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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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舞》
作者:亦舒

大概中學時看的。當時汨汨落淚,如今依然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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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眼中,你永遠是小承鈺。"

那是因為是他眼光不夠犀利,"老了。"

"怎麼會。"

"無論你多不願意,我再也不是從前的小女孩。"

他發一會子愣,低下頭來,"你不長大,我就不老,所以希望你一輩子是小孩。"

我微笑,無言。

"這些年來,你也吃了不少苦。"

"做人根本就是吃苦,誰不是呢。"不願多說。

"承鈺,讓我補償你。"

我一震,他一直未曾忘懷我,不過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他不見得會年年追問下去。

我低聲說:"我已不再美麗。"

"我不介意。"他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腮邊。

"我介意。"

"你不必這樣,如此說來,我何嘗不是一日比一日醜陋。"

"你不同,你還擁有其他,而我現在什麼都沒有。"

"你願意與喬梅琳共度一生?"

"不一定,但是目前我們相處得很好。"

"承鈺,為何這麼驕傲?"

我雙眼看著遠處,自卑的我不能在感情上滿足他。

"也許音樂不對,也許我們聽錯了,也許是另一種舞,不是這個跳法,我們表錯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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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痛,又心酸。不,她聽清了,卻遲疑了。

只是因為愛,所以不肯一起。


精華片段:請按【全文↓】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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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段日子最難熬,每日似上班一般,穿好衣服赴醫院,躺在電療室接受治療,龐大的機器顯得我身軀渺小,對護理人員來說,任何病體完全公平招待,臭皮囊的價值等于零。

  但是梅琳總使我精神振奮,她每一日駕駛不同顏色的車子來接我,竭力驅走低壓。

  在那三個月根本沒有見過別的朋友。

  傅于琛來過。

  看到傅于琛很高興,但是沒有主動的對白,只能微笑地回答他問話。不,我不想跳舞。沒有,醫生說什麽都可以吃,但最好以蔬果爲主,有空多數看書。梅琳每天與我一起,明年或許可以共游歐洲。

  聽到梅琳的名字,他緘默。

  過一會兒他再要求,"承鈺,讓我來照顧你。"

  "我已經欠你很多,無法償還,你實在不必與我一齊挨這一年。"

  "你情願去欠一個陌生人的情。"

  "梅琳不是陌生人。"

  "是,我們現在都知道,她把你霸占著,別人難以接近你。"

  "你要接近我做什麼?"我問他,"我再也不比從前,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

  "你應該知道我不是那樣膚淺的人。"

  傅于琛要證明什麽呢,爲著舊時,爲著表示他有深度,都是不够的。

  我需要新生活。一個不知我過去真面目的朋友。

  我說:"過了這一年再說吧。"

  他沉默地離去。

  梅琳知道這件事之後說:"他的情緒震蕩平覆後,不一定會再回來。"

  "我知道。"

  "為什麼放棄他?"

  我平靜地說:"一個病人沒有精力談其他,當務之急是要救治身體。"

  梅琳幷沒有把這當爲我由衰之言,連我自己都沒有。

  我微笑,"認識傅于琛,幾乎有一生那麽長。"

  她耐心地聆聽。

  "自我七歲開始,他已被我吸引,你知道為何?"

  "因為你漂亮。"

  "是的,而我現在已失去這股魅力。"

  "他不見得那麼淺薄。"

  "不,不是他,是我,我無法忍受在他面前展露我現在的自己,淺薄的是我,我再也沒想到上天會决定這麽快取回我的天賦。"

  梅琳看著我。

  "我要傅于琛永遠記住從前的周承鈺,我不要他將兩個周承鈺比較。"

  過了很久,梅琳才說:"你真的愛他,可是。"

  我說是。

  這句話算來,也已經有一年多了。

  我一直與梅琳在一起,痛苦的藥療過程,幾乎兩個人一同挨過,梅琳處變不驚,藥品一切罕見的副作用她都熟悉,唯一的分別是她母親沒有活下來,而我有。

  對梅琳來說,這是心理上的一項勝利,是以與我一起奮鬥,她不覺疲倦。

  當他們問我是否再能工作,我對牢鏡子良久,爲了報答梅琳,我說可以,爲了報答馬佩霞,我建議介紹歐陽的設計。

  他們特地派人來看我。

  我左臂不能像以前般活動自如,姿勢不如以前挺直,一笑起來,眉梢眼角全部出賣我,而他們的新人如雲。

  "承鈺吾愛,但是你的面孔有風霜的靈魂,我們有足够的青春女表演泳裝直至二五五O,"他說了一連串名字,"同這些一級模特兒相比,你還真是小妹子呢,年齡不再那麽重要了。"

  我同梅琳笑說:"終于走運了。"

  梅琳拍拍我肩膀,傳遞無限鼓勵。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

  紐約代理人凝視我倆良久,忽然慘痛惋惜地說:"難怪我們越來越難娶妻,多麼大的浪費。"

  佩霞至爲感激。對歐陽好,比對她好更能使她感動。

  歐陽的設計在許多許多地方還非常的稚嫩,但此刻介紹出去也是時候了,他可以逐步改良。

  她同我說:"你熬過難關了。"

  我搖頭,"還要過幾年,五年覆發死亡率是百分之三十。"

  "你仍然容易疲勞?"

