏的歲家人說,福福……是灾星,才會讓那少爺跌傷腿的。」

  萬二臉色一變,萬三則一臉精光乍現。

  「說得好!」萬三道:「就要他們認爲福福是灾星,以後誰敢搶她?老二,跟我去客院再道個歉。」

  萬二腦筋轉得極快,立刻明白兄弟的暗示。

  「好。」萬家人天生自私自利,絕不允福福天生有這種迷信的能力,而禍害到她的人,不如讓外人以爲她是灾星。哼,是世人眼光太短淺,只看眼前的福禍!

  兩名兄長再跟妹子思心一番,隨即出門。

  萬家福一見他們出門,馬上跳下椅子,安靜地關上門,然後轉身面對萬少七。

  「小七,你戴著二哥做的手環真好看。」她贊美道。如果之前當著兄長面贊美,小七下場會很慘。

  萬少七沮喪道:「別騙我了啦,這是二哥不要的垃圾……」他也不是瞎子,福福戴銀飾,不管是本人還是銀飾都閃閃發光,不像他,嗚……他不是專門裝垃圾的啦!

  萬家福很老成地摸摸他的頭,微笑:

  「那是因爲二哥不好意思,你瞧,他不送其他哥哥銀飾,只給你,那表示他一定很喜歡你。」

  「是這樣嗎?」他抹抹眼泪,盯著這銀環看。

  她點頭。「一定是這樣的。不然二哥隨便在街上買個鍍銀的手環給你都好,怎麽會拿自己做的送你呢?」

  「好像有點道理……」雖然他不怎麽相信。

  萬家福看他心情稍微恢復了,笑道:

  「你自個玩吧,我不陪你了。」

  坐回桌邊,捧著書繼續看。原來縣解圖要這樣畫啊……等她把天下都畫完了,是不是可以彌補很久很久以前不知道第幾個爹無法完成的夢

  當她聽見曾有祖先因戰亂而沒有辦法四處游走時,她覺得很難過,內心催促著自己去完成這樣的夢想……三哥說她明明年紀小,想法却很老成,那時她不認爲,現在却覺得在萬家裏,她的想法算是小大人了。

  因爲,其他哥哥有時候比她還小孩,而她的弟弟……

  她從書後覷小弟一眼,看見他又把木魚搬到她的面前,叩叩叩地直敲著——

  「阿彌陀佛,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賜我新兄長,阿彌陀佛,救苦救難彌勒佛,讓我家兄長一夜變性改疼我,當我是銀飾俊小孩……」

  萬家福默默地又把視綫放回書上。

  她家的小弟,從小到大的娛樂就是這個。把她當彌勒佛一樣地拜,她哪是真的彌勒佛,最多只是生得有點像而已。就像小弟生得像苦瓜,總不能真當他是苦瓜吧?

  算了,隨便他了。

  繼續讀她的書,將來長大她要畫天下各縣圖,讓不知道第幾代的爹能够圓夢,所以現在要多努力一點。

  「……阿彌陀佛,救苦救難彌勒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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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著時,她的嘴角還是微翹,怎麽會有人天生長這樣?那麽她難過時,誰會讀出她的悲傷?

「不是要三哥陪,是三哥也受驚了,所以也要吃面收驚。」


她很善良嗎?只不過,同等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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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知非福?
sap 22.10.2008 til 24.10.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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