  我點點頭,"皮膚時常無故發炎,嘔吐,不過保持了大部分頭發。"

  "不說出來,旁人不會注意到。"

  "如果與我一起住,什麼都瞞不過。"

  "所以你拒絕了傅于琛。"

  "我太愛自己,不想他看到這些醜態。"

  "換了是我,說什麽都要逼歐陽目睹整個過程,我自私,决不放過他。"

  我忍不住笑。

  這樣放肆的孩子氣證明她的生活極之幸福。

  馬佩霞籲出一口氣,"你沒有再與他見面?"

  "他離開了本市,你不知道?"

  馬佩霞搖搖頭,"我只知道他那離婚官司打得極其痛苦,他的妻子們痛恨他。"

  "他還有你,你幷不恨他。"

  "但我也沒有嫁給他。"

  "這便是智慧。"

  "承鈺,你可恨他?"

  "我永不會有機會知道,我只知道我與他不是什麽可愛的人,距離保留了美好的幻覺。"

  她問:"梅琳將與你共赴洛杉機?"

  "一起去工作,她有影片拍攝。"

  "你快樂嗎?"

  我微笑,"多麼艱難的一個問題,你怎麼可希企我可以在閒談間答覆你。"

  "我沒想到她真的關心你。"

  "我們都意失覺的時候,開頭我也低估她。"

  馬佩霞問:"傅于琛在外國幹什麽?"

  "嘖嘖嘖,歐陽太太,你對別的男人別太關心了才好。"

  照片出來了,我一點都不喜歡。

  照片中的我十分蒼老憔悴瘦削,看上去似服食藥物過多。

  攝影師詫异我的挑剔,"這批照片很漂亮,味道直追恩加路的亞諾愛咪。"

  "愛咪小姐已接近五十高齡。"我握緊拳頭。

  梅琳笑了,前未解圍,"他們會處理底片。"

  "梅琳,下次拍照,把你的頭借給我。"

  "我的頭,跟尊頭,差不多歲數,不管用。"

  我們終于還是笑成一團。

  笑底下,也幷沒有充滿眼泪,也許我幷不是個敏感的女子,要求低,碰到什麽是什麽,走一步路算一步,總會生活下來,隨遇而安。

  我茫然轉過頭去看著梅琳,她瞭解地朝我微笑,一邊輕輕擺擺手,示意我不要想得太多。

  我覆低頭。

  傅于琛才不會比她更瞭解我。

  年輕的時候老認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現在卻認為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梅琳與我時常旅行,寬闊長身的裙子又回來了,我狠狠地買了十多件,穿著與她滿歐洲逛。

  梅琳即時愛上它們,因為舒服的緣故。

  原來她以前沒有穿過,對了,是我分外早熟,十三四歲被傅于琛扮作大人,要比梅琳多活十年。

  自歐洲轉往洛杉機,她與工作人員會合,我等攝影組通告。

  空閑時亂逛,有時坐在天臺,一動不動,劫後餘生,看到什麽都知道感激,只要不再見醫生,什麽都是好的。

  梅琳喜歡老好荷裏活,而我那收集東西的毛病又犯了,光是明星甫士卡就買了上千張。

  梅琳說:"那時候的明星才是真正的明星,形象華麗荒唐淫逸,觀衆可望不可及,像足天邊一顆星,做著不是普通人可以做的事……你看看今日的明星,像什麽,住一百平方米的公寓便要招待記者了,要不要老命。"

  她像是後悔沒趕上當年的盛况,把我引得笑起來。

  "你也算是後輩中的佼佼者了。"

  "太慚愧,如今高薪女白領也有六十萬一年,公司福利還不算在內,一做可以到五十五歲退休,我們能賺多少,六十萬片酬,一年兩部?開銷比人多十倍,做到三十歲,記者就開始勸你趁好收山了。"

  梅琳第一次對我發牢騷。

  "當然不是後悔,只是——"

  我用力拍她的肩膀,"去,到日落大道去,我們在荷裏活呢。"

  "稍遲再去看蘭道夫赫斯特爲他情人建築的堡壘,真不明白他可以愛她到哪個地步……"

  梅琳最近致力儲蓄,頗覺辛苦,所以話多起來。

  她說得對。從前時勢不一樣,滿街是機會,連母親都可以嫁完又嫁,不愁衣食,現在這種富裕的風景一去不再,各人手中的錢都不捨得花,個個精打細算。

  如今的周承鈺,大概只有往兒童院一條路。

  梅琳計劃再工作三年,與我移居北美洲。

  這是個好主意,届時我倆色相己疲,找個地方躲起來做家務看電視度日是上選。

  我們合夥在金門灣買下一層看得見海的公寓。

  梅琳笑說:"你,你負責一日三餐。"

  "那還不容易,做一個羅宋湯足可以吃一個星期。"

  袁祖康留給我的款子現在見功了。

  梅琳的拍攝程序頗為緊湊,許多時候我做獨行俠,替她購買雜物。

  一時找不到她指定的洗頭水牌子,逛遍超級市場,有點累,于是到一間小小海鮮館子坐下,叫一客龍蝦沙律,女侍過來替我斟咖啡,友善地問好。

  越來越不介意一個人獨處,有時還覺得甚為享受。

  我已戒掉香煙,現在喝咖啡變成我唯一的人生樂趣。

  "承鈺。"

  我抬起頭來。

  啊!是付于心。

  淡淡中午陽光下看到他兩鬢白發以及眼角性格的皺紋,他面孔上表情罕見的柔和,輕輕叫我名字,像是一提高聲音,我便會似一隻粉蝶拍動翅膀飛走。

  我貪婪地看住他,不相信我們會遇上,這會不會是我精誠所至,産生的幻象?

  過了好一會兒才能開口說話。

  他先問我:"一個人?"

  我點點頭。

  "氣色好多了。"

  我微笑。

  "戰勝疾病了吧。"

  "還在鬥爭。"

  "真是勇敢,承鈺,我低估了你。"

  我沖動地站起來,推翻面前的咖啡杯子,濺了一裙子,我與傅于琛情不自禁緊緊擁抱。

  他把我的頭用力按在胸前,我整張臉埋在他西裝襟裏,這個姿勢實在太熟悉,小時候稍不如意,便如此大哭一場,哭聲遭衣服悶塞,轉爲嗚咽,過一會兒也就好了。

  過很久很久才抬起頭來,泪流滿面。

  一直沒有哭,因爲難關沒有熬過,自憐泄氣,再也無力鬥爭。

  他掏出雪白的手帕沒頭沒腦替我擦臉,我笑起來。

  "小心小心,"我說,"從前貨真價實,現在眼睛鼻子可禁不住這般搓揉。"

  他與我坐下來。

  "在我眼中,你永遠是小承鈺。"

  那是因為是他眼光不夠犀利,"老了。"

  "怎麼會。"

  "無論你多不願意,我再也不是從前的小女孩。"

  他發一會子愣,低下頭來,"你不長大,我就不老,所以希望你一輩子是小孩。"

  我微笑,無言。

  "這些年來,你也吃了不少苦。"

  "做人根本就是吃苦,誰不是呢。"不願多說。

  "承鈺,讓我補償你。"

  我一震,他一直未曾忘懷我,不過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他不見得會年年追問下去。

  我低聲說:"我已不再美麗。"

  "我不介意。"他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腮邊。

  "我介意。"

  "你不必這樣,如此說來,我何嘗不是一日比一日醜陋。"

  "你不同,你還擁有其他,而我現在什麼都沒有。"

  "你願意與喬梅琳共度一生?"

  "不一定,但是目前我們相處得很好。"

  "承鈺,為何這麼驕傲?"

  我雙眼看著遠處,自卑的我不能在感情上滿足他。

  "我們做錯了什麽,承鈺,如果這是圓舞,為什麼到頭來,雙方經歷這許多不同的事與人卻沒有與原先的舞伴離場?"

  過了許久,我說:"也許音樂不對,也許我們聽錯了,也許是另一種舞,不是這個跳法,我們表錯了情?"他落下淚來。

  "但是曾經共舞,是我畢生快樂。"他緊緊閉上雙眼,我把手帕還給他。

  遠處傳來一把清脆的聲音,"傅于琛,付——于一一心"

  我抬起頭,大吃一驚。

  一個才十四五歲的女孩子,一頭長發,雪白瓜子臉,正在向我們走過來,她穿著小小一件襯衫,領子俏皮地往上翻,大圓裙,平底鞋,素淨的面孔上沒有化妝,只搽著櫻桃紅的口紅。

  我張大了嘴。

  這是周承鈺,這是我,我離了魂,回到二十年之前,站在風裏,一額頭碎發飄拂,一臉笑容,眼目明亮,不惑地看著二十年後殘缺的自身。

  小女孩逐步走過來,我定定神,回到現實的世界來,輕輕同傅于琛說:"找你呢。"

  他轉過頭去。

  "付于心。"她叫他,是她與他結伴來。

  我站起來,"我要走了,梅琳在等我。"

  "承鈺——"

  我溫和地朝女孩呶呶嘴,抓起手袋,匆匆離開館子。

  朝旅館走去的時候,我一直想,一定是音樂不對,我與傅于琛,却會錯了意,空在舞池中,逗留那麽些時候,最後說再見的時候,沒找到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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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性 所以錯過
sap 17.01.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